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
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主要是讨论一个问题,就是美的本质,也就是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美在物还是在心。比如说一株梅花,这个梅花的美是梅花本身美呢?还是我心里觉得这个梅花美就是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讨论这个问题,当时分成好几派,一派认为美是客观的,代表人物是蔡仪,大家可能不熟悉,他是社科院文学所的研究人员。第二派认为美是主观的,代表人物是吕荧,当时是人民大学的教授,还有一位是高尔泰,当时是兰州的一位中学教师,是一位年轻人。第三派是朱光潜朱先生,他主张美是主客观的统一,这个梅花加上我的情趣合在一起成为梅花的形象,这才是美。梅花叫“物甲”,“物甲”不是美;梅花的形象是“物乙”,“物乙”才是美。“物乙”有我的情趣,这才是美。其实朱先生的主张是比较接近真理的。第四派是李泽厚,他是北大毕业的,后来到社科院工作,研究近代思想史,研究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的哲学。这时候他也参加了美学讨论,提出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的观点。他说,蔡仪先生看到美的客观性,没有看到美的社会性,朱光潜先生看到美的社会性,但是没有看到美的客观性,而他自己则把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统一起来。我们当时都是学生,觉得李泽厚不错,既是唯物论,又是辩证法。那时赞同李泽厚观点的人很多,他一下子名声大震,就这么出名了。
这个讨论非常热闹,到了20世纪60年代初,阶级斗争的形势非常紧张了,讨论就继续不下去了,但在当时是比较热闹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整版刊登美学讨论的文章。贺麟先生写了一篇批评朱光潜的文章,连续登了两大版,现在很难想象,《人民日报》会整版登这种学术文章。这场讨论,现在看起来有两个问题。第一,当时对朱先生的批评,现在看有片面性,当时把朱先生的理论全盘否定,其实刚才讲了,朱先生在引进西方美学方面,以及在美学基本理论方面,都很有贡献。当时全盘否定朱光潜,同时也就割断了跟西方近现代美学理论的联系,也割断了我们跟中国传统美学的联系。朱先生说,当时有一种迷信式的恐惧,谁也不敢讲“主观”,一讲“主观”就是唯心论,“心”也不敢讲,都是唯心论。审美活动没有“心”怎么行呢?宗白华先生说,“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就是说,美是不能脱离心灵的。宗先生引瑞士思想家埃米尔的一句话,“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20世纪50年代的讨论全盘否定朱光潜的理论,其结果是使我们美学理论的建设离开了美学发展的“主航道”,“主航道”是我自己用的一个词。当时讨论中不管哪一派,大前提都是把美学纳入了一个主客二分的认识论的框框,主观和客观,客观是第一性,还是主观是第一性,物质第一性还是意识第一性。其实美学问题不是认识论的问题。这使得美学学科的建设离开了“主航道”。
因此尽管很热闹,那一次美学大讨论在理论上并没有多大的进展,这是我的看法。改革开放以后,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出版了,后来成为20世纪80年代各种美学教材的母本,后来的美学教材大体都是按照这本书的框架编写的。这本书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就开始编了,王朝闻把美学讨论中一些比较活跃的青年学者集中在一起编了这本教材,主要是采取李泽厚的观点,所以可以看做是50年代美学讨论成果的总结。到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改革开放,外面的东西进来了,人们的思想也解放了,大家就开始反思50年代这一场美学大讨论,感到这一场美学大讨论在理论上,包括王朝闻主编这一本书,还有很多问题,这不是我们批评王朝闻或哪个人,不是这个意思,因为这本书是一个历史的产物,是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产生的。第一,这本书整个框架太窄,就讲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讲美,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第二部分讲美感,美感讲得也很简单;第三部分讲艺术,讲艺术跟一般的艺术概论也没有什么差别,而美学史上有很多丰富的内容,美学很多分支学科的新成果都没有吸收进来,面太窄,内容太贫乏,读起来就没有意思、没有味道了。第二,这本书没有中国的东西,里面所有的概念、范畴、命题都是西方的——从柏拉图到19世纪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的美学,19世纪以后就不讲了。第三个问题是没有20世纪的东西,西方近现代美学的成果都没有吸收。第四,这本书跟我们改革开放以后的审美实践与艺术实践没有联系。因为这四个缺点,所以大家觉得应该突破这个框架。20世纪80年代末期一直到90年代,很多人写了一些书,都是试图突破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和这本总结这一场美学大讨论成果的书。
第一个问题讲完了,主要是介绍美学学科建设的背景。
二、要突破50年代美学大讨论的局限,必须从朱光潜“接着讲”
这个“接着讲”是冯友兰先生提出来的一个概念。冯先生说哲学史家是“照着讲”,比如说康德怎么讲的,朱熹怎么讲的,我就照着讲,把康德、把朱熹介绍给大家。但是哲学家不同,哲学家不能限于“照着讲”,他要反映新的时代精神,他要有所发展,有所创新,冯先生叫“接着讲”,比如说康德讲到哪里你要接着讲,朱熹讲到哪里你要接着讲。冯先生说,“这是哲学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很大的不同”,“我们讲科学可以离开科学史,但是讲哲学必须从哲学史讲起,学哲学也必须从哲学史学起,讲哲学都是接着哲学史讲的”,比如说讲物理学者不必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讲起,讲天文学者不必从毕达哥拉斯的天文学讲起,但是你讲西方哲学必须从苏格拉底、柏拉图讲起。讲中国哲学必须从孔子、老子讲起,《老子》五千言什么时候也不能不读,学哲学的人首先要读老子、孔子,所以哲学是接着哲学史讲的,哲学如此,美学作为哲学的一门学科也是如此,美学也离不开美学史,美学也要接着讲。
那么,美学应该接着谁来讲呢?从哪儿接着讲呢?当然一直往前追溯可以是从老子、孔子,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接着讲,但是如果从最近的继承关系来讲,我们应该从朱光潜接着讲。在这里,我要说一个看法,解放以后人文学科有一个失误就是对五四以来的前辈学者基本上采取否定的态度,把他们放到一边,像冯友兰、朱光潜,认为这些老的学者都是搞唯心论的,他们的书也不看了,他们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也不去继承了,这是很大的失误,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人文学科的发展。
要“接着讲”,为什么要强调朱光潜呢?因为朱先生更重视基础性的理论工作,重视美学和人生的联系,他突出了对意象的研究,这对我们把握中国美学宏观的方向很有意义。宗白华先生同样重视意象的研究,重视心灵的创造作用,而且他从文化比较的高度来阐释中国传统美学的精髓,帮助我们认识中国美学思想的核心和亮点。宗先生很多深刻的思想可以源源不断地启发今后美学史、美学理论的研究。很多年以前我就在很多场合提倡,要细读这些前辈学者的著作,不要粗心大意地翻一下就算了,要细读汤用彤,细读冯友兰,细读朱光潜,细读熊十力,细读这些前辈学者的东西可以读出许多新的东西,可以读出许多对于我们今天仍然很有启发的东西,而且可以把我们的品味提上去,可以使我们更快地成熟起来。已故的张岱年先生曾经说过,熊十力的哲学思想就其深刻性来说和西方当代像海德格尔这样一些大哲学家比起来毫不逊色,张先生的话也是启示我们要细读这些前辈学者的著作。我想这可能是推进我们人文学科发展的一条重要的途径。
学术研究不能仅仅限于搜集和考证材料,而是要从里面提炼出具有强大包孕性的核心概念和命题,思考最基本、最前沿的理论问题。从朱光潜“接着讲”并不是专注于研究朱先生一个人的思想,而是沿着他开创的学术道路,在新的时代条件、时代课题面前做出新的探索。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学术焦点,这就形成了每一个时代在学术研究中的烙印。“接着讲”的目的是回应我们时代的要求,反映新的时代精神,这必然要推动我们对朱光潜、宗白华、冯友兰等前辈学者的工作有所超越。所以“接着讲”必然要求超越,并不是说照搬他们的东西。这是我讲的第二点,就是要突破“50年代美学大讨论”的局限,必须从朱光潜“接着讲”。
三、提出美在意象的理论框架是“接着讲”的一种尝试
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条“接着讲”的路线,逐渐形成了一个以“美在意象”为核心的理论框架,去年我出了一本书叫做《美学原理》,今年又出了这本书的彩色插图本叫《美在意象》,内容基本上是一样的。这个理论框架有三个核心的概念,一个叫做意象,一个叫做感兴,一个叫人生境界。
意象、感兴、人生境界这三个核心概念都是中国美学的概念。意象就是我们讲的审美对象,美在意象;感兴相当于西方哲学家狄尔泰到迦达默尔所说的“体验”,就是审美感受,审美经验,简单地说就是美感;人生境界就是说审美活动对人生的意义最终归结起来是提升人生境界。这三个概念构成了这个理论架构的核心,讲美学可以讲很多内容,自然美、艺术美、社会美、优美、崇高、喜剧、悲剧,等等,但是从理论核心来讲就围绕这三个概念,这需要许多理论的论证和说明,今天就不讲了。但是我可以举两个例子,也许能够帮助在座的同学有一点感觉。
第一个例子,因为今天是中秋节,我举月亮的例子。今天月亮是最圆的,但是今年的月亮是最小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要自然科学来论证了。我现在从美学上来讲,月亮的美,对每个人就不一样了,比如说杜甫有句诗“月是故乡明”,这个月亮作为物理的实在到处都是一样的,故乡的月亮不会特别亮,为什么“月是故乡明”呢?原因就在于这里的月亮从美的对象来讲它不是一个物理的实在,而是一个意象世界,月亮的美就在于这个意象世界。季羡林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月是故乡明》的散文,写得非常好,他说,他故乡的小村庄在山东西北部的大平原上,那里有几个大苇坑。每到夜晚,他走到苇坑边,“抬头看到晴空一轮明月,清光四溢,与水里的那个月亮相映成趣”,有的时候在坑边玩很久才回家睡觉,“在梦中见到两个月亮叠在一起,清光更加晶莹清澈”。他说,“我只在故乡呆了六年,以后就背井离乡,漂泊天涯”,到他写文章的时候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在这期间我曾经到过世界上将近三十个国家,我看过许许多多的月亮,在风光旖旎的瑞士的莱芒湖上,在平沙无垠的非洲大沙漠中,在碧波万顷的大海中,在巍峨高耸的高山上,我都看到过月亮,这些月亮应该说都是美妙绝伦的,我都异常喜欢,但是,看到它们,我立刻就想到了故乡中那个苇坑上面和水中的那个小月亮。对比之下,无论如何我也感到,这些广阔世界的大月亮,万万比不上我那心爱的小月亮。不管我离开我的故乡多少万里,我的心立刻就飞来了。我的小月亮,我永远忘不掉你”。季先生说那些广阔世界的大月亮比不上他故乡的小月亮,这并不是作为物理实在的月亮的不同,他那个心爱的小月亮不是一个物理的实在,而是一个情景相融的意象世界,是一个充满了意蕴的感性世界,其中融入了他对故乡无穷的思念和无限的爱,他自己说“有追忆,有惆怅,有留恋,有惋惜”,“在微苦中有甜美在”,这个情景相融的意象世界,就是美。
我们看古往今来多少人写过月亮的诗,但是在诗里面呈现的是不同的意象世界,比如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一个皎洁、美丽、欢快的意象世界;再比如说“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是另外一种意象世界,开阔、清冷;再比如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又是另外一种意象世界,沉郁、苍凉,和“月上柳梢头”、“雁飞残月天”的意趣都不一样。再比如,林黛玉、史湘云在月下联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是一种寂寞、孤独、凄冷的意象世界,和前面几首诗中的意趣又完全不同。同样是月亮,但是意象世界不同,它所包含的意蕴也不同,给人的美感也不同。这些月亮的诗句说明,审美意象不是一种物理的实在,也不是一个抽象的理念的世界,而是一个完整的、充满意蕴的、充满情趣的感性世界。这个意象世界不能够脱离人的审美活动,不能脱离美感,不能脱离人的创造。刚才王恩哥院长讲话就引了唐代哲学家柳宗元的一句话“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说兰亭如果不碰到王羲之这些人去的话,那里的泉水、竹子就在山里面荒芜了,因为没有人来照亮它。“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美的东西并不是因为它本身就是美的,必须要有人来发现它,要有人来唤醒它,必须要有人来照亮它,使它从物理的实在变成一个意象世界。所谓意象世界就是一个完整的、有意蕴的感性世界。“因人而彰”,这个“彰”,就是发现,就是唤醒,就是照亮。外在的物当然是不依赖于我而存在的,但是外在的物并不是美。美并不在外物,并不在“自在之物”,或者说外物并不是单单靠着自己就能够成为美的,“美不自美”,美离不开人的审美体验。法国哲学家萨特有一段话有同样的意思,他说人是万物显示自己的手段。他说,是我们使这棵树和这片天空发生了关联,多亏了我们,这颗灭迹了几千年的星、这弯新月和这条阴沉的河流才构成了一个统一的风景,我们去看它,它变成了风景,这个风景如果我们弃之不顾,它就失去了见证者,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之中,这就是刚才引的柳宗元的话的真实意思。兰亭的竹子、泉水如果没有王羲之他们就芜没于空山,在空山里面荒芜了。但是并不是因为没有发现它就消失了,不是的,它不会消失,但是是停滞在麻痹状态,等到有另外一个人来唤醒它。必须要有人来发现它,有人来照亮它,有人来唤醒它,使它成为一个风景,成为一个意象世界,成为一个美。
德国的哲学家席勒也说过一句话,他说:“事物的实在是事物的作品”。就像刚才讲的,月亮作为它的一个物理实在是月亮的作品,“事物的显现是人的作品”,它显现出来要靠人,它对人显现。就像郑板桥说的,早上起来走到院子里面,太阳照进来,竹枝摇摇摆摆,“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就想画画了,有创作的冲动,其实呢,他说“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这些日影、竹影必须要人来发现它,来照亮它,使它成为“胸中之竹”,“胸中之竹”就是意象,就是美。事物的显现是人的作品,所以朱光潜先生一再强调,美的东西不能离开观赏者,它得有人的创造。意象的“象”离不开我“见”的活动,有“见”的活动,“象”才显现出来。所以美的观赏都带有几分创造性。朱先生举北斗星为例。北斗星本来是七个光点,而且是散乱的,它和它旁边的星星是一样的,但是到了我的眼中,到我的心中,它是一个斗,是一个完整的形象,这个形象是我赋予它的。所以朱先生说所见物的形象都有几分是“见”所创造的。美的观赏都是创造,这里面我们要引一段很有名的话,就是王阳明的话。王阳明和朋友去游山,朋友就说了,“你说天下无心外之物,比如说这树花,在深山中自开自落,跟我的心有什么关系呢”?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没有来看这树花的时候,这树花跟你的心一样是空寂的,“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你看这花的时候,这花的颜色一下子就照亮了。他在这儿讨论的问题就是意象世界的问题。意象世界总是被构成的,它离不开审美活动,离不开人的意识的一种生发的机制。因为离开了人的意识的生发机制,天地万物就没有意义,就不成为美。你没有去看深山中的花,这个花当然存在,但是它跟人心“同归于寂”,“寂”就是遮蔽而没有意义,谈不上什么颜色美丽,只有人来看这个花的时候,这个花才被人照亮,所以“此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王阳明的哲学关心的是人和万物交融的一个生活世界,而不是一个物和人相隔绝的抽象世界。世界万物由于人的意识而被照亮了,被唤醒了,从而构成一个充满意蕴的意象世界、美的世界。意象世界是不能脱离审美活动而存在的,美只能存在于美感活动中,这就是美和美感统一。
以上我举了几个简单的例子,说明美在意象,美不能脱离审美活动。
这个“美在意象”的理论核心,在理论上最大的特点就是重视心的作用,重视精神的价值。这个心并不是被动的反映论的“意识”或“主观”,而是具有巨大能动作用的意义生发机制,心的作用,就是刚才王阳明的话所揭示的,赋予和人无关的外在世界以各种各样的意义,这些意义之中也涵盖了美的判断。离开人的意识的生发机制,天地万物就没有意义,就不能够成为美,所以美在意象的命题实质上就是恢复创造性的心在审美活动中的主导地位,提高心灵对于事物意义的承载能力和创造能力。
提出这个理论核心,并不仅仅是出于一种美学知识体系建设的需要,更重要的是要突出审美与人生,审美与精神境界的提升和价值追求的密切联系。美的本体之所以是“意象”,审美活动之所以是意象创造活动,就是因为它可以照亮人生,照亮人与万物一体的生活世界。美学研究的全部内容,最后归结起来就是引导人们去努力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使自己具有一种光风霁月般的胸襟和气象,去追求一种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更有情趣的人生。所以真正的中国美学的研究不仅可以使人们获得理论和知识的滋养,培养起纯理论的兴趣,更重要的是可以使我们更好地感受人生、体验人生,获得心灵的喜悦和境界的提升。所以这个理论构架如果用八个字来概括,可以概括为“美在意象,照亮人生”。
提出这个理论核心是对中国传统美学精神的一种继承。我们在一开头就说过,中国传统美学的最大特点是与人生紧密结合的,它十分重视精神的层面,十分重视心灵的作用。同时,提出这个理论核心,也是对时代要求的一种回应。当代人类社会生活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人的物质追求和精神生活之间失去平衡。二百年前,哲学大师黑格尔在海德堡大学开始他的哲学史的讲演的时候,曾经对他那个时代轻视精神生活的社会风气感慨万分。他说:“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种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以致许多优秀的人才都为这种环境所束缚,并且部分地被牺牲在里面。”黑格尔所描绘的19世纪初期的社会风气,在人类进入21世纪的时候,不仅重新出现了,而且显得更为严重了,无论是发达国家或者是发展中国家,都面临着一种危机和隐患,就是物质的、技术的、功利的追求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了压倒一切的统治地位,而精神的活动和精神的追求则被忽视、被冷淡、被挤压、被驱赶,这样发展下去,人就可能成为马尔库塞所说的“单面人”,成为没有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的单纯的技术性的动物和功利性的动物。因此,从物质的、技术的、功利的统治下拯救精神就成了时代的要求、时代的呼声。我们当代的美学应该回应这个时代要求,更多地关注心灵世界与精神世界的问题,而这又正好引导我们回到中国的传统美学,引导我们继承中国美学特殊的精神和特殊的品格。在我看来,继承中国美学的特殊精神和特殊品格,和回应时代的要求、反映新的时代精神这两个方面是一致的。这是我讲的第三个问题,就是提出“美在意象”的理论框架,是从朱光潜“接着讲”的一种尝试,当然这种尝试不一定是非常成功的,是需要大家来讨论的。
四、创建有中国特色或者说有北大特色的美学学派是否可能
我们这两年在讨论学科建设的时候,很多人常常谈到创建学派的问题,我个人认为这的确是一个需要提出来思考和研究的问题。
我在十多年以前出版了一本书叫做《胸中之竹》,我在那本书的序言里面曾经提到这个问题。刚才讲了50年代美学大讨论分成几大派,很多人就说这是中国美学的学派,我认为这是不准确的。任何一场大大小小的学术争论都会有不同的观点或者说都会分成若干派,但是这还不是学派。学派的形成,有几个基本的标志:一要有自己的理论观点和理论体系,二要形成独特的治学风格,三要有原创性的学术成果,四要有一支优秀的学术队伍。一个在历史上发生过积极影响的、有生命力的学派总是在不同程度上从某个侧面反映了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在我们的美学领域,还不能说已经有了真正的学派。50年代美学讨论中的几大派,讨论的问题非常有限、狭窄,而且它的大前提在我看来是不对的。讨论中那几大派可以说是学派的雏形,接下去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学术研究和学术讨论中断了十年,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美学讨论的几大派别没有可能发展成为真正的学派。
但是现在历史条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深刻的变化。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改革开放和实现现代化的时代,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实现伟大复兴的时代。这样一种时代条件,使得在学术领域创立新的学派成了一种需要,同时也有了现实的可能。
中外的学术史告诉我们,没有学派,就没有理论的原创性;没有学派,就没有真正的百家争鸣;没有学派,就没有学术的大发展和大繁荣。在同一个学科领域中出现不同的学派以及不同学派之间的争论有利于学术的发展和繁荣。但是学派不是宗派,宗派和宗派之间往往是你死我活、势不两立,而学派和学派之间则应该是互相尊重、和而不同。每个学派都应该像荀子说的那样,“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要抛弃那种武断、骄横、褊狭、刻薄的学风和文风。
这次在第十八届世界美学大会上,我也重申了我这个想法,特别就中国的美学学科来讲,创建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新的学派,或者说创建一个体现北京大学学术传统和治学风格的美学学派,我觉得现在确实有一种现实的可能性。主要是我们现在有这么几个条件,第一,我们学术界已经初步形成了一个共识,就是我们要立足于中国文化,吸收世界学术成果,中西融合,这是今后学术发展的一个大方向,就是刚才我们讲到的从中国近代以来就走的这条道路;第二,我们中国美学界已经有了比较厚实的学术积累和人才储备,同时也有了比较畅通的学科综合和国际交流的渠道;第三,新的时代给我们提出了理论和实践上的新的问题,时代对我们提出了新的要求。在这样的一些条件下,我觉得我们有可能建立新的学派。我们应该有这样的信念,应该去创立一个反映新的时代精神的新的学派,创立一个能够体现我们北大的治学传统和治学风格的美学学派。当然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也许要经过两三代人的努力,但是我觉得从现在起就应该确定这样一个目标。
创建具有中国特色或者是北大特色的美学学派,关键是我开头讲的要在美学理论的核心层面进行新的理论创造,要有一个稳定的理论核心。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特别重视吸收朱光潜、宗白华、冯友兰等前辈学者的理论成果,也包括吸收现在仍然在不断进行创造的、老一辈学者的理论成果,比如我们哲学系的张世英先生,他现在已经89岁高龄,但是还在不断地写文章,他写了《天人之际》、《哲学导论》,他是讲哲学的,但是里面有很大的篇幅是讲美学,包括我刚才讲到的人生境界的理论,至少我个人感到非常有启发。老一辈学者的理论成果我们都要吸收,我们不能撇开他们从头来做,一切自我创造,那是违背人文学科发展规律的。这就是我讲的要从朱光潜“接着讲”。刚才我介绍了自己的一点工作,就是提出“美在意象,照亮人生”这么一个理论框架,这可以看做是“接着讲”的一种尝试。
第四个问题讲完了,今天就讲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