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前编 第一章 由幻境入门

清画家戴熙论画每有惊人之语,他说:“佛家修净土,以妄想入门;画家亦修净土,以幻境入门。”这个“以幻境入门”,为画道一大因缘,也是中国艺术的一大关键。它反映了中国艺术独特的思想,这一思想至今仍然有价值。它和西方艺术史中讨论的幻觉是不同的(如贡布里希),后者主要指人的感觉中出现的虚假现象,是一种心理现象,而传统哲学和艺术论中的“幻”则是一个有关存在是否真实的问题。

佛教从幻相、幻有、幻化三个方面看“幻”的特点。从性上说,一切法(包括可见的事象和大脑中的概念)都无实体性,都是由因缘和合而生,又由因缘离散而灭,所呈现的是假相,这叫“幻相”。故幻是与真相对而言的。从存在形式上说,万事万物以及人们的心念,都是幻的存在,不是真有,而是假有,佛教称此为“幻有”。幻有是相对于无而言的。从万事万物的产生过程看,一切显现的现象,都是幻象,就像魔术师点化一样,所以称“幻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幻是虚,是相对于实而言的。这种幻化现象,既是一种“乍现”——刹那刹那,忽生忽灭,都无暂住;又是一种“诈现”——以不真实的面目来迷惑人。如辽代僧觉苑《演密钞》卷四说:“幻者化也,无而忽有之谓也。先无形质,假因缘有,名为幻化。又幻者诈也,或以不实事惑人眼目,故曰幻也。”

这三个方面,幻相侧重于假而非真,幻有侧重与无而非有,幻化侧重于虚而非实,反映了佛家哲学在幻方面的重要思想。本文讨论中国艺术观念中的幻问题,就想以此为线索,来展示中国艺术家在其中的独特思考。不是理出一个像佛学的思路,而是以佛学此方面的观点为线索,对中国艺术论这方面已然形成的观点作一整理。

一、幻化:关于变幻的思想

中国哲学强调变化,宇宙即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变化无穷。天地间就是一个气场,一切都在这气场中浮沉。

变化的思想是儒家哲学的精髓。《易传》将《周易》古经中的朴素变易观,上升为一种贯彻天地人伦的至理,所谓“《易》者,易也”——《周易》就是一部谈变易的书。《易传》中所概括出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等,成为中国哲学的重要思想。而《易传》强调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思想,也落实在变化上。变化思想是儒家哲学的重要基础。如宋明理学“生、仁一体”的学说,就是奠定在《易传》变易哲学基础上的。

但是,中国哲学还有另外一种思想,认为变化是一种幻象,“变化”或许应叫“变幻”更确切,变即幻,变化是虚妄的事实。

《庄子·大宗师》中讲了一个故事:“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怕小舟丢失,将它藏在大壑里;怕山丢失,将它藏到大泽里。以为这样就可以保全,然而半夜里(此指冥然不觉),却有个大力士将他背走。这大力士就是变化。郭象注云:“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宇宙不主故常,才生即灭,处在永不停息的变化之中。转眼就是过去,片刻即为旧有。天地变化,亘古如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播弄着世界。

熊十力先生在《新唯识论》中曾引此作为他翕辟成变思想的重要依据。他认为,本体即为大用,必有一翕一辟,由此开合之机,便生出生机变化。凡物才生即灭,都无暂住。儒家因为有此无穷变易的思想,所以“悟得人生有无上底崇高的价值,无限的丰富意义”,不像释道两家有“空幻的感想”,消极地对待大化流行的节奏,儒家则“自有改造的勇气”。但他论证变化思想,却举庄子此一寓言,认为“极有理趣”。他以为庄子这段话强调的就是变化:“变化的力,是能揭天地以舍故趋新。故的东西,绝不会有暂时停住,忽然已是新起的事物了。天地万物,无时而不迁改,世间瞬时创新,而人或见为旧,舟和山,瞬息变易,而人或视之若前。”

熊先生这一判断并不准确。庄子所表达的思想,与儒家的变易哲学完全不同。庄子通过这个故事,不是说明世界的变化,而是说明变化是虚妄的。正因为世界变化如斯,新新顿起,所以这世界是虚幻不可把握、也不可与之俱走的。庄子哲学的落脚点不在变化,而在虚妄不实。熊先生的观点,与郭象之说倒是相似,郭象就是肯定世界的变化性的。郭象的理解也与庄子有较大的差异。

庄子藏舟于壑的论述有这样的背景:“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很显然,庄子是要“忘”,从理性、知识的分别中走出,相忘于江湖,回到世界之中,从而“藏天下于天下”——融入世界之中,而不是站在世界的对岸,将世界当做自己的对象,自己似乎不在世界中。对于变化也是如此,人的生命就是一个变化过程,如果执著于这样的变化,人就永无安宁之时,顺应自然,才是根本之道。庄子哲学强调悟道的最高境界是不生不死、不将不迎,就是与物同化,不以物易己,不被外物所奴役。也就是说,变化是表面的事实,人不能为变化的表相所迷惑。《秋水》中说:“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宇宙的变化,是一幻化的过程,以短暂之人生,随幻化之世界,必然流荡难返,虚妄不实。庄子由此建立他的生命意义理论。

佛教哲学不重变,而重幻。大乘空宗讲中空幻有,尤其是中观学派的空幻思想对中土影响甚大,龙树上承阿含与般若思想提出的“俗有真空,体虚如幻”的中观思想,成了佛教空幻思想的代表。佛教强调,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维摩诘经》说:“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僧肇在解释此语时说:“诸法如电,新新不停,一起一灭,不相待也。弹指顷六十念过。诸法乃无念顷住,况欲久停!无住则如幻,如幻则不实,不实则为空,空则常净,然则物物斯净,何有罪累于我哉!”生生灭灭世界的虚妄不实,是佛教的基本观点。

释道两家都不否定事物变化的特点,但又不肯定变化的实体性,都认为变是幻——我们看到的世界的变化,只是其表面,是虚妄的;我们对这样的幻象的执著,就是妄见,是颠倒见解。人生的烦恼、生命的枯竭往往是由对幻象的执著所造成的。两家通过变幻的辨析,示人以解脱之法。所以,释道两家有关变的思想,不是变化哲学,而应是一种幻化哲学。

儒家斥这种幻化学说为虚妄之见,如张载《正蒙》说:“释氏语实际,乃知道者所谓诚也,天德也。其语到实际,则以人生为幻妄,以有为为疣赘,以世界为阴浊,遂厌而不有,遗而弗存。就使得之,乃诚而恶明者也。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易所谓不遗、不流、不过者也。故语虽似是,观其发本要归,与吾儒二本殊归。”又说:“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以小缘大,以末缘本,其不能穷而谓之幻妄,真所谓疑冰者与!夏虫疑冰,以其不识。”当代哲学研究中,一提到佛道的幻化哲学,总会给它戴上消极的虚无主义的帽子。其实这样的学说并非没有理论价值,它所带给中国文化的,并不都是消极的东西。儒家的变化哲学,由天地无一息不变的学说中导引出昂奋的进取思想;而释道的幻化思想,却促进人们在流荡变易的世界中思考生命的价值。

释道的幻化哲学对中国艺术和审美观念产生了极大的冲击。生命的不可把握,人生乃百年孤独之里程,促使艺术家去聆听生命深处的微妙声音;变化是表象,万物生灭如流光逸影,促进中国艺术家在形式之外追求真实的生命意义;而释道幻化哲学视知识为赘痈、人生为痛苦,故取超脱之道路,也为强调生命安顿的中国艺术和审美生活提供了理论支持。

这里我想谈谈中国艺术史上两个相关的问题。

(一)变化为虚幻

八大山人有一幅《鱼鸟图》长卷,今藏上海博物馆,是八大晚年的重要作品,在八大绘画思想发展中占有重要位置。起手处画一条鱼,略大,中段画一拳怪石,上蹲两只鸟,画的尾部在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着一小鱼。画有三段题识,其中第三段谈“善化”,其云:“东海之鱼善化,其一曰黄雀,秋月为雀,冬化入海为鱼,其一曰青鸠,夏化为鸠,余月复入海为鱼。凡化鱼之雀皆以肫,以此证知漆园吏之所谓鲲化为鹏。”

八大山人这幅画表现的就是“善化”——善于变化的思想。思想根源还是道释。宇宙万物才生即灭,没有一个定在。就形上而言,每有一物,必有其形,然而在变化的世界中,物无定形,故万物的形貌又何曾确定?就名上而言,世有其物,物有其名。然而一切名,都是假名。如僧肇《不真空论》所说:“夫以名求物,物无当名之实;以物求名,名无得物之功。物无当名之实,非物也;名无得物之功,非名也。是以名之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由此,物的存在是一个幻在。

八大用艺术的方式,来说明变化的不确定性和虚幻的本质。在这段题识中,八大侧重从时间流动的角度,强调存在的虚幻性。这幅画画的是“鱼鸟互转”的故事。《庄子·逍遥游》中,说一条名叫鲲的大鱼,化而为名叫鹏的大鸟,八大通过这个人所共知的故事,表达的却是与庄子有所不同。庄子强调的是无待的逍遥,而八大强调的是存在的幻化。这幅画告诉人们,世界的一切都是“善化”的,画的是鸟,却又是鱼,画的是鱼,却又是鸟,以前是鱼,现在是鸟,现在是鸟,又将变成鱼。曾经有海外学者从生物性转化的角度来理解这一问题,是对这画的误解。这幅画中,有关于名和实两方面的质疑。就名上说,此之谓鱼,彼之谓鸟,然而鸟将变鱼,鱼将变鸟,其名将何定?就实上言,物皆处于大化流转之中,没有一个定在,何能言实?形虽有而无质,名虽名而未名,名实皆不能定,故而为妄,所描绘的就是一个虚空世界而已。

八大山人还从空间角度强调存在的不确定性。他的画中常常出现一物具有多形的特点。如他的《鱼鸭图》长卷,今藏于上海博物馆,是一幅突破人们常识的画。从体量上看,鱼很大,山很小,长卷的页末画一只眠鸭,脚站在石头上,鱼和鸟都比山大。从物体的特征看,鸭子与山融为一体,鸭子的脚成了擎天一柱,鸭就是山,绵延的山峰似乎是鸭的翅膀,这完全不符合我们的常识。而从运动特点来看,鱼在山上飞,鸭子不是在戏水,却与山融为一体,完全是静止的了。这幅画没有关于“善化”的题语,其实也是表达“善化”即幻化的道理。

八大类似的作品很多,我们常常说八大作品有一种高古寂历的风味,很冷峻,他的画似乎总是在和永恒照面,说着一个千古不变的道理,通过变化的幻象,追求永恒的真实。这样的表现方法,在中国艺术史上不乏其人。如明代画家徐渭也喜欢在幻化的世界中追求真实的意义。他有《旧偶画鱼作此》诗,从云林的画写起,诗中说:“元镇作墨竹,随意将墨涂。冯谁呼画里?或芦或呼麻。我昔画尺鳞,人问此何鱼?我亦不能答,张颠狂草书。迩来养鱼者,水晶杂玻璃,玳瑁及海犀,紫贝联车渠。数之可盈百,池沼千万余。迩者一鱼而二尾,三尾四尾不知几。问鱼此鱼是何名?鳟鲂鲤鲵与鲸。笑矣哉,天地造化旧复新,竹许芦麻倪云林!”云林画中的竹,画得像芦(当是芦苇)又像麻,他自己画中的鱼,是此鱼又是彼鱼,物之形态没有一个定准。是他们画不像?当然不是,因为“天地造化旧复新”,世事轮转何能定,一切都是虚幻的。青藤《仿梅花道人竹画》“唤他是竹不应承,若唤为芦我不应。俗眼相逢莫评品,去问梅花吴道人”,也说的是这个意思。

(二)将颠倒见解颠倒过来

幻化的世界是虚妄的,如将此幻化现象视为实有,就是颠倒见解,是与真理相反的妄见。这样的见解需要颠倒过来。

自唐代开始,这一思想就影响到人们的艺术观念。中国艺术史上有关于“雪中芭蕉”的争论,反映的是一种新的审美趋向。王维曾作《袁安卧雪图》,画雪中芭蕉,此图曾藏北宋沈括家,沈括认为此图“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对其中所透露出的思想大加赞赏。芭蕉乃易衰之物,从自然的时序上说,不可能出现雪中芭蕉的事实。王维这样画,是一种颠倒时序的做法。

为什么要颠倒时序?其中深藏的思想正与传统幻化哲学有关。他的这一画法,直接根源是佛家思想。佛经中有“火里莲花”之类的说法,《维摩诘经》上说:“火里生莲花。”莲花怎么可能在火里绽放?这也是一种颠倒见解。明李流芳合二事云:“雪中芭蕉绿,火里莲花长。”错乱的物理观念反映的是对妄见的颠倒,将原有的看似正常实是颠倒的秩序再颠倒过来。

这种思想在艺术界产生很大影响。徐渭有《蕉石牡丹图轴》,是青藤水墨写意画的代表作品之一,今藏于上海博物馆。此图水墨渲染,分出层次,没有勾勒,墨不加胶,有氤氲流荡的趣味。图中所画为芭蕉、英石和牡丹花。这是一幅极端情绪化的作品,上有题识数则,记录一次癫狂作画的经过。初题说:“焦墨英州石,蕉丛凤尾材。笔尖殷七七,深夏牡丹开。天池中漱犊之辈。”又识:“画已,浮白者五,醉矣,狂歌竹枝一阕,赘书其左。牡丹雪里开亲见,芭蕉雪里王维擅。霜兔毫尖一小儿,凭渠摆拨春风面。”旁有小字:“尝亲见雪中牡丹者两。”在右下又题云:“杜审言:吾为造化小儿所苦。”

“为造化小儿所苦”,为这幅画的点题。这件醉意中的放旷之作,与其说是酒酣后的沉醉,倒不如说是生命的沉醉。“为造化小儿所苦”,为古代习用语,不是对天地造化不敬,所表达的是人生无常的意思。宋吴潜《青玉案》上半阕说:“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人生就如一场戏,世界背后似有一只无情的手,翻云覆雨,颠倒东西。算人间事,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没有一事不为无常吞去,所谓“造化小儿真幻师,换人双眼当明昼”。青藤在醉意中觑得“为造化小儿所苦”这一事实,要跳出颠倒的世相,不为幻术所迷,在酣然狂放之中,解脱性灵。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青藤《梅花蕉叶图轴》,淡墨染出雪景,左侧雪中着怪石,有大片芭蕉叶铺天盖地向上,几乎遮却画面的中段,芭蕉叶中伸出一段梅枝,上有淡逸的梅花数点。右上题云:“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他又有《题水仙兰花》诗云:“水仙开最晚,何事伴兰苕?亦如摩诘叟,雪里画芭蕉。”他心心念念在王维的智慧中。

北京故宫还藏有青藤著名的《四时花卉图轴》,此画杂竹、芭蕉、梅花、藤花、牡丹、秋葵、竹、水仙、兰为一体,不是乱插花枝,而是活灵活现地傍地而生,朵朵开放,跃跃生机,时间的顺序被抽去,常识完全被打破。青藤有诗云:“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杂四时。莫怪画图差两笔,近来天道彀差池。”

“老夫游戏墨淋漓”,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青藤“墨戏”。青藤说自己的画是墨戏,别有深意。不是耍弄笔墨技巧的游戏,而是在水墨淋漓中,表现一出出人间的戏剧——人间就是这样的荒诞剧。人生如幻化,吾画即墨戏。以上两幅作品,都是通过混乱的时序节奏,来表现颠倒的人生。青藤接着王维的话题,表达他对流幻百年的生命思考。“莫怪画图差两笔,近来天道彀差池”中的“彀”,即“够”的异体字。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别怪我画乱了,没有了规矩,其实世事的运转就是混乱,人们所经验的只是一种表面的秩序,是一种虚幻景象。

清代艺术家金农曾画有《雪中荷花图》,并题云:“雪中荷花,世无有画之者,漫以己意为之。”雪中荷花本是禅家悟语,曾有人画过。元画僧雪庵有《罗汉图册》,共十六开,今藏日本静嘉堂。其后有木庵跋文称:“机语诗画,诚不多见,而此图存之,亦如腊月莲花,红烟点雪耳。”金农又说:“慈氏云:蕉树喻己身之非不坏也。人生浮脆,当以此为警。秋飙已发,秋霖正绵,予画之又何去取焉。王右丞雪中一轴,已寓言耳。”又云:“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芭蕉易坏,雪中无荷,画雪中芭蕉和荷花,表达的是不为幻化所惑的思想。

中国艺术论中这种变幻为虚的思想,在强调变化的主流哲学之外,又开辟了一条道路,一条在变化的表相中重新审视生命价值的道路。

二、幻有:关于形式即幻象的思想

佛教中有指月的说法,以指比言教,以月比佛法大意,强调一切言教都是为了示机方便而设,就像用指指月,使人因指而见月。言教本身没有实在意义,它是虚幻的,不是所谓实相。佛教又有舍筏登岸的说法,乘小筏子,是为了渡河,比喻以言教来了解佛法,过了河之后,就可舍掉筏子。佛教中还有个“止小儿啼”的故事。佛经上说,如来为度众生,取方便言说,如婴儿啼哭时,父母给他一片黄叶,说是金子,小儿不哭了,其实黄叶并非真金,只是权便之说。这几个比喻都强调言教为幻,不能执著于言教。这样的思想在不立文字的禅宗中受到重视。禅宗强调,语言、经典乃至静坐等一切外在的形式,都是虚妄不真的,没有实在意义,都是需要超越的对象。指、筏等都是幻象。这样的观点很容易使人产生与今天的媒介论相似的想法,其实它们之间有根本的差异。因为在媒介论中,媒介本身不是幻象,也不是在帮助人们获得知识之后需要否定的对象。

佛学中的言教不真的思想,对中国艺术深有影响。中国艺术在两宋之后,渐渐形成了“形式即幻象”的思想。艺术形式是幻象,没有实在意义。如画家画一物,并不是为了表现这个物。作为形式构成因素的山水花鸟等等,可以说是花鸟山水,因为它们有山水花鸟之形,但又可以说不是山水花鸟,因为画家根本不是要将它们当做山水花鸟来看,只是借助于它们的形式来表达心中的感觉。如你看云林,只停留在疏树、空亭上,你就得不到云林;看八大,分辨他画的是什么鱼、什么鸟、什么花,你就不可能懂得八大。从这个意义上说,山水花鸟等都是幻象,都是指月之指、登岸之筏。正因此,中国画的发展才走上了一条独特的道路,山水花鸟,梅兰竹菊,无数人画过,但我画又有何妨!形式即为幻象,关键是心灵的传达,水墨胜过丹青,一角一边,都是一个完整的叙述,单柯片石,可以上掩唐宋巨手,一切都是“幻景”。唐代禅宗大师南泉指着牡丹花,对弟子们说:“时人看一株花如梦幻而已。”不少中国艺术家也有这样的思路。

南宋僧人画家绝岸可湘曾说:“好似戴嵩画牛逼真,终非活牛。”徐渭曾画墨牡丹,有题诗云:“墨中游戏老婆禅,长被参人打一拳。涕下胭脂不解染,真无学画牡丹缘。”老婆禅,为禅家话头,指禅师接引学人时,一味说解,婆婆妈妈,叮咛不断。禅门强调不立文字、当下直接的妙悟,老婆禅有不得禅法的意思。青藤的意思是说,我画牡丹,其实用意并不在牡丹,虽然可能落入唠唠叨叨的老婆禅,但也没有办法,我权且将它当做表现我对世界的理解的幻象吧。我的墨戏,将色彩富丽的牡丹变成了墨黑的世界,其实真水无香,那是世界的本相,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真的没有画牡丹的缘分——因为我的牡丹非牡丹。

中国艺术中的形式即幻象的理论,一如佛教所言之幻有说,主要着眼于有与无的关系。强调画一物,则不是一物,虽有而实无。在云林、青藤、白阳、八大等等艺术家那里,艺术形式就是一种“老婆禅”,是为止小儿啼的黄叶,是一种幻有。这里想谈谈中国艺术论中的三个相关说法。

(一)求于骊黄之外说

古代审美与艺术观念中,有一种“求于骊黄之外”(或称“求于骊黄牝牡之外”)的学说。倪云林《临王漫庆墨竹轴》云:“以中兄长家藏澹游竹石二帧,真有天真烂漫出乎笔墨町畦之外之逸韵,因篝灯下戏效之,虽不能摹形似,亦颇得骊黄牝牡外也。”戴熙转述苏轼的一则画事说:“东坡曾在试院以笔画竹,见者曰:‘世岂有朱竹耶?’坡曰:‘世岂有墨竹耶?’善鉴者因当赏于骊黄之外。”东坡将“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作为他所提倡的文人意识的关键内容,意思就是“求于骊黄之外”。苏轼评张旭书法时说:“世人见古德有见桃花悟者,便争颂桃花,便将桃花作饭吃,吃此饭五十年,转没交涉。正如张长史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得草书之法,欲学张长史,日就担夫强求之,岂可得哉!”在苏轼看来,艺术也是一样,就像灵云悟桃花,与桃花并无多大关联,你如果盯着桃花来思考,永远不得入门。

倪云林有诗云:“爱此风林意,更起丘壑情。写图以闲咏,非在象与声。”戴熙自题画云:“山色本无色,泉声非有声。顿觉眼耳妄,根尘何自生?”在他们看来,画中出现的山林风色,都是幻,不是实有;执著于山林的风色,都是妄见。绘画的妙处在声色之外。

戴熙说他年轻时学画,觉得画月亮最容易,画一个圆圈,不就是月亮?等到对绘画的领悟逐渐深入,他觉得最难画的就是月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不知笔墨之外大有事在”。画月亮,并不在月亮本身,也不在如何圆,如何明,而在月亮之外要表达的境界。所以,这样的月亮就难画了。

明代画家陈淳,字白阳,在中国绘画史上极负盛名,他不仅是中国花鸟画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在山水、书法方面也有独特的贡献。王登云:“天才秀发,下笔超异,画山水师米南宫、王叔明、黄子久,不为效颦学步,而萧散闲逸之趣宛然在目。一花半叶,淡墨倚毫,而疏斜历乱,偏其反而,咄咄逼真,倾动群类,若夫翠辨竹寻、葩分蕊析者,俗工之下技,非可以语高流之逸足也。”

白阳不是“翠辨竹寻、葩分蕊析”——斤斤于形式者,他和徐渭一起成为明代中期以后花鸟画的代表人物,(所谓“白阳青藤”),在花鸟画领域引入文人画的精神。青藤的放旷、白阳的冷逸,成为花鸟画中的高品。白阳为文徵明弟子,也是吴门画派的中坚。他的同门师弟王祥说:“陈白阳作画,天趣多而境界少,或古山剩水,或远岫疏林,或云容雨态,点染标致,脱去尘俗,而自出畦径,盖得意忘象者也。”白阳作画重写意,追求得意忘象之妙,青藤在醉意中领取,白阳则在清逸中寻得。“天趣多而境界少”,是说他的画风简古,景物很少,似是非是,草草而成,似无规度,其实法度谨然,有天然偶得之趣。

北京故宫藏白阳《仿米山水长卷》,白阳自题云:“人恒作画曰丹青,必将设色而后为专门,而米氏父子戏弄水墨,遂重名后世,石田先生尝作墨花枝亦云当求于形骸之外,画亦不可例论与!”北京故宫又藏其《花觚牡丹图》,白阳自题云:“余自幼好写生,往往求为设色之致,但恨不得古人三昧,绝烦笔研,殊索兴趣,近年来老态日增,不复能事少年驰骋,每闲边辄作此艺,然已草草水墨,昔石田先生尝云:观者当求我于丹青之外,诚尔,余之庶几。”

在这两处题识中,白阳转述了吴门宗师沈周的话:“求我于丹青之外”、“当求于形骸之外”,这是吴门画派的重要原则。白阳正是在这一原则指导下,由丹青而水墨,由形似而草草笔致,由驰骋纵横而淡逸平和,去画史纵横习气,不在“境界”(形式内部)中追求,使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白阳视绘画形式为幻有。北京故宫藏白阳的《墨花钓艇图册》,画梅、竹、兰菊、秋葵、水仙、山茶、荆榛、山雀、松枝及寒溪钓艇,共十段。前九幅都是花木,最后一幅却画寒江之上,清流脉脉,一小艇于中闲荡,和前面的内容似乎不协调。白阳将它们束为一册,有自己的考虑。末幅上他有题识说:“雪中戏作墨花数种,忽有湖上之兴,乃以钓艇续之,须知同归于幻耳。”这是一次雪后墨戏之作,伴着漫天大雪,他率意作画,为竹,为梅,为点点花朵,为雪中的青松,江山点点,山林阴翳,在他的笔下翻滚,在他的心中流荡,他画着,画着,意兴遄飞,外在的形象越来越模糊,有形世界的拘束渐渐解脱,他忽然想到着一小舟,带他远逝,遁向远方,遁向空茫的世界。由此他得出,一切有形的存在都是“幻”,花木是幻,小舟是幻,一切的存在都是幻,不是不存在,而都是流光逸影,都是不断变化过程中的环节,生生灭灭,无从确定,都是幻有,虽有而无。一如北宋法演禅师所说的:“以相取相,都成幻妄。”

白阳、青藤、云林、东坡,乃至宋代以来的很多艺术家,将形式看做幻象,否认形式的实在性。东坡的枯木怪石、云林的疏林空亭、青藤的雪中莲花等等,都是一个幻象,是一个昭示存在的非确定性的刺激物,它们通过不合规矩和美感的存在方式,说明世界的存在并非由你感官所及就能判断,一切对物象的执著都是没有意义的。如云林寂寥的疏林空亭,它们的存在,就说明不存在,或者说是非真实的存在。我们不可能从疏林空亭的具体空间结构、色彩特点等,获得这幅画的确实意义。

这种形式即幻象、求于骊黄之外的思想,与传统艺术理论中的一些观念看似相同,其实大异其趣。传统艺术论中类似的观点大约有三:一是象外之象的理论,这是意象言关系影响下的理论,要有象外之意,形式是表意的,意决定着形式存在的价值。如我们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能发现东篱、南山之外的意义。二是形神理论,从汉代以来形成的中国艺术的传神理论,强调以形写神、以神统形、传神写照,这是人物品藻中形成的观点,后来影响到人物画,在顾恺之那里,神特指人的眼神,并由眼神发而为人的内在精神。唐宋以来,这一理论又发展成与韵味说等相联系的观念。三是韵味说。这一学说自六朝时形成,后来成为中国艺术批评的重要标准,强调艺术要有超越形式之外的意味,如所谓余味说、韵外之致说、含不尽之意如在象外、诗罢有余地等等,都属于这方面的观念。

上述三种观点的共同性在于,它们都强调艺术意义的根本不在形式,而在形式之外的因素;艺术形式是受神、韵、味等决定的;成功的艺术创造应该是形式和神韵、意味等的统一。可见,这些观点中都没有对形式本身的否定,形式的实在性并没有受到质疑。我们可以比较北宋崔白和八大山人的花鸟画,即可明白其中的不同。

崔白的花鸟画在历史上很有影响,他突破五代以来黄氏父子惟重形似的画风,所作花鸟极有神韵。他是一位合乎传统艺术论形神兼备的画家。其代表作《双喜图》,描写深秋时的景致,园中有萧瑟的竹树,鸟儿从远处飞来,一鸟将飞至,一鸟落树上,对着树下的野兔呼叫,野兔扭过头去,与树上的鸟儿相互应答,颇有趣味。

再看八大山人的《莲房小鸟》图轴,今藏上海博物馆。画一枝欲放未放的莲花,无根的莲枝从左侧斜斜地伸出,荷塘、荷叶都被删去,莲枝作独立无依之状。一只从远方飞来的小鸟,似落而未落,欲立而未稳,闪烁着欲动欲止的翅,睁着迷离恍惚的眼,一只小脚似立非立于莲蕊之上。这幅画借鸟落莲花,表达人生如梦幻的思想,画中没有一个定在,没有一个完整的陈述。这幅画的意思正在“骊黄牝牡之外”,画的是鸟,其意又不在鸟,它简直不能以花鸟画目之。崔白的画重在展现物象的活泼和生意,而八大的画则重在表达对世界的不执著,二者旨趣大异。

(二)形为影子说

徐渭在《书夏山水卷》中说:“观夏此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但两接处墨与景俱不交,必有遗矣,惜哉!云护蛟龙,支股必间断,亦在意会而已。”

今见徐渭留下的文献,有很多关于“影”的内容。他有《画竹》诗说:“万物贵取影,写竹更宜然。”又有题《牡丹画》诗云:“牡丹开欲歇,燕子在高楼。墨作花王影,胭脂付莫愁。”他的意思是,他画一枝竹,不是追求如何画得像,而是醉心于表现一个影影绰绰的形式。他画牡丹,要为牡丹画影,淡去色彩,在外形上只取其梗概,似是非是。

徐渭的“舍形而悦影”说,是中国艺术论中的一个重要观点。形是具体的,影是虚幻的,舍形而悦影,要以虚幻的表达取代具体的形式。中国艺术论认为,好的艺术形式不是现实世界的模本,而是对这一世界的超越,所以它应该是一个幻象;一个确实的存在,会引起人物质之想,而一个“影”的存在,若有若无,可以使人从具体的物质形式中逃脱。这一思想直接影响了宋元以来中国艺术家的创造,宋元以来很多艺术形式特点与此学说有关。

中国艺术重影,一般不是重视物质意义上的影子,如光影、月影、花影、鸟影,而是强调存在的若有若无的特征,强调一切存在皆非定在的思想,突出生命的不可把握的特点。在道禅哲学看来,外在的世界是虚而不实的,如同影子一样。前面我们引南泉所说的:“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庄子也曾将人的生命比喻为与影子竞走的过程。他曾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就拼命地跑,但影子也随着他跑,最后这人累死了。庄子感叹到,你为什么不到大树下面,大树下不就没有影子了?这大树下就是他所说的自然天全之道。庄生化蝶的故事也强调现实世界如影如梦的特点。中国艺术喜欢影,强调“舍形而悦影”,通过虚幻的形象,表达对世界、对生命的看法,也受到道禅哲学的影响。

中国美学追求镜花水月的美,直接导源于幻有的思想。不坐实,不粘滞,飘渺无痕,如苔痕梦影,如空花自落。严羽说:“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中国画家将“寒塘雁迹,太虚片云”(沈颢《画塵》)作为绘画的最高境界,如孤鸿灭没,若隐还现,寒潭雁行,去留无迹。董其昌说:“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画禅室随笔》),也在申述此旨。

八大山人有“画者东西影”的说法,值得重视,这是他关于绘画的一个纲领性学说。绘画是空间艺术,绘画中需要表现一定的空间形态,必须呈现具体的物象。但八大山人认为,画中所画的“东西”——形象,应该只是“东西”的一个“影子”。从形式特征看,我们无法复制一个与外在世界完全相同的物体;我们所见外在的“东西”,其实只是一个幻相。所以八大认为,我们在绘画中表现的形式,只能是“东西”的一个影子。更重要的是,通过绘画中影影绰绰、似像非像的形式,能帮助人放弃对法的执著,把握实在的意义世界。“画者东西影”,是他对石涛绘画的评价,他说:“禅有南北宗,画者东西影。”石涛也注意到八大山人这一思想,他在题八大山人水仙时有诗道:“金枝玉叶老遗民,笔砚精良迥出尘,兴到写花如戏影,分明兜率是前身。”“写花如戏影”,看来八大与石涛曾经交流过这一思想。

这里再以陈白阳为例。白阳于1536年作墨花图册,其自题云:“嘉靖丙申春二月,淹留累日,独坐静寄庵,戏作墨花八种,灯下戏题八绝句,以形索影,以影索形,模糊到底耳。”此卷墨花写意影影绰绰,似花非花,白阳明显在追求影的妙处。“以形索影,以影索形,模糊到底耳”,可以说是晚年白阳绘画的重要特点。

白阳以花鸟见著,其实他的山水也别有风味,今见其很多山水作品,多为“模糊到底”之作。他曾作《云山图卷》,今藏北京故宫,曾经庞莱臣《虚斋名画录》卷四著录,是白阳晚年杰作,显示出他从二米山水中脱略出的一家风味。米家山水重视气化氤氲的感觉,以此来表现宇宙间气韵流动的节奏,而白阳却从云山墨戏中转出幻有的思想。米家山水重气,白阳山水重幻。

这幅《云山图卷》得镜花水月之妙。画以淡墨染出几痕山影,以荒率之笔匆匆勾出山林屋舍等轮廓,风物悠远,烟水迷离,极有风致。上有石天禅师所书“画外别传”四大字引首。这四个字真可谓对白阳绘画的的评。他的画超越法度,境界高逸,似流光逸影,其妙处当在画外求之。石天禅师并有题跋云:“撇却金针玉线,倒拈无孔笛,吹彻古轮台,所谓无佛处称尊,高扬师子吼。”“撇却金针玉线”,意思是不以色貌色,以形写形。“无孔笛”和在“无佛处”得之,意思都是强调法外求妙,所谓画外别传是也。

北京故宫所藏《雪渚惊鸿》长卷,并书谢惠连《雪赋》,作于1538年,是白阳晚年的作品,引首有白阳所书“雪渚惊鸿”四字,既是此画之题,也道出了此画的风味。这幅画将雪渚惊鸿的不粘不滞特点表现得非常好。白阳有题识云:“戊戌夏日,苦于酷暑,展卷漫扫雪图,因简《文选》,得谢惠连《雪赋》并书之,持翰意想,已觉寒气自笔端来矣。”白阳的书法有很高的水平,王世贞说:“枝山书法,白阳书品,墨中飞将军也。”此作书与画交相映衬,乃风华绝代之作。夏日画雪,画心中之雪,招高天之凉意。画雪渚惊鸿灭没之状,皑皑白雪中,有山村隐约其间,寒溪历历,雪坡中有参差芦苇,一片静谧澄明,高天中有飞鸿点点,给人以雪梦生香的感觉。

清戴熙有论画语云:“寒塘鸟影,随意点染。一种荒寒境象,可思可思。”揣度白阳此作中要表现的境界,独有思致在焉。形式上的不粘不滞,突出了精神上无住无念的特点,是这位崇仰佛法的画家追求的大境界。苏轼《卜算子·黄州》词似可当之:“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住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此与白阳之画同样有不粘不滞的美。

唐寅为吴门画派中的天才画家,晚年受佛学影响很深。李开先《中麓画品》说:“唐寅如贾阆仙,身则诗人,犹有僧骨。”他号六如居士,取《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点,应作如是观”之意,六如意为人生就像梦、幻、泡、影、露、电,都是形容生命短暂而不可把握。梦取非实;幻取非真;如大海一沤,忽起忽灭;如影恍惚,似有还无;如晨露历历,见阳光就干;如飞电过隙,一闪即无。他的画就带有梦幻空花的色彩。

他的《桐阴清梦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画一人在青桐树下坐而入眠,上面唐寅题有一诗:“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试醉眠来。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画南柯一梦的故事,但南柯一梦的主人是梦到槐安国,娶了漂亮的公主,当上南柯太守,醒后才知是一场大梦。唐寅说他对这种功利之梦不感兴趣,他做的是桐阴下的清梦,要梦到一个清净的世界去。

唐寅的画中有很多表现滔滔人世皆梦幻的内容。如《葑田行犊图》,画一人骑在牛背上归来。有题诗云:“牧犊归来绕葑田,角端轻挂汉编年。无人解得悠悠意,行过松阴懒着鞭。”又有《雪山会琴图》,画大雪下,诸友人会聚一室,弹琴寄意。有题诗云:“雪满空山晓会琴,耸肩驴背自长吟。乾坤千古兴亡迹,公是公非总陆沉。”这两幅画以及题诗表达了人生如梦幻的思想,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一切的喜怒哀乐都随历史的风烟淡去,画中的一痕清影,突出的是他的醒觉。1520年,他曾画有《落花诗意图》,画面简单至极,两只春燕,一朵落红,飘飘零零,形简而意丰,那是人生的叹息。

(三)无迹可求说

严羽论诗提出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观点,本是禅语,这是一个在中国艺术论中影响深远的观点,就是不露痕迹,禅宗所谓不粘不滞、无住无相是也。

为什么要淡去“迹”?在道禅哲学看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世相,如苔痕梦影,当然无法形之于“迹”,一滞于“迹”,就表达不出这一特点。如南宋石溪心月《墨梅一题序》说:“顷在四明同清凉范长老游大梅,或索和华光师墨梅十题,题曰悬崖放下,曰绝后再苏,曰平地春回,曰淡中有味,曰一枝横出,曰五叶联芳,曰高下随宜,曰正偏自在,曰幻花灭尽,曰实相常圆。首尾托物显理,偕位明功,以形容禅家流工夫。从入道应世,至于得旨归根边事。无准于实相常圆,着语云:黄底自黄青底青,枝头一一见天真;如今酸咸都忘了,核子如何说向人?予愧短乏,哦晃非素习,不得已亦勉强思量。到思量不及处,果幻花灭尽耶?墨梅无下口处耶?”北宋僧人华光善画梅,其画梅法影响甚大,其“幻花灭尽”思想,要淡去一切痕迹,画一物,则忘一物,因为物不是物。元初明深禅师善画,有题瓶梅诗云:“折来斜插胆瓶中,数点半开春意融。疏影横斜窗漏月,暗香浮动户来风。既无根本那能实,徒有标姿总是空。莫待弃情时节至,只今便作朽枯容。”虽有美姿,总是空空,总是幻象。

传菩提达摩所作《无心论》说:“夫至理无言,要假言而显理。大道无相为,接鹿而见形。”艺术也是如此,不能不托之于相。如在绘画中,下笔就有凹凸之形,一点水墨落入纸中,打破了一片虚无,从“无”的深渊突出出来。所以,凡有形之象,不可无“迹”,但高明的艺术表现是要尽量淡去“迹”的束缚,似有若无,似淡若浓,使其迹象虚幻。像倪云林那样,远山变成了一痕,长河变成了一抹,所谓一痕山影淡若无,一抹清流无踪迹;像八大山人那样,一只鸟儿虚化为似有若无的形状。

受这一思想影响,中国艺术产生了一些特别的形式感。这里略举二例。

因追求无迹的妙处,中国绘画从总体发展趋势上说,渐渐淡去了丽的色彩。由丹青而水墨,这主要是“解得色染皆虚空”后的结果,而不仅是材料变化所带来的。徐青藤《枯木石竹》说:“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莫烟中。”青青翠竹,郁郁丛林,都没有了踪影,淡化于一团苍老暮烟中。青藤这方面的咏叹很多。他题《芭蕉墨牡丹》诗云:“知道行家学不来,烂涂蕉叶倒莓苔。冯伊遮盖无盐墨,免倩胭脂抹瘿腮。”又题《雪牡丹》诗云:“银海笼春冷茜浓,松煤急貌不能红。太真月下胭脂颊,试问谁曾见影中?”再有《画红梅》诗云:“即使胭脂点,犹成冷淡枝。杏花无此干,铁树少其姿。挂壁纷红雪,闱春在锦池。无由飘一的,娇杀寿阳眉。”《画百花卷与史甥题曰漱老谑墨》云:“世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藤长剌阔臂几枯,三合茅柴不成醉。葫芦依样不胜揩,能如造化绝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胡为乎,区区枝剪而叶裁,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拨开。”《水墨牡丹》云:“腻粉轻黄不用匀,淡烟笼墨弄青春。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人。”在这里,牡丹失去了胭脂之色,变而为又黑又丑;红梅的胭脂点,化而为冷淡枝;他没有兴趣去依样画葫芦、涂抹百花争艳的形貌,而重视大千世界内在的意趣。在墨色淋漓中,一切缛丽的色彩、动人的形貌都不存,因为一切色相都是乍见之影,一切色相的摹绘都只能取媚俗人。

正是在无迹思想的影响之下,书法中更多了一些禅风禅骨。如唐初智永之书,有浓厚的禅味,前人评其书,认为其妙在收束之处,不粘不滞,自有腾踔无迹之意。清何绍基评其《千字文》说:“笔笔从空中来,从空中住,虽屋漏痕,犹不足以喻之。”唐草书大家怀素亦得无迹之妙。如其中年以后所作《论书帖》,极受佛学思想影响,结体允稳,风流飘逸,真有仙人啸树之美。而元倪云林之书法,也有不落风尘之味,波澜不惊,不疾不徐,从容推行,似落非落,后世画人多仿其作。

三、幻相:关于幻与真实的问题

中国艺术突出幻的表达,最终是为了追求“真”。幻是虚妄的,虚妄即假,假即非真。佛学从因缘上说存在是一个幻相,幻而非真。而在中国艺术论中,则从人生命的真实意义上强调幻而非真的特点。生命是不可确定的,存在的只是刹那顿现,人生处于“流幻”之中,是一个注定要消失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重新审视人的生命价值向。

中国文学艺术强调幻,是为了醒悟不真的人生。这种思想由来已久,如陶潜就有诗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在他看来,生命就是一个“流幻”的过程,一切都要归于虚无,没有什么可以把捉,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所以任心浮荡,纵意大化之中,去追求生命的自由,自由才是陶理解的最终真实。人生如幻化的思想到了唐末五代以后,在道禅哲学的影响下,终成轩然大波。王安石有《南乡子》词云:“嗟见世间人,但有纤毫即是尘。不住旧时无相貌,沉沦,只为从来认识神。作么有疏亲,我自降魔转法轮。不是摄心除妄想,求真,幻化空身即法身。”荆公关于幻化人生的顿悟,是为了“求真”,求一个生命的最终安顿处。元陈草庵《山坡羊》曲云:“身无所干,心无所患,一生不到风波岸。禄休干,贵休攀,功名纵得皆虚幻,浮世落花空过眼。官,也梦间;私,也梦间。”元曹云西曾画《江山长卷》赠同庵,同庵有《山居十首》题其上,颇有思致,其中有云:“天地存吾道,山林老更亲。闲时开碧眼,一望尽黄尘,喜得无生念,消磨有漏身。几多随幻影,都是去来人。”“生理元无住,流发不可攀。谁将新日月,换却旧时影。独坐唯听鸟,开门但见山。幻缘消磨尽。不必更求闲。”“但观清净理,一切总如浮。”“一性原无著,何为不自由。只因生管带,故被世迁流。不识空花影,堪怜大海沤。但开清净眼,明见一毛头。”生命如幻,人生一沤。灯将要灭,火就要熄,忽起的浪花哪里能长久,夜来的露水怎么会长驻?借问飞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落花如雨,唤起韶华将逝的叹息;秋风萧瑟,引来生命不永的哀歌。我们可以批评这样的声音过于哀怨、过于虚无,但它却激起中国艺术家的深层生命关注,激起对人的生命价值意义的寻觅。这恰恰是中国艺术最感人的篇章之一。

中国艺术论中有关幻与真的关系,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来理解。

(一)幻而非真

禅家曹洞宗的良价曾提出“渠是咱,咱不是渠”的观点,此就实相和幻影之间的关系立论。良价参老师云岩昙晟,问老师:“和尚去世后,要是有人问起我:和尚的真容到底怎样,我该怎么回答呢?”云岩说:“你就说:就是他。”他听不懂老师的话。一日过河涉水,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豁然开悟,作了一首偈语:“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他由此领会云岩师所说的话的真意。影子(渠)由我(咱)照出,而我不是影子。良价在“返自观照”中,发现了自己的“真性”。良价的学说对禅画乃至中国绘画都有影响,由此一观点中,直接滋生出“画为幻影”的观点,尤其在人物画中。如南宋曹洞宗宏智正觉在给一位僧人的写真赞语时说:“似则不是,是则不似”,又说:“像兮非真,真兮非像”,由此,写真只是一个幻象而已。

古代人物画叫“写真”,为人物取影。然而,在很多画家看来,这样的“真”,其实是虚而不实、假而不真的。通过画人物,怎么能够得到“真”?只能得到“幻”。苏轼《赠写真何充秀才》说:“此身常拟同外物,浮云变化无踪迹。问君何若写吾真,君言好之聊自适。”世界在流荡,人生如幻境,何以能写出人之真,只能出一个幻象,只能聊以自娱罢了。这就像南宋无准师范题一个僧人的草虫画所说的:“似则似矣,是则未是;若是伶俐衲僧,不作这般虫豸。”清戴熙曾为他的朋友太常仙蝶画像,并赠诗云:“瞬息几千年,天空任去来。果然是仙客,何必守瑶台。冷暖不逾节,交游殊爱才。人间梦幻耳,此相岂真哉!”其中也谈到了世事如幻、写真不真的观点。

有一个故事常被画界提起。邢和璞为唐代方士,唐玄宗好方术,曾屡就邢和璞问事。房为唐代名臣,嗜佛,曾经与邢和璞过夏口,入一废寺,坐于古松下,和璞使人凿地,得一瓮,瓮中藏有娄师德和永禅师之书作。和璞笑着对房琯说:“你想起了这件事了吗?”房怅然悟到自己前世就是永禅师。事见唐人笔记《明皇杂录》。苏轼曾多次提到这个故事。苏轼有《破琴诗后》,诗前有纪云:“余作破琴诗,求得宋复古画邢和璞于柳仲远,仲远以此本托王晋卿临写,为短轴,名为邢房悟前身图,作诗题其上。”诗云:“此身何处不堪为,逆旅浮云不自知,偶见一张闲故纸,便疑身是永禅师。”他又有《王晋卿前生图偈》:“前梦后梦真是一,此幻彼幻非有二。正好长松水石间,更忆前身后身事。”苏轼通过这个故事,说明人生幻而非真的遭际。八大山人也曾提到过这个故事。

中国艺术家以自己的切身体验,诠释由幻及真的思想。倪云林《为方厓画山就题》诗中写道:“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郊行及城游,物物归画笥。为问方师,孰假孰为真?墨池揾滴,寓我无边春。”孰假孰为真,他开始学画,模仿外物,觉得一切都是真的,后来他悟出,他所描绘的外在色相世界纵然再真切,其实也是假的,所以他后来的画,色彩没有了,外在具体的形式也虚化了,越来越淡逸,越来越不像了。看起来他的画是渐渐“假”了,其实,他离“真”却越来越近,他的没有春意的画却有真正的春意。

云林认为,色相世界只是一个“幻”,是虚而非实、假而非真。他在赠方的画兰诗中说:“萧散重居中,春风蕙草生。幽林苍藓地,绿叶紫茎。早悟闻思人,终由幻化成。虚空描不尽,明月照敷荣。”一朵兰花,只是一个幻象。一位号为逃虚子的人模仿《金刚经》评云林道:“以墨画竹,以言作赞,竹如泡影,赞如梦幻。即之非无,觅之不见。谓依幻人,作如是观。”他以幻意来读云林。

清傅山有诗曰:“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问此画法古谁是,投笔大笑老眼瞪。法无法也画亦尔,了去如幻何云成。”(《题自画山水》)他的画越来越“觚觚拐拐”,而不是“娉娉婷婷”。为什么他这样做?因为他“了去如幻何云成”,万法都是幻象,哪里是一个实相世界,他以丑陋、古怪的表达,消解外在的障碍,使“自有性”彰显,由假而即真。金农喜欢画梅,梅花有香,他总是说这是“空香”——是幻而不真的,汪巢林也善画梅,金农常与他交换这方面的看法。他有《画梅寄汪士慎》诗云:“寻梅勿惮行,老年天与健。山树出江楼,一林见山店。戏拈冻笔头,未画意先有。枝繁花瓣繁,空香欲拈手。”他要赠给朋友一缕空香,以这幻而不实的形式,共期真实的生命呈现。

(二)非幻非真

人生如幻,一切非真,但依大乘佛学,要不起分别,一起分别,即落色相之见。所谓忘机是佛道、分别是魔境。《心经》强调即色即空,而不是空中见色;《华严经》强调无相即有相,《维摩经》强调“一切烦恼为佛所种”,即烦恼即菩提;中观有二谛中道的说法,龙树云:“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盘。”凡此都强调无分别之见解,不起凡圣、净垢之念。同样,真幻之想,也是分别之想,也要去除。无幻无真,方是悟道法门。

佛教的真幻无分别见,也影响到中国艺术。戴熙说:“以不动求动,以无声求声,实以有形求无形,是真是幻,非真非幻,故作秋声图漫题。”一相不着,不分假真,因为意念中有幻与真的思想,就是分别的见解。

徐青藤对此有很深的体会。其《书倪元镇画》题诗云:“一幅淡烟光,云林笔有霜。峰头横片石,天际渺长苍。虽赝须金换,如真胜璧藏。偏舟归去景,入画亦茫茫。”这里的“虽赝须金换,如真胜璧藏”二句,并非说所见云林画是赝品,相对于外在世界来说,云林的画是“赝”——不真的,只是一个幻象。青藤诙谐地说,云林的笔头似乎有霜,经他笔头一过滤,这世界的一切似乎都染上了萧瑟的意味。但这萧瑟的世界,却“如真”,表现了“性”的真实。青藤曾说:“物情真伪聊同尔,世事荣枯如此云。”看是真,却是伪;虽是伪,却是真。世界本来运转就是如此,荣枯更替,无有终息。要在不为表相所迷惑,在世界流转的幻象中发现生命的真实。

(三)即幻即真

中国艺术论还有即幻即真的思路。唐玄觉《永嘉证道歌》说:“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幻身即是法身,幻相即为真相,即幻即真,不是舍幻而求真,而是在不起分别之念中,得其真意。这样的思想,正是中国很多艺术家的思路。

清戴熙有论画语道:

实境亦幻境,独游真闭关。江山风月外,何处不浮山。

佛家修净土,以妄想入门,画家亦修净土,以幻境入门。夫幻妄乌可用焉?不知识解明通后,随处皆成真实,又何幻妄之非真实也。

随处即真,即幻即真。幻,既是对执著的否定,也是对超越于幻象世界生命意义的肯定,即对“真”的肯定。戴熙认为,“识解明通”(即妙悟)后,幻也是真实。

这个“识解明通”,其实正是禅宗所强调的。元笑隐大在一则题画语中说:“吾友孙敏中得殷济川画达磨、宝公而下禅宗散圣者凡廿八人,并取其平日机用摹写之。然而南泉斩猫、雪峰辊球,盖其一时示人,如石火电光,不可凑泊;心思路绝,语默俱丧,况可以笔墨形容哉?画者,正郢人误书举烛,而燕相尚明。国虽治而非书意也。”画为不真之像,为影为幻,不可凑泊,然而如同南泉斩猫之事,都是一时示人,如果能不执著于像,则可即幻即真。

倪云林晚号如幻居士,又号幻霞居士。他的号似乎就透露出这方面的消息。色相世界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幻”。他的“幻霞”意思是:人们所见的外在的霞光,只是一个幻象,所以他的画表现的是作为幻象的霞光,虽然形式上没有霞光,但在幻象之中,却有霞光流溢,所以说是即幻即霞。明李日华说:“云林之画虽为寂寥小景,然有烟霞之色。”云林的“幻霞”,在无霞处有霞光四射,在不真处有真,无春色处即春色。云林有诗说:“清夜焚香生远心,空斋对雪独鸣琴。数日雪消寒已过,一壶花里听春禽。”“笠泽依稀雪意寒,澄怀轩里酒杯干。篝灯染笔三更后,远岫疏林亦堪看。”所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明末戏剧家祈彪佳有寓园,曾作《寓山注》,其中说到寓园中的景点宛转环,其辞云:

昔季女有宛转环,丹崖白水,宛然在焉,握之而寝,则梦游其间。即有名山大川之胜,珍木、奇禽、琼楼、瑶室,心有所思,随年辄见,一名曰:华胥环。异哉!人安得斯环而握之哉!请以予园之北廊仿佛焉。归云一窦,短扉侧入,亦犹卢生才跳入枕中时也。自此步步在樱桃林,漱香含影,不觉亭台豁目,共诧黑甜乡,乃有庄严法海矣。入吾山者,夹云披藓,恒苦足不能供目,兹才举一步,趾已及远阁之巅,上壶公之缩地也。堤边桥畔,谓足尽东南岩岫之美,及此层层旷朗,面目转换,意义是蓬莱幻出,是又愚公之移山也。虽谓斯环日在吾握可也。夫梦诚幻矣。然何者是真,吾山之寓,寓于觉,亦寓于梦,能解梦觉皆寓,安知梦非觉,觉非梦也。环,可也,不必环,可也。

其中所言,颇有思致。其意正在真幻之间。假山是假的山,如同一梦,而人生就是一梦,安知此幻而非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假山虽幻而不假,它显现出一种幻的真实。

中国园林中的假山之意正是如此,取“假山”之名,意为不真之山,它是“假”的“山”。假山不如真山真,然而在中国艺术家看来,真正的山水却不如这假山真,因为假山体现出山的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说,假山,不是假的山,而是真正的山。王世贞《山园记》中说的“世之目真山巧者,曰似假。目假者之浑成者,曰似真”正是这个意思。这正是即假即真的思路。

前文讨论雪中芭蕉时,曾引金农之语:“蕉树喻己身之非不坏也”,金农又说,画芭蕉,“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其实,禅家重芭蕉,中国艺术家以芭蕉为至爱之品,正表现出即幻即真的思路,要在“坏”——迅速的衰朽中,见不坏之理。

我们看明陈洪绶的画。陈很喜欢画芭蕉,他曾在绍兴徐渭青藤书屋中居住有年,那时的青藤书屋爬满了青藤,墙边井畔多植芭蕉,芭蕉给了青藤和老莲很大启发。徐青藤诗云:“玉簪醉写酒余春,移与芭蕉绝不真。愁绝今宵风雨恶,趁渠留叶与传神。”芭蕉是不真的,但为何他又要不断地画,不断地写,就是因为他要在不真(幻)中见真。老莲的《蕉林酌酒图》是一幅神秘的作品,画中主人公手执酒杯,坐在山石做成的几案前,高高的宽大的芭蕉林和玲珑剔透的湖石就在他的身后,而那位煮酒的女子,正将菊花倒入鼎器中,她就坐在一片大芭蕉叶上,如同踏着一片云来。芭蕉暗示着生命的脆弱,而画中主人手持酒杯,望着远方,似乎要穿过脆弱,穿过短暂,穿过尘世的纷纷扰扰,穿过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的时光隧道,任性灵飞翔。这幅画有一种沉着痛快的格调。陈洪绶的芭蕉,就有即幻即真的思路。

结语

中国艺术论中虚而非实、无而非有、假而非真的幻学说,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是中国艺术论最为精微的部分之一,反映了中国艺术家追求真实生命意义的努力,影响了中唐五代以来中国艺术的发展。这是典型的具有中国精神气质的理论,我们不能从消极的人生态度方面否定它的价值。 oMOoaknaN48sEss/fNvnjXq58mia4Q9WLr2FeC1UlhZbE0Bmf+8SqidovMXyDt78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