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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灵菲作品集
萧枫

前线(1)

1926年,一个夏天的晚上,被称为赤都的C城,大东路路上,在不甚明亮的电灯光下,有一些黑土壤和马粪发出来的臭味。在那些臭味中混杂着一阵从K党中央党部门首的茂密的杂树里面透出来的樟树香气。霍之远刚从一个朋友家中喝了几杯酒,吃了晚饭出来,便独自个人在这儿走着。他脸上为酒气所激动,把平时的幽沉的,灰白的表情罩住。他生得还不俗气,一双英锐的俊眼,一个广阔的额,配着丰隆的鼻,尖而微椭的下颏。身材不高不矮,虽不见得肥胖;但从他行路时挺胸阔走的姿态看来,可断定他的体格还不坏。他的年纪约莫是廿三四岁的样子,举动还很带着些稚气。

他是S大学的正科三年级学生,(自然是个挂名的学生,因为他近来从未曾到课堂上课去),一向是在研究文学的。他本来很浪漫,很颓废,是一个死的极端羡慕者。可是,近来他也干起革命来,不过他对于革命的见解很特别,他要把革命去消除他的悲哀,正如他把酒和女人、文艺去消除他的悲哀一样。他对于人生充分的怀疑,但不至于厌倦;对于生命有一种不可调解的憎怨,但很刻苦地去寻求着它的消灭的方法。他曾把酒杯和女人做他的对象去实行他的慢性自杀;但结果只令他害了一场心脏病,没有死得成功。现在,他依然强健起来,他不得不重寻它的消灭的对象;于是,他便选中革命这件事业了。在他四周围的朋友都以为他现在是变成乐观的了,是变成积极的了;他们都为他庆幸,为他的生命得到一个新的决裂口而庆幸。他实在也有点才干,中英文都很不坏,口才很好,做事很热心,很负责任。所以在一班热心干革命的人们看起来,也还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同志。因此之故,他的确干下了不少革命事业;并且因此认识黄克业,K党部中央党部的执行委员。得他的介绍,他居然也做起中央党部里面的一个重要职员来。他还是住在S大学里面。吃饭却是在黄克业家中搭吃的。今晚,他正是从黄克业家中,喝了几杯酒,吃了晚饭走到街上来的。

“苍茫渐觉水云凉,夜半亢歌警百方;怕有鱼龙知我在,船头点取女儿香!”……他忽然挺直腰子,像戏台上的须生一样的,把他自己几天前在珠江江面游荡着吟成的这首诗拉长声音的念着。他的眼睛里满包着两颗热泪,在这微醺后的夏晚,对着几盏疏灯,一街夜色,他觉得有无限的感慨。

“这首诗做得还不错,正是何等悲歌慷慨!唉!珠江江面啊,充满着诗的幻象,音乐的协调,图画的灵妙,软和的陶醉的美的珠江江面啊,多谢你,你给我这么深刻生动的灵感!”他感叹着,珠江江面的艇女的丽影,在流荡的水面上浮动着的歌声,在夜痕里映跃着的江景,都在他的脑上闪现。

“一个幻象的追逐者,一个美的寻求者!啊!啊!”他大声的叫喊着,直至街上的行人把他们惊怪的目光都集中盯视在他的脸上时,他才些微觉得有点Shyness,觉得有点太放纵了。他把脸上的笑容敛住,即刻扮出一段庄严,把望着他的人们复仇似地各各报以一眼,冷然的,傲岸的,不屑的神气的一眼。以后,他便觉得愉快,他觉得那些路人都在他自己的目光中折服着,败走了。他满着胜利的愉快。至在这种胜利的愉快的感觉中,S大学便赫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S大学是前清贡院的旧址,后来改作两广优级师范,后来,又改作广东高等师范,再后改作广东大学,直至现在才把他改称S大学。S大学的建筑物和两广优级师范时候丝毫没有改变;灰黑色的两座东西座教室,大钟楼,军乐楼,宿舍,——这些都是古旧的洋式建筑物。图书馆,算是例外,它在去年脱去它的缁衣,重新粉上一层浅黄色的墙面。前清时大僚宴会的明远楼大僚住居的至公堂,举子考验的几间湫隘矮小的场屋都保留着,在形成这大学的五光十色,并表示占据着两朝几代的历史的光荣。C城的民气一向是很浮夸的,喜新厌旧的;这大学的竭力保存旧物,便是寓着挽救颓风于万一的深意。

他踏进S大学门口时,银灰色的天宇,褐黑色的广场,缁衣色的古旧的建筑物都令他十分感动。他觉得森严,虚阔,古致,雄浑,沉幽,他一向觉得在这校里做学生足以傲视一切,今晚他特别为这种自信心所激动。校道两旁是两列剪齐的Shrub,在教室的门首有两株棕榈树,大钟楼旁边杂植着桃树,李树;教室与图书馆中间的旷地,有千百株绿叶繁荫的梅树。在图书馆对面有一条铺石的大道,大道两旁整列着枝干参天的木棉树。他嗅着草木的香气,一路走向宿舍去。宿舍在图书馆后面,门前也有两株棕榈树;不一会便到了。

宿舍的建筑是个正四方形,四层楼中留旷地,形似回字。宿舍里面可容一千人。在这回字的中间,有几株枝干耸出四层楼以上,与云相接的玉兰树。清香披拂,最能安慰学生们幽梦的寂寞。

宿舍的号房是个麻面而好性气的四十余岁的人和另一个光滑头,善弹二弦,唱几句京调的老人家。霍之远时常是和他们说笑的。这时候,他刚踏进门口,他们便朝着他说:“霍先生!”他含笑向着他们轻轻点着头,和易而不失威严地走上宿舍二楼,向东北隅的那一间他住着的房里去。

这房纵横有三丈宽广,仅住着他和一个名叫陈尸人的。陈尸人是个猫声,猴面,而好出风头的人。他虽瘦弱得可怜,但他仍然是个“无会不到,无稿不投!”的努力分子。霍之远一向很看不起他,但这学期他因为贪这房子清爽宽阔,陈尸人有住居这室的优先权,他便向他联络一下,搬到这儿来住。

和他四年同居,堪称莫逆的几位朋友;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是住在同座楼北向第廿号房的。他走到自己的房里不到五分钟后便走到廿号房去找他们。当他走到廿号房时,房门锁着,房里面的电灯冷然地照着几只EmptyChair;帐纹的黑影懒然地投在楼板上。这一瞬间,他觉得有点寂寞了。

他呆然地在廿号房门口立了一会,玉兰的茂密的叶荫成一团团的黑影,轻幻地,荡动地在他的襟上抚摸着。远远地听到冷水管喷水的澌澌的声音,混和着一两声凄沉幽扬的琴声。他吐了几口气,张大着双眼,耸耸着肩,心中说一声“讨厌!”便走向自己的房里去了。

过了一会,他觉得周身了无气力,胸口上有一层沉沉的压逼。陈尸人正在草着《教育救国论》,死气沉沉浸满他的无表情而可憎的面孔上。他望着霍之远一眼,用着病猫一般的微弱的声音说着:“Mr霍!今晚不到街上去吗?”

他不待得到回答,已经把他的两只近视眼低低地放在他的论文上了。

“无聊之极!游河去罢!”他心中一动,精神即时焕发起来。他面上有一层微笑罩着,全身的骨节都觉得舒畅了。

他即时换着一套漂亮的西装,西装的第一个钮孔里挂上一个职员证章。戴上草帽,对镜望了一会,觉得这副脸孔,还不致太讨女人家的厌。他心中一乐,嗤的一声笑出来。

“名誉也有了,金钱也有了,青春依旧是我的呢!”他对着镜里微笑的影赞叹着。

“老陈,唔出街吗?”

他照例地对着陈尸人哼了这一句,便走出门口来,一口气地跑到珠江岸去。

C州最繁盛的地方要算长堤,最绮丽不过的藏香窝,要算珠江河面。长堤是障着珠江的一条马路,各大公司,各大客栈,妓院,酒馆都荟萃于此;车龙马水,笙歌彻夜。珠江河面有蛋家妹累万,水上歌妓盈千。她们的血肉之躯发出来的柔声怨调,媚态娇颦,造成整个江景的美和神秘。

S大学距离这儿,不过一箭之遥,霍之远从校里摇摇摆摆地走来,一会儿便到了。

在岸边的柳荫下黑压压地站着成群结阵的蛋家妹。她们都是为生活所压逼,习惯所驱使,先天所传受的在操着荡舟兼卖淫的生活。她们穿着美丽的衣衫,大都踏着拖鞋;肌肉很结实,皮肤很壮健,姿态很率直,不害羞,矫健,婉转,俏丽。身体在摇摆着,口里在喊着:“游河啊——游……河……啊……蔼……游……河……啊……”声音非常凄婉,悲媚,带着生涯苦楚的哀音的挑拨肉欲的淫荡的苦调。

之远到这C城来的起始四年,一步都不敢来到这种地方。他惯在酒家,茶室消遣他的无聊的岁月。他也曾和他的朋友们在热闹场中叫过三几次歌妓;但并不至于沉湎。本年暑假期内,他因为没有回家。便开始和他的几个朋友来这水而游荡过几次。他们因此在这河面上认识一个蛋家妹(或者可以称为艇女,不过称他做蛋家妹是C城人的习惯语)。这蛋家妹姓张名金娇,年约二十一二岁,有一双迷人的媚眼,像音乐一样的声音,一个小小的樱桃嘴,笑时十分美丽,他们都被她迷住。感情和他最浓密的要算霍之远。霍之远今晚所以觉得非游河不可的,也正为的是在挂念着她。

霍之远这时像一位王子似地走过这群艇女身旁,一直跑到张金娇的花艇的所在地去。他给许多荡舟的妇人们认识了,她们都知道这位王子的情人便是张金娇。她们一见他走近前面时便高声喊着:“金娇啊!你好人来找你咯!”一声呖呖的娇声应着,一个穿着黑纱衣裳,身材娇小的俊俏的少女的笑脸在他的面前闪现。这少女站在船头,很高兴地,很觉得光荣似地在向他招呼。这时候,他已由岸上的一个妇人招呼他坐上小舟荡到她的面前了。他拿了二角钱给那妇人后,便踏上金娇的船上去。金娇很卖气力地把他扶住,他面上一阵热,心头一阵愉快,便随她走向船里面去。

船里面布置得很华丽,供着一瓶莲花,一瓶蝶形的白色的花。幽香迷魂,秀色入骨。他一走进来,她便为他脱鞋,脱去外衣,外裤,问着长,道着短。他痴迷迷地尽倚在她的身上。

她的假母名叫陆婶的,年约四十余岁,是个八分似男人,二分似女人的婆婆,很殷勤地问着他几句,便故意地避到隔船去了。她的小弟弟,一个彻夜咳嗽,瘦得像个小骷髅似地小家伙,也很知趣的随着他的妈妈走开。她的姊姊,是一个十分淫荡而两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身材有些臃肿的二十四五岁样子的女人,这时候已和她的姘客荡“沙艇”去了。这船里面只剩下他们俩。

“乜你的面红红地,今晚饮左酒系唔系啊?(为什么你的脸儿红红的,今晚是不是饮过酒的啊?)”金娇媚声问,她一面在泡着“菊井茶”给他喝。

“系咯!我今晚系饮左几杯酒!真爽咯!你睇,我而家——(是的,我今晚喝过几杯酒。真快乐啊!你看!我现在——)”他说着,把他的热热的脸亲着她的颊,冷不妨地便把她抱过来接了一个长吻。

“你睇!我而家醉咯!”他继续说着,脸上溢现着一阵稚气的笑,头左摇一下,右摇一下,像一个小孩子一般的神气。

“你要顾住嗜!饮多酒会饮坏你嗜!(你要小心些!喝酒太多,怕把你的身体弄坏了!)她很开心似地说着。……”

她把船的后面的窗和前面的门都紧紧地掩住;窥着镜,弄着一回髻发;望着他只是笑。她的笑是美的,是具着无限引诱性的,刺激性的,挑拨性的,但仍然是无罪的。她的态度是这样的活泼,自然,柔媚。在灯光下,珠饰琳琅的小台畔,和发香,肉香,混杂着的花香中,他陶醉着。

“我咕今晚唔撞到你,慌住你俾你的佬拉去咯!(我以为今晚不能会见你,怕你给你的姘客带去!”他戏谑着说,从她的背后搂抱着她。

“啐!(读Choy)你真系!我——唉!”她赌着气说,把笑容敛住,作欲哭出来的样子。“我知道你今晚紧来,我由食饭块阵时等你等到而家!我真系唔想同渠的随便行埋咯!(我知道你今晚一定来,吃晚饭时我便在这儿等候你,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我真不愿意随便和第二个男人在一处玩的啊!”

“咩?哎哟!真系唔对得你住咯!(这样么?哎哟!真对你不住了!)”他说着,抚着她的柔发,加紧地把她搂抱着。这时候,他已是失了主宰,再也不能够离开她了。她依旧地笑着,忽然地把她的外衣,外裤脱去,身上只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衫衣,一件薄薄的短纱裤,很慵倦似地,吸息幽微地抱着他,略合上眼仰卧下去。他觉得一阵昏迷,乘着酒意把她搂抱着并且要求她把衣裤脱光!她把眼睛朝着邻船望,示意不肯。他即刻把他的脸部掩藏在她的胸上,作出很怕羞的样子。她笑着说:“大块仔,重怕丑咩?(这么大的儿子,还怕羞么)?”

过了一会,他摸她的下体和他自己的下体都湿了一片,觉得更加羞涩。她只是笑着,迷魂夺魄的笑着。他心中觉得很苦,表面上只得和着她机械似的笑着。

第二天,晚上,霍之远在S大学宿舍里面他自己的房里教他的几个学习英文的学生。学生里面一个是女性,年约十八九岁,是个神经质而有些心脏病的少女,剪发,穿着淡灰色的女学生制服,面部秀润,有含情含怨的双眼,容易羞红的双颊;中等身材。她很喜欢研究文学,情感很丰富。她的名字叫林妙婵,厦门人,新从厦门女校毕业到C城来升学的。她父亲是黄克业的朋友,故此,现时便在黄克业家中住宿。霍之远因为天天都在黄克业家中和她一处吃饭,因此便和她认识。她和霍之远在黄克业家中第一天相见便觉得有点不平常,几天后她便把她的身世告诉他,觉得有些依依恋恋了。因为要使他们相见和谈心的机会多,她便要求他教她读英文。

其余的两个学生都是男性;一个名叫黄志锐,矮身材,大脸膛,两眼圆大有神,年约十六岁,是黄克业的弟弟。另外一个名叫麦克扬,瘦长身材,脸孔些微漂亮,年约二十岁,和林妙婵结拜为兄弟。这一次才和霍之远认识。因为他的妹妹坚持要到霍之远那里学习英文,所以他便只得和她取一致行动。

论起英文程度来,麦克扬的最高,妙婵和志锐的都差得太远。他们都预备考进S大学;学习的英文课本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EnglishProgressiveReader第四册。霍之远很机械的教着他们,他的心老是在注意林妙婵的一举一动。他的眼和她的眼时时在无意间相遇,彼此都涨红着脸,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麦克扬是最苦的了,他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老在考察他们的举动。黄志锐,心无外物,算是最忠实他的功课的了。

其实,麦克扬这时候是误会的;因为霍之远是一个很尊重人家的爱情的人。他的心是这样想:林妙婵既和麦克扬是一对情人,只要他们的阵脚扎得紧,我霍之远决不肯轻易做个闯入者。但麦克扬也不是无的放矢,他见林妙婵和霍之远那种亲热的态度的确有点令他难耐了。还有一点足以证明麦克扬的爱人的地位已经动摇的是现在每晚送她回到寓所去的不是麦克扬而是霍之远。这一点的确令霍之远有点不安;但林妙婵是太倾向他的了,这真令他觉得没有办法?

这时候,功课已经完了。大约是九点多钟了,麦克扬托故先走。林妙婵和黄志锐硬要霍之远带他们到街上散散步。

林妙婵和霍之远在街上走动时,时常不自觉的挤在一处,说不出那一个是主动,那一个是被动。但霍之远已经是个有妻子的人,他觉得去和一个少女太亲近是不合适的,所以在可能的范围内,他总想极力的避开她。不过处女的肉是有弹性的,有电气的,他尽管怎样的想避开她,结果他和她两人间的身体终是不间断的在摩擦的。他感到一种挟逼,一种不能换气的快感。

她显然向他取一种进攻的形势。她在灯光照不到的街上的阴影中时时伸着手去挽着他的手。这种恩赐使他全身像通了电,像在梦中一样的愉快。照他的解释以为这种握手是文明人所视为最平常的事;但他很不容易看见她和第二人有这种亲密的举动。他于是感到骄傲了。但他不想做她的爱人,他只希望做她的朋友。他虽然活了这么多岁了,还是未曾和一个女人恋爱成功过。故此,他对这件事,切实觉得有点害怕。但是,他的所谓朋友,和人们所谓爱人,其间究竟有什么差异的地方,这连他自己亦有些觉得模糊。

他们由这条街跑过那条街,一列列的铺户,一盏盏的街灯,许多车马人物在他们面前很快的闪过;后来他们开始地由兴味中感到疲倦,便想回去,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

照例地,他送她归到寓所去,回来便一个人在疏星、夜风的街上走动着。他开始地想起他对金娇今晚是失约的了。

他和张金娇约着今晚同到电戏院看电戏,现在已经是来不及了。这时候还是回学校里睡觉去好呢?还是到金娇那里陪罪去好呢?他在打算着:

“金娇到底是个狐媚的妓女,我不应当和她胡混到彻底,我一向不是很同情这班操卖肉生涯的无罪的羔羊吗?不是在痛恨那班嫖客吗?可是我现在的行动和一般的嫖客有什么差异呢?唉!我真是堕落的了!本来,我的初意不过是在领略一些珠江的风光,那里想会和那些艇女在干着那些无耻的勾当!啊!昨夜的情境真是危险!啊!啊!千钧一发,险些儿陷落到深坑里面去了!”

他似乎是决定了,决定从今晚起,以后不再到金娇那边去了。他便一直跑向学校去。当他跑到S大学门首时,他才知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学校门已经是关锁着,不能进去。他迟疑了一会,心中觉得异常不快。“学校真可恶!”他喃喃地自语着。

过了一会,他觉得没有办法。只得走向金娇那个地方去。他心中不住地这样想着:“再去那儿多宿一晚去,大概是不要紧的。我立意不和她闹,大概危险是没有的!她实在也是很可怜,她一定在那儿等候我一晚,我应当到她那儿去安慰她几句才是!”

他不再踌躇了,足步如飞的,不一会便走到金娇的艇上去。她今晚在他的眼中越发觉得美丽。他一见到她周身便觉得乏力,软软地倒在她的怀中了。她不大将他责备,只说些等候得不耐烦一类的说话。她的姊姊回来一刻,瞟着他只是笑。她称呼他做她的妹夫。霍之远把她手上一捻,她便滚到他的怀里来。她生得还不错,异样妖淫而有刺激性。但霍之远已为她的妹妹的贞静的表情所诱惑,对她这种过分妖荡的献媚觉得有些讨厌。她也很知趣,纠缠了不到几分钟,便走到邻船去寻她的姘客去了。

陆婶和她的儿子和昨晚一样的都招呼他一会便避开。他觉得惶惑不安!但她的自然而美丽的颜容,像音乐一样的声音令他即时感到快乐。

“番够呀,我而家好倦!(睡觉罢!我现在很疲倦!)”霍之远说,朝着她睡下去。

她把她全身的衣服脱下来,露出雪白的两臂;胸褡也脱去了,只剩下贴肉的背心。因此灯光下可以看见她那隆起而令人陶醉的酥胸。她的下体,只遮着一件很薄的短裤,她的肉也似乎隐隐地可以看见。她望他一眼,打了个呵欠,朝着他睡下。

霍之远,无论如何再也睡不下去了。他非常兴奋,他张眼把她一望,全身的血都沸着了!她显然是赌着气在睡着,睡态美丽得可怜!他全身觉得痒痒,筋肉涨热着。他觉得头上有点昏眩,双眼再也合不上来。他把他的大腿盘在她的大腿上,他的搐搦着的身体挤在她的身体上。她朦胧间向他望着一眼;只是笑。在这一瞬间,她的媚眼告诉着他,他应该做的一切,他喘着气,眼睛里燃烧着欲火。他横起心来,不再思想什么了。

他把她咬了一口,发狂似地压在她的身上。以后的事他便完全忘记了。过了一点钟以后他开始地痛悔着,脸上满着忏悔的泪痕。

天未亮时,他抱着她痛哭了一会,对着她发誓他以后再也不到这里来了。但当她为他拭干眼泪,软语安慰着他时,他跪在她的面前,脸色青白,吻着她的一丝不挂的足尖,觉得像恶梦似的这一幕,再也不能挽回了。

霍之远和林妙婵日来愈加亲热起来了。他每日除开在中央党部办了七点钟的工作以外,便和林妙婵紧紧地混在一处。也许是,他的心灵得了安托,现在他作梦的脸上时常有点笑容。他的行为再也不放荡的了。他听从她的劝告,酒也不喝了,烟也不吸了,金娇那儿也绝对不去了。他觉得很骇异,他的几个老友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一个个都很有学问,很能够说话的,总治不好他的恶习惯;她的软弱的命令竟有了这样的力量。

他对她很坦白,他把他自己所以堕落和颓废的原因和她解释得很明白。她很怜惜他!当他把最近和张金娇的Romance,用忏悔的声口向着她诉说时;她羞红着脸,很同情的说:“你是上她的当了!”

她说这句话时,令他非常感动,有点想哭的样子。

……

麦克扬现在可说是完全失败的了;他很伤感,对于爱人所应尽的责任很放弃。他现在差不多见到霍之远和林妙婵在一处玩时,便托故走开了。他们现在对于英文这一科,教者和读者都很浪漫,很随便;以后渐渐把这种艰涩的研究时间改作谈话会了。这种谈话会以后也不大开,以后只成为霍之远和林妙婵的对话会,情话会了!霍之远天天碰见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几个老友;他们时常向着他半警告,半羡慕的说:“老霍,你顾住嗜!你就来跟Miss林恋爱起来咯!呢等野真坏蛋,一世都想住女人!我的同你话,你以后唔准同渠行埋一堆!迟吓,迟吓,你又同渠老够(读Roukou)起来咯!(老霍!你要小心些!你差不多跟Miss林恋爱起来了!你这东西真坏,一生都在想着女人!这样,我们对你说,以后不准你和她一处玩!逐渐,逐渐,你又和她会干起坏勾当来了)”

霍之远对着他们分辩说:“你的真系可恶!样乱闹我都得慨?我同渠行埋有几天,你的就乱车廿四!(你们这班人真可恼,这样子胡乱骂我都可以吗?我和她认识还没有几天,你们便这样的瞎吹牛!)”

但,霍之远虽然口里和他们这么争辩,心里确实觉得有点靠不住。他开始地觉得有点害怕!他这样的想着:“我是有了老婆和儿子的人了!虽然我和我的老婆并没有爱情存在过,但事实上她仍然是我的老婆!倘若我和Miss林真个恋爱起来,这件事体真不好办!唉!糟糕!我永远是个弱者!我因为不忍和父母决裂便给他们拿去讨媳妇!因为忍不住看我的老婆在守活寡便和她合办,创造出一个儿子来!因为忍受不住和一个旧情人决绝,但又没有法子和她亲近;她从那个时候病了,我从那个时候沉湎一至而今!唉!糟糕,我本来已经是冰冷极的了!是荒凉极的了!此刻偏又遇见她,可怜的Miss林!唉!她对我的那样柔情缱绻,我那里有力量去拒绝她!和她恋爱下去吧!我对不住我的老婆,对不住我的直至而今眼泪尚为伊洗的旧情人!不和她恋爱么?我又那里有那样的力量?唉!可怜的我,在社会上终于不至弄到一团糟不止的我!”他想到这里,一颗热泪不提防地迸出眼眶,心上觉得一阵阵悲痛。他的旧情人名叫林病卿,是林小悍的胞妹。她现在已经有了丈夫了;她的丈夫名叫章红情,也是霍之远的好友。他和她在西历1920年便开始恋爱起来了。但那时候,他故乡的风气还很闭塞,男女社交还未公开。爱情的发生只在各人的胸腹里潜滋密渍,并没有可以寻出它的说话的机会来。霍之远和林病卿的相恋,除他俩自己外,旁人都不知道!不!便连他俩亦有些“两相思,两不知”的样子!

他们这头风流孽债在霍之远为他的父母说媳妇这年(西历1923)才开始以一种悲剧的形式爆裂出来。霍之远的旧乡在石龙,那年夏天C城S大学(那时候学校的名称仍是C城高等师范)放暑假,他抱着怀乡病的热情回到他的旧乡去了。他的年老而顽固的父母,坚决地要把他和一个未曾谋面过的村女结婚,他极力的反对。他因为家中不便居住,所以藏匿着在林病卿的家中。那时候,他害着神经衰弱症;日里哭泣,夜里失眠。林病卿虽然直至这时还不曾和他说过情话;但她的那种密脉的眼波,那种含着无限哀怨慈怜的少女的眼波已经很明了的告诉他一切。

他当时一则怵于他的慈母为这件事伤心病危的消息,一则以为林病卿对他的爱,或许是他自己神经病的幻觉;所以最终他坦然地走到他的十字架上去。

过了一月,他辞别了他的新夫人到林病卿家中找她的哥哥预备一同到C城S大学上课去。那天,天气还热,她的庭子里的荷花在晨风中舒着懒腰,架上的牵牛高高地在遮着日影。他和她初见面时,脸上各有一阵红热,各把各的头低下。

过了一会,她坐在牵牛藤下的一只小凳上,手支着颐,手踝放在大腿上。她的美丽的脸庞有些灰白了,眼睛里有一种对圣的处女的光辉,但这些光辉是表示一种不可挽回的失望,一种深沉渺远的哀怨。她的眼波和霍之远的颓丧的,灰白的,沉默的,有泪痕的瞳子里照射出来的光时常在不期然中相遇;两人脸上都因此显出死灭一般的凄寂!

林病卿的母亲站立在庭子的走廊上,她的哥哥,嫂嫂和几个女友都在庭子里朝着霍之远说笑。最后,病卿的母亲向着之远说:“你的嫂夫人合你的意么?听说她是很美丽的!你的母亲上几天到这里来对我们说你很爱她呢!好极了!好极了!恭贺你!恭贺你!明年暑假,请你带她到来我们这边玩好吗?”

霍之远听了这几句说话,觉得正如刀刺,不知怎样回答。当他偷眼望着病卿时,他才明白现在他和病卿的关系了!这时,病卿满面泪痕,忽然哇然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即时人事不省的倒下地面去!庭子里登时大乱。他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天旋地转,胸口一团团闷,脑上漆黑昏迷。朦胧间,他觉得似乎走到病卿身上朝着她昏倒下去,以后便像在梦中一样记不起来了。

过两天后,他从医院中清醒,才渐渐地明白着过去的一切。病卿的事,人家不许他知道,不许他问及。他自己亦感到不便。直到他回到C城上课两个月以后,他才从人家那里听到病卿的病,已经稍有起色了!

他以后也还见过她几次,每次她都哭泣着走避。直至去年,她才嫁给之远的朋友章红情;夫妇间听说并不和睦。

霍之远所以颓废,堕落,悲观,许多人都说他是因为这回故事;他的剧烈的心脏病,听说也是因此致起的。

但,过去的等于过去。他现在只在祝望章红情和林病卿的感情逐日进步。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好友。他自己没有幸福,他觉得那是不要紧的;但他不愿他的朋友们也和他一样薄命!

这回,可是又轮到他的不幸了。他觉得他渐渐地没有力量去拒绝林妙婵给他的那种热情了。他觉得已冷的心炉给她扇热!已经没有波浪的心湖给她搅动!他的默淡的,荒凉的,颓废的,自绝于人世的,孤寂的心,是给她抓住了!他虽然觉得有点生机,但他仍然有些不愿意!因为他是习惯于寂寞的人,习惯于被恶命运践踏的人,对于“幸福”之来,心上委实觉得有点不安!而且,他很明白,他要是和她真的恋爱起来,至少又要再演一次悲剧!他战栗着,颤抖着,幽咽着!但他究竟是个弱者,他那里能够拒绝一个青春美貌的姑娘的热爱呢!

这晚,他和林妙婵在“C州革命同志会”里而坐谈着。“C州革命同志会”的会址在GT里一号,一座洋楼的楼下;主持的人物是黄克业和霍之远。麦克扬和黄志锐都住在会里面的,这时候,他们都到街上去了。会里面只剩下着他们两人。

她拿着一封信,一面和霍之远谈话,一面在浏览着。“是那个人写给你的信?”霍之远问,双眼盯视着她的灼热的面庞。

“我不告诉你!”她羞红着脸说,忽然地把她手里的信收藏着了。同时,她望着他一眼,微笑着,态度非常亲密。

“告诉我,不要紧吧!”霍之远用着很不关重要的神态说。

“给你看吧!这儿……”她说着把信笺抽出来给他一瞥,便又藏起,很得意地笑着。

当他从她的手里抢着他的信时,她即刻走开,从厅上跑到卧房里面去。她一路还是笑着,把信封持在手上喊着说:“来!来拿!在这儿!……”

他跟着她跑入卧房里去。她没有地方躲避,只得走上卧榻上去,把帐帷即刻放下,吃吃的在笑着。他站在帐帷外,觉得昏乱,但舍不得离开她;便用着微颤的手掀开帐帷向着她说:“好好的给我看吧!你这小鬼子!”

“你自己拿去吧!哪!在这里!她喘着气说,指着她怀里的衣袋。这时,她只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衫衣,酥醉芬馥的胸部富有刺激性,令他十分迷惑。……”

当他把她的信儿从她的怀里拿到手上时,他们俩的脸都涨红着。那封信是她的未婚夫蔡炜煌寄给她的。她已经有了未婚夫这回事,霍之远算是今晚才知道!他并不觉得失望,因为他实在没有占据她的野心。

林妙婵倒觉得十分羞涩,她说她不喜欢她的未婚夫,他们的婚约是由他们的父母片面缔结的。她说,她对于婚姻的事件现在已觉得绝望;但愿结交一个很好的,心弦合拍的朋友去填补她的缺陷。最后,她用着乞求的,可怜的声调半含羞半带颤地说:

“远哥!便请你做我的这么样的一个朋友吧!”倏然地,迸涌的,不可忍住的泪泉来到霍之远的眼眶里。他的脸为同情所激动而变白,他用着一种最诚恳地,最柔和的声音说:“婵妹!好吧!你如不弃,我愿意做你的永远的好友!”

他俩这时都十分感动,四只眼睛灼热的对看一会;微笑的,愉快的表情渐渐来到他们的脸上。

他们,最后,手挽着手地走出会所来,在毗邻的一片大草原的夜色里散步。这大草原很荒广,有一个低低的小山,有些茂密的树林,在疏星不明的夜色下,觉得这儿一堆黑影,那儿一堆黑影,十分森严可怖。他俩挤得紧紧的,肉贴肉的走动着。一种羞涩的,甜蜜的,迷醉的,混乱的狂欢的情调,把他们紧紧地缚住。倏然间,她把她手指上的一只戒指拿开,套上他的手指上,用着一种混乱的声口说:“哥哥!我爱!这件薄物给你收起,做我俩交情的纪念!”

他是过度的被感动了!他的心跳跃着,惶惑着;极端的欢乐,混杂着极端的痛苦。他轻轻地拿着她的手去摸按着他的甜得作痛的心。作梦似的说:“妹妹,我爱!我很惭愧,没有什么东西赠给你;赠给你的只有我的荒凉的,破碎的心!”

他在哭着,她也在哭着;两人的哭声在夜色中混成一片。

这日,霍之远在中央党部×部里面办公。这×部的部长姓张,名叫平民,年约五十岁,但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苍白了,看起来倒像是六七十岁的样子。他的两眼灼灼有光,胡子作戟状,苍白色的脸,时常闪耀着一种壮烈之光;这种表情令人一见便会确信他是在预备着为党国,为民众的利益而牺牲的。

×部部里的秘书是黄克业,矮身材,年约三十岁。面色憔黄,眼睛时时闪转着,一见便知道他是个深沉的,有机谋的了不得的人物。他每日工作十余小时,像一架器械似的工作着。他显然为工作的疲劳所压损;但他只是拉长的,不间断的工作着,好像不知“休息”是怎么一回事!霍之远坐在一只办公台之前,燃着一只香烟在吸着。办公室内的空气异样紧张。电风扇在转动着的声音,钢笔着纸的声音,各职员在工作间的吸息的声音,很匆促的混成一片。霍之远的案头除开主义一类的书外,还放着一部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一部纳兰的《饮水词》。这在他自己看来,至少觉得有些闲情别致。

他是个把革命事业看作饶有艺术兴味的人,但当他第一天进到部里办事时,他的这个想法便完全给现实打破了。他第一天便想辞职,但怕人家笑骂他不能耐苦,只得机械的干下去。现在,他可算比较的习惯了,但他对他这种工作总觉得怀疑和讨厌。

“我们这一班人整日在这儿做一些机械的工作,做一些刻板的文章;究竟对革命的进行有什么利益呢?”他时常有了这个疑问。

他觉得任党部里面办公的人们大概都是和他一样莫名其妙在瞎干着一回的多;他深心里时常觉得这班人和他自己终竟不免做了党国的蛀虫。

这时候,他一面吸着香烟,一面在写着文章。他部里拟在日间出一部《北伐专刊》,他是这刊物的负责人员,故此,他必须做一二篇文章去塞责。他思索了一会,觉得文思很是滞涩,只得溜到办公室外面散步一会去。他走过一条甬道,和一个会议场,在两池荷花,数行丝柳的步道上继续思索着。一两声蝉声,一阵阵荷花香气,解除了他的许多疲倦。他立在柳荫下,望着池塘里面的芬馥的荷花吐了几口浊气,深呼吸一回,精神觉得实在清醒许多了。“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他在清空气中立了一会忽然出神地念着黄仲则这首诗,心中觉得慷慨起来,眼上蒙着一层热泪。

“啊!啊!慷慨激昂的北伐军!”他自语着,这时他昂着首,挺着胸屹立着,一阵壮烈之火在他怀中燃烧着。他觉得他像一位久经戎马的老将一样。“啊,啊!我如果能够先一点儿预备和你们一同去杀贼,是何等地痛快!是何等地痛快呢!……”

他正在出神时,不提防他部里头的同事林少贞从他的背后打着他的肩说:“Mr霍!你在这儿发什么呆?”他吓了一跳,回头向他一望,笑着说:“在这儿站立一会,休息一下子呢!”

林少贞也是个很有文学兴趣的人,他失了一次恋,现在的态度冷静得令人害怕。他对霍之远算有相当的认识,感情也还不错。

他们谈了一些对于文艺的意见和对于实现生活的枯寂乏味;便都回到部里头做文章去。

这时,他纵笔直书,对于北伐军的激昂慷慨,奋不顾身的精神,和对于在军阀压逼下的人民的怎样受苦,怎样盼望K国府的拯救,都说得十分淋漓痛快。

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软软的斜阳从办公室的玻璃窗外偷偷地爬进来,歇落在各人的办公台上,在各人的疲倦的脸上,在挂在壁间的总理的遗像上。霍之远欠伸一下,打了一个呵欠,便抽出一部黄仲则的诗集来,低声念着:“仙佛茫茫两未成,祗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蓬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忏,春鸟秋虫自作声。”

念到这儿,他不自觉地叹息一下。自语着说:“可怜的黄仲则啊,你怕是和我一样薄命吧!唉!唉!假若我和你生当同代,我当和你相对痛哭一番啊!……”他眼睛里模糊糊地像给一层水气障蒙了。忽然,两个女人的丽影幽幽地来到他的面前。她们都含着笑脸对着他说:“之远哥!我们来看你哩!”

他作梦似地惊醒回来向着她们一笑说:“坐!这儿坐!啊!啊!你们从那儿来呢?”

这两位女来宾,一位是林妙婵,一位是她的女友谭秋英。谭秋英比林妙婵似乎更加俏丽;她的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剪短的发,灵活的眼睛,高高的鼻和小小口。她的态度很冷静,镇定,闲暇。她的热情好像深深地藏在她的心的深处,不容易给人一见。

霍之远和她认识,是在几天前的事。她是C城人,在厦门女校和林妙婵是同班而且很要好的朋友。她住在离中央党部不远的长乐街,半巷,门牌十二号的一座普通住屋的二楼上。她的父母早已辞世,倚着她的兄嫂养活。她的冷峭和镇定的性格,大概是在这种环境下面养成的。那天,下午,适值霍之远部里放假,林妙婵便邀他一同去探她。他一见她便很为她的美和镇静的态度所惶惑。从那天起,他开始认识她,和羡慕她了。

这时候,她竟和林妙婵一同来访他,这真是令他受宠若惊了。不过,他是个傲骨嶙峋的人,他对于一切热情倾倒的事,表面上常要假作冷静。要不然,他便觉得过分地损害他的自尊心了。所以,这时候,他对待他的两位女友,断不肯太过殷勤的。但,据旁观人的考察,高傲的霍之远在这种时候,总是失了常态的。

“我们在家中谈了片刻,闷了便到这儿来找你!你现在忙吗?和我们一道到外面游散去,好吧?——呵!几乎忘记了?秋英姊还要请你送一些主义类的书籍给她呢!”林妙婵说,她这时正坐在办公台前面的藤椅上,望着霍之远笑着。

谭秋英静默着,脸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她和林妙婵坐在毗连的一只椅上,望着霍之远笑着,不曾开口。霍之远离开坐位,在宣传品的书堆里抽出几部他认为价值还高的主义类的书出来,叫杂役包着,亲手的递给她。他的同事们,都偷着眼向他盯望,在妒羡他的艳福。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钟,部里停止工作了。他和她们一同走到街上去。他觉得他的背后有许多只眼睛在盯视他。他有点畏羞,同时却觉得颇足以自豪。他和她们摇摇摆摆的走了一会,终于走到第一公园去。

第一公园,距粤秀山不远,园中古树蓊郁,藤蔓荫荫,一种槐花的肉香味,塞人鼻孔,令人觉得有些闷醉。他们在园中散步了一会,择着一个幽静的地方坐下去。霍之远坐在中间,她们坐在两旁。各人都凝眸注视那如画的园景,在静默中听见一阵阵清风掠叶声,远远地浮动着的市声。各人吸息幽微,神情静穆。

林妙婵把被风吹乱的鬓发一掠说:“风之琴梳着长林,好像寂寞之心的微音!……”

“啊!好凄丽的诗句!不愧一个女文学家呀!”霍之远赞叹着说。

“啐!……”林妙婵,脸上羞红地瞪着霍之远一眼说。“真的!说的不错!女文学家!女文学家!”谭秋英附和着说。

“你们联合战线起来了!……哼!我不怕!女文学家便女文学家!不怕羞!看你这女革命党!”林妙婵赌着气说,把手指在自己的脸上划着,羞着她。

“你这小鬼仔,谁和你说我是女革命党呢?你自己急昏了,便乱扯人!……”谭秋英也赌气说,走过林妙婵这边来,痒着她的袒露着颈部。林妙婵忍不住痒,便扑通地倒入霍之远怀里去一面求饶。谭秋英戏谑着她说:“看你的哥哥的面上饶了你;要不然,把你的嘴都撕开来呢!”

这样乱了一阵,大家都觉得很愉快。过了两个钟头,已是暮色苍茫,全园都在幽黑的领域中。他们才一同回去。

现在是初秋天气了。岭南的秋风虽然来得特别晚些,但善感的词人,多病的旅客却早已经在七月将尽的时候,觉得秋意的确已经来临了。霍之远这时正立在S大学的宿舍楼栏里面。是晚饭后时候,斜阳光很美丽的,凄静的,回照在明远楼的涂红色的墙上,在木棉树的繁密的绿叶上。这种软弱无力的光,令人一见便觉得凄然,寂然,茫然,颓然,怅然!霍之远忽然感到寂寞,幽幽念着:“终古闲情归落照!”

他的眼睛远视着在一个无论如何也是看不到的地方,显然是有所期待而且是很烦闷似的。他似乎很焦躁,很无耐性的样子。在这儿立了一会便跑到那儿;在那儿立了一会,便又跑回这儿来。他的眉紧蹙着,脸色有些为情爱所浸淫沉溺而憔悴的痕迹。学校里上夜课的钟快打了,一群在游戏着,喧哗着的附小的儿童渐渐地散完了。广场上只余着一片寂寞。楼栏里只站着一个憔悴的他。

他的心脏的脉搏跳跃得非常急速,呼吸也感到一点困难。有些时候,他几乎想到他的心脏病的复发是可能的事。他觉得有点骇怕。他所骇怕并不是心脏病的复发,而是他现在所处的地位已经有点难于挽回的沉溺了。他一心爱着林妙婵,一心却想早些和她离开。他俩是太亲密了,那种亲密的程度,他自己也觉得很不合理。

林妙婵已于二星期前从黄克业家中搬到广九车站边的一座漂亮的洋楼的二层楼居住。同居的是林小悍的二妹妹林雪卿(病卿是小悍的大妹)和他的妻姨章昭君。另外同住的还有一个男学生名叫张子桀。一星期前,妙婵的未婚夫也从他的旧乡到C城来,现时同她一起住在这座洋楼里面。

林妙婵所以迁居的原因,说起来很是滑稽而有趣。原来黄克业的老婆是个旧式的老婆,她很愚蠢,妒忌和不开通。她的年纪约三十岁,为着时髦起见,她也跟人家剪了发;但除开时髦的短头发而外,周身不能发现第二处配称时髦的地方。她生得很丑,很像一个粗陋的下等男人的样子。她有一个印第安人一样的短小而仰天的鼻,双眼灰浊而呆滞,嘴大而唇厚,额小而肤黑。她的身材很笨重,呆板,举动十分Awkward!但她的妒忌性也正和她丑态成正比例!

林妙婵刚搬进她的家里时,她的美丽本身已大足令她妒忌。当黄克业和林妙婵在谈话时,她更是妒忌得脸色青白,印第安人式的鼻更翘高起来,喃喃地说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后来,她又看见霍之远和林妙婵很是爱好,更加愤恨,整日指桑骂槐地在攻击着她。攻击的结果,便促成林妙婵的迁居。

她迁居后,出入愈加自由,她和霍之远的踪迹便亦日加亲密起来。

前天晚上,林妙婵和霍之远一道到电戏院去。院里一对一对的情人咭咭咕咕在谈话。他俩当然亦是一样的未能免俗了。这晚,她身上穿着白竹纱衫,黑丝裙,全身非常圆满,曲线十分明显。她的易羞的表情,含怨含情的双眼,尤易令人迷醉。

这晚×电戏院演的是《茶花女》,剧情十分缱绻缠绵。霍之远坐在他的皇后身边,过细地欣赏着她的一双盈握的乳峰。他觉得她全身之美似乎全部集中在这乳峰上。它们这时在他的皇后的胸前微微闪现着。他有点昏迷失次,全身的血都沸热了。

她的两只灼热的眼睛,含情而低垂。她的脸羞红着。膝部压在他的膝部上,心上一阵阵的急跳。她是不能自持的了,全身倾俯在他的身上。

“糟糕”,霍之远昏乱间向着自己说着。“现在更加证实我和她已经是在恋爱着了,啊!啊!这将怎么办呢?一个有妇的男人和一个有夫的女子恋爱,这一定是不吉利的!Oh!ToLoveAnotherMan’sWifeitisverydangerous,verydangerousindced!”……他觉得有点临阵退缩了;他恨今晚不该和她一同来看电戏。但,他的另一个心,却感到无论如何再也不愿离开她。

“老天爷!”他想着。“我的荒凉的,破碎的心!我的悲酸的,Ruin的生命!我!我!我既不能忘弃旧情,又那里能够拒绝新欢!唉!唉!在情场上我完全成了一个俘虏了!我不知怎样干,但天天又是干下去;这便是我的陷溺的最大原因!唉!我不能寻求什么意义,我始终为着爱而堕落,而沉沦!老天爷,明知这样干下去是犯罪,但不是这样干下去,简直便不有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觉得一阵阵凄郁,他的手已经在数分钟前摸摸索索,从她的短衣袖里面探进,冒险地去摸着她的令人爱得发昏的乳峰了!

她把她的手从竹纱衫外压着他的手;这样一来,她的乳头便是更受摩擦得着力了。

在这样状况之下,他和她昏迷了一个钟头,才清醒着!……

霍之远在S大学里面的宿舍楼栏上,回忆着这些新鲜的往事,觉得怅惘,凄郁。林妙婵的未婚夫,他已晤面几次了;他的年纪约莫二十二三岁;高大的身材,脸膛阔大,衣着漂亮。全身看起来,有点粗猛的表情,虽然他的样子还不算坏。他在上海的一个私立大学毕业。他本想在本年暑假期内和林妙婵结婚;但林妙婵不愿意,偷偷地逃到C城来升学。现在他自己跑到C城来,依旧要求她回去结婚。林妙婵依旧不愿意。他没有办法,只得守着她住着;一面托霍之远替他寻找一件职业。

霍之远自见林妙婵的丈夫和她同居之后,他便不太愿意和她见面了。但,他老是觉得寂寞。他这时候站立在幽昏里,异常焦躁,双手抱着他的头,不住地,踱来踱去。“革命!努力地去干着革命工作!我要从朝到暮,从冬到夏的工作着!工作着!把我的筋肉弄疲倦了,把我的精神弄昏沉了,那样,那样,我便将再不会被寂寞袭击着了!……”

他最后,终于这样决定了。他的心头轻了一些,觉得这个办法是消弥他的幽哀的坦途大道。

他大踏步走进房里面去。蓦然间在他的书桌上看见一封信;那些娟秀的字迹一触到他眼帘时,他便知道那是谁写给他的,他踌躇了一会,便把它撕开,看着:

“亲爱的之远哥哥:我今晚真是寂寞得很啊!你这几天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坐谈呢?真是……唉!难道我俩的友谊你已经怀疑着么!亲爱的之远哥哥,便请你忆起在大草原间的晚上我们俩是怎样的感动地呵!

……

我想不到你不来和我相见,是什么意思?这几天来,我恍惚堕入黑暗的坟墓里面去了,我感到异常悲哀!我真是……唉,快来看我吧,亲爱的哥哥!……你的妹妹,妙婵。”他看完这几行短短的信以后,脑中觉得异常混乱。“去呢!还是不去呢!唉!一个善于怀春的少女!一个善良的灵魂!她真是令我完全失却理性,不知怎样办才好了!糟糕!刚才千锤百炼的决心,这时候已经是完全动摇的了!……去吧!但是他的丈夫很令我讨厌;很妒忌!他见我和她在一处是不大能够容忍的。实在说,我和她也真是有点太亲密了!唉!……不去吧!那她可太难为情了!唉!为安慰着她起见,就是冒许多危险和不名誉,也不能够退缩的!……”

他终于这样决定了,立起身来,雄赳赳地立即跑向夜色幽深的街上去。过了十五分钟以后,他便到了他的情人住着的楼前了。他踌躇了一会,便走进去。

她住着一个街面的大房,林雪卿和章昭君和她同住在这大房里面。她的未婚夫住在一个后房,张子杰住在毗连厨房的一个小房里。这时候,他们都在厅上聚谈,厅上灯光照耀,亮如白昼。林妙婵和蔡炜煌,这时也在厅上坐着。他们的神色很不和谐;男的有些凶猛粗犷,像一只野兽预备搏食一只弱小的羔羊似的。但他显然地,流露着失望;因为他的强力,不能得到一个处女的心。女的有些仓惶失措,恐怖和悲哀压损了她的心灵;她的色苍白得和一张纸一样。霍之远和他们闲谈了一会,林妙婵便走到厨房里面煮水去。厨房离这厅上不过十几步远,林妙婵在那儿站立了一会便高声喊道:“之远哥!之远哥!”

霍之远随着这个声音,走到厨房里面去。

厨房里面火光熊熊,壁上挂着一个藏盘碗筷子和各种杂物的柜;入门靠墙的左边,离地面二尺来高,有一个安放火炉和杂物的架。林妙婵正立在这架前烧炉呢。她一见霍之远,便现出怪可怜的样子来。她的脸色一阵阵红热,眼睛里闪出一层娇怯的,恳挚的,销魂的薄羞。她是很受感动了,一种感激的,恩爱的,心弦同鸣的表情来到她的脸上。

“之远哥!”她低声说:“你这几天生气么?为什么老是不肯到这儿来呢!……现在我要感谢你,感谢你还不至于摈弃了你的可怜的妹妹啊……”说到这儿,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胸部在唤着气,声音窒塞着。

“妹妹!”霍之远说,他这时觉得一阵销魂的混乱,在他面前这个泪美人,这个为他而寂寞的少女,他觉得有拥抱和热吻的权利;但暗中有了一种力量禁止他这样做,那力量便是礼教的余威。“我很对不起你!……但我不能时常来这儿和你谈话的苦衷,你当然亦能够知道的。我……今晚本来也想不来这儿呢。不过……唉!我那里能……”他的声音也窒塞了,他的销魂的混乱,因他的每句话而增加他的烦恼的搅扰。他的心似乎是裂着了。

猝然地,不能忍耐地,她把她的一只美丽的纤手伸给他。他的手儿颤动得很厉害,不自觉地去握着她的手。两人的血都增高沸热了。各人把畏羞的,飞红的脸低垂。在不期然的偷眼相望中,各人都增加几分郁悒和不安。“在这儿谈话太久,终是不便;我们到公园散步一会去吧!……”这个声音在霍之远的喉头回旋许多,终于迸裂出来。

一种新鲜的喜悦,似乎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倏然间得到一星星光明似的喜悦在她的脸上跃现着。她似乎更有生气了,更活泼了,好像一朵玫瑰花在阴雨的愁惨憔悴中忽然得到一段暖和的阳光照在它的脸上一样。它把含情的,灼热的媚眼望着他,轻轻地点着头。这个要求,她分明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约莫十五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她从厨房里走到自己的卧室中穿着得更齐整一些,便到众人依然正谈着话的厅上来。她很自然地,庄严地对着她的未婚夫说:“我和之远哥到街上散步一会去便回来!”

她的未婚夫的脸色即刻变得很难看了,他恨恨地望着他们,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在街上跑了一会,冷冷的街灯,凉凉的晚风,澹澹的疏星,镇静了他们的情绪。他们是手挽着手的走着,当经过S大学时,霍之远心中一阵阵急跳,他害怕他给他的同学看见。……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们发见他们自己已在第一公园里面了。一盏一盏的套着圆罩的电灯挂满在此处彼处的树腰上。全公园好像一个蔚蓝的天体,这些圆罩的电灯便是满天的月亮。人们在这天体间游行的,便是一些无愁的天仙。这儿,那儿屹立着的大树,便是在撑持天体使之不坠的巨人。这是何等地美丽,何等地神秘的一个公园啊!他俩这时拣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那儿有繁花作帐,翠叶为幕。他们在这种帐幕间相倚地坐下。这时,两人都似乎窒息着,喘着气;彼此的肉体故意地摩擦着,紧挤着。拥抱和接吻的要求在各人的心窝里都想迸发出来;但这种要求被制死着,被紧紧闷住着。在这种状况下,他们都觉得有一阵销魂的疼痛,烦闷的快感,柔腻的酸辛。两人的脸烧红着,额上有点发热。女的微微隆起的胸部,芳馥的肉香,纤纤的皓腕,黑貂般的眼睫,丰满的臀部在男性的感官里刺痛!男的英伟的表情,一只富有引诱性的灵活的眼睛,强健有力的两臂,很有弹性的坚实的躯体对于女性的憧憬着的男女间的秘密的刺激,令她有些难以忍耐。……

在电戏院表演过那场鲁莽的举动,他们这时都不敢再轻于尝试了。沉默了五分钟以后,霍之远望着远远的碧空,想着些远远的事物,极力分散他的藏在脑海里的不洁的想像。他的努力,并非全归无效;他觉得他的确是清醒了许多。他开始地用着一种幽深的,渺远的神气很感动地向着他面前的女后说:

“亲爱的妹妹!……我是个堕落过的人,颓丧到极点的人,我想我不应该领受你的纯洁的爱!……我一向被无情的社会,恶劣的境遇压逼着,侵害着,刺伤着,我的沸热的心情,只使我变成支离的病骨!我的天真无邪的行动,只使我剩下一个破碎的,荒凉的心在我!唉!被诅咒的我!被魔鬼抓住的我!我的被毁坏的大原因,是因为我的同情心太丰富,我对于一切虚伪的,欺诈的,冷酷的权威和偶像太过不能讨好!和不忍讨好!我真是宁溘死以流亡,不愿向那腐败的,恶劣的旧社会的一切妥协!……在这旧社会里面,父亲和母亲牺牲了我,我的妻被我牺牲,同时我也被她牺牲!我的心爱的病卿!唉!唉!现在她的呻吟多病又是给谁牺牲呢?……以前我的所以颓废,堕落,一步一步走向魔鬼手里去,走向坟墓里面去,是因为这个缘故,现在,我的所以想戮力革命,把全身的气力,把剩余的血的沸热倾向革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嘶了,便歇息着。他望着林妙婵,澹澹的星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的面色变得分外苍白;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血管里的血被同情涨热了。

“我一向”,他继续说着。“好像在人踪绝灭的荒林里过活一样,好像在渺无边际的大海里的孤舟中过活一样!人家永远不把同情给我,我也永远不想求得到人家的同情。有许多时候,我根本也怀疑“同情”这件东西了。我以为“同情”这两个字大概是不能于人类中求之!……但是,亲爱的妹妹!你为什么这样爱我呢?不要这样的爱我,我想我是值不得你这样的怜爱呢!……而且,你这样的爱我,你的未婚夫会觉得不快意。是的,他今晚的表情不快意到极点了,我是知道的。亲爱的妹妹,我的不敢时常到你那边去坐谈,为的是恐怕对你的幸福有所损害!……但是,我敢向你坚决的表示,我始终是爱你的!爱着你好像爱着我的亲妹妹一样!……”

林妙婵的身体抽搐得很厉害,她全身倾倒在霍之远的怀上,脸色死死地凝望着霍之远。一阵伤心的啜泣,不可调解的哀怨,压倒了她。她想起她的未来的黑暗的命运,结婚后种种不堪设想的痛苦和被污辱!……她和霍之远的终有隔绝之日!她在他的怀里昏迷了。过了一刻,她才用软弱的声音说:“哥哥!我爱你,我虽不能和你……但我的……一颗鲜红的心……早已捧给你!捧给你了!

……”

她的悲酸的声音,在微风里抖战着。……他们在这儿坐谈着,一直到深夜才回去。

又是过了两个礼拜,蔡炜煌因为害着肠炎病已于几天前入H路的C医院求医去。林妙婵本来已考进党立的G校。并且搬进校里面去;这时只得向学校告假,日夜去看守着她的未婚夫的病。

C医院离K中央党部不远,它在C城的东门外,洋式的建筑物,甚是漂亮。在医院面前留着一片有剪齐的细草平铺着的旷地;旷地上杂植着一些西洋式的异草名花。晚上有许多白衣的看护在这儿蹁跹着,坐谈着。

医院是红色的砖砌成一个十字式;现出坚固,高峭,和危屹的样子。屋顶栽着几个绿色的小塔,像戏台上的丑角戴着的“店家帽”一样,很滑稽而有趣。医院内满着各种药水的气味;气象异常阴沉而幽郁。

蔡炜煌住的是这座医院的三层楼340号房。房的方向,是坐北朝南。房里的壁都涂上白色,陈设简单。一个给病人安息的有弹弓床板的榻。榻的四脚下有铁的旋转轮,可以任意移动。朝着病榻的他端靠墙有一张小榻专给看病人的人睡着的。林妙婵现在每晚便是在这样的榻上睡着。

这医院因为是在郊外,故此每夜虫声如雨,窗外的黑影,像巨鬼的异像一样,令人一见十分恐怖。要是,在这里睡着的人,中夜从梦中惊醒,一阵凄楚的,恐怖的情绪便会使他透不过气来。林妙婵因为病人的坏脾气,和惊人的险状,夹杂着她自己的失眠,恐怖,忧急,弄得很憔悴。她每天抽闲的一二个钟头便走到霍之远面前去啜泣。在这个时候,她觉得全宇宙都是漆黑,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光明;觉得全宇宙都是冰冷,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暖和;觉得全宇宙都是魔鬼,只有在霍之远面前才得到保护。她的被病人吓得像萤光一样的脸,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回复她的玫瑰花的颜色。她的被病人蹂躏得刺痛的心,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回复它本来的恬静和甜醉。她的被病人叱责和诅咒的受伤的灵魂,要在霍之远的面前,才能得到它的安息的家乡。

霍之远,因为要避免蔡炜煌的妒忌起见,到医院去的时候很少。但,林妙婵的凄凉无依的状态和恳切真挚的祈求终使他对这医院的病室不能绝迹。

这晚,他在部里放工,吃了晚饭之后,照例地走到医院去看他一看。他害的是“小肠坏”;一入室便听到他不断的呻吟。他的脸完全无生气,深深的眼眶,嵌着两只无神的眼睛。他现出焦逼,烦躁,苦楚。在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定。斜阳光无力地照入病室,在他的完全憔黄的脸上荡漾着。他流着眼泪对着霍之远说:“兄弟——我——很——感谢——你——你时常来看——我!——我——想——我——是——不能活——下去!……唉!……”

霍之远很受感动,用着悲颤的声调向着他说:“不会的!你的病并不是十分厉害;只要你能够安心将息。医生说,多一二个礼拜你便可以完全好了。——总之,无论如何,你这时应当心平气和,神舒意爽。死生之念,得丧之怀,应当置之度外。——医生只能够医你的病的一部分,你自己医自己的部分比较还要大了一些呢。……”

病人点着头,只是呻吟;他的病显然不单是“小肠坏”那么简单;好像他的身心各部分都病起来似的。林妙婵这时穿着淡红色的衫衣,脸上因为废枕忘餐而苍白,神色有些恍惚不定。霍之远望着她,眼上一热说:“婵妹!你亦要珍重些!……”

林妙婵望着他,觉得凄然,怅然,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过了一会,霍之远向着病人辞别说:“煌兄,请你珍重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病人点着头,表示感激的样子。

林妙婵这时也站起身来向着病人说:“我送之远哥下去吧,一会子便回来!”

这句话刚说完时,她已和霍之远一道走到病室的门口了。他俩在走廊上走动时,挤得比平常特别紧。他把他的左手按在她大腿上,她左手挽着他的腰。他们的脸都涨红着。

当他们行近楼梯口时,四面无人;她忽然故意地停住脚步,他也凝眸看她。

“之远哥!你亦要珍重呢!你近来瘦削得多了!……”她说着热热的珠泪,迸涌着她的眼眶。一阵软弱使她全身的重量都载在霍之远的身上。

他挽着她再向前行。用着悲颤的声调向着她说:“可怜的妹妹!……你好苦啊!……”

“之远哥!”她说:“我怕得要命呢!他的病时常发昏,说神说鬼!我日夜被他吓得透不过气来。——他平时的脾气已经是很坏。每一不如意,便捶胸撞头。现在更凶了,大小便不能够起身,都要我服伺他;稍一不如他意时,便破口大骂!——唉!……”

霍之远这时在一种沉醉而又发昏的苦痛中,心里为一种深厚的同情和销魂的痴迷所惑乱!他的青春的热力,在这样阴沉的,愁惨的,迷惑的状况中焦灼着,压抑着。他被一种又是缠绵又是急促的情调纠缠着。一阵阵娇喘的声音,从林妙婵的胸口裂出来,刺入他的耳朵里,他的涨满着血的脸上,登时变成苍白。

“我爱!你怎么这样悲哀呢!”他喃喃地说着不自禁地吻着她的膀臂。

他们已是走到医院门口了,在杂植着相思柳,紫丁香,洋紫荆,洋朱藤,和各种杂花的草地上只是踌蹰着。夜色混合着花香,洒满着他们的襟颜。这儿,那儿有许多白衣,白裙的看护妇的迷离的笑声和倩影。

忽然,一个惨裂的,悲嘶的声音从病人的室里冲出来。这个声音是这样愁惨可怜的,正如一只山猪给猛虎衔去时的悲鸣一样。他们都为这声音所震动,因为这个声音似乎有些像他们熟识的病人吐裂出来的声音一样。他们即刻跑回三进四十号房去。当他们走近三百四十号房时,这种尖锐的,悲惨的声音,继续由房里冲出,中间杂着一二句咒诅的话头。

他们冒险走进房里面去,蔡炜煌在榻上抽搐着,口里的惨叫停止了。忽然他把他死死的眼睛钉视着他们俩人。随即喘着气向着林妙婵大声叱骂:“你!——!你——死——去——了吗?!你——这————小——娼——妇!——!——!——泼货!——你——快——些——把我——勒——死——罢!——”

他一字一喘,骂了这几句,便又狠狠地瞪着他们一眼,随即昏去。

林妙婵只是哭,急得连半点主意都没有,紧紧在挤在霍之远身上,全身抽搐得愈加厉害。她把双手遮着目,不敢再望榻上的病人。

霍之远这时也急得心寒胆战,他一面安慰着林妙婵,一面在筹思着办法。过了一会,他觉得非打电给病人的家属不可。他很确信,病人已是没有活起来的希望了,一个深刻的怜悯之念,来到他心头,热热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迸出。

“唉!唉!悲哀!悲哀之极;”他下意识似地说着。这时,他的脸吓得像幽磷一样凄绿,额上浴着冷汗。病人昏迷的时间是这么悠长,有些时候霍之远以为他是完全死去了。他急遽间从抽屉里抽出一片纸来,用自来水笔写着:“厦门××街××号转,述兄:煌病危,速来!

C城,C医院林。”

他抽了一口气,对着这张电稿打了几个寒噤。辞别了林妙婵,他抱着这张电稿,走向电报局去。

八月十五的晚上,一轮皓月已在天上凝视人间。这一夜的月色,在中国的传说上和闾里间的习俗上都觉得是最美丽而有趣的一夜。尤其是,闺女们把她们酥醉的芳心,少妇们把她们温馨的梦语,在裳飘带转的嫦娥的辉光之下为她们的意中人祝福跪拜,更属韵致。

C城的中秋,也有它的特别热闹的地方。这一晚,除开一些痴儿女在拜月怀人外,其余的大概都到珠江江面荡舟去。“珠江夜月”本来已是C城中几个胜景中之一;而当这十里清光,万人细语,在这清秋胜节之候,在这一般人认为有特殊的历史性的美的传说中,当然更加令人觉得有流连的必要。

霍之远,独自个人在S大学宿舍里面的楼阑上对月呆坐。他的几位好友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和他的几个同乡组织一个“赏月团”。他们这时候,都已经到珠江江面荡舟去了。他本来亦是团员之一,但他托故不去;独自个人在这清冷的宿舍里面,别有所待。

他穿的是一套银灰色的称身西装,坐在一只踅足的藤椅上,神情寂寞,脸上从月光下望去,格外显出清瘦。他的左脚踏在楼板上,右脚下意识似地在踢击着楼阑;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他的头左摇右摆,倏然间大声念着:“十里瑶光伤积愫,满楼衣影怯秋寒!”

这个颤动而哀紧的声音,打破了楼阑里的沉寂。“唉!唉!”他叹息着,眼上渐觉为泪光所模糊。“我完全迷失了理性,完全在她的像醍醐一般的浓情里陶醉了!唉!我的像残灰一般的生命,终当为她再燃!我的像冰雪一般的情怀,终当为她再热!在这世纪末的情怀里,闹市病的凄况中,遇见她!当真是我的生命史上激起了一个美丽的波澜!但!心灵贫弱的我,一向在过惯破碎生活的我,战斗力不足的我,对这目前的幸运,觉得实在有点恐怖!可是命运早已使我柔顺地做她的奴隶了,我的一颗心早已不知不觉地呈给她,揉在她的手心内了……唉!她这时候为什么还不来呢!七点钟,七点半钟,时候已到了,她为什么还不来呢?……”

霍之远那夜到电报局打电报后,蔡炜煌的哥哥蔡述煌隔了三天便即赶到。蔡炜煌的病势,日见沉重;他见他的哥哥赶到,向着他泣着最后的数行眼泪后便即神经错乱,认不出谁是谁来。林妙婵现在比较有了闲空了;她除看视病人外,晚上总抽出几个钟头来和霍之远厮守着。这时候,正是他们晚上幽会的时候了,霍之远所以不肯和他的朋友一同到珠江江面去荡舟,老是在这校舍里而等候的,也正是为着这个缘故。

月儿今晚的确是特别美丽得多,她在天际俏立着,是这样的娉婷,婀娜,风流。她把别离的凄清,相思的愁怨,倦废的寂寞,沉醉的温馨传送给人间;她自己却永远是羞怯的,镇静的,未曾动情过的。但,她今晚的确是比平时更加美丽得多了。

这时候,一个娉婷的影,踏着花荫,在月光下幽幽地移动着,一步步地走向霍之远坐候着的楼阑那边来。过了几分钟,这娉婷的影已立在霍之远的面前,把等候得不耐烦的霍之远高兴得跳起来了。

“亲爱的婵妹!”他握着她的手,亲热地低唤着。“亲爱的远哥!累你久等了!”林妙婵说,软软地挤在霍之远的身上。

“到房里面坐谈去罢!”霍之远很神秘似地说,他的声音为销魂的愉快所窒塞,他的脸热热地涨着血。林妙婵很柔媚地望着他一眼,跟着他走进房里面去。

“……”

两人沉默了一会,在寂静的卧室里面,彼此都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逼,透不过气来。林妙婵的脸完全羞红着了,她的头低垂着,两眼脉脉含情。霍之远坐在卧榻上,用着怜爱的,动情的,灼热的目光望着她。一个神秘的,诱惑的,不能压制的肉的渴望,拥抱和接吻的念头来到他的心窝里。同时,他因兴奋过度而焦灼,觉得有一种窒塞着的烦闷。

“到校园去罢,今晚的月色好得很啊!”他对着林妙婵发梦一般地说着。这时,他完全在一种浪漫故事的情境中陶醉了。

“今晚的月色真的是很美丽的!”“到校园里去很好,我很赞成!”林妙婵答,她的态度很是自然而真挚。她今晚穿的是一套称身的女学生制服,身材俏丽;玫瑰花色的脸庞在电灯光下发亮。她心里怔忡着,又是含羞,又是快活。

是晚上八点钟前后了,霍之远和林妙婵离开灰褐色的宿舍,走到充满着月色花香的校园里去。校园里是这么美丽,幽深,神秘。翠竹秀拔,苍松傲郁,洋紫荆俏丽,法国梧桐萧疏,狮子勒,珊瑚树,九里香,铺地锦,紫丁香……把地面饰成一个盛装的少妇一样。他俩这时站在一株蔷薇花之前,霍之远翘着首吮吸着那如梦如烟的澹荡的月华,他的心觉得飘飘渺渺的,像在月光中游泳着一样。过了一忽,他转过头来向着她呆呆地望,她的美丽的小脸,她的映着月光的胸前令他完全迷失了。他发狂地搂抱着她,把她狂吻了一阵。他的心中觉得一阵以前未曾感觉过的愉快。

“亲爱的妹妹!”他喘着气说,把头靠在她的怀里,听着她心脏里急亢的脉搏的声音。“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我的生命!……”热热的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里滚出来,他觉得他太幸福了。

林妙婵把她的一双莲藕般的手腕紧紧地挽在霍之远的颈上。她像怕他走开了去似的用力的挽着,这使霍之远的颈上觉得有些疼痛了。他们只是把灼热的,不!喷火的眼睛相望着,像饮了猛烈的酒精一样的陶醉。过了许久许久以后。她才幽幽地向着他说:

“亲爱的哥哥!我第一天见你时便吃了一惊,我的心便跳个不住了!你还记得第一天在黄克业先生家中相见时的情形吗?你那时在电灯光下踱来踱去的念着苏曼殊的诗。他的声音像音乐一般的打动我的心弦。你的那种一往情深的态度真是令我一见陶醉哩!那晚吃晚餐的时候,你望着我很自然地问着我的姓名,我常时羞得满面涨红。哥哥!你的态度是多么天真烂漫啊!你真是令人一见,便觉得多么可爱啊!……”

月光如银,亮亮地披在他俩身上。树影儿软软蠕动,竹叶儿微微颤摇,一切的花儿,叶儿把冶红妖绿画出一个美丽的乐园。一切的经过是太美丽的了,他们都几乎以为在做着梦!

为要证实这在进行着的Romance还不至于离开事实,霍之远竭力想说出几句话来。但,他毕竟是太陶醉的了,更哼不出一个字出来。林妙婵噘着嘴儿,闪着眼儿,在半醉半醒的状况间继续着说:

“那晚,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你已经结婚和有了孩子的消息!我觉得失望,这真奇怪!亲爱的哥哥!为什么我一见便会这样倾心于你呢!”

“呵!”霍之远已经失却他的说话的能力了。他的强健多力的双臂总离不开她的像玉一般的肢体;他的胸部和腹部要是离开它们的温柔的陪衬物时便觉得痒痛!他的喉为热情所燃烧而干渴,他的眼闪着情火,他觉得他差不多要发狂了的样子。

夜渐深了,凉露湿衣,轻寒剪面。他俩只是拥抱着,接吻着,接吻着、拥抱着,忘记了天地间除了拥抱和接吻之外,还有别的事体存在了。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晓日初升,几声鸟语从茂密的玉兰树掠过S大学宿舍的楼阑。霍之远在卧榻里醒了一会,懒懒地斜躺着未曾起身。他盯视着帐纹出了一回神,连连地打了几个呵欠。

“我和她的关系,将来怎样结束呢!”他又想起和林妙婵两人间的问题来。他把他的眼睛合上继续地推想下去。“咳!糟糕!我爱她吗!是的,我现在便从客观的情形上看起来也不能说是不和她有了恋爱的关系了。已经连拥抱接吻都实行过,已经无日无夜地在说着情话,难道还说不上有了爱情吗?真糟糕!真糟糕!我更会和她恋爱起来!真的,这不但我自己是这么想!便连我的几个好朋友和许多同乡都在攻击我了!他们都在积极地攻击着我和她恋爱!咳!讨厌!我真不愿意听到他们有这般的批评!”他翻过身来,把他的足跟敲着床板一下表示他的不快;把眼睛望着帐外一眼,一列崇高的大树远远地射进它们的幽绿色的光来。他又沉默地想着;“咳!神经质的她,多愁善感的她,假使因我对她的无情而令她走到死亡之路去,我的罪恶可更大了!咳!前天昨晨,她的态度是多么令我感到怜悯和凄恻呢!她一早便走来见我,推开我的帐,握着我的手只是流泪。我问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她更出我意料之外地说了这几句,“我祝他早死啊!他早一日死,我早一日脱离地狱!”我感到心痛,我知道她的决心了!我知道她对我的期望了!……唉!真可怜!一班缺乏同情心的批评家哟,他们要是能够知道这里面所包含的是什么意义,又何忍这样的来攻击我呢!可是,我的悲哀倒不是因为得不到这班人的同情能悲哀;我的悲哀的真原因,是我的本身对于生命根本上起了怀疑,对于幻灭,死亡,空虚,苍茫的各种鬼影无法避去!唉!我的童年之心,我的欢乐之心啊!早已消逝!消逝!虽然,在和她拥抱的一两个钟头觉得有几分愉快和好过;但过后却更使我觉得凄惶和不安!预计将来的情形,我和她显然有非达到结婚不可的趋势。但,结婚后能够使我快乐吗?能够使他快乐吗?结婚后的大改革,对旧家庭的抛弃和牺牲,能够使我的心不流血吗?悲哀!这真悲哀!然而,——唉!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唉!唉!”

“霍先生!霍先生!”忽然一个声音在他的帐前喊着。霍之远吓了一跳,张开眼睛看时,原来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林妙婵,和蔡述煌!他连忙起身,向着他们点了一下头。“好早啊!”他下意识似地说着,心中感觉到一点不吉的预兆。

蔡述煌年约三十岁,是个普通的,商人式的样子。他穿着灰布长衫,态度很是颓丧,绝望。他的苍白色的脸,脸上刻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

“炜煌已于今早四点钟的时候死去了!”他带着鼻音说。眼泪成穗地垂下。

林妙婵只是啜泣着,她望着霍之远只是打着冷噤,一种恐怖的,忧惧的,混乱的表情深深地刻在她的面上。“之远哥!……”她咽着泪说着这一句,便放声大哭起来。

霍之远在一种深厚的同情,和充分的怜悯中喊出来:“哎哟!天哪!……但是,这亦是无办法的,述兄,婵妹正宜节哀。我们现在须要从速整理他的身后事。以后各人须要更加出多一分气力,做多一分事业,以慰安死者。我们不应该悲哀,不应该消极啊。……”

自从蔡炜煌死后,霍之远和林妙婵便一天一天地更加爱好起来了。蔡炜煌之死是给他们的命运上一个多么大的影响啊!

这几天,恰好霍之远卧病。正暮秋天气,碧空和一个深水潭般的澄净,凄沉。若在平时,他定会约几位好友到白云山巅去逛游一场,在那儿有一种渊静,萧疏的特殊的情调给他们领会。或者,会约着他的情人坐着同欧洲十七八世纪一样的马车到沙河去作一回漫游。在那儿,秋林掩映着斜晖,马蹄声杂着车轮辗地的声音,特别能够给人们以一种乡愁的刺激;那便可以令他和他的情人在马车里面挤抱着一同去领略那种SweetBitterness。或者,当他还未曾离去Romantic的猖狂时代,他定会对着秋风黄叶,散发大叫;念着,“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两句诗后,便把他筐中的棉衣全数拿到当铺里面去换几块钱,即刻带着他的朋友们到酒家去喝个泥醉。

可是,他现在是卧病了,而且也是比较从前老成得多了;所以上面所说的那回事,他自然都做不到。他的病倒不十分紧要,不过躺躺几天便一定可以痊愈的热症。他在病里,亦实在未曾觉得寂寞;因为这场病从Prologue到TheEnd,林妙婵女士始终是个殷勤而缠绵的看护者啊。在病中,在林妙婵殷勤看护里,霍之远时常这样想着;“唉!这回可更加没法了!她的未婚夫现在已是逝世,我和她的爱情可更是没遮拦的了!和她恋爱下去罢!把旧家庭抛弃,把不合理的旧婚约取消,从此在革命的,向光明的大路上走去吧!我不应该再在旧制度下呻吟了!我不应该和我的旧式老婆胡混着,过了暗无天日的一世了!但!唉!这其中亦正有难言之痛!……还是能够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好;我的精力应该全部集中在革命的事业上。我干一切的革命工作,都太不紧张,和太浪漫了;我以后应该痛改才是!唉!唉!被帝国主义者和军阀双重压迫下的中华民族的民众正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我!戴上革命者的面具的我,还不拚命去工作,拚命去干着打倒帝国主义者和打倒军阀的工作;这那里可以呢?我!我还在这儿闹着恋爱问题,这那里可以呢?……”是晚上时候,电灯照耀,霍之远躺在榻上,林妙婵坐在他的身边,替他捶腰。

“哥哥!你还觉得肚饿吗?我替你煮一碗白粥给你吃。”林妙婵把她的嘴放在他的耳边问。

“妹妹!谢谢你!我的肚子还不饿呢!我觉得很有点口渴!”霍之远答,他的炯炯的双眼朝着她望。她今晚穿的是一套G校的制服,淡灰色的襟裙,倒映着她的有病态的小脸,特别显出一种贞静,朴素的意绪。她的一双水汪汪的星眼,又是带着羞怯,又是带着无限柔情;它们似乎是在向人炫耀着说:“Wearethepurestandholiest!”“我去替你泡一盏浓茶给你喝!”她说着,便把她的额去亲着他的额上,自语着:“还热呢!”“妹妹!坐在这儿不要动;我病了几天真把你累坏了!……”

“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轻手,轻脚,用不着气力,怎么便会累坏人呢?哥哥!你也忒客气了!”她说着,便立起身来,即刻去替他泡着一盏浓茶,拿来给他。他坐起来,倚在她身上把那盏浓茶一口气喝完了,额上出了一额汗,精神觉得舒适了许多。

“妹妹!”他说,把头枕在她的颈上。“你对待我这样好,我不知道要怎样报答你才好呢!……唉!这时候,我好像睡在摇篮里受母亲之爱护;我好像躺在草坪上受阳光之暖照;我好像在黑漆的旷野里得到一线灯光时的安慰;我好像在苍茫的迷途里得到一个亲近的人来引导我到目的地去一样的快乐!唉!妹妹!你对待我这样好,我不知道要怎样报答你才好呢……”他越说越觉得兴奋,把林妙婵呆呆地望了一回之后,眼中一热,忽然淌下几点眼泪来。“哥哥!”林妙婵很受感动地说,把霍之远的手握着很出力。

过了一会,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几个人都从街上回来,走来看他。他们替他买来一些梨子、嘉应子,陈皮梅;和拿来一剂药。

“老霍!而家觉得好的吗?”郭从武问。他是个高身材,阔臂膀,双眼英锐得可怖,粗暴而又精密,滑稽而又有真性情的人。他的年纪还轻,今年刚二十一岁。罗爱静和林小悍都在霍之远的面前坐下。林妙婵早已站在一旁和他们搭讪着了。

“今晚系双门底撞到一个女子,真系漂亮咯!渠的屁股,真系大的爱人!……”林小悍用着滑稽口吻说,他是个矮身材,面孔生得漂亮,性格倔强而高傲的人。他的年纪约摸甘二三岁。

“个个女子真系漂亮咯!老霍!可惜你病左,唔会同我的荡街去,失了里个机会咯!”郭从武赞叹着说,他一面说,一面笑,态度很无忌惮而活泼。

罗爱静只是沉默着;他望霍之远一回,望着林小悍诸人一回,望着室里面的灯光一回,始终是沉默着。他的年纪和林小悍一样大,戴着近视眼镜,面孔生得秀雅而苍白,态度沉默而迂徐,是个好性气的人。他在这几个人中,比较最有理性,头脑比较亦致密一些;但身体却是他最坏。他行路时,背有一些驼,显出不健康的样子来。他们再坐了一会,说着一些应该留意保养的话头;便把看护他的全部的责任交给林妙婵,跑回他们的房里去。“你们这班男人都喜欢说这些不尴尬的说话,真是讨厌极了!”林妙婵带笑说,她照旧地走到他的卧榻里面去伴着他坐着。

“他们也忒可怜了!一个个都是心高气傲,又看不惯这社会里面一切的虚伪的排场,因此索性变成滑稽起来了!唉,这班人实在最苦;你看他们表面上虽然是有说有笑,但他们的心都是不停地在流着血呢!(Heartbleeding)我从前也和他们一样,现在比较是好了一些了!这也是妹妹的力量呢!”霍之远说。

这时候林妙婵忽然看见一个臭虫在霍之远帐里爬着,她便把它用指甲夹住,丢在地板上用鞋底踏死。一面笑着说:

“哥哥!你所以这样瘦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这里的臭虫太多罢!嗬!嗬!”

“它们蠕蠕而动,神态有点像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花花公子一样;我有时倒是有点不愿意即时把它们扑杀,有意留着玩玩啊!哈!哈!”霍之远答。

“哥哥,这么说,有点太便宜它们了!嘻!嘻!”

“那也好,便请你给我执行这个肃清臭虫的职务罢!

哈!哈!”

“嗬!嗬!我来当刽子手,把这些丑类杀个干干净净!”

“勇敢!勇敢!你是个女将军啊!哈!哈!”

这样谈笑了一会之后,林妙婵便真个替他翻枕,推席,一心一意的在扑灭臭虫。

霍之远心中觉得异样感激,眼上渐渐地又是蒙上一层泪光。自幼便神经衰弱的他,十年来曾了一点人世的滋味,更加觉得社会上一切的结合大都是虚伪;一切的排场大都是欺诈;一切人与人的关系,大都是互相倾陷,互相诬蔑,一切的一切,都使他灰心,使他觉得活下去固然有些不妙;横起心来去干着自杀的勾当,却又未免有些愚蠢。半年来的决心革命,固然使他的意气稍为奋发一点;但他只是把光明和美梦,寄之未来的希望。在这资本社会里面得到一个两足动物的真挚的爱情,他觉得绝对是不可能的。这时候,不!自从遇见林妙婵的时候!他开始地觉得天壤间,究竟还有情的一字存在了!他觉得异样快慰,异样得意。

“啊!啊!我此生终算是不虚度了!我终于在生命的程途上得到一个真正的伴侣!我的生命的种子不致丢在冰雪地里,未曾开花结子便先被冻死了!我不致于在黑暗里面摸索终生,不至于再在灯昏人寂的时候,有了一种所谓‘茫然’之感了,”霍之远躺在榻上,很感慨的想着,出神地在看着他的情人在替他扑杀臭虫。 eL48WXsXMJSlA8MaTCriXU5uaituqPUI12KYThwivUzv8F0HRyErtdJomgOfux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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