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杂文1

反日救国的一条正路

——谨贡此意于全国学界同人

苏州人打架,把辫子往头上一盘,握着拳头大呼三声“来!来!来!”到真要打了,他却把辫子往后一抹,发脚便逃,口中说声“今天没吃饱饭,不打你,明天收拾你”。

这一段故事,真把苏州人挖苦得够了。然而,我们自己想想,我们的举动,我们的所谓“救国事业”,还不是道地的苏州货!

国难临头了,我们开大会,派职员,打电报,发宣言,游行,示威,演讲,贴标语,叫口号,缠墨纱,甚至于写血书,看上去何尝不慷慨激昂,轰轰烈烈,可是,只须看见一个日本兵拿着枪来了,保管吓得大家一哄而散;只须听见一声日本枪,保管吓得大家魂不附体;恐怕还不见得能像苏州人从容不迫的说声“今天没吃饱饭,明天收拾你”。

我说这话并不是冤人,也不是要“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却因事实是如此,与其有话留给别人说,不如自己说。

前星期二,某处某某两校学生,结队游行既毕,忽然听见一个消息,说日本兵要到两校附近去练习打靶,已得当地公安局许可。口害!好!两校的学生,连夜就吓得精光!有一部分趁火车逃到了北平,见了人就气喘喘的问:

“不好了!日本兵要占据我们的学校了,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人家只吹了一口气,就叫你们不远数百里一逃而至北平,还有什么办法!

当我们结队游行了大半天,叫了大半天的口号之后,回到家中,可真有些累了。我们坐一坐,喝口水,擦把脸,自己想:今天辛苦了,救了大半天的国。

不差,的确辛苦了,的确救了大半天的国:这是事实,非但是事实,亦许还是真理!

但是,就国的一方面说,劳你驾去救它,费了这么大的劲,它受到了一丝一毫一粒芝麻大的益处没有?

我敢干脆的说,没有!因为这也是事实,这也是真理。

非但国没有受到益处,而且说不定还受到了相当的害处:

你说这种游行示威叫口号可以吓倒日本人么?日本人就不怕你这一手。非但不怕,而且正要利用:他可以用这些材料向国际宣传,说中国人频频加以仇视与侮辱,致两国间有不愉快的感情,为自卫计,不得不有断然的处置。同时他还可以用这些材料去刺激本国的军人,使他们对于中国人更加仇恨,在打仗时更加活跃。

你说你要借此唤醒本国人么?能醒的不唤自醒,不能醒的唤也不醒。我亲眼看见游行队在街上走,街旁的市民报之以冷笑,甚至于加以一两句尖酸刻毒的批评。他们的铺子里正堆满着日本货;他们正要借着日本货的来源减少而居奇;他们正要借此机会而向有政治关系的银行挤兑;他们正要借此做标金;正要借此把银元的价值从四十吊抑低到三十五六吊。你向他们呼号,他们不把日本人作敌人,却先把你们当作敌人。

我们都有我们的正业:读书的应当读书,教书的应当教书。读一点钟书和教一点钟书对于国家有什么好处,虽然目前看不见,但总在国家的进益项下记着。假定一个青年因为游行叫口号而牺牲三点钟,一百万青年就可以牺牲三百万点钟。无端在国家的进益项下减少了三百万点钟的正当工作及其效率,而其替代工作之效率等于零,这是何等重大的损失。

我们应当知道,我们所叫的口号,并不是五印掌心雷,可以叫日本人望风而靡;也不是张天师的神符,可以叫麻木不仁的国民一变而为生龙活虎。我们要救国,无论对内对外,应另取一条切实有效的途径,不能老用这一套村童撒野,村妇骂街的幼稚手段。

我们应当知道,此番日本出兵,并不是由于一朝一夕之愤,却是二三十年以来处心积虑的结果;所以既然出了兵,决不能像五三那次一样轻易撤去。他们或者竟要老老实实的永远占据土地,因为我们虽然承认满蒙是我们的,他们却承认满蒙是他们的;在这种观察点之下,他们觉得永远占据土地,正是分所当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或者他们因为国际的空气不大好,暂时特别客气些,把土地交还给我们,可是,所交还的是名,所侵占的是实;所交还的是肤廓,是糟粕,所侵占的是膏血,是精华。总而言之,半斤还是八两,满蒙从此完结。

我们应当知道,日本之所以要占据满蒙,虽然是帝国主义者的野心的具体的表露,却也是势有所不得不然。他们国小民多,若不向外发展,决然不能生存;而要向外发展,除满蒙外实无更好的路径。所以他们对于满蒙的竞争,决然不是随便的尝试,决然不是无端同中国人开玩笑,决然不是儿戏。他们能得到满蒙就是一条活路,得不到就是一条死路。所以,要是我们以为中国有的是地方,这满蒙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那就不如趁早奉送给他,也省得许多麻烦,省得彼此伤了和气!要是以为满蒙是应当争的,那就必须彻底了解这种的争不是尝试,不是开玩笑,不是儿戏,而是个判定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的大决斗。必须有了这样的见解,然后才可以争一争。

我们应当知道,所谓不抵抗,实在只是不能抵抗。沈阳驻有五万重兵,只不到一千个日本兵就占据了沈阳城!退到一百万步说,你即使不开枪抵抗,难道不能关一关城门,使他攻上三天五天么?从此我们可以明了,中国之所谓兵,只是一大堆的宜于杀戮同胞的刽子手,要放到国际的疆场上去,只是增加国际的笑谈而已。

我们应当知道,现在中国所处的地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是不抵抗而投降,订一个城下之盟。第二条路就是抵抗,就是打,打必败,败必降,结果也是订一个城下之盟。

我们应当知道,日本此次出兵,虽然是军人方面的自动,没有经过正当的政治手续,所以币原说:“吞满洲无异于吞炸弹”;其余在政治上较有远大眼光者,亦以为日本宪政从此破坏,是日本本身的一件大事。但这是日本的事,决不与中国相干。日本决不能因为有这样的事就减轻了对于中国的打击;到临了,必还是有实力的武人占了优势,文人只是供奔走而已。所以,假使我们中国人要希望日本的文人武人意见分歧,因而得以苟安一时,苟延残喘,那就与希望日本再有一次大地震一样的渺茫,一样的可耻!

我们应当知道,国际联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国际联盟里的那几位先生,也不过是那么几位先生。别说他们被日本人包围了不肯说公道话,即使肯说,他们手下并没有一支国际军,还不是嘴上擦石灰:白费。而况,中国人自以为得到了“不抵抗”三个字的秘诀,就可以博得人家的同情与眼泪,殊不知“不抵抗”之在欧美人心目中,只是“卑怯”(Coward)的表露,照字典上的解说是“缺乏胆量”(Wanting Courage),“没有灵魂”(Spiritless),以这种资格求助于人,人家虽然表面上同你敷衍,骨底里还不是冷笑一阵子完事!

我们应当知道,中国人挨日本人的打,并不是偶然,是活该!中国的地面比日本大到几十倍,富饶到几十倍,为什么连穷乡僻壤的小铺子里也充满了日本货?中国的人口比日本多到几十倍,军队的数目也多到几十倍,为什么中国人见了日本人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为什么中国的阔人军阀们看了本国全体民众小得不如一颗米,看见了日本的卖金丹卖手枪的流氓就头昏心痛不敢放一个屁?难道日本的富强是买香槟票买来的,中国的贫弱是天火烧成的?如其不是,那就是我们的不争气,是我们的罪孽深重,我们辜负了这神州一片土,我们对不起我们的祖宗!我们居然还有城砖厚的脸皮去向欧美人乞怜!要是我们老照着这样的情形混下去,即使能于保全国土,至多也不过是稍有天良不肯掘卖祖宗坟墓的破落户,不是显亲扬名光前裕后的好子弟。

知道了以上各点,然后才可以说反日,然后才可以说救国。

反日与救国虽然可以连接在一起说,却并不是一件事,应当分别而论。

先说反日。

何以到反日,因为日本人是我们的仇人,而且不是普通的仇人,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死仇!

对付死仇并不是打哈哈的,必须能忍能做,然后才可以达到报仇雪耻的目的。

所谓能忍,是说无论你用怎样不堪的手段对待我,我只是忍受。你骂我,我忍受;你打我,我忍受;甚至于你要杀我,我若认为应当忍受,还是忍受。

我们没有感情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有事理上的“在应忍时无不可忍”。

我们唯一的表示是:你骂我,我不响;你打我,我不讨饶,我不哭;我们有眼泪往肚子里汪,决不掉给你日本人看。

我们平时对于日本人无所用其忿忿然;见了面点头还是点头,握手还是握手——但须记得,这便是将来拿着刀子通你的手。

我们宁饿死,不与日本人发生任何职业上的合作关系,小而至于拉车的不拉日本人,大而至于月薪六百元的东方文化委员会委员也不干。

我们立誓终身不买日本货(除有关知识的书籍,及往日本游历时),天天自己摸着良心自顶至踵检查一下:我们不必硬劝别人,别人自然会被我们的血诚所感动;也不必硬去取缔奸商,到没有人买了,奸商也就无从奸起了。

我们一切都是不动声色,只是痛心切齿的记牢了四个字:总有一天!

到了那一天,我们就做,我们就拚命。

我们有枪就用枪,没有枪就用刀,没有刀可以用木棍,用树枝,用砖石,再没有,我们有头可以撞,有拳可以挥,有脚可以踢,有牙齿可以咬!“困兽犹斗”:当一条狗被人打得要死的时候,它还能占据了一只墙角,睁着惨绿的眼睛,露着雪白的牙齿,想要用最后的力量咬了你一毒口才死,难道中国人就不如一条狗!

我们拚!能组成军队就用军队拚,不能组成军队连合了十个八个人三个五个人也可以拚,单独一个人也可以拚!你叫我们军队也好,土匪也好,暴徒也好,什么名义都可以,我们所要的是拚。一个拚死一个不赔本,一个拚死两个还赚一个!

只须世界上还剩得一个中国人,你们日本人休想好好的过;只须世界上还剩得一滴中国人的血,必须拚到了你们日本人相等的血才甘心。

这就是我所主张的忍与做。

怎样救国?

国是个有机物,并不是呆然的一大块。

现在的中国,并不像欧战后的德国一样只受了些硬伤,乃是每一个组织每一个细胞都在出脓都在腐烂。

细胞就是我们自己,组织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业。

所以,要救国,先该救我们自己,先该救我们自己的事业,自己不肯救,只是呼号着“救!救!救!”其结果必至于不可救。

要救我们自己,应该时时刻刻努力,把自己做成一个堂堂正正能在这竞争剧烈的世界上站得稳脚头的人;应该时时刻刻责问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不问大小,每一件都可以在国家的总账簿上画一个正号,不画一个负号。

要救我们的事业,应当问一问自己所做的事业是不是可以和外国同等的人所做的同等的事业一样好,或比我们更好;做学生的,应当问一问自己的程度能不能比上外国同等的学生,所用的功力能不能比上外国同等的学生;做教员的,应当问一问自己能不能和外国同等的教员一样热心于教授,一样热心于研究,自己能不能有什么著作什么发明可以和外国同等的教员相当,自己所造就的人才,和对于学术上的贡献,是不是可以置之于世界学林中而无愧。要是别国的学生别国的教员可以打一百分,而我们只可以打九十九分,那还是我们不长进,应当不分昼夜努力赶向前去。必须别人能打一百分,我们也能打一百分,甚至于可以打一百零一分一百零二分,那才算救了我们的事业。

我们不应当看轻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的事业。在国的总账簿上,小学教员是一个人,国民政府主席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小学教员能尽职,其价值不亚于一个国民政府主席能尽责。

我们应当锻练我们的身体。在和平时,这身体是做事业的工具;到战时就是杀敌的利器。

我们应当珍爱国家的血本。日本货固然终身不买,别国货能不买总不买,能有国货总用国货。能替国家省下一个铜子,即是替国家多保留一分元气。

我们应当认定现在是卧薪尝胆刻苦耐劳的时代,把什么,“颓废主义”,“享乐主义”,以及“摩登”“跳舞”等淫逸丧志的东西,一概深恶痛绝,视同蛇蝎。

我们应当爱美。但要爱真的美,不要爱假的美。行为纯洁,不做卑鄙龌龊的事,那是美。人格完全,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那是美。到必要时,杀身成仁,死得干干净净,那是美。有钢铁一样坚固的身体,有金钢钻一样刚强而明亮的灵魂,外面穿件兰布大褂,也掩不住他的美。要是做女人的以涂脂抹粉为美,做男子的海,恐怕不容易再有那样合作的机会,这一点稿子,也就很可珍贵了。

我现在把这部稿子印出,并没有什么用意,也没有什么感想。也不想谋利,因为我同出版人说好:“我也不要抽版税,你也不要定高价,希望同好的人购买起来可以方便些。”那么,究竟为什么要印呢?简单说来,只是因为有趣可玩而已。当然,现在的时候决然不是玩这玩那的时候,但我自己相信,我虽然不能担着大粪做直接生利的工作,也不能荷着长枪做直接救国的工作,而对于我自己名下的本分工作,无论在故纸堆中或新纸堆中,总还孳孳不倦未敢后人。现在弄这一些小玩意儿,正如小孩子上学回家取他所心爱泥人儿抱抚一回,若然做父母的人还要呵责他,旁人还要笑他“这孩子没出息”,那也自然无话可说。

有几位朋友劝我把自己的诗稿也放一两首进去,我却未能从命。第一,因为那时的稿子,早已没有,现在既然找不出,自然也不便倒填了年月假造。第二,听说有位先生编印世界名画集,内分三部,第一部是外国名画,第二部是本国名画,第三部就是他自己的名画。这真是一妙绝古今的编制法,可惜我竟不能造起一个“初期白话名诗”之类的名目来,要是能于造成,我也就很有胆量和勇气把我自己的名诗放进去。

在旧纸夹中找到了七张《新青年》稿纸,就用来抄写初期白话诗稿的目录,且在目录后面随笔写了一大堆废话,到废话说完,七张稿纸也就快写完了。

二十一年十二月廿八日,刘半农复书于寓之含辉堂。

三十五年过去了!

国立北京大学自从创办到现在,已整整三十五年了。我们在校中做事的,读书的,碰到了这样一个大纪念日,自然应当兴高采烈的庆祝一下。

但是,严重的困难还依然严重,国内分裂的现象又已重演于目前,1936年的世界大恐慌,也一天天的紧逼上来。我们处身于这样的局面之中,只须稍稍一想,马上就可以收回了兴高采烈,立时变做了愁眉苦脸。

不错,瞧我们的校徽罢!“北大”两个篆文,外面一道圈子,是不是活画了个愁眉苦脸?

但我并不在这里说笑话。我以为这愁眉苦脸的校徽,正在指示我们应取的态度,应走的道路。我们唯有在愁眉苦脸中生活着,唯有在愁眉苦脸中咬紧了牙齿苦干着,在愁眉苦脸中用沉着强毅的精神挣扎着,然后才可以找到一条光明的出路。要不然,“覆巢之下无完卵”,就是醉生梦死者应得的报应。

瞧瞧欧战以后的德国人罢!他们真能在愁眉苦脸之中蛮干。他们痛苦时只是抬起头来喘口气,喘完了气还是低着头干。而我们呢?在我们的账簿上,只怕除去呼口号,贴标语,开会,游行示威,发通电之外,所余下的也就近于○了罢!

回想三十五年前,清政府因为甲午一役,受了日本人的大挫折,才有开办大学的决议。而大学开办了三十五年,其结果曾不能损及日本人之一草一木,反断送了辽东千里,外加热河一省,这责任当然不能全由大学师生担负,而大学师生回想当年所以开办大学之故,再摸摸自己身上这三十五年中所受到的血渍未干的新创,请问还是应当兴高采烈呢?还是应当愁眉苦脸呢?

当然,我们不能不承认现在的北大已有相当的根底,更不能不承认已往三十五年中的北大已有相当的成绩。我们到国内各处去旅行,几乎没一处不碰到北大的旧同学。这些同学们或做中央的委员部长,或做各省县的厅长局长县长,做大中小学校长教员的更多。他们各以其学问经验用之于所办的事业,自然对于国家各有各的贡献。把这一笔总账算起来,自然也不能不算伟大。所以,若然我们要说一句自为譬慰的话,也就不妨说:要是这三十五年中没有北大,恐怕中国的情形还要更糟。可是这样的话,要是校外的人拿来恭维我们,我们还应当谦逊不遑。要是我们自己这样说,那就是不求上进,没有出息的表征。

我们应当取极严厉的态度责备我们自己。我们应当把已往所得的光荣——若然有的话——看作没有,应当努力找寻自己的耻辱,而力求所以雪耻之道。

我们这学校并不是研究飞机大炮的,所以,我们造不出飞机大炮,并不是我们的耻辱。但是,我们研究自然科学,而我们在自然科学上还没有很重要的发明,那是我们的耻辱。我们研究社会科学,而我们对于本国社会的情状,亦许还没有外国学者调查得清楚,那是我们的耻辱。我们研究本国文史,而我们所考据的东西,亦许有时还不比上外国学者所考据的精确,那是我们的耻辱。

大家都呼号着要雪国耻。我以为国耻应当一部分一部分的雪。做商的应当雪商耻,做工的应当雪工耻,我们头顶三十五年老招牌的北大,应当努力于雪学术耻。

单有坚甲利兵而没有其他种种事业以为其后盾,决不足以立国。我们的职任,既不在于为国家研究坚甲利兵,就应当在我们的本份上做工夫!要是能把本份上的工夫做得好,其功业亦决不在于为国家研究坚甲利兵之下。

前几年,“读书”“救国”两问题的冲突,真闹到我们透气不得。到了今年五月二十二日,这问题就被事实解决了。虽然我们回想到了这样的事实就要心痛,但心痛的结果可以指示出一条我们应步的路,那还不得不认为“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同学们,同事们,三十五年已经过去了,愁眉苦脸的校徽正在诏示着我们应当愁眉苦脸的去做,我们在今天一天上,自然不妨强为欢笑,兴高采烈,从明天起,就该切切实实,愁眉苦脸去再做上三十五年再说!

廿二年十二月十七日,北平

两盗

闹市尽处,颓垣败壁之旁,二人方抵掌而谈,音吐瑟缩,若有所惧。

(甲)一举而得十金,汝得其四,我得其六,亦甚善。

(乙)得之殊不易。唉!我辈杀人越货,我之心,乃亦若见杀于人,尔心又何若?

(甲)若何味味!若发白矣,胡乃无胆!且一击而杀彼,于彼无所苦。

(乙)杀之终是罪孽。彼面目秀美,如圆月之放光。今一被吾人之刃,世间遂仅余一月,形单而影只矣,唉!

(甲)趣低声言之!若胡愚妄不惧死?此间贵人多,且有权力,官府亦善察,尔胡愚妄不惧死?

(乙)我刺彼时,彼唇张舌动,未及发声而其身已付诸大化,思之殊可悯恻。此十金得来殊不易。

(甲)速默!勿复言此!独不见亭亭彼美,已登彼古塔之颠,凭阑而远眺邪?

(乙)此小娘子亦甚有胆,乃敢履此危塔。

(甲)你尚不知其所欢。其所欢尝自塔外缘壁而上,以达于顶。此小娘子见之,以少年英勇至此,叹为得未曾有,遂许之以身。嫔(姘)有日矣,而……

(乙)而,何者?

(甲)而不知此少年人已……

(乙)已,何者?

(甲)已丧于吾辈之手。

(乙)嗟夫!此事确耶?此事果确,彼小娘子尚复何望?

(甲)岂无所望?彼方谓意中人姗姗来迟,初不知狭巷之中,已有一人陈尸于地,血染尘埃,且由殷而紫矣。

(乙)伤哉!尔胡不杀他人而杀此?今也鹄失其雄,此后将沉浸于眼泪中矣。

(甲)哈哈!吾辈猛兽生涯,岂能择人而噬。且世间女子,多半无情,今日见甲死而恸哭,明日即熏沐以为乙容。伙伴!尔阅世深,胡不知此!

(乙)勿为此忍心语!独不见残阳一角,正照彼美花颐玉额之间,两目盈盈,热泪已破睫而出。

(甲)彼尚梦梦,胡由能哭?或者于睡梦中与所欢谇诟,是以苦水盈其目。

(乙)或于睡梦中见其意中人沐血呼冤,故戚戚疑为恶兆。精诚所感,容或有此。

(甲)世间安得有鬼?

(乙)人尽若汝,则举世无人,无人安得有鬼?即谓无鬼,亦或彼登高瞩远,已见狭巷中之尸。

(甲)巷旁高垣夹峙,苟眼光非曲,安能见尸。女子之心,固曲屈如盘蛇,谓其眼光亦曲,我乃未信。

(乙)此女尚少,戕其所天,意终不忍。

(甲)天夜矣,归休!

(乙)天夜矣,白日已逐长夜而去,惨然无色,后此我心,乃同此日。

(甲)夜则复明耳,日出瞬息间,奚戚戚?

(乙)我得此四金,乃觉甚重。

(甲)若穷鬼!一旦得钱,便觉其重。今夜甚冷,第以尔钱买一醉,则冷祛而重亦不汝累。

(乙)今夜甚冷,我乃甚热,以此钱置掌中,一若彼小娘子丝丝热泪,痛炙我手,不可复当。我今思之,遇汝实非我福。

(甲)遇我非福,还我钱可矣。

(乙)善!还汝钱,始足略消我谴。我今归矣,宁饿死,不愿再见汝。

(四年六月,上海)

欧洲花园

(一)千九百十六年三月十一日

晨起,行于市,见鬻报之肆,家家咸树一竿,竿头缀巨幅之布,或悬径尺之板,署大字于上,以为揭橥,曰“葡萄牙宣战矣。”此数字着吾眼中,似依恋不肯即去;而吾当举目凝视之时,心中感想何若,亦惘然莫能自说,但知战之一字,绝类哑谜,难测其奥。七百年前,吾葡萄牙甚小弱,其能张国威,树荣名,自跻于大国之列者,战为之也。及后,阿尔加司克伯尔之役,摩尔人败吾军,吾主,摩尔人(Moors)居非洲北岸,为阿刺伯及巴巴利人之混合种,不信耶教。千五百五十七年,葡王约翰三世(King Joao III)死,其孙撒拔司丁(Sebas—tiao)嗣位,只三岁,王伯祖摄政。至千五百六十八年,王十四岁,归政。王年少英敏,嗜运动及冒险之事,又笃信宗教,亲政既十年,恶摩尔人之无化,集国中兵万四千众,以千五百七十八年六月二十五日,自葡京里斯朋(Lisbon)发发,渡海征摩尔。八月四日,战于阿尔加司克伯尔(Alcacer—Keb'ir)大败,王死乱军中,万四千人及从征诸贵族,或死或俘,无有还者。事平,有得王尸者,见身受数十剑,血肉模糊,衣冠类王外,莫由辨真伪,遂运归,葬于白仑寺(Convent of Belem),其曾祖马诺欧王(King Manoel)所建者也。或谓归葬者实非王尸,王之死,不在战场,而在被虏于摩尔之后云。以撒拔司丁之英毅,竟不蒙天佑,身死国辱,隳其祖宗之遗烈,而令吾葡萄牙人屈伏于人者,亦战为之也。嗟夫,吾葡萄牙固昔日之泱泱大国也,光焰烛天,荣名盖世,以今之小,视彼之大,数百年来,爱国之士,殆无一不悲愤填膺,叹为昔日之盛,恐终古不能见诸今日也。然昔日之盛,果即终古不能见诸今日乎?则其事犹待解决,固无人能知之,亦无人能断之也。今葡萄牙宣战矣,祖宗之灵,已归相吾辈,吾辈将来运遇,为蹇为吉,容可即此决之。夫以吾葡萄牙先人之事业,曾于惊世骇俗中辟一新纪元,曾于探幽穷险中辟一新纪元,曾于人心能力中辟一新纪元,吾人幸而为其子孙,岂可昏昏过去,而不一念其遗烈邪?且亦岂一念即了,以为昔日之事,仅一光荣之幻梦,今梦醒情移,不妨于夕阳西下时,歌俚歌,徘徊于颓垣破宇间,摩挲旧迹,视为考古之资,而不以先人之遗命,为前进之铙吹,希望之宝库耶?诸君英人;英人,果敢人也,御木纳之假面,而藏锋镝于其中;善画策,平时一举手,一投足,悉资以造策;策备,乃待时而动。人之论诸君者,每谓英人何狡若游龙,不可捉摸。不知诸君固自有主意,初非动于一时之情感也。职是故,诸君恒视吾辈为怪物,谓葡萄牙人善作梦,当晴日当空,气候温暖,则葡萄牙人梦矣:置身园中,见橘树及夹竹桃之花,灿然齐放,微风送香,则色然喜,如登天国,曾不一思来日之大难;似此举国皆梦,茫然不知世间复有白昼,国几何而不亡。诸君以此责吾辈,吾辈敢不唯诺;盖吾葡萄牙人固善梦之民族,常自承不讳也。然吾辈所梦,未必即符诸君之所测。乃有一梦,作之数百年矣,今犹未醒也。自当年撒拔司丁王遇害,国人悲之,北自格利西亚,南迄亚尔客夫司极边,凡言及此王,莫不口虚唏悲叹,谓王英气过人,春秋甚富,貌丽如少女,国人莫不愿为效死;以王其人,在理当展其雄略,建万世之功,不能即此淹忽;于是佃佣村媪,撰为齐谐,父诏其子,母语其女,谓王实未死,今睡耳,异日且归;至今山村酒肆间,老农辈偶谈故事,犹坚执此说。此非数百年未醒之梦耶?诗人嘉穆恩有句云:“Antiga fortaleza a lealdade d'animo enobreza;”嘉穆恩(Louis de Camoens)生千五百二十四年,死千五百七十九年;此二句以英文直译之为:“Ancient vigour and loyalty of mind and nobleness”吾今亦作此想,想诸君闻之,或将匿笑。然英国诗人,不亦尝谓神话村谈,幻梦怪想,均自具哲理,不能视为妄谬耶?又吾葡萄牙农民,都朴质寡文,与自然界甚接近,故为状绝类小儿。方吾儿时,乳母为吾述神话,吾自摇篮中听之,恒心慕神仙,谓他日吾长,亦神仙也。今老农辈之于撒拔司丁,亦犹吾儿时之于神仙耳。慕之既切,信之既深,苟有机缘以通其壅,有不誓死直前,使失诸撒拔司丁者收诸今日耶?且物极必反,失败之后,或转光荣;痛苦既深,每多欢乐;毅力之刃,炼自患难之炉;破产之父,临终涕泣,遗孤奋勉,必昌其家;中谓葡萄牙即此萎化不振耶?今葡萄牙改民主政体矣,吾犹于撒拔司丁深致惋慨,闻者幸弗以吾为王党余孽,亦弗以吾如此立论,事关政治,当知吾于葡萄牙全国之中,一切政党政客,多无所憎好,亦无所信仰;所自信者,但有国魂。昔耶稣基督未降生时,犹太人期望基督至切,谓必基督生,乃能救民水火。及耶稣既生,以基督自任,虽犹太教徒及市井无赖众起反对之,而终无损于基督。基督者,盖应乎人人心中之愿望而生,所谓果生于因也。今吾与邦人,既深信撒拔司丁之必归,执彼例此,安见撒拔司丁之果不来归耶?来归之后,选旧材,鸠旧工,重建旧邦,又安见其要底之固,不尤十百往时耶?世之论者,又岂能决言吾葡萄牙神话,尽属荒渺无稽耶?虽吾生有涯,而世变靡定,撒拔司丁来归,果在吾一息未尽之前,抑在吾此身既了之后,吾不自知。要之,吾为挚信撒拔司丁必归之人,吾即可屏绝一切王党民党,自立一党曰撒拔司丁党。隶党中者,吾本人外,即全国佃佣村媪,至今犹深信撒拔司丁未死之人。其导吾入党者,则为吾乳母玛利,今已死矣。吾读书识字,所读历史之书,自小学以至大学,聚之亦可成束,然求其趣味浓郁,摹绘往年事实,栩栩欲活着,殆多不如吾乳母所述之故事。有时于故事之后,殿以俚词,抚余顶而歌之,尤能深镌吾脑,令吾永不遗忘。今日身在伦敦,见街旁鬻报肆中有葡萄牙宣战之揭橥,遂使余热血鼓荡于中而不能自己[已]者,胥吾乳母玛利之力也。玛利居茫堆司州,其地甚冷僻;小说家每谓茫堆司者,未经世人发见之沙漠也;又曰,茫堆司为文明不及之地,以茫堆司道路崎岖,居民寥落,逆旅既朴俭有上古风,旅行之士,亦遂裹足;凡一切奢侈安适之具,世人美其名曰进步云者,胥不能于茫堆司求之。吾葡萄牙编户之氓,多崇实黜华,茫堆司尤甚,游其地,接其人,不识字者几居什九;然字内灵气,实钟其身;记力理想,均高人一等;怀旧之念,尤时时盘旋胸中;与谈旧事,自白发之叟,以至三尺之童,莫不仰首叹息,似有无限悲苦。玛利生于其地,呼吸其空气既久,女子也,而怀抱乃类爱国伤心之士。所居在山中,祖若父均业农。山中之地,自经垦植,能产嘉谷;而老农辈时时侈道旧事,指山中古迹以示后昆,谓某山之麓,尔祖宗鏖战之地也;某水之滨,尔祖宗饮马之处也;虽不免穿凿附会,而鼓铸国魂之功,实与垦植土地同其不可磨没。吾国为地球古国,曲绘其状,当为一白发萧萧之老人。老人天性,多喜神话,故二千年前罗马侵占吾国之神话,至今犹传说勿衰。余以神话无稽,素不研习,顾于鼓铸国魂之神话,则颇重视,谓圣经寓言而外,足为精神界之宝物者,唯此而已。吾今已长,玛利亦已物化,而玛利小影,犹在吾目;吾六岁时玛利携我抚我之事,思之犹如昨日。记得玛利恒赤足,而性情和厚,举止温雅,不类乡村蠢媪;面棕色,微黑,然修剃甚净,不以黑而妨其美;目大,黑如点漆,似常带悲楚,而口角常露笑容;平时御红棕色之衣,淡橘色之披肩,裙则天鹅绒制,黑色,旁缀小珠;首裹一巾,玫瑰色地,琥珀色文,自前额至后颈,尽掩其发,两耳垂珥,黄金制,甚长,下垂几及其肩;自颈至胸,围一金链,上缀小十字架及金心无数,问之,则以祖传对,谓每一十字架,或一金心,即为一祖先之遗物云。是日之夜,余独处逆旅,脑思大动,恍如吾已退为小儿,与玛利相处,身居祖国,浓雾迷漫,山谷间尽作白色,羊颈之铃,锵锵不绝,牧羊之童,则高声而叱狗;又似时已入夜,启窗外望,天上明星闪烁,如与吾点首,风自西来,动庭前松树,飒飒作声;松下忍冬花方盛开,风送花香,令人心醉;玛利则徐唱俚歌,抚余就睡,歌曰:“风吹火,火小则灭之,火大转炽之;同心而别离,毋乃类于斯。”

Como o vento e para o fogo

E a ausencia para o amor;

Se e pequeno apaga—o logo,

Se e grande,toma—o maior.

此歌直译英文为“As is the wind to the fire,so is absence in love.If love be slight,it is soon less;it great,greater it will grow”

余觉歌味隽永,神魂回荡,不觉昏然入睡。

(二)四月一日

余仍在伦敦,蚤起,天作鱼白色,阴云下垂,似上帝蹙额,闵世人之疾苦。风自东来,奇冷,着人欲战。余凭阑远眺,百感交集,思吾祖国昔日之光荣,今已消散,今日之事,犹在扰攘中,云稠烟重,不能遽判其结果;则将来者,其为希望与否,为不蹶不振与否,亦岂能预说耶。思至此,觉万念多冷,但有悲叹。忽街头一卖花者,手一木筐,中置紫罗兰花,高声求卖,花上露珠未干,颜色鲜艳,似迎人而笑。余一见此花,斗如冰天雪窖之中,骤感春气,一息一呼,都含愉快,盖此小小之花,足导吾灵魂,使复返儿时也。记得六七岁时,一日,园中紫罗兰方盛开,玛利挈吾同坐花砌之旁,见天色明净,一碧如洗,日光作金黄色,着人奇暖,而玛利为吾娓娓道撒拔司丁遗事,吾聆之,亦觉希望幻梦,都美丽放金光也。玛利之言曰:“人言撒拔司丁王已死者,妄也。当王渡海出征时,师船千艘,银樯锦帆,貔虎之士,万有四千。既渡海,胜亦进,败亦进,创深矣,流血成渠矣,而掌帜之弁,犹扬旗而前,旗色如雪,映耀日光,幻为奇灿。及势尽援绝,王犹跃马独出,溃围三次,披杀摩尔三十九人;力尽,乃见禽。尔时,夕阳西下,斜烛战场中,尸骸枕藉于地,中有葡萄牙人万三千;掌旗之弁亦受创死,然犹握旗于手,不肯放;旗本白色,昔曾飞扬空中,与青天之色争艳者,此时血溃满之,倒地作惨红色,似为死者鸣其悲愤。呜呼,王竟败矣,王为上帝之故而出师,竟不蒙上帝之福矣。王既成禽,摩尔人载之归,梏其手足,纳地狱中,令终岁不见天日。王羞忿交并,每值黑夜,闻狱外鬼声呜呜,与风声潮声相和,心辄暴痛,如欲裂为千万,自言曰:‘嗟乎上帝!吾以渺渺之身,临世界最富最强之国,窃愿上答帝恩,树十字架于世界尽处耳。今不幸而败,岂吾已永永不能与吾民相见耶?岂吾已永永不能更见曜灵之光耶?岂吾已永永不能乘吾战马以临敌耶?岂吾已永永不能挥吾宝刀,率吾战士,战彼丑虏耶?’王战创本剧,益以悲怆,生活之力日消,未几即纳其灵魂于上帝。”玛利语至此,稍息,余静坐其旁,屏息欲聆其续,颇不耐,问曰:“其后如何?”玛利曰:“其后,一日,时在四月,朝阳方起,有微风自东来,挟魔力,透地狱之坚壁而入。王在狱中,忽闻乐声悠扬,若远若近,又有紫罗兰香,随风而至,启目视之,则石壁已消,但有大海;海上青天如笠,日光暖和,傍岸在一船,金舷锦帆,庄严夺目,船头立一银甲神,曰圣密察尔,见王,即引登船上,驶向海天深处,顷刻不见矣。”余曰:“王既出狱登船,驶向海天深处,想必甚乐。”玛利曰:“否,王戚甚,身虽出狱,心实系念吾民。登舟后,问圣密察尔曰:‘至高至贵之天使,吾不知何日何时,得返故国。吾知吾国之民,今方痛哭不止,悲我运遇,又日日祷天,求上帝佑吾归国。吾民之意,殆以吾苟不归,吾葡萄牙决无发展国威之日。至高至贵之天使,能示我归期否?’天使笑而不答,王再三问,则曰:‘究在何日,吾亦不能预指。但汝既思归甚切,汝民又念汝勿舍,亦终有归期耳。汝其静俟上帝之明诏。’”此上云云,玛利当春花盛开,秋月初上之际,为吾讲述者殆不下百十次,余每聆一次迄,必问曰:“不知今日王归否。”玛利曰:“今日不归则明日,明日不归,亦终有一日归也。”诸君英人,疆域占全球五之一,尚勇进,不知回顾,闻吾此言,必斥为幻梦。然而举国精神汇聚之焦点,果为幻梦与否,吾可引诸君人人诵习之格言以相答也。格言曰:“毋或扰女,毋或恐女,万变运行,帝独相女。”

Let nothing disturb them;

Let nothing affright them;

All passeth.

God only remaineth.

(五年九月,上海)

拜轮家书(译)

千八百有十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君士但丁堡拜白老母。令以霍好思君归国之便,作书付之,令其携呈。儿等行止,书中有未详者,吾母见霍君时,霍君自能为吾母缕述。至儿究于何日言旋,目下尚难预定。霍君归国后,究于何日可抵脑丁亭,拜轮之故乡,即其母所在。亦属无定。幸弗雷却拜之从仆,被颇为拜所喜,后以不善旅行,渐恶之。不善旅行(英国仆从,大都如此),携与共行,适增一累,今已遣彼归国;倘霍君不至吾家,即由彼面陈一切。彼随儿外出,历地颇广,所言当能详尽无遗也。

记得在耶尼那Janina地名,现属阿尔班尼亚。时,与摩罕默德巴沙相遇。是为阿立巴沙Ali Pash人名,曾为忧尼那府尹,生一七四一年,卒一八二二年,颇有功于土耳其。之孙,年仅十岁,目大,黑如点漆。设此目而可出卖,吾英妇闻之,必不惜千万之巨值;然在土耳其,则颇平常。土耳其人容貌之异于欧人者,亦仅此大而且黑之目耳。彼见儿时,向儿言:汝年纪甚轻,无人保护,奈何远出旅行。以十龄之童,而语气乃类六十老叟,至有趣也。儿此时不能多述琐事,简约其言,则儿自去国至今,长日仆仆,颇多跋涉之苦;然山川风物,在在足娱人意,始终未有一顷之无聊也。儿意循此以往,儿之气质必变;始也喜旅行而倦于家居,终乃漫游成习,与支波西人Gipsy为一种游荡种族,十八世纪时自亚入欧,以赌博星相诱拐窃物为业,欧人多恶之。同一气味。此等气味,人谓嗜旅行者咸具之,信也。五月三日,儿自绥司托司泅水至阿皮笃司,Sestos与A bydos均地名,阿皮笃司在小亚细亚,绥司托司在土耳其,中隔Hellespont海湾,即Dardanelles海湾,欧亚交界也。其事颇类吾母所知之雷恩第亚故事,惜无丽人如“希罗”者,逆儿于岸头耳。神话,雷恩第亚Leander居阿皮笃司,眷一女曰:“希罗”(Hero,译言英雄)居绥司托司。雷恩第亚爱女甚,每夜必泅水渡海峡就之。一日,海水汹涌,溺死;女闻之,亦赴水死。书中云云,盖戏言也。拜轮性喜泅水,此次横渡海峡,尤为生平豪举,诗词书札中屡记其事。

土耳其境内,回教寺院之宏大者,儿悉已看过。土人最重教律,向不许异教人入寺,此次吾英大使任满归国,请之土皇,土皇敕许,乃得随往参观,亦难得之机会也。儿尝溯薄司福拉司Bospherus又名君士但丁堡海峡,北接黑海,南接马莫拉Marmora海。而上,北游黑海;又尝环行君士但丁堡一周,登其城垣,览其形势。自谓今兹所见于君士但丁堡者,转多于昔日之所见于伦敦也。日来苦思吾母,心中常愿得一冬夜,偕吾母向火而坐,细述游况,以娱老人。然此时尚望吾母原宥,六月中,恐不能更作长函,因须摒挡西行,返希腊作消夏计也。

弗雷却亦太可怜。彼所欲者安乐,而儿所能偿其安乐者有限也。彼言此次远出,跋涉攀援,势且成病,信也。然儿料彼归国后,必于吾母前丑诋一切,谓所经各处如何不适,则不可信矣。彼终日长叹,问所叹何事,则一为麦酒一杯,二为无事而懒坐,三为欲见其妻,四则与其精神契合之一切魔鬼而已。儿自抵此间,始终未有失望事,亦未有受人嫌恶事;所与交接,自最上流以到最下流,都颇欢洽。尝于巴沙府中流连数日,而投宿于牛棚之中者,亦复数夜;细察民风,知其和霭[蔼]安分,可与为善也。又于麻利亚、里法地亚二处,与希腊名流数辈,宴游多日;其为人虽次于土人,终胜于西班牙人,而西班牙人则犹胜于葡萄牙人也。自来游君士但丁堡者,多有游记记其事,吾母当已见其一二。记得桓德雷夫人游记中,尝言圣保罗寺伦敦大寺院之一。倘与圣莎菲亚土耳其大寺院之一。并置一处,其庄严伟丽,殆可相敌,此言误也。儿先后参观两寺,相其外表,审其内容,参互而比较之,知圣莎菲亚寺虽为历史上希有之古迹,前此希腊皇帝,罗马帝国东西分裂后,其东部称东方帝国或希腊帝国(Eastern or Greek Empire),君主称希腊皇帝,非古希腊也。自戛司丁尼亚以后,加冕于寺中者数人,为人狙杀于寺中神坛之上者亦数人,而土耳其诸苏旦,复时时到寺,吾辈置身寺中,抚摩旧迹,诚足增进识见,然就庙身之大小,及建筑之华朴言之,实远出当地沙雷门等诸回教寺院之下,以视圣保罗寺,更不能于同一叶书中记之矣(儿为此言,颇似纨衤夸子弟口吻)。儿于寺院之建筑,最喜塞维尔西班牙地名诸寺院之峨斯式;窗户上端均作尖形,倘儿前此所见圣保罗、圣莎菲亚诸寺院,悉改用此式,必更饶古趣也。

土皇所居撒拉尔尧宫,四围墙壁,与吾家纽斯坦园在脑丁亨爵邸附近。大致相似,式样亦同,惟较高耳。京城四周,绕以高墉,骑马行城下,瞰其大陆之一面,景物绝美,吾母试冥想之:道之左,有三层式之凹凸壁,长凡四英里,壁上络以青藤,苍翠欲滴;摩天高塔,参差其间者,为数二百十有八;道之右,则为土耳其人公葬之所,杉木成林,光景幽静,其大者高可百尺,世界上清美可爱之区,推此为第一矣。儿尝游雅典,伊弗塞司Ephesus在小亚细亚。兑尔费Delphi在希腊。各处,观其古迹,又游土耳其全境之大半,与欧洲大陆各地,亚洲亦稍稍涉足,然无论天然物或人造物,求其最足动人感想者,殆无如土国黄金角Goldon Horn为薄司福拉司海峡西北入黑海处。尽头处,七塔Seven Towers为土国幽禁国事犯之牢狱。两旁之光景也。

今当言英国事矣。读吾母手书,知《英吉利诗人》等书已付印,至慰。拜轮之最初著作《Hours of Idleness》出板[版],有著书诋之者,拜轮乃更作《英吉利诗人及苏格兰评论家》(English Bards and Scottish Re—viewers)诗反讥之。原书初版已罄,此谓第二版。吾母当知,此次重印流通,书中增订不少也。伦敦维果弄森德画师,已将所绘儿像送来否?此像于儿启行前画好,画值亦于彼时付去,倘尚未送来,即请吾母遣人往取。吾母近来似颇爱读杂志,来书中所述异闻,及一切引证,想多从杂志中得来也。至谓虽无加来塞尔之助,儿苟有意,亦得列席为议员,诚为儿所乐闻,然儿与加来塞尔前因李夫人之事绝交,今岂复愿与彼旦夕出入于同一门户中耶?彼时李夫人心甚怏怏,儿亦颇以为歉,今无恙否,便中乞为致意。

儿意B君当娶R女士,始乱终弃,非吾所取。吾辈做人,第一要不干坏事;此虽不易办到,知过而改,固为吾辈能力所能及也。R之于B,可称嘉偶,藉曰稍逊,而其家薄有资产,以为妆奁,可作抚养子女之费,虽补偿不多,亦颇不恶,奈何遽弃之。吾食邑中断不容有此等灭德败行之事,易言之,吾不许吾自身所为之事,即不许租种吾地之人为之;而于事之有关女子贞操者,持之尤坚。明神鉴我,我前此颇多罪恶,今已痛自改悔矣。惟望此洛撒里奥神话,洛撒里奥占人之妻,其夫怒,起与战,遂见杀,此用以指B。以我为式,令彼不幸之女子,复为社会之完人;否则吾可誓诸吾父之灵,痛惩勿宥,彼其谛听。孺子鲁倍德,望吾母分外济恤之;渠亦可怜人,归国后,想必切思其主,当时渠颇不愿独归也。鲁倍德为拜轮侍童,于中途遣归,拜轮平日颇怜爱之,《去国行》第四五二首为彼作也。吾母近日,必康健安适。望锡好音,以慰长想。尔之爱儿拜轮。

再:满雷无恙否。Joe Murray为拜轮之友,拜轮死后,曾为刊印诗文十三卷,即流通最广之拜轮全集定本是也。

又此信封后复启,因弗雷却复自请相随,同往莫利亚半岛,Morea为希腊最南之半岛。不愿独归矣。

(五年十月,上海)

阿尔萨斯之重光

——“Alsace reconquered”,Piere Loti 作,

据英文本译

此时为千九百十六年七月,更越一月,即为阿尔萨斯光复后吾初次旅行其地之一周纪念矣。尔时吾与吾法兰西民主国总统同行。总统之临莅其地,事关军国,初非徒事游观,故行程甚速,未暇勾留。至总统所事何事,则例当严守秘密,勿能破也。

吾侪抵阿尔萨斯时,天气晴畅,尝谓晴畅之天气,能倍蓰吾人之快乐,其效用如上帝手执光明幸福之瓶,而注其慈爱之忱,福此有众。是日气候极热,南方蔚蓝深处,旭日一轮,皓然自放奇采,尽逐天上云滓,今清明如洗;而四方天地相接处,则有群山环抱,郁然以深。山上树木繁茂,时当盛夏,枝叶饱受日光,发育至于极度,远望之,几如一片绿云,又如舞台中所制至精之树木背景,而复映以绿色之电光;山下平原如锦,广袤数十百里间,市集村落,历历在望;而人家门口,多自辟小园,以植玫瑰。此时玫瑰方盛开,深色者灼灼然,素色者娟娟然,似各努力娱人;吾欲形容其状,但有比之醉汉,盖醉汉中酒则作种种可笑之状以娱人,而其自身则不知不觉,但有劳力而无报酬也。阿尔萨斯所植玫瑰,玫[非]仅大家庭园中有之,食力之夫,家有数步余地,所植者玫瑰也;即无余地,而短垣之上,枝叶纷披,中有径寸之花,红紫争辉者,亦玫瑰也。玫瑰为世间名卉,通都大邑,尚不多得,而阿尔萨斯人乃种之如菽粟焉。

总统所乘汽车驰骋极速,车头悬丝制三色国旗,旗顶悬金线之纟遂,乃总统出巡之标志。时微风鼓纟遂,飞舞空中,车所经处,恒有一缕金光,盘旋顶上。吾侪行前,并未通告大众,同行者总统与余而外,仅有机夫;侍从卫队,悉屏弗用。意谓抵阿尔萨斯时,事类通常游客,不致惊动居民。谁料一履其境,即有少年多人,踏车疾走于汽车之前,每遇一人,或抵一村落,则举手扬帽,高呼“总统至矣!”吾侪势不能禁也。其尤健者,则先吾车数分钟而行,中途且噪且舞,报其事于村人;村人闻讯,立即悬旗致敬,故吾车虽速,而每至一村,即见家家窗户洞启,悬国旗于檐下,其布置之速,如着魔力。所悬旗,三色国旗外,尚有红白二色之阿尔萨斯州旗。此乃阿尔萨斯人心中至爱之一物,凡有血气,莫不誓死以争。今阿尔萨斯之旗,复为阿尔萨斯所有矣。所悬三色国旗,新制者什八九,间有一二已陈旧,不复鲜明夺目,则尤当视为神圣之纪念,盖尝屈于德意志之淫威,密藏箧底,黯然不见天日者,四十余年于兹矣。

吾车过处,欢呼之声,上彻云表,旁震山谷。聆其声,观其舞蹈欢腾之状,知此非皮面之敬礼,实自心底迸裂而出也。

各处房屋,墙上时见弹孔,大小不一;房屋之毁于炮火,栋折梁摧,但余败址者,亦比比而是。然此等景象,见于他处则为千疮百孔,满目荒凉,于阿尔萨斯万众欢呼中见之,转足令人悠然神往,叹为国魂之所凭寄。又礼拜寺旁,累累新冢,十倍平时,观其新立之十字架,纯白如雪,光芒四射,则热泪不禁夺眶而出,自语曰:吾法兰西好男儿殉国而死,今长眠此中,愿其灵魂安息之地,勿更沦于异族之手也。

吾侪每至一村,辄少停;停留之处,首村长办公所,次小学校;出校登车,即展机直驶次村。大约每停不逾十分钟,总统即尽此十分钟之长,以与父老子弟握手,或作简短之演说,慰其既往,勖其将来。最有趣者为小学校学生。此辈小国民在阿尔萨斯未光复前,所操者德国语,所读者德国书,今数月耳,而总统问以简单之问题,即能用法语相答;或总统用法语述一故事,若寓言,若神话,以娱之,亦能一一了解,无所疑难。是可知德人能制人以力,不能贼人之性灵也。又有幼女成群,环绕车前,以所制小花圈上总统,总统笑受之,全车尽满。此等幼女特自旧箧中出其母若祖母幼时所御之衣衣之,红衣而金裳,帽缀丝带结,飘飘如彩蝶之对舞,见者几疑置身四十年前之阿尔萨斯也。当幼女辈环列车前上花圈时,余问“总统突如其来,尔等何能预备及此?”则欢呼云:“竭力赶办耳。”观其面赤如火,汗流如浆,言竭力赶办,信也。然其心中欢喜如何,非吾笔墨所能形容矣。

各村房屋,前此开设商店者,此时尚有德人之遗迹可见:如食肆之不为restauant而为restauration,剃发店之不为coiffeur而为friseur,烟草肆当作tabac,而德人易其末一字母为K。凡此种种,多不足为阿尔萨斯羞,徒令后人笑德意志人之枉费心机而已。

吾侪留阿尔萨斯仅二日,然已遍游其地。闻德人治阿尔萨斯时,朝布一政,暮施一令,揭示至多,今已片纸无有矣。然此时德人尚未远去,其驻兵地点,即在阿尔萨斯四境群山之外。在理,两国战事未已,苟吾侪有所畏惧,决不敢行近山下。然总统生平,胆量极豪,自言倘惧德人,即不应来此。因驱车,巡山下一匝,而山后德人,竟未以武力相待,亦甚幸矣。且吾侪行时,非寂然无声也,人民欢呼之声,高唱《马赛曲》之声,和以军乐及鼓角之声,其响可达十数里外,而相隔仅有一山,德人非聋,胡能弗觉。又德人以间谍名于世,间谍所用远镜,日不去手,此时吾辈高扬三色国旗,有无数人民结队而行,岂其远镜已毁耶?故余谓总统:德人诚懒汉,此时倘以巨弹来,吾辈势必尽歼。然弹竟不至,亦始终未闻枪炮声,而两日中人民欢呼若狂,自庆其终得自由,竟未有丝毫悲惨之事,如病死埋葬之类,以破其兴会,亦难能矣。

阿尔萨斯人之眷怀祖国,乃其光复后万众欢腾之状如是,而德人犹谓按诸地势,揆诸人事,阿尔萨斯当属德,不当属法。似此不经之言,盛行于莱茵河之彼岸,宜也,不幸而渡河,无识小民信以为确,犹可恕也;奈何前此衮衮诸公,自号专政学家者,亦从而信之,以厚负吾法兰西之阿尔萨斯耶!

(五年十二月,上海)

马丹撒喇倍儿那

(节译Cleveland Moffett 所作《今世女界第一人物》,原文见美国《莫克鲁尔月报》一九一七年二月号)

今世最有名望之妇女为谁?其能以心的力量,与精神的感化力,及其事业之成功,使其自身为世界中一最有趣味之妇女者为谁?质言之,今世女界中堪称第一人物者为谁?吾苟持此问题,集全世界人而为一总投票,结果殆必马丹撒喇倍儿那(Madame Sarah Bemhardt)当选无疑。

马丹之名,举世无不知者,即远至亚洲非洲,亦称道弗衰。亦或简称其字曰撒拉,则犹拿破仑亚历山大辈之只须称以族姓,不必更举其字也。

马丹在本国时,以嚣俄(Victor Hugo)之怀才自负,目无余人,而一见所演《吕勃拉》(Ruy Blas),是剧即嚣俄所编,言西班牙皇宫中,有一仆役与皇后相爱,惧皇帝问罪,杀之,又自杀以全皇后之名誉。竟不惜屈膝其前,榄[揽]其手而亲之以吻。

其至外国京城时,魔力之大,直如上国君主下临属国。帝王也,而屈尊兀坐于包厢之中,为之鼓掌;皇后也,而手执玫瑰之花球,对舞台而遥掷;钻石之宝星,则一赠再赠;皇室之车马汽船,则有专差承候,供其随时乘用。

在伦敦时,首相格兰斯敦(Gladstone)曾躬诣其宅,与论《菲特儿》(Pbedre)Racine所作。一剧之情节。威尔斯亲王及王妃,且自远道归来,一亲颜色。

在纽约时,大发明家爱迪生(Edison)谢客久矣,闻其至,则色然喜曰:“此拿破仑以后一人也,吾不可以不见。”乃为开一夜会,且大演电术以示敬意。以下四节半,详述马丹在美国各处演剧时大受欢迎状况,并详记所得金钱之数,均琐屑不必译。惟记其在纽约演《茶花女》一剧,第三幕毕,叫幕十七次;全剧告终,叫幕二十九次;出剧场时,迟于门外,欲与握手者,多至五万人。又总计在美国演剧,凡一百五十六次,得资五十三万三千五百二十金,平均每次三千余金,在世界演剧史中,均为从古未有之成绩云。

马丹老矣,而精神犹健,似决不愿以衰老二字,自杀其成功之志望,尝谓“已得胜利,乃过去之事实,不足道。吾惟努力前进,期时时有一新胜利见于吾前,吾意乃慰。”故通常女伶,一至幕年,即销声匿迹,不复与世人相见,日惟衣宽大之衣,倦坐安乐椅中,手抚椅柄,对炉中熊熊活火作微笑,似谓此中有无限佳趣。马丹则视暮年与妙龄无殊,当一九○九年,渠风尘仆仆,往还欧美二洲之间,得资可数百万法郎,时年已六十有四矣,然犹是英气扑人眉宇,一火花四射之明星也。

去年马丹至美,某报派一少年记者往见之,出一亲笔署名册向乞真迹留作纪念,讫,问曰:“马丹对于此次大战,作何观念?”马丹微笑曰:“先生以为余当作何观念?”曰:“吾不知。”马丹曰:“吾亦不自知。”少停,记者又问曰:“马丹预料大战何时可了?”马丹亦曰:“先生预料大战何时可了?”记者曰:“吾不知。”马丹曰:“吾亦不知。”于是二人默然相对。记者自知无可再问,即起立告辞曰:“马丹再会。”马丹笑送之门,曰:“先生再会。”记者出,弹指自叩其脑曰:“好奇怪。”马丹则回问其书记曰:“他说些什么!”

去冬十月,马丹离美之前,演一新编之战剧,以为临别纪念;余幸亦列座。此剧情节,乃一法国少年掌旗军官亲语马丹,而马丹据实制为剧本者。余见舞台之上,残阳衰草之中,此七十一岁之老女杰,自饰少年军官,当其弹丸贯胸,血流遍体,犹手抱三色国旗而疾走,至力竭仆地,乃发其最后之呼声曰:“英吉利万岁!法兰西万岁!”而手中尚紧抱国旗勿舍。嗟乎!此景此情,吾知五十年后,凡曾于是日到院观剧之人,犹必洒其老泪,呼子若孙而语之曰:“吾于某年某月某日之夕,目睹此垂死之少年军官也。”

全剧科白,以演绎“耶稣在喀尔伐里(Calvary)之祈祷”喀尔伐里乃耶路撒冷附近之一小山,即耶稣受刑处。一节为最佳;其于“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Ne les pardonnez pas.Ils savent ce qu'ils font)一语,凡三易其辞,今直录之,愿读者瞑目一想:

“渠等背弃誓言,欲以人血染历史,毁我寺院,戮我子弟,乱我妇女。天主!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

“渠等违背条约,阻止人道之进行。如有小弱之国,宁死勿辱,出全力以自卫者,渠等亦弥增其暴力以摧灭之,即尽歼其人民,亦所勿顾。天主!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

“天主!长夜将过,愿汝于天明之后,勿更以爱惠加诸渠等,而令其永受苦恼,倍于吾等所受;愿汝以不疲不息之手痛扑之;愿汝以永流不息,永拭不干之眼泪渥其身。天主!渠等明知而故犯,望勿赦其罪。”原文每节之下,均有评语,今删去。

马丹在美时,余候至四日之久,始能见于旅馆中,谈话可一小时。然余甚以为幸,因求见马丹者,日必数百人,马丹按次延见,往往有候至十数日,而谈话不过数分钟者。此下删去原文十四行,均言其延见宾客忙碌之状。既相见,余即问曰:“马丹,吾知人生所能供给之物,凡荣誉愉快爱情三者,殆已为马丹一人享尽。今马丹于艺术界与女界之中,均为不世出之怪杰,见人所不能见,为人所不能为,享人所不能享,直欲使世上一切大人先生,相率罗拜于马丹足下,而……”言未已,马丹即笑问曰:“君言信耶?”余曰:“如何勿信?此非鄙见猛然,知马丹者均作是言也。然以所罗门之尊荣富贵,犹言‘世事空虚,人生如幻。生乎斯世,无非劳苦其灵魂,览一失望之终局。’不知马丹亦有此观念否?”马丹曰:“此言吾决不能信,吾知人生为一真实之事,且为一值得经过之事。吾年虽老,犹日日竭吾智力,于此真实不虚之生命中,自求其日新月异之趣味。因吾知吾人只有一个生命,有此现成之生命而放弃之,而欲于意想中另求一不可必得之生命者,妄也。”余闻言大奇,以马丹为旧教信徒,此种思想,实与教义大背。因问曰:“如马丹言,彼宗教家谓吾人于现有之肉体生命外,将来更有一灵魂生命,其言不足信矣。”曰:“然,吾不信此说。”曰:“吾人尽此肉体生命之力量,果能满足吾辈之欲望,而使其全无缺陷否,此亦一问题也。”马丹曰:“欲解决此问题,不必问人,但须问己。吾以为吾人意志中之大隐力,实神怪不可思议,倘能运用之,发达之,则吾辈体中,人人各有其梦想所不及之能力在。吾人事业之成功与否,与夫心之所羡,身之所乐之果能如愿与否,胥可与此种能力决之。”此下删去原文二十余行,乃无关紧要之谈话。

余又问:“马丹对于‘死的问题’有何见解?”马丹曰:“余认定‘人生’为‘乐趣’之代名词,故乐趣消失之日,即为身死之日。去年二月,余右足发一巨疽,以行动不能自由为苦。谋诸医生,医生曰:‘用手术去此足,代以木足,则术恙,否则疽即愈,此足终不能复动。’余即促其施术,时余子在侧,涕泣言:‘母年高,不能当此。施术不慎,是以性命为儿戏。不施术,即痪,亦何害。’余曰:‘施术不慎固死,痪亦何异于死;同一死也,而施术可以未必死,何阻为?’今吾右足已易木足,行动无殊于往时。吾于致谢医者之神术而外,更当自谢其见识与决心。否则今日之日,吾已为一淹滞病榻之陈死人,朝朝暮暮,惟有哭出许多眼泪,向废足挥洒而已。”

马丹于来美之前数月,曾至法国战壕中演剧六次,余叩以当时情况何若,答言:“此为吾毕生最悲惨之经历,亦为吾毕生最愉快之事业。吾在巴黎及各大都市演剧,虽承观者不弃,奖誉有加,要其爱我之诚,终莫此辈可怜之前敌兵士若。吾于是发生一种观念,以为我之技术,用于它处仅为普通之感化与慰藉,用于战壕之中,乃始有接触人类灵魂之意味。”

余问:“马丹年事日增,何以精力不损?”马丹笑曰:“吾亦不自知其所以然。即与吾相习之医者,亦言‘他人终有衰老之日,独此媪弗尔。察其体质,初无过人处,此诚咄咄怪事。’然吾仔细思索,知吾今日之不老,实种根于九岁时。尔时吾为小学生,一日,与一表弟同作跳沟之戏,失慎落沟中,伤臂流血,父兄辈咸戒余后此不可复跳。余曰:‘否,无论如何,余必跳。’后校中比赛运动,余以优胜,应得奖品,先生问余何欲,余曰:‘余不喜实物之奖品,但愿先生书无论如何四[字]予之可矣。’先生不解,告以故,则喜曰:‘此子可教,’遂取素笺,书‘无论如何尔终胜’数字,以作奖品。自是以后,吾数十年来刻刻不忘者,即此数字。故年达七十,犹日必骑马行数里,或击网球一二小时。至去年断足以后,始改习较柔软之室内运动,然仍按日练习,无论如何不肯中辍。吾老而不衰,其理或在斯乎。”夫以一七十一岁之老嬷,年齿与吾辈之祖母若曾祖母等,又折其一足,而犹能秉承“无论如何”之教训,实行其身体锻炼,试问此等人当今有几。

马丹一生行事,无时不有“无论如何”之观念。某年,渠在法兰西戏院演剧,余适与同寓。时天气温和,常人咸衣单薄之衣,而马丹犹御皮服,似其寒疾已深,然仍每夕登台,未尝因病辍演。又有一次,时在马丹中年,渠患肺病,尚于每夕演剧之外,精修雕刻之术。有问其何必自苦至此者,马丹曰:“吾身上有病,心中无病,病其奈我何?吾晨以八时起,骑马至郊外吸清气,自十时始,即独居一堂,治雕刻术;有时脑昏欲晕,弗顾也。”又有一次,乃马丹受伦敦某剧院之聘,准备登台之第一夕;妆已上矣,忽病发,晕扑于后台化妆室者凡三次,而绣幕既启,马丹依旧登场,观者均大满意而去。凡此所述,马丹自谓得力于“无论如何”四字,余则因以制成一定理曰:“人心万能。”此节原文共四节二十九行,兹仅节译大意。

去冬马丹至美,甫离“西班牙”号船,纽约各日报各杂志记者,已群集旅馆中候之。尔时天甫破晓,马丹睡眠未足,又已在大西洋狂风巨浪中颠簸多日,其劳瘁可不待言。乃一入旅馆厅事,见记者辈方骈坐以待,即整顿精神,与谈此次航海西来情事,清言娓娓,历数小时不倦,惟命侍者取鲜葡萄少许及牛乳一杯,以润枯吻。记者辈乃欢喜出望外,各出铅笔小册,乘其啖葡萄饮牛乳时疾书之。马丹所言,以十月八日事为最有趣。渠谓“是日为星期,船主于晨间接得一无线警电,言‘昨晚已有商轮六艘,为德国潜艇轰却,君船当严为戒备。’于是船上执事者大忙,尽出救生之物分发乘众,且放下救生艇,俾一有警耗,即可登艇。而搭客之纷扰,尤不可名状。余思戒备固当,纷扰胡为者,即商诸船主,假会食处演剧娱客;所得剧资,概由船主代收,捐充红十字会经费。搭客闻此消息,无不转惊为喜,纷纷纳资购票。余乃在此死神临顶之关头,仍抱吾‘无论如何’之素志,尽出吾技以娱嘉宾。而德国潜艇竟幸而未至,彼无数搭客之无限恐慌,亦竟为吾之‘无论如何’轻轻抹过。”

余问:“马丹嗓音清越,历久不坏,亦有保护之法否?”马丹曰:’嗓音好坏,本属天然。然保护不力,天分虽佳,中年以后无不倒嗓者。余护嗓之法,首在不束胸以害肺,次则保持呼吸之平均,使肺中恒有充分之清鲜空气。至于饮食,余恒主宁少勿多,肉类尤非所嗜,然此与全体卫生有关,不仅肺喉二部也。”

马丹演剧,得资极多,然性好挥霍,金钱到手辄尽。余因问其对于财产之观念。渠谓:“金钱与财产,实不能成为问题,吾苟需钱,但须演剧数月,即可得五六十万法郎。倘斤斤于居积,费却许多精神,转使可以化作适合人生之乐趣之金钱,居于绝对无用之地,自己凭空添出无限不适人生之烦恼,宁非大愚。”余曰:“马丹以须钱之故,乃肯认真演剧;倘不必作事,而每年能有数百万法郎之入款,马丹将安坐而食耶?抑仍认真演剧耶?”曰:“吾人作事,倘必有金钱驱策于其后,则其人必为一不知人生真趣之蠢物。然使果如君言,吾虽仍以劳动为乐,却只愿以一小部分之精力从事演剧,而以一大部分从事于雕刻与绘画,因雕刻绘画,事业较演剧略高,而成绩之流传于世间者,其时间也较为久远。故就实际言,吾以演剧为业,非出于中心之抉择,实为生活所驱策也。”余曰:“愿马丹恕我此问:马丹于雕刻绘画二事,亦如演剧之性质相近否?”曰:“比演剧尤近。”乃历举其成绩,谓一八七七年,制一图曰“阵雨之后”,经法国巴黎沙龙给予优等奖;后二年,又以云马石刻此图,形较小,鬻于伦敦,得价二千金;又有油画一幅,绘一妙龄女郎,手持棕榈数枝,独立作微笑状,英国莱顿勋士(Sir Frederick Leighton)盛称之,后为比国李奥朴特亲王(Pr—ince Leopold)购去。以上三节,原文共一百五十余行,兹仅译其大意。

普法战争之后,各处盛传马丹拒绝德皇事,谓“德皇欲延马丹至柏林演剧,马丹谢曰:‘德皇,吾仇也,吾奈何以吾技娱吾仇?渠能举阿尔萨斯归吾法兰西者,仇立释;仇释,吾明日至柏林矣。’使者往还数次,马丹坚执其言,终不成议。”余问此说完全可信否,马丹曰:“此中尚有传闻失实处。初,吾欲至阿尔萨斯演剧,德人以邀吾先至柏林演剧为交换条件,商量至数年之久,余终不许。后余以甚念阿尔萨斯州人,必欲一至其地,即自甘退让,先至柏林。在柏林开演数日之后,忽德皇使人来言,欲亲至院中观剧,余以坚决之辞谢使者曰:‘为我代白凯撒,渠倘能以阿尔萨斯一州为吾演剧之代价,则如命。否则渠自前门入院,吾即自后门而逃,幸毋责我以大杀风景也。’德皇知余终不可强,果未至。又有一次,时在普法战争十年之后,余在哥本哈哈(Copenhagen)演剧,一风度翩翩之德国大使,每日遣人以鲜花赠余,余一一却之。至演剧完毕之日,渠又开一极盛之夜宴会,为吾饯行。余觉情不可却,应约往,则在坐陪席者,均一时巨官贵妇。宴将毕,此不知趣之大使,举杯起立,高声言曰:‘吾为此多才多艺之法国大女伶祝福,兼祝产此美人之法兰西!’余以其语意轻薄,立即报以冷语曰:‘愿君为吾法兰西全体祝福,普鲁士大使先生!’于是宾主不欢而散。次晨五时许,余尚未起,忽为喧扰声惊醒,披衣出现,乃有德官一人,自称毕士麦之代表,声热汹汹,欲强余至大使馆谢罪。余冷笑曰:‘速去,毋扰吾睡!有话可叫毕士麦或凯撒自己来说,谁与汝喋喋者!’德官无奈我何,竟沮丧去。”余笑曰:“如马丹言,马丹殆善闹脾气者。”马丹曰:“然。余生平不肯让人,遇不如意事,每易发怒。”昔小仲马作《L'Etrangere》一剧,备吾演唱,既成,忽以剧名失之过激,有更改意。余闻而大怒,造其室,痛骂之,谓‘汝敢易去一字母者,吾必与汝决斗!汝既摇笔为文,尚欲忘却本心,为敷衍他人地耶?’时仲马亦不肯退让,二人挥拳抵几,呶呶然出恶言互詈;争执达半日,各至力竭气喘,不能更发一言而罢。而剧名卒未改。此下删去原文一百三十余行,所记均起居琐事。

马丹恒自称为小儿。数年前,十月二十三日,为其六十七岁寿辰,渠谓贺者曰:“诸公可取果饵来,且可亲我之吻。我已往所过六十年,今已不算,只从一岁重新算起。诸公对此七岁之老小儿,理当啖以果饵而亲其吻也。”贺者见其风趣如此,果如所言。

马丹之哲学思想,谓“无论何时何世,人类决不能各得其真正之适宜,因世间奇才异能之士,往往处于为人所用之低地位,而无丝毫之权力;其有权力以用之者,卒为全无才能之蠢物。是才能与权力,永远不能相遇,即永远不能得其适宜。质言之,凡有奇才异能者,都出其才能以为他人之奴隶,而换得区区一饱之代价。此种现象,无论政体社会有何变更,非至世界消灭之日不止。”

余问马丹对于战争之意见,其答语曰:“战争为吾毕生最恨之名词,是为邪慝与耻辱与惨痛之混合物。凡一切盗窍与罪恶,一入战争时代,即可一概赦免,不复认为恶事,又从而提倡之,力行之,使为人类无上之光荣焉!”

余问对人之道如何,马丹曰:“人生苦短,即臻上寿,亦决不能与全世界之人类一一接触。故吾辈对人当分二种,其能与吾辈接触之一小部分,即与吾辈生直接之爱恶关系者,吾辈可自审其爱恶之合于正义与否,而以相当之道待之。易言之,吾辈之生命,大半当消长于此等人之中也。其与吾辈不相接触之一大部分,无论善恶苦乐,均是路人,对待之法,只须牢记‘恕而不忘’一语,多爱少恨而已。”

马丹曰:“余生平有一不肯抛弃希望不肯失却胆量之信念,无论何等难事,余必与对面为敌;无论何等重任,余必竭力担承之。”

余有一友,尝问马丹“人生最重要者是何事物?”其答语为“是工作与爱。能爱人,能爱生命,能爱工作,则君可永远不老。吾爱人,吾乃为人所爱。吾工作无已时,故吾年七十有一而犹为少年。”

(六月三日,江阴) UVn2fxUOXvsXbbeFq3FcyjD92IrFz0Bms8b4b8GxcJg5yMZTxAgowaDMgdZAc8j8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