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微讲堂:天下之中与日中无影——神话想象天文学及其意义
王邦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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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要谢谢陈老师的介绍,刚才陈老师说跟我有三个相同点,其实还有第四点:我记得陈老师好像是1987年博士毕业的,我也是1987年博士毕业。当时北大的博士研究生很少,大概只有几十个吧,所以应该说我跟陈老师有四个共同点。过去科举时代,同一年考上的就称作“同年”。但我年纪比陈老师大,所以陈老师得叫我一声“年兄”,而我得称呼陈老师一声“年弟”。
我今天讲的这个题目,是跟我纠缠了十多二十年的一个问题,天下之中与日中无影。长期以来我逐步通过读书、通过旅行,对这个问题做了一些思考,最终,这个问题基本已得到解决。今天,就向大家报告一下,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心得。
看到这个题目,大家可能会觉得怪:怎么会扯那么多东西进来,什么神话、想象、天文学、天下之中与日中无影?这里,我先简单说明。第一,所谓“天下之中”。我们知道,古代的中国人通常认为,我们中国是处在世界的中心,我们中国是中央之国,英文叫Central country under the heaven。这个中央之国,是中国人的一个想象,当然那是古代的中国人,当时对整个世界的了解还很少,所以不奇怪。什么叫“日中无影”呢?大家知道,太阳光照在地上,物体在地面会投出其影子,这个影子从太阳升起到落下,是不一样的,有长有短;更重要的是,假设这物体长期因定不动,其日照投影呈象在每天的不同时刻、一年的不同时间,也是有长有短,不一样的。进一步而言,当天上的太阳日光正垂直于地面时,人站在太阳之下是没有影子的,或者竖一根杆子同样是没有影子的。
那么,“日中无影”怎么会跟“天下之中”连到一块呢?这正是我下面要讲的内容。在开始我下面的报告之前,我先向大家介绍三本书:
第一本书是《周礼》,这本书大家可能熟悉一点,尤其是文科的同学,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同学。《周礼》是儒家的经典,属于儒家的十三经之一,也是中国古代的重要文献,是构成中国文化最基础的一些文献之一。它是一本讲古代礼制的著作。上一次的才斋讲堂,阎步克严老师讲的好像是官制。最早的官制,一部分就跟《周礼》有关系。
第二本书是《山海经》,这本书大家大概也知道。《山海经》是一部类似于神话的书,但它其实不完全是神话。从类型上讲,它跟《周礼》完全不一样。它讲山、讲海,实际上是中国古代先民对周围世界的一种神话性的想象。我们现在知道的很多神话,就是从这里来的,像夸父追日、精卫填海,还有刑天舞干戚。这是一本很奇怪的书,到现在为止,大家都说这个。古代的评价是“恢怪不经”。司马迁就评价过这本书,他说他是看不懂的。司马迁是2000多年前的人,他都说看不懂。我们现在有不少学者研究这本书,研究者们觉得,这本书保留了中国最古老的一些神话和传说。这已经成为一门学问。这是第二本书。
注:唐人杜佑(著《通典》者)认为“《禹本纪》、《山海经》不知何代之书,恢怪不经……”
第三本书是《南海寄归内法传》。这本书大家可能不大知道。唐朝初年,也就是唐高宗的时代,中国有一个和尚叫义净,“义”是“意义”的“义”,“净”是“干净”的“净”。大家都知道唐朝初年到印度去取经的玄奘和尚,也是《西游记》中的玄奘。但其实义净和尚也不比玄奘差,他在玄奘去了印度40年后,也去了印度。他跟玄奘不一样的是,他是坐船,从海路去的。他从广州出发,坐船首先经过现在的中南半岛,或者叫印度支那半岛,然后经过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进而取道马六甲海峡,到达东印度。然后他在印度学习了大概十多年。他从印度回来的时候,船就停留在苏门答腊岛。当时苏门答腊岛上有一个很有名的国家,叫室利佛逝国,这在中国史书里有记载。室利佛逝国就在苏门答腊东部,大概在现在苏门答腊东部一个最大的城市,叫巨港的位置。巨港是苏门答腊岛最大的一个城市,印尼人叫Palambang,中国人管它叫做巨港。义净在室利佛逝国停留了六年,在停留期间,他写了这本书。因为古代中国把整个南海一带,也就是现在的东南亚一带都叫做南海。义净把书写好之后,还请人把它送回国,交给当时已经做了皇帝的武则天,所以书名就叫《南海寄归内法传》。“内法”就是指佛教。他在这本书里,把他当时到印度取经,求法时所见到的东南亚一带及印度一带的很多情况做了很详细的记载,主要与佛教有关,也有关于当地社会生活、地理交通、物产等等。这本书一共有四万多字,其实是非常有名的一本书,不过在国内知道的人反倒不是很多。但它在西方所谓的东方学界很早就有名。1896年,牛津大学就出版过这本书的英译本,是日本一位非常著名的学者高楠顺次郎(1866—1945)翻译的。这位学者凭借这本书翻译获得了他的博士学位,后来成为东京大学的第一任梵文教授,是日本现代印度学、梵文学、印度哲学学科的创始人。
这是我介绍的三本书,我分别结合这三本书来谈这个“天下之中”和“日中无影”的问题。
下面讲的第一本书《周礼》。《周礼》一共分六篇,其中一篇的篇名是“地官”。《地官》里有一章叫《大司徒》,大司徒里边有这么一句话“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大家注意这个“景”字,古汉语“景”跟“影”是一个字,所以“正日景”实际上就是“正日影”。“以求地中,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冷;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前面说了,用这个土圭,竖立一个石表,通过观察太阳的影子,影的长短,尤其是夏至日的日影,来确定这个地中的位置。我们中国的大部分的位置,是在北回归线以北,最南部在北回归线以南,就是广州一带,也都是在北回归线附近了,更重要的是大部分都在北半球,所以太阳的影子是冬天最长,夏天最短,它是从南边照过来的(我不知道我们同学的学科背景,但应该是学理科的和学文科的都有吧?)。但是这里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太阳的影子在一年的变化。究竟变化在哪?我们知道,在古代,太阳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观测标志,而且可以说人类的天文观测就是从观测太阳开始的,然后才是月亮,再然后是行星。《周礼》从理论上来讲,它是周公当时写下来的,但实际上不是;而且它记载的是周公制立的制度,但实际上也不完全是。这个著作大概是在战国年间形成的,它就保存了很多战国以前的资料,虽然不一定全部是历史事实,但有相当一部分是历史事实。那就是说,“土圭之法”是有一定依据的。根据“土圭之法”的描述,“日至之景,尺有五寸”,当太阳的影子有一尺五寸长的时候,那这个地方的位置就是地中。
接下来我要讲的是,因为《周礼》大致于战国时期,所以后来就有很多对它进行来做解释,也就是汉儒的解释。汉朝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学者叫郑玄,他引用了另外一名学者的解释,这位学者也挺有名,叫郑众。郑众就说:“土圭之长,尺有五寸”;他说把杆或者表成直角竖起来,下面横着的叫圭,竖着的叫表,他说“以夏至之日,立八尺之表,其影适当与土圭等,谓之地中。”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就是地中。“今颖川阳城地为然。”颖川阳城在什么地方?就在今天河南洛阳附近的登封市,古代的登封县,现在叫登封市,登封这个名字还是武则天取的。登封市有一个镇,古代叫“阳城”,就是今天的“告成”,颖川阳城就在这个地方。《周礼注疏》是唐朝相当有名的学者贾公彦给“周礼”做的注疏。《周礼注疏》卷十言:“郑司农云:颖川阳城地为然者,颖川郡阳城县是。周公度景之处,古迹犹存”。这里说的这个地方就是现在洛阳附近登封市的告成镇。周公当年为了建洛阳城,就用竖表来测太阳的影子。这很重要,因为太阳影子的作用一个是用以测定时间,还有一个是用以测定方位,方位也是非常重要的;而根据历史的传说和记载,洛阳城就是周公兴建的。而且根据文献记载,唐朝时这里有一个周公的“度景之处”,就是他测量影子的地方,这是当时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