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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尊理性

我们于绪论中说,宋明道学家讲得最多者,是所谓“为学之方”。他们以学圣人为为学之目的。朱子《近思录》有“为学”一章,开始即引用濂溪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颜子之所学是什么?程伊川有《颜子所好何学论》,说:颜子所好,即“学以至圣人之道”。

为什么要为圣为贤呢?一个说法是:为圣为贤,可得到一种乐。宋明道学家以为孔子称颜渊为好学,又说:“回也不改其乐。”程明道说:“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有人说:颜子之乐,是乐其所学。“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我们承认在宋明道学家所说的“学”中,是可得到一种乐。但我们不能以此为人所以必须为圣为贤的理由。因为我们如以此为人所以必须为圣为贤的理由,则我们须有理论证明为圣为贤的乐,比普通人在别方面所得的乐更是可乐。虽有许多人作此等的证明,但其理论总不十分地圆满。因为作此等证明须把两种,或几种不同的乐,作一比较,看其中哪一种是更可乐。这种比较若完全是量的比较,则须有一个公同的量的标准。例如此物是一斤重,彼物是二斤重,斤是在此方面的量的公同标准。但于比较乐之量时,则没有公同的标准可用。喝两杯酒所得的乐不见得一定比喝一杯酒所得的乐加倍,亦不见得一定不加倍,亦不见得一定不止加倍。若所谓乐的比较不是量的比较,而是质的比较,则即质的比较亦须有一公同的标准。若没有一个公同的标准,我们很难说,这一种乐比那一种更可乐。所谓更可乐或更不可乐,都是就一公同的标准说,而此标准是没有的,即使有亦是很不容易找到的。譬如读书是一种乐,喝酒亦是一种乐。究竟此二者中,哪一种更可乐,是不容易比较的。有些人可说,如果好喝酒的人深知“读书之乐乐无穷”,他一定以为读书的乐比饮酒的乐更可乐。但有些人亦可说,如果好读书的人深知“饮酒之乐乐无穷”,他一定以为饮酒的乐比读书的乐是更可乐。这二种说法,我们很难确切地说,或充分地证明,哪一种一定是,哪一种一定非。因为在这个比较中,我们没有一个公同的标准。

宋明道学家虽说为圣贤及学圣贤是一种乐,但并不以此为人所以必为圣贤或必学圣贤的理由。这是很有理由的。究竟人为什么要学圣贤呢?孟子于此点,有一较为形式的辩论。宋明道学家亦常用之。照这个辩论的说法,人所以必要学圣贤,因为人必要“做人”。

我们现在常听见有许多人说:“人要做人。”有许多人说,现在的教育,只教学生知识,不教学生“做人”。什么叫“做人”,这些人并没有说,至少是没有说清楚。“做人”亦是宋明道学中的名词。孟子有一句话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即是人之所以为人者。一个人若照着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去做,即是“做人”。若不照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去做,而只照着人之所同于禽兽者去做,即不是“做人”,而是做禽兽了。此做字的意义,如“做父亲”、“做儿子”、“做官”之做。是父或子的人,做父或子所应该做的事,即是做父亲或做儿子。是人的人,做人所应该做的事,即是“做人”。是父或子的人,不做父或子所应该做的事,即是“父不父,子不子”。如是人的人,不做人所应该做的事,即是“人不人”。所谓“人不人”者,即是说一个人不是人。在中国话里,我们骂人,常用“不是人”一语。这一语是有思想上的背景的。在别的言语里,似乎没有与此相当的一句话。美国人常用骂人的一句话,有“天杀的”一语,此一语亦是以一种信仰为背景的。

自另一方面说,是父或子的人,照着父或子所应该的去做,即是父父子子。如人照着人所应该的去做,即是人人。人人之至者是圣人。圣有“完全”的意思。一个人对于某种技能,如可认为已至完全的程度,我们称之为某圣。例如有人称杜甫为诗圣。称之为“诗圣”者,言其对于“做诗”,已可认为达于完全的程度也。一个人如对于“做人”,已可认为至完全的程度,则可称为人圣,人圣即是圣人。邵康节说:“圣人,人之至者也。”人人之至,即是人之至。照着人之至去做,即是“学”。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是什么?我们常听见西洋哲学家关于此问题的各种说法。有些哲学家说:人是政治的动物。有些说:人是理性的动物。有些说:人是有手的动物。有些说:人是能用工具的动物。有些说:人是会笑的动物。孟子等所谓禽兽,即指人以外的别的动物。理性的,有手的等,都是人之所以异于人以外的别的动物者。动物的性质,加上人之所以异于人以外的别的动物的性质,即是人的定义。照着人的定义去做,即是“做人”。

不过照以上所说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有些是人不必努力地照着做,而自然照着做的。人不必努力地有手而自然有手,人不必努力地会笑而自然会笑。但有些则需人努力地照着做而始照着做。例如对于是理性的及是政治的两方面,人必须努力,然后可以成为完全地或近乎完全地理性的或政治的动物。对于人不必有意地照着做而自然照着做者,不发生照着做或不照着做的问题。对于需人努力地照着做而始照着做者,则有照着做或不照着做的问题。因有这个问题,所以这方面成为要“做人”的人的努力的对象。

亚力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此话现在人常引用,不过亚力士多德此话的原意,比现在有些人所了解者多得多。亚力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意谓人必在国家的组织中,才能实现人的“形式”。我们现在所谓国家,只有政治的意义,但亚力士多德所谓国家,其伦理的意义,比其政治的意义多得多。他说人是政治的动物,意实说:人是伦理的动物。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也。”他以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于其有人伦。他说:“人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教是什么呢?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在这些方面均能达到完全的程度者,是圣人。孟子这种说法,与亚力士多德的说法,其主要点是相同的。

在此点孟子及亚力士多德所说,我们可以同意。不过我们虽仍可以说,“圣人,人伦之至也”,但我们以为,人伦不限于是旧说中的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此五伦虽亦是人伦,但是某种社会的人伦,而不是社会的人伦。有社会必有人伦,但不必有某种人伦。苏联的人相称为“同志”,同志亦是一伦,此一伦虽非旧说的五伦中所有,然亦是人伦也。在某种社会内的人,尽某种的人伦,即是圣人。用亚力士多德的意思说,人的要素,即在其是伦理的,能尽乎此要素者,即能尽乎人的形式。能尽乎人的形式者,即是圣人。

所谓理性有二义:就其一义说,是理性的者是道德的,就其另一义说,是理性的者是理智的。西洋伦理学家所说与欲望相对的理性,及宋明道学家所谓理欲冲突的理,均是道德的理性。西洋普通所说与情感相对的理性,及道家所谓以理化情的理,均是理智的理性。

说人是理性的动物,此“是理性的”,可以兼此二义。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其有道德的理性,有理智的理性。有道德的理性,所以他能有道德的活动。有理智的理性,所以他能有理智的活动,及理智的活动。所以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以包括人是政治的动物。所以我们于以下专就人是理性的动物说。

理智“底”活动,与理智“的”活动不同。理智底活动,是人的活动受理智的指导者。理智的活动,是理智本身自己的活动。例如人见天阴而出门带伞,是理智底活动。算算学题是理智的活动。理智底活动可以是与一个人的生活全体有关者,而理智的活动则只是人的各官能中的一官能的活动。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即在其是理性的,所以他能有文化,有了文化,人的生活才不只是天然界中的事实。《易传》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措。”禽兽,即人以外的别的动物。禽兽的生活,是天然界中的事实。它的生活,是本能的自然的活动,而不是理性的自觉的,有意的努力。它有天然界中的男女之交,而无文化界中的夫妇关系。它有天然界中的传代生育,而无文化界中的父子关系。有些动物,如蜂蚁等,亦有社会的生活,所以朱子说蜂蚁亦有君臣。但它的社会的生活,亦是本能的自然的活动。它虽有社会的生活,而不自知它有社会的生活。它虽如此如此地生活,而不自知如此如此的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所以它的君臣,亦不是文化界中的君臣关系。必有文化界中的夫妇等关系,“然后礼义有所措”。言必有此等关系,然后始有文化可说也。文化出于人的理性的活动。如社会的组织,道德的规律等,出于人的道德的理性。科学技术等出于人的理智的理性。人之有文化,证明人是理性的动物。

或说,无论就理性的哪一义说,人不见得完全是理性的。若人都完全是理性的,则世界上应没有不道德的人,亦没有不聪明的人,但事实上这两种人是很多的。于此,我们说: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并不是说人是完全地理性的动物。在实际的世界中,没有完全的东西。说这个东西是方的,并不是说它是完全地方的;说这个东西是圆的,并不是说它是完全地圆的。在实际的世界中,没有方的东西是完全地方,亦没有圆的东西是完全地圆。这都是以绝对地方或圆为标准说。说人的“是理性的”是不完全的,亦是以绝对地“理性的”为标准说。就此标准说,人的“是理性的”当然是不完全的。

并且,人不但是人,而且是动物,是生物。他固然是“理性的”动物,但亦是理性的“动物”。他有一切动物所同有的,生理的心理的要求。而这些要求,在有些时候,不见得不与理性相冲突。人有时为其理性所统治,有时为一切动物所同有的某要求所统治。人虽有理性,而就其本来说,其行为不见得常完全为理性所统治。由此方面看,我们亦可以见人何以不是完全地理性的动物。

但就另一方面说,人虽都不是完全地理性的动物,但亦没有人完全无理性,或完全是非理性的。没有人能离开社会生活。人的生活都多少必须是社会的生活。社会的生活都多少必须是道德的生活。没有完全不道德的人能有社会的生活者。这一点我们于上文绪论中已经证明,下文还要提及。无论我们赞成孟子的或荀子的对于人性的学说,我们都必须承认,个个人都能讲道德,行道德。这个“能”即证明个个人都多少有道德的理性。

就道德的理性说是如此,就理智的理性说亦是如此。人的活动,大部分都是理智的活动。我看见天阴,知道或者要下雨,若于此时出门,我即带伞。这是理智的活动。我上银行取钱,与银行算账,更是理智的活动。一个完全不能有理智的活动的人,若没有别人保护他,是不能生活的。理智的活动,对于人的生活,固然不必有如此密切的关系,亦或许有些人不能有理智的活动,伹人皆有理智的活动,这一点即可证明人皆有理智的理性。

无论就理性的哪一义说,人都是理性的,而不完全是理性的。但完全地是理性的却是人的最高的标准,所以人必自觉地,努力地,向此方面做。自觉地,努力地向此方面做,即是“做人”。

宋明道学家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时,他们注重在人的道德方面。而我们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时,我们不只注重在人的道德方面,而亦注重在人的理智方面。西洋人说人是理性动物时,他们注重人的理智的理性。我们说人是理性动物时,我们不只注重人的理智的理性,而亦注重人的道德的理性。宋明道学家所谓“人之至者”,是在道德方面完全的人,而我们所谓“人之至者”是在道德方面及理智方面完全的人。

我们所讲的生活方法,注重人的道德的活动,亦注重其理智的活动。或可问:如此二者有冲突时,则将如何解决?于此,我们说,专就人的道德的活动及其理智的活动说,此二者有无冲突,虽是问题,但即令其可有冲突,但在我们所讲的生活方法中,则不会有问题。因为我们所讲的生活方法是不与道德的规律冲突的。我们所讲的生活方法,虽可以是非道德的,而不会是不道德的。所以照我们所讲的生活方法而生活的生活,不能是不道德的。在我们所讲的生活方法内,不能有与道德活动冲突的活动。

我们所讲的生活方法为什么必是不与道德的规律冲突的?有没有一种生活方法,是与道德的规律冲突的?如果一种生活方法,是所有的人都用或都可用者,则此生活方法,必是不与道德的规律冲突的。因为道德的规律是社会组织所必需的。有了道德的规律,才能有社会。若果所有的人都打算不照着道德的规律生活,则即没有了道德的规律。没有了道德的规律,即没有社会。没有了社会,人即不能生活。不能所有的人,都不照着道德的规律生活,所以亦没有与道德的规律冲突的生活方法,为所有的人都用或都可用者。我们所讲的生活方法是所有的人都用或都可用者,所以必须是不与道德的规律冲突者。

或可问:盗贼的行为是不道德的,但事实上很少的地方没有盗贼。盗贼岂非是完全不照着道德的规律生活?盗贼岂非有其完全与道德规律冲突的生活方法?所谓盗亦有道者,其“道”正是其生活方法也。照我们的看法,盗贼亦是社会中的人,他亦须在社会内生活,因之他的盗贼的行为,虽与道德的规律冲突,而他的生活却并非完全与道德的规律冲突。盗贼,只其偷人或劫人的行为,是与道德的规律冲突的。除此之外,其余的生活,并不都是如此。例如,盗贼所偷来或劫来的东西,必要拿去当卖,得来的钱,必要拿去买米面酒肉,这些都是社会的行为,都是不与道德的规律冲突的行为。一个绑票的土匪,掳人勒赎,亦必“言而有信”。不然,以后即没有人去赎票了。所谓“盗亦有道”,都是此类。此类的“道”亦是道德的。再从另一方面说,盗贼们亦自有其团体,其团体亦自是一社会。在其社会内,他们的道德的规律,往往更严。他们的生活,更须是与道德的规律不冲突的。

我们所要讲的生活方法,虽其中有些不一定是道德的,但照我们所要讲的生活方法而生活的生活,就其整个说,却是道德的,至少不是不道德的。照我们所讲的生活方法而生活的生活是道德的,亦是理智的。照以上所说,实际上没有人的生活,不多少是道德的,亦是理智的。在道德方面,及理智方面均完全的人,即是圣人。照着圣人的标准“做”者,即是“做人”。

以上所说,是我们在此篇的主要的意思。还有一点,我们于此可附带说及。在现在的时论中,颇有一些人,反对理性。他们以为中国人太尊重理性,所以遇事缺乏一种热情。因为如此,所以中国人不能冒险,不能牺牲。因为做这些事,要靠一种冲动,用旧的说法,要靠一股气。《儿女英雄传》中说,十三妹要自杀,但一把没摸着刀,她的气即泄了,因为自杀,仗个干脆。于此我们说,中国人不能做冒险或牺牲的事,是不是事实,我们不论。我们于此只指出,有一种冲动或一股气者,虽能做冒险或牺牲的事,但做冒险或牺牲的事,不必皆需要一种冲动或一股气。此即是说,所谓冲动或一股气,虽是做冒险或牺牲的事的充足条件,而却不是其必要条件。人凭其道德的理性的命令,或理智的理性的判断,亦可做冒险或牺牲的事。而如此做冒险或牺牲的事,是更合乎人之所以为人者,是更可贵的。旧说:“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凭一种冲动或一股气以牺牲者,即所谓慷慨捐生也。凭道德的理性的命令,或理智的理性的判断以牺牲者,即所谓从容就义也。在中国过去及现在的历史中,从容就义的人实在多得很。即在西洋历史中说,如柏拉图所描写的苏格拉底的死,亦是从容就义的极则。这些行为都是理性的行为,而不是只靠所谓热情的冲动的行为。

或可说:这种行为,虽是可能而却是难能的,不是人人皆能行的。于此,我们说:我们所说的生活方法,是求完全的生活所用的方法。完全的生活本来是难能的,但虽是难能的,我们却必须以之为我们的生活的标准。

时论中还有举别的理由,以反对理性者。但我们若了解上述的一点,则这些时论的错误,是不难看出的。 rnKj9+1RiAvoLZiJ86QBZbt8Xxxziy/2JjbQZgTs1/zPkQp+t4TQDcciKobhOOL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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