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霍之远日来很是忙碌,他预备到菲律宾去。菲律宾总支部在最近发生一个大纠纷,总支部的执行委员会破裂了,执行委员间互相攻讦,都来中央控告。中央拟派霍之远为党务专员,前到菲律宾排难解纷去。他的行李和一切启程的手续都弄清楚了,惟有美领事方面还未肯把他的护照签名;故此,他还未能够即时启行。他对于革命的努力和对于恋爱的狂热可说是兼程并进。他现在的意识和行动都革命化了。对于社会主义一类的书,他亦陆续地潜心研究了。“没有革命的理论,便没有革命的行动。”他觉得这句话,的确是说得不错啊。他现在工作很忙,除开在中央党部办公外,还要领导着一二个旁的革命团体做工作。他的思想,现在愈加正确而且不摇动了,他时常这样想:
“旧社会的一切制度都站在资产阶级说话。资产阶级用着经济的力量去压迫,榨取无产阶级;他们用着强大的海陆军,航空队去镇压各种叛乱;用着国家,朝廷,议会,官吏各种工具去惩罚各种暴动;用着宗教,道德,美术各种武器去柔服各种不平的心理。他们在国际上,形成资产帝国主义,专以欺压弱小民族为事;在本国之内,专以剥削工农无产阶级为其要务。中国的革命,第一个目标便是在消灭这种罪恶贯盈的资产阶级;在口号上,这种工作是对外打倒资本帝国主义;对内打倒资本家。第二个目标,我们要肃清半封建制度下的大小军阀;因为他们都是仰着资本帝国主义的鼻息,而且他们本身便是剥夺工农的资产阶级。我们的K党部,虽说是集合农工商学各阶级的力量去革命;但要是没有改良农工阶级的待遇,没有保障农工阶级的生活,叫他们没衣没食地去干着革命,这一定是不能成功的。……”
他的个人主义的色彩和他的浪漫的,不耐劳苦的习性,都已经渐渐改除了。他觉得从前把革命看作一件消遣品,和艺术品,实在是不对啊。
“革命是一种科学,是理性的产物,纯情感的革命的时代已经是过去了。”他在最近已经有了上面这个确信。他和林妙婵二人间的恋慕,也日加深厚起来了。现在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诸人都时常地在讽刺着他。“老霍!呢等野真系坏蛋!浪漫点得呢!我的估你紧系要同Miss林恋爱起来,你拚命话我的系车大炮。而家,你重有话讲咩?成日同巨行埋一堆,鬼亲密;真系激人咯!(老霍!你这东西真是个浑蛋;你这样浪漫怎么能够呢?我们预料你和Miss林恋爱起来,你老是说我们在吹牛皮。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讲呢?你整天只是和她混在一块,亲密得令人可恨呢!)”
林小悍有一次特别和他开谈判,那是当他将被部派到暹罗工作去的前一晚。那晚,他用着满腔的革命情绪和一种悲亢的声调同霍之远一道站在S大学的宿舍楼阑里面说:“老霍,你要当心些!你别和Miss林真个恋爱起来!你要知道,现在许多同志都在我面前攻击你太浪漫,攻击你为Miss林所迷惑!实在说,除开你的太浪漫这一点,你无论在那方面都可以做这班在攻击你的同志们的领导者。譬如说C州革命同志会罢,这个会差不多是由黄克业和你二人缔创的。本来你在这个会的历史方面和一向的努力方面说,当然不失是一个领袖人才;但一二个和你意见不对的人却都利用你和Miss林恋爱这件事来做攻击你的材料。他们说你只配勾女人,不配干革命事业!……实在说,你和Miss林也确实有点太亲密了。本来恋爱我是赞成的,但你又何必和这样一个寻常的女子情热起来呢?她又不见得有什么漂亮的地方;你为她的缘故,会牺牲你的家庭,牺牲你的革命事业;这又何必呢?”……霍之远对他的老友的忠告,觉得很有采纳的必要。但,当他碰着林妙婵时,他又有点混乱,把一切都忘记了。
这天,是星期日上午(那是在他的热病已经痊愈的二个星期后),林妙婵照例地来到S大学找他。他正在看着《thestrugleoftheClass》一面在打算到菲律宾后对那儿的情形应该怎样处置。
——对那儿的群众大会,我应该有了一场怎样动人的演说。演说时,我的态度应该怎样慷慨激昂。我的演说的内容,每句话都要怎样打动听众的情绪。对那方面的纠纷,我应当调查它的真相,极力调解。万一纠纷不能停息时,惟有在当地开代表大会解决之。……根本的办法,我应当把那儿的工人统统组织起来,并且设法联络菲律宾的民族一同去干着反帝的工作!……
“哥哥!今天是星期日了,你也应该休息一会儿才是!你看,楼外的阳光映着树叶成为黄金色,天气是多么好呢!到外面逛一逛去罢,那一定是很有趣的!”林妙婵说完,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好的!我也很想到外面去跑一回去!你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赶得上点名吗?——实在说,你们的学校也太没有道理了!你们的教务长,尤其是荒唐!说什么你们一天到晚都是在找情人,所以晚上偏偏要点名!这真滑稽,找情人便找情人,这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吗?——哈!哈!最可笑的,是你们G校门首,还贴着”男女授受不亲,来宾止步!“那几个大字哩!……”霍之远答。“哎哟!你又来了!你又在这儿吹牛了!我们学校的门首那里有贴着像你所说的那几个字样!前几天因为有许多军人到那边白相去,教务长见他们嬉皮涎脸不成事体,便写了一条字条,贴在宿舍门首,写的是,”女生宿舍,来宾止步!“并不像你所说的一样滑稽!”
“算了!那不是一百步和五十步么?我请问你,你们这班姑娘是不是在干着妇女解放运动呢?你们不但自己要解放,当然毕了业以后还要到民间去,还要深入民众里面去干着你们的妇女解放运动的工作。那时候,你们的脸上是不是还要写着‘此是女学生,来宾止步呢!哈!哈!……’”
“唏!唏!你这个真是越来越坏了!横竖那张字也不是我写的,有道理也好,没有道理也好;我是不负责任的。现在去吧!我们到外逛游去罢!”
他们这样戏谑了一会之后,霍之远便穿衣纳履,忙了一会,拉着林妙婵的手跑向街上去。
他们先到第一公园去,在那儿坐了约莫一刻钟以后,便一道到雅园挥发去,挥发后,他们便一道到F古园去。F古园,在六榕塔对面。原来是一个旧使署,现在可是荒凉了。但,那种荒凉特别饶有幽趣的。在那儿,落叶积径,没有人来把它扫除;苔痕在空阶上爬满,这时已是憔黄了。在那儿,有千百株交柯,蔽日的老树,树身上缀满青藤,翠蔓。这些老树荫蔽下的小径,是这样幽深,这样寂静。在那里走动着时,便会令人忘记现在是什么时代;便会令人想到太古的先民在穴居野处,有巢氏构木为巢的情调上去;便会令人想到中古时,许多避世的贤人在过着他们幽栖生活的情调上去。在这森林里面,风吹叶动,日影闪映,都会令人想到鬼怪的故上去。要是在星月闪璨照耀的夏夜,到这儿来散步,定会碰到像莎士比亚所著的《夏夜之梦》里面一样的鬼后,而且演出一场滑稽剧出来了。
在这个千百株老树掩蔽着的小径上走过去,便是一个绿草如秧的草场。这草场四面都围着茂密的大树,倒映着一个蔚蓝的碧落;碧落上,云影,日光,都在这草地上掠过。在那云影日光之下,令人想起遗世绝俗的生活,也有它的可以羡慕的地方来。但,这自然只是一个梦境,这梦境只可于中世纪求之;现在自然是说不到这些了。霍之远和林妙婵两个人在这F古园游耍了一会,觉得真是有趣。他俩都在草地上坐下,脸儿红红的在谈着话。“婵妹!跟我一块儿到菲律宾去罢!”霍之远说,这时他坐在林妙婵的背后,下体和她的臂部挤得紧紧,两手按摹着她的乳部。他的情态醉迷迷地,两眼尽朝着她望。“好是好的!但,我的父亲和母亲恐怕不答应我!”林妙婵说,她全身乏力,挤在霍之远的怀里。她的脸,全部羞红了,格外显出娇怯柔媚。
“不要紧,只要你肯答应,你的父母亲方面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到菲律宾去很不错,那儿听说风景很好,气候亦很温和呢。——不过,随便你罢!不去,也不要紧的”霍之远赌气说,不再拥抱着她了。
“去的!去的!你的性情真是太急了呢!”林妙婵说,她用力把他抱住,在他的额上接了一个吻。
“唉!我们俩这样不明不白的混下去,终非结局!”霍之远慨叹着说。
“这话怎讲?……”林妙婵问。
“……”霍之远沉默着。
“我们俩这样做着朋友,不可以吗?”
“……”霍之远仍然是沉默着。
“请你说,我们将来要怎么样才好呢?”林妙婵坚执地问着。
“唉!我想你一定已经明白了!”霍之远涨红着脸答。“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说,我们俩将来要怎样结局才好呢!”
“我们俩快要离别了!离别后……唉!那亦是……”“说不定,我也能够跟你一块儿去呢!”
“你不去也不要紧,我俩终有分手之日呢!……好!实在说,要这样,才算是个革命家啊!……”
“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我有了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呢?”
“你当然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一向都是很感激你呢!不过,我们俩的关系我终觉得有点……”
“你为什么这样不坦白呢!……唉!你的家庭的情形我已经知道了!我俩……唉!”
“难道我俩就这样下场吗?我想,我们不当这样懦弱!”
“能够和你始终在一处,那当然是好极了!但,那是太把你的家庭牺牲了,我觉得终是有些不忍!”“唉!我只是恐怕你的心里难过;你如果能……那,也好!唉!好妹妹!这样最好,我从明天起,便永远不和你见面了!好!我们分开手各干着各的革命去罢!”“呃!呃!呃!……”
“唉!不要哭!我的性格是这样;我是个极端不过的人,我们要分开手便赶紧分开手罢!”
“呃!呃!呃!……”
“我现在对一切都不客气了!我对旧家庭预备下抛弃的决心了!我对我的爱情也是可以抛弃的!只要对革命有利益,一切我都不管了!你对我那种深刻的爱,本来我绝对是不能忘记的。但,如果你觉得还有些怕人攻击不敢干下去的意思;那也随你的便罢!”
霍之远这时躺在草地上,他的心一阵一阵的悲痛。他想如果能够和林妙婵分开手,实在也是很不错。但,他想到分手后两人间的凄楚的回忆,便不禁打了几个寒噤!“啊!薄弱!”他自己嘲笑着自己说。
过一了会,他又和林妙婵讲和,彼此搂抱得紧紧;脸上都溢着微笑了。
“我们依旧做好朋友罢!我们也不要牺牲爱情,亦不要牺牲革命,”他向着她说。他们回去的时候,斜阳已经软弱无力了。
十
又是两个礼拜过去了,霍之远还未能领到护照,只得依旧在C城羁留着。这时候,林小悍已到暹罗去,十多天了;罗爱静也已经由他介绍,一同在部里面办公。郭从武也由他介绍,这几天便预备到安南去。
霍之远现在的脑海里愈加被革命思潮填满了。他现在很积极;他的人生观现在已变成革命的人生观了。那天,在林小悍将离开C州到暹罗去的离席上,他对着他的几位好友和几位同乡,半宣誓,半赠别似的这样说道:“这时候,是我们的老友将要去国的时候,在这秋深送别的离筵上,要在平时,我们一定是要流泪,一定是要喃喃地说了许多温柔体贴的话头。现在,可是不同了。现在我们都已经是革命战阵上的战士了!我们现在欢送这位老朋友到异国去,无异说,我们要这位十分努力的革命战士把这儿的革命的力量带到异国去一样!我们饯别这位老朋友,不是简单地因为和我们有了情谊上的关系。他现在已经是站在党国的,民众的利益上去做他的冲锋,陷阵的革命工作了;所以我们站在党和民众的立场上,更加要把他饯别一下,做我们的一种热烈的表示!我们希望他始终能够做一位勇猛的战士!死则马革裹尸而归,我们不客气的祝他能够为民众而死!真的!为民众而死!为民众的利益而死!这是件光荣不过的事!我们希望今天在这里喝酒的同志,一个个在革命的战阵上都有断头将军的气概!林同志现在要到国外努力去,我们依旧在这国内努力;在经纬线上虽有不同,但我们的精神却是始终不可不合成一片的!……”
他对林妙婵的态度,依旧热烈;但她的太柔顺的,太懦弱的,太没有主意的性格时常使他得到一种反感。可是他依旧很爱她。有时,他反而觉得她那种含羞而怯懦的表情,那种不敢痛痛快快干下去的固执性,特别地可以造成他俩的爱情的波澜。他觉得爱情是应该有波澜的,应该曲折一点才是有趣味的……
她爱霍之远,几乎爱得发狂。她要是几个钟头没有看见他,便会觉得坐立不安。她天天晚上都到S大学来找他,早起的时候,也时常来找他。她日常替他做的工作都是一些最亲密和体贴不过的工作;——譬如替他摺被扇蚊子,扑杀臭虫……等事。拥抱和接吻,更是他俩间的家常便饭。但他和她谈及婚姻问题时,她始终是这样说:“我和你一定不能达到结婚的目的!我和你结婚的时候很对不住你的夫人,对不住你的父母!——可是,我无论同任何人结婚,我敢说都是形式上的结合,爱情一定没有的。我——唉!我!我在这世界上始终惟有爱你一个人呵!……”
几天前!他俩一同到镜光照相店去拍着一张纪念爱情的相片。那张相片拍的时候,他俩挤得紧紧,两对眼睛都灼热地相视,脸上都含着笑。在这相片后面,他俩这样地题着:
“为革命而恋爱,不以恋爱牺牲革命!革命的意义在谋人类的解放;恋爱的意义在求两性的谐和,两者都一样有不死的真价!”这张相片仅洗了两份。霍之远把他份下的一张放在枕头下面。每当中夜不寐,或者在工作疲倦之余,他常把它偷偷地拿出来,出神地欣赏了一会。这晚,是个大雷雨之晚,林妙婵依旧在霍之远的室里坐着。陈尸人机械地在做着他的论文;他做的都是一些不通和反动的论文,便他因为做得很多,所以社会上有许多人在赞许他是个了不得的革命家,一个饱学的革命论文家!
霍之远很感觉到有兴趣地站立在楼栏里面,听着雷声雨声,和看着电光。他把头发弄得很散乱,口里不住的呼啸着。
“呵!呵!伟大!伟大!呵!呵!雷呵!雨呵!电光呵!你们都是诗呵!你们都是天地间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你们都是力的象征!都是不屈不挠,有声有色的战士!呵!呵!我在这儿听见你们的斧凿之声!听见你们在战场上叱咤喑呜之声!听见你们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之声!我在这儿看见你们的激昂慷慨的神态!看见你们独来独往的傲岸的表情!看见你们头顶山岳,眼若日星的巨大的影子!你们都是诗的!你们的声音,你们的容貌,你们的行动都是诗的!啊!啊!只有你们才是伟大!才是令人震怖!……”
“哥哥!进来罢!莫只管站在楼栏发呆!你的外衣都给雨水湿透了!……”林妙婵说,即时把他拉到室里面去。
“啊!伟大!伟大!我们的人格,要像这雷,这雨,这电光一样才伟大!啊!伟大!被压逼的十二万万五千万人要像这雷,这雨,这电火,起来大革命一下才伟大!……呵!呵!伟大!伟大!”霍之远继续说着。“啊!伟小!伟小!你这样发呆连外衣都给雨水湿透,才是伟小呢!嘻!嘻!”林妙婵吃吃地笑着,她把他的外衣脱去,挂在衣架上。
“啊!妹妹!我们不要懦弱了!我们还是干下去罢!你那种态度,我很不敢赞成的!你何必把你一生这样的糟塌!来!我们手挽着手,冲锋陷阵罢!我们要在荆棘丛中去辟开一条大路;要在社会的诅咒声里去做我们的光明磊落的事业。我们应该前进,永远地前进,不应该退缩!……啊!妹妹!妹妹!你听!窗外的雨声是怎样的悲壮,雄健;雷声是怎样地惊魂,动魄;怎样的亢越凄紧,你看,看那在夜色里闪烁的电光,是怎样的急骤,而威猛!你看,现在那电光又在闪着了!啊!啊!伟大!啊!啊!我们不应当更加奋发些儿吗!不应当更加勇敢些儿吗?……”霍之远很兴奋地说。
“唉!你叫我怎样努力呢!我的父亲是很严厉的!我的母亲也是异样地固执!……前几天他们才寄来一封信,嘱咐我不可轻易和男性接近;并且要我回到蔡家守贞去呢!……唉!……”林妙婵答,她的声音急促而凄楚。她说后,不住的在喘着气。
“啊!哟!守贞!守贞!哼!……在这儿我们可以更加看出旧礼教狞恶的面孔了!这简直是要把你活生生地葬入坟墓里面去!唉!可恶的旧礼教!我们马上要把它打倒!打倒!打倒!我们一定要把它打倒才好的!妹妹!还是向前走罢!只有向前才是我们的出路!……!向前!向前地跑上那光明的大道上去!向前!……啊!妹妹!我现在已经勇气万倍了!我现在的思想已经很确定,对于社会的分析,已经很明白了!我们要做一个出生入死的革命家,我们的目标是要把一切腐旧的,虚伪的,不合人性的,阻碍文化的,隔断我们到光明的路去的旧势力,旧思想,旧礼教,根本地推翻!我们不但在旧社会的制度上要革命!我们的一切被旧社会影响过的心理,习惯,行动也都要大大地革命一回才行的!……啊!啊!这时代是个新时代!是个暴风雨的时代!我们!我们不应该再躺在旧制度之下呻吟了!起来!起来!勇敢些儿罢!奋发些儿罢!妹妹!我始终愿和你一块儿去向旧礼教挑战的!看哟!我现在是勇气万倍了!……”霍之远用着高亢的声音说,他展开胸脯,迈步踱来,踱去,态度异样勇敢,奋发。
“唉!哥哥!我始终是觉得没有勇气的!你还是把我忘记罢!我们以后不要太亲密了罢!我愿意始终做你的妹妹!但,我们两人想达到结婚的目的,我想无论如何是不能够的!……”林妙婵答,她的态度很冷静而颓丧。“不可以吗!唉!那也可以!随便罢!我也不敢太勉强你呢!唉!我从来是未曾勉强过一个什么人的!好罢!我们以后不要太亲密罢!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的!以后,你也不必时时到我这里来找我,我当然是不敢到你那边去找你的!好!我们两个人便这样下场罢!横竖我们终有分手的日子呢!……唉!我究竟是一个傻瓜!我一向多么不识趣!好罢!现在我也觉悟了!我再也不纠缠你了!我再也不敢和你太亲密了!”霍之远带着愤恨的口吻说,他的两眼包满了热泪,几乎就是看不清楚站在他对面的是谁了。他越想越气愤不过,匆遽地走到榻前去把他枕下的那张相片拿到手里说:“这张相片尤其是太亲密的!你看!我现在把它撕开了!”他说着,把它一撕,撕成两片,又是一丢,掷在楼板上。
林妙婵面如死灰,坐在霍之远的书桌前只是哭。她哭得这样伤心,好像即刻便要死去一样。
霍之远也觉得很伤心,他的态度变得异样懊丧。他把她肉贴肉的安慰了一回,她只是不打理他。
“便算我所说的话完全是错的!原谅我吧!我们依旧做好朋友罢!亲密一点不要紧罢!……唉!唉!我的意思本来是说,我俩既然有了这么深厚的爱情,便应该勇敢的干下去,不顾一切!我们如果终于要分开手来,便索性从今晚分手,反而可以减少了许多无谓的缠绵!……唉!不要哭得这样伤心吧!有什么意思,缓缓讲吧!我始终是服从你的意思的!……唉!好妹妹!亲爱的妹妹!不要这样哭,你的身体本来已经是单薄了!唉!不要哭!千万不要哭!别把你的身体太糟蹋啊!唉!唉!千不是,万不是,还是我的不是呢!……”霍之远说,用手轻轻地在抚着她的腰背。她依旧不打理他,依旧很凄凉的在哭着。“唉!妹妹!你终于不打理你的哥哥吗?你哥哥告诉你的说话,你终于一点儿都不听从吗?……唉!……”她忽然立起身来,向他一句话也不说的,便要走回去。她的身体依旧抽搐得很厉害,她的脸色完全和一个死人一样。
“你便要走回去吗!雷雨这样的狂暴!你的身体抽搐得这样的厉害!……”霍之远吃吃地说着,用力挽着她。她推开他的手,喃喃地诅咒着;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外去。霍之远本能的跟着她走出。他恐怕她这样走回去,一定会在街上倒下去。“妹妹!回来罢!”他用力挽着她的手,本能地说着。
她极力抵抗着,几乎要叫喊起来。他只得放开手让她走去,一面仍本能的跟着她后面。
这时候,霍之远的脑里,有了两个矛盾的思想。……第一个思想是;——让她去罢!索性地从此和她分手!她根本是一个薄弱不过的女子!她始终是一个旧礼教下的奴隶!她根本是个不能够干革命的女人!让她滚到地狱里面去罢!
另一个思想是,——她真可怜!她爱我爱到一百二十分,我不能够让她这样的伤心,这样的失望,而不给她多少安慰!我应该依旧的鼓励她,指导他,应该拉着她一同跑到革命的战线上去!
结果,后面这个思想绊着胜利了。他跟着她一步一步地跑向她的学校去。在路上他俩的雷雨之下共着一把雨伞,把衣衫尽行湿透了。
她的学校是在K党部里面。K党部离S大学不过一箭之遥。不一会儿,他俩像一对落水鸡似地,到了K党部门首了。
“回去罢!用不着你这样殷勤!”她啜泣着说。“唉!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儿怎样苦呢?……唉!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讲,我们一块儿进去罢!”霍之远柔声下气的说。
K党部是省议会的旧址,门口站着两个卫兵;面前有一列栏杆式的矮墙;进门最先看见的是左右两旁的葱郁的杂树,再进二三十步,便是党部里面的头门,在檐际挂着一块大横牌,写着中国K党部中央执行委员会。头门两旁,一边是卫兵司令室,一边是通报处。从这头门向前走去,又是四五十步的样子,才到了第二座大屋上。这座大屋,是一列横列的大厅房,庶务处,被压迫民众联合会,工人部,农民部都在这里面办公。由这儿再向前面的一列走廊跑,两边是两个莲塘;在这莲塘尽头处再走十几步,便有一个圆顶的大礼堂。大礼堂的两旁有千百条柳树,柳树尽头处便是两列旧式的洋楼。G女校的教室和宿舍便都在这大礼堂左边的一列旧式洋楼里面的。这时候,这些黑色的屋瓦,蓊郁的杂树,垂垂的柳丝,待残的荷瓣,大礼堂褐色的圆顶都在雷雨,电光下面闪映着。……霍之远和林妙婵一同进到这K党部里面了。林妙婵依旧在啜泣着,可是她的腰部和臀部紧紧地挤着霍之远身上了,她的脸色比较没有刚才那么苍白了,她的身体渐渐恢复着平常的状态,没有抽搐得那么厉害了!霍之远平心静气地把她劝了两个钟头。他说,他可以牺牲一切,他可以牺牲家庭,可以牺牲名誉,可以牺牲性命去爱她。他说他可以做她的哥哥,做她的情人,做她的丈夫,如果她觉得那是必要的时候。他劝她不要太薄弱,不要在旧制度下呻吟!他劝她从今晚愈加要谅解他,和他爱好起来!
最后,他俩在雨声,雷声,电光里面接吻着,比平时加倍销魂,加倍热烈的接吻着。她承认她一向太薄弱,她承认今晚是她自己的错误。她恳求他原谅她,怜悯她。“哥哥!你回去罢!唉!你的衣衫都湿透了,别要着了凉!唉!你一定很冷了!……”她说着,把他抱得紧紧。
约莫十一点钟的时候,霍之远才从K党部里面跑出来。雷雨依旧很狂暴,他的心头觉得异样快适,好像战士从战阵上战胜归来一样的快适。“啊!啊!干下去!向前飞跑罢!向前飞跑罢!”他下意识的自语着,一步一步地走向大雷雨里面去。
十一
霍之远前后亲自到美使署去几次,白受了几场气,始终领不到护照;现在他决定不到菲律宾去了。
时候已是初冬了,梧桐叶凋黄殆尽,菊花却正含苞待放。(这儿所说的,自然是C城的现象。)黄花冈的黄花依旧灿烂,珠江江岸的丝柳却已摇断许多人的情肠了。要在平时,这种时候正是霍之远病酒怀人的时候,正是他悲天悯己的时候。去年在这个时候前后,他还是拼命在饮酒赋诗。现在我们如果把他的书箱开出来,还很容易便可发见他的书箱里面依旧放着一部旧的诗稿,那部旧稿的第一页题着“野磷荒萤”四个一寸见方的字。里面有一首七绝诗和一首七律诗,是他去年这个时候前后写下的。那七绝写的是:——青灯照梦,微雨湿衣,远念旧人,不禁凄绝!成此一首,聊以寄情。“病骨不堪壮几后,新诗吟就好花前;旧人应在海天外,细雨微寒被酒眠!”那七律写的是:——白菊花。“傲骨千年犹未消,篱边照影太寥寥!生涯欲共雪霜澹,意气从来秋士骄;如此夜深伴皓魂,更无人处着冰绢!绝怜风度足千古,不向人间学折腰!”可是,这时候,他和作这两首诗时的态度,完全变成两个人了!他现更加不顾一切了!在几天前他已经和罗爱静一同加入资本社会所视为洪水猛兽的X党去了。X党的党员全世界不过二百万人,但这二百万人欲已经能够令全世界的帝国主义者恐怖!这二百万人者是全世界工农被压迫阶级的先锋队!他们都预备掷下他们的头颅去把这个新时代染成血红的时代!他们都预备牺牲他们的生命去把统治阶级彻底地摧倒!他们都是光明的创造者!他们都是新时代的前驱者!
一个多月以前,他对K党的组织,便起了一个很大的怀疑。他觉得K党虽然是个革命党;但未免有点人品复杂,脚色也忒混乱了。他觉得K党只可算是个农工商学各阶级的联合会;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党!他觉得K党内面各阶级的矛盾性,和冲突性无论如何是不能消除的!因此这个党,根本上便有了一个致命伤!因此这个党便没有统一的目标和统一的指挥之可能!既然是没有统一的目标和统一的指挥的可能,因此便不能成其为党了!自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和罗爱静,林小悍,郭从武几个人组织一个社会科学研究会。他们对于资本论,和其他各种社会学都有了相当研究,因此,他们对K党愈加怀疑,倾向X党的心理亦愈加坚决了。后来,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林小悍到暹罗去了,郭从武到安南去了,这个研究会也就无形取消了。但自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决心却都已经不可动摇的了。
林,郭去后,霍之远和罗爱静同在X党部办公,对这个问题,更加狂热地讨论过,结果,他们觉得绝对地没有疑义了,便都在前几天加入X党去;介绍他们加入这个X党的,便是黄克业。
黄克业是X党的党员,霍之远一向并不知道。他是个老练的,深沉的,有机谋的人物。他和人家谈话时,只是把他的眼睛频频地闪着,把他的头时常地点着;他绝少发表议论。他本来又是机警,又是灵敏;但他却要故意地扮成一个愚蠢的样子。
他和霍之远,罗爱静相处很久;他始终是他们的思想的指导者,但他却很巧妙的把他自己的色彩掩盖,直至他们加入X党之后,才知道原来他是他们的介绍人,而且他是那个支部里面的书记。加入X党的那天晚上,是给他一个怎样深刻的印象啊!那个印象是令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那天晚上,黄克业约着他和罗爱静七点钟到X党开会去。可是林妙婵已经照例地到S大学来找他,她要他带她到公园谈谈话去。他一心在依恋着她,一心却又在记挂着开会。“到公园谈谈情话去好呢?还是到X党部开会去好呢?”他踌躇了一会,终于撇下林妙婵跟着罗爱静一道到X党开会去了。
罗爱静穿着一对破旧的黄皮鞋,头上的头发稀而微黄,脸色苍白,鼻上挂着近视眼镜,他的全部的神态文弱而秀雅。他行路时,两只脚跟相向,足尖朝外,成为一个八字。他穿着一套不漂亮的锁领学生装,望去好像邮政局里面的办事人员一样。他的性质很坚苦,很沉静,有一点俄罗斯人的色彩。
X党部总机关就在S大学的前面,距离S大学不过几十步之遥。它是在一家鞋店的二层楼上面,又是冷静,又是阴暗,又是幽森!这机关里面的陈设异样简陋,异样残破,墙上只贴着一些“大革命家”的画像,旁的装饰,一点也没有。
霍之远和罗爱静跑向这里来的时候,路上恰好碰着黄克业。黄克业把头一点,憔黄的脸上燃着一点笑容;跟着便把他的短小的身体挤到他俩中间来。
“你们来得很早”他的声音尖锐而响亮。
他穿着一套用几块钱在四牌楼买来的黑呢中山装,脚上包着一双脏破的黑皮鞋,行路时头部时常不自觉地在摇动着。这种摇动好像能够把他的脑里的过度的疲劳摇丢了去似的。因为他在工作最忙的时候,惟一的休息,便只是摇头。他天天都有摇头的机会,他的摇头的习惯便这样的养成了。
他们第一步踏入X党门首时,霍之远的心里便是一跳。
“啊!啊!好了!我现在踏进这个最革命,最前线,最不怕牺牲,最和旧社会作对头,最使资本帝国主义者震恐的革命团体里面来了!我是多么快乐!我的快乐比较情人的接吻,比较诗人得到桂花冠,比较骑士得到花后,比较匹夫得到王位,比较名儒得到在孔庙廊下吃生牛肉都还要快乐万倍啊!……”
他感情很兴奋地这样想着。
当他进到里面见到许多同志们都在那里走动着时,他的心老是觉得很和他们亲热起来!他觉得要是能够和他们一个个抱着接了一回吻,好是一件怎样快乐的事啊!“啊!啊!我!我心里的手和你们的手紧紧握着一回罢!我和你们都成了好兄弟了!我和你们都成革命队里最英勇的战士了!”他不停地在自语着。
当他看见二三个女同志在他面前走过时,他脸上一热,觉得更加和她亲热起来;他想赶上去叫着他们“姊姊!妹妹!”他想如果可以和她们拥抱时,他很想和她们热烈的拥抱着!
“啊!啊!英勇的姊妹们!可敬佩的姊妹们!你们已经是先我走到这儿来了!啊!啊!伟大!伟大!你们这些女英雄都是值得崇拜的!”他几乎把这几句话向着她们说出来了。
“老霍!你的心中觉得怎么样?”黄克业问,他这时正在一只踅足的藤椅上坐下,把他的近视眼镜拿开,用手去擦着他的眼睛。
“我觉得很快乐!啊!啊!我觉得有生以来,今晚是最快乐的一晚!……”
罗爱静苍白的脸上也燃着一点笑容。他在室里踱来,踱去;把他的左手的第四个手指的指甲时常的拿到嘴里咬着。
“啊!老霍!我们握手罢!”他朝着霍之远伸出他的手来,这样说。……
现在差不多开会了,这支部里的人差不多统统到来了。这支部的名字,叫K中支部;到这里来开会的都是K党中央的职员多。
这支部的人数比较少,里面有一个五十多岁,外貌清秀而性情温和的老人;有一个十七八岁,大眼睛,举动活泼的少女;有一个三十多岁,状类戏台的大花脸的中年人;还有几个和霍之远年纪相差不远的少年,状类学生。黄克业是这支部的书记,开会时亦是由他做主席。这时候,他点着头,挂上近视眼镜,用着他尖锐的声音,作了一场政治报告。那报告是把帝国主义欧战后的经济状况和侵略殖民地的手段比较一番,最后是这样说:“欧战后,资本帝国主义者差不多都破产了!那时候,可惜各国的社会党人意见很分歧,不能集中力量去把那些垂死的资本帝国主义者根本推翻,他们大都还不能打破国家的迷梦;结果,他们便大多数给那班统治阶级利用去了。现在这班资本帝国主义者的经济力量差不多都恢复了,自然是工人愈苦,资本家统治阶级愈加骄奢淫逸起来了!许多从前被政府利用去的社会党人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地在悔恨呢!经过这一次的经验更加可确定我们党的政策,更加可以证明我们的党的彻底不妥协的精神是十分对的!我们的党是世界最进步的党,它将把全世界被压迫的普罗列塔利亚和弱小民族,领导着用着科学的方法,照着客观的环境,彻底地,永远不妥协地去把这些资本帝国主义者根本打倒。……”
在这场政治报告之后,跟着便是同志间互相的批评。在这样的会场里面,整整的过了两三个钟头,霍之远觉得意气奋发,精神百倍;他竟把林妙婵在S大学等候他这回事忘记了!
“啊!啊!这才是我的生活呢!我的生活一向都在无意义的伤感,无意义的沉沦里面消磨过,那实在是不对的!啊!啊!这才是我应该走的光明大道呢!我一向的呻吟,一向的到坟墓之路去的悲观色彩,一向的在象牙塔里做梦的幻想,统统都是不对的!……啊!啊!快乐!快乐!我今晚才觉得‘真’的快乐呢!……”他老是这样兴奋的思索着。
散会后,他和罗爱静,黄克业走下楼来,在那有月亮照耀着的街上走着,他的心还突突地在跳着。……十点钟的时候,他回到S大学去,林妙婵一见面便把他这样质问着:“讨厌我吗?我以后再也不敢来找你!……”她眼里包满着热泪,面上溢着怨恨的表情。“亲爱的妹妹!对不住得很啊!我到街上去,恰好碰见一位朋友,他很殷勤的拉着我到茶室里谈了这二三个钟头,才放我回来!啊!啊!真是对不住得很呀!……”霍之远乱吹着一回牛的,陪着罪说。
“唉!你不知道我等候得怎样难过呢!……你自己晓得快活,撇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受罪!你好狠心呀!”林妙婵说,她的声音中有点哭泣的成分。“到外边玩去罢吧!外边的月色很好!”霍之远说。“不去了!我要回学校去!”林妙婵答。她还有些怒意。
“到C州革命同志会旁边那个草场上玩玩去吧?那一定是很不错的!”霍之远再要求着,拉着她走出房外。“讨厌!第二次,你如果再是这样的对待我,我便不搭理你了!”林妙婵说,她的怒气完全消解了。“不敢的!哥哥以后一定不敢再这样放肆的!好吧!不要说这些闲话,外面的月色好极了,我们到外面去吧!”霍之远用着滑稽的口吻说。
这一晚,他和林妙婵在外面玩到十二点钟的时候才回来;在落叶声,喷水声,和犬吠声的各种催眠声里,他睡下去了。在梦里,他梦见他的身上缚着十几个人头,那些人头都是从统治阶级的大人物头上取下来的。……
十二
X部招生,它要在最近训练一班学生,预备派他们到海外工作去。这训练班的名字叫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部长虽然名义上是这训练班的负责人,但实际的工作却落在黄克业和霍之远的手里。这训练班的意义和责任都很重大,它是负有整个的华侨革命运动的使命的;它一面对中央负责,一面要使十万华侨党员,九千万华侨民众都革命起来,都来帮助K党完成国民革命的工作的。霍之远现在很忙碌,他渐渐地染着黄克业的摇头的习惯了。他一方面要帮忙创办这个训练班,一方面要办理部务,另一方面又要参加各种民众运动。他整天的忙着干事,从这里跑到那里,办完这件事,便又办着那件事;他差不多和黄克业一般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但,他的心里,却觉得异样的快乐。他这种快乐完全建筑在他的努力本身上。他时常觉得光明不久就会来临,大地的妖氛不久便会消灭净尽。他时常觉得革命势力一天一天地增涨,反动势力一天一天地消沉,革命成功的日子大概不久便可达到了。
他自从加进X党后,对于革命的见解和办事的手腕都有了很大的进步。他很想把林妙婵也拉进X党去,因为他觉得林妙婵的思想近来比较也很是进步了。他想,只有把她拉到这革命党里面来,才能够把她训练成为一位英勇的战斗人员。
他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之后,和她谈话时的态度和论点便都故意对她下了许多暗示。她把对主义上所发生的各种问题向他质问时,他都向她解释得异常透辟。他时常地向着她这样说:“个人主义的时代已是过去了!我们不能再向坟墓里去发掘我们的生活!我们不能再过着浪漫的,英雄式的,主观独断的生活了!这时代,是大革命的时代!是政治斗争最剧烈的时代!这时代,把一切的人们分化得异常厉害;不是革命,便是反革命!再没有中立之地位了!我们如果不愿意做个反革命派,便须努力去革命!我们如果要革命,那我们对于革命的理论,革命的策略,革命的手段,便都要彻底明白了才好!同时,我们的人生观便绝对需要革命化,生活便绝对需要团体化,意识便绝对需要政治化,行动便绝对需要斗争化!要这样,我们才能够做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才能够在时代的前头跑!……”
她对他所说的都很明了。她很急切地想做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她时常向他表示她决心加入X党了。她说:“我已愿意抛弃家庭!愿意站在普罗列塔利亚的立场上去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我已经预备着为民众而牺牲!为民众的利益而牺牲了!……”
这一天晚上,他们一同找谭秋英去。谭秋英也在G校读书,这二三个月间她大努力起来,时常代表着G校在二三十万人的群众大会的演说台上演说。她和霍之远,林妙婵接触的机会很多,感情很是不错。
她的态度很沉静,但却很活泼;她穿着一套黑布衣服,妆束和一个女工差不多。她住的地方是在一座破旧的楼上,那儿又是脏,又是黝暗,又是一点陈设都没有。她的书桌上很散乱地放着许多主义类的书籍。她的嫂嫂,和她的几个侄儿也在这楼里面住着。这横直不够二丈见方的地方住下这么多人!婴儿排泄尿屎之场在这儿,他们吃饭的地方也在这儿,她嫂嫂的卧室在这儿!她自己的书房和卧室也在这儿!
霍之远和林妙婵在她这儿坐了一会,便和她一道到街上去。街上的月色很是美丽。
“Miss谭!近来真系努力咯!我有好几次在群众大会处撞到你系度演讲,真系使得罗!”霍之远向着谭秋英说。“真笑话!霍先生!我堂堂度乱岳(讲)几句鬼话唔通慨说话,你话我的演讲使得!真系笑话罗!”谭秋英答,她身上洗着银一般的月光,脸上溢着一层微笑。“唔使客气咯!边个(那一个)唔知你谭女士系个演讲大家呢?”林妙婵搭着谭秋英的手腕说,她的纤小的影子在银辉里面一扫,显出很是玲珑可爱。“你里(这)个鬼,真系可恶!成日拧我来讲!睇!我灭烂(撕破)你里把嘴!”谭秋英,抢上前去,把林妙婵的嘴轻轻的一撕。
“哎哟!救命呀!……”林妙婵喊着。“救命!睇你里个鬼几无中用!霍先生!你睇!你的爱人可怜,你重唔快的来救渠?……”谭秋英的两只像水银一样闪着的眼睛,向他就是一瞟。“Miss谭!你点解样乱讲廿四呢?(你为什么这样胡说?)你又点解会知道我系渠的爱人呢?”霍之远很亲热地把谭秋英望着一眼。
他们从小东门到惠爱路。从惠爱路到双门底,在灯光,月色,人声,车影中跑了好一会。“到公园去荡其一荡,好唔好呢?”霍之远改变谈话的倾向说,他的态度很是舒适闲暇,眼睛不停的在望着屋脊上的月光。
“好慨!……”谭秋英拉长声音说。银雾一般的月色把整个的公园笼罩着。园里面的大树,因为太高,好像把碧空刺破了似的,这时也正沉吟无语,在贪图着嫦娥的青睐。几百株槐树,梅树,桃树,相思树,梧桐树也像觉得韶光易老,好景无多;都凝神一志的在谛听这无声的月光之波。一切的杂花,杂树,草叶藤蔓都躺在梦一样的美丽的园境里。这一切都是耽美主义者,他们都超出了时代的漩涡。
在一条花巷里面,他们三个人坐下来了。月影透过花缝的各个小孔成为一个一个的鸡蛋大小的椭圆形的影子,在他们的面上和衣衫上荡动着。
“Miss谭!我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唔知道你肯唔答应我呢?”霍之远含笑向着谭秋英说。
“你有什么事见教呢?我做得到,自然答应慨!”谭秋英低下头去把她的裙角一拉。
“我想……”霍之远只说了半句,便抬着头在望着月光。“你想点呢?快的讲俾我听!我好想听你的话慨嗜!……”谭秋英说。
“你的两个度讲!我走到第二处去!……”林妙婵用着戏谑的口吻说,真的立起身来走向前十几步去,在草地上坐下去。
“你里个鬼!真多事罗!嘻!嘻!”她望着林妙婵笑着。
“我想!而家里度政治环境乱,反动派紧要;我的想革命又唔知点革好,不如大家加入X党去!你话好唔好呢?”霍之远说,把他的手指拗折着作响。“哎哟!霍先生!你想加入X党去咩?危险呀!我话唔好!”谭秋英,把她的美丽的大眼睛一闪,分明露出她话里的反面的意思出来。
“哎哟!谭!请你唔好样激我罗!你的意思我限已难(全数)明白左咯!……我想婵妹同你系好朋友,而且你的都在G校读书,最好请你时时同渠谈话,拉着渠一路来!……”霍之远拍着她的肩说。他忽然觉得今晚上的她,比平时显得格外可爱了。
“林!我的返去罗!你里个鬼!”谭秋英望着林妙婵拉长声音叫着。同时,她向着霍之远低声说:“你慨意思我已经明白左;我自己样想左好耐罗!妙婵,一个月来的思想真系进步好多,我同渠再多谈几次话,睇渠的态度点样自讲!……”
“婵妹!唔使恶作剧咯!来!我的几个人再行一行!哟!今晚的月色真系漂亮罗!……”霍之远立起身来,走上前去挽着林妙婵的手。林妙婵全身倚在霍之远身上站起来了。
“好!真好!样点怕撒娇呢?嘻!嘻!”谭秋英戏谑着她说。
“嘻!嘻!你自撒娇罗!你成日同渠坐埋一堆!……”林妙婵报复着说。
“……”谭秋英沉默着,脸上飞红了。
是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了。园花像都倦眼惺忪,月色更加幽洁如霜。他们一面说笑,一面走出园外。
“Miss谭!今晚同你讲的说话,请你记住呀!再见!再见!”到S大学门首时,霍之远向着谭秋英这样说。“婵妹!明天再来找我,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好!现在请了!晚安!晚安!”霍之远搭着她的手说。
十三
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开学已经有两三个星期了。校舍就在K党部里面。学生一百二十人,都是中学以上的程度;里面华侨子弟的成份最多,其次便是S大学预料的学生。
教室门口挂着许多红布题着白字的标语:“革命的华侨联合起来!”“华侨运动的先锋!”“奋斗到底!”教室里面也挂着许多红布题着白字的标语,在讲台前,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幅总理遗像;像两旁挂着两条红布白字的格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在这里充教员的,都是一些先进的,富有革命学识的名流;他们大都是X党里面的重要人物。其中如教社会科学的张大煊,教农民运动的林初弥,教工人运动的郑新,教帝国主义侵略史的黄难国,教党的政策的鲍朴,都是C城有名的革命领袖。霍之远也在这训练班里面教着“华侨运动”一科。同时,他是这训练班的惟一的负责人物,——代主任。
训练班的教务长,姓章名杭生,是个顶有趣的人物。他年约三十,躯体十分高大,麻脸,两只眼睛近视得很厉害,——左眼二千四百度,右眼一千六百度。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在南洋十年,很是出风头;后来他被荷政府拿去坐监,一直坐了三个年头;现在才被逐出境,回到这儿,被称为赤都的C城来。他的个性强得很,但并不讨人厌;他的言动浪漫得可怕,他的思想也糊涂得格外有趣。他的性格暴如烈火,但有时却是柔顺如羊。他喜欢踏风琴,喜欢用他嘶破了的,粗壮不过的声音唱着“打倒列强!打倒列强!”这条国民革命歌。他在他卧室里的窗上惯贴上一些格言:最不通而又最令人觉得有趣的是:“孙中山的精神!列宁的人格!克鲁泡特金的道德?”这一张他最得意的格言。这张格言里面所含蓄着是什么思想,他永远未尝和人家说过。
他对性的要求特别厉害,因为他一向是个独身主义者。他看见一个女性时,无论她是肥是瘦,是白是黑,是老是小,都拚命地进攻,直至那个女性见他便避开时为止。他时常在霍之远面前这样说:“我的性格所以这样坏,这样暴躁,完全是因为没有一个女人来爱我,来和我同居的缘故!我的半生飘泊,一事无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如果有一个女人来爱我,无论她比我更丑,更老,我的事业的成便因此一定会更大,我的性情便因此一定会变成更温和了。”
他和霍之远的交情很不错。霍之远和他谈话时,他最喜欢问他进攻女性应该用什么方法。“老霍!告诉我!你进攻Miss林的时候用着什么方法呢”这句话,几乎变成他日常向着霍之远问安的说话了。
他的精神很过人,办事很认真;每晨五点钟便起身。起身后,便大踏步在学生的宿舍前摇铃叫喊,把那班学生赶起身来早操。那班学生大体上对他都有好感,虽然有些人在攻击他对待女生的态度太不客气,而且对待学生有些太暴躁!
他!这个放荡不羁的无政府主义者!已经在一星期以前加入X党来了!
他第一天进到X党里面,当黄克业在作着政治报告时,便在打盹。以后他和人家谈话时,便挺胸搏拳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易姓,我老章便是X党的党员!”
经过黄克业,霍之远和罗爱静几个人几番告诫之后,他才把这个脾气稍为改了一些。
有一天,黄克业,霍之远,罗爱静和他一同去参加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学生的支部会议。一个学生在会议场中批评他,说他的性情太暴躁和脾气太坏。他急得暴跳如雷,几乎走上前去打那个学生。他大声地咆哮说:“我老章!干就干!不干就跑!我并不喜欢做你们的教务长!我的脾气和性情坏,有什么要紧!我觉得我如果把这些脾气改掉,便不成其为章杭生了!……”几天前,K党部北迁,黄克业和罗爱静都随X部的部长出发到H地去,X部里面的职员随着出发的很多。训练班的事体很重大,部长和黄克业便极力要霍之远留在C城负责任,名义是做这训练班的代主任。
他自从做这训练班的主任以来,很是惶惶恐恐。因为,这时C城的政治环境已是渐渐险恶起来。这时K党部的地方也已由C省党部迁进来办公,这省党部的态度,异样灰色而反动。X部的后方办事处在这省党部里只占了三间房子。这三间房子里面所含蓄的意义和色彩,在C省党部和C省的军政界看起来,都有些“红光烛天!”的感想。在政治环境上孤独得可怜的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尤其是被称为“X的大本营!”
全C城已在黑暗势力统治的下面了。在这儿有所谓三K党,四Y团,都是专于军警交结,一致反对X党的党团。三K党的领袖名叫林殃逋,四Y团的领袖名叫郑莱顷,他们都是某将军忠实的走狗,马屁的专使。他们都很注意向着这训练班寻隙,在可能的时候,他们便要向这训练班下着毒手。
这训练班里面的学生,X党青年团的人数占全数十分之四,四Y团的人数占十分之三,三K党的人数占十分之一。其余的便是一些“无所为”派。霍之远极力向三K党和四Y团的学生拉拢,他的态度表示得异常灰色。结果,全校的学生感情都和他很好,他的手腕得到一个大大的效果。……
他和林妙婵的爱情现在愈加成熟,有许多人和他们见面时,简直不客气地称呼他们做一对夫妇了。有许多人在背后攻击他们,说他们间一定已经有了不可告诉人的事体发生了。
他和她在最近又有了一场小冲突,那场小冲突在他们的爱情的洪流上只算是一个助长波澜的细沫吧了。那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大约是十一月初三四的晚上吧,霍之远和林妙婵又是到第一公园去。(他们在环境和经济的关系上,别的地方不能够去,只有公园是他们的行台。)那时候,适值朔风严紧,公园里面的游客少得很。那些孤高傲世的棕榈树,雄姿英发的木棉树,枝叶离披的大榕树,在那种清冷的空气下,更加显出幽沉雄壮,有点历万劫而不磨的神气。黑漆沉闷的天宇,闪着万朵星影,那些星影好像挂在枝头一样,又好像在半空里游泳着一样。
“多么神秘呀!我爱这黑漆的夜,比较我爱月亮的心理更是强烈。月亮虽然是美丽,但好像一览无余,给予人们的印像好像浅薄一点似的。黑漆的夜可是不同了,它好像是把它整个的美锁住,这里面美的消息,美的踪迹,美的渊源,美的神髓都要由你自己去探讨,去搜求,去创造!故此,比较起来,黑夜之美才是值得赞美的呀!”霍之远像一个神秘主义者的神气说,他笑着了。
他挽着林妙婵一道走到一株木棉树下的坐凳上坐下。“婵妹!你和罗爱静结婚,愿意吗!我替你俩介绍!”霍之远忽然异想天开的这样说。
霍之远一向很坦白,他对待罗爱静尤其是有话便说。他觉得罗爱静实在是他生平的第一位好友。罗爱静对他和林妙婵的恋爱时常加以评击,他也时常在罗爱静面前承罪。他觉得罗爱静虽不是怎样伟大;但他的有理性的,忠实的,恳挚的态度已经足以做他的法尺。至于他和林妙婵间有了一丝爱情在滋长着,霍之远实在梦也未曾做过!这天早上他接到罗爱静在北上的途上寄来一封信。信中说,林妙婵寄给他的相片他已经接到;她在相片后面写着要他努力和保重身体的说话,他也很诚恳的接受了;最后,他又说,婵妹在车站和他握别时流着泪的态度,他到死时也是不能忘记的。
霍之远读完这封信时,心中不觉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傻瓜!他觉得真愚蠢,为什么一向看不出林妙婵和罗爱静有了这种深刻的爱苗在各人的胸中滋长着呢?本来,罗爱静还没有老婆,又是他的最要好的朋友,他老早便有把林妙婵介绍给他的意思。但罗爱静的态度一向很冷静,而且时常在他面前说着林妙婵的坏话,他便只好歇了这个念头。他把那封信读了再读,演绎了一会之后,觉得原来他自己和林妙婵热烈了一场,结果只变成了她和罗爱静两人间的爱情的阻碍物!他哭了。
他马上下着决心,想从这个迷途里面逃出来。他想极力成就林妙婵和罗爱静两人间的好事。这时候,他俩都在公园里面,霍之远便把上面那句说话探问着她。“愿意?唉!这话怎样说起?你真是不知道我的心是多么苦呢?……”林妙婵答,她也不禁哧了一跳。“苦!苦什么?”霍之远大声说,他鼻孔里一酸,觉得有一些儿恨她了。
“唉!你又何苦来呢!难道我得罪你不成,拿着这样气色来对待我……”林妙婵的脸色变得异样苍白了。“唉!我真是一个傻瓜!我老早就不应该做你和罗爱静间的爱情的障碍物呀!”霍之远声气很粗暴的说,他把她的放在他颈上的手恨恨地推开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和罗爱静有什么爱情可说?唉!你!……”
“有没有爱情,你们自己才知道!我老实对你讲,你和罗爱静如果真真的能够恋爱起来,我是很赞成的!不过,你们的态度为什么要这样不坦白!为什么要把我欺骗得这样厉害呢!你说你和罗爱静既然没有爱情,为什么要偷偷地送着相片给他,为什么在车站送别时会偷偷地为他弹着眼泪呢!……唉!我一向算是对不住我的老朋友了!我对不住罗爱静!我对不住你们俩!我一向阻碍着你们的相爱!唉!不识趣的我!可是,现在我已明白了!我向你声明,从今晚起,我再也不敢和你在一块儿玩!好吧!我祝你和罗爱静恋爱成功吧!”“唉!你教我怎样说呢?我寄给他一张相片,难道这便可以证明我和他已经发生了爱情吗?若说我在车站上为他流泪那更加是无稽之谈!你在那儿看见我为他流泪呢?……”林妙婵禁不住啜泣起来了。
“婵妹!唉!真的!请你不用客气!你便痛痛快快地和我决绝吧!我祝你和罗爱静早日结合起来!我现在也没有闲空和你恋爱呢,我的工作忙得很呀!”霍之远神气很不屑似的说。他用手狠狠地向椅上击了一下。
“哥哥!唉!天才知道我的心是多苦呢!唉!我全条生命都被你支配着!我离开你便觉得了无生趣!可是!……我终觉得不应该和你结婚,我恐怕你的家庭给我这个闯入者牺牲着!唉!为着你!为着你,我才想到罗爱静身上呢!我想罗爱静是你的最好的朋友;我如果和他结婚,最少还可以时常和你相见,最少还可以时常和你在一处做事!但!我因为舍不得离开你,所以这几晚来都为着这件事在哭泣着!……”林妙婵把霍之远紧紧地搂抱着,把她的眼泪渍在霍之远的脸上。
“这又何必呢?……你又何必这样多情?”霍之远用力地把她推开。
“呃!呃!呃!……”林妙婵只是哭着。
“好!我们今晚谈话的结论,便是你和罗爱静结婚!我呢,尽我的力量去帮助你们!”霍之远望着森严的夜色,崇高的大树,想把他的胸中的悲哀抑制一下。“哥哥!我想——……”林妙婵抽着气说了这几个字,以下再也不能说下去了。
“你想怎样?我坦白地对你讲,我是很‘不客气’的。”霍之远态度冷然,机械地抚着她。“唉!哥哥!你!——你!——真——狠——心呀!——我——这——几——晚,——又——是——哭——着,——又是——想——着!——我——结——果——终——是——觉得——离——不——开——你——呀!……!”林妙婵的声音就如寒蝉凄咽。“唉!唉!……”霍之远只是叹着气,他的心渐渐为她的哭声所软化了。他把他的胸紧紧衬着她的颤动得很厉害的胸膛上。
“我——想——寒——假——回——家——去,——拚——命——去——要——求——着我——的娘——!——她如果——答应——我——便罢!——如不——答——应我,我——便——和——家庭——脱——离——关——系;从——此——跟——着——你——!……”林妙婵喘着气,紧紧地挤在霍之远怀里,不住搐搦着。
“亲爱的妹妹!不要哭吧!我俩依旧要好吧!”他安慰着她说。他的决心完全为她的哽咽所动摇了。“你——一定——要——爱——我!——不——要——把——我——抛——弃——呀!……”林妙婵抽咽着,态度异常可怜。
“好的!好的!我便彻心彻肠地爱你吧!不要哭!”霍之远挽着她的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他俩经过这场小冲突之后,即时各把各的最温柔,最动听的说话互相安慰着。——什么“哥哥你须要保重身体!你的身体要是白糟塌着,妹妹是不依的!”什么“妹妹放心吧!我始终是不改忘记妹妹的说话的!妹妹!你的身体也要珍重的!你如果自己糟塌着自己的身体,哥哥也是不依的”,这类话,又是说了几个钟头!……
十四
礼拜天下午一点钟的时候,霍之远和林妙婵在章杭生的住房里坐谈。那卧房约莫二丈见方,里面放着一只办公台,台上放着许多安那其和其他的社会主义类的书;靠窗处,高高地放着一个裸体女人的石膏像,窗框里贴着一些标语式的格言。此外室之他端还放着坐椅,书箱,行箧,等物。卧榻是一只行军床,占着一个很小的面积。“老章!你这间房子真是漂亮啊!——这尊石膏像尤其是动人!”霍之远带着笑说。他倚着林妙婵坐在办公台前。
“哎哟呵!老霍!你不知道我是多么苦呀!还亏有这位女朋友和我相伴,要不然我可要急死了!哈!哈!”章杭生作势把桌上的石膏像接了一个吻,不禁大笑。“老章!赶快讨了一个老婆吧!你这样害着性的苦闷,便拿着石膏像出火真不是办法!”霍之远随意地在案头上掀开一部书在看着。
“哎哟呵!老霍!讨老婆!哈!哈!现在的女子都是慕财爱色的多,我想我此生一定没有希望的了!——哎哟呵!你们真好!你们真比池底鸳鸯,天上神仙还要快活得多!哎哟呵!又是温柔!又是缠绵!又是多情!哎哟呵……”章杭生像母牛一般叫着,又是想向石膏像作吻。这时候,从门口走进两个人来;他们进来后,便和霍之远,章杭生握着手,都在椅上坐下。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陈白灰,一个是李田蔼。陈白灰年纪约莫二十三岁,是个大脸膛,身材粗壮的人。他的眼睛很大,有点像水牛目一般;颧头很阔,胡子很多,但日常都是刮得很光滑。他的性格是热心而多疑,迟滞而寡断。他说话时的态度,老是很矜持,很像演说式,但很容易令人厌倦。他是这训练班里面的职员,——文牍员。李田蔼年约二十六岁,身材很矮,面部的构造,像千年的树根团成一样,眉目嘴鼻,额头,颧骨,下颏各处都有一种坚苦卓绝的表情蕴蓄着。他是个真正的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绝对不坐手车,绝对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他是个绝对孤独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妻子,——他三岁时便是一个孤儿,以后便由这个社会的恶毒冷酷的锤把他锤炼长大起来的。他是章杭生的好友,这次才在南洋被逐回国;他被逐的原因,是因为他在一个高小学校做校长,和那校的校董的女儿发生恋爱;他和她曾经偷偷地接了一回吻,不料被人家发觉,因此便被驱逐出校,被驱逐出境了。他现在每晚也在这卧房里睡觉的。
“霍先生!林女士!你们在这儿坐了好久了!”李田蔼向着霍之远和林妙婵点了一下头说。“好啊!好啊!我们今天便在这房里开个谈话大会吧!哈!哈!”陈白灰说。
他们几个人拉杂谈论了一会之后,章杭生忽然向着林妙婵说:“Miss林!你们G校的同学褚珉秋女士你认识吧!请你替我请她到这儿来坐一坐吧!”“褚珉秋女士吗!我认识她的!她是你的朋友吗?好的!我便去替你请她到这里来!”林妙婵说,她望着霍之远一眼,立起身来便走向距离这里不过数十步远的G校去。
“褚珉秋女士真漂亮!老章!你便讨她做老婆吧!”陈白灰说。
“哎哟呵!老陈!褚女士如果肯做我的老婆,我便是死了亦是甘心!哈!哈!”章杭生的近视得几乎瞎了的眼睛闪着一线情火。
“你是个堂堂的党校的教务长和她求婚,难道她还不答应你吗?”霍之远说。
“哎哟呵!便请你帮忙吧!我的心真是着急呢!哎哟呵!我如果和Miss褚能够达到目的,你这位可怜的女朋友,便要被我摈弃着了!哈!哈!”章杭生对着石膏像说。过了约莫十分钟的时候,林妙婵便和褚珉秋一同走进这房里来。
“章先生!有什么事体?”褚珉秋女士朝着章杭生很羞涩地问着,她的脸即时飞红了。但,她态度却是很大方,很是天真活泼。
她的年纪约莫十七八岁,肌肤圆盈腻润,一眼便知道她是个江南人。她穿着一套黑绉旗袍,踏着一双平底的皮鞋。脸部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一样,又是嫩稚,又是丰满。她的一双眼睛特别生得美丽;当它们在闪着时,无论那一个男性都会为之销魂迷醉的。她的口亦是很美的,它的两片唇在说话时一张一翕的神态,特别惹人怜爱。她的整个脸部的轮廓有点太大;她全身的姿势,也有点太矮胖。但,因为她的年纪很轻,神态又是很天真活泼,故此,令人一见,便觉得她是个有趣的,可爱的女人。“哎哟呵!坐下吧!坐下吧!褚女士!褚女士!哎哟呵!坐下吧!坐下吧!今天是礼拜天,我想请你和他们到黄花岗逛逛去!”章杭生高兴得跳起身来。他跑过来,跑过去,身上像是发热,又像是很忙的样子。
“坐下吧!请来参加我们的谈话会!”霍之远望着她一眼,心里觉得和她亲热起来了。
她望着霍之远一笑坐下来了。她坐在林妙婵身边,林妙婵又靠着霍之远坐着;故此他们坐位的距离很近。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先认识了林妙婵,而且霍之远和林妙婵的关系她已经知道的缘故吧?她对着他很不客气,很亲热的样子。
她时常望着霍之远笑着,很天真娇憨的笑着;霍之远的心给她搅乱了;她只是跟着她笑着。他们两个人的四只眼睛,时常经过一个很久的时间在灼热地相瞟着。霍之远有点搅乱了,但他表面上,却故意表示得很镇静。“Miss褚!我们都是革命队里的同志,再用不着什么客气了!随便谈谈吧!”霍之远和她目语了一会,便这样说着。
“我是最不会客气的!你们倒像很客气似的!”褚珉秋抿着嘴在笑着。
“哎哟呵!不客气才好!哎哟呵!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多么高兴呢!哎哟呵!今天天气好得很,我们到黄花岗逛一逛去吧!哎哟呵!到黄花岗,好极了!”章杭生高声叫喊着,他的麻脸亦给情热涨红了。
“不!我不能够跟你们到黄花岗去!对不住得很啦!”褚珉秋娇滴滴地说。
“事体很忙吗?Miss褚!再坐下一会不要紧吧!”霍之远的眼又是和她的眼相遇,两人都笑了。“坐多一会倒是可以的!但是,我不能够到黄花岗去,我的事体忙得很哩!”褚珉秋含笑着答。
“一道去吧!章先生诚心诚意请你去,你偏不去,未免太难为情了!”霍之远用着恳挚的态度央求她。
“去吧!Miss褚!……”李田蔼拍着掌鼓噪着。
“Miss褚!去吧!”陈白灰跳起身来说。
“哎哟呵!去啊!去啊!Miss褚!我们先到东郊花园饮茶去;饮完茶后,便雇一架汽车坐到黄花岗去!哎哟呵!好极了!好极了!今天的天气好得很呢!”章杭生叫喊着。
“和你们一道去!本来是很好的!但,实在话说,我的确有点事体哩!……”褚珉秋只是笑着。
“有什么事体,今晚再办!一块儿去吧!”霍之远用眼睛向她的眼睛央求着。
“这么着,也好,和你们一起去吧!”
“哎哟呵!好了!褚女士万岁!黄花岗万岁!哈!哈!”章杭生抟着拳,挺着胸,用着嘶破的,粗壮的,喊口号的声口叫着。
“万岁!……”李田蔼,陈白灰响应着。他们都在欢跳着。
这日的天气,的确是很美丽,蔚蓝的天宇,像积水潭一样的渊静,像西洋少妇的眼睛一样的柔媚。在这碧空里面,挂着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那太阳光艳红可爱,把天地笼罩得清新灿笑,浮彩耀金。
他们从章杭生的卧房里走出来,一路踏着绿色的草径,望着睛空皓日,各人心中都觉得十分高兴,脸上都燃着笑容。不到十分钟,他们便都到了东郊花园了。
东郊花园里面,花木的点缀,房座的布置,都有了一些幽趣。他们在这花园里面选了一个清洁的大厅,吃了几味点心,和几碟青果之后,便在门首雇了一只汽车,一直到黄花岗去。
在茶室里和在汽车里,霍之远和褚珉秋都挤得紧紧地坐下。他们两个人好像一见便钟情了似的,禁不住依依恋恋的在谈论这个,谈论那个。
“郑莱顷这人真可恶!真反动!他所组织的四Y团,专在笼络一班浮薄青年,专在笼络一班想升官发财的投机份子!他的革命的目的是在出出风头,坐坐汽车,吃吃大餐!唉!可恨!”
“真的!我也觉得他真可恨!他在他们G校演说,老实不客气地宣传我们去加进他的四Y团。他说加进四Y团之后,不愁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他说加进四Y团之后,稍一努力,不愁没有官做!你说这种人是多么坏呢?”“林殃逋这狗屁不通的奴才尤其可杀!他倚仗自家是吴争工的契儿子便无恶不作!他所组织的三K党,比较郑莱顷的四Y团尤其是右倾,尤其是向后走!唉!K党有了这样人物,真是糟糕!真是倒霉!”
“唉!这种人说他做什么呢!他们迟早都要在淘汰之列啦!……”
约莫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黄花岗了。黄花岗是缔造民国捐躯的七十二烈士的埋骨之场。它的位置是在C城的东门外三四里路远的地方。在墓道的第一度门口,竖着两支石柱,石柱上挂着两个髑髅的头颅,那两个头颅,在软软的阳斜里面倒映着光。在这两支石柱之旁放着许多尊大炮,那些大炮已经有一半埋没在野草和泥土之中。从这儿朝前走去,约莫几十步远,便见蓊郁的林木,灿烂的黄花之上,一位自由神高高地站在半空。那自由神的态度,是多么威武而闲暇,它好像是在飞翔着。在自由神下面,用石筑成一座石室,石室的门首,题着“七十二烈士之墓”。墙上由K党的总理题着“浩气长存”四个大字。在这自由神之前十几步,是烈士们埋骨的坟场。这坟场不够一亩地宽广,四面围着铁栏。这坟场前横着祭床,左旁竖着一亭,亭里面竖着一面石碑。他们下了汽车来到烈士的坟前默哀了几分钟之后,便尽量地在逛游着。
“哎哟呵!好极了!这儿的景象好得很!Miss褚,跳舞吧!请你唱歌吧!请你唱歌给我们听!”章杭生,在自由神前的草地上跳着。
“哎哟呵!好极了!好极了!Miss褚,跳舞给我们看一看!”李田蔼怪叫如猿,他情不自禁地自己跳起舞来,他的态度好像戏台上的丑角一样。“好的!好的!我赞成请Miss褚唱歌和跳舞!”陈白灰用他的拇指头作势,把眼睛张得异常之大。
“……”褚珉秋沉默着,她只是用着笑脸去答他们的请求。
“唱吧!唱歌吧!Miss褚!你怕臊吗?……”霍之远又是把她含情地盯了一眼。
“褚!唱吧!这么多人喜欢你唱!”林妙婵附和着,她这时候脸上溢着笑,心里很是快乐。
这时,像情人的眼波一样温暖的日光在各人襟颜上荡着。像女人的吸息一样低微的风丝在各人的耳边掠过。一切噪杂的声音都没有了,只一二声禽鸟在远林传来的清唱。一切俗气的,令人厌恶的颜色都没有了,在这幽旷的草地上浮动着的只有山光,云影。
“啊!啊!投到自然母亲的怀抱中来吧!不革命也罢了!革命真是太苦和太没有趣呀!……不!这种思想是狗屁不通的,你看那些工农群众怎样苦痛!他们由白天到黄昏,由春夏到秋冬都是把穷骨头煎熬着,便结果只有警察的棒杆,工头的藤条,资本家的榨取,大地主的压迫,贪官污吏的剥夺,饥寒和冻馁的赐予是他们的总报酬!是他们的幸福的总和!我能够离开他们,放下他们自己走到大自然的怀抱里面来享受清福吗?……”霍之远忽然感触到这个问题来,他把头低下去了,把两只眼睛望到想像里的工农群众的惨状,他眼上一热,几乎淌下泪来!“唱着《月明之夜》吧!唱着《葡萄仙子》吧!哎哟呵!快乐得很啊!Miss褚唱吧!唱歌吧!”章杭生在草地上打滚地这样叫着。
“他妈的!跳舞吧!你们不跳,我自己来跳吧!哎哟呵!快乐得很呀!快乐得很呀!”李田蔼一面叫着,一面笑着,一面跳着,状如猢孙。
“Mr霍!你的身体有点不好吗?你的脸儿有点苍白啦!”褚珉秋走到霍之远身边恳切的问。
“没有!谢谢你!”霍之远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褚珉秋完全是他所有的了。
“老霍!哎哟呵!不得了!不得了!你和Miss褚这样亲热起来了!哎哟呵!哈!哈!”章杭生有点醋意说,他仍然是在打滚着。
他们在这儿玩耍了半天才回去。不知怎样地,霍之远和褚珉秋以后便非常要好了。
十五
霍之远从章昭君和林寻卿那里探知褚珉秋也是X党的同志。(章昭君和林雪卿已加入X党,她们都在G校读书,并且搬到大东路的X号门牌居住。)并探知谭秋英还未尝加入X党。这晚,他便约着褚珉秋,谭秋英,和林妙婵几个人和他一道到公园谈话去。他的意思是要请褚珉秋介绍谭秋英和林妙婵加入X党青年团,G校支部的。是夕阳腕晚的时候,在黄色的灯光渐次照耀着的街头。霍之远心中满着愉快地和她们一道跑着。
“Miss谭!我那晚和你在公园里所说的那件事你该不至于忘记吧!”霍之远朝着谭秋英说;他和她故意行得很缓,这时已经落在林妙婵和褚珉秋的后面二三十步远了。谭秋英身上穿着一套称身的湖水色夹长袍,袖口短短的,露出一双纤小而可爱的手来。她的脸上,有一种又是沉静,又是有媚态的特殊情调;她的举动有一种又是镇定,又是善于迷惑人的特别魔力。她说话时的声音,时常在语尾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婉转,令人在听见这种声音时,脏腑都会为它熨贴。
她和霍之远两人间有一种恳挚的,热烈的友情。不!那不单是一种简单的友情,那怕是一种不露骨的,深心蕴蓄着的男女间之爱情吧!她和他见面时虽然绝对未曾说过一句情话,但她的那种压制不住的爱的倾向时常不自觉地以另一种方式表演出来,——严冷的而又关切的表情。这种表示,在他俩讨论革命问题时,最容易被人们看出。“我当然是记着哩!”谭秋英答。她和他谈话,用C城话时比较多一点,但有时也用着普通话。“不过,你说,林妙婵这个人怎么样呢?我总觉得她不大能够革命!她好像只能做到贤母良妻的地位,做不到陷阵冲锋的革命工作呢!”
“我也觉得是这样的!不过,她现在已经是进步很多了!她在我面前屡次表示要加入X党去;我想如果她加进X党后,经过严格的训练,大概总可以干起一点革命的工作起来了。……”霍之远看出她对林妙婵显然有一种醋意的表示,这种表示令他深心里感到满足。因为从她这种表示中,他看出她对他的爱情来。
“是的!她在我面前也是时常这样地表示!她说她愿意牺牲家庭,愿意站在普罗利塔利亚的观点上去革命!她说她愿意和我一块儿加入X党去!我想,她既然这样说,便拉着她和我们一同加进X党去也未尝不可以的!……”谭秋英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向着霍之远一掠,显出十二分亲爱的态度来。
“我有一个朋友,他大概是X党的人物,我已经和他讨论过好几次;他答应替我找个介绍人;X党里内的情形他大体上也已经和我说得很清楚了。”霍之远把他两手插着他的洋服的袋口,他的为工作所压损的疲倦而憔黄的脸上溢着微笑。
“X党里面的情形怎么样,请你告诉我吧!”谭秋英踏进一步,把身体挤在霍之远的旁边。
“我便告诉你吧!但,我只据我的朋友一面之辞,这些说话,到底对不对,我是不知道的。……”霍之远把他的嘴放在谭秋英的耳边说。
当他把X党里面的内容和各种入党的手续向她报告完了的时候,他们已到第一公园的门前了。褚珉秋和林妙婵站在门口等候他俩。
“Miss褚!跑得这么快,赶你们不上了!”霍之远的眼睛不意又是和她相遇,他的心中又是觉得惘然了。“知道你们干些什么勾当呢!嘁嘁喳喳地只在后面说着一些什么秘密话?”褚珉秋孩气的笑着。
“真的!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勾当呢?嘻!嘻!”林妙婵板着脸冷笑着。
“哎哟!你们这两个嚼舌根的蹄子!这样乱七八糟的赖人!”谭秋英脸上飞红,赶上前去挽着褚珉秋的肥胖的腕乱捻。林妙婵跑过谭秋英背后还是冷冷的在笑着她。公园里面小梅初放,雏菊盛开。枝头萦香,澹如月痕的梅花,真有些幽人绝世的清姿;皓洁如霜雪,孤僻如高士的菊花,亦有些吐弃凡尘,敝屣人间的格调。在斜阳映照着的下面,树枝沿着红光,像在火炉里发火一般。遥望六榕寺塔,玲珑孤耸,在落照的苍茫里,显出异样凄凉,萧索的样子来。……他们在园里面散步了一会,便都在树丛间的一支长凳上坐下。谭秋英缠住霍之远谈话;她问着K党部为什么要把工农商学各阶级联成一气;问着K党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多的纠纷;问着K党为什么会失去许多青年人的信仰;问着阶级斗争有什么理由;工农阶级为什么一定不能够和资产阶级合作……各个问题,霍之远那一一地答得很详细。这么一来,足足废去了两个钟头了。在这两个钟头里面,霍之远连和褚珉秋,林妙婵说一句话的闲空都没有,她们真把谭秋英恨死了。
“呀!你看她和霍先生的态度多么亲热,多么献殷勤!咦!简直她就是一个狐狸精!”
“咦!我看她在笑着了!她的态度多么妖娆啊!哎哟!我们上当了!我们不应该同他们一道到这里来才是呵!……”
林妙婵和褚珉秋当着霍之远和谭秋英谈得入神时,不禁这样低声耳语在抨击着谭秋英。
当霍之远和谭秋英的讨论结束的时候,全公园的电灯已经亮了很久,那轮血红的太阳,也已在一个钟头之前,沉入地面去了。
“Miss褚!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呢?”霍之远吐了一口气,朝着褚珉秋说。
“什么事体呢?霍先生!”褚珉秋把她的手指剔着牙齿在笑着。
“这儿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重要的事体啊!”霍之远站起身来用手招着褚珉秋一同走到前面去。
褚珉秋即时立起身来,和他走到一株木棉树下站立着,那儿离开林妙婵和谭秋英坐着的地方,约莫二三十步远。
“Miss褚!请你答应我一件事!”霍之远把他的手插在他的腰上,脸上溢着平和的微笑。
“什么事?霍先生!”褚珉秋把她的那双美丽而带着神秘性的眼睛朝着他只是闪着。她今晚穿的依旧是一套黑绉旗袍,脸上薄薄地擦着一点脂粉。她说话时的态度,很是坦白,自然,生动。她虽是十七八岁,但她的神态,了无挂碍,就好像一个婴孩一样。她虽然不是怎样的美丽,但她却可以称为“春之化身”“快乐的女神”。无论那个人和她相见时,都会把工作的疲劳消尽,把胸中的抑郁忘去的。
她对待霍之远特别有一种好感。她因为霍之远和林妙婵爱好的缘故,便和林妙婵爱好起来。她在林妙婵的面前时常说出爱慕他的说话来。
这时候,她和霍之远站在一处。两人的脸都灼热着,心中都在跳动着。
“Miss褚!我想你和林妙婵,谭秋英都是G校的学生,她俩的思想都很不错,而且很想加进我们的党来,请你替她们介绍一下吧!”霍之远把鼻在嗅着矮木上的浮荡着的一层肉香,胸口有些压逼而迷醉。
“我不是X党的党员!呀!霍先生,你弄错了!嘻!嘻!”褚珉秋笑着说,她的笑声就和一个婴孩的笑声一样。“你这小鬼子!你还想骗我吗!哈!哈!”霍之远看着她的那种孩气的态度,不觉笑起来了。
“你既然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谭秋英也已经加进X党呢?”褚珉秋全身不自觉地和霍之远挤得愈紧。“啊!谭秋英已经加进入了我们的党了么?我问林雪卿,她说开了几次会都碰不见她呢?”
“她们不同组啦!谭秋英是第一组的,林雪卿是第三组的!”
“啊!啊!哎哟!我今晚算是上了谭秋英的当了!她问我许多说话,都是骗我讲着玩呢!呀!这小鬼子,真可恨啊!”
“今晚她向你问的那几个问题都很没有道理;可是你却答得很好!”
“啊!啊!我终觉得是上她的当了!哎哟!可恨!可恨!”
“霍先生!你要我介绍林妙婵么?好极啦!好极啦!我近来时常和她谈话,她的思想的确是很不错啦!”“便请你把她介绍吧!你和她同学而且一块儿住着最好请你时常指导她啊!”
“自然啦!我可以全部负责任,把她介绍到党里来!……哎哟!霍先生,你们训练班的那位教务长,亦是我们的同志吗?”
“是的!不过他浪漫得了不得!他从前是个克鲁泡特金式的无政府主义者!现在他的态度虽说好了一些,但还是脱不了个人无政府主义者的色彩啊!”
“真的啦!他真是浪漫得怕人哩!霍先生!我真怕他!他看见女性的时候,好像即刻便要把她吞入肚里去一样!咦!他的态度真是凶到极啦!”
“哎哟!他这个人也还有趣哩!”
“有趣吗?我觉得像他这样的男子真有点讨厌呢!”他俩依依恋恋的在谈着,不觉又是过了半个钟头了。这时候,霍之远耳边听到林妙婵在叫唤着他的声音。“啊!啊!我便去!”霍之远遥遥地回答着,一面向着褚珉秋说:“我们回去吧!她们在叫着我们呢?”“霍先生!听说你新近死去了一位哥哥!我想现在你一定是凄楚得很了。但是霍先生,容许我用着小妹妹的资格来劝你,请你看开些儿,保重身体才是啊!”褚珉秋诚恳地安慰着霍之远。她的声音因同情而颤动了。
“Miss褚!感谢得很!我的哥哥死了的消息你怎么会知道呢!唉!”霍之远心里骤然起了一阵悲痛,眼上即时给一层雾气罩住了!
霍之远的哥哥死了的消息,前几天才从他父亲的家信接到。当时,他只是心上如大石压住,脑里如铁锤痛击,他本拟即日奔回家里看一看去。后来因为经过同志们的劝告,才没有去的成功。这几天,他因为工作太忙的缘故暂时地好像把这个悲哀忘记了。这时候给褚珉秋这样一问,又把他的悲哀重新惹起来了!
“之远哥!之远哥!回去啊!不早了!”林妙婵拉长声音在叫着。
“Miss褚!我们回去吧!”霍之远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阵柔嫩温热的刺激,传播了他的全身。他们的脸都灼热着。
“霍先生!咦!Miss褚!哎哟!你们才不知又是在干着什么勾当呢!嘻!嘻!”谭秋英走到他们的身边,把她的大眼睛盯了他们一下。林妙婵默然走到她们身边,全身靠在霍之远臂上、一声不响地站立着。她望一回谭秋英又望一回褚珉秋,冷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