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二月的时候了,霍之远和林妙婵两人间的爱情已经达到沸点了。他俩现在冲突的时候比较很少,似乎已经是由痴情上的结合,达到主义上的结合一样。他俩的意识和行动现在完全是普罗列塔利亚化了。他俩的谈话的焦点现在完全是集中在主义上了。本来在这样的轨道上走去,他俩的同栖生活的问题,当然是在必然律里面可以达到目的的。但,爱情到底是有波澜的。他俩在这条平安的轨道上,于是又碰到一场悲喜剧了。……
霍之远近来因为和谭秋英碰到面便谈话,谈起话来便非一二个钟头不行。虽然内幕上他们是在谈论革命问题和接洽关于林妙婵加入×党的事;但在旁观人考察起来,总误会他们是在谈情话的!这种误会,自然是林妙婵更加厉害!一方面因为谭秋英的年龄,才情,风貌处处都有和林妙婵成为情敌起来的可能;另一方面是因为霍之远和谭秋英在谈话的时候,总是守着×党的党纪,不肯让林妙婵加进去(林妙弹还未曾正式被承认为党员)。这真使她接纳不住了。……
这天,正午的时候,褚珉秋,林妙婵,和谭秋英一道到×部后方办事处去找霍之远。霍之远便和她们跑到办公室外面的草地上散步去。谭秋英照例拉着霍之远拚命的谈起话来;她的谈话的内容似乎很秘密似的,她招着霍之远跑开十几步去嘁嘁喳喳地谈着。林妙婵和褚珉秋守候了一会觉得不耐烦了,便冷冷地向着霍之远遥喊着一两句辞别语,跑回G校去了。
霍之远和谭秋英在草地上依旧在谈着。草地之旁是个荷塘。塘里的荷花在二个月前已经凋尽了,这时候只剩下一些枯黑的荷梗。荷塘之沿有许多病叶枯枝的柳树,这些柳树在金黄色的日光照耀之下闪着笑脸。
“谭先生!你是太糊涂了!我站在党的立场,用着同志的资格来批评你!你把我们的党的秘密统统泄漏给林妙婵!你和她因为感情太好了,便把党内一切的情形告诉她,这是很不对的!我们党里的党员是需要理性的,不需要感情的!就拿你那天同我讲话的态度来讲,你实在也不应该把许多党内的秘密告诉我!咦!霍先生!我用着同志的资格来批评你,你快要把这样的脾气修改一下才好呀!……”谭秋英站在霍之远面前,双手交叉着放在她的胸前,态度很是坚冷。
霍之远听到这段说话正中他的心病,不禁把脸涨红着。他想不到谭秋英这个娇小玲珑的少女会这样不客气地拿着党纪来教训他。他觉得又是羞耻,又是愉快。羞耻的是他自己实在干得不对,给谭秋英当面这样教训,有些难为情。愉快的是他觉得受了这样一个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女同志来纠正他,批评他,实在是很幸福。
“Miss谭!你所说的话都对吧!我很感谢你!但,这里面你实在还有许多误会的地方,我不得不向你解释一下。我对林妙婵的说话虽然有些地方太不注意,但并不至于把党内的秘密泄漏给她的。至于和你那晚的谈话虽然未免太坦白些,但我已经知道你的思想很不错,而且态度已倾向我们的党来了,我才那么讲的啊!……”霍之远一面认罪,一面还是取着辩驳的态度。
“霍先生!你再也不用和我强辩了,你把许多党的消息告诉给妙婵,我们G校已经许多人知道了!……”谭秋英的态度更加严厉,她的眼睛里闪着火,简直是发怒了。“Miss谭!不用动气吧!你对我的批评,我诚恳的接受了!”霍之远又是觉得痛苦,又是销魂。
“霍先生!倒请你不要动气哩!我觉得我们既然是同志,便用不着什么客气了。我批评你的说话未必都是对的,但是其中自然也有许多地方可以供给你的参考哩!现在我要请你批评我了!霍先生!你觉得我怎么样呢!请你尽量的批评吧!”谭秋英的态度比较和蔼一些,她在笑着了。
“你很好!你很有理性而且在工作上很努力!”霍之远的心情已经平复,他觉得轻松了许多了。“真的吗?我自己觉得我有许多地方终不免失之幼稚呢!”谭秋英稚气的走动着,露出平时和霍之远间的亲密的态度来了。
“啊!霍先生!几乎忘记了!我昨天晚上把那张入党表交给林妙婵;那张表是我一时弄错了,那原来是介绍人填写才对哩!——唉!霍先生,这便是我的幼稚的地方呢!你说,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啊!啊!你把那张表弄错了么?还好,那张表林妙婵接过手后交在我这里呢?现在你把她拿回去吧!这张表内容怎样,她还未看见呢!”霍之远从衣袋里抽出那张表来,交给谭秋英。
“Miss谭!以后做事小心一点吧!”他望着谭秋英笑着。
这时候从柳叶间透射过来的日影照在谭秋英的脸上。她一转身便走到霍之远身边来。她朝他呆呆地盯视了一眼,忽然脸上灼热起来了。
“霍先生!我们倒要注意些,现在的社会冷酷得很哩!我们不要再谈下去吧,恐怕人们要说我们在这柳荫下谈情话呢!……”谭秋英朝着霍之远点了一下头,脸上飞红着,走向G校去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霍之远正在×部后方办事处办公很忙的当儿;林妙婵独自个人走来找他。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布长袍,披着一条红披肩,脸上堆着一团气愤;她责问他为什么碰到谭秋英便那样亡魂失魄。她责问他是不是已经不爱她了。她说话时露出歇斯底理的病态来。“唉!真无法!她碰到我,便拚命要和我谈话,我有什么方法可以不搭理她呢!”霍之远向她解释着。“谁叫你见了她便涎脸,嬉皮,只想和她讨好呢!”“那里有这么一回事!我也不见便怎样的高兴她!今天还捱了她一顿骂呢!”
“捱了她一顿骂,才把你的神魂都骂得酥醉起来了!……唉!骗我做什么,你高兴她也罢,不高兴她也罢,与我有什么相干呢!……唉!革命!什么是革命!你们不过是挂着革命的招牌,在闹着你们的恋爱罢了!……”“你为什么这般动气起来呢!我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开出来给你看!你才相信我哩!……唉!我这几天所以和她那么接近,都是为着你的缘故哩!都是为着想把你介绍入×党的缘故哩!……”
“唉!唉!我再也不敢相信你了!……我那里比得起谭姑娘呢!……”
他俩这样谈论了一会,霍之远觉得在办事处里面很不方便,便带她走到办事处外面一个僻静的地方去。这时他心中真是痛苦得很。他觉得恋爱这回事,是多么讨厌啊!他想一个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和一个女人恋爱呢?恋爱后一定要受了许多不合理的痛苦,这有什么好处呢?……林妙婵满面泪痕,她觉得霍之远对待她终是不忠实;他所给她的爱情终是不能专一。她心里想,完了!我再也不想生活下去了!人生根本便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地方啊!“唉!妹妹!”霍之远,搂抱着她说。“相信我吧!我始终是爱你的!”
“不要再说这些话,我听够了!”林妙婵歇斯底理地抽咽着。
“唉!妹妹!你的痴情,你的对待我的专一的痴情我是很感激的!但,现在你已经决心干起革命的工作来了,便不应该这样任情,这样没有理性呀!……你叫我怎么办呢!干革命工作的人,男女几乎就常是混在一处的;如果和一个女人谈话,便算是和她恋爱!那我以后,看见每一个女人,都要先行走避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一件事体呀!”霍之远柔声下气的说。
“谁是你的妹妹!谭秋英才配做你的妹妹呢!……现在我再也不想和你说下去了!你的工作忙得很呢!哼!你们革命家!你赶快把昨天晚上那张表拿来还我,我自己填写去吧!革命,时髦得很,我也跟着你们干起革命的勾当来了!”林妙婵伸手向着霍之远要入党表。
“放在我这里吧!我替你填上便好了!”霍之远心中吃了一惊,觉得冲突的材料又是添上一件了。
“不用费你的心呢!我自己晓得怎样填写哩!”林妙婵踏进一步,向霍之远衣袋里面搜索着。
“没有带来的,昨天晚上我把她放在学校里面呢!”霍之远瞒着她说。
“我现在即刻和你到你的校里拿回来!去!一道去!”林妙婵跳起来,即刻便要动身。
“妹妹!请你不要动气!那张表是介绍人填写的表,不是被介绍人填写的表。谭秋英一时错给了你,现在已经被她拿回去了!”霍之远觉得无论如何再也掩饰不住,便据实的说明。
“真的吗!……”林妙婵喘着气说,她圆睁着双眼,脸上满堆着失望和愤急的神气。
“怎么不真!……不过请你别要这样气急呀!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霍之远安静地说。
“哎哟!你又来捉弄我了,你和谭秋英又来这样把我欺骗了!唉!×党是你和谭秋英两个混蛋私有的党!是你们的爱情背景的党!我再也不愿意加进去了!要加进这个党才算是革命的吗?那便索性不革命也罢!唉!……”她抽咽着,全身战抖着,脸色变成苍白了。
“唉!妹妹!不要这样的胡闹吧!你也太薄弱了,你这样任情使性,完全不是一个革命党人所应有的态度啊!退一万步讲,便算我真个是和谭秋英恋爱起来了;难道你便可以抛弃你的革命的决心吗?你的革命的决心是建筑在群众上,还是建筑在我和谭秋英两人身上呢?……唉!妹妹!请你平心静气,缓缓思考吧!不要越急越弄糊涂了!”霍之远镇静的安慰着她。他心里好像受了一刀,这一刀使他又是失望,又是灰心。
“唉!何必要和一个女子发生恋爱呢?革命工作要紧呀!我今天又要把工作的时间抛掷了两个钟头了!唉!不行!我的工作是多么重要呀!”他口里虽然在劝慰着林妙婵,心里不禁这样想着。
“呃——呃!呃!我——上——了——人——家的——当——呀!……”林妙婵不断地喘着气,抽咽得更加厉害。
“妹妹!你真是越说越不近人情了,你上了谁的当呀!唉!难道!……唉!你说我骗了你吗?……”霍之远也是喘着气,脸上溢着怒容,他觉得他是太受侮辱了。“不要假亲热了!口皮上妹妹的,妹妹的叫着;心里却老早在咒诅我快些死去哩!……唉!实在我也太不自量了!本来我们根本上便未尝相爱过,我和你只和路人一般,我这个路人来缠住了你这么久,实在是对不起的很啊!……”林妙婵咬着牙,恨恨的说,她丢下霍之远走开去了!……
“妹妹!回来呀!回来呀!……”霍之远望着她的背影高声的叫喊着。
她头也不回来地走向G校去了。
霍之远呆呆地在站立着,他觉得他好像受了万千的委屈;心中觉得一酸,不提防便是淌下几滴眼泪来。“唉!工作要紧呀!恋爱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呀!”他叹了一口气,走回办公室办公去。
十七
过了两个钟头,霍之远正埋头案上在改着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学生的文章时,G校的校差拿了一封信到来递给他。那封信是林妙婵写给他的一封绝交信!信中写着:“霍之远先生!对不住得很呀!刚才对你真是无礼得很呀!先生革命党里面重要人物,民众队里先锋!望善自珍重!妙婵既愚且任性,自思实不足以伴你,以后当不敢再和你纠缠下去,一方面恐怕妨碍你的革命工作!一方面恐怕做你和谭秋英姑娘恋爱的障碍品也!……
妙婵素性懦弱,又不善于交际,自料在这光怪陆离之世界里面不适宜于生存!……现已决意离开人生之战场!祝你和谭秋英姑娘恋爱成功!祝你所希望的革命成功!
……”
霍之远看完这封信后,脸色完全变成青白,他把头发乱抓,跟着,便是一阵昏迷。
“完了!我和她的关系便这样的终结了!也好!恋爱是多么讨厌的一回事呀!是多么无意义的一回事呀!……”他清醒后便下了这样的结论。
“还是写封信给她好的,她恐怕会自杀呢!唉!一个热情而没有理性的女子,是怎样难于对付呀!”最后他终于这样决定了。他抽起笔来写着信:
——亲家的婵妹!
伏望勿因恼怒太过,致伤身体!远对妹自信尚未有负心之处,来书云云,不免失之过激矣!晚间当到G校访妹,望勿外出为荷!……
霍之远写完这封信后,叫办事处里面的一个杂差即刻把它拿到G校去。他一面在感伤着。他觉得一个人绝对没有其他的人来爱他,固然是有点太寂寞了,太不像样了。但当他被人家爱得太厉害的时候,也是一举一动都不自由起来,也是痛苦得很啊!他对于恋爱根本上起了一个幻灭的念头了。
晚上,他在训练班,吃过晚餐后,便一个人走到G校去找她。她出来见他,但态度冷淡得很;她的两双眼因为哭了一个下午的缘故,已经肿得像胡桃一样了。“妹妹!到外面去跑一趟吧!”霍之远很亲热的叫着她。他充分的被她的凄婪的表情所感动,心里觉得难受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也颤咽着。
她仍然沉默地不作一声,但她的脚步却已经跟着他走了。
“妹妹!不要太悲哀吧!……呀!只要你能够平心静气,不久你定会把我谅解了!”霍之远酸的鼻说,他想握着林妙婵的手,吻了一千个热吻。
“……”林妙婵仍然是沉默着,她只望着霍之远一眼,冷然地一眼。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C州革命同志会旁边那个草场上了。是夕照酣红,暮天无云时候,他们的人影长长地投在地上。霍之远的瘦棱棱的脸上满着一种沉思而忧郁的阴影。他怕羞而挚切的用着他的颤着的手去握着林妙婵的手,但她冷然地把他拒绝了。
“你终于不搭理我吗?……唉!……”霍之远叹了一口气。林妙婵只是沉默着。
“妹妹!我和谭秋英的交情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朋友的感情,她对我亦是冷淡得很。不要误会罢!今天的事,尤其是不成问题;那只是一种手续的问题。这一点你将来入党后,便一定会明白起来了!”霍之远忍耐着说,他的心又有些气愤起来了。他觉得他对她很坦白,而她终不能谅解他。这是多么可恼的事体啊。
“你和谭秋英姑娘的事体,谁敢干涉你;我和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朋友吧了!入党!我那里配入党呢?……”林妙婵冷然答,她对于霍之远显示一种坚决的拒绝的表情。
“好!完了!请吧!林女士!”霍之远大声地说,他丢下林妙婵即刻走开了。他心里觉得悲伤而痛快。“哥哥!唉!回来吧!”林妙婵见他跑了二三十步远还没有回头来,便这样高声呼喊着。喊后她便哭起来了。霍之远心中又是觉得不忍了,他只得跑回去和她站在一块!
“怎么样?……”霍之远咳了一声说,他的眼睛变成喷火的玻璃球了。
“唉!哥哥!恕我吧!一切都是妹妹不对啊!……”林妙婵全身抖颤着,脸色像死人一样的挽着霍之远的手去亲着她的唇。“我!我——表面——上——虽——然——在——和——你斗——气,——我的心——却——是——很——爱——你——呢!——唉!”
“妹妹!唉!你为着我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了,看!你把你的眼睛都哭得红肿起来哩。……”霍之远深深地又是被她的悲楚所激动,把她的愤怒之气完全消失了。“哥哥!亲爱的哥哥!恕我罢!今天真把你气够了!唉!原谅我吧!这都是因为妹妹太爱你的缘故啊!……”林妙婵脸上飞红,感情很激动地说,她的那双水汪汪的泪眼,尽朝着他盯着。
“都是一时的误会,不算什么一回事啊!……”霍之远低着头在望着他和她两人的长长的影,叠在一处,脸上溢着微笑。
“为什么笑起来呢?”林妙婵也跟着他笑起来了。“看!你看那地上的人影吧!你说我们亲密,还是地上的人影亲密呢?看!地上的人影已经拚成一个了!……”霍之远望着林妙婵很自然地说。他的炯炯而英锐的眼泛着一层为情欲所激动的光。他的态度又是威武又是有稚气。这样的神情是一种最易令女人们迷惑的美啊。“哥哥!还是我们亲密哩!”她的红唇嗑上霍之远的唇上,用力的吮吸着。他们完全和解了。
过了一会,他们便又离开这片大草原,到第一公园去。在第一公园里面谈了一会,已是月上柳梢间的时候了。“妹妹!我即刻便要到会场去,时候已经不早了!”霍之远对着他怀里的林妙婵说,他俩这时都坐在一双有靠背的长凳之上,长凳之上有藤蔓矮树荫蔽着。
“不要去呵,我想一二次不到会大概是不要紧啦!”林妙婵依依恋恋地只是不忍离开他。
“不可以的!我们的会场生活是很重要不过的呀!——你暂时回到G校去,等我散会的时候,才去找你,可以吗?”霍之远央求着说。
“好!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到会场去吧!到会场去吧!”林妙婵赌着气,脸上即时又是现出失望的神色来。“哎哟!你又来了!你的脾气还是一点儿不改啊!——呵!我不去吧!不去吧!……”霍之远恐怕她又要哭起来,便即刻答应了她的要求。
“好极啦!不去才好!我不让你去哩!”林妙婵脸上满着胜利的愉快。她笑着了。
再过了约莫十分钟的时候,霍之远又是向着林妙婵千央求,万央求地说他即刻便要到会场去。林妙婵终于答应他了。
“好的!让你到会场去也好,但你要带我一块儿去呢!”她说。
“不能够的!我们的会,你是不能够参加的!”霍之远带笑容。他立起身来,在走着了。
“我不是已经加进你们的党吗?为什么还不能够到你们的会场去呢!”林妙婵跟着他走在一处。
“再过几天吧!过几天手续弄清楚了,自然是可以跟我一道去的啊!”霍之远温柔地吻着她的额。“我一定要跟我去!嗯!……”她像一个小孩子似地摇着身摆着头央求着霍之远带她去。“好的!好的!我带你一道去吧!但是你只能够远远地站在外面,不能够跟我进到里面去啊!进到里面时,要是碰到你们G校的同学,事情可便糟了!”霍之远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党了。他觉得他的感情终是太丰富,他的理性不能够把他自己主宰着了!
“唉!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约定谭秋英姑娘在会场里面等候你呢!……”林妙婵脸上又是露着疑虑和失望。“……”霍之远沉默着,他望着她只是不语。……晚上约莫九点多钟的时候,他在会场出来,便又走到G校去找她。月色很是美丽,大地上的屋宇,树林,人物,都像是在银光下沐浴着一样。他俩在街上走了一会,便到S大学里面的一个僻静的小花园去。
这个僻静的小花园,是在一座教室之前,广约一亩地,景象十分幽雅。他俩在这儿的石凳上坐下,远远地飘来一阵胡琴的声音,在那声音里面杂着一阵一阵男女的笑声,霍之远觉得有些惘然了。
他忽然把林妙婵用力的拥抱着,在她的额上,唇上,肩上,腕上乱吻了一阵。他觉得在这样的世界上估有一个像林妙婵这样年轻美貌而又多情的姑娘,是多么幸福的一回事呀!他开始用着羞涩而又抖颤的声音向着她说:“亲爱的妹妹!我们以后怎样结局呢?……我想——你——和——我——!唉!”他觉得不能再讲下去了;林妙婵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他恐怕她又是要哭起来了。“哥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答应你!”林妙婵把脸伏在霍之远的胸里说,全身颤动得很厉害。
“我爱!……”霍之远哼了这一句,又是销魂,又是混乱!
“哥哥呵!我……把——我的……所有的一切,都呈献我——的——亲——爱的哥哥呵!……”林妙婵的耳朵羞红着像两朵红玫瑰花一样了。
“我们以后再用不着顾虑一切,怀疑一切,只是努力跑向前面去吧!奋斗!奋斗!我们要互相督促着去和一切恶势力作战!我们的结合完全是建筑在革命的观点上!是的,像我们相片上写着的一样;为革命而恋爱!不以恋爱牺牲革命!……”霍之远站起身来说,他的态度很是激昂慷慨。
“哥哥!我愿始终和你站在同一的观点上革命去呵!”林妙婵也站起身,她的态度很表示出一种勇敢,和预备去为民众而牺牲的热情。
“握手吧!”
“握手吧!”
他俩的手紧紧地握着,用全身气力的握着。他俩的态度,就和喝醉了酒一样。
十八
初春时候,在爆竹声里和街上人都穿着丽服的情境下,春天的快乐的影子已经来到人间了。
霍之远照旧忙碌着,他一身兼了两个重要的职务,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代主任,和×部后方办事处的主任。他的头发和胡子比平时格外散乱了,他的脸格外瘦削了,他的衣服格外不讲究了。但他的炯炯有神的双眼,他的脸上一种有吸引力的特殊情调,却一些也是不变,他现在差不多完全在团体生活里面陶醉了;关于个人的伤感,怀乡病的意绪,悼惜过去的心情,差不多都没有了。可是,在和女性接触这方面的,他的心里还不免留下一点腻腻的快感,这或许是他的年纪还轻的缘故吧。他和林妙婵的恋爱,现在已告成功了。可是他对谭秋英和褚珉秋的态度究竟是怎样呢?他和她俩究竟有了恋爱的成份存在吗?这问题,实在连他自己亦觉得难以答复呢。他觉得他的心虽然在否认他和褚珉秋,谭秋英两人有了什么爱的存在,他的理智虽然在排斥这种不合逻辑的爱的事件的发生,但在下意识里,在朦胧的境界间,他有时又觉得她俩在他的心里都占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林妙婵曾向他戏谑着说:“哥哥呵!要不是我和你先有了婚约,谭秋英或者褚珉秋一定会把你占据去哩!哎哟!她们对待你的态度都是亲密得多么厉害呀!”……他觉得这几句说话也并非完全违背事实的。
不过,他现在已经把全部的生命力都寄托在革命上面,对于恋爱这回事他并不表示得怎样热烈。因此,他对着谭秋英和褚珉秋的种在他心中的爱的嫩芽,便很不吝惜地借着革命的利斧去把它割去。
他和褚珉秋的情感的浓厚本来也不减他和谭秋英的。但,谭秋英深沈寡默,用情专而刻,褚珉秋天真浪漫,用情自然而无痕迹,故此霍之达和褚珉秋虽有时极端表示爱,但林妙婵未曾加以干涉;谭秋英和霍之远接触时,虽绝对未曾表示爱,但林妙婵却早已经不能够容忍了。褚珉秋曾和他侃侃地讨论着恋爱问题,曾和她紧紧地挤在一处谈着话,曾和他肉贴肉地呆立了一会;她和他中间有许多地方不拘形迹,任意抒写。她极端的崇拜他,信仰他。她对谭秋英批评他的说话,十分抱着反感,她憎恶谭秋英,她说谭秋英太幼稚,而且对于革命只会讲,不会做。她入×党已经三四年,是个老党员了。但,她依旧是天真浪漫,毫无拘束;实在说她是个优游于法度中的人物了!
一个月来,她和霍之远,林妙婵一同到公园散步去许多次。每次在路上走动时,她都站在中间,把霍之远和林妙婵分开在她的两旁。在公园的长凳坐下去休息的时候,她也毫不客气地坐在中间,把霍之远和林妙婵紧紧地靠在他的胁下。她说她很不高兴和人家恋爱,她一见男性向她进攻时,便觉得肉麻。她时常放大喉咙,手舞足蹈的向着霍之远和林妙婵这样说:
“现在一般的男性向女性进攻的那种态度,真是一种发狂的态度啊!他们看见一个女性便没头没脑地设法要和她相识;和她相识后没有几天便匆匆忙忙地向她求爱了!真真是岂有此理!我碰到像这样的男性差不多一打以上了,真叫我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呢!有一次我有一个男同乡,他忽然间天天跑来看我,并且忽然向我写起情书来了;我觉得奇怪不过,只是置之不理!过几天,他哭丧着脸走来找我,他骂我无情;我把他大大地教训了一场,他才抱头鼠窜而去!哎哟!真是痛快得很啊!……”她说话时的那种坦白毫无拘束的神态,那种大刀阔斧不顾一切的表情,时常使霍之远觉得襟怀为之一畅。她自己虽说她不喜欢和人家恋爱,但她在霍之远面前却最喜欢讨论恋爱问题。她所听到恋爱史亦多得很,她时常在霍之远面前把人家的恋爱史拿来做谈笑的材料。她对待霍之远的态度,总是笑迷迷的,亲密不过的。她那种亲密的态度,比普通的所谓爱人或许还要厉害呢。……她和林妙婵的感情好得很,林妙婵加入×党,她的确尽了不少的力量。林妙婵一向的态度是懦弱不过的,而且她和章昭君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私隙;因此章昭君极力反对她;在支部的会议席上,褚珉秋和章昭君大战了一阵,才把她打退。林妙婵才得被通过,她的党员的资格才算确定。林妙婵因此很感激她,她也把林妙婵姊妹一般的看待着。
霍之远也很爱褚珉秋,他隔几天不见她便很挂念着她。他心里时常这样想着;“我如果有了这样的一个妹妹,和她一世厮守,(不结婚的!)是多么愉快的事啊!……”这天,下午时候,霍之远刚从惠爱路的一间小浴室里面出来,走不上几步,迎面便碰到她。她和一个女朋友同行,那位女朋友也是G校的学生。
“到哪边去?霍先生!”褚珉秋撇下那位女朋友,走上前来含笑向着他问。
“想去找你啦!Miss褚”霍之远笑着答。他身上穿着一套黑呢西装,把大衣挂在手股上。天气很是温暖了。“真的吗?你为什么要找我呢?”褚珉秋点着头扭转身向着那女友说:“我替你介绍,这位是霍之远先生,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主任,×部后方办事处的主任!”那位女友向着霍之远含笑点着头,便这样说:“罗琴素,在G校读书!”
罗琴素也是个江南人,中等身材,脸部圆椭,两颊像熟苹果一样涨红。她穿着一套浅蓝色的灰布长袍,态度颇娟静。
霍之远和她搭讪了几句,便转过脸去兜着褚珉秋说话。
“Miss褚,林妙婵的入党手续弄清楚了没有?”她便把怎样和章昭君冲突,怎样通过的情形告诉给他。他们一面说话,一面走路,不一会已到了G校的门首了。他们好像还有许多话未尝说完的样子,便在门口继续谈论着。那位女友等得不耐烦,便先辞别了他们走到宿舍里面去了。
天上的云像千万双白色的羔羊,这些羊都是忙着要走到它们的归宿处去似的。在那些白色的云朵里面闪着千万道斜阳的金光,那些金光汇成一派大河,在天体上流荡着。
霍之远把他的过度疲倦了的脑袋,在这样美丽的阳光下晒着,脸上溢着一段微笑,那微笑好像能够把他的疲劳的带子解开来似的;他索性合上眼微笑了一会,脑袋里便觉得清爽许多了。
因为工作的过度疲倦,他的神经末梢的感觉似乎愈加锐敏。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愈加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褚珉秋是像仙子一样可爱了,他觉得越看越动情,越离不开她了。他有点神经衰弱病似地想着:“哎哟!我如果能够倒在她怀里躺一忽,是多么舒适啊!我的头便靠着她的心窝,我的额和整个的脸部便都藏在她的盈握的一双乳峰之下,我的手便揽住她的腰,我的身体便全部都挂在她的大腿上,啊!要这样能够让我躺下一会啊!……”
“霍先生!我和你到会客室里面谈谈去吧!”褚民秋在他的耳边说;她的那双美丽得像能够说话的眼睛向他温暖地一闪。
霍之远吃了一惊,脸上顿时涨红了。他几乎即刻走上前去拥抱着她。倏然间,他有点羞涩起来了。“呵!呵!好的!好的!一道去吧!”他几乎喘气说,足步已经随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到G校里面去了。G校的会客室是在女生宿舍的楼上,那是一间二丈见言的雅洁的房间,前后两面都镶着玻璃窗。褚珉秋带他到这室里面后,便把室门关闭了;她说:
“我们的舍监是四Y团的重要人物呢,她住在距离这儿不远的房间里,我们说话时,倒要提防她!”她和他都坐在同一列的藤椅上,他俩的身体的距离就只有几寸远。她今天穿的是一套淡红色的旗袍,身上的曲线很明显,很有刺激性和诱惑性的美。她坐在那儿,恍惚就是春的化身,恍惚使全室都放了光明,和充满一种娱乐的空气。
霍之远很是兴奋,他的眼奕奕发光,他鼻孔翕翕地在喘着气。他周身恍惚发热一般;他觉得他好像躺在美丽的彩云里面,而那些彩云都是有了女体遗下来的暖香似的。“是的!我们谈话应当低声一点!”霍之远茫然的答。褚珉秋用手拍着她的美丽的肩膀,她的紧小的旗袍荡了一下,一种处女所特有的肉香从她的袖口里面飘洒出来,一直刺入霍之远的鼻观去。她的那对深夜里,森林中在天体上照闪的星星一般的眼睛朝着霍之远发光。她婀娜而又自然地说:
“霍同志!我们的舍监陈嘉桐是多么可恶啊!她把我们压迫得很厉害;像社会主义一类的书,都不给我们看;我们如果太活动了,她便即刻把我们制止!学生中做她的走狗的,实在也不少;因此我们的一举一动,她都即刻便知道。譬如我们此刻在此谈话,若是给她知道,说不定会给她痛骂一场,说我们是在此间做出不可告诉人家的说话来了!……霍同志,你知道吗?谭秋英这人真坏,她和她很接近,很有感情呢!”
“这陈嘉桐真是可恶!”她以前曾在我们×部办事,后来给部长开除了。她现在对×部的人,都很痛恨呢。唉!真糟糕!你们的校长侯烟妍,倒像个很革命的人物,自从这室里面后,便把室门关闭了;她说:
“我们的舍监是四Y团的重要人物呢,她住在距离这儿不远的房间里,我们说话时,倒要提防她!”她和他都坐在同一列的藤椅上,他俩的身体的距离就只有几寸远。她今天穿的是一套淡红色的旗袍,身上的曲线很明显,很有刺激性和诱惑性的美。她坐在那儿,恍惚就是春的化身,恍惚使全室都放了光明,和充满一种娱乐的空气。
霍之远很是兴奋,他的眼奕奕发光,他鼻孔翕翕地在喘着气。他周身恍惚发热一般;他觉得他好像躺在美丽的彩云里面,而那些彩云都是有了女体遗下来的暖香似的。“是的!我们谈话应当低声一点!”霍之远茫然的答。褚珉秋用手拍着她的美丽的肩膀,她的紧小的旗袍荡了一下,一种处女所特有的肉香从她的袖口里面飘洒出来,一直刺入霍之远的鼻观去。她的那对深夜里,森林中在天体上照闪的星星一般的眼睛朝着霍之远发光。她婀娜而又自然地说:
“霍同志!我们的舍监陈嘉桐是多么可恶啊!她把我们压迫得很厉害;像社会主义一类的书,都不给我们看;我们如果太活动了,她便即刻把我们制止!学生中做她的走狗的,实在也不少;因此我们的一举一动,她都即刻便知道。譬如我们此刻在此谈话,若是给她知道,说不定会给她痛骂一场,说我们是在此间做出不可告诉人家的说话来了!……霍同志,你知道吗?谭秋英这人真坏,她和她很接近,很有感情呢!”
“这陈嘉桐真是可恶!她以前曾在我们×部办事,后来给部长开除了。她现在对×部的人,都很痛恨呢。唉!真糟糕!你们的校长侯烟妍,倒像个很革命的人物,自从她北上了,便把这G校交落给这班混蛋!真可惜呢!
……谭秋英,我觉得倒还不错,她好像很沉着而有理性的样子!”霍之远答,他把褚珉秋的一双放在桌上的手腕看得发呆。在那双手腕上,他即刻幻想到被她们拥抱着时的愉快,他全身在抖颤着。
斜阳光像一双小病猫似地爬进会客室里面来;窗外碧绿色的树叶发出一层冷冷的光,形成一种凄然的沉静。“Miss褚!”霍之远站起身来怪亲热的这样叫着,紧紧地靠在她的身边,他的身上像触了电似的,一下里热起来了。“你不久便要毕业了!毕业后你一定要回到你的故乡去!我呢,说不定在最近的将来也会东飘西泊,我们以后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里便会这样呢?我们以后相见的日子多着呢!……霍同志,毕业后我打算不回家去,我愿跟在你的后面去干着革命呢!”褚珉秋把她的全身都靠在霍之远身上,她的头依在一边,眼睛向他瞟着,脸上溢着稚气的微笑。“……”霍之远尽在呆呆地沉思;他觉得他恍惚已经答复了她的说话,又觉得好像未曾答复她似的。她的眼睛像用螺丝钉住也似的盯在褚珉秋的美丽得可怜的体态上。“那是最好的!”他作梦一般的答着。
忽然地,他的腰上接触着一双温柔的,有力的手,他的胸前软软地压着一个有弹性的,芳香的女体!他眼前一阵昏黑,室里面的一切都像在转动着了!
他定睛看时,褚珉秋已经从他身边走开去,脸上全都飞红,身体在战抖着!
“再会!”霍之远咽声说,几乎流出眼泪来了。
十九
燕子在飞着了,空气一天一天地潮湿起来了,春之神像穿着五色彩衣飘到人间来了。大地上一切昆虫,禽鱼都活跃起来了;光和影和声音,都从死一般沉寂的冬天苏转过来,像赴着群众大会一样的喧嚣叫喊着,于是人们的心里都随着外面的热闹充满着生意了。
霍之远现在更加忙碌了,他差不多每天从白昼到黄昏都在忙着工作;他的工作紧紧地缠在他的身上,就好像一条蚕卧在蚕茧里面一样。
这晚,他因为脑子痛得太厉害了,便跟着林妙婵谭秋英在外面散步去。他们本来是预备到西瓜园看马戏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把计划改变了,只在公园里跑了一趟,便到小饭店吃饭去。
是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了,街上洒满着强烈的电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他们在那小饭店里面选定了一间比较雅洁的房间坐下去之后,便叫伙计要几盘普通的饭菜来用饭。
霍之远和林妙婵坐在一边,谭秋英坐在他们的横对面。他们一面在吃饭,一面在谈着话,门外忽然下起雨来;雨声如裂玉,碎珠;一阵阵凉快潇洒之感幽幽地爬到他们的心头来。
“Miss谭,在革命的战阵上,你说情感是绝对应该排弃的东西吗?”霍之远茫然说。这时他只穿着一件西装的内衣,和一件羊毛背心;他的神情,似乎很为雨声所搅乱。
“自然的,我感觉到这样!”谭秋英答,她的态度很是镇静而安定。她穿的是一套黑布的衣裙,那衣裙倒映着灯光,衬托出她的秀美的脸部显出异样娟静。
“但革命的出发点却由于一种热烈的情感;你说对吗?——譬如说列宁吧,或者说中山吧,或者说现时的许多革命领袖吧,他们的革命的出发点那一个不是由于他们对于被压迫阶级的ProfoudSympathy呢?那一个不是由于他们对于被压迫阶级的恳挚的,热烈的同情呢?所以,我敢说革命的事业固然应该由理智驾驶;但它的发动力,还是情感呢!”霍之远想用他的巧辩说服她。
“这种论调完全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论调;站在普罗列塔利西亚的观点上说,这种论调完全是错误的啊!哪!别的不说,我们的党的理论和策略不都完全是建筑在理性上面么?我想,霍先生你终是脱不去一个文学家的色彩啊!”谭秋英又是用着教训他的口吻了。
雨越下越大了,雨声像擂着破鼓似的,又是热闹,又是凄清。在这样春夜薄寒,雨声打瓦的小饭店里面,他们投射在地板上的影子,拚成一团,说不出有无限亲密的情调。
“Miss谭,你真是冷酷得很啊!我们在革命上自然不主张任情,但情感本身又那里能够被否认!你说,一个人要是无情,根本上便和一块石头,一颗树有什么分别呢?唉!Miss谭,别要这样冷酷呢!我想,你似乎忽略了人生是一件怎么有趣的东西啊!”霍之远动情地说,他的态度几乎是向她求情的样子。
“嘻!嘻!哈!哈!……”谭秋英忽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再也不能说话了,只得将她的身体伏在桌上。过了一会,她喘着气说:
“哎哟!真是笑死我呀!”……霍之远和谭秋英谈话时,时常C州话和普通话混杂用着,这是他们的习惯。
……
“点解好笑呢?”霍之远脸上飞红的问,他被她这阵大笑所窘逼了。
林妙婵偷偷地考察得他俩的神态,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去。她停匙,丢筷,呆呆地坐着,脸色完全变成苍白了。霍之远望着她一眼,背上像浇了一盆冷水似的,早已凉了一半了。即刻他把脸朝着她,低声下气,甚至于咽着泪的说:
“妹妹!觉得不舒服吗?啊啊!饭要多吃点才好啊!
……”
“我的肚子早已不饿了!”林妙婵用着愤怒的声口说,她的眼上闪着泪光。
“哎哟!妙婵姊!吃多一点饭吧!你不吃,连我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呢!……唉!还是我不来好,我一来便使到妙婵姊连饭都吃不下去,这是什么意思呢!”谭秋英半劝慰,半发牢骚的口吻说,她脸上早已全部飞红了。
“我自己吃不下去,干你什么事!别要太客气了!”林妙婵把脸转向室隅,再也不看她了。
雨依旧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大有倾江倒海之势。他们只得向伙计要了一壶茶,在室里再谈着,就算是避雨。“妹妹!今晚的菜很好啊,还是多吃点饭好呢。”霍之远柔声下气的只是劝诱着她。
“我不吃了!我的肚子不饿,教我怎样吃下去呢!”林妙婵头也不转过来的答。
“妙婵姊!妙婵姊!……”谭秋英也是柔下气地说,她望着霍之远只是笑。
过了一忽,雨渐小了,但依旧是不曾停止。他们三个人共着一把雨伞,挤在一堆的走出小饭店来。街上湿漉漉地照着人影,店户的灯光也都照在积水上。霍之远居中,谭秋英和林妙婵站在他的两旁走着。
“我顶喜欢雨!要不是伴着你们两位姑娘在走着;我一定会散发大跳,一来一往的奔走着在这样的雨声之下!……”霍之远感到一种诗的兴趣,在他的心头挤得紧紧。“所以我说你还是脱不去一个文学家的色彩啊!”谭秋英冷然说。
“这种色彩好不好呢?哈!哈!”霍之远故意撞击着她的身体,顿时像觉得触了电一般的酥醉。
“好的!怎么不好呢!嘻!嘻!”谭秋英笑起来,全身几乎都伏在霍之远身上了。
林妙婵忽然从他们身边走开去了!她在雨中走着,头也不看他们的走着!她的脸上白了一阵,红了一阵,她的唇都褪了颜色了。
“妹妹!疯了吗!你全身都湿透了!来!快来!”霍之远颤声叫着,他和谭秋英走到她身边去;她不顾的走开去了。
“妙婵姊!妙婵姊!快来吧!霍先生在叫着你呢!”谭秋英的脸又是涨红着,她望着霍之远一眼,觉得怪不好意思地便即把头低垂下去。
到了S大学了。她们都到霍之远的房中坐下。门外的玉兰树,湿漉漉地在放射着冷洁之光。雨依旧下着,而且更大了。
“哎哟!今夜的雨,真是下得怕人啊!”霍之远的态度仍然是带着一种诗的感兴。
谭秋英沉默着,林妙婵仍然是满面怒容。霍之远的说话竟没有人来打理他,他觉得悲伤起来了。“哎哟!霍先生,我要回去了!”谭秋英立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和一团水一样。
“好的!我和你们一道去!妹妹!我们一起出去吧!你回到G校去,秋英回到她的家中去!”霍之远站起身说来,他预备着便起行的姿势。
“你们去吧!你和秋英姊一道去吧!我要在这儿再坐一忽!”林妙婵的苍白的唇上颤动了一下。
“一道去吧!”
“不!”
“唉!……”
“唉!……”
“妹妹!你今晚为什么变得这样奇怪呢?唉!现在已经不早了,我和你一道去吧!”
“我不去!难道你这里不许我再坐一会吗?——不要紧,如果你不允许我再坐一会;我便走了,但我自己会走路的,不敢劳动你的大驾呢!……”
“唉!你真是不谅解我吗!”
“唉!你真是不谅解我!不谅解我吗!”
“……”
“……”
“哎哟!恋爱是多么麻烦的事体啊!有了恋爱便一定耽搁了革命的工作!我想真正的革命家是不应该有了恋爱这回事啊!”霍之远这样思索着,意气异样消沉下去。“Miss谭!”他几乎流着眼泪的叫着,“我和你先去吧!一会儿我再来带她到G校去!……”
“妙婵姊!妙婵姊!……唉!你也太使性了,你不知道霍先生心中是怎样难过哩!……不要太固执吧!一块儿去!唉!妙婵姊!妙婵姊!你连答应都不答应我一声吗?唉!”谭秋英走到林妙婵的身边这样劝慰着好。
“你们去你们的!我想再坐一忽!……唉!秋英姊,你的为人好得很啊,好得很啊!我是知道的!”林妙婵流着泪把头靠在书桌上。
“妹妹!真的想在这儿再坐一忽吗?也好!我先送谭女士到她的家里去!……”霍之远朝着她说。
她微微点着头。
霍之远和谭秋英走出门外,下了宿舍的楼梯,走到狂风雨里面去了。宿舍横对面,明远楼前后的大道上,木棉树巅巍巍的像在流泪一样,不!像挂着小瀑布一样!他俩共着一把洋伞,紧紧地挤在一处。两人的脸都灼热着,谭秋英的像流星一样的眼睛频频地向着霍之远放射着光芒。“霍先生!林妙婵到底为的是什么?她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地难看呢?妒忌吗?我们今晚也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惹她的妒忌啦!他的身体不好吗?但是又觉得不像!”谭秋英像怕受了寒似的,把身体挤在霍之远怀里。
“她大概是把我爱得太厉害了,故此她对你和我的亲密的态度,便未免有些妒意了!我想,大概是这样吧!”霍之远喀了一声,这样答着。
“唉!霍先生!我真糊涂!我想,要是这样,我真不应该和你这样接近了!……”谭秋英脸色红了一阵,白了一阵,她的嘴唇在翕动着。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街上,在积水很深的横巷里面蠕动着。他们的身上的衣衫都沾湿了,就如一对跌入水里去的公鸡和母鸡一样。他们的热情也似乎给雨水沾湿,蒙蒙迷迷地溶成一片。谭秋英身上的明显的曲线,隆起的胸,纤细的腰,丰满的臀部……像Model般的,湿淋淋的贴在霍之远的身边。霍之远呆呆地看着她,肉贴肉地捱着她走着,他的喉咙为情火所烧燃而干渴,全身的感觉都麻木了。他极力的把他的情热制死着,一种销魂的疼痛深深地刺入他的灵府。
“Miss谭!你又何必这样薄弱呢!她不过是一时的误会,你又何必这样挂心呢!……我想她实在有点太任性了,还是希望你时常和她接近,才能够把她这种态度纠正呢!”霍之远把他的有力的肩故意的向她撞了一下。她的脸那时飞红了,但他并不生气。
“霍先生,她想和你做起夫妇来吗?你也很爱她吗?”谭秋英动情地问。她用力握着他的手,脸色完全苍白了。“我——和——她——已——经——有——了——婚约了!”
霍之远颤声说,用力地在她肩上咬了一口,他的心觉得不安起来了。
“嘿!……”她全身都倾俯在霍之远的怀里,眼泪挤满着她的眼眶。
一头女人的乱发披在霍之远的胸前,一双水汪汪的媚眼,一个苍白的嘴唇倒压在霍之远的面庞之下!他们在身体因太受情感激动而搐搦着了。
过了一忽,她用力推开他,带着哭声走进她的家里去了。霍之远在她的门口站了许久,他的脚像生了根似的拔不动了。他幽幽的垂着泪,觉得好像做着一场恶梦。他用手击着巷上的墙,一阵奇痛令他清醒起来了。
他赶回S大学时,林妙婵已经气愤得差不多达到发狂的程度。她的脸完全没有血色了,她的牙齿在格格作响。“你让我去死吧!你这样侮辱我!”她咽泪颤声说,再也不打理着霍之远,跑出门外去了。
“天哪!Thatisthelove’sreward!”他含着泪说,即刻跑出房外追着她去了!……
二十
C城的政治环境,现在更加险恶了。×部后方办事处日日在风雨飘摇之中,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命运,也和大海里的孤舟一样,四围的黑暗的势力都在扳着冷眼狞笑它。四Y团和三K党现在愈加活动起来,他们在报端上,在口头上,在行动上都在排击×党×部后方办事处和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和前方来往的函电都要受检查了。恐怖之云密布在C城的各个革命机关的屋顶,那些云在人们的心里头幻作一幅,一幅的大屠杀的阴影,一切在干着革命的人们心头都感到一层重重的压迫。
和霍之远同住的那位猫声猴面的陈尸人,现在大做特做他的反对×党的文章了。他由教育救国论者,一变而为三K党的重要份子了。他对着霍之远很怀疑,他时常走到霍之远的书桌前去偷看他做文章。为了这个缘故,霍之远觉得非从速搬家不可了。
这几天他因为×部里发生一件特别事变,忙得要命;便托林妙婵和谭秋英把他的简单的家具搬到距离C城约莫二里路远的F村去了。林妙婵在G校也快毕业了,她便和他搬在一处同住。
K党部中央党部的代主席姓吴名争公。他和×部的部长张平民是一个对头;这时候,他便不顾党章私下命令解除他的职务。但K党中大多数的中央执行委员都反对他,他们都聚集在H地开着联席会议来对付他。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部的命运自然是在风雨飘摇中了。同时,×部后方办事处,和×部所办的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自然也在险恶的风波里面激荡着了。为应付这个危险的局面,霍之远从晨到夕都忙着开秘密会议,团结学生的内部,策应前方的危局,对付当前的恶劣环境;有许多时候,因为工作太忙,他觉得顷刻间便要断气的样子。可是,他的精神却反觉得异常的愉快,他的疲倦而憔黑的脸上时常溢着微笑。
过了两个礼拜的光景,H地的联席会议,一时间似乎得到胜利;吴主席自动下台了。在这种情形之下,C城的政治环境,一时间也似乎稍有点新的希望。C省党部在总理纪念周的礼堂上也会声明服从联席会议的决议案的。四Y团的领袖郑莱顷近来也在极力拉拢×党,想和×党合作了。
这时候,霍之远所主持的×部后方办事处和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自然也在安稳一些的命运生存着了。林妙婵已在G校毕业,现在帮着霍之远在×部后方办事处办事。谭秋英从事女工运动,近来忙碌得很。褚珉秋现时住在校外一个秘密的地方,她在办理×党的某一部分的内部工作。和霍之远志同道合的几个老友,郭尚武已经从安南回来;罗爱静现在H地×部和黄克业一道在办事,他有信给霍之远,说他想努力去做工人运动;林小悍在暹罗亦时有信来给他,说他在那儿和许多反对党在斗争着,工作忙碌得很。
霍之远在×党里面得到许多正确的革命理论和敏捷的斗争手腕;他在领导着一班×党的青年团怎样去工作,这班青年团都是他的训练班的学生,他们都是十二分英勇。他们都是华侨运动的先锋队,都是预备到各个殖民地和弱小民族中间去做他们的革命领袖的。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霍之远忙得发昏。他现在每晚都到外边开秘密会议,和林妙婵谈话的机会真是少得很。他她像完全变成一架机器了,他的痴情,浪漫,文学的欣赏的情调都没有了!他现在对于恋爱的见解,不是赞成和不赞成的问题,而是得空和不得空的问题。他觉得恋爱这回事,实在是不错;但只是一种有闲阶级的玩意儿!他现在已经没有闲空来谈恋爱了。
林妙婵的态度仍然是痴情,浪漫;她仍然是把霍之远爱得太厉害。她对褚珉秋的感情仍然是很好,对谭秋英仍然是有了一种误会。不!实在不能说是一种误会,因为谭秋英和霍之远的确是有点太亲密了!
这天约莫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褚珉秋,谭秋英都在霍之远和林妙婵的家里一同吃饭。他们都在厅上的一双破旧的圆桌围着,霍之远和林妙婵坐在一边,褚珉秋和谭秋英坐在他们的横对面。桌上放着一碗榨菜肉片汤,一盘芥兰牛肉,和三两碟小菜。桌的中间放着一眼洋油灯,照得满室都有点生气。
“霍先生,我和陈白灰一同到非洲去好么?他说你想派他到那边去,他要我和他一道去呢。可是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还没有答应她哩。”褚珉秋脸上燃着一阵笑容。她今晚穿的是一套G校的女学生制服,显出他周身特别丰满的曲线来。她的一双美丽而稍为肥胖的手,在说话时一摇一摆,态度依旧是天真浪漫,坦白而率真。
“你自己的意思觉得怎么样呢!陈白灰这人我觉得有点靠不住。他以前是个三K党的党徒,现在我们的同志还有很多人在怀疑他,说他是个投机的份子呢。”霍之远正用着筷子夹着一撮芥兰牛肉向口里送。他的态度很是闲暇而自在。
“真的啦,我也觉得他有点靠不住的样子,他的态度很糊涂呵。和这样的人一道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我心里实在也觉得不高兴,我想将来如果能够和你一道到海外去,我倒是喜欢不过的!”褚珉秋把她的美丽的眼睛盯住霍之远,毫不客气地说。她的态度很自然,很真挚,完全没有一点儿羞涩的意思。
“……”霍之远沉默着,心里感到一阵腻腻的快感。他望着林妙婵和谭秋英,脸上一热,心里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Miss谭,你想到海外去吗?我们几个人将来都一道到海外去罢!”霍之远朝着谭秋英说。
“不!我不想去!我的学识很浅,不知道怎样去干着华侨运动呢!”谭秋英态度冷然,她把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檐角,像在思索什么似的。
“用不着这样客气啦,秋英姊,你的学识比我们高得多呢!”林妙婵笑着,把谭秋英捏了一把。
吃完饭后,洗了手脸,又是谈了一会,褚珉秋便先回去了。谭秋英依旧在霍之远房里坐谈着。
“霍先生,吴争公这次下台,在K党上有了什么意义呢?”谭秋英这时把她的外衣脱去,只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坐在霍之远面前。那天晚上演过那悲惨的一幕之后,她似乎没有什么芥蒂,照常地和霍之远爱好。
她近来时常到霍之远这儿来,晚上便和林妙婵睡在一处,她老是喜欢和他谈论政治问题,每每谈到夜深。她每星期到霍之远家中睡觉的日子总有三四天;她在清晨将起身的时候最喜欢唱着《国际歌》和《少年先锋歌》,她的声音,又是悲婉,又是激楚。她因为工作太忙,和宣传时太过高声叫喊,有一天在霍之远家里早起更喀地吐出一口紫黑的血来!以后,她便时不时吐着一两口血出来,可是她依旧不间断地,干着工作,霍之远劝她从事将息的时候,她盯着他只是笑着。
“吴争公下台是K党的一大转机,我想。”霍之远用着一种沉思的态度答,他只穿着一件ABC的反领衫,天气又是很温暖了。“王菁层K党正式主席依照十月中央所召集的联会议决议案是应该复职的;因为有了吴争公做了党的障碍物,使他不能归国。现在吴争公既然是被打倒了,他当然是可以前来复职的。他这一来,K党当然便有中兴的希望了。不过,这话实在也很难讲;是争公和军事狄克推出的吴计司,听说是把兄弟,一向狼狈为奸的。他这一下台,倒难保没有更厉害的怪剧要演起来呢!近来,听说吴计司有驱逐K党的总顾问,和屠杀民众的决心;所以吴争公下台这一幕倒像是悲剧的导火线,那可很糟了!”
霍之远把这段说话说完以后,才发觉林妙婵已经负气走到隔厅的那间房子去了。
“婵妹!婵妹!到这里来吧!我们在这里讨论着政治问题呢!”霍之远高声的喊着。
“不!我头痛!你们谈你们的去吧!”林妙婵咽着泪答,她把那房子的门都关闭起来了。
“唉!她真是个负气不过的人!”霍之远低声向着谭秋英说,把头摇了几下。
“她到底为着什么?”谭秋英低声地问,她的脸上又是涨满着血了。
“她大概误会我们太爱好了的缘故吧!”霍之远在书桌上用墨笔在一张稿子上写着这几个字;他望着坐在他面前衣着朴素像女工一样的谭秋英,回想到那晚的情景,觉得心痛起来。
“那我以后再也不愿意到你们这边来了!”谭秋英也用笔写着这几个字,恨恨地把它掷在霍之远的面前。“婵妹!到这边来吧!我们一道讨论政治问题吧!”霍之远再朝着隔房的妙婵这样喊着。他一面用他的眼睛安慰着谭秋英。
“不!我在这边做着祭文呢!”林妙婵哭着说。
“你在做着谁的祭文呢!”
“谁要你来管我!”
“告诉我吧!为什么要做祭文?”
“我在做着自己的祭文呢,管你什么事啊?”
“你……为什么要做着自己的祭文呢?”
“我差不多便要死了!”
“怎么会死呢?唉!……!”
“唉……”
呀的一声房门开了,林妙婵喘着气走到屋外去了。“婵妹!到哪儿去!回来吧!”霍之远着急的叫着,他的身却仍离不开谭秋英。他把在灯光下满面怨恨气色的谭秋英呆呆地只是看着,心中觉得有无限酸楚。
“唉!霍先生!”谭秋英说,她把身体挤上霍之远的身上来。她的脸色完全变白了,她的眼睛里簌簌地滴下几点眼泪来。
“唉!秋英……”霍之远说,他把手握着她的手。
“……霍先生!我要回去了!……”
“不!今晚在这儿睡觉吧!……”
“唉!……”
“唉!……”
“我到外面找婵妹去吧。你在这儿坐着;……唉,对不起得很啊!”霍之远觉得有无限哀楚地立起身来,忙走向屋外去。
林妙婵在屋外的旷地上走着,她的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旷地上的月色皓洁,凝寒;屋瓦,林树上,都像披着白雪一样。霍之远追上她,把她一把搂住。她用力推开他的手,又是向前走开去了。
“妹妹!回去吧!仔细着了寒哩!回去吧!哥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缓缓地讲,哥哥当然是听从你的说话啊!……唉!回去吧,外面这么冷!”
“……”
“唉!妹妹!回去吧!给人家看见,太不成话了!”她越走越远,他越追越急。她只是抽咽着,极力抵抗他的拥抱和抚慰。她的伤心是达于极点了,在她的苍白的嘴唇里面时常嘘出来一些肺病似的气味。
“妹妹!”霍之远用着暴力拥抱着她,流着眼泪说;“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你可以缓缓地说,别要这样把身体糟塌着啊!”
“我把身体糟塌,与你什么相干?哼!”林妙婵抽着气说。她仍然是极力的在推开他的手,但因为体力敌不过他,只得屈服在他的肘下。
“这话怎讲?唉”霍之远喘着气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俩这时已经走到一条小河的旁边,那小河的前后两面,都有蓊郁的树林遮蔽着。月色异常美丽,大地上像披着一幅素裹一样。霍之远心里觉得愈加恐怕起来,他把林妙婵抱得更紧,他恐怕她会从他怀里挣脱,走到小河里面去!
“唉!妹妹!回去吧!”
“你是谁?去!魔鬼!”
“哼!我是魔鬼!……”
“我上了你的当了!”
“我何尝骗过你?”
“唉!你既和我没有爱情,又何必和我定婚?”
“谁说我和你没有爱情?唉!”
“你为什么每回碰到谭秋英,便丢开了我?”
“唉!这真难说!我自信对待谭秋英很平常!”
“很平常!差不多爱得发狂了!”
“那里有这么一回事?”
“你每天和我混在一处的时候,总是垂头丧气;和谭秋英在一处时便兴高采烈;这是什么缘故呢?”
“她高兴和我谈论政治问题,故此相见时便多说话一点;我想,并没有其他的缘故呢!”
“唉!回去吧!搅起满天星斗,实在为的是一点小小的误会呀!”
“实在也是因为你是对待她太过多情了;才会惹起我的误会呢!”
“以后我对待她冷淡一些便是,你也别误会了!”
“唉!哥哥!这都是妹妹太爱你的缘故呢?唉!你以后别要和谭秋英那么接近,她对你实在是很有用意呢!”
“呵!呵!我知道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钟了。谭秋英已经在一刻钟前回家去了。她留着一条字条在书桌上,这样写着:
“霍先生,妙婵姊;对不住得很啊,我因为家中有事,不能久候了!祝你们好!谭秋英字。”
霍之远看见这条字条,心中觉得像是受了一刀;他把林妙婵紧紧地搂住,呆呆地在榻上斜躺下去。他暗暗地哭起来了。
廿一
在这一个星期内,霍之远把他的学生全部派到海外去了。这个工作,是使他感到多么快慰啊!几天来,C城的局面,又是严重起来了。
这天霍之远正在×部后方办事处办公的时候,忽然有两个爪哇的革命家到来找他。这两个革命家的名字,一个叫Aham,一个叫Asan。Aham躯体高大,面部像一个有钱的商人一样。他的肤色比中国人黑了一些,穿着很漂亮的西装,看去不失是一个GoodAndFineGentieman。Asan躯体短小精悍,双眼英锐有光,额短,鼻微仰,颧骨高,肤色很黑。他的态度很诚恳,举动很活泼。服装也和他的同伴一样漂亮。
他们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都是×党的党员,在爪哇境内被当地政府驱逐了好几次。这一次他们是刚从莫斯科回来的。他们和霍之远说话时,都是操着很流利的英语。
他们以前和霍之远已经晤面几次,霍之远尝请他们做一些关于报告爪哇革命的文章在×部后方办事处的一种刊物叫做《×部周刊》上发表。
他们和霍之远在×部后方办事处的应接室里面极热烈地握了一回手之后,便坐下去攀谈。他们说,他们因为不能在爪哇革命,所以到中国来革命。他们因为在爪哇不能居住下去,所以到中国来找个栖身之所。他们喜欢站在中国的被压迫阶级上面去做打倒帝国主义的运动,正和他们喜欢站在爪哇的被压迫阶级上面去做打倒帝国主义的运动一样。
霍之远把中国的革命环境,和C省的政治状况告诉他们,劝他们要留心些。“ThePoliticalconditionisverydangerous!”霍之远说,他把手在揪着他的头发;因为他的脑,因工作过度有点发昏。“Theairistoooppressive!Whereveryougoandwheneveryouspeak,youmusttakecaresomanyspiesarearouduseverywhere!”“Thankyou!”Aham说,他用着他的肥手擦着他的眼。“Weareveryearnesttorecieveyourwarning!”“MrKerk,pleaseintroduceustoMrMoor—tje·wehavesomethingtoreporttohim!”Asan说,他的短短的口唇翕动着,他的英锐而有热力的目光望着霍之远,表示着一种恳切的态度。
他们离开这办公室,一道找MrMoortie去了。天气温暖得很,许多在街上推着货车的工人都裸着上体在走动着。天上浮着一朵一朵污湿的云,那些云像烂布一样,很易惹起人们的不快之感。日光很像从不透明的气管里透出来,闷热而不明亮。
他们经过一个群众大会的会场,会场上有许多军警在弹压着。主席团都是一些反动派的领袖;他们在台上大声宣传着反动的理论;工人和学生群众都在台下大声叱骂,大呼打倒反动派!……会场上充满一种不调和的,阴森悲惨的景象!
“大屠杀的时期即刻便要到了!”霍之远心里不禁起了这个不吉的预兆。
到了×党的秘密机关内面了。火炉里不断地在烧毁着各种重要的宣传品,和重要的文件。工委,农委,妇委,学委,侨委,各部的办事处的门都紧闭着。在各个会议厅的台上积满灰尘,许多折了足的坐凳,东倒西歪的,丢在楼板上。这里面的景象,满着一种凄凉的,荒废的情调,好像一座古屋,屋里面的人们都在几年前死去了,这几年中,没有人迹到这屋里来过的样子。
Mrmoortie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全无生气的环境里面,他的神情好像一座石膏像一样。他每天都有三几个钟头坐在这儿,因为每天都有许多同志们到这儿来找他。他是个冷静的,但是坏脾气的人;他的脸色苍白,眼上挂着近视眼镜。他的身躯不高不矮,包在破旧的黑色学生制服里面。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岁,看去却像是很苍老的样子。他说话时的态度好像铁匠在铁砧上打铁一样,他说话都像铁一样的坚硬而有实在性。他是党里面的一个重要人物。
霍之远把Ahlam和Asan介绍给他,他用一种木然的,但是诚恳的神气接待着他们。
他一面对着霍之远说;“事情糟极了!我们已经接到了许多方面的报告,这两天内,他们一定发动起来了!从明天起,这个地方我一定是不能再来了。以后你如要找我时,可到济难会去!”过了一会,霍之远别了他们,回到×部后方办事处去。已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了,K党部里面的柳丝在微风里掠动,草地上阴沉沉地翳着云影。大礼堂的圆顶。在死一般静寂的苍穹下呆立着,好像个秃头的和尚。霍之远回到办事处里面,呆呆地坐了一忽,脑里充满着各种可怖的想像。他把案上的文件机械地签了名,盖着印之后;便把放在他面前的一个锁着的箱用钥匙开了,把里面的一张侨委的名单,一张秘密电码,和其他的许多重要的文件都拿出来,放在他的办公袋里。他的态度从外面看去好象很镇定似的。
五点多钟的时候,他和林妙婵一道从办事处里面回到他的住所去。他即时把那些文件名单和秘码都放进炉火里面去了。在炉火之旁,他守着那些灰尘,呆呆地只是出神。
他只是觉得坐卧不安,心里好像有一条蛇在钻着一样。室里面似乎在摇动起来,冷冷的四壁好像狱墙一般的把他监禁着。
吃过晚饭后,夜色带着恐怖的势力把大地罩住。像侦探的眼睛一般的星光。撒满天宇。树荫下,庭屋畔,卧着许多黑影;那些黑影里面好像许多兵士在埋伏着一样。霍之远把室里面的书籍检过一番。把一些×党的重要的刊物,和一些讨论革命问题的刊物都烧掉了;在火光里他看见一个流着血,披着发,背着枪跑到阵地的前线去的革命军。
“没有军事的力量,便没有革命的力量!工农阶级如果不从速武装起来,便永远没有夺取政权的机会!我们的党,在这一点上一向的确是太疏忽了!革命军!如果希望中国的革命早一点成功,非有十万革命军出现不可!非把全体的工农武装起来不可!”他对着火光里的革命军这样想着。
林妙婵靠着他的身边,脸色因恐怖而变成苍白。但从她的紧闭着的嘴唇,和圆睁的眼睛所表现的情绪考察起来,可以断定她一定是很愤激的。
她穿着一套黑水色的衣裤,在火光中照见她的衣裙的折皱。她的头发有点散乱,这种散乱很显示出她的少妇式的美来。她的袒露在袖外的一双手腕,因为太美丽了,在这贫陋的小室中倒显得可怜。
“妹妹!你心里觉得怎样呢?”霍之远把一部第×国际的宣言及决议案,一页页撕开,丢入火炉里去。“我心中觉得愤恨得很呢!那班无耻的反动派真是可恨啊!”林妙婵说,她一面在撕着一部《少年前锋》。她的眼光歇落在那部《少年前锋》的封面画上,她的脸上的表情现出勇敢的样子。
“这一次反动势力的大团结,是中国的统治阶级——半封建势力和资产阶级的力量——向它的被统治阶级——向革命运动最后的总攻击!在革命的过程上,这是不能够避免的。所以,假如依照科学和理性方面来说,实在也值不得愤恨的。”霍之远态度很冷静的说,他的眼睛依旧在注视着火光。
“唔唔!我们快一点离开这儿好呢,还是逗留在这儿好呢?”
“我想,我现在不应该离开这儿。我如果放弃这儿的职务,单独先行逃走,便会变成个人行动了。在我们的党的立场上,个人行动是不对的。”
“逗留在这儿,恐怕会发生危险呢!”
“在可能的范围内当然应该把危险设法避去。但到不得已时,便把个人牺牲了,也是不要紧啊!”
他们把各种刊物和文件烧完以后,便去烧着他们相片。最后,他们把那张定情的相片,也毫不踌躇地放在火舌上。这些火舌在舐着那相片上面题着的几行字:为革命而恋爱,不以恋爱牺牲革命!……
夜深了,他们就寝了;门外的犬声,和风声,比寻常特别尖锐,特别带着恫吓的气势,把他们的心扉打动得很厉害。……
廿二
大屠杀的惨剧开演着了!C城,曾经被称为赤都的C城,整个的笼罩着在白色恐怖势力之下。工人团体被解散了,纠察队被缴枪了,近郊的农军被打散了;被捕去的工农学生共计数千人,有许多已经被枪决了。——这只是一夜间所发生的事!
霍之远在这夜里只听到几声枪声,其余的一概还不知道。天色黎明的时候,他的同事陈白灰,李田蔼都走来向他这样报告。
这日清晨的阳光醉软,春烟载道。几盆在这古屋前的海棠花正在伸腰作梦,学着美人的睡态。屋外的老婆子踱来踱去在拾着路上的坠树枝,态度纡徐而悠缓,有点像中古的人民一样。这是一种美的,和平的景象;但霍之远把这些景象看了一眼之后,心中却是觉得焦逼起来。
“大屠杀终于来了!”他恍惚听到这个冷冷的喊声。他的瘦棱棱的脸上现出一点又是愤激又是不安定的表情。他把屋外的后门闩上了,像幽灵一样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林妙婵吓得脸色有点苍白,她觉到有点恐怖了。但,她即刻想到《少年前锋》上面那幅封面,画,——一个怒马向前奔去,手持大旗,腰背着枪的少年战士的封面画——她的胆气即时恢复了。她心里觉得要是手里有了一把枪去把那些反动的领袖全数枪毙了,是多么痛快的事啊!她看见霍之远的表情似乎很苦闷,便走上前去安慰着他说:“亲爱的哥哥!不要这样烦闷起来啊!干革命的人是不怕失败的啊!”
霍之远把她拦腰一抱,脸上溢着笑容说:“好!妹妹!你现在这种勇敢的态度很令我佩服啊!但,请你不要耽心,我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烦闷呢!”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是说得很低,因为恐怕有人在外面偷听。室里面冷静得可怜,蚊帐已是收起,被包已经打好,一个藤箧亦已收拾停当了;完全显出预备出走的情调。
“妹妹!在这次战争中,我们都变成落伍的了!事实这样告诉我们,海外工作人员对于国内的大斗争真是相隔太遥远了,策应也策应不来呢!……”霍之远带有鼻音说,他的态度很是悲壮沉郁。他昂着头在望着那黝黑积压的楼板。
“这两年来,我们的党对于军事上自动退让,丝毫占不到一点力量;这是一件绝对错误的事情啊!……现在我们可是来不及了!”霍之远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像欲寻着人家发脾气一样。
吃过早饭后,褚珉秋前来找他们;她的态度依然,和平时一样天真活泼。
“谭秋英听说已给他们拿去了!”当她看见霍之远和林妙婵第一面时便这样说。
天上的云朵很快的飞着,在这室门口的短墙外,一些竹叶被微风吹动着的擦擦的声音,正像一个女人的抽咽的声音一样。短墙上有了几眼窗眼,从窗眼间闪进来的竹叶的幽绿色,好似坟草一样青青。
“唉!这真糟!她这一被捕去,准死无疑了!”霍之远的手不自觉的在案上拍了一下。他眼睛里萦着两包酸泪,泪光里映着谭秋英的样子。他胸头像火一般的燃烧着,几乎发狂了。
褚珉秋脸上依旧堆着笑,可是亦带着一点伤心的戚容。林妙婵嘴唇翕动着,眼里包了两颗热泪。“现在你们有什么办法呢?”霍之远把眼合上,思索了一会,便提出这个问题来。
“我们的党的机关都给他们检查过啦,济难会听说也给他们检查过,MrMoortie听说也给他们打死哩!我们现在暂时没有党来指导我们了!我们为避去危险起见,我想一二天间还是设法逃走到H港去好呵!”褚珉秋把她的衣裙掠了一掠,稚气地笑起来。
“婵妹!你的意思怎么样呢?”霍之远把手抚着她的头发。
“珉秋妹的意思,我很赞成呢!”林妙婵把她的手交扭着放在胸前,作出一种沉思的样子。
“Miss褚!刚才我的同事到这里来报告我们说在黄埔军校当训育主任的萧初弥在医院里养病给他们拿去了,当场用枪头打死!学生运动的林五铁在S大学里面给他们拿去,被他们用木枷枷死了!工人运动的领袖,中华全国总工会的执委也给他们拿去了。他给孙复邻的军队拿去。那些军队问他说,你是不是×党的党员?他说,全城的人民都是×党的党员!他们在他的左脚打了一枪!再问他说,你是不是反动派?他说一切的新旧军阀才是反动派!他们又在他的右脚上打了一枪!……MrMoortie听说也给他们拿去枪决了,我们的党的宣传部长卓恁远也给他们拿去枪决了;还有那两个爪哇革命家也给他们拿去枪决了!唉!我们这一次的牺牲性是多么利厉呵!唉!武装暴动!切实夺取政权!我想我们以后的运动一定要粗暴和不客气一点才好呢!”霍之远脸上的表情十分横暴,一个披发浴血向前直走的革命军的幻影又在他脑上一闪。
“我们要怎样逃走呢?搭火车到H港去,还是搭轮船呢?轮船里面的检查听说比较没有那么厉害!我想我们还是设法搭轮船去吧!……”林妙婵说,她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晴空。
霍之远和褚珉秋都表示赞成她的主张。
在这样的谈话中间,他们消磨了好久的时刻。霍之远的心,一分钟,一分钟的沉重起来了。他的眼睛呆呆地在望着脏湿的,发了霉气的地面。从邻家传过来的尖锐的女人的声音,一种嘈杂而不和谐的声音,使他觉得异样的烦乱。他想逃到海外去,又想跑到H地去,又想暂时逗留在C城。他的脑紊乱得很,他觉得这一回变动的确令他难以措置了。
正在这时候,门外来了一阵猛厉的打门声,霍之远心里便是一跳,脸色顿时吓得苍白。褚珉秋和林妙婵的表情,也都异常仓惶。
他硬着胆儿走去把门开了,章杭生急得如丧家之狗般的走进来。他们把门闩上之后,章杭生便大声的叫喊着;“哎哟啊!老章这回这条命可就不要了!我想掷炸弹去!哎哟啊!真正岂有此理!……”
他闪着像病猫般的近视眼,摇摇摆摆,摩拳,擦掌。进到室里面了,他对着褚珉秋和林妙婵点头后,便在榻上躺下去。
“老霍!”他叫着。“我们到近郊的农村指挥农军去!不瞒你说,我老章在南洋一带抛掷下的炸弹堆起来这房子里怕都塞满呢!哎哟啊!他们这班狗屁不通的混蛋,真是可恨得很啊!”
跟着,他便跳起身来,和褚珉秋,林妙婵握手。他把他的阔大而粗糙的大手掌霸道的,抢着她们的小手握着,不搭理她们愿意不愿意。“哎哟啊!Miss褚,你也到这里来么?哎哟啊!”他依然用着嘶破的口音叫着。
“老章!你发狂吗?”霍之远镇定的说,他对着这个无政府主义者有点觉得不高兴了。
“哎哟呵!老霍!你不知道我心里苦得怎么样呵!……”章杭生答。他忽然又是一阵狂热起来,在屋里面跳着,用着嘶破的,粗壮的声音唱起《国际歌》来。他一面唱着,一面跳着。有点不知人间何世的样子。“呵!老章!你真糟糕!不要高声叫喊,这时候,侦探四出,说不定此刻有人在外面偷听我们的说话呢!”霍之远叱着他,脸上带着怒容。
远远地又是飘来一阵枪声,和一阵喊叫的声音。他们都屏息静听,再也不敢说话了。一个苍蝇在室里飞来飞去,发出嘤嘤的鸣声。几部放在书桌上面的书籍,散乱得可怜。粉壁上映着一层冷冷的阳光,这阳光是从檐际射进来的,全室里的景象凄冷而无聊赖。
门外忽然来了一阵猛厉的打门声,那打门声分明是枪头撞门的声音。
“来了!”这两个字像一柄利刃地插入他们的灵府上。霍之远脸上冷笑着道:“Miss褚!婵妹!老章!我们都完了!”
“哎哟呵?他妈的!”章杭生跳起来大声叫着。褚珉秋仍然孩子气笑着。她走到霍之远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热烈地咬了他一口。
林妙婵却把桌上的几部书籍都丢下地去;失声喊道:“哥哥!我们……唉!”
跟着,大门砰然打开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兵士一拥而进。“你们这些混蛋,来这里做什么?哎哟呵!老章这条命也不要了!你们看吧,老爷的本事!”章杭生迎着那些兵士说,他手里拿着一双木凳向他们乱打。
“老章!Don’tbetoofoolish!跟他们去吧!这样瞎闹有什么用处呢?”霍之远冷笑说,他走上前去和那些兵士们握手。
褚珉秋和林妙婵都在笑着。她们手携着手在唱着革命歌!
过了几分钟,他们都被绑了。一条粗而长的绳子把他们反背缚着,成了一条直线地,把他们拖向C城去。“我们都完了!可是真正的普罗列塔利亚革命却正从此开始呢!”霍之远又是冷笑着说。他的瘦长的影,照在发着沙沙的声音的地面上。
1928,3,3,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