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琴魂
译Margaret M.Merrill所作
“The Sonl of the Violin”
(布景)一间极破烂的顶楼,墙壁窗户多坏了;里面只有一张破椅,一张破桌;地上堆了些草,是当卧榻用的。桌上有一个旧酒瓶,瓶顶上胶了一小段蜡烛。蜡烛正点着,放出一星惨淡不明的黄光,照见桌旁坐了个容颜憔悴的男人,慢慢的开了桌上的琴匣,取出一张四弦提琴,向它点了点头熟视了一会,似乎痛爱到什么似的;又将它提了起来,同他自己枯黄的脸并着,当它是个懂得说话的人,向它说:
老朋友,完了,什么都完了!此刻我们俩只能说声“再会”了!上帝知道:我心上恨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卖去了代替你,只是我这个人已是一钱不值,而你,你这宝贝,咳!你知道么?那边街上住了个歇洛克,他把我什么东西多搜括了去,所剩的只有个你,现在他又要拿出一百磅来把你也搜去了。咳!你想想:我这人背上没有一件褂子,顶上没有一片天花板,口中没有一些儿面包屑,一旦有这一百磅来,那么,你可不要怪我性急;你只是几片木头拼合了,加上几条不值钱的弦,要是拼我一个人饿死在你身上,总有点儿不上算。要是即刻下楼,再走几步,把你交给那掌柜的,那就什么事多办妥了,一百磅就到手了。我得了这一百磅,可以马上离开了这耗子窠,外面去找间好房子住着;可以买些一年来没有入口的好东西吃;再可以同一班朋友们去混在一起,重做他们伙伴中之一份子。唉!一百磅,得了它简直是发财,简直是大发其财了。至于你,你既不知饥饱、又没有什么灵魂——且慢,我能断定你没有灵魂么?
说着,把手拨动各弦,一一侧耳静听,听了一会,说:你那E弦已低了些了。可是,有什么要紧呢,还得卖。
他已打定注意,立刻开了琴匣,想把琴装好了,随即提出去卖。忽然怔了一怔,听见琴弦之上,呜呜的发出一种哀怨之声,他大奇,连忙住了手,重新提出琴来,搁在脖子上擦了两擦,说:怎么!老朋友,难道我把你卖去,竟是有害于你么?唉!我错待了你了,你竟是有心的,有知觉的,并且还有些记忆力,能追忆旧事的。
且让我来想想看:究竟有多少时候了?二十,三十,三十五年。呀!我一世之中,大半世是同你共在一处的。你我未遇之前,你的身世,我也很知道些。记得你搁置的所在,是一家希旧的铺子。铺主是个白发萧萧的老者。他与你相共,还不止三十五年,所以把你看得分外希罕,每见客人来到,便将你取了出来,读你身上所刻的字:“克雷孟那,一七三一。”可是,他别种东西多肯卖,却不肯卖你。这也因为他老人家有饭可吃,并不像我这样饿着肚子啊。那时候,除这老人之外,我便是最痛爱你的一个人,每见了你,总喜把你捧在手中,听你唱一曲歌。只因那老人不肯卖,我便朝朝暮暮的想着你;那种渴想的神情,无论什么事都是比不上的。后来有一天,那老人忽然把我叫到了他铺子里,向我说:“你把自己的旧琴送给我,我就把这克雷孟那送给了你罢。”我很惊讶,说:“怎么!你竟肯把这宝贝送给我么?”他说:“是的。因为我年纪已老,我这铺子不久就要倒给别人。要是倒给别人之后,把这克雷孟那卖到了什么样糊涂人手里去了,那就不是我数十年来竭力保存的本意了。现在想来,日后能同我一样保存这琴的,只有个你,所以不如送给了你。”那时我怎样喜欢,真是有口说不出。我把你拿到家中之后,随即提起弓来,在你那四条弦上咿咿呜呜的拉,直拉到半夜还不肯罢手。自以为自此以后,我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一个孩子了。于是每到什么地方,总把你携在身间,不能一时一刻离了你;就是有人要拿整个世界来交换,我也决然舍你不得。唉!你知道,那时我的肚子不饿啊,到了现在,可就不大相同了。
他仍把脖子倚在琴上,举起一手,慢慢的抚摩琴上的四条弦。他一半儿像醒,一半儿像在做梦;一壁说着话,一壁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唉!我们俩同在一起观看这花花世界,已有三十五年了。世界上的滋味,甜的苦的,我们俩都已尝到了。上自国王,下至乞丐,也都已听到了你,赏识到了你了。你还记得么?有一天晚上,我们俩同在柏林,在一家戏院里奏了套《梦中曲》,忽然右边包厢里,有一个妙龄女郎,从手中取了朵绝大的红玫瑰,对着戏台掷来,恰巧不偏不倚,正掷在你身上,那花柄上一个刺,又却巧绊在你弦上。我正想徐徐取它下来,却不防花已损了,只觉眼中一红,一阵鲜血似的花瓣儿,已纷纷堕至脚下。于是我伤心已极,即提起弓来,奏了一曲《最后之玫瑰》;你那弦上,也不期然而然的发出一种凄凄切切的颤音来。唉!我在那时,已早知道你是个有情之物了。到一曲奏完,我向台下一望,有无数眼睛,同时在那儿流泪。而那掷花的妙龄女郎,竟是泣不可仰,似乎她的身体,已被音乐管束着。到离座时,她忽然破声说道:“不,不!这并不是最后的玫瑰,世界上的玫瑰多得很咧,你看!”说着,将手中一大丛的红白玫瑰,一起对着戏台掷了上来。
那时候,我不知道那女郎心中所爱的是我,还是你。后来正当玫瑰盛开的时候,这玫瑰中之玫瑰竟死了。唉!老朋友,我想你总还记着:那天天已黑了,别人多已走了,我们俩同到她那长眠的所在,去和她话别,因为一时玫瑰甚多,我先采了无数玫瑰,把她周身都盖满了,然后提起你来,叫你唱歌给她听。哎哟!你那时的歌声真好啊!简直是她的灵魂,和全世界的玫瑰花的香味,一起寄附在你声浪之中了!后来又有一次,我与你奏乐,不知什么人掷来了一朵玫瑰花,我一时恼着,竟提起脚来把它踏得希烂。试问:那女郎既死,玫瑰还有开放的权利么?
以后可交了恶运了,我们俩不知为什么,总觉世界一切,无足轻重,只是你之于我,反觉一天亲爱一天。因为我一生所受的忧患,除你之外,更没有什么人同受的了。然而我终于认你为没灵魂的东西!老朋友,请你原谅我:一个人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你再不能怨他恨他的了。
唉!我也太笨了,为什么饿了肚子,还同这旧琴口罗唣不休?快去卖!
他毅然决然立了起来,将琴放入琴匣,砰的一声,将匣盖盖上了。正想提着出去,可又止住了脚,侧耳静听,只觉匣中尚有余音,呜呜不已,似乎什么人在那儿叹息,又像一个人快要死了,在那儿吐出一口与世长辞的残气。他听了面上难过了一阵,眉头皱了一阵,仍提着琴匣向前走去。走不几步,又停了脚,将琴匣紧紧挟在怀中,促着气说:
不!不!不能!这不能!我决不肯!这不是疯了么!唉,疯了疯了!饿也不妨!我决不肯卖!我不饿,此刻不饿了!
他开了琴匣,取出提琴抱在胸前,像抱了个小孩子一般。
我的宝贝,请你原谅我:我方才做了个梦,要把你卖去,并非出自本意,乃是被魔鬼,被那饿肚子的魔鬼驱使了。现在魔鬼已去了。哈哈!我心上快活得很,来!唱个歌儿给我听。我们俩应当永远相共,欢欢喜喜的同过这一世罢!
把琴搁在颔下,提了弓便拉。
口害!你那E弦,此刻非但不低,声音反比从前更好了!哈哈!好!好!我们快活极了,你以为快活么!来!唱个《玫瑰》歌给我听!再唱个《她!》歌给我听!瞧!她此刻正在那边包厢里,满怀都是堆着鲜花。她又对着我们笑,把手中的红玫瑰白玫瑰对着我们掷上来了!老朋友,她既在那儿听,我们应当格外留心,唱得格外好听些。
这时候,他枯黄的颜色,已变做丰腴圆润的了;两只昏花的眼睛,已变做英光四射的了;什么冻咧饿咧,已变做了脑筋中已经忘却的东西,心中只觉这一间破坏冷落的顶楼,已一变而为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戏馆,馆中坐着几千百个人,一个个屏息静气,听他奏乐。他自己的灵魂,也已完全寄附在四条弦上,恍如奏至哀怨处,几千百个人便同时下泪;奏至欢乐处,几千百个人便同时喜悦;奏完之后,几千百个人同声喝采。他乐极,高声说:
老朋友,听着!听着!我们已得了好结果,这便是最后一刻了。唉!偌大一个世界,竟在今天晚上被我们俩战胜了。你看见那边金光闪烁么?那便是天堂了!
乐声愈奏愈急。琴上的弓,愈拉愈快。
撒!一条弦断了!撒!又断了一条了!
琴声忽然低下,变为沉痛之音。他那执弓的一只手,已渐渐不稳;两只眼睛,也已黯然无色,只是木木的对着右方一个所在瞧着。面上的神气,却还带着笑容。撒!又一条弦断了!他点了点头,发出一种诚挚柔和的声音,低低的说:
世界上还有一朵最可宝贵的玫瑰咧。唉!我的宝贝,此刻光已暗了,我的眼睛也花了,所能见的,只有个你,只有个你!
撒!最后一条弦也断了!
(幕闭,稍停复启)
(布景)一切与最初相同,蜡烛椅子桌子草铺等,都没有改变位置,只是那人已倒在地上;身旁散放着几块破裂的木片,其中一片之上,刻着“克雷孟那一七三一”几个字。
(六年四月,江阴)
诗人的修养
从约翰生(Samuel Johnson)的《拉塞拉司》(Rasseda)一书中译出;书为寓言体,言亚比西尼亚(A byssini)有一王子,曰拉塞拉司,居快乐谷(The Happy valley)中,谷即人世“极乐地”(Paradise),四面均高山,有一秘密之门,可通出入。王子居之久,觉此中初无乐趣,遂与二从者窍门而逃,欲一探世界中何等人最快乐,卒遍历地球,所见所遇,在在均是苦恼;兴尽返谷,始怵然于谷名之适当云。
应白克曰:“……我辈无论何往,与人说起做诗,大家都以为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学问,而且将它看得甚重,似乎人之所能供献于神的自然界者,便是个诗。然有一事最奇怪,世界不论何国,都说最古的诗是最好的诗。推求其敌,约有数说:一说以为别种学问,必须从研究中渐渐得来,诗却是天然的赠品,上天将它一下子送给了人类,故先得者独胜。又一说谓古时诗家,于榛木丕蒙昧之世,忽地做了些灵秀婉妙的诗出来,诗人惊喜赞叹,视为神圣不可几及;后来信用遗传,千百年后,仍于人心习惯上,享受当初的荣誉。又一说谓诗以描写自然与情感为范围,而自然与情感,却始终如一,永久不变;古时诗人,既将自然中最足动人之事物,及情感中最有趣味的境遇,一概描写净尽,一些没有留给后人,后人做诗,便只能跟着古人将同样的事物,重新抄录一通;或将脑筋中同样的印象,翻个花样布置一下,自己却创造不出什么。此三说孰是孰非,且不必管。总而言之,古人做诗,能把自然界据为己有,后人却只有些技术;古人能有充分的魄力与发明力,后人却只有些饰美力与敷陈力了。”
我甚喜作诗,且极望微名得与前此至有光荣之诸兄弟并列。波斯及阿剌伯诸名人诗集,我已悉数读过,又能背诵麦加大回教寺中所藏诗卷。然仔细想来,只是摹仿,有何用处?天下岂有只从摹仿上着力,而能成其为伟人哲士者?于是我爱好之心,立即逼我移其心力于自然与人生两方面:以自然为吾仆役,恣吾驱使,而以人生为吾参证者,俾是非好坏,得有一定之依据,自后无论何物,倘非亲眼见过,决不妄加描写;无论何人,倘其意向与欲望,尚未为我深悉,我亦决不望我之情感,为彼之哀乐所动。
我即立意要作一诗人,遂觉世上一切事物,各各为我生出一种新鲜意趣来。我心意所注射的地域,亦于刹那间拓充百倍;自知无论何事,无论何种知识,均万不可轻轻忽过。我尝排列诸名山诸沙漠之印象于眼前,而比较其形状之同异;又于心头作画,凡森林中有一株之树,山谷中有一朵之花,但令曾经见过,即收入幅中;岩石之顶点,宫阙之高尖,我以等量之心思观察之;小河曲折,细流淙淙,我必循河徐步,以探其趣;夏云倏起,弥布天空,我必静坐仰观,以穷其变。所以然者,深知天下无诗人无用之物也。而且诗人理想中,尤须有并蓄兼收的力量。事物美满到极处,或惨怖到极处,在诗人看来,却是习见。大而至于不可方物,小而至于目不能见,在诗人亦视为相习有素,不足为奇。故自园中之花,森林中之野兽,以至地下之矿藏,天上之星象,无不异类同归,互相联结,而存储于诗人不疲不累之心机中。因此等意思,大有用处,能于道德或宗教的真理上,增加力量;小之,亦可于饰美上增进其自然真确之描画。故观察愈多,所知愈富,则做诗时愈能错综变化其情境,使读者睹此精微高妙之讽辞,心悦诚服,于无意中受一绝妙之教训。
因此之故,我于自然界形形色色,无不悉心研习;足迹所至,无一国无一地不以其特有之印象相惠,以益我诗力而偿我行旅之劳。
拉塞拉司曰:“君游踪极广,见闻极博,想天地间必尚有无数事物,未经实地观察。如我之偏处群山之中,身既不能外出,耳目所接,悉皆陈旧,欲见所未见,察所未察而不可得,则如何?”
应白克曰:“诗人之事业,是一般特性的观察,而非各个的观察。但能于事物实质上大体之所备具,与形态上大体之所表见,见着个真相便好。若见了郁金香花,便一株株的数它叶上有几条纹;见了树林,便一座座的量它影子是方是圆,多长多阔,岂非麻烦无谓。即所作的诗,亦只须从大处落墨,将心中所藏自然界无数印象,择其关系最重而情状最足动人者,——陈列出来,使人见了,心中恍然于宇宙的真际,原来如此。至于意识中认为次一等的事物,却当付诸删削。然这删削一事,也有做得甚认真的,也有做得甚随便的。这上面就可见出谁是留心,谁是贪懒来了。
但诗人观察自然,只还下了一半功夫;其又一半,即须娴习人生现象:凡种种社会种种人物之乐处苦处,须精密调查,而估计其实量。情感的势力,及其相交相并之结果,须设身处地以观察之。人心的变化,及其受外界种种影响后所呈这异象,与夫因天时及习俗的势力,所生的临时变化,自人人活泼康健的儿童时代起,直至其颓唐衰老之日止,均须循其必经之轨道,穷迹其去来之踪。能如是,其诗人之资格犹未尽备,必须自能剥夺其时代上及国界上牢不可破之偏见,而从抽象的及不变的事理中判断是非;犹须不为一时的法律与舆论所羁累,而超然高举,与至精无上万古不移的真理相接触。如此,则心中不特不急急以求名,且以时人的推誉为可厌,只把一生欲得之报酬,委之于将来真理彰明之后。于是所做的诗,对于自然界是个天人联络的译员,对于人类是个灵魂中的立法者。他本人也脱离了时代与地方的关系,独立太空之中,对于后世一切思想与状况,有控御统辖之权。
虽然,诗人所下苦工,犹未尽也:不可不习各种语言,不可不习各种科学;诗格亦当高尚,俾与思想相配;至措词必如何而后隽妙,音调必如何而后和叶,尤须于实习中求其练熟。……”
(六年五月,江阴)
天明
——译P.L.Wilde所作“Dawn”
(登场者)一医生,一小孩,一男子,一妇人。
(时间)冬夜,天将明。
(地方)矿山之旁。
(布景)一粗陋之平屋,其正门在戏台后方,门栓拴之。门左一窗,窗外积雪隐隐可见。台右一门,是旁通寝室者。倚右壁有一火炉,一衣橱,橱下即置剧中所用主要物件。台中有旧椅二三,木桌一,桌上敷一不洁之红布。又有一破碎之地毯,掩地板之一部。此地毯与左壁所粘廉价五彩石印画一幅,即室中所可称为装饰品者。幕开时,妇人穆理坐于窗次。窗外甚暗,窗内燃一石油灯,置妇人近身处。妇人年在三十以下,衣服敝旧可怜。
妇忽起立,作惊恐状,同时有叩门声。
(医)(在场外)开门,让我进来。
(妇)(大惊恐)先生,怎么你来了?我叫你不要来的。
(医)穆理,且让我进来。
(妇)你还是去,先生,请你去罢。
(医)(作命令语气)穆理,开门,快!门外冷得很。
(妇)(开门)先生,我叫你不要来的。
(医)(入门:其人年约三十五六,身材重笨,然衣服颇修整)别说这话,我快要冻得结冰了。
(妇)(行至炉旁)我来给你弄一弄火。
(医)(随妇人至炉次,烤其手)谢谢你。
(妇)先生,我叫你不要来的,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冒了多大的险!要是他看见了你,我怕他——他少不了要送你的命!
(医)口害!奇怪。
(妇)唉!先生,他很恨你,前天晚上又提起你的。我想到了他就害怕。
(医)唉!你有了这么一个好丈夫!
(妇)别管他是好是坏,你现在到此地来了,危险——唉,当真危险得很。
(医)这种危险,我已经经过一两次的了。
(妇)(摇首不能续言,但以两手扯医生前襟,咽呜欲涕)先生——先生——生!
(医)得啦!穆理,得啦!有我在这儿,他休想伤害你。
(妇)我并不是为我自己着急。
(医)这意思我也知道。但是我——(忽注意妇腕,惊问)这是什么?你手上是什么?
(妇)(欲缩其手)没有——没有什么。
(医)(注意妇臂,又熟视其面。妇垂首不语,目光注视地上)口害!没有什么!
(妇)当真没有什么,是我自己烫了一烫。
(医)对呵!是烫了一烫,迪克又拿出老手段来了!
(妇)这是他多喝了点儿酒不好。
(医)那么,究竟为着什么呢?
(妇)没有什么,是他喝得太昏—太糊涂了。
(医)我不信,他一定为了什么事,你能说给我听听么?
(妇)那么我就说,那是礼拜二的晚上——
(医)就是那天我去了之后么?
(妇)是的,他那天,回来得迟了些,人也喝得烂醉了,而且不知为了什么,正是发着脾气。先生,你知道的,他这人一喝醉,什么都做得出来。那天他一到家,就叫我替他脱靴,大约是——好像是——是我答应得迟了一点罢,他就——
(医)他就怎么呢?
(妇)说他做什么?这件事早已过去了。
(医)那么我来说,他就拿起火筷,搁在火炉里烧红了——
(妇)并不十分红。
(医)你说不红,就算不红!他把火筷烧得“不十分红”了,就拿起来打你,叫你下次可要快些,是不是?
(妇)打得还不十分厉害。
(医)是!我看你手上,早就知道打得’不十分厉害!”(行近妇身,无意中,一手触及妇之腹部)
(妇)(敛声而啼,状极惨痛)呀……呀……痛死……
(医)口害!这又是什么?
(妇)这也是已经过去的事。
(医)是呀!我又知道了。他把火筷打了你一顿,火筷冷了,又踢上一脚,是么?
(妇)是的。
(医)在哪儿?
(妇)(自指其腹)在这儿。
(医)(点首)好——好——好一个丈夫!
(妇)(哭)他——他踢了我这一脚,他说——他说我将来可以免得生育孩子了!先生!——
(医)(徐徐摇首)哼!(稍停)他此刻在家么?(妇摇首)什么时候出去的?
(妇)昨儿晚上。
(医)和哥诺里同去的么?
(妇)是的。
(医)霍尔司孟呢?
(妇)也同去的;大约他们三人要干点儿事。
(医)要干点儿事么?
(妇)是的,三个人一块儿去的。
(医)提起阿司墨尔达没有?
(妇)阿——阿司墨尔达?
(医)就是阿司墨尔达矿。
(妇)哦!这是提起的:好像他说要在这个矿里布置布置呢。
(医)哼!要布置布置,我想也要布置布置!
(妇)先生,奇了。你这一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医)没有什么。
(妇)(惊愕)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医)我告诉了你,你害怕么?——这座阿司墨尔达矿,已在今天夜半炸毁了。
(妇)呀!上帝!
(医)炸死了三四个人。
(妇)迪克呢?
(医)他是毫发未损,自己那臭皮囊保得很好的。
(妇)迪克是逃出来的么?
(医)谁也逃不出,迪克却不用逃,因为炸矿的就是迪克!
(妇)(大号恸)唉!……
(医)迪克的布置真好,炸矿的时候,他还老远的在一英里以外。人家是炸死了,他却半点儿危险也没有。
(妇)但是迪克——迪克竟干了这等事么!先生,我想未必,我想未必。你说他当真如此的么?(医生徐徐自衣袋中出一物)这是什么东西?
(医)是个已坏的电池。
(妇)干电池干么?
(医)你瞧,这电池是温赖脱铺子里卖出来的,底上还刻着电力的码子。再看造这电池的军械局局名,就可见这东西究竟是何等厉害的了。
(妇)军械局,干么?
(医)我已经到局里去打听过,这是一礼拜以前卖给迪克的。
(妇)(惊骇已极,几至不能呼吸)迪克买了它——
(医)买了它自有用处,这是我在阿司墨尔达矿里找到的。
(妇)阿司墨尔达?
(医)(点头)是呀,是在炸过之后找到的。
(妇)(涕泣,俯首伏医生膝上)唉!先生,请你别说下去了!这种惨事,说了很可怕的。
(医)(以手徐抚妇头,且纳电池于袋中)幸而还找到了这电池,要不然,就太糟了!可是你——你是无论什么事都忍耐得过?唉,你们女人(稍停)他把你麦琪弄死了,你还是忍着。
(妇)不要说了,你提起了麦琪,我分外心痛。
(医)他害死了麦琪,法律上却不能把他当罪犯办理,因为麦琪并不是一下子遇的害,是受了一年多的磨折,慢慢儿憔悴死的。你自己是大人,小孩子也能同你一样受得起磨折么!(稍停)麦琪有几岁了?
(妇)要是活到这一个月,就有整十岁了(医生摇首嗟叹)你瞧,她是个很美丽很有趣的孩子。(自身间出一廉价之小盒,中藏麦琪照片,启其盖,以示医生;二人共观照片,不语者一二分钟)
(医)迪克也打她么?
(妇)打的。
(医)也是用火筷么?(妇点头)是烧红——烧得“不十分红”么?
(妇)唉!他要打的时候,我总想阻他,可哪里做得主。
(医)这是我知道的。(起立)可是这一种畜生,这一种恶魔,你还同他住在一起!
(妇)唉,先生——
(医)得啦,骂他也没有用,且看罢!
(妇)我想他将来未必再如此了。
(医)我也只有一次,将来不再如此了!
(妇)奇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医)(作立意坚决状)没有什么,快拿你东西收拾收拾!
(妇)我的东西?
(医)是呀,——你的衣服,多穿一点,——外面冷得很。
(妇)可是我并不要出去。
(医)我带你出去。
(妇)(惊讶)先生!——
(医)麦琪是已经死的了,我要救她也无从救起,可是你,——我总得想些法子,别叫那畜生再害你!
(妇)先生!这这这我不敢!
(医)那么,你在此地,日子过得安稳么?
(妇)先生!他是我的丈夫!
(医)我不管他是谁!你还是跟我来!(欲推妇入台右之一门,即旁通寝室者;妇坚拒之)你既已不肯出去,我便把你关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一礼拜,睡上一礼拜;要是迪克那畜生回来了,什么事都有我来对付他。等你身体复了原,人也像了个人了,我给你找些工作——找些轻一点的工作做做,别再像牛马一样劳苦;到了那时,你连自己也要不认识自己了——(忽有叩门声甚厉)
(妇)迪克回来了!假使他看见了你!——
(男)(在门外)开门!
(医)迪克?
(妇)我料他这时候要回来的。
(男)开门!开门!
(妇)天呀!
(医)(潜自袋中出手枪)就开门罢!(避至一旁;妇往开门,男子直冲而入,妇几为掀翻于地)
(男)(身材高大可怖,面目狞恶如猛兽)你还坐着等我么?
(妇)正是,迪克!
(男)唉!好老婆,我比皇帝都快活了!(行至炉旁)我回来了,你喜欢么?
(妇)那自然,迪克。
(男)还是喜欢点儿好!(脱去上衣,掷之案上,就坐,向外伸两足,以足尖点地,妇未之见)哼!好!你动多不动的了!(妇急趋前,欲为之脱靴)你来!你来!(及妇近身,用力推之于地,自举一足,作脱靴状)你这天生就的蠢货,前次教训了一场,还没有教好,今天再给你上功课!(瞥见医生,一跃而起)你!——你来干什么!(医生不答)别木偶般的不开口,究竟你来干什么的?
(医)你向四面瞧瞧!
(男)向四面瞧瞧?
(医)是的,瞧瞧!
(男)我瞧不见什么,只瞧见了个你。
(医)那就谢谢你!
(男)滚出去!
(医)等一会!
(男)(不耐)什么?
(医)我要去,就要带了穆理去。
(男)你要带了穆理去?口害!口害!好极!(忽不语)那么你爱上了她么?
(医)并不是。
(男)并不是?——并不是?——
(医)是她不该留在这地方。
(男)是她不该留在这地方,该你带去么?我们俩老死不分离的夫妻,该你来拆散么?你把她带了叫我怎么样呢?
(医)谁管得你!
(男)那也好,你不管我!(伸一臂挽妇颈)你瞧瞧!他不是很愿意跟我的么?
(医)我不同你辩理。
(男)我也不要辩,(行至医生之前)只要给些手段你看看,叫你尝尝没有尝过的滋味!(攫炉旁火筷于手)来了,我要叫你那很体面的脸孔,变成不体面了才罢手!
(医)(平举手枪拟之)住!
(男)唉!你带着武器?
(医)为了要收拾你,来的时候就预备的。
(男)好!你就打罢!你是带着军械,我是赤手空拳:你便打死了我,也该活活羞死。
(医)我不打你,你快给我坐下。
(男)唉!——唉!你客人要命令我主人——
(医)(出高声喝之)别多话!你的话我已听了许多了,快给我坐下!(迪克就坐,医生收其手枪。此后二人谈话时,迪克故将上体前后摇动,乘间将所坐木椅,徐徐移右,至于衣橱之旁;医生只知其无意移动,不知其自有用意)你这东西,我若要骂你,简直定不出什么名字来;大约我们英国语言文字中的种种恶名混号,全都够不上你。好在骂了你也是没用,不如少说费话,实实在在把你收拾一下。
(男)真的么?
(医)你别问我是真是假,我先问你,你女儿是不是被你害你的?
(男)(搀言,面色恐惧)先生!
(医)(以目止之)要是我早知道了这件事,早想法子把你这东西绞死了;现在迟了一点,既然不能证明这孩子如何死法,就不能证明你用了什么手段去虐待她,这真是你的运气。可是证据虽然没有,我却不能置之不问。这也并非与你为难,譬如你做了你的女儿,人家把你害死了,我也要来替你问问信。
(男)她是常常害病的。
(医)害了病,你再把火筷——把火红的火筷帮助她!
(男)就是如此,也是我的女儿!
(医)哼,好!——现在是上帝可怜着她,叫她休息灵魂去了!
(妇)亚门!
(医)那么,我说你老婆也常常害病的么?
(男)她那儿会害病,一天到晚在家里活健得很。
(医)不害病,不用说更要把对付麦琪的手段对付她了!
(男)我待她是好是坏,与你不相干。
(医)相干的!
(男)我说不相干!
(医)(又平举手枪以拟之)我说相干的!
(男)唉!——
(医)这就是我要把穆理带走的缘故。
(男)你的话都说完了没有?
(医)没有。
(男)那么快说,我静听。
(医)三月以前,爱德华矿轰炸了一次,——
(男)是么?
(医)幸而没有伤人。
(男)(作嘲弄口气)谢谢上帝!
(医)过了几个礼拜,同是这一座矿,又轰炸一次;人就炸死了不少,大约有十几个。
(男)你说的什么东西!这也可算得来训教我么?(此时迪克之椅,已移至衣橱之旁,即伸手至橱下,取出牛乳瓶一个,置手中玩弄之;瓶中有液体物半瓶)
(医)自此以后,东也是闹轰炸,西也是闹轰炸,被害的不计其数。昨天晚上——
(男)(自眼角中射出光线,熟视医生;语调镇静如常)昨天晚上?——
(医)阿司墨尔达矿又炸了。
(男)(以手中之瓶,横置膝上往来滚动)真的么?
(妇)迪克,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没有?(迪克推之于一旁)
(医)哥诺里已经捉到的了。
(男)捉到的了?
(医)非但捉到,已经绑在路旁一株大树上绞死了。
(男)没有审么?
(医)那有许多闲功夫审他。霍尔司孟也已经有人去捉,因为他逃得快,没有到手,现在已经打电报叫各路截留,(停片刻,忽转高声)我也找到了你了!
(妇)迪克,迪克,你说呢,——你说你没有干这件事!
(男)(向妇语)唉!给我滚开!(转向医生)我问你!有什么证据?
(医)(出电池示之)这个。
(男)什么东西?
(医)一个已坏的干电池,是你向温赖脱铺子里买来的。
(男)温赖脱能一定证明是我买的么?
(医)这却没有,因为他卖的时候,没有把号数记下;却是近来所卖的电池,就只是这一个。现在他已经写信到军械局去问究竟是什么号数,因为军械局卖出的电池,都是留下底号的。
(男)这点儿小事,就可算得证据么?
(医)这点儿小事,就可办你个绞罪!
(男)怎么呢?
(医)因为电池的号数虽没有打听明白,底上刻的电力号码,可与你所买的完全符合。
(男)(状甚懒惰,徐徐起立)这算得什么?我把它剥去了就是了。
(医)哼!——
(男)我说把它剥去了就是了。
(医)你当我是傻子么?
(男)你当我是傻子么?(向台心行)
(医)(出手枪)住!你敢上来!
(男)(举瓶)别叫我笑了!(稍停)你看见这东西没有?(扬其瓶)这是半夸德的Nitroglycerine(极烈之液体炸药);半夸德,你瞧见没有?
(医)什么东西?
(妇)(趋至迪克身次)迪克!
(男)(怒目视之)滚开,不要你近我身!(转向医生)你要开枪,我就马上掷下;你不开枪,我就酌量了情形再说。你知道轰炸阿司墨尔达的就是这东西么?
(医)那么你自己承认的了
(妇)迪克,你!——
(男)那自然!(医生行至其前)退下去一点,我不要你来和我作伴!
(医)唉!你这人真是倔强到底。
(男)自然倔强。
(医)可是你的骗人手段,我也略知一二;亦许你那瓶里,只装了些清水来恐吓我罢。
(男)唉!清水,你是个医生,——(取桌上一小刀,插入瓶中,略蘸所盛之液体物)尝尝看!(授小刀于医生)是清水不是?(医生以舌略舐刀尖)哈哈!(医生纳手枪于袋)
(医)你何苦如此你即使不替自己打算,也该替你老婆打算打算。
(男)别说这废话!什么老婆不老婆!还是我们俩来谈判谈判。(就坐)我问你,你是信教的不是?
(医)是的。
(男)礼拜日进教堂去么?
(医)是,每个礼拜日都去。
(男)你立了誓,能永远遵守不能?
(医)你问它做什么?
(男)你要是肯依从我,立下一个誓来,我便放你出门——是活的!
(医)办不到。
(男)这就是你自己不想出我的门——自己不想活了。(稍停)我的意思,要请你把那电池上的号码扯去;——先把这最有力量的证据消灭了,再请你向大众声明,说我迪克与昨天炸矿的事并无关系;我想大众们向来很看重你,你这样说了,没有人不相信的。
(医)(神色镇静)办不到。
(男)唉,不忙!你仔细想一想。(稍停)要是办得到,我决不伤害你一毫一发;要是办不到,一分钟内就请你变成了血花在空中飞舞!
(妇)先生,我知道他的性质,说到就要办到;你还是看着上帝面上,依了他——
(医)(搀言)你当我怕死么?要怕死,就不该做医生。从前哈佛那黄热病流行的时候,我所冒的险还比现在厉害的多。
(妇)但是,先生,你年纪还轻,年轻人的性命是很有价值的。请你自己把性命看重些,依了他罢。(行至医生前)
(医)(推妇于一旁)我不是个懦夫。
(男)对呵!我也同你一样,不是个懦夫。你究竟如何,快说!
(医)(回头向妇,语调甚急)穆理,假——假使我有什么意外,你该知道我在你身上,早已布置得很周到。我是打算把你送到东方,请我姊姊照顾你的;我姊姊为人很好,她——
(男)(搀言)究竟怎么样?究竟怎么样?
(医)(置之不理)穆理,你听懂没有?就是我死了,你还可以到东方去找我姊姊。
(妇)但是,先生——
(医)别说“但是”不“但是”,你听清楚没有?
(妇)听清楚了。
(医)(回向迪克)你怎么样,想逃走么?
(男)能逃不能?
(医)不能!(出手枪)你若要逃,这便是对付你的最后的东西。要是我打不死你,他们总可以打死你。
(男)(惊愕)谁?——他们。——
(医)我不是单身来的,还有十多个人帮着我;你自己估量估量,一个人当得了几个。
(男)人在什么地方?
(医)在外面,你自己去找罢!
(迪克起来,向门口走去,医生蹑足随之,及迪克将开门,医生一跃而前,挥拳痛击其背。迪克回身对格。二人相持未几,医生举枪欲放,迪克力掷其瓶,即闻轰然一声,火光乱起。火光既敛,全台黑暗,不闻声息。未几,天色渐明,迷蒙中微风吹来,余烟冉冉,向四旁飞散;台上之布景及人物,已悉易旧观:——小屋之左壁及前面——即靠近后台之一面——均已炸毁,屋外远山蒙雾,景象凄惨。台左一部分,全为瓦砾所蔽;瓦砾之下,有一尸体。台右未毁,迪克即立于右壁之下,两手掩目,其状似于悲叹之中,挟有怒意。穆理似未受伤,但放声啼哭,其音凄侧;又以两手乱翻瓦砾,似有所觅。医生亦未受伤,偕一小孩立于台左:小孩衣服旧敝,紧靠医生之身)
(医)轰炸得可怕呀!轰炸得可怕呀!
(妇)(痛哭)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医)我在这儿。
(妇)(似未听见)先生,你在哪儿,你受了伤没有?
(医)没有。
(妇)(见瓦砾中之尸体,跪其旁而哭)唉!先生!先生!
(小孩)(以手扯医之袖)先生!
(医)(俯视,见小孩,大骇,倒退数步,几至眩晕)啊!你来做什么?你——你是谁?
(孩)(微笑)怎么不认得了,我是麦琪。
(医)麦麦琪!你你死了!
(孩)(微笑)你也死了。
(七年一月,北京)
这篇文章,原文的命意,和半农的译笔,自然都是很好的,用不着我这外行人来加上什么“命意深远”“译笔雅健”这些可笑的批语。
但是我看了这篇文章,却引起我对于中国译书界的两层感想:
第一无论译什么书,都是要把他国的思想学术输到己国来:决不是拿己国的思想学术做个标准,别国与此相合的,就称赞一番,不相合的,就痛骂一番;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中国的思想学术,事事都落人后;翻译外国书籍,碰着与国人思想见解不相合的,更该虚心去研究,决不可妄自尊大,动不动说别人国里道德不好。可叹近来一班做“某生”“某翁”文体的小说家,和与别人对译哈葛德迭更司等人的小说的大文豪,当其撰译外国小说之时,每每说:西人无五伦,不如中国社会之文明;自由结婚男女恋爱之说流毒无穷;中国女人重贞节,其道德为万国之冠,这种笑得死人的谬论,真所谓“坐井观天”,“目光如豆”了。即如此篇,如使大文豪辈见之,其对于穆理之评判,必曰:“夫也不良,遇人不淑,而能逆来顺受,始终不渝;非娴于古圣人三从四德之教,子舆氏以顺为正之训者,乌克臻此?”其对于医生之评判,必曰:“观此医欲拯人之妻而谋毙其夫,可知西人不明纲常名教之精理。”其对于迪克之评判,必曰:“自自由平等之说兴,于是乱臣贼子乃明目张胆而为犯上作乱之事。近年以来,欧洲工人,罢工抗税,时有所闻;迪克之轰矿,亦由是也。纪纲凌夷,下陵其上,致社会呈扰攘不宁之现象。君子观于此,不禁焉伤之矣。”这并非我的过于形容,阅者不信,请至书坊店里,翻一翻什么“小说丛书”“小说杂志”和封面上画美人的新小说,便可知道。
第二文字里的符号,是最不可少的。在小说和戏剧里,符号之用尤大;有些地方,用了符号,很能传神;改为文字,便索然寡味;像本篇中“什么东西?”如改为“汝试观之此何物耶”;“迪克?”如改为“汝殆迪克乎”;“我说不相干!”如改为“以予思之,实与汝无涉”;又像“好——好——好一个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医生言时甚愤,用力跌宕而出之。”“先生!他是我的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言时声音惨,令人不忍卒听”;——或再加一恶滥套语曰:“如三更鹃泣,巫峡猿啼”;——如其这样做法,岂非全失说话的神气吗?然而如大文豪辈,方且日倡以古文笔法译书,严禁西文式样输入中国,恨不得叫外国人都变了蒲松龄,外国的小说都变了《飞燕外传》《杂事秘辛》,他才快心;——若更能进而上之,变成“某生”“某翁”文体的小说,那就更快活得了不得!
玄同附志
辟《灵学丛志》
由南而北之《丹田》谬说,余方出全力掊击之;掊击之效验未见,而不幸南方又有灵学会,若盛德坛,若《灵学丛志》出现。
陈百年先生以君子之道待人,于所撰《辟灵学》文中,不斥灵学会诸妖孽为“奸民”,而姑婉其词曰“愚民”;余则斩钉截铁,劈头即下一断语曰“妖孽”,曰“奸民作伪,用以欺人自利。”
就余所见《灵学丛志》第一期观之,几无一页无一行不露作伪之破绽。今于显而易见者,除玄同所述各节外,略举一二,以判定此辈之罪状:——
(一)所扶之乩,既有“圣贤仙佛”凭附,当然无论何人可以扶得,何以“记载”栏中,一则曰“扶手又生”,再则曰“以试扶手”,甚谓“足征扶手进步,再练旬日,可扶《鬼神论》矣”,及“今日实无妙手,真正难扶”云云。试问所练者何事?岂非作伪之技,尚未纯熟耶?此之谓“不打自招!”(杨王睿《扶乩学说》中,言“扶乩虽童子或不识字者,苟宿有道缘,或素具虔诚之心,往往应验,”正是自打巴掌。)
(二)玉英真人《国事判词》中,言“吾民处旁观地位……尚望在位者稍知省悟……庶有以苏吾民之困……”试问此种说话,岂类“仙人”口吻!想作伪者下笔失检,于不知不觉之中,以自己之身份,为“仙人”之身份,致露出马脚耳。
(三)《性灵卫命真经》之按语中,言“此经旧无译本,系祖师特地编成”。既称无译本,又曰特地编成,其自相矛盾处,三尺童子类能知之。然亦无足怪。米南宫之法帖,既可一变而为米占元,则本此编辑滑头书籍之经验,何难假造一部佛经耶?
(四)佛与耶与墨,教义各不相同,乃以墨子为佛耶代表,岂佛耶两教教徒,肯牺牲其教义以从墨子耶?且综观所请一切圣贤仙佛中,并无耶教教徒到台,请问墨子之为耶教代表,究系何人推定?又济祖师《宗教述略》中,开首便言“耶稣之说,并无精深之理,不足深究其故”;中段又言耶教“盛极必招盈满之戒,如我教之当晦而更明也”。此明明是佛教与耶教起哄,墨子尚能以一人而充二教之代表耶?
(五)所谓圣贤仙佛,杂入无数小说中人。小说中人,本为小说家杜撰,藉曰世间真有鬼,此等人亦决无做鬼之资格。而乃拖泥带水,一一填入,则作伪者之全无常识可知。吾知将来如有西人到坛,必可请福尔摩斯探案,更可与迦茵马克调弄风情也!
(六)简章第九条谓“每逢星期六,任人请求医方,或叩问休咎疑难”,此江湖党“初到扬名,不取分文”之惯技也。下言“但须将问题先交坛长坛督阅过,经许可后,方得呈坛”,此则临时作伪不可不经之手续,明眼人当谅其苦心!
(七)关羽卫济颠僧等所作字画,均死无对证,不妨任意涂造,故其笔法,彼此相同,显系出自一人之手。惟岳飞之字,世间流传不少,假造而不能肖合,必多一破绽,故挖空心思,另造一种所谓“香云宝篆”之怪字代之,此所谓“鼯鼠五技而穷”。
(八)玉鼎真人作诗,“独行吟”三字,三易而成,吴稚晖先生在旁匿笑,乩书云:“吾诗本随意凑成……不值大雅一笑也。”真人何其如此虚心,又何其如此老脸!想亦“扶手太生”,临场恍惚,致将拟就之词句忘却,再三修改,始能勉强“凑成”耳!
(九)丁福保以默叩事请答,乩书七绝一首,第一语为“红花绿柏几多年”,后三语模糊不能全读;后云,“此本不可明言,因君以默祷我故,余亦以诗一首报。”以此与第六项所举参观之,未有不哑然失笑者。
以上九节,均为妖人作伪之铁证,益以玄同文中所述各节,吾乃深恨世间之无鬼,果有鬼者,妖人辈既出其种种杜撰之技俩以污蔑之,鬼必盐其脑而食其魂!至妖人辈自造之谬论,如丁福保谓禽兽等能鬼,丁某似非禽默,不知何由知之;又言鬼之行动如何,饮食如何,丁某似尚未堕入恶鬼道,不知何由知之(友人某君言,“丁某谓身死之后,一切痛苦,皆与灵魂脱离关系;信如某言,世间庸医杀人,当是无上功德”);至俞复之谓“鬼神之说不张,国家之命遂促”;陆某之将其所作《灵魂与教育》之谬论,刊入《教育界》,——《教育界》登载此文,正是适如其分;然使之识浅薄之青年见之,其遗毒如何?如更使外人调查中国事情者见之,其对于中国教育,及中国人之人格所下之评判又如何?——则吾虽不欲斥之为妖言惑众,不可得矣!
虽然,彼辈何乐如此?余应之曰,其目的有二,而要不外乎牟利:——
(一)为间接的牟大利,读者就其“记载”栏中细观之,当知其用意。
(二)为直接的牟小利,而利亦不甚小。中国人最好谈鬼,今有此技合嗜好之《灵学丛志》应运而生,余敢决其每期销数必有数千份之多,益以会友,会员,正会员,特别会员等年纳三元以至五十元之会费,更益以迷信者之“随意捐助”,岂非生财有大道耶?
呜呼!我过上海南京路吴舰光倪天鸿之宅,每闻笙箫并奏,铙鼓齐鸣,未尝不服两瞽用心之巧,而深叹伏拜桌下之善男信女之愚!今妖人辈扩两瞽之盛业而大之,欲以全中国之士大夫为伏拜桌下之善男信女,想亦鉴夫他种滑头事业之易于拆穿,不得不谋一永久之生计。惜乎作伪之程度太低,洋洋十数万言之杂志,仅抵得《封神传》中“逆畜快现原形”一语!
(七年四月,北京)
实利主义与职业教育
前月中,半农回到江阴住了一个多月,时时同几位老友谈天。一天,有位吴达时先生喝醉了酒,忽然装作甲乙两人的口吻,“优孟衣冠”起来:——
(甲)好久不见,几时回来的?已毕业了?
(乙)侥幸侥幸,回来了一礼拜了。
(甲)下半年是?——
(乙)尚未定,尚未定。
(甲)那么,敝处有点小事,是个国民小学,不知肯屈就否?
(乙)国民小学——国民小学——亦可以!但是——权利……
(甲)那是很可笑的,只有年俸二百四十金,实在太亵渎了。
(乙)是,是。承情了,一定如此罢。若——
(甲)说到这层,实在因为敝处经济困难得很,只有年俸百金光景,亦许可以多些。则——
(乙)那么,真是太困难了。过一天再商量罢!
吴君说,这便是大教育家提倡实利主义的好结果!
又一天,我看见江苏省立某中学的杂志上有一段英文纪事,记的是某大教育家的演说:——
“Money,”said he,purse in hand,“is important to every one,more important than anything else,because with it one can get anything in need and support one's life and family,How to earn a living,or to speak plainly,how to get money,is the vital question now—adays……”
这段话,假使记载的人的英文程度高些,能做得古趣磅礴些,那就放入Charles Dickens的“A Christmas Carol”中,也可以冒充得Scrooge的话说了!
所谓职业教育与实利主义,我是向来极赞成,极愿提倡,断断不敢反对的。我常说:中国的社会与时局,所以闹得如此之糟,都是因为没职业的流氓太多的原故。“下等人”没有职业,所以要做贼,做强盗,做流氓,做拆白党;“中等人”没有职业,所以要做绅董,要开函授学校和滑头学校,要做黑幕派小说,要发行妖孽杂志;“上等人”没有职业,所以要做官,要弄兵,要卖国!假使职业教育竟能发达了,请问人人到了可以靠着体力脑力以求实利的一天,谁还愿意埋没了良心做那些勾当呢?
但是要提倡职业教育与实利主义,也该有个斟酌。
据我想:实施职业教育,当从学校实业两方面同时并进。学校一方面,是研究学问,务使学生毕业之后,能把校中所研究的东西应用在实业上,使种种实业,依着正当的程序,逐渐进步。实业一方面,除自己力图进步外,兼是个容纳各种学校所造就的人材的所在。能如此互相提携,社会岂有不进步之理?
现在却不然。工商各业,大都是半死不活,全无振作气象。偶然有什么地方开了一个局一个厂,总得先把大人先生八行书中的人物位置了,再把厂长局长的弟兄子侄小舅爷等位置了,夫然后这一个局一个厂才可以“开张骏发”起来!因此现在的学生(一班专门洒花露水用丝巾的可以不必说),无论所学的是工是商是文是理,真实学问不必求,却天天在那儿想:我毕业之后如何吃饭?有无大人先生替我写八行书?有无兄弟叔伯姊夫等可以做得局长厂长?那有这希望的固然很好,没这希望的,便不得不于毕业之后,悉数挤到教育界中去。教育界中早被一班师范生挤得水泄不通,再加上此辈去,供过于求,如何容纳得下?容纳不下,所以要开函授学校和滑头学校,所以要做“黑幕派”的小说,所以要发行妖孽杂志!
至于学校方面,职业教育四个字,早已闹成了风气了。然而实际上,恐怕非但不能“职业”,并且还要妨害“教育”。我的意思,以为农业商业工业等学校,固然是职业教育;便是普通的中小学校,也未尝不是职业教育。因为前者所养成的人材,可以直接有益于各种实业;后者所养成的人材,也可以把他的学问心得,间接应用到实业上去。所以我们对于学校的观察,只要问它的功课好不好,不必问它的性质如何,所注重的是什么;只要问它能不能“教育”,不必问它“职业”不“职业”。无如现在的教育大家,计不出此,却在所有一切中小学校里,加了些烧窑,织席,做藤竹器……等功课,以为能如此,便是职业教育;再把“money”一个字,天天开导学生,以为能如此,便是实利主义。我想职业教育和实利主义,恐怕未必如此容易罢!
青年应该作工,本志(《新青年》)二卷二号昊稚晖先生的《青年与工具》一文中早已论过;然而这是青年应有的常识,并不是一种特别的教育。若要当作一种特别的教育看,请问各学校所请的烧窑,织席,做藤竹器……的教师,还是专门的工业家呢,还是普通的工人?学校中所讲的科学,如英文,算学,物理,化学,(以及《古文辞类纂》!)等,是否与烧窑织席有关?学生毕业之后,能否应用所习的科学,去改良烧窑织席?如其这几个问题多能可决,那便算作职业教育的“具体而微”,也未尝不可;如其否决,则在学生一方面,是分出研究科学的精神来,去拜那无知识的窑匠席匠做老师,却又始终做不成窑匠席匠;在学校一方面,不过在教室之外,兼办一个习艺所!岂能算得什么职业教育?
至于实利主义,是一种最高尚的精神陶养:当把人类生存和社会结合的原理,渐渐的灌输到学生脑筋里去,方能有效;决不是手里拿了个皮夹,多叫两声“money”便算了事的。若竟如某君所说的“with it one can get anything in need”和“how to get money is the vital question now—a—days.”那就无怪乎袁世凯要拿出钱来制造他所需要的皇冕,更无怪乎洪述祖应桂馨为了赚钱问题,肯替别人去杀人了!
唯其我极赞成实利主义和职业教育,所以要不满意于现在的实利主义和职业教育。
(七年八月三日,北京)
“作揖主义”
沈二先生与我们谈天,常说生平服膺《红》《老》之学。《红》,就是《红楼梦》;《老》,就是《老子》。这《红》《老》之学的主旨,简便些说,就是无论什么事,都听其自然。听其自然又是怎么样呢?沈先生说:“譬如有人骂我,我们不必还骂:他一面在那里大声疾呼的骂人,一面就是他打他自己。我们在旁边看着,也很好,何必费着气力去还骂?又如有一只狗,要咬我们,我们不必打它,只是避开了就算;将来有两只狗碰了头,自然会互咬起来。所以我们做事,只须抬起了头,向前直进,不必在这抬头直进四个字以外,再管什么闲事;这就叫作听其自然,也就是《红》《老》之学的精神。”我想这一番话,很有些同托尔司太的不抵抗主义相象,不过沈先生换了个《红》《老》之学的游戏名词罢了。
不抵抗主义我向来很赞成,不过因为有些偏于消极,不敢实行。现在一想,这个见解实在是大谬。为什么?因为不抵抗主义面子上是消极,骨底里是最经济的积极。我们要办事有成效,假使不实行这主义,就不免消费精神于无用之地。我们要保存精神,在正当的地方用,就不得不在可以不必的地方节省些。这就是以消极为积极:不有消极,就没有积极。既如此,我也要用些游戏笔墨,造出一个“作揖主义”的新名词来。
“作揖主义”是什么呢?请听我说:——
譬如早晨起来,来的第一客,是位前清遗老。他拖了辫子,弯腰曲背走进来,见了我,把眼镜一摘,拱拱手说:“你看!现在是世界不像世界了:乱臣贼子,遍于国中,欲求天下太平,非请宣统爷正位不可。”我急忙向他作了个揖,说:“老先生说的话,很对很对。领教了,再会罢。”
第二客,是个孔教会会长。他穿了白洋布做的“深衣”,古颜道貌的走进来,向我说:“孔子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现在我们中国,正是四维不张,国将灭亡的时候;倘不提倡孔教,昌明孔道,就不免为印度、波兰之续。”我急忙向他作了个揖,说:“老先生说的话,很对很对,领教了,再会罢。”
第三客,是位京官老爷。他衣裳楚楚,一摆一踱的走进来,向我说:“人的根,就是丹田。要讲卫生,就要讲丹田的医生。要讲丹田的医生,就要讲静坐。你要晓得,这种内功,常做了可以成仙的呢!”我急忙向他作了个揖,说:“老先生说的话,很对很对。领教了,再会罢。”
第四五客,是一位北京的评剧家,和一位上海的评剧家,手携着手同来的。没有见面,便听见一阵“梅郎”“老谭”的声音。见了面,北京的评剧家说:“打把子有古代战术的遗意,脸谱是画在脸孔上的图案;所以旧戏是中国文学美术的结晶。”上海的评剧家说:“这话说得不错呀!我们中国人,何必要看外国戏;中国戏自有好处,何必去学什么外国戏?你看这篇文章,就是这一位方家所赏识的;外国戏里,也有这样的好处么?”他说到“方家”二字,翘了一个大拇指,指着北京的评剧家,随手拿出一张《公言报》递给我看。我一看那篇文章,题目是“佳哉剧也”四个字,我急忙向两人各各作了一个揖,说:“两位老先生说的话,很对很对。领教了,再会罢。”
第六客是个玄之又玄的鬼学家。他未进门,便觉阴风惨惨,阴气逼人,见了面,他说:“鬼之存在,至今日已无丝毫疑义。为什么呢?因为人所居者为‘显界’,鬼所居者,尚别有一界,名‘幽界’。我们从理论上去证明它,是鬼之存在,已无疑义。从实质上去证明它,是搜集种种事实,助以精密之器械,继以正确之试验,可知除显界外,尚有一幽界。”我急忙向他作了个揖,说:“老先生说的话,很对很对,领教了,再会罢。”
末了一位客,是王敬轩先生。他的说话最多,洋洋洒洒,一连谈了一点多钟。把“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八个字,发挥得详尽无遗,异常透切。我屏息静气听完了,也是照例向他作了个揖,说:“老先生的话,很对很对。领教了,再会罢。”
如此东也一个揖,西也一个揖,把这一班老伯,大叔,仁兄大人之类送完了,我仍旧做我的我:要办事,还是办我的事;要有主张,还仍旧是我的主张。这不过忙了两只手,比用尽之心思脑力唇焦舌敝的同他们辩驳,不省事得许多么?
何以我要如此呢?
因为我想到前清末年的官与革命党两方面,官要尊王,革命党要排满;官说革命党是“匪”,革命党说官是“奴”。这样牛头不对马嘴,若是双方辩论起来,便到地老天荒,恐怕大家还都是个“缠夹二先生”,断断不能有什么谁是谁非的分晓。所以为官计,不如少说闲话,切切实实想些方法去捉革命党。为革命党计,也不如少说闲话,切切实实想些方法去革命。这不是一刀两断,最经济最爽快的办法么?
我们对于我们的主张,在实行一方面,尚未能有相当的成效,自己想想,颇觉惭愧。不料一般社会的神经过敏,竟把我们看得像洪水猛兽一般。既是如此,我们感激之余,何妨自贬声价,处于“匪”的地位;却把一般社会的声价抬高——这是一般社会心目中之所谓高——请他处于“官”的地位?自此以后,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匪。要是做官的做了文章,说什么“有一班乱骂派读书人,其狂妄乃出人意表。所垂训于后学者,曰不虚心,曰乱说,曰轻薄,曰破坏。凡此恶德,有一于此,即足为研究学问之障,而况兼备之耶?”我们看了,非但不还骂,不与他辩,而且还要像我们江阴人所说的“乡下人看告示”,奉送他“一篇大道理”五个字。为什么?因为他们本来是官,这些话说,本来是“出示晓谕”以下,“右仰通知”以上应有的文章。
到将来,不幸而竟有一天,做官的诸位老爷们额手相庆曰:“谢天谢地,现在是好了,洪水猛兽,已一律肃清,再没有什么后生小子,要用夷变夏,蔑污我神州四千年古国的文明了。”那时候,我们自然无话可说,只得像北京括(刮)大风时坐在胶皮车上一样,一壁叹气,一壁把无限的痛苦尽量咽到肚子里去;或者竟带了这种痛苦,埋入黄土,做蝼蚁们的食料。
万一的万一竟有一天变作了我们的“一千九百十一年十月十日”了,那么,我一定是个最灵验的预言家,我说:那时的官老爷,断断不再说今天的官话,却要说:“我是几十年前就提倡新文明的,从前陈独秀、胡适之、陶孟和、周启明、唐元期、钱玄同、刘半农诸先生办《新青年》时,自以为得风气之先,其时我的新思想,还远比他们发生得早咧。”到了那个时候,我又怎么样呢?我想,一千九百十一年以后,自称老同盟的很多,真正的老同盟也没有方法拒绝这班新牌老同盟。所以我到那时,还是实行“作揖主义”,他们来一个,我就作一个揖,说:“欢迎!欢迎!欢迎新文明的先知先觉!”
(七年九月,北京)
半农发明这个“作揖主义”,玄同绝对的赞成;以后见了他们诸公,也要实行这个主义。因为照此办法,在我们一方面,可以把宝贵的气力和时间不浪费于无益的争辩,专门来提倡除旧布新的主义;在他们诸公一方面,少听几句逆耳之言,庶几宁神静虑,克享遐龄,可以受《褒扬条例》第九款的优待;这实在是两利的办法。至于“到了万一的万一”那一天,他们诸公自称为新文明的先觉,是一定的;我们一会欢迎新文明的先觉,是对于老前辈应尽的敬礼,那更是应该的。
(玄同附记)
她字问题
有一位朋友,看见上海新出的《新人》杂志里登了一篇寒冰君的《这是刘半农的错》,就买了一本寄给我,问我的意见怎么样。不幸我等了好多天,不见寄来,同时《新青年》也有两期不曾收到,大约是为了“新”字的缘故,被什么人检查去了。
幸亏我定了一份《时事新报》,不多时,我就在《学灯》里看见一篇孙祖基君的《她字的研究》,和寒冰君的一篇《驳〈她字的研究〉》。于是我虽然没有能看见寒冰君的第一篇文章,他立论的大意,却已十得八九了。
原来我主张造一个“她”字,我自己并没有发表过意见,只是周作人先生在他的文章里提过一提;又因为我自己对于这个字的读音上,还有些怀疑,所以用的时候也很少(好像是至今还没有用过,可记不清楚了)。可是寒冰君不要说,“好!给我一骂,他就想抵赖了!”我决不如此怯弱,我至今还是这样的主张;或者因为寒冰君的一驳,反使我主张更坚。不过经过的事实是如此,我应当在此处声明。
这是个很小的问题,我们不必连篇累牍的大做,只须认定了两个要点立论:一,中国文字中,要不要有一个第三位阴性代词?二,如其要的,我们能不能就用“她”字。
先讨论第一点。
在已往的中国文字中,我可以说,这“她”字无存在之必要;因为前人做文章,因为没有这个字,都在前后文用关照的功夫,使这一个字的意义不至于误会,我们自然不必把古人已做的文章,代为一一改过。在今后的文字中,我就不敢说这“她”字绝对无用,至少至少,总能在翻译的文字中占到一个地位。姑举一个例:
她说,“他来了,诚然很好;不过我们总得要等她。”
这种语句,在西文中几乎随处皆是,在中国口语中若是留心去听,也不是绝对听不到。若依寒冰君的办法,只用一个“他”字:
他说,“他来了,诚然很好,不过我们总得要等他。”
这究竟可以不可以,我应当尊重寒冰君的判断力。若依胡适之先生的办法,用“那个女人”代替“她”(见《每周评论》,号数已记不清楚了),则为:
那个女人说,“他来了,诚然很好;不过我们总得要等那个女人。”
意思是对的,不过语气的轻重,文句的巧拙,就有些区别了。
寒冰君说,“我”“汝”等字,为什么也不分起阴阳来。这是很好的反诘,我愿读者不要误认为取笑。不过代词和前词距离的远近,也应当研究。第一二两位的代词,是代表语者与对语者,其距离一定十分逼近;第三位代表被语句,却可离得很近。还有一层,语者与对语者,是不变动,不加多的;被语者却可从此人易为彼人,从一人增至二人以上。寒冰君若肯在这很简易的事实上平心静气想一想,就可以知道“她”字的需要不需要。
需要与盲从的差异,正和骆驼与针孔一样。法文中把无生物也分了阴阳,英文中把国名,船名,和许多的抽象名,都当作阴性,阿拉伯文中把第二位代词,也分作阴阳两性;这都是从语言的历史上遗传下来的,我们若要盲从,为什么不主张采用呢?(我现在还觉得第三位代词,除“她”字外,应当再取一个“它”字”以代无生物;但这是题外的话,现在姑且不说。)
此上所说,都是把“她”字假定为第三位的阴性代词;现在要讨论第二点,就是说,这“她”字本身有无可以采用的价值。关于这一点,可以分作三层说明:
一,若是说,这个字,是从前没有的,我们不能凭空造得。我说,假使后来的人不能造前人未造的字,为什么无论那一国的字书,都是随着年代增加分量,并不要永远不动呢?
二,若是说,这个字,从前就有的,意思可不是这样讲,我们不能妄改古义。我说,我们所做的文章里,凡是虚字(连代词也是如此),几乎十个里有九个不是古义。
三,若是说,这个字自有本音,我们不能改读作“他”音。我说,“她”字应否竟读为“他”,下文另有讨论;若说古音不能改,我们为什么不读“疋”字为“胥”,而读为“雅”,为“匹”?
综合这三层,我们可以说,我们因为事实上的需要,又因为这一个符号,形式和“他”字极像,容易辨认,而又有显然的分别,不至于误认,所以尽可以用得。要是这个符号是从前没有的,就算我们造的;要是从前有的,现在却不甚习用,变做废字了,就算我们借的。
最困难的,就是这个符号应当读作什么音?周作人先生不用“她”而用“伊”,也是因为“她”与“他”,只能在眼中显出分别,不能在耳中显出分别,正和寒冰君的见解一样。我想,“伊”与“他”声音是分别得清楚了,却还有几处不如“她”:一,口语中用“伊”字当第三位代词的,地域很小,难求普通;二,“伊”字的形式,表显女性,没有“她”字明白;三,“伊”字偏近文盲,用于白话中,不甚调匀。我想,最好是就用“她”字,却在声音上略略改变一点。
“他”字在普通语区域中,本有两读:一为t'a用于口语;一为t'uo,用于读书。我们不妨定“他”为t'a,定“她”为t'uo;改变语音,诚然是件难事,但我觉得就语言中原有之音调而略加规定,还并不很难。我希望周先生和孙君,同来在这一点上研究研究,若是寒冰君也赞成“她”字可以存在,我也希望他来共同研究。
孙君的文章末了一段说,“她”字本身,将来要不要摇动,还是个问题,目下不妨看作X。这话很对,学术中的事物,不要说坏的,便是好的,有了更好,也就要自归失败,那么,何苦霸占!
寒冰君和冰君,和我都不相识。他们一个赞成我,一个反对我,纯粹是为了学术,我很感谢;不过为了讨论一个字,两下动了些感情,叫我心上很不安,我要借此表示我的歉意。
寒冰君说,“这是刘半农的错”!又说,“刘半农不错是谁错?”我要向寒冰君说:我很肯认错;我见了正确的理解,感觉到我自己的见解错了,我立刻全部认错;若是用威权来逼我认错,我也可以对于用威权者单独认错。
(九年六月六日,伦敦)
寄《瓦釜集》稿与周启明
启明兄:
今回寄上近作《瓦釜集》稿本一册,乞兄指正。集中所录,是我用江阴方言,依江阴最普通的一种民歌——“四句头山歌”——的声调,所作成的诗歌十多首。集名叫做“瓦釜”,是因为我觉得中国的“黄钟”实在太多了。单看一部《元曲选》,便有那么许多的“万言长策”,真要叫人痛哭,狂笑,打嚏!因此我现在做这傻事:要试验一下,能不能尽我的力,把数千年来受尽侮辱与蔑视,打在地狱底里而没有呻吟的机会的瓦釜的声音,表现出一部分来。
我这样做诗的动机,是起于一年前读戴季陶先生的《阿们》诗,和某君的《女工之歌》。这两首诗都做得不错:若叫我做,不定做得出。但因我对于新诗的希望太奢,总觉得这已好之上,还有更好的余地。我起初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经过多时的研究与静想,才断定我们要说谁某的话,就非用谁某的真实的语言与声调不可;不然,终于是我们的话。
关于语言,我前次写信给你,其中有一段,可以重新写出:“……大约语言在文艺上,永远带着些神秘作用。我们做文做诗,我们所摆脱不了,而且是能于运用到最高等最真挚的一步的,便是我们抱在我们母亲膝上时所学的语言;同时能使我们受最深切的感动,觉得比一切别种语言分外的亲密有味的,也就是这种我们的母亲说过的语言。这种语言,因为传布的区域很小(可以严格的收缩在一个最小的地域以内),我们叫作方言。从这上面看,可见一种语言传布的区域的大小,和他感动力的大小,恰恰成了一个反比例。这是文艺上无可奈何的事。”
关于声调,你说过:“……俗歌——民歌与儿歌——是现在还有生命的东西,他的调子更可以拿来利用。”(《新青年》八卷四号《诗》)这是我们两人相隔数万里一个不谋而合的见解。
以上是我所以要用江阴方言和江阴民歌的声调做诗的答案。我应当承认:我的诗歌所能表显,所能感动的社会,地域是很小的。但如表显力与感动力的增强率,不小于地域的减缩率,我就并没有失败。
其实这是件很旧的事。凡读过Robert Bums,William Barnes,Pardric Gregary等人的诗的,都要说我这样的解释,未免太不惮烦。不过中国文学上,改文言为白话,已是盘古以来一个大奇谈,何况方言,何况理解!因此我预料《瓦釜集》出版,我应当正对着一阵笑声,骂声,唾声的雨!但是一件事刚起头,也总得给人家一个笑与骂与唾的机会。
这类的诗,我一年来共作了六十多首,现在只删剩三分之一。其实这三分之一之中,还尽有许多可以删,或者竟可以全删,所余的只是一个方法。但我们的奇怪心理,往往对于自己所做的东西,不忍过于割削,所以且下暂且留剩这许多。
我悬着这种试验,我自己并不敢希望就在这一派上做成一个诗人;因为这是件很难的事,恐怕我的天才和所下的工夫都不够。我也不希望许多有天才和肯用工夫的人,都走这条路;因为文学上,可以发展的道路很多,我断定有人能从茅塞粪土中,开发出更好的道路来。
我初意想做一篇较长的文章,将我的理论详细申说,现在因为没有时间,只得暂且搁下。一面却将要点写在这信里,当作一篇非正式的“呈正词”。
我现在要求你替我做一篇序,但并不是一般出版物上所要求的恭维的序。恭维一件事,在施者是违心,在受者是有愧,究竟何苦!我所要求的,是你的批评;因为我们两人,在做诗上所尝的甘苦,相知得最深,你对于我的诗所下的批评,一定比别人分外确当些;但这样又像我来恭维你了!——其实不是,我不过说:至少也总没有胡“蚕眠”(!)先生那种怪谈。
现在的诗界真寂寞,评诗界更寂寞。把“那轮明月”改做“那轮月明”凑韵,是押“称锤韵”的人还不肯做的,有人做了。把新芬党人的狱中绝食,比做伯夷叔齐的不食周粟,是搭截大家还不敢做的,也有人做了。做了不算,还有许多的朋友恭维着。
这种朋友对于他们的朋友,是怎样的心理,我真推想不出。若说这样便是友谊,那么,我若有这样朋友,我就得借着Wm.Blake的话对他说:
“Thy friendship of has amde my heart to ache:—Do be my enemy,for friendship's sake.”
我希望你为友谊的缘故我做的朋友,这是我请你做序的一个条件。
(十年五月二十日,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