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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半农作品集(1)
萧枫

新诗

卖萝卜人

一个卖萝卜人,——很穷苦的,住在一座破庙里。

一天,这破庙要标卖了,便来了个警察,说——

“你快搬走!这地方可不是你久住的。”

“是!是!”

他口中应着,心中却想——

“叫我搬到那里去!”

明天,警察又来,催他动身。

他瞠着眼看,低着头想,撒撒手,踏踏脚,却没说——

“我不搬。”

警察忽然发威,将他撵出门外。

又把他的灶也捣了,一只砂锅,碎作八九片!

他的破席,破被,和萝卜担,都撒在路上。

几个红萝卜,滚在沟里,变成了黑色!

路旁的孩子们,都停了游戏奔来。

他们也瞠着眼看,低着头想,撒撒手,踏踏脚,却不做声!

警察去了,一个七岁的孩子说,

“可怕……”

一个十岁的答道,

我们要当心,别做卖萝卜的!”

七岁的孩子不懂:

他瞠着眼看,低着头想,却没撒手,没踏脚!

1918年

羊肉店(拟儿歌)

羊肉店!羊肉香!

羊肉店里结着一只大绵羊,

吗吗!吗吗!吗吗!吗!……

苦苦恼恼叫两声!

低下头去看看地浪格血,

抬起头来望望铁勾浪!

羊肉店,羊肉香,

阿大阿二来买羊肚肠,

三个铜钱买仔半斤零八两,

回家去,你也夺,我也抢——

气坏仔阿大娘,打断仔阿大老子鸦片枪!

隔壁大娘来劝劝,贴上一根拐老杖!

1919年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过。

其余的大部分,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地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渴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船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从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暴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的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地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地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地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痛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各各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木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了。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

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糊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价七十里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1920年

拟拟曲(一)

在报上看见了北京政变的消息,便摹拟了北京的两个车夫的口气,将我的感想写出。

老哥,咱们有点儿不明白:

怎么曹三爷曹总统,——

听说他也很有点儿能耐,

就说花消罢,他当初也就用勒很不少——

怎么现在也是个办不了?

不是我昨儿晚上同你说:

前门造铁路,造坏勒风水啦。

当初光绪爷登基,

笑话儿可也闹勒点,

可总没有这么多。

可不是!

咱们笑话儿也都看够:

他们都是耀武扬威的来,

可都是——他妈的——捧着他脑袋瓜儿走!

先头他们来,不是你我都看见,屋顶上也站满勒兵。

现在他们走,

说来也丢尽勒他妈的脸,还不是当初的兵!

只是闹着来,闹着走,

逮苦子的只是咱们几个老百姓。

对阿!

眼看得天气越冷越紧啦;

前天刮勒一整夜的风,

我在被窝儿里翻来复去的想着:

今年这冬天怎么办?

真是整夜的没睡着。

老哥你想:一块大洋要换二十多吊。

咱们是三枚五枚的来,一吊两吊的去。

闹勒水灾吃的早就办不了,

可早又来勒这逼命的冬天啦!

唉!咱们谁都不能往前头想,

只能学着他们干总统的,

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算!

反正咱们有的是一条命!

他们有脸的丢脸,

咱们有命的拚命,

还不是一样的英雄好汉么?

1924年10月26日,巴黎

呜呼三月一十八

——敬献于死于是日者之灵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如乱麻!

民贼大试毒辣手,

半天黄尘翻血花!

晚来城郭啼寒鸦,

悲风带雪吹!

地流赤血成血洼!

死者血中躺,

伤者血中爬!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如乱麻!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如乱麻!

养官本是为卫国!

谁知化作豺与蛇!

高标廉价卖中华!

甘拜异种作爹妈!

愿枭其首藉其家!

死者今已,

生者肯放他?!

呜呼三月一十八!

北京杀人如乱麻!

游香山纪事诗

扬鞭出北门,心在香山麓。

朝阳浴马头,残露湿马足。

古刹门半天,微露金身佛。

颓唐一老僧,当窗缝破衲。

小僧手纸鸢,有线不盈尺。

远见行客来,笑向天空掷。

古墓傍小桥,桥上苔如洗。

牵马饮清流,人在清流底。

一曲横河水,风定波光静。

泛泛双白鹅,荡碎垂杨影。

场上积新刍,屋里藏新谷。

肥牛系场头,摇尾乳新犊。

两个碧蜻蜓,飞上牛儿角。

网畔一渔翁,闲取黄烟吸。

此时入网鱼,是笑还是泣?

白云如温絮,广覆香山巅,

横亘数十里,上接苍冥天。

今年秋风厉,棉价倍往年。

愿得漫天云,化作铺地棉。

晓日逞娇光,草黄露珠白,

晶莹千万点,黄金嵌钻石。

金钻诚足珍,人寿不盈百。

言念露易日希,爱此“天然饰”。

渔舟横小塘,渔父卖鱼去。

渔妇治晨炊,轻烟入疏树。

公差捕老农,牵人如牵狗。

老农喘且嘘,负病难行走。

公差勃然怒,叫嚣如虎吼。

农或稍停留,鞭打不绝手。

问农犯何罪,欠租才五斗。

一九一七,八,江阴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一九一七,十,北京

题小蕙周岁日造像

你饿了便啼,饱了便嬉,

倦了思眠,冷了索衣。

不饿不冷不思眠,我见你整日笑嘻嘻。

你也有心,只是无牵记;

你也有眼耳鼻舌,只未着色声香味;

你有你的小灵魂,不登天,也不堕地。

啊啊,我羡你,我羡你,

你是天地间的活神仙!

是自然界不加冕的皇帝!

一九一七,十,北京其实……

风吹灭了我的灯,又没有月光,我只得睡了。

桌上的时钟,还在悉悉的响着。窗外是很冷的,一只小狗哭也似的呜呜的叫着。

其实呢,他们也尽可以休息了。

一九一七,十二,北京案头

案头有些什么?一方白布,一座白磁观音,一盆青青的小麦芽,一盏电灯。灯光照着观音的脸,却被麦芽挡住了,看它不清。

一九一七,十二,北京丁巳除夕

除夕是寻常事,做诗为什么?

不当它除夕,当作平常日子过。

这天我在绍兴县馆里,馆里大树颇多。

风来树动,声如大海生波。

静听风声,把长夜消磨。

主人周氏兄弟,与我谈天:

欲招缪撒,欲造“蒲鞭”。

说今年已尽,这等事,待来年。

夜已深,辞别进城。

满街车马纷扰,

远远近近,多爆竹声。

此时谁最闲适?

地上只一个我,天上三五寒星。

窗纸

天天早晨,一梦醒来,看见窗上的纸,被沙尘封着,雨水渍着,斑剥陆离,演出许多幻象:

看!这是落日余晖,映着一片平地,却没有人影。

这是两座金字塔,三五株棕榈,几个骑着骆驼,拿着矛子的。

不好!是满地的鲜血!是无数骷髅!是赤色的毒蛇!是金色的夜叉!

看!乱轰轰的是什么?——是拍卖场,正是万头钻动,人人想出廉价,收买他邻人的破产物。

错了!是只老虎,怒汹汹坐在树林里,想是饿了!

不是!是一蓬密密的髭须,衬着个托尔斯泰的面孔——好个慈善的面孔!

又错了!托尔斯泰已死,究竟是个老虎!

还不是的;是个美人——美极了。

看!美人为什么哭?眼泪太多了!看!一滴!两滴,一斛,两斛,竟是波浪滔滔,化作了洪水!

看!满地球是洪水!脑阿的方船也沉没了!水中还有妖怪,吞吃他尸首!

看!天边来了个明星!唉!是个彗星!

“朋友!不要再看了!快发疯了!”

“怎么处置它?”

“扯去旧的,换上新的。”

“换上新的,怕不久又变了旧的。”

拟古二首

转侧不成眠,何事心头梗?

窗外月如霜,风动枯枝影。

河水结坚冰,刁斗中宵静。

想见江南人,独把寒砧打。

一九一八,二,十五,北京

学徒苦

学徒苦!

学徒进店,为学行贾;

主翁不授书算,但曰“孺子当习勤苦!”

朝命扫地开门,暮命卧地守户;

暇当执炊,兼锄园圃!

主妇有儿,曰“孺子为我抱抚。”

呱呱儿啼,主妇震怒,

拍案顿足,辱及学徒父母!

自晨至午,东买酒浆,西买青菜豆腐。

一日三餐,学徒侍食进脯。

客来奉茶;主翁倦时,命开烟铺!

复令前门应主顾,后门洗缶涤壶!

奔走终日,不敢言苦!

足底鞋穿,夜深含泪自补!

主妇复惜灯油,申申咒诅!

食则残羹不饱;夏则无衣,冬衣败絮!

腊月主人食糕,学徒操持臼杵!

夏日主人剖瓜盛凉,学徒灶下烧煮!

学徒虽无过,“塌头”下如雨。

学徒病,叱曰“孺子贪惰,敢诳语!”

清清河流,鉴别发缕。

学徒淘米河边,照见面色如土!

学徒自念,“生我者,亦父母!”

一九一八,二,十八,北京

听雨

我来北地已半年,今日初听一宵雨,

若移此雨在江南,故园新笋添几许?

一九一八,三,二十四,北京无聊

阴沉沉的天气,里面一坐小院子里,杨花飞得满天,榆钱落得满地。外面那大院子里,却开着一棚紫藤花。花中有来来往往的蜜蜂,有飞鸣上下的小鸟,有个小铜铃,系在藤上。春风徐徐吹来,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止。

花要谢了;嫩紫色的花瓣,微风飘细雨似的,一阵阵落下。

一九一八,五,五,北京

火车——永远是这么快——向前飞进。

天色渐渐的亮了;不觉得长夜已过,只觉车中的灯,一点点的暗下来。

车窗外面:——

起初是昏沉沉一片黑,慢慢露出微光,露出鱼肚白的天,露出紫色,红色,金色的霞采。

是天上疏疏密密的云?是地上的池沼?丘陵?草木?是流霞?辨别不出。

太阳的光线,一丝丝透出来,照见一片平原,罩着层白氵蒙氵蒙的薄雾。雾中隐隐约约,有几墩绿油油的矮树。雾顶上,托着些淡淡的远山。几处炊烟,在山坳里徐徐动荡。

这样的景色,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

晓风轻轻吹来,很凉快,很清洁,叫我不甘心睡。

回看车中,大家东横西倒,鼾声呼呼,现出那干——枯——黄——白——很可怜的脸色!

只有一个三岁的女孩,躺在我手臂上,笑弥弥的,两颊像苹果,映着朝阳。

一九一八,七,一○,沪宁

车中大风

我去年秋季到京,觉得北方的大风,实在可怕,想做首大风诗,做了又改,改了又做,只是做不成功。直到今年秋季,大风又刮得厉害了,才写定这四十多个字。一首小诗,竟是做了一年了!

呼拉!呼拉!

好大的风。

你年年是这样的刮,也有些疲倦么?

呼拉!呼拉!

便算是谁也不能抵抗你,你还有什么趣味呢?

呼拉!呼拉!……

沸热

——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沸热的乐声。

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

拟儿歌

(用江阴方言)

羊肉店!羊肉香!

羊肉店里结着一只大绵羊,

吗吗!吗吗!吗吗!吗!……

苦苦恼恼叫两声!

低下头去看看地浪格血,

抬起头来望望铁勾浪!

羊肉店,羊肉香,

阿大阿二来买羊肚肠,

三个铜钱买仔半斤零八两,

回家去,你也夺,我也抢——

气坏仔阿大娘,打断仔阿大老子鸦片枪!

隔壁大娘来劝劝,贴上一根拐老杖!

他们的天平

他憔悴了一点,

他应当有一礼拜的休息。

他们费了三个月的力,

就换着了这么一点。

老牛

秧田岸上,有一只老牛戽水,一连戽了多天。酷热的太阳,直射在它背上。淋淋的汗,把它满身的毛,浸成毡也似的一片。它虽然极疲乏,却还不肯休息。树阴里坐着一只小狗,很凉快,很清闲,摇着它的小耳朵,用清脆的声音向牛说:“笨牛!你天天的绕着圈子乱走,何尝向前一步?不要说你走得吃力,我看也看厌了!”牛说:“我不管得我自己能不能向前,也管不得你看厌不看厌,只要我车下的水,平稳流动,浸润着我一片可爱的秧田。”狗说:“到秧田成熟了,你早就跑死了!”牛说:“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功夫想到……”

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说:“小兄弟,你声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可是我劝你要有些分寸儿,不要多噪。当心着,力量最单薄,最容易断的就是你!”E弦说:“多谢老阿哥的忠告。但是,既然做了弦,就应该响亮,应该清高,应该不怕断。你说我容易断,世界上却也并没有永远不断的你!”

一九一九,八,北京

半夜里起了暴风雷雨,

我从梦中惊醒,

便想到我那小院子里,

有一株正在开花的桂树。

它正开着金黄色的花,

我为它牵记得好苦。

但是辗转思量,

终于是没法儿处置。

明天起来,

雨还没住。

桂树随风摇头,

洒下一滴滴的冷雨。

院子里积了半尺高的水,

混和着墨黑的泥。

金黄的桂花,

便浮在这黑水上,

慢慢的向阴沟中流去。

一九一九,九,三,北京

中秋

中秋的月光,

被一层薄雾,

白氵蒙氵蒙的遮着。

暗而且冷的皇城根下,

一辆重车,

一头疲乏的骡,

慢慢的拉着。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一九一九,秋

铁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作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你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一九一九,九,北京

卖菜

种菜的进城卖菜。他挑着满满的两篮,绿油油的叶,带着晶亮的露珠,穿街过巷的高声叫卖。

不幸城里人吃肉的多,吃菜的少,他尽管是一声声的高呼,可还是卖不了多少。

他卖菜卖了多年了,这点儿难道不知道!无如他既做了卖菜的,就使没有人要买,他还得要穿街过巷的高声叫卖。

一九一九,十,北京

民国八年的国庆

朋友!

眼泪呢,终于是要流的;

但在这一天上,

也何妨忍它一忍呢?拟装木脚者语

欧战初完时,欧洲街市上的装木脚的,可就太多了。一天晚上,小客栈里的同居的,齐集在客堂中跳舞;不跳舞的只是我们几个不会的,和一位装木脚的先生。

灯光闪红了他们的欢笑的脸,

琴声催动了他们的跳舞的脚。

他们欢笑的忙,跳舞的忙,

把世界上最快乐的空气,

灌满了这小客店里的小客堂。

我呢?……

我还是多抽一两斗烟,

把我从前的欢乐思想;

我还是把我的木脚

在地板上点几下板,

便算是帮同了他们快乐,

便算是我自己也快乐了一场。

一九二○,三,二七,伦敦

猫与狗

猫与狗相打。猫打败了,逃到了树顶上,呼呼的向下怒骂。狗追到树下,两脚抓爬着树根,向上不住的咆哮。

猫说:“你狠!我让你。到你咆哮死了,我下来吃你的肉。”

狗说:“你能上树,我抓不到你。到你在树上饿死了跌下来,我吃你的肉。”

一阵冷风吹来,树打了个寒噤,摇头叹气的说:“不幸的是我,我处于他们的永远的争持的中间了。但幸运的也是我,我可以可怜他们啊!到他们都死了,我冬天落下些叶子,遮盖他们的尸身;春天招些小鸟来,娱乐他们的灵魂。”

一九二○,四,伦敦

耶稣钉死了,他的血,就和两个强盗的血,同在一块土上相见了。于是强盗的血说:“同伴,为什么人们称你为神圣的血?”耶稣的血说:“这是谁都知道的:我的主,替人们牺牲了。”“那么我们的主呢?”“你们的主,可是被人们牺牲了!”

一九二○,四,伦敦

一个失路归来的小孩

(这是小蕙的事)

太阳蒸红了她的脸;

灰沙染黑了她的汗;

她的头发也吹乱了;

她呆呆的立在门口,出了神了。

她呆呆的立在门口,

叫了一声“爹”;

她举起两只墨黑的手,

说“我跌了一交筋头。”

“爹!妈!”

她忍住了眼泪,

却忍不住周身的筋肉,

飒飒的乱抖。

她说,“妈!

远咧!远咧!

那头!还要那头!”

一九二○,五,一八,伦敦

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

“亮摩拜,

拜到来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

飞来飞去过江河。

江河过边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么都不说,

勿做生活就唱歌。

一九二○,六,六,伦敦

牧羊儿的悲哀

他在山顶上牧羊;

他抚摩着羊颈的柔毛,

说“鲜嫩的草,

你好好的吃吧!”

他看见山下一条小河,

急水拥着落花,

不住的流去。

他含着眼泪说:

“小宝贝,你上哪里去?”

老鹰在他头顶上说:

“好孩子!我要把戏给你看:

我来在天顶上打个大圈子!”

他远望山下的平原;

他看见礼拜堂的塔尖,

和礼拜堂前的许多墓碣;

他看见白雾里,

隐着许多人家。

天是大亮的了,

人呢?——早咧,早咧!

哇!

他回头过去,放声号哭:

“羊呢?我的羊呢?”

他眼光透出眼泪,

看见白雾中的人家;

看见静的塔尖,

冷的墓碣。

人呢?——早咧!

天是大亮的了!

他还看见许多野草,

开着金黄色的花。

一九二○,六,七,伦敦

饿

他饿了;他静悄悄的立在门口;他也不想什么,只是没精没采,把一个指头放在口中咬。

他看见门对面的荒场上,正聚集着许多小孩,唱歌的唱歌,捉迷藏的捉迷藏。

他想:我也何妨去?但是,我总觉得没有气力,我便坐在门槛上看看吧。

他眼看着地上的人影,渐渐的变长;他眼看着太阳的光,渐渐的变暗。“妈妈说的,这是太阳要回去睡觉了。”

他看见许多人家的烟囱,都在那里出烟;他看见天上一群群的黑鸦,咿咿呀呀的叫着,向远远的一座破塔上飞去。他说:“你们都回去睡觉了么?你们都吃饱了晚饭了么?”

他远望着夕阳中的那座破塔,尖头上生长着几株小树,许多枯草。他想着人家告诉他:那座破塔里,有一条“斗大的头的蛇!”他说:“哦!怕啊!”

他回进门去,看见他妈妈,正在屋后小园中洗衣服——是洗人家的衣服——一只脚摇着摇篮;摇篮里的小弟弟,却还不住的啼哭。他又恐怕他妈妈,向他垂着眼泪说,“大郎!你又来了!”他就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

他爸爸是出去的了,他却不敢在空屋子里坐;他觉得黑沉沉的屋角里,闪动着一双睁圆的眼睛——不是别人的,恰恰是他爸爸的眼睛!

他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仍旧是没精没采的,咬着一个小指头;仍旧是没精没采,在门槛上坐着。

他真饿了!——饿得他的呼吸,也不平均了;饿得他全身的筋肉,竦竦的发抖!可是他并不啼哭,只在他直光的大眼眶里,微微有些泪痕!因为他是有过经验的了!——他啼哭过好多次,却还总得要等,要等他爸爸买米回来!

他想爸爸真好啊!他天天买米给我们吃。但是一转身,他又想着了——他想着他爸爸,有一双睁圆的眼睛!

他想到每吃饭时,他吃了一半碗,想再添些,他爸爸便睁圆了眼睛说:“小孩子不知道‘饱足’,还要多吃!留些明天吃吃吧!”他妈妈总是垂着眼泪说,“你便少喝一‘开’酒,让他多吃一口吧!再不然,便譬如是我——我多吃了一口!”他爸爸不说什么,却睁圆着一双眼睛!

他也不懂得爸爸的眼睛,为什么要睁圆着,他也不懂得妈妈的眼泪,为什么要垂下。但是,他就此不再吃了,他就悄悄的走开了!

他还常常想着他姑妈——“啊!——好久了!妈妈说,是三年了!”三年前,他姑母来时,带来两条咸鱼,一方咸肉。他姑母不久就去了,他却天天想着她。他还记得有一条咸鱼,挂在窗口,直挂到过年!

他常常问他的妈妈,“姑母呢!我的好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妈妈说,“她住得远咧——有五十里路,走要走一天!”

是呀,他天天是同样的想,——他想着他妈妈,想着他爸爸,想着他摇篮里的弟弟,想着他姑母。他还想着那破塔中的一条蛇,他说:“它的头有斗一样大,不知道他两只眼睛,有多少大?”

他咬着指头,想着想着,直想到天黑。他心中想的,是天天一样,他眼中看见的,也是天天一样。

他又听见一声听惯的“哇……乌……”,他又看见那卖豆腐花的,把担子歇在对面的荒场上。孩子们都不游戏了,都围起那担子来,捧着小碗吃。

他也问过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吃豆腐花?”妈妈说,“他们是吃了就不再吃晚饭的了!”他想,他们真可怜啊!只吃那一小碗东西,不饿的么?但是他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饿?同时担子上的小火炉,煎着酱油,把香风一阵阵送来,叫他分外的饿了!

天渐渐的暗了,他又看见五个看惯的木匠,依旧是背着斧头锯子,抽着黄烟走过。那个年纪最大的——他知道他名叫“老娘舅”——依旧是喝得满面通红,一跛一跛的走;一只手里,还提着半瓶黄酒。

他看着看着,直看到远处的破塔,已渐渐的看不见了;那荒场上的豆腐花担子,也挑着走了。他于是和天天一样,看见那边街头上,来了四个兵,都穿着红边马褂:两个拿着军棍,两个打着灯。后面是一个骑马的兵官,戴着圆圆的眼镜。

荒场上的小孩,远远的看见兵来,都说“夜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街头躺着一只黑狗,却跳了起来,紧跟着兵官的马脚,汪汪的嗥!

他也说,“夜了夜了!爸爸还不回来,我可要进去了!”他正要掩门,又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提着几条鱼,从他面前走过。他掩上了门,在微光中摸索着说,“这是什么人家的小孩的姑母啊!”

一九二○,六,二○,伦敦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

再会吧!再会吧!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

再会吧!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

再会吧!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

好!

什么都好!

我却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

岑寂的黄昏,

岑寂的长街上,

下着好大的雨啊!

冷水从我帽檐上,

往下直浇!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湿透了,

冷酷的电光,

还不住的闪着;

轰轰的雷声,

还不住的闹着。

好!

听你们吧,

我全不问了!

我很欢喜,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

还逼近着我胸膛,

好好的藏着。

近了!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着,

我出门时向她说,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着。

是——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

可怜啊!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

我答应了他,

已经一礼拜了!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

门里面是暗着,

最后一寸的蜡烛,

昨天晚上点完了!

一九二○,六,二三,伦敦

(坐在公共汽车顶上,从伦敦西城归南郊。)

白氵蒙氵蒙的月光,

懒洋洋的照着。

海特公园里的树,

有的是头儿垂着,

有的是头儿齐着,

可都已沉沉的睡着。

空气是静到怎似的,

可有很冷峻的风,

逆着我呼呼的吹着。

海般的市声,

一些儿一些儿的沉寂了;

星般的灯火,

一盏儿一盏儿的熄灭了;

这大的伦敦,

只剩着些黑矗矗的房屋了。

我把头颈紧紧的缩在衣领里,

独自占了个车顶,

任他去颤着摇着。

贼般狡狯的冷露啊!

你偷偷的将我的衣裳湿透了!

但这伟大的夜的美,

也被我偷偷的享受了!

一九二○,七,伦敦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一九二○,八,六,伦敦)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墨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哪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爱它?害它?成功!

一株小小的松,

一株小小的柏:

看它能力何等的薄弱!

只是几根柔嫩的枝,

几片稀松的叶。

你若是要害它,

只须是一砍,便可把它一齐都砍了;

或是你要砍哪一株,便把哪一株砍去了。

可是你扎花匠说:

你不害它,你爱它。

你爱了它三年,

把柏树扎成了一条龙,松树扎成了一只凤。

你说,你成功了;

人家也说,你成功了!

我却要伤心:

我已看不见了那天然的松,天然的柏。

有人说:你是真心的爱它。

有人说:你是为着要卖它,所以这样的害它。

但是,这有什么区别?

我只须看着了那柏做的龙,松做的凤,

我便要伤心;

我便永远牢记着:

你是这样的成功了,

人家也就此称许你成功了!

我这首诗,是看了英国T.L.Peacock(1785—1866)所做的一首“The Oak and the Beech”做的。我的第一节,几乎完全是抄他;不过入后的用意不同,似乎有些“反其意而为之”(他的用意也很好)。所以我应当把他的原诗,附录在下面:

For the tender beech and the sapling oak,

That grow by the shadowy rill,

Your may cut down both at a single stroke,

You may cut down which you will.

But this you must know,that as long as they grow,

Whatsoever change may be,

You can never teach either oak or beech

To be aught but a greenwood tree.

一九二○,八,一一,伦敦

心底里迸裂出来的声音,在小屋中激荡了一回,也就静了。

静了!鼠眼在冷梁上悄悄的闪,石油在小灯里慢慢的燃。

他俩也不觉得眼睛红,他俩早陪了十多天的夜了。他俩已经麻木,不再觉得两边肋胁下一丝丝的着痛了。

沉寂的午夜,还是昨天午夜般的沉寂。

只更静,静的听得见屋顶里落下来的尘埃灰屑。

他忽然爆发似的说:“‘黄叶不落青叶落!’去年先去了他的妻,今年他也去了。要去的去不了,不能去的可去了!”

她不响。灯光在她老眼中,金花似的舞;她眼前是黑雾般的一片模糊。

她对着床上躺着的看!看!看……她想:他真的去了么?不还在屋中?耳朵里不分明还是他的呻吟?他的呼痛?……

他身上盖的被,怎?……不还是浪纹般的颤动?……

她回想到三十年前,这拳大的一个血泡儿,她怎样的捧!是!只是三十年,很近!他两点漆黑的小眼,她还记得很清。

静!什么地方的野狗,一声——两声——……

鸟醒了,灯淡了,纸窗上的黎明,又幽幽的来了。

“怎么好?……只是二十多天的病,真的是梦也没做到!”

“他呢,完了!我们呢,也快了!只还留下个小的,不也就完了!”

静!纸窗上的黎明,幽幽淡淡的黎明……

乌沉沉的晨风,昨天般的吹来。近地处几片纸灰,打了个小旋儿,便轻轻的飘散。

小巷中卖菜的声音,随着血红的朝阳,把睡着的一齐催醒。

破絮中的小的,也翻了个身,张开眼睛问:“公!婆!爸爸的病,想是轻了;他已不像昨天般的呻吟了!”

“……”

白发,白须,人面,纸灰,一般的白。阶前慢慢的走着日影,颊上慢慢的流着泪珠,一般的静,静……

一九二○,八,一六,伦敦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一九二○,九,四,伦敦

一九二一年元旦(在大穷大病中)

彻夜的醒着;

彻夜的痛着;

从凄冷的雨声中,

看着个灰白色的黎明

渐渐的露面了,

知道这已是换了一年了。

病中与病后

害了病昏昏的躺着。求你让我静些吧!可是谁也不听我的话:那纷杂的市声,还只顾一阵阵的飘来!

飘来了也就听听吧:唉!这也是听过的,那也是听过的,算了吧!世界本是这么的一出戏:把许多讨厌的老调堆积起来了,就算是宝贵的人生了!

病好了出门,什么东西都已久违了,什么东西都是新鲜的。送牛奶的小孩对我点了个头,侧眼看着我瘦白的脸,也充满了人间的爱。一阵冷风吹来,几乎把我吹倒,我但觉它带来了无限的新兴趣,没有什么对我不起。唉!人生啊!这便是人生的真际,这以外还有什么人生呢!

一九二一,一,伦敦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呜呜的唱着,

轻轻的拍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

我睡着了

还在呜呜的唱,

还在轻轻的拍;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儿睡着……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

一九二一,一,一九,伦敦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的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硬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一九二一,二,七,伦敦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一九二一,二,八伦敦

凉爽的席,

松软的草,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稚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回声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该有吻般甜的蜜?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哪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哪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般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黑压压的树林,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钩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哪里?

“哪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吧?——住着!——

住着?——去吧!——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声这么说。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一九二一,二,一○,伦敦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这是佛祖当年乞的食。

这是什么?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

这是什么?是芥厘拌着的薯和菜。

这是什么?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国食。

这是什么?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莲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实的印度味。

这雪白的是盐,这袈裟般黄的是胡椒,这口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

这瓦罐里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无”般的洁。这是太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一个朋友向我说:你到此间来,你看见——印度的一线。

是。——那一线赭黄的,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那一线茶绿的,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

多谢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阴,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过,坐过,闲闲的躺过,低低的唱过,悠悠的想过;那白氵蒙氵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我曾天没亮就起来,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

那冷而温润的,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它从我火热的脚底,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

多谢你,你给我这些个;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还是自在的红着?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们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还在村树的中间,清流的底里,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苦般口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怎样的舞动它的舌?

朋友,为着我们是朋友,请你告诉我这些个。

一九二一,三,一○,伦敦

没有不爱美丽的花,

没有不爱唱歌的鸟,

没有一个孩子不爱哭,

没有一个孩子不爱笑。

没有没眼泪的哭,

没有不快活的笑:

你的哭同于我的哭,

你的笑同于我的笑。

哭我们的孩子哭,

笑我们的孩子笑!

生命的行程在哪里?——

听我们的哭!

听我们的笑!

一九二一,三,二三,伦敦

山歌(用江阴方言)

郎想姐来姐想郎,

同勒浪一片场浪乘风凉。

姐肚里勿晓的郎来郎肚里也勿晓的姐,

同看仔一个油火虫虫飘飘漾漾过池塘。

山歌(用江阴方言)

姐园里一朵蔷薇开出墙,

我看见仔蔷薇也和看见姐一样。

我说姐儿你勿送我蔷薇也送个刺把我,

戮破仔我手末你十指尖尖替我绑一绑。

山歌(用江阴方言)

劈风劈雨打熄仔我格灯笼火,

我走过你门头躲一躲。

我也勿想你放脱仔棉条来开我,

只要看看你门缝里格灯光听你唱唱歌。

山歌(用江阴方言)

你叫王三妹来我叫张二郎,

你住勒村底里来我住勒村头浪。

你家里满树格桃花我抬头就看得见,

我还看见你洗干净格衣裳晾勒竹竿浪。

山歌(用江阴方言)

你联竿乙是格我?

我看你杀毒毒格太阳里打麦打的好罪过。

到仔几时一日我能够来代替你打,

你就坐勒树阴底下扎扎鞋底唱唱歌。

山歌(用江阴方言)

五六月里天气热旺旺,

忙完仔勺麦又是莳秧忙,

我莳秧勺麦呒不你送饭送汤苦,

你田岸浪一代一代跑跑跑得脚底乙烫?

母的心

他要我整天的抱着他;

他调着笑着跳着,

还要我不住的跑着。

唉,怎么好?

我可当真的疲劳了!……

想到那天他病着:

火热的身体,

水澄澄的眼睛,

怎样的调他弄他,

他只是昏迷迷的躺着,——

哦!来不得,那真要

战栗冷了我的心;

便加上十倍的疲劳,

你可不能再病了。

一九二一,七,三,巴黎

耻辱的门

……生命中挣扎得最痛苦的一秒钟,

现在已安然的过去了!

过一刻——正恰恰是这一刻——

我已决定出门卖娼了!

自然的颜色,

从此可以捐除了;

榴火般红的脂,

粉壁般白的粉,

从此做了我谋生的工具了。

这亦许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唉!……

但是算了吧,

我又不是做人家没做过的事,

算了吧,就是这么吧!

预料今后的你和我,

已处于相异的世界了!——

你可以玩弄我;

你,原是这个你,可以辱骂我。

你可以用金钱买我的爱

(无论这爱是真的,是假的,

却总得给你买些去),

而你转背就可以骂我是下流、骂我是堕落!

我呢?我除吞声承受外,

那空气,你的上帝所造的空气,

还肯替我的呻吟,

颤动出一半个低微的声浪么?

你转动着黄莺般灵妙的嘴与舌,

说人格,说道德,

说什么,说什么……

唉!不待你说我就知道了;

而且我的宝贵它,

又何必不如你?

但饥饿总不是儿戏的事,

而人生的归结,

也总不是简单的饿死吧!

亦许多承你能原谅我。

我不敢说你的原谅是假意的;

但是唉!不免枉受了盛情了,——

我能把我最后挣扎的痛苦,

使你同样的感到一分么?

我承认你——

你的玩弄,侮辱,与原谅,

都是,而且永远是不错的,

因为你是个幸运者!

但是,也能留得一条我走的路么?——

唉!这也只是不幸运者的空想吧!

到我幸运像你时,

亦许我也就同你一样了!

多余的话太多了!

再见吧!

从此出了这一世,

走入别一世:

钻进耻辱的门,

找条生存的路!……

贼!时间是记忆的贼!

可是过去的事也总得忘记了!

再见吧,从此告别今天的我:

我此后不再记忆你,

不再认识你;

因为我既然要活着,

怎能容得你这死鬼的魂,

做我钻心的痛刺呢?……

(后序)

这首诗,我想做了已有一年了。曾经起过几次头,但总是写了几句,随即抛去。直到昨天,才能一气写成。今天再修改了一下,便算暂时写定。

我在本国。曾经看见过上海和北京的许多公娼或私娼。到伦敦,又看见辟卡迪里一带满街的私娼(即是诗中所说粉同墙壁一样白,脂同榴火一样红的)。有人告诉我:这是大战的成绩;战前的伦敦,虽然也有私娼,可决没有这样盛。最近到巴黎,耳目所及,竟令我无从更说娼字,因为那虽然有职业,而所得不足以维持生活,必须依靠别种收入的女人太多了。这些都是促我做成这诗的原动力。

我知道世间亦有乐意为娼的人,即如我听人说过的某郡主是。但这只是例外而已。即退步到极点,认此等人为例内,而以其余者为例外,则此种之例外,为数既多,也就不得不加以注意了。

有眼睛的,可以看得出我的话,不是“女本良家子,不幸堕落风尘”一类的话。但若说我的意思是“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也不免是同样的错误。因为我们一干人等,只是幸而不卖娼。若到我们不幸而卖娼时,我们能承认,能容许有什么人配得上哀矜我们么?”

有眼睛的,当然也可以看得出我并不是说无可奈何,即卖娼亦未尝不可。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这就是我自己不能回答的一句话。

还有一层,我们若是严格的自己裁判,我们曾否因为恐怕饿死,做过,或将要去做,或几乎要打主意去做那卖娼一类的事(那是很多很多的!)?做成与不做成,够不上算区别:因为即使不做成,就一方面说,社会能使得我们有发生这种想念的可能,我们对于社会,就不免大大的失望;就另一方面说,我们能有得此等想念,便可以使我们对于自己大大的失望,终而至于战栗。而况我们所以能不做成,无论其出于自身裁制或社会裁制,其最后的救济,终还是幸运,因为我们至今还没有饿死。

古怪的是我们只会张口说别人,而且尤其会说对着我们不能回得一声口的人。对于自身,却可以今天吃饱了抹抹胡子说声“无可奈何”,明天吃饱了剔剔牙齿说声“事非得已”……有一部“原谅大辞典”尽够给我们用!这是人世间何等残忍可耻的事啊!

一九二一,七,十六,巴黎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了。

一九二一,八,一二,巴黎

巴黎的秋夜

井般的天井:

看老了那阴森森的四座墙,

不容易见到一丝的天日。

什么都静了,

什么都昏了,

只飒飒的微风,

打玩着地上的一张落叶。

一九二一,八,二“○”,巴黎

卖乐谱

巴黎道上卖乐谱,一老龙钟八十许。

额襞丝丝刻苦辛,白须点滴湿泪雨。

喉枯气呃欲有言,哑哑格格不成语。

高持乐谱向行人,行人纷忙自来去。

我思巴黎十万知音人,谁将此老声音传入谱?

一九二一,九,五,巴黎

无题

我的心窝和你的,

天与海般密切着;

我的心弦和你的,

风与水般协和着。

啊!……

血般的花,花般的火,

听它吧!

把我的灵魂和你的,

给它烧做了飞灰飞化吧!

一九二一,九,一○,巴黎

战败了归来

在街市中看见一幅刻铜画,题目叫“战败者”,画中有一个衣衫蓝缕的兵,坐在破屋旁一块石上,两手捧头,作悲思状。我极爱这画,可又因价钱太大,不能购买,只得天天走这时,向它请安而已。过了许久,这画想已卖去,我连请安的机会也没有了,心中可还是梗梗不忘;结果便写成了一首小诗,聊以自慰。

一九二一,九,一五,巴黎

战败了归来,

满身的血和泥,

满胸腔的悲哀与羞辱。

家乡的景物都已完全改变了,

一班亲爱的人们都已不见了。

据说是爱我的妻,

也已做了人家的爱人了!

冷风吹着我的面,

枯手抚摩着我的瘢,

捧着头儿想着又想着,

这是做了什么个大梦呢?——

一班亲爱的人们都已不见了,

据说是爱我的妻,

也已做了人家的爱人了!小诗

许多的琴弦拉断了,

许多的歌喉唱破了,——

我听着了些美的音了么?

唉!我的灵魂太苦了!

一九二一,九,一六,巴黎

小诗

酷虐的冻与饿,

如今挨到了我了;

但这原是人世间有的事,

许多的人们冻死饿死了。

一九二一,九,一七,巴黎

小诗

眼泪啊!

你也本是有限的;

但因我已没有以外的东西了,

你便许我消费一些吧!

一九二一,九,一九,巴黎

秋风

秋风一何凉!

秋风吹我衣,秋风吹我裳。

秋风吹游子,秋风吹故乡。

一九二一,九,二○,巴黎

两个失败的化学家

我相识中,有两个失败的化学者,一姓某,一姓某。他们一生的经过,大致是相同的。一天晚上,我忽然想到,就做成了这首诗。

他们为了买仪器,

卖完了几亩的薄田。

他们为了买药品,

拖上了一身的重债。

这样已是二十多年了,

他们眼看得自己的胡子,

渐渐的花白了。

他们没听见妻儿的诅咒,

他们没听见亲友的讥嘲。

他们还整天的瓶儿管儿忙,

可是伤心啊!

他们的胡子渐渐的花白了。

他们的胡子渐渐的花白了,

他们的眼睛也渐渐的模糊了。

他们理想中的成功呢?

许只是老泪泛澜中的一句空话了。

他们都已失败了。

愚人啊!

谁愿意滴出一点的泪,

表你这愚人的悲哀?

但我是个愚人的赞颂者,

我愿你化做了青年再来啊!

一九二一,九,二三,巴黎

老木匠

我家住在楼上,

楼下住着一个老木匠。

他的胡子花白了,

他整天的弯着腰,

他整天的叮叮当当敲。

他整天的咬着个烟斗,

他整天的戴着顶旧草帽。

他说他忙啊!

他敲成了许多桌子和椅子。

他已送给了我一张小桌子,

明天还要送我一张小椅子。

我的小柜儿坏了,

他给我修好了;

我的泥人又坏了,

他说他不能修,

他对我笑笑。

他叮叮当当的敲着,

我坐在地上,

也拾些木片儿的的搭搭的敲着。

我们都不做声,

有时候大家笑。

他说“孩子——你好!”

我说“木匠——你好!”

我们都笑了,

门口一个邻人,

(他是木匠的朋友,

他有一只狗的,)

也哈哈的笑了。

他的咖啡煮好了,

他给了我一小杯,

我说“多谢”,

他又给我一小片的面包。

他敲着烟斗向我说

“孩子——你好。

我喜欢的是孩子。”

我说“要是孩子好,

怎么你家没有呢?”

他说“唉!

从前是有的,

现在可是没有了。”

他说了他就哭,

他抱了我亲了一个嘴;

我也不知怎么的,

我也就哭了。

一九二一,一○,一,巴黎

织布

织布织布,

朝织丈五,暮织丈五,

尚余丈五!

一九二一,一○,五,巴黎

荒郊

荒郊古道,人疲马饥。

冥冥云合,悠悠鸟飞。

天之颠兮,地之底兮。

嗟我所思,将何以见之?

一九二一,一○,五,巴黎

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早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一九二二,八三十三岁了

三十三岁了,

二十年前的小朋友没有几个了,

十年前的朋友也大都分散了,

现在的朋友虽然有几个,

可是能于相知的太少了!

三十三岁了,

二十年前不能读什么书,

十年前不能读好书,

现在能于读得了,

可常被不眠症缠绕着,

读得实在太少了!

三十三岁了,

二十年前的稚趣没有了,

十年前的热情渐渐的消冷了,

现在虽还有前进的精神,

可没有从前的天真烂漫了!

三十三岁了,

回想到二十年前对于现在的梦想,

回想到十年前对于现在的梦想,

若然现在不是做梦么?

那就只有平凡的前进,

不必再有什么梦想了!

一九二三,四,巴黎

柏林

大战过去了,

我看见的是不出烟的烟囱,

我看见的是赤脚的孩儿满街走!

去年到德国去,火车开进德境,满眼都是烟囱,可以看出当初工业之盛;但现在是十个里九个没有烟了。到柏林,看见无数的赤脚小孩。这分明是买不起鞋子(因为战前不这样),但是做父母的说:这样很合卫生,医生也说:这样很合卫生!

在柏林住了三个多月,昏沉烦闷,没有什么可写,只这一些,是初到时脑中得到的一个最新鲜的印象,也是离德以后,脑中还刻得最深的一个印象,所以现在过了近一年,还把它补记出来。虽只二十九个字,我却以为可以抵得一篇游记了。

一九二三,六,二,巴黎

江南春暮怨词

杨花雪样飞满天,

桃花血样流满川。

杨花桃花一齐落,

冷静关门任泪落。

一九二三,六,一一,巴黎

街旁边什么人家的顽皮孩子,将几朵不知名的,白色的鲜花扯碎了,一瓣瓣的抛弃在地上。

风吹过来,还微微的飘起她劫后的香,可是一会儿洗街的水冲过来,她就和马粪混和了。

这一天的温暖明亮的朝阳光,她竟不能享受了。麻雀儿在街上,照常的跳着叫着。她与他本是很好的朋友啊!但她已不能回头和他作别,只能一直的向那幽悄悄的阴沟口里钻去了。

一九二三,六,一六,巴黎

巴黎的菜市上

巴黎的菜市上,活兔子养在小笼里,当头是成排的死兔子,倒挂在铁勾上。

死免子倒挂在铁勾上,只是刚刚剥去了皮;声息已经没有了,腰间的肉,可还一丝丝的颤动着,但这已是它最后的痛苦了。

活兔子养在小笼里,黑间白的美毛,金红的小眼,看它抵着头吃草,侧着头偷看行人,只是个苒弱可欺的东西便了。它有没有痛苦呢?唉!我们啊,我们哪里能知道!

一九二三,六,二三,巴黎

我竟想不起来了

去年秋季,一日下午,在柏林南城Steglitzstrasse乘电车时有此感想,至今不忘。本日清早,梦未全醒,不知不觉间缀成此诗。

一九二三,六,二四,巴黎。

电车上挤得满满的,

我站在车窗外,

她坐在车窗里,

细看了又细看,

好象有些认识的,

可是我竟想不起来了。

大雨连天的泼下来:

大风摇撼着道旁的古树,

天翻地覆的响。

我衣服都已湿透了,

我人也快要冻僵了,

但我还不住的想,

不差吧!——

好象有些认识的,

可是我竟想不起来了。

乱箭般的雨点,

打花了车窗,

越发看不清她的面貌了:

能看见的只她胸口儿白白的,

模模糊糊的像被浓雾笼罩着,

啊!便是这么一些吧,

好象有些认识的,

可是我竟想不起来了。

正做着个很好的梦,

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

回头努力的去寻吧!

可是愈寻愈清醒:梦境愈离愈远了!

眼里的梦境渐渐远,

心里的梦影渐渐深:

将近十年了,

我还始终忘不了!

要忘是忘不了,

要寻是没法儿寻。

不要再说自由了,

这点儿自由我有么?

一九二三,六,二九,巴黎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者的,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一九二三,七,四,巴黎

别再说……

别再说多么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的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啼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么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么的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日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一九二三,巴黎

忆江南

苦忆江南,写五十六字。昔仲甫谓尹默诗如老嬷,半农诗如少女,意颇不然。今自视此作,或者不免。因写寄尹默,令嬷嬷一笑。

桃花一抹红无底,小山青点桃花里。

平湖澈响打鱼声,渔歌歇处农歌起。

别此三年三万里,心里抛开缠梦里。

海潮何日向东流?为携几滴游人泪。

一九二三,七,八,巴黎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不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一九二三,七,九,巴黎

秧歌

秧针芒细似眉梢,秧田水足如明镜。

镜里眉头笑语人,郎唱秧歌与侬听。

一九二三,七,二三,巴黎

记画

买得旧雕板画一幅,中写圣希利那岛拿破仑墓。爱其笔笔是诗,以诗记之。

草自青青花自红,斜阳一角小山中。

短篱疏树围孤冢,憔悴当门执戟翁。

一九二三,七,二九,巴黎

母亲

黄昏时孩子们倦着睡着了,

后院月光下,静静的水声,

是母亲替他们在洗衣裳。

一九二三,八,五,巴黎

在巴黎植物园里,看见两只熊,如篇中所记,其时正在日本大震灾之后。

植物园里的两只熊,一只是黄的,一只是白的,都是铁钩般的爪与牙,火般红的眼。

白的一只似乎饿着。它时时箕坐着抬起头来,向游人们乞食。黄的一只似乎病着。看它伏在石槽旁吃水,吃一口,喘一口;粗而且脏的毛,一块块的结成了毡,结成了饼。

饿的病的总是应该可怜的。我们把带来的面包,尽量的掷给那白的吃。我们也互相讨论,现在的医术进步了,想已有专医猛兽的一科了。

饿的病的总是应该可怜的。但假使它不是个熊而是个牛,不做我们的敌而做我们的友,我们的同情,不要更深一层么?

但是,我们的失望是无尽的!便是它饿着病着,它还是铁勾般的爪与牙,火般红的眼。我在这里可怜它,它若能上得我的身,便是它饿着病着,它岂能可怜一些我!

一九二三,十,巴黎

三唉歌(思祖国也)

得不到她的消息是怔忡,

得到了她的消息是烦苦,唉!

沉沉的一片黑,是漆么?

模糊的一片白,是雾么?唉!

这大的一个无底的火焰窟,

浇下一些儿眼泪有得什么用处啊,唉!

一九二四,五,巴黎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钅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Le pain etle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语诌成了一首诗。

一九二四,五,八,巴黎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俩子儿的面,

一个钅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要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么做,

咱们就是这么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钅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山歌(用江阴方言)

你乙看见水里格游鱼对挨着对?

你乙看见你头上格杨柳头并着头?

你乙看见你水里格影子孤零零?

你乙看见水浪圈圈一晃一晃晃成两个人?

山歌(用江阴方言)

小小里横河一条带,

河过边小小里青山一字排。

我牛背上清清楚楚看见山坳里,

竹篱笆里就是她家格小屋两三间。

山歌(用江阴方言)

河边浪阿姊你洗格舍衣裳。

你一泊一泊泊出情波万丈长。

我隔子绿沉沉格杨柳听你一记一记捣,

一记一记一齐捣勒笃我心上!

拟儿歌(用江阴方言)

吾乡沙洲等地,尚多残杀婴儿之风;歌中所记,颇非虚构。

“小猪落地三升糠”,

小人落地无抵扛!

东家小囝送进育婴堂,

养成干姜瘪枣黄鼠狼!

西家小囝黑心老子黑心娘,

落地就是一钉靴,

嗡喀页!一条小命见阎王!

蒲包一包甩勒荡河里,

水泡泡,血泡泡,

翻得泊落落,

鲤鱼鲫鱼吃他肉!

明朝财主人家买鱼吃,

鱼里吃着小囝肉!

拟儿歌(用江阴方言)

铁匠镗镗!

朝打锄头,夜打刀枪。

锄头打出种田地,

刀枪打出杀罔两。

罔两杀勿着,

倒把好人杀精光。

好人杀光呒饭吃,

剩得罔两吃罔两!

气格隆冬祥!

拟儿歌(用江阴方言)

我哥哥,你弟弟,

明年阿娘养个小弟弟。

哥哥吃米弟吃粞,

哥哥吃肉弟吃鸡。

鸡喔喔,喔喔啼!

鸡喔喔,鸡冠花。

鸡冠花,满地红;

喇叭花,满地绿;

红红绿绿一团锦,

黄山上,

瓦哒勃仑吨!

炮打江阴城!

拟儿歌(用江阴方言)

呒事做,街上荡;

讨老婆,吃家当。

家当愁吃完,

快快养个儿子中状元。

儿子养到十七八,

照样豁拆拆。

再讨老婆再养儿,

再望后代状元出我家。

一代望一代,

代代有后代。

现成封翁封婆代代有,

只恨状元勿肯来投胎!

一九二四,八,巴黎

侬家

君问侬家住何处,去此前头半里许:

浓林绕屋一抹青,檐下疏疏晾白。

阵雨

阵雨初过万山绿,断续钟声出林曲。

君如不怕归去迟,稍留共看今宵月。

拟拟曲

在报上看见了北京政变的消息,便摹拟了北京的两个车夫的口气,将我的感想写出。

一九二四,一○,一六,巴黎

老哥,咱们有点儿不明白:

怎么曹三爷曹总统,——

听说他也很有点儿能耐,

就说花消吧,他当初也就用勒很不少——

怎么现在也是个办不了?

不是我昨儿晚上同你说:

前门造铁路,造坏勒风水啦。

当初光绪爷登基,

笑话儿可也闹勒点,

可总没有这么多。

可不是!

咱们笑话儿也都看够:

他们都是耀武扬威的来,

可都是——他妈的——捧着他脑袋瓜儿走!

先头他们来,不是你我都看见,屋顶上也站满勒兵。

现在他们走,

说来也丢尽勒他妈的脸,还不是当初的兵!

只是闹着来,闹着走,

隶苦子的只是咱们几个老百姓。

对啊!

眼看得天气越冷越紧啦;

前天刮勒一整夜的风,

我在被窝儿里翻来覆去的想着:

今年这冬天怎么办?

真是整夜的没睡着。

老哥你想:一块大洋要换二十多吊。

咱们是三枚五枚的来,一吊两吊的去。

闹勒水灾吃的早就办不了,

可早又来勒这逼命的冬天啦!

唉!咱们谁都不能往前头想,

只能学着他们干总统的,

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算!

反正咱们有的是一条命!

他们有脸的丢脸,

咱们有命的拼命,

这不是一样的英雄好汉么?

归程中得小诗五首

一地中海

涛声寂寂中天静,三五疏星兢月明。

一片清平万里海,更欣船向故乡行。

二苏彝土运河

重来夜泛苏彝士,月照平沙雪样明。

最是岸头鸣蟋蟀,预传万里故乡情。

三Minikoi岛

小岛低低烟雨浓,椰林滴翠野花红。

从今不看炎荒景,渐入家山魂梦中。

四哥伦波海港

椰林漾晴晖,海水澄娇碧。

咿哑桨声中,一个黄蝴蝶。

五西贡

澜沧江,江上女儿愁,

江树伤心碧,江水自悠悠!

一九二五,七,七,海上

拟拟曲

老六,我说老九近来怎么样?

怎么咱们老没有看见他?

可是他又不舒服啦?

还是又跟他媳妇儿怄勒气,

气得把他的肺都炸勒吧?

我说老五,你们做街坊的总有个耳闻吧!

吓!你这小孩子多糊涂!

你说的老九不是李老九?

李老九可是早死啦!

结啦?完啦?

可不是!

什么病?

病?谁说得清它是什么病,什么症!

横是病总是病吧!

请大夫瞧勒没有?

瞧?许瞧——

瞧勒可又怎么着?

你不知道害病是阔人的事!

花上十块请个大夫来,

再花十块抓剂药,

凭你是催命鬼上勒门也得轰走啦!

也不见得吧!

你看袁宫保袁总统,

冯国璋冯总统,

不都是他妈的两条腿儿一挺就吹勒灯勒吗!

死的也是死,

可总是死总统少,活总统多;

不像咱们拉车的,

咋儿死的是老九,

说不定明儿个死的就是我老六;

赶到明儿个的明儿个,

要是你老五死啦,

你媳妇儿哭哭啼啼,

我老六就去娶她!

别打哈哈啦!

你还是好好的告诉我吧:

老九死勒有几天啦?

我跟他交情是没有,

可是同在一个口儿上搁车,

打乙卯那一年起,

算起来也有十二三年啦。

我们俩见天儿见早晨拉着空车上这儿来,

大家见面儿“今儿早!

吃勒饭勒吧?”

到晚半天儿大家分手,

他说:“老六明儿见,

你媳妇儿给你蒸了锅窝头,

你去好好的吃吧!”

我说:“老九明儿见,

你小宝贝儿在门口儿等着你哪,

要你给他一个子儿买个烧饼吃。”

口害!这都是平常的事,

可是到他死勒一想着,

真叫人有点儿难受哇!

唉!老九这人真不错。

可是他死也死得就太惨啦!

不是你知道,

自从前年秋天起,

他就有勒克儿咳克儿咳的咳嗽。

这病儿要是害在阔人老爷身上啊,

那就甭说:

早晨大夫来,

晚晌大夫去,

还要从中国的参茸酒,

吃到外国的六○六。

偏是他妈的害到勒老九身上啦,

可还有谁去理会他?

他媳妇儿还不是那样的糊涂蛮缠不讲理,

他孩子们还不是哭哭咧咧闹着吃,

哭哭咧咧闹着穿!

老九他自己呢,

他也就说不上“自己有病自己知”,

他还是照样的拉!拉!拉!

拉完勒咳嗽,咳嗽完勒拉!

这样儿一天天地下去,

他的小模样儿早就变成勒鬼样啦!

到勒去年冬天的一天,

啊,天气可是真冷,

我看见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稀破六烂的棉袄,

坐在车簸箕上冻得牙打牙。

我说“老九,

你又有病,天又冷,

这棉袄可是太单寒,

不如给他添添棉花就好多啦。”

他说“唉!哪摸钱去?

是你老六送我吗?”

说着他就掉勒几滴眼泪,

可又接着说:

“天气快要暖和啦,

一到打春,我身子就可以好多啦。”

不想今年不比得往年,

春是打啦,

天气是暖和啦,

他病可是一点儿点儿重;

病虽是一点儿点儿重,

车可还是要他一天天的拉;

他拉着拉着,

打完勒咳嗽,咳嗽完勒拉,

直拉到躺在炕上爬不起,

这已是离死不过两三天啦!

听说他死的那一天,

早上还挨勒他媳妇儿一顿骂;

赶到他真断勒气,

他妈的可又天儿啊地儿啊的哭起活儿来啦!

这且不去管!

反正她就是这么一路货!

可不知道后事是怎么办的?

一个狗碰头,

是我们街坊攒的公益儿;

装裹也就说不到:

那件稀破六烂的硬棉袄,

就给他穿勒去;

一根唆杆儿烟袋,

还是他小女孩想起来勒给他殉勒葬。

这样就是过勒他这一辈子,

这样就报答勒他一辈子的奔忙啦!

一九二五,九,十六,北京

小诗五首(小病中作)

若说吻味是苦的,

过后思量总有些甜味吧。

看着院子里的牵牛花渐渐的凋残,

就想到它盛开时的悲哀了。

口里嚷着“爱情”的是少年人,

能懂得爱情的该是中年吧。

最懊恼的是两次万里的海程,

当初昏昏的过去了,

现在化做了生平最美的梦。

又吹到了北京的大风,

又要看双十节的彩灯向我苦笑了。

一九二五,一○,九,北京

小诗二首记老友申无量语

我竟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人,

我就不得不付之于冥空的理想了。

冥空的理想足以陷我于“徒自苦”,

但若随便找个人来我就更苦了。

她黯然的向我说:

“当初我爱你,你没法儿爱我;

现在你爱我,天啊!我又没法儿爱你。”

我相信我俩的没法都是真没法,

我俩就把这事付之于伤心的一叹吧。

小诗三首

暗红光中的蜜吻,

这早已是从前的事了。

人家没端的把它重提,

又提起了我的年少情怀了。

我便是随便到万分吧,

这槐树上掉下的垂丝小虫,

总教我再没有勇气容忍了!

夜静时远风飘来些汽笛声,

偏教误了归期的旅客听见了。

一九二五,十,北京

疯人的诗

我在欧洲,共做过两首“疯人的诗”。较长的一首,是一九二四年所做,共有二三十张稿子,现在不知道夹在什么地方去了。这一首大约是一九二一年初到巴黎时做的,当时在一本小册子上用铅笔胡乱的涂了十多页,今于无意中发见。

哈!哈!哈!

我把我静的眼睛看你们的动!

我把我动的眼睛看你们的静!

这样……

这样……

永远是这样……

丑!

但是你们说,

自你家坟墓里的祖宗

以至你粪缸里的蛆虫

都是这么说:

美!

也好也好!

何苦同你们拼命呢!

哈哈哈!

怎不快意?

白的刀进,

红的刀出!

怎不快意?

你说我不行么?

看罢!

白的刀进,

红的刀出!

你说你不死么?

看罢!

至少你也就不活了!

人也杀的不少了!

我也杀过你,

你也杀过我,

省们俩是死鬼谈谈心!

回味转思量,

回味转思量,

白的刀进,

红的刀出,

咱们俩何等的快意阿!

咱们俩何等的快意阿!

别说谎!

价钱你放心!

咱们别说谎!

今天跪在该撒大帝前,

响头磕了一百二十个。

明天跪在耶稣老爹前,

响头磕了一百二十个。

有眼睛的朋友们!

头皮肿得多高了?

世界进步得几多了!

打开窗子向亮看:

今天接昨天,

明天接今天,

可还永远是的大前天!

天是那般的黄!

地是那般的黑!

朋友!你比我多看见了些什么?

你比我多看见一个我!

我比你多看见一个你!

你说我是疯子么?

你看不见你,

犹如我看不见我。

闭上你的眼罢!

咱们拉拉手!

咱们拉拉手,

咱们俩是好朋友。

咱们碰个杯儿喝一杯,

咱们真是好朋友。

咱们的患难临头了!

你上前面去攻,

我坐在家里头守。

要是你被敌人杀死了,

我当然是放开步子走!

这是我的错;

你是我朋友,

你该原谅我。

那是你的错,

我怎能原谅你?

原谅便是毁了你。

你难道不知道:

咱们俩是好朋友?

替我砍去这颗树,

别叫落下的树叶打破了我的头!

你我是朋友,

你该帮助我。

人家要活剥你的皮!

也叫我来帮助你!

我正急着要拉屎,

对不起,谁有工夫来睬你!

这是我的哲学,

也就是你的哲学。

你若不相信,

你敢一手摸着心,

一手打我的嘴?

哈哈哈!

猪噜噜的母亲怎样死,

甘草,黄连,五倍子!

我饿了,走进面包铺子里,

说声“面包来,我有的是钱!”

面包不睬我,

一会儿都变做了枯髅跳舞了!

这不是笑话奇谈么?

我渴着,走进酒店里,

说声“酒来,我有的是钱!”

四壁的酒瓶儿哈哈的一阵笑,

都变做了袒胸凸肚的弥勒佛!

这不是笑话奇谈么?

我要满足我的欲,

走进卖女人的店,

说声“女人来,我有的是钱!”

女人沉默着,

雪也般的变做了坟头的十字架!

这不是笑话奇谈么?

最后是我的金钱向我革命了!

他们飞出了钱囊向我脸上打,

说:“我看着你的始祖生,

听着你的始祖叫!

你始祖的骨头已烂了,

还听着你同样的叫!

叫罢!

一会儿又看见你的骨头也烂了!”

咳!这是何等的笑话呢?

拿着珍珠向狗身上掷,

我送的是盛礼,

狗可要咬我,

咳!这是何等的笑话呢?

这是何等的笑话呢?——

狗可要咬我。

咬罢咬罢!

我也是个狗!

我有勇气说我是个狗,

你!你也有这勇气么?

一九二六,一,十一,重抄于北京

情歌四首

劈风劈雨打熄仔我格灯笼火,

我走过你门头躲一躲。

我也勿想你放脱仔棉条来开我,

只要看看你门缝里格灯光听你唱唱歌。

劈风劈雨,大风大雨之劈面打来者。

熄,城厢语亦作隐。

灯笼火,灯笼之点火者。

妇女纺纱,如有他事略停,则曰“放一放棉条来”,以必握棉条于手方可纺纱也。

河边浪阿姐你洗格啥衣掌?

你一泊一泊泊出情波万丈长。

我隔仔绿沉沉格杨柳听你一记一记捣,

一记一记一齐捣勒笃我心浪。

一记一记一下一下。

勒笃在。

你乙看见水里格游鱼对挨着对?

你乙看见你头浪格杨柳头并着头?

你乙看见你水里格影子孤零零?

你乙看见水浪圈圈一晃一晃晃成两个人?

小小里横河一条带,

河过边小小里青山一字排。

我牛背上清清楚楚看见山坳里,

竹篱笆里就是她家格小屋两三间。

小小里小小的。

过边那边彼岸。

人比人来比杀人

(滑稽歌。开首二句是县谚。)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吃饱仔末肚皮浪弹上去象个三白西爬咚咚响,

我里穷人俄仔要死末只好穷思极想把裤带来束束紧!

三白,西瓜之佳者,言皮白,肉白,子白;验瓜者每以手指弹瓜,声音清脆者为上。

束紧裤带,土语中形容饥饿之词;束,读如出。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穿仔羊皮狗皮热得鼻头管里出起血来末还可以请个郎中来吃贴清凉药,

我里穷人冻仔要死末只好躲勒门角落里破席爿里破棉絮里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大里娘来阿大里老子大家轧轧紧!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闲空得生起懒黄病来末还有铜钱买点犁头吃,

我里穷人吃力仔要死末只好送把阎王伯伯当点心!

俗呼黄病为懒黄病:患此者每取犁头旧铁,碾为细末,和酒饮之,其方甚验。

俗谓人死为送与阎王作点心,趣语也。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家里养鸡养鸭养猪养狗末都还要把白米喂,

我里穷人家里糠也呒不一把末只好卖男卖女卖夫卖妻卖公卖婆一齐卖干净!

把握

人比人来比杀人!

人比人来气杀人!

你里财主人死仔末还好整千整万带到棺材里去开三十六爿钱庄七十二爿当,

我里穷人死仔呒不私佣送把阎王小鬼末只好自家爬到热油锅里去必律剥落寻开心!

三十六钱庄,七十二典当,是土语中形容富人之辞。

私佣贿赂;私,俗读如死。

这章歌中所用的很长的句子,是自然诗歌中一种滑稽的方法。例如元人郑廷玉的《楚昭公》杂剧第三折,艄公的嘲歌: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也弗是我里艄公艄婆两个倒有五男二女团圆一个屎出子六个弗得眠七个一齐尿出子舟皇板底下好撑船一撑撑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第三句有五十四字。

又如英国古时有一章饮酒歌Sing,Gentle Butler,balla moy,其第二首的第三句,只是“The pint pot”三个字,后来一样一样东西加上去,到第六首的第三句,变为“The verkin,the gallon pot,the pottle pot,the quart pot,the pint pot,”十四个字的长句:也是同样的一种滑稽法。 UVn2fxUOXvsXbbeFq3FcyjD92IrFz0Bms8b4b8GxcJg5yMZTxAgowaDMgdZAc8j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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