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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心1

第一章初识

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素璞为了她的朋友黎云结婚,她要去帮忙,所以绝早便起来了。当她走到栉沐室的时候,太阳刚刚晒到柳树巅,一群云雀纷纷向各处找吃食去。

素璞站在一面大菱花镜前,打开了头发,右手拿着一把淡黄色玳瑁的梳子,只放在头顶上,怔怔地出神;她想今天是黎云结婚的日子,而且是一个晴朗爽丽的好天气,真可算是良辰美景了。据黎云说他俩已恋爱三年,只为了那位新郎海文已经结过婚,因此他俩在苦恋中挣扎了三年;直到最近海文才和他的妻子正式离了婚,现在他俩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对苦恋的人,达到结婚的目的,黎云不知怎样快乐呢!唉,人人都有一个甜美的黄金时代,我自己呢?

素璞默默地沉思着,那拿梳子的手软瘫瘫地落了下来,她连忙把梳妆台下的春凳拖了出来,爽性对着镜子发起呆来,她一个苦闷的心正回味到四年前她的婚礼上去。

那时也是一个晴明的好天气,而且又当百花开得最灿烂的仲春时节,百灵雀和黄鹏早晚唱着婉妙的歌声;那时候她仅仅十七岁——一个对人生毫无认识的少女,在中学三年级里读书,在学校年假大考结束后,她带着快乐闲散的心情,回到家里;看见她母亲整日整夜地忙着,定作家具呀,买衣料呀,她莫名其妙地问母亲道:“妈妈买这些东西作什么?”而妈妈总是含笑不言,有时或者说:“自然有用处。”不久年假满了,她预备搬到学校去,妈妈连忙把她叫到跟前,摸着她的头发一面慈和地说:“阿素这半年不必上学了。”

“为什么不上学,妈妈?”

妈妈沉吟了一下说道:“贺士已经毕业了,一两日就从上海回来,六七月间要到外国去,这一去至少三四个年头,而你们的年龄也有这么大了;我想还是让你们结了婚他再走,我也放了心,不然一个青年男人在外国住上几年,难保不发生变卦,所以前些时候我已去信和贺亲家商议着,就在春天把你们的大事办了,你能和他同去更好,不然的话他也有个挂牵,就不致发生什么毛病了。”她听了母亲的一番话,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惧,只觉得满心腔中充塞着一种异样的感觉,见了人不由得羞答答地不敢抬头,那些亲眷们又常常跑来和她开心什么“小姐大喜呀!”那位老姑妈更使她难为情,每次来了,总是把她通身上下端详个仔细,然后笑眯眯点头道:“这孩子倒有些福气,听说姑爷人品长得不错,而且学问也好,今年刚刚二十多岁已经大学毕了业……”老姑妈唠唠叨叨说个不休,这给她一种很好的印象,于是她感觉得这位未来的夫婿,已占据了她整个的处女之心了。

她在家人忙乱的热闹空气中,匆匆地已过了两个多月,眼看吉期一天近似一天,她这时每日只躲在房里,绣一对鸳鸯嬉水的枕头;在那一针一线中织着她美丽的热情的幻梦。

最后她所理想的结婚生活,变成事实了。贺士果然是一个神隽的青年,在新婚的生活里,他俩都昏昏沉沉地过着,也许那就是所谓甜蜜吧!不过他俩兴趣上似乎总有些不相投,时时显露出互相间勉强应付的痕迹。

窃贼般的时光,悄悄地溜走,她结婚已经两个多月了。一天早晨她从床上起来,贺士还沉沉地睡着呢,她披了一件睡衣,推开玻璃窗,倚着窗栏,看见院子里的海棠花一朵都没有了,倒是树荫深处已缀着豆粒般大的海棠果了。同时天气也一天一天闷热起来,贺士出国的日期将近,她对于离别的滋味,有点模糊的凄酸,不免掉过头去望着正在甜睡的贺士。这时贺士正打了一个转身,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便又睡去了。她觉得一个人怔在窗前没有意思,便悄悄地走出房门,墙阴的两株红玫瑰已经开得很茂盛了,她便摘了几朵,仍回房来;贺士这时已经醒来,他看见她云鬓蓬松还不曾梳洗的样子,便问道:“你这么早跑到园子里作什么?”

“我去摘几朵玫瑰花泡茶吃!”

“哦,玫瑰都已经开了吗?”

“是呀,光阴过得多么快!”她说了这话,心里有些发哽,并且叹息了一声道:“再有十天你也就要走了。”

“不错,仅仅只有十天了;素璞,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在家里也闷,不如和妈妈商议,还是继续去读书吧!”

“也好,不过我近来似乎有些毛病,常常头疼,而且心头作呕,月经已经两个月不来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好找个医生看看。”贺士说着连忙爬了起来,要水洗过脸,就匆匆去找杨大夫来。

不久大夫到了,仔细地检查后,便含笑道:“恭喜嫂夫人是喜病,没有什么关系,过了一定的时期,自然会好的。”

她自从听到自己要作母亲的消息,似乎害羞又似乎骄傲。同时她有点怀惧,因此她要求贺士再迟半年去国,贺士也答应了。从此她便安静地等待着。到了年底她很平安地生产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贺士在第二年的春天,就离开她到欧洲去了,现在已经是去了三年……素璞回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这时心里充满了无限春愁,她早要知道别离是这样的滋味,真不该让贺士单独出国了。她不禁滴下悲怨的泪滴。正在这时候,张妈拿了洗脸水进来说道:“少奶奶洗脸吧!”

“放下好了!”她懒懒地回答着,站了起来;一面洗脸一面泪滴儿仍如泻珠般滚了下来,她这时不但想到异国的贺士,而且也想到家乡幼小的爱女,因为当她生产以后,贺士即出国,她便到北平进了大学,现在也整整离家三年了。

这一早晨素璞在哀愁与回忆的情绪中混过,而不待人的时间,早又中午了。海文和黎云的婚礼是三点钟,吃过饭就应当去,因此她忙忙地收拾了,换了一件衣服,坐车子到了中央公园。这时满园花草,都开得灿烂夺目,又加着两排苍松翠柏更引人留恋,果然是好天气,美景色,谁说老天无知呢,安排了这样的画境,为这一对幸福的人儿……

她一面走一面想,不知不觉已早到来今雨轩了,她刚想向茶房问黎云来了没有,只见黎云已笑嘻嘻站在户口向她招手,她连忙迎了上去道:“怎么样?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也没有什么可预备的,只等时候到了行礼。”

“海文没来吗?”

“他去拿定的花球去了。”

“你家里的人呢?”

“他们都在后面的屋子里,我来替你介绍介绍,回头请你帮着她们招待来宾。”

黎云领着素璞绕过那草坪,便进来今雨轩的大厅,只见礼堂里满是花篮和松柏枝搭就的台子,十分富丽。在大厅的后面,有一间小屋子是预备新娘化妆的地方,黎云推开门,只见里面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黎云指着那位三十多岁矮胖的男子说道:“这是家兄。”又指着那位团脸的女人道:“这是家嫂。”这时另外一个年轻的男人也站了起来,黎云说:“这是舍侄纯士,他在西郊大学读书,”回头又指着素璞说:“这是我的同学素璞女士。”大家见过了,黎云的哥嫂,便向素璞含笑道:“今天要劳女士的神,替我们招待招待客人!”

“那是当然帮忙的。”

她们应酬了几句话后,黎云便对纯士说道:“你们外头坐着吧,恐怕客人也快来了,我让嫂嫂替她烫头发。”纯士应着便陪素璞到大厅上,参观了一阵礼堂。他便招呼素璞到廊子上的茶座上坐下,茶房泡了一壶香片茶,又摆了一桌子的糖果,他俩吃着茶等待客人,但是时候还早,除了一些游园的人们,从这里经过外,还不曾有人来;在这闲暇时间中,素璞忽然抬起头来,向坐在对面的纯士望了一望,她觉得纯士面孔上,有一种使人难忘的印象,她莫名其妙地把纯士的五官暗暗地品评着,最后她发现他的眼睛特别光亮。同时她感觉贺士虽然是一个美男子,可是赶不上纯士聪隽有精神。她正在呆呆地思量着,忽听纯士说道:

“素璞女士是研究教育吗?”

“不,我是研究史地的。”

“快毕业了吧?”

“还有一年半。”

“贵校的史地用的是什么课本?”

“我们不用课本,完全是讲义,不过先生另外还写了几本英文的参考书。”

“女士也喜欢看西洋文学书吗?”

“偶尔也看一些,如迭更司的小说呀,大仲马父子的作品等,不过我的外国文程度太浅!”

“那是女士太客气了,我常听见黎云姑姑谈起女士对于中国文学很有根底,而且我也曾拜读过女士所填的《浪淘沙》,真是调高韵逸;几时女士也教教我填填词!”

“笑话,我哪里会填什么词,不过一时高兴,胡乱写上一些罢了。”

他俩正谈得高兴时,忽见有几个客人已向这里走来。纯士招呼客人到大厅里坐着,素璞去看黎云,只见她已将一头的乌云,烫成水波纹式,脸上擦了脂粉,果然比较年轻美丽了。黎云对着镜子向素璞含笑道:“你替我把纱披上试试看。”素璞便把那长方盒里的薄如蝉翼的白纱,轻轻地拿了出来替她齐额披好。衬着身上粉红色的礼服,果然光艳耀眼。素璞扶她坐在椅上,这时女客也来了不少,有几个亲眷走进来看新人,黎云默默含情地低着头,让她们品头评足,素璞本想陪着她,忽见她嫂嫂进来说道:“素璞女士,外面来了几个黎云的同学,请你去招呼她们坐吧。”素璞听了这话,只得撇下黎云到外面去招呼了。

五点钟行过礼后,来宾们都纷纷坐上席了,正好素璞同纯士坐在一张桌子上,当喜宴将散的时候,纯士向素璞低声说道:“黎云姑姑叫我请女士慢一步走。”

不久来宾都散尽了,黎云已把头纱取下来,换了一件玫瑰色的软缎绣花旗袍,满脸喜气地挽着海文走出公园,坐汽车回家,纯士另外雇了一辆车子送素璞回去。

在寂静的长安街上,路灯闪闪地发着青绿色的光,天上繁星如棋子般满布着,一钩新月才从云层里吐露出来,春天的和风,夹着花香拂吹着,这美丽的夜,当然是最适合新婚儿女的环境;便是这一对初识的青年男女,他们依样地也被这软软的春光所陶醉了。在这个时候无论哪一个人,心弦上都颤动着活跃的音波,而憧憬着梦幻的美丽,虽然明知自己所想象的,是超越实际的热情,但是春便是整个浪漫的象征,因此这汽车中的纯士和素璞也竟不能逃避春的诱惑,在他俩的心田深处,已暗暗地洒上相思的种子了。

不久已到了素璞的家里,纯士看着素璞下车进去了,他才又折回城东去,在车上他似乎惊喜着自己发现了些什么,但同时又像是失掉些东西似的。

第二章接近

天色才有些朦胧,素璞从梦中醒来,一只手撩起白色的蚊帐,只见嫩绿的柳条,在残月疏星的光影中,轻轻地荡动;东方的天容,尚自寂寂不见霞彩;从枕头底掏出手表一看,原来才四点钟,她转过身子去,打算再睡一觉。但是眼睛尽管闭着,睡魔总不肯光临,脑子里倒像开了电影,一幕一幕清楚地演映着往事。最奇怪的是纯士的面影不住在她的意识界里浮泛,同时不免联想到去国三年的贺士了,不知他在异国过些什么生活,也曾想到她空闺独处的凄凉没有?咳,光阴是过得这样快,春青是不常久的,而贺士总不想着回来,使这美妙的光阴,在离愁别恨的心情中消尽,素璞想到这里,由不得要羡慕新婚的黎云夫妇,同时也对自己的孤寂而伤感,这时心头一阵酸楚,由不得两行清泪沿颊而下。素璞哀思沉沉地躺着,窗外的云雀早被阳光惊醒,吱吱地叫着。邻家的黄狗,也断续地吠着,远远已听见街车隆隆粼粼的声音,她一翻身从床上起来,拭干了眼角的余泪,开了冷水管草草洗过了脸,从屉子里拿出贺士的一张四寸大小的照片,看了看,但是这影里情郎是这样木呆呆地望着她,再不谅解她心头的焦愁,而安慰她,她叹了一口气依旧放下照片,只坐着出神;忽然听见走廊上有人走路的声音,跟着杨妈托着一杯热气蒸腾的牛奶来,说道:“少奶奶今天起得这样早!”她“嗯”了一声,伸手接过牛奶来,有心无意地喝了下去。杨妈接了空杯子出去了。素璞站起来,对着镜台草草地梳了一下头发,从衣架上取下那件绸子的夹大衣,披在身上,走到庭院里,无目的地兜圈子;只见杨妈手里拿着一封信,从外面走了来。

“少奶奶!这是黎云小姐那里送来的,说是要回信的。”

素璞接过信来,一面拆信,一面向杨妈道:“你叫他等一等吧!”

杨妈答应着去了,素璞只见一张浅红色的花笺上写道:

素璞姊姊:

昨天多劳了,非常感谢!今年妹拟请几个朋友来家便饭,务望姊拨冗光临,毋任盼祷之至,匆匆顺祝康乐!

妹黎云谨具

素璞看完信,心里仍然闷闷的,本想辞掉了不去,又觉得在家里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去混混吧。于是她拿了一张卡片写道:

黎云妹妹:

蒙宠召甚感!届时定来,再谈!

素璞再拜

素璞将片子写好,交来人带去,把笔往桌上一丢,站起身来,向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说来,看了几页,时钟早已敲了十二下,连忙打开粉盒,向脸上扑了一扑,换了一件莲灰色的夹旗袍,拿着手皮包,走出门来。恰好有一辆人力车停在那里,她坐上去道:“到东城无量大人胡同!”车夫一见这位不讲价的雇主,心想这是好买卖,于是欢天喜地提起车柄,如飞地向前跑去。

转了一条马路,无量大人胡同到了。就在路西的一家红漆大门口停住,素璞给了车钱,便向前敲门,跟着出来了一个看门的男子,请素璞里面坐,素璞正往里走时,早已看见黎云和海文一对儿,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同时说道:“客人都到了,就候你一个呢!”

“真的吗?那真对不起了!”素璞含笑说。

“等些多喝两杯酒就行了。”黎云说。

他们一面说一面已进了客厅,果然已经来了不少客人,大家见素璞走了进来,都站起来招呼,素璞已看见纯士也在那里,她不知不觉高兴起来,这时纯士也笑盈盈地走过来道:“素璞女士,昨天真受累了!”

“纯士先生太客气了,倒是那么夜深,还劳你送我回家,真使我不安呢!”素璞说。

“好了!好了!”黎云叫道:“你们大家都不必客气了,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我们,只有让我们向诸位道谢!”

他们正在互相谦谢时,仆人已来请吃饭,素璞随着大家来到饭厅里。看见那屋里,已整整齐齐摆着一桌席,在每一个座位前,放着一张小巧精致的画片,写着各人的名字,于是大家找到自己的名字坐下。素璞的右边恰好是纯士的位子,纯士连忙把椅子拖了出来请素璞坐,素璞含笑谢了坐下;仆人陆续地上着菜。黎云向纯士道:“纯士,你招呼素璞多吃两杯酒!”纯士果然把酒壶拿起,替素璞满满斟了一杯,同时自己也斟了,说道:“素璞女士,我敬一杯!”素璞连忙欠身道:“对不起,我的酒量太小,这一杯受不了,还是让我慢慢吃吧!”

“那是女士太不赏脸了,”纯士说:“我听黎云姑姑说女士的酒量极好。本来一个有天才的人,没有不善于喝酒的,只是我面子小,所以女士不肯喝!”

“纯士先生太言重了,好吧!我喝一杯!”素璞果然把一杯酒干了。纯士连忙又替她斟上一杯,一面又替她布菜;素璞空着肚子,喝下这杯酒去,只觉一股热潮冲上脸来,头有些晕,心脉急切地跳着。纯士才知道她果然酒量不大,连忙吩咐仆人打热手巾,又亲自剥了一个蜜桔送在她面前。素璞吃着桔子,她的心灵早已飞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只觉得全身瘫软无力,勉强地吃了一些菜,直挨到席散,她连忙找到一张沙发椅靠着。纯士偷眼见她两颊绯红,倦眼微饧,更比昨天好看了;心里也禁不住一动,但是再一想她已经是罗敷有夫的人,自己不应尚存什么非分之想,他这样自己责备自己,但他仍不能避免热情的袭击……不禁心里暗诵着古人的诗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他感叹着,陡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前半年,黎云姑姑住在学校里,忽然患了胃病,父亲曾到学校的疗养室去看她,只见一个女子,正替她煎药;态度十分温柔、诚挚,父亲看见心里非常赏识那个女子;回家他对妈妈说:“黎云妹妹的那个女朋友,样子长得还不错,而且性情温柔,对黎云妹妹真是体贴入微,这样的女子,现在真不容易找到,不知道她已经定婚没有;如果能替纯士找这样一个妻子就好了。”后来父亲果然对黎云姑姑说起,黎云姑姑叹了一口气道:“没缘法,人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父亲听了这话,也就放下不提,不过弟弟们常拿这件事和他取笑,他呢,也只当是一件笑谈,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当真过,谁知昨天在来今雨轩一见,这一颗毫无挂碍的心,竟不期然地受了纠缠……

纯士默默地沉思着,忽见黎云走过来道:“纯士你来,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情呢?”纯士说。

“你现在功课忙不忙?”黎云问。

“不算忙……”纯士说。

“那就好,前几天素璞请我替她找一个人补习英文,我当时就想和你商量。因为事情忙,简直就忘了,适才她又和我提起,我想你要是不很忙,就不必另找别人,干脆请你帮帮忙吧!”

“就是她一个人补习吗?”

“是的,你的意思觉得怎么样?”

“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每个星期只能补习两次,因为学校离城太远,除非星期六,和星期日,再没有功夫进城的。”

“其实两天也尽够了,你想什么时候开始好呢?”

“那都随便,不过既已答应了,就早些开始吧!”

“好,等我找素璞来,你们当面接洽!”

黎云送了客人们回来,便约了素璞到客厅来,纯士连忙站起让坐。

“素璞,我已经替你请好了先生啦,只是什么时候好,你同纯士去商量吧。我叫他们泡碗浓茶给你们吃。”黎云说着便到里头去了。

“素璞女士真是好学。可佩!可佩!”纯士微笑地说。

“什么好学,实在感觉得文字不够应用,只好格外巴结些了。”

“女士为什么总是这样客气?”纯士怅然地说。素璞听了这话不禁一笑道:“学生对先生当然应该客气些!”

“言重!言重!这么一来我倒不敢答应替你补习了。”

“好了,我们不要尽开玩笑吧,倒是定个什么时候好?”

“我星期六下午一点钟进城,星期日下午六点钟回学校,如果是补习两次的话,我想星期六下午两点到四点,星期日上午八点到十点。”

素璞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下道:“很好,就这么定规了,只是用什么书呢?”

“那随女士的意思,喜欢补习什么都可以。”

“我想补习一本西洋近代史,其余再读一些文学作品。”“好……今天是星期四,就从后天开始吧,我到女士家里去。”

他们商量定后,时候已将近黄昏,素璞便辞了黎云、海文回去。

素璞到家,吃过晚饭立刻把要补习的两本英文书找了出来,自己先预习了一遍,精神有些疲倦上来,便收拾睡下。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她的心似乎比较充实了。

转眼星期六到了,她一早起来,吟咐杨妈把屋子打扫干净,又预备了一些精致的糖果点心,把书房里的花瓶的残花都换了新鲜的,真是收拾得窗明几净;午饭后她本想稍微睡一下,但是躺在床上,心绪如潮,她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这样不安,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心的眩惑,最后她躺不着了,重新洗了脸,淡淡地施些脂粉,便到书房里,对着书,支着颐,怔怔地出神。壁上的时钟当当地敲了两下,她的心更跳得厉害了;只得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勉强地镇静着;不久院子里,听见橐橐的皮鞋声响,杨妈领着纯士进来了。她连忙站了起来迎接。纯士含笑地问道:“女士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不,还有几个亲戚,他们到西山玩去了。”

他们寒暄后,素璞把书拿出来;纯士细心地讲解了一遍,又出了几个问句;素璞很敏捷地回答了,两点钟的时间早已过去。

素璞收起书,吩咐杨妈把预备好的茶点拿了出来,纯士吃着茶,和素璞款款地谈着。早又满树斜阳,庭前老鸦呱呱地叫闹,纯士只得辞了出来。在归途上纯士的一颗心依然绕在素璞左右,他觉得素璞不但有女性的温柔,而且同时也有坚固的意志,和奋斗的精神;在我的生命史上这是第一次与女性接近,想不到就碰到这样一个不容易使人去心的女人。他觉得欢喜,但又感伤,当然他自己觉得有点脸红,为什么那样自私,占有欲那样强?这已是一朵有主的名花了……除了作一个好朋友,不能再有别的希望呢!……这是纯士的心事,不过上帝安排的命运究竟怎样,不但我们不能揣测,就是素璞与纯士他们也何尝算得定呢!他俩只是一对瞎子,闭着眼向前走,走到哪里算到哪里。

光阴一天一天过去,素璞同纯士的认识也一天一天深起来,他们每星期有两次的聚会,虽然在这一年春天过完时,他俩还能勉强保持淡然的友谊,不过在他俩的灵海里已涌起苦闷的恶浪。那一夜纯士从素璞家里教书回来后,素璞躲开亲戚们,独自坐在竹丛前,悄悄地流泪;而纯士呢,独自在天安门的石路上,徘徊沉思,使得天上那位多情的月姊,也不禁黯然,她终于不忍看这一对苦闷的人儿,而躲到浓云背后去了。

第三章低诉

纯士从素璞那里教完书出来,已经是日影横斜,晚鸦归巢的时候了。他捧着一颗紊乱的心,回到家里去,一走进门就听见黎云哈哈的笑声,便连忙上前去招呼,黎云向他笑嘻嘻地说道:“神气哟!先生回来了。”

“姑妈专门说笑话……姑夫呢?”纯士问。

“他看朋友去了,回头会到这里吃晚饭的。”黎云说:“喂,纯士,我问你,素璞的英文程度怎么样?”

“当然不算好,不过她极用功,而且细心!”

“你的观察不错,她平常就是一个细心而用功的人!”

纯士听了黎云在赞扬素璞,心头陡然又兴起一股奇异的情流,——那是一股非常不和谐的情流,一半儿欢喜,一半儿嫉恨,但在他想到素璞每次说起贺士,便表示一种不快的神情时,他的心不禁怦怦地跳动了。……这的确不见得完全绝望,纵使无缘和她发生什么形式上的关系,但是作个精神上的安慰者,也何尝不好呢!他沉思到这里,一天愁烦,都交付那阵晚风带走了。高高兴兴地跑到自己房里,找了一张淡绿色的花笺,蘸了浅紫色的墨水,在上面写道:

我所崇敬的素璞女士:

当然我们已不能算是初交,两个月以来,我们时时有见面谈话的机会,自然我应当满足……不过人类的心是异常神秘,而且是一个永远想着前进的东西,因此我对于女士也是希望我们间的友谊与流光俱进!女士请相信我,一只纯洁柔驯的小羊,还不曾离开母亲的怀抱,独自到社会作人的我,是极需要热情的培养与诚挚的指导,今后我希望女士时时策励我,鼓舞我……

纯士写到这里接不下去了,自然他第一次给一个爱慕的女友写信,连自己也把捉不定说什么好,写得太亲昵了怕碰钉子;写得太轻松了,又不能尽意,他把这封信看了又看,觉得还过得去,因此把花笺折了起来,装在一只浅紫色的信封里,外面写着“素璞女士惠展”。他郑重地把信放在大衣的袋子里,预备明天去教书时,乘便递给素璞。

夜里黎云和海文告辞回去,纯士回到房里看了两页书,便沉沉睡去了。这一夜他是在温馨的心情中陶醉着,天大亮了,才被绿窗前的一阵鸟噪所惊醒,连忙收拾了就奔向素璞家去。走到书房里,只见素璞身上穿了一件黑色印度绸的单衫,素面红唇,更觉妩媚,斜倚在那张近窗的沙发上,默默含情地望着窗前的海棠花,一见纯士走近,连忙站起来含笑招呼。纯士一面看手表,一面抱歉地说道:

“今天晚了,素璞女士一定等了很久吧!”

“并不很晚,”素璞含笑安慰般地说:“我也才到书房里来,这几天天气渐渐热了……”

素璞说了这句话,陡然停止,脸上绯红,连忙装作叫杨妈倒茶来;纯士见了这情形,虽然莫名其妙,不过眼里看了这酡颜粉面的少妇,也不知其然地红了脸,幸喜杨妈倒茶来,解了他们的围。

功课补习完了,杨妈又端出一杯汽水来,纯士接过来喝着,立刻觉得冷浸齿颊,气爽神清,便笑道:“这汽水真好!又清香,又爽凉。”

“哦,那是我昨夜就冰上的。”

“这真多谢了。”

“又来了。”素璞微含怒意地斜睨着他。纯士只低着头暗诵:“宜嗔宜喜春风面!”素璞看他一声不响,倒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怎么不说话了?”纯士也笑道:“是呀,话太多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我这里有一封信,请你看看吧?”

“信?”素璞怀疑地望着他道:“是给我的吗?”

“是的,”他说:“我随便写了几句,请你不要见笑!”

素璞脸上又涌起一股红潮来。拿着信躲在沙发角里悄悄地看着,最后她微微一笑,把信折起,夹在那本英文历史书里,呆呆地望着窗外。这时她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尽了,眼圈有些发红,后来她喟然长叹了一声道:“天下的事情,为什么这样不凑巧!”

纯士听了这话,也正刺在他的心弦上,也不禁低头叹气,后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是贺士和素璞的感情究竟如何,他老早就想问,但今天却正是机会,因极力镇静道:“贺士先生不久就要回来了吧……我想他回国后,你们的生活一定很美满了。”

“美满吗?我也是这么样希望,但是天下的事情,如人意的究竟太少!”

“女士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听见贺士先生学问人品都不可多得……”

“当然,这样一个男人,我们是指不出他有什么劣点,不过不见得是个个女人都喜欢他吧!”

“莫非说女士和贺士先生之间有过什么裂痕吗?”

素璞这时抬起眼皮来看了纯士一下,凄然一笑道:“纯士!”她这样亲呢的称呼,使纯士倒不知所措了,连忙诺诺连声道:“你能把你们之间的生活告诉我吗?……假使我能对你们有些益处,我一定帮忙!”

“你晓得我一向都沉在苦闷中吗?……说起贺士来,他有他的长处——一切男人没有他那么细腻;可能他也有他的短处,他的思想太固执了。他满脑子都是封建余毒,他不了解女人的心,而且他不承认女子的人格,他要他的妻子绝端地服从他,服侍他……这是我们根本不能合作的原因……”素璞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继续地说道:“而且他也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我们结婚后一年多,他便到欧洲去,听说他在那里的生活很舒服,而他从来没有顾念过我和他女儿的生活,现在我到北平来读书,我的小女儿放在我娘家母亲那里,就是我每年的用度也都是我母亲供给……”

“当然无论什么人都有些短处的,只要你能谅解他,便什么都不成问题了。”

“这也是无可如何的想法罢了!”素璞懒懒地答应着。

“好在一个人的生活方面很多,就是家庭生活若略有欠缺,只要别的方面满意,也未尝不可得到安慰的。”纯士安慰她。

“这倒是实话,所以贺士走后,我才决心到北平来读书。”素璞说。

“其实事业的安慰,比其他更要紧,试想我们到世界上来了一趟,若果一无所得,未免太辜负此生了。我愿意将来我们能作个事业上的互助者,如果能蒙你不弃,把我当一个恭顺的弟弟看待,我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你呢!”

“也许你的年龄比我小,不过你的学识却在我之上,我怎敢作你的姊姊?”

“不,素璞姊!你实在还没有深切地了解我;我实在是一个不知世故的小孩,我到今天活了二十三岁还不曾离开学校的生活,而你呢,我相信比我强多了,你好好地教导我帮助我吧。我有人心,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素璞听了纯士天真纯挚的话,不禁含笑道:“让我们作一个纯洁的好朋友吧!”

纯士喜欢得跳了起来。正当这时候,忽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午炮声,才提醒他,连忙告辞回家。当素璞送他到屏风门那里,他低声说:“明天给我写回信呀,千万别忘记了,我盼望着呢!”

“是了,我不忘记,再会吧!”素璞答应着,直看他转过屏风门才怏怏地回转来。到上屋时,她的婶母问她道:“怎么今天上了这许久的课?”

素璞被她这么一问,连忙镇静着答道:“因为我请他替我开了两个外国信封,又起了一封信稿,所以耽误些时候。”婶母有意无意点着头进去了。她也跟到堂屋里,只见桌上饭已摆好。她坐下陪着婶母们吃完了饭,独自躲到房里,斜卧在沙发上。这时天气真有点闷人,院子里金银藤的温香,一阵阵袭人,她感到陶醉和疲软,昏昏沉沉地闭着眼,恍惚间看见纯士由外面走了进来,她正想坐起来时,谁知纯士已经挨着自己身边坐下了;同时自己的右手,也被纯士紧紧地握住,她怕婶婶走进来,碰见不好,所以急着想把手拖回来,但是全身就像被浸在酒坛里,软瘫瘫动弹不得,正在这时候,忽听她婶婶的声音在喊她,她真吓得魂飞魄散,用力一挣,醒了。睁开眼一看,一缕艳阳映在玻璃窗间,梨树上的鸟影,淡淡地照在白色的窗帘上,四境寂寂,哪里有人声,更哪里去找纯士的影子呢!

素璞怅然地坐了起来,闷闷地回想梦里的情景,正在如醉如痴的时候,忽见杨妈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递给她道:“少奶奶,这是您的信!”

素璞接过来一看,正是贺士从外国寄来的,连忙拆开读道:

素妹惠览:五月十七号的信已收到了。你现在打算多读些外国文我很赞成,将来有机会,或者也到外国看看,西方的物质文明,民族精神,都足以使我们景仰的。我在这里住惯了,对于将来回国真有点踌躇呢!前些日子我在柏林认识了一位米利安小姐;她是一个热心的女看护,前几个月我在医院养病时,认识她的。她极细心地看护我,有时还唱歌给我听;后来我病好了离开医院,她仍常来看我;这次我离开柏林时,她亲自送我上车,当车子蠕蠕前进时,她那蓝色神秘的眼里,满蓄着清泪,那样子正像一朵含露的蝴蝴兰,颤巍巍地招展于晚风里,唉,这时我心里真感到凄凉,回想起从前黄浦江头离妻别子的情形,也没有这样难过,你就知道我近日的心情了。不过我身体还照样康健,你可以放心。我们的女儿现在还在她外祖母那里吗?你几时回去看她呢?我想象她一定长得很高,如果有照片寄我一张也好!再谈吧,祝你快乐!

你的贺士

素璞看完信,立刻觉得脑子里,深深地印上米利安小姐的影子,同时这影子又变成一支锋利的针,不住地在她心上刺;心头的血,变成一颗一颗的泪珠,陆陆续续地滚了下来,一件白色绸衫的大襟,沾湿了一大块。她哭了一顿,最后她突然毅然地站了起来,把这封信丢在屉子里,她觉得这是贺士先对不起她,——虽然认得纯士,事实上是在贺士这封信之前,不过自己一向是克制着情感,不敢有一些越礼的行为,现在贺士既然钟情于米利安小姐,那我就是有个把情人,也大家抵销得过呢。因此她决定给纯士写信,并约他到颐和园去清谈。她悄悄地来到书房里,把房门掩起,先对着一面镜子拢了拢头发,便拖过那张自由椅子来坐下,找了两张仿宋制的宣纸信笺,提起毛笔,只管在墨池里蘸来蘸去,一双眼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树影,过了约有三分钟,才向那张宣纸上写道:

纯士:

我是一只笼里的云雀,在一种运命之下,我失掉了自由,从此我的生活是单调的,苦闷的,阳光不是没有,美丽的树林不是不多,悦耳的溪流不是不能陶醉人们的灵魂,只是恨我都没有份!

在我不曾认识你以前,我似乎已习惯了我束缚的生活,我不回忆什么,也不梦想什么,只是安静地让命运宰割,谁知见了你之后,你伟大的灵光,启迪了我的愚昧,你强有力地告诉我,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由我们自己创造什么便是什么,从此我对于我的生活,发觉了错误之点,我对于我的苦闷感到有解除的必要,我想在你面前低诉,呵,纯士,你希望我们的友谊与流光俱进,我更希望我们的友谊与天地同终,让我们永远是这世界上的好朋友吧!

近来天气热了,我想出城玩玩,这个星期上完课,我们同到颐和园去谈谈,好不好?再谈,祝你康乐!

素璞上

素璞封上信交给杨妈,精神上觉得爽快多了;到婶婶那里坐了坐,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里。月光正照在窗子上,她便不开电灯,换上睡衣,倒在床上,静望着如水月华,不知何时竟入梦乡了。

第四章月下

素璞自从决心变换自己的生活,她心里是一半激愤,一半悲怨,同时又掺着些莫名所以的陶醉,这种杂乱的心情,简直是大大地困恼了她。匆匆星期六到了,纯士照例来上课,并且答应她第二天同到颐和园去。当纯士走后,她回身坐在书房的沙发上,默默沉思,虽是窗外美丽的黄昏,闪烁着耀眼的彩霞,她也毫不措意。

夜幕渐渐垂下来了,书房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素璞走到窗边,向天空一望,只见那半圆的皎月,已拨开东方灰色的云层,向人间照耀了,陡然一个美丽的幻影,跃动于她的意识界里:

“在一带馥郁的花林中,闪动着如霰的月光,在那光波下,飞舞着初夏的花魂,那里是充满了温馨的神秘的空气,在那散乱的花影上,放着一张二人椅,一对青年人正燃烧着热情,低低地谈着。他们遗忘了整个的世界,只有那身旁的一丛荼蘼,了解他们陶醉的心情,在月光下微微地点头赞叹!呵,这样一夜一夜的过去,直到他们脱离这世界的时候。”

素璞幻想到这里,一颗沉闷的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动起来了。她一面盼望这幻想立刻实现,同时她更预料到这幻想明晚就可实现,但是想到贺士时,她又觉得有点对他不起,后悔不应该约纯士了;明天还是托故辞了不去吧,她就想这样决定了,但是她立刻又感到内心的空虚,她斜在沙发上支着颐只管思量。这时屋子里已经暗得看不见人了。忽然见杨妈在窗外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怪,少奶奶到什么地方去了?书房里也是墨漆黑,难道在书房睡着了吗?”她一面说一面推门进来,摸着门边的电灯钮把灯开亮了。素璞怕被她看破自己的心事,因此真的装睡,闭了眼假打鼾。杨妈走到面前,轻轻叫了两声道:“少奶奶,少奶奶!”素璞微微地睁开眼,看看杨妈道:“唷,我怎么躺躺竟睡着了,现在几点钟了?”

“少奶奶,八点都敲过了,饭已摆好,请你去吃呢!”

“好,我就来了,你先去吧!”素璞说。

杨妈应着果然先进去了。素璞站起身来,整整衣裳,向天空呼了一口长气,装着一张欢喜脸到婶婶房里去吃饭。在饭桌上婶婶说道:“明天张家办喜事,我要到天津去一趟,早车是几点钟?素璞你记得吗?”

“普通快车是六点三刻,特别快车是九点,婶婶打算坐哪一趟车去?”

“六点三刻太早了,且又不是特别快,我还是九点去吧!”

“也好,但不知在天津耽搁几天?”素璞问。

“至快也得两天才能回来。”

“叔叔去不去?”

“他不一定……你明天在家不?”她婶婶说。

“也许要到城外去,因为黎云她们约着到颐和园去,不过我还不一定去不去。”

“你玩玩也好,反正家里有杨妈她们,你叔叔大约总不会去的。”

素璞见婶婶这样说,嘴里虽应着道:“是,”但心里两念又激战起来了。回到房里,不知不觉又把贺士的信拿出来看看,读到“回想当年黄浦江头离妻别子,还没有那样难过”的一句,又不禁突起满腔愤妒的火焰来。想到自己真不值,在贺士的心上,连一个西洋看护妇的地位都赶不上,作这样傀儡似的妻子,还有人生的趣味吗?我应当干脆地和他断绝关系,素璞想到这里,立刻勇气百倍,她打算写封信责备贺士,同时提出离婚。忽然间她那娇小可爱的女儿的影子,浮上她的观念界来,唉!她是一个纯洁的小女儿,我不应当给她造一个不幸的环境;她应享受父亲母亲的爱抚。这一转念素璞的心整个软了,她独自垂着泪,那时夜色已深,亮月清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她对着月儿轻轻地叹道:“聪明的月姊啊,请你告诉我,女人的心为什么应是这样多纠纷。你看贺士他只知寻自己的快乐,再不置念妻儿的,我为什么这样怯弱,唉,从今以后,我也应为自己打算了,明天我还是同纯士去玩,我应当作个独立人格的女人,我并不属于任何人,除非对方也一样地属于我。素璞想到这里,心胸觉得舒泰了。这时月影已移到窗前的梳妆台上;她转过身子,渐渐地睡去。”

第二天七点多钟时,她一切都筹备好了,当她婶婶坐车到天津去时,她也同纯士坐汽车到城外去。在路上她是异常沉默,只望着沿途的田畴出神。忽然觉得纯士的手臂,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肩上,她不禁回头向纯士一望,恰好纯士的目光也正注视自己呢,这刹那的接触,使他们彼此的颊上,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一丝含羞的笑纹,漾于他们的嘴角。纯士柔和地说道:“素璞,你觉得高兴吗?”

“你说呢!”素璞低着头含笑说。

“我觉得高兴,你也高兴不是吗?”纯士快活地说。

“也许是吧!”素璞故作犹疑的口吻说。

“你真顽皮,为什么说话总是这样不痛快!”纯士说时捏着素璞的手,素璞一声不响地低着头。

“你又在想什么?”纯士扳起她的头来问。

“纯士,我们俩人的遇合多神秘呵!”素璞怅然地说。

“对了,”纯士说:“天下有许多事,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在三个月以前,我也想不到世界上有你这么个人,就是知道有你,也再想不到我们一见就那么倾心!”

“唉!”素璞叹息道:“只可惜不早几年遇见你!”

纯士听了素璞的话,抬头又看见素璞泪光盈盈,他也不禁黯然了,他们不能再继续谈下去,只让这沉默包围了他俩。

忽然车子停了,抬头看见已到了颐和园门口,他们下了车,给清车钱,纯士便去买了门票。他俩并肩进去,才走进门,就有一股浓郁的花香扑到脸上来,他们沿着那曲折回廊往里去,穿过一个石洞门,就看见滟滟波光的昆明湖了。这时太阳正将到中天,照着整个清澈的湖面,闪起万朵银花,千条金蛇,使人睁不开眼来,他们沿湖找到一座干净的石级,便坐下来。纯士伸手去摸那湖水,已被日光蒸得有些微温,但是水极清碧,可以一直看到底,里面的石子呵,水草呵,游鱼呵,都看得清清楚楚,同时把他俩的身影儿也清楚地照了出来。素璞在身旁的草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子,向纯士道:“你看我来搅动这一湖静水。”她说着,便将石子抛到湖中去,果然激起一个漩涡来。纯士见了笑道:“你的力量太小了,看我!”纯士捡起一块瓦片,平面的向湖心撇去,一连撇起五六个浪花来,纯士得意地笑道:“你看如何?”

“你的力,果然比我大,你不但能激起这静湖的浪花,你还能鼓起心海的巨涛呢!”素璞说时,望着纯士一笑,纯士立刻明白她双关的意思,并且也知道素璞有爱自己的意思,于是勇气立刻壮了许多,伸手搂住素璞的腰说道:“我们吃饭去吧,吃完饭再到各处逛逛。”

素璞点头应允。他俩站起来,并肩前行,走到那饭馆子时,里面已坐着不少吃饭的人。他们选了一张比较僻静的座位,叫了两份大菜,茶房来问:“喝酒不?”纯士不等素璞回答,便抢着说道:“拿两杯葡萄酒来。”

“怎么你想喝酒吗?”素璞问他。

纯士微微地笑道:“喝一点酒没有什么害处,是不是?”

“当然,”素璞慨然地说:“人生难得是陶醉。”

“对了,对了!”纯士欢喜地说:“更难得是和知己一同陶醉,素璞,我但愿能在你面前醉一辈子。”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魔力!”素璞说着惨然一笑。

“你何必那样说,只怕你不容许我陶醉罢了!”

“唉,不必说了吧,这些问题,说起来徒乱人心!”

正在这时候,茶房已将葡萄酒送来。纯士先端起来向素璞道:“喝酒吧!”

“慢些,等吃点东西再说,不然又要像上次那样容易醉了。”

“好,好,”纯士连忙放下酒。茶房送上西红柿牛尾汤来,他们吃过,跟着就是一盘生菜虾,纯士最喜欢吃生菜,用叉子叉起来就要吃,素璞连忙叫道:“喂,别吃,别吃,生菜里面最容易寄生病菌,如果要吃,也要叫他们拿开水烫过才能吃呢!”

纯士听了这话,果然放下生菜不吃了,他望着素璞说道:“到底你是细心人,我若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姊姊,常常地照应照应我就好了。”

“世界上细心的女人多着呢!这又有什么希奇!”素璞说。

“只是细心能算什么,最要紧的是她能对我细心,像你刚才对我一样。”纯士说。

“这种人当然也有,等我替你介绍一个好了。”

“罢,罢,你不用费心!”纯士有些不高兴似地说。

“你这人就真怪!”

素璞说着微微一笑,便不响了。纯士只望着酒杯出神,这时菜已完了,素璞说:“你不是要喝酒吗?好,我来陪你喝完,我们到别处去吧!”

纯士果然端起酒杯来,高举着对素璞说:“我祝福你的命运如此酒的鲜艳。”

“多谢,”素璞说:“我也祝福你前途像这酒一样甜美!”

他们含笑地撞着杯子,跟着把酒一气喝了下去。

他们出了饭馆,日色正毒,便躲在一架藤萝树荫下面,旁边有一座玲珑透剔的假山,山下有一座石洞,非常阴凉,他们在石洞里的石头上坐下;素璞有些酒意,无力地走进石洞,眼睛疲倦得睁不起来,身体软瘫瘫地似乎要睡去,纯士连忙靠近她坐下,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说道:“你静静地睡一歇吧!”

素璞闭着眼,把头点点,果真像已睡着,纯士低头望着她醉意沉醉的脸颊,和那润如玫瑰花瓣的唇,他想偷着吻一下,但是他不敢,如果素璞翻起脸来怎么办?……纯士想到这里,连忙把这念头压下去,连正眼也不敢向素璞望了。

不久素璞醒来,说道:“我真睡着了,压酸了你的腿吧?”

“没有,你睡得舒服吗?”纯士说。

“当然,”素璞说了这句,自己觉得太忘情了,不禁红着脸跑到石洞外面去停了一会,她才招手叫纯士道:“太阳已经斜西了,我们去到处看看吧!”

纯士同她慢步地绕着回廊走了一圈,又到石船上看了些时湖上的夕照,五色的彩晕,映得湖水紫一块,红一块,绿一块,就是画家,也很难捉住那刹那间变化的复杂的色调呢!

西天的落照,已现到山背后去了。他们出了颐和园,素璞说:“我们赶进城去吧!”

纯士低头沉吟了一下说道:“素璞,郊外的月色,比城里好看得多,何妨就在城外住一夜,让我们欣赏大自然的美丽!”

纯士无形中的一句话,但却困惑了素璞的心,昨夜书房里的幻想,立刻又涌上心头,“不错,”她高兴地说:“郊外的月夜,一定很美,让我们在月下好好地谈谈,也算是人生的乐事呢!不过我们住在哪里去呢?”

“离这不远我有一个兄弟,他租了一所房子,在那里养静,我们去搅他吧!”

他们踏着初上的月影,慢慢向乐家村去,不久已到了。那是一座小巧的茅屋,一共三间,纯士的兄弟住在靠左那间房里,外面是两间打成一间的作为书房。纯士走到门口叫道:“明士在家吗?”

明士连忙从房里跑了出来问道:“哪个?”素璞远远地打量明士的样子,和纯士虽然有些相像,但纯士的眼睛,是锋利如剑芒;明士呢,却含蓄如一潭春水,温和多变化。

明士走出门来,看见纯士带着一个女郎,便向纯士微笑道:“这位就是素璞女士吧!”素璞走近前含笑地招呼了,他们便到书房里坐下。

纯士叫过明士悄悄地说道:“我们今夜要在你这里住。”

“当然可以,”明士说:“只是床没有,这样吧,我们睡在书桌上,叫素璞女士睡在我的床上。”

“其实我们今夜谁都没有睡的心情,你只管先睡,我们就在前面树林里谈一夜,实在疲倦时,再来睡。”

明士听了这话笑了笑道:“好吗?我还作我的事去,你们几时来都可以。”

素璞同纯士挽着手,来到前面的一座柏树林里,月光从树隙中透到地上,交柯的叶影,洒满地上,加着深馨的夜气,阵阵中人欲醉,使这一对热情的男女忘了一切,深深地陶醉了。

素璞紧倚在纯士的肩上,同纯士穿着树林,慢步地走着。忽然听见树梢头婉啭的鸟语,一递一和地低唱着,纯士低声说道:“素璞,你看这鸟儿多知趣!它知道我们快活,所以唱起歌来。”

素璞不响,只是仰起头来,望着纯士微笑。

纯士低声地叫道:“素璞,我爱你!”

素璞依然不响,不过把头更挨近纯士的胸前。纯士伸出右手,紧紧地搂着她温柔的腰肢,又轻轻地道:“素璞,你爱我吗?”素璞仰起头来,两眼充满了爱情,笑望着他,纯士大胆地吻着她的额,素璞竟把眼睛闭上了。纯士便把唇从她的额部,移到唇部,立刻一股电流穿过他俩的全身,他俩的灵魂,跟着花魂,一同飞舞。皎洁的月光,正从一枝树桠中照在他俩的身上,这寂静的森林中,霎时间洋溢着活泼的生气。

月儿慢慢地西斜了,他俩无语地走向归途,不久已到了明士的住所。纯士低声地向素璞道:“素璞!我感谢你的赐予!”

“纯士!”素璞应道:“我也一样地感谢你,在今夜的月下你给了我毕生不能忘的印象!”

第五章苦恋

当晚他们回到明士家里,胡乱睡了一歇,庭外的雄鸡已喔喔地唱晓了。明士起身,照例到前面树林里去散步,等到他回来时,素璞也已收拾停当,纯士还躺在藤椅上打鼾呢!

明士的房东唐老太,这时提着一壶开水进来说道:“先生好早啊,要吃什么点心?叫阿三去买。”

明士连忙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我这里还有挂面青菜,就煮了吃些也罢,回头要买时,再通知阿三好了。”

唐老太应着去了。明士把锅子里倒了些水,放在火炉上。素璞看见,连忙走过来笑道:“让我来吧!”明士对于烹调的事,本来是外行,因此也不推辞,把青菜,挂面,香菇,虾米一类的东西,都拿来放在素璞面前。素璞先把青菜洗净,把作料放在一起烧熟,重新又拿出一个锅子,把水烧开,放进挂面去滚一滚,然后倒掉面汤,加上青菜汤,烧好了,便盛起来,叫醒纯士。大家吃饱了,纯士便到学校去,素璞也雇了车子进城。

素璞到城里已经十点了。她要赶到学校去上文学史的课,所以便不回家,走到学校时,已经打过上课铃了。她悄悄地走进课堂,只是无数的目光,都向她身上投射。她连忙低下头,找个位子坐下,心里兀自怦怦地跳,她觉得这些人的神气,似乎有点不对,难道她们在怀疑自己吗?或者竟有人已探知她的秘密了吗?她的脸不禁涌起红潮来,简直再不敢抬头向她们看了,她怕她们的眼光,更证实了她的猜想。

那讲坛上站着的先生,是个年近五十岁的瘦老头儿,他低声细气在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但是同学们有的在看小说,有的在写情书,还有几个怔怔地望着窗外垂柳出神,这情形同平日没有分别,也没有人再回头来看自己,素璞这才慢慢放了心,想听听先生的讲演,但是先生的声音太细弱了,好像一只苍蝇在嘤嘤地叫,唉,太没劲了,这还是当今第一流的名教授呢!素璞有些不相信地向那位先生,抛了一条鄙视的目光,而先生一无所觉,仍然嘤嘤地继续着。

素璞把脸转过来,也向窗子外凝眸,一片蔚蓝的青天,微飘着两片凉云,冉冉地向西去,素璞的一颗心也跟着它飞到西郊,昨夜月下的一吻,到如今还余留着的陶醉,使她的内心发出紧张的微叹,她从屉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道:

“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神秘的东西;那热烈的唇,有玫瑰瓣的温柔,也有泼辣的生命力。”

纯士——他是那样精明,但同时又那样深情,昨夜我无力拒绝他对我的表白,因为他是用圣洁的爱降伏了我。从今以后,我同他之间的樊篱,已经被热情摧毁。

当当下课铃响了,素璞的灵魂重新回到现实的人间,她看见那位瘦老头子,驼着背迈出了课堂门,她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喂,老素,你昨天去看电影了吗?”一个女同学名叫梅生的向素璞问。

“没有。”素璞迟疑地应着。

“那么你怎样消遣呢?——喂,老素,昨天我本想约你到城外骑骡去的,后来因为家里来了亲戚,走不开。”

“哦,我昨天正闷着呢!假使你要来找我,那简直好极了!”

“是呀,”她说:“我真讨厌那个亲戚,好好的又跑来作什么?不然,我们昨天骑骡到西山去,晚上就住在那里看月,够多么有趣!”梅生有些懊恼似地说。

素璞听了她这些话,又由不得心里发毛,禁不住偷眼看她的神气,只见她若有意,若无意地微笑着,只得强压住搏动的心说道:“看月就是公园也很好,何必一定要上西山去呢?你不用懊恼,今晚我陪你到公园去吧!”

“真的吗?好姊姊,你真好。”她跑过来搂着素璞说。

素璞见她不再提到西山的话,这才放了心,陪着她一齐去吃过午饭,又上了两堂课,已经三点半钟了。素璞找着梅生告诉她说,要先回家一趟,等七点钟来找她上公园,梅生答应了。她便忙忙回家来,一问杨妈婶婶还没有从天津回来,叔叔也不在家,看朋友去了。

素璞走到自己屋里,想给纯士写信,不知纯士现在的心情怎样?谁知纯士这时候,也正坐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手中握住一管自来水笔,遥望着那明亮的电灯出神,——他正想到早晨和素璞分别后,匆匆跑到学校,刚刚赶上第一堂课,他照旧安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他的心无论如何收束不来,素璞的影子,总在眼前跃动。一股温馨的情流,紧紧地拴住他的心,他深信自己已经陷入了情网;他也明白这是冒险,但是素璞已占据了他整个的灵宫,如果一天缺少了她,便要被空虚所危害,纯士默然沉思着,到底无法自释。放下笔,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绕着藏书柜慢慢地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书似的。不久看书的人,来得多了,纯士便又回到那角落里,他觉得心头梗塞,神情仿佛好像生了病。因此信也不写了,抱起书来,懒懒地离开图书馆。走过那块草坪,便到了一个小小的月洞门,月洞门的那边,是学校园,纯士信步走了进去,只见园里的花木溪流,都溶在静默的月光里,他顺着石子路,走到小池塘旁边,捡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孤孤零零地从水里映了出来;他黯然地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素璞!来吧!莫要辜负了良夜美景。”正在他情思缠绵的时候,忽听见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吓得连忙回头看,原来是同学张霖,他附着纯士的背说道:“纯士,你独自在这里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纯士忸忸地掩饰着。

“不要骗人,我听见什么良夜美景,大概是在作诗吧!”张霖微笑轻说。

“也不算什么诗,不过看见如此美景,心里快活,因而随便哼两句,不巧便被你偷听了去。”纯士故意板起面孔说。张霖听了这话,不再言语,只望着那石山脚的潺潺水流发怔,纯士抬头看见他,满脸揄悒的颜色,心里觉得稀奇,因说道:“老张,何事这么沉思?”

“嗄!”老张叫了一声道:“纯士!我近来沉在苦闷的海里了,你看我近来的神气,有点变化吧?纯士,不瞒你说,恋爱根本就是苦恼!”

纯士陡然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霖,嗫嚅着道:“老哥!你莫非恋爱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张霖冷笑了一声道:“难道只许你们恋爱,我就不能恋爱吗?”

“不是这么说,因为你一向不曾对我说,我又怎么会晓得?你到底爱了哪一个,告诉我吧!”

“这个人你也认得!”张霖淡然地说。

“哦,是了!前天我听见别人告诉我,你给李美雯写信,她把你的信公布出来了,莫非你所爱的就是她吗?”

“谁说不是呢?”张霖怅然地说:“偏偏是冤家路窄!”

纯士拉着张霖,同坐在河畔的石头上道:“老哥,你这又算什么,她不爱你,你再找别人,又何至苦恼!我以为两个人彼此相爱,而环境偏不许他们相爱,这才真是苦呢!”

“对了,纯士,我正想问你,你们已到了什么程度!”

纯士的手有些发颤,他低声说道:“我们已经明白的表示相爱了。”

“那你们已互相得到慰藉,还有什么苦恼?”

“老哥,”纯士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越相爱,我们越想不分离;换句话说就是思亲近,但是在法律上,在道德上,我们都不应该亲近呢!”

“你也是想不透,你们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叫素璞同她丈夫离婚呢?离了婚,道德上,法律上便都不成问题了。”

“不过我不敢开这个口,也不愿因为我而拆散他们的家庭。”纯士诚恳地说。

“那么,你只有低头受爱情的宰割了。”

“是的,我只有这样作,我愿意为圣洁的爱而牺牲个人的幸福。我仅希望培养一朵生命的花,长存于枯寂的人间,我自己倒不一定要享受它。”

张霖听了这话,不禁点头,发出赞美的叹息!纯士心里也似乎充满了光明,适才的阴霾,都化归为乌有了。他心境顿觉得洒然了,站起身来,辞了张霖,仍旧到图书馆去看书。

却说素璞提着笔,心头绞着乱麻般的思想,她不知道她今后究竟应持何种态度,可是她不能抗拒那一股热烈的情潮,像一股决了堤的猛流,向她全身冲激,最后理智的明灯,渐渐地黯淡下来,现在她只愿深深地沉在情海里。她含着甜美的微笑,在一张信笺上写道:

敬爱的纯士!

我的心充满着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我认识了你——一个纯真的青年,我是多么骄傲呢!

虽然我同时是负着母亲和妻子的责任的,不知道我哪一天才能打破这个镣铐。——那夜你屡次地为了这一点叹息,当时我虽默然无言,但是我的心正滴着血呢。呵,纯士!在这种纷杂的社会里,我们不幸要作过度的牺牲者,但是纯士,请你谅解我;我虽然有着江南人的血统,柔韧的性情,而同时我也是一匹不受羁勒的天马,我有热情,我有梦想,我要作时代的先锋,纯士!这就是我的态度了。请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充实我内心的生活!

……

素璞写完信,自己拿起来读了一遍,似乎还不能尽意,那字里行间,都露着矛盾的痕迹,她一手按住这信,一面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候,杨妈又来叫她吃饭,她一看手表,六点半已过了,连忙去吃了饭。回到房里,把那信胡乱地揣在皮包里,匆匆去找梅生。到她家门口时,早已看见梅生在那里等她呢;她见了素璞急急地迎上前去,叫道:“唉,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们就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你看月亮已出来了。”素璞应道:“好,快走,快走!”她俩跳上车子奔向中央公园去。到园子的门口,只见一盏煤气灯点得亮如白昼,倒把月光夺了,因此梅生提议到水榭那边去。她们折向右边,过了一座石桥,果然这里没有电灯,那月儿的娟娟清光,笼罩着画栋雕梁的水榭,还有那近旁的花畦和果树,也都浴着如银的月光;至于御河水呢,微波涟漪,银鳞起伏,映着河畔垂柳的影子,另有一种幽静的美丽。

素璞伴着梅生走到水榭前的假山下,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一阵阵温和的风,吹来一股浓郁的香气,梅生不住声地叫道:“好香,好香!”便站起身来东张西看,把素璞一个人丢在那里,绕着假山走了一阵,回来时,只见素璞两眉紧蹙,望着月儿,只管叹气。梅生以为素璞心里在想远别的贺士和她的女儿呢,因拊着她的肩叫道:“素璞,我原是叫你出来散心,你倒像要哭的样子,唉,你们这些结了婚的人,心眼就特别窄,我知道你又在那里想贺士了。”

“瞎说,谁又想他呢?”素璞说了这话,自己又觉得不应当,心里又急又痛,脸上禁不住一红,眼泪便扑簌簌流了下来。梅生便拖她起来,说道:“走吧,走吧,我们到那边看看花去,别在这里只管伤心,这都是我的不是了,好好要你看什么月,唉……”

素璞看了梅生憨头憨脑地发着牢骚,由不得噗嗤地笑了。“你真是个孩子!”素璞说着便同她向上林春色那边走。这时园里游人很多,都坐在长美轩一带吃茶,她们兜了两个圈子便回去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素璞同纯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地热烈起来,每星期六星期日,他们总是厮守着,他们很快乐地消遣他们的假期。

这最近的星期日,他们早晨在先农坛里,听松涛的悲歌,将近黄昏时一同回到一家酒馆里吃饭。吃过饭,纯士要回西郊的学校去,素璞同他坐着车,走到西直门时才分手。素璞在车上,低声地问纯士说:“纯士,下礼拜早点来,只是我们是永远喝着爱情的苦酒!”

“苦酒,不错,”纯士说:“唯其是苦酒才越有力量呢!”

渐渐这一对年轻的恋人,被一层灰尘所隔绝了,纯士的车子已去得远了,素璞才折回城里来。在路上,素璞望着天河边的牵牛织女星,轻轻地说道:“让我们深切地体验着苦恋的滋味吧!”

第六章谣言

纯士与素璞过着苦恋的生活,每天忙煞了邮差,幸喜时光知趣,如飞地已跑到暑假了。纯士毕业考试结束后,就开始筹备到美国去求学位;素璞本来要回江南的,但为了纯士就要出国的缘故,所以决定不回去了。

那一天纯士行过毕业典礼后,他在房里,把书架上的书籍,一本本搬了放在两只大藤箱里,跟着又去收拾书桌,那上面摆着一张素璞四寸的小照,背景异常清幽,辽阔的云天,丛密的竹林,一湾流泉,素璞坐在泉旁听丛篁的高歌,意态闲逸。纯士对照片呆望半晌,脸上映着喜悦的光辉,一面哼着“梦里情人”的曲子,一面把照片拿起,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含笑唱道:“没有人在监视我们,吾爱!”于是敏捷地把照片投在那只小提箱里,轻轻掩上箱盖,往椅子上一坐,喘了一口气,点清了行李的件数;然后他跑到外面喊工人,雇了一部汽车,把东西搬出去,安置好了,他跳上车去,坐在司机的旁边,得意地说道:“开进城去!”

“城里什么地方?”车夫说。

“西观音寺!”纯士说得非常爽脆,这使得那世故颇深的车夫,不禁含笑地道:“学堂放暑假了呀?先生!”

“对了。”纯士高兴地说。

那车夫便开足马力,风驰电掣般地前去。经过西郊那条不平的马路时,纯士看见路旁的田地,正涌着一叠叠的麦浪,好像碧海上的轻波,麦穗沉沉下垂,一个年老的农夫,一手扶着锄犁,一手摸着那半白的胡须,微微含笑,纯士由不得生了艳羡之情,同时心里想着,假使我能同素璞,到一个无人认识的乡村去,过幽闲的田园生活,厮守一辈子,那真是太理想,太自由的生活了。他正神思飞越的时候,车子忽然停了,抬头一看,原来已到西直门了。那城楼旁边站着几个荷枪的兵士,要查看进城人们所带的东西。纯士连忙把一张学校的片子递给一个兵士道:“老总,这箱子里都是书,不看了吧!”那几个兵听了这话,接过片子看了又看,又把纯士上下打量一番,沉吟一下说道:“去吧!”

纯士重新跳上车子,汽车夫拨动机关,转眼间已进了城,又转了两个弯,便到观音寺。纯士在家门口下了车,开发了车钱,敲开门,叫人提进书箱行李去。纯士便连跑带跳地到了上房,见母亲正坐在一张大桌子旁作针线呢,纯士叫道:“妈妈!我回来了!”母亲连忙放下针线,脱下那副老花眼的镜子来,含笑说道:“学校放假了吗?”

“是的,放假了,妈妈!”纯士一面摇着芭蕉扇,一面答应。

这位精明而慈祥的老太太,连忙吩咐用人打洗脸水,她又自己跑到厨房里去弄小菜。纯士看见母亲满脸慈爱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和感激,连忙打开藤箱,把他的毕业文凭捧着,跑到厨房告道:“妈妈!你看我的文凭!”老太太听见,连忙走了出来,觑着眼望那张花花绿绿的毕业文凭。并且说道:“这上面都写些什么,怪好看的,我想配个玻璃框子挂起来倒不错。”

“呀,妈妈!”纯士叫道“这个收起来吧,这个文凭有什么挂头,等到我得了美国的博士文凭再挂吧!”

老太太听了这话笑了笑:“也好!”说完她仍回到厨房去,纯士把文凭依然放在箱子里。

不久母亲把菜烧好,纯士陪着吃了饭,便托故去看朋友,悄悄到素璞那里去。走进书房,只见素璞正低着头写信呢,杨妈叫了一声:“少奶奶!纯少爷来了。”

素璞抬头一看,果见纯士含笑地站在门口,她连忙把信塞到屉子里,笑道:“请进来坐吧,你怎么今天就进城了?”

“怎么?你不欢迎吗?”

“讨厌!”素璞娇嗔般把头一扭说:“你昨天的信再没有提起今天进城的话,当然我要问问你了!”

“是的,是的,”纯士用告饶般的口吻说:“随便开开玩笑,小姐千万别生气……我昨天原想写信告诉你的,后来我想还是来个出其不意,你不是更欢喜吗?”

素璞这时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纯士,含情微笑,使得纯士不知所措了。正在这时候,杨妈端茶进来,素璞连忙正色说道:“杨妈!你去打个电话,叫‘宾来香’送一桶冰淇淋来吧!”杨妈答应着去了。

纯士看看杨妈已去远了,便挨近素璞身边坐下,柔声问道:“你是不是给我写信,刚才?”

素璞点点头。

“那么拿出来给我看吧!”

“不,没有写好,有什么可看呢?”

“那么你告诉我你要写什么吧!”

“那怎么能告诉你呢。”

“为什么不能?”

“你这人真好笑,有许多话只能在信上写,哪可以当面鼓,对面锣地说呢?”素璞说时,向纯士回睁一笑,纯士就势勾过她的颈子,接了一个深深的吻,并低声叫道:“Mydarling!”

素璞只是含笑不答,纯士因又说道:“你叫我一声吧!”

“叫你什么?”

“随你的便。”

“纯士先生!”

“不是这样叫,你在信上怎么叫我的?”

素璞这时羞得满脸飞红地说:“你专门会使促狭,我偏不那样叫你!”

“好了,好了,你不叫就罢,并且我知道你不叫我,比叫我好多着呢!”

“你既是早已明白,何苦又逼人呢?”素璞娇媚地说。

这时杨妈提着一桶冰淇淋进来了。纯士和素璞吃过,天色已近黄昏了,纯士要求素璞陪他到北海去划船。

走到北海时,只见一缕如血的残阳,映在碧波涟漪的河水上,闪出五色灿烂的光芒。他们走到船坞,租定了一只小划子,素璞和纯士跳了上去,各人用一把兰桨,分开碧玉般的河水,悠然前进;那时河里正长满了荷叶,那菡萏正如五月仙桃,点缀于万顷绿玉中,真是彩色分明。他俩穿过荷田,迎面驰来两只淡绿色的小划子,上面坐着两对青年男女,他们的脸上是洋溢着幸福的色调,他们的眼睛都射出爱情的光辉。那两只船联翩东去,只听得船身摩擦荷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素璞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低着头怔看着河里的水出神。

“喂!”纯士低声地叫道:“素璞!你又在想什么了?”

素璞被纯士问了这一句,脸上的神色更黯淡了,最后她的两颊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素璞!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好不?”纯士很柔和地说,同时把船撑到荷叶丛中,握住素璞的手,轻轻吻了一吻道:“我们现在很幸福,风景这样美丽;我俩的感情又好,就是刚才那两对情侣,也不见得比我们快乐呀!”

素璞用力握着纯士的手道:“纯士!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骗,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境遇吗?还妄想比人家快乐,恐怕这一辈子,也只能作这么一段美丽的梦罢了;再过几时你走你的路,我呢,当然也只能走我的路了。这一些美丽的幻梦,仅仅是使人伤心的材料,还有什么可说呢?”

纯士被素璞浇了这么一瓢冷水,心里再也鼓不起劲来,那头也不禁慢慢垂了下来。

今天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天幕深垂时,只有借几盏电灯的光,认明河里的方向,况且他们又正躲在荷叶丛中,光线更觉黑暗。他俩悄悄地垂着泪,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只见河上游人渐稀,纯士才懒懒地把船划到五龙亭去。上了岸把船交还了,便去吃些点心,离开北海时,已经十点钟了。

素璞回到家里,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子,是梅生留下的,那上面写道:

今天来访,有一些要紧的消息报告你,不遇,甚怅,明早九点左右当再来,请稍候我为感,此上素璞姐。

梅生留字

素璞看过这条子,心里由不得紧张起来,不知梅生来报告什么消息,莫非有关系于纯士吗?……她想到这里,心中更焦愁起来,恨不得立刻去找梅生问个明白,但时候实在不早,无可奈何,只得勉强脱衣睡下。她到了床上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看已打过三点了,她才朦胧睡去。在梦中,她看见贺士回来了,见了她便怒狠狠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亏你还受过高等教育呢,竟瞒着我爱上别人了。”她这时又羞又愧,但是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便冷然说道:“你为什么在外国爱上米利安小姐了呢,并且你说你离开她,比离开我还要难受,许你这样无情,就不许我无义吗?”只见贺士听了这话,冷笑道:“你不要犟嘴吧,我不曾认得米利安小姐的时候,你早已有了情人了,你不要以为我在外国不知道,其实早有人报告我了。”她被贺士说出心病,急得无法可施,正在为难的时候,只见贺士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素璞就放,素璞惊得大叫“救命”,忽然醒了,睁开眼定了半天神,方知原来是一个梦!抬头向窗外看看,天色已大亮了,便不再睡,爬起来洗了脸,一看钟才六点三刻,知道梅生一时还不得来,只好拿一本小说,勉强捺住跳动的心,看下去。

好容易盼到九点钟,梅生才来了。她见了梅生等不得请她坐下,便急急地问道:“什么消息?”

梅生听了这话,先怔怔地望了望素璞的脸,才慢慢地道:“当然,素璞!这些话,我是不能相信的,不过她们都这么议论着,也不大好呢,所以我来告诉你,叫你要小心点,这个年头烂嚼舌根的人多,说好话的人少!”

梅生只这样绕圈子说,更使素璞的心不安,这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的喉发硬,急促地说道:“到底是什么事呵?”

昨天我在学校里,看见几个人,集在一堆,像是在议论什么事似的,我不免觉得奇怪,便也挤上去听,她们见了我就说道:‘你听见素璞的新闻吗?’

‘什么新闻,我倒不知道。’

‘你不知道,真有点怪,现在差不多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而你平常同素璞很好,倒反不知道?’

我听她们有疑猜我的意思,因连忙正色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们才又含着鄙夷的神气说道:‘素璞!她现在和一个某学校的学生姘起来了,听说他们在外面开旅馆……哼,亏她还受过高等教育,竟作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来!’

‘呀!’我不禁惊奇地叫起来道:‘这话当真吗?’

‘怎么不真,我们中间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在公园里呢!’

‘在公园里,就和开旅馆大不同了,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男女朋友玩玩公园,也很平常!’我这样说。

“她们听我这样说,觉得我是袒护你,因此不肯再多说下去,只冷笑着走开了,当时我心里非常为你不平,我相信你这个人绝不会作这种事的,即使要同人恋爱,也应当把贺士那方面手续弄清楚,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岂是你我这种人作得出的?”

梅生说这一段话,只见素璞的脸色,由红而惨白,最后她竟伏在梅生的肩上呜咽起来。梅生一面握住她的手,一面劝道:“你这人就这样想不开,她们那些当然是瞎说的,你只当做狗叫罢了,也何必伤心!不过我倒有一句诚恳的话要劝你,以后在男女交际上放小心点,不然她们这些人,专门会捕风捉影地造谣言,如果传到贺士的耳朵里,对于你们的生活,恐不免要发生障碍了。”

素璞听了这话,更哭得伤心,她想自己现在的行为,本来也有些说不过去,虽不是像她们说得那样糟,——不过她一面欺瞒着贺士,去爱纯士,就是没有实际上的关系,而在道德上她已经是背叛了贺士;再说纯士又是一个初恋的青年男子,我用了这种残缺的爱,换了他整个的心,我更是他的罪人了。唉,多纠纷的人生问题呵!素璞越想越不得主意,除了掉眼泪,更没有好方法来可以发泄心头的困恼了。

梅生又坐了些时,便辞别素璞走了。这时已到吃中饭的时候,素璞懒懒地睡在床上,杨妈见了以为她生病,便去告诉了她婶婶。婶婶过来看了,便说:“你若觉得真不好,就请医生看看吧!”

“没有什么要紧!”素璞说:“只有些头疼,我想睡睡就好了。”

婶婶点头去了。素璞独自睡在床上,想到适才梅生所告诉她的谣言,心里又一阵一阵紧上来,在床上她整整思索了一个下午,她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措置,她自己也知道最好呢是立即回到家乡去,纯士不久就出国了,他们这一段情谊就此告个结束,这样大家都得安静。她一面想,一面走到书桌前,预备写封信告别给纯士。她从屉子里拿出纸来,才提起笔时,她的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她一面幽泣,一面觉得自己这样作,只是表现江南女儿的懦弱无用;她现在心里既不爱贺士,为什么要敷衍下去呢?青春是不长久的,人生是有限的,在活着的时候不能捉住生活的核心,不能毅然决然切实地生活,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素璞想到这里,眉宇间有一种异样的光辉,她是胜利了,她是战胜了谣言的势力,好预备铲破一切人的成见,她要打毁一切不合真理的樊篱。于是在这一天被谣言困恼的心,又惭惭恢复了安静。她依然沉醉在纯士爱的热流里了。 MQPIeGRMQVXJctSirsjR+iT1LHdnMCmsRc0QSQJwnvE2b8GTQbrIp6Ez34nU4BZ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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