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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学革命1

文学改良刍议

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记者末学不文,何足以言此?然年来颇于此事再四研思,辅以友朋辩论,其结果所得,颇不无讨论之价值。因综括所怀见解,列为八事,分别言之,以与当世之留意文学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须讲求文法。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曰,务去烂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一曰须言之有物

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吾所谓“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吾所谓“物”,约有二事:

(一)情感

《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诸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谓情感也。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今人所谓“美感”者,亦情感之一也。)

(二)思想

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敻绝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文学亦犹是耳。

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秾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此文胜之害,所谓言之无物者是也。欲救此弊,宜以质救之。质者何?情与思二者而已。

二曰不摹仿古人

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即以文论,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进化也。试更以韵文言之:《击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时期也;《三百篇》之诗,一时期也;屈原,荀卿之骚赋,又一时期也;苏李以下,至于魏晋,又一时期也;江左之诗流为排比,至唐而律诗大成,此又一时期也;老杜、香山之“写实”体诸诗(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乐府》),又一时期也;诗至唐而极盛,自此以后,词曲代兴,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词之一时代也;苏、柳(永)、辛、姜之词,又一时代也;至于元之杂剧传奇,则又一时代矣;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浒传》视《左传》、《史记》何多让焉?《三都》、《两京》之赋富矣,然以视唐诗,宋词,则糟粕耳。此可见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故不能工也。

既明文学进化之理,然后可言吾所谓“不摹仿古人”之说。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前见“国会开幕词”,有云:“于铄国会,遵晦时休”。此在今日而欲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证也。更观今之“文学大家”,文则下规姚曾,上师韩欧;更上则取法秦、汉、魏、晋,以为六朝以下无文学可言,此皆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而已,而皆为文学下乘。即令神似古人,亦不过为博物院中添几许“逼真赝鼎”而已,文学云乎哉!昨见陈伯严先生一诗云:

涛园抄杜句,半岁秃千毫。所得都成泪,相过问奏刀。

万灵噤不下,此老仰弥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骚。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诗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藏秃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抄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弥高”之叹。若能洒脱此种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惟作我自己的诗,则决不致如此失败矣。

吾每谓今日之文学,其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三人而已)一项。此无他故,以此种小说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于《儒林外史》、《水浒》、《石头记》。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故能成真正文学。其他学这个,学那个之诗古文家,皆无文学之价值也。今之有志文学者,宜知所从事矣。

三曰须讲文法

今之作文作诗者,每不讲求文法之结构。其例至繁,不便举之,尤以作骈文律诗者为尤甚。夫不讲文法,是谓“不通”。此理至明,无待详论。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观,其取别号则曰“寒灰”,“无生”,“死灰”;其作为诗文,则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惟恐其速去,花发又惟惧其早谢;此亡国之哀音也。老年人为之犹不可,况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不思奋发有为,服劳报国,但知发牢骚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将以促其寿年,读者将亦短其志气:此吾所谓无病之呻吟也。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Fichte),作玛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也。其不能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务去烂调套语

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烂调,“蹉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其流弊所至,遂令国中生出许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实非之诗文。今试举吾友胡先骕先生一词以证之: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么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

此词骤观之,觉字字句句皆词也,其实仅一大堆陈套语耳。“翡翠衾”,“鸳鸯瓦”,用之白香山《长恨歌》则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帘”,“么弦”,皆套语也。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荧荧如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至于“繁霜飞舞”,则更不成话矣。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

吾所谓务去烂调套语者,别无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达其状物写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烂调套语者,皆懒惰不肯自己铸词状物者也。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张八事之中,惟此一条最受朋友攻击,盖以此条最易误会也。吾友江亢虎君来书曰:

所谓典者,亦有广狭二义。饾饤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故事而屏之,则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简而涵义多。此断非用典不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诗,并不可写信,且不可演说。来函满纸“旧雨”,“虚怀”,“治头治脚”,“舍本逐末”,“洪水猛兽”,“发聋振聩”,“负弩先驱”,“心悦诚服”,“词坛”,“退避三舍”,“滔天”,“利器”,“铁证”……皆典也。试尽抉而去之,代以俚语俚字,将成何说话?其用字之繁简,犹其细焉。恐一易他词,虽加倍蓰而涵义仍终不能如是恰到好处,奈何?……

此论甚中肯要。今依江君之言,分典为广狭二义,分论之如下:

(一)广义之典非吾所谓典也。广义之典约有五种:

(甲)古人所设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义,不以时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虽不读书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谓为用典也。上文所举例中之“治头治脚”,“洪水猛兽”,“发聋振聩”……皆此类也。盖设譬取喻,贵能切当;若能切当,固无古今之别也。若“负弩先驱”,“退避三舍”之类,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与之间,或可用之,然终以不用为上,如言“退避”,千里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语 成语者,合字成辞,别为意义。其习见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然今日若能另铸“成语”,亦无不可也。“利器”,“虚怀”,“舍本逐末”……皆属此类。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 引史事与今所论议之事相比较,不可谓为用典也。如老杜诗云,“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诗云,“所以曹孟德,犹以汉相终”,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 此亦非用典也。杜诗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语 此亦非用典也。吾尝有句云,“我闻古人言,艰难惟一死。”又云,“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此语未必是。”此乃引语,非用典也。

以上五种为广义之典,其实非吾所谓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狭义之典,吾所主张不用者也。吾所谓用“典”者,谓文人词客不能自己铸词造句以写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陈言以代之,以图含混过去:是谓“用典”。上所述广义之典,除戊条外,皆为取譬比方之辞。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狭义之用典,则全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谓用典与非用典之别也。狭义之典亦有工拙之别,其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其拙者则当痛绝之。

子、用典之工者 此江君所谓用字简而涵义多者也。客中无书不能多举其例,但杂举一二,以实吾言:

(1)东坡所藏“仇池石”,王晋卿以诗借观,意在于夺。东坡不敢不借,先以诗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此用蔺相如返璧之典,何其工切也!

(2)东坡又有“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此虽工已近于纤巧矣。

(3)吾十年前尝有《读〈十字军英雄记〉》一诗云:“岂有酖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赵主父?十字军真儿戏耳,独此两人可千古。”以两典包尽全书,当时颇沾沾自喜,其实此种诗,尽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华侨诔陈英士文有“未悬太白,先坏长城。世无麑,乃戕赵卿”四句,余极喜之。所用赵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国维咏史诗,有“虎狼在堂室,徙戎复何补?神州遂陆沉,百年委榛莽。寄语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谓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处,终在不失设譬比方之原意;惟为文体所限,故譬喻变而为称代耳。用典之弊,在于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为主,使读者迷于使事用典之繁,而转忘其所为设譬之事物,则为拙矣。古人虽作百韵长诗,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与白香山《悟真寺诗》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长律则非典不能下笔矣。尝见一诗八十四韵,而用典至百余事,宜其不能工也。

丑、用典之拙者 用典之拙者,大抵皆懒惰之人,不知造词,故以此为躲懒藏拙之计。惟其不能造词,故亦不能用典也。总计拙典亦有数类: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几种解释,无确定之根据。今取王渔洋《秋柳》一章证之: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

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

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见瑯琊大道王。

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此诗中所用诸典无不可作几样说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学所以达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读五车之书,然后能通其文,则此种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语,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怀,称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语),是其例也。今人言“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写山高与天接之状,而曰“西接杞天倾”是也。

(5)古事之实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乱用作普通事实。如古人灞桥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种特别土风。阳关渭城亦皆实有所指。今之懒人不能状别离之情,于是虽身在滇越,亦言灞桥;虽不解阳关、渭城为何物,亦皆言“阳关三叠”,“渭城离歌”。又如,张翰因秋风起而思故乡之莼羹鲈脍,今则虽非吴人,不知莼鲈为何味者,亦皆自称有“莼鲈之思”。此则不仅懒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凡此种种,皆文人之下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说也。

七曰不讲对仗

排偶乃人类言语之一种特性,故虽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间有骈句。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此三排句也。“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此皆排句也。然此皆近于语言之自然,而无牵强刻削之迹;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声之平仄,词之虚实者也。至于后世文学末流,言之无物,乃以文胜;文胜之极,而骈文律诗兴焉,而长律兴焉。骈文律诗之中非无佳作,然佳作终鲜。所以然者何?岂不以其束缚人之自由过甚之故耶?(长律之中,上下古今,无一首佳作可言也。)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先立乎其大者”,不当枉废有用之精力于微细纤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废骈废律之说也。即不能废此两者,亦但当视为文学末技而已,非讲求之急务也。

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吾知必有闻此言而却走者矣。

八曰不避俗语俗字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参看上文第二条下)。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已久入韵文,观唐宋人白话之诗词可见也。及至元时,中国北部已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辽、金、元)。此三百年中,中国乃发生一种通俗行远之文学。文则有《水浒》、《西游》、《三国》……之类,戏曲则尤不可胜计。(关汉卿诸人,人各著剧数十种之多。吾国文人著作之富,未有过于此时者也。)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可无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以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路得〔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英法诸国亦复如是。今世通用之英文《新旧约》乃一六一一年译本,距今才三百年耳。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几发生于神州。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当时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此“断言”乃自作者言之,赞成此说者今日未必甚多也。)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于铄国会,遵晦时休”之类)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

结论

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远在异国,既无读书之暇晷,又不得就国中先生长者质疑问难,其所主张容有矫枉过正之处。然此八事皆文学上根本问题,一一有研究之价值。故草成此论,以为海内外留心此问题者作一草案。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民国六年一月

(1917年1月)

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一)

我 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以来,已有一年多了。这十几个月之中,这个问题居然引起了许多很有价值的讨论,居然受了许多很可使人乐观的响应。我想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从破坏一方面下手。但是我们仔细看来,现在的旧派文学实在不值得一驳。什么桐城派的古文哪,《文选》派的文学哪,江西派的诗哪,梦窗派的词哪,《聊斋志异》派的小说哪:——都没有破坏的价值。他们所以还能存在国中,正因为现在还没有一种真有价值,真有生气,真可算作文学的新文学起来代他们的位置。有了这种“真文学”和“活文学”,那些“假文学”和“死文学”,自然会消灭了。所以我望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对于那些腐败文学,个个都该存一个“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个个都该从建设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

我现在做这篇文章的宗旨,在于贡献我对于建设新文学的意见。我且先把我从前所主张破坏的八事引来做参考的资料:

一、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

二、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语烂调。

五、不重对偶——文须废骈,诗须废律。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话俗字。

这是我的“八不主义”,是单从消极的,破坏的一方面着想的。

自从去年归国以后,我在各处演说文学革命,便把这“八不主义”都改作了肯定的口气,又总括作四条,如下:

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这是“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一条的变相。

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二)(三)(四)(五)(六)诸条的变相。

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这是“不摹仿古人”一条的变相。

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这是“不避俗话俗字”的变相。

这是一半消极,一半积极的主张。一笔表过,且说正文。

(二)

我的“建设新文学论”的唯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生命,便没有价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发达。这是我这一篇文字的大旨。

我曾仔细研究:中国这二千年何以没有真有价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学”?我自己回答道:“这都因为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决不能产出活文学。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

我们为什么爱读《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呢?因为这两首诗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爱读陶渊明的诗和李后主的词呢?因为他们的诗词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爱杜甫的《石壕吏》、《兵车行》诸诗呢?因为他们都是用白话做的。为什么不爱韩愈的《南山》呢?因为他用的是死字死话。……简单说来,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

再看近世的文学:何以《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可以称为“活文学”呢?因为他们都是用一种活文字做的。若是施耐庵、邱长春、吴敬梓、曹雪芹,都用了文言做书,他们的小说一定不会有这样生命,一定不会有这样价值。

读者不要误会;我并不曾说凡是用白话做的书都是有价值有生命的。我说的是:用死了的文言决不能做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这一千多年的文学,凡是有真正文学价值的,没有一种不带有白话的性质,没有一种不靠这个“白话性质”的帮助。换言之:白话能产出有价值的文学,也能产出没有价值的文学;可以产出《儒林外史》,也可以产出《肉蒲团》。但是,那已死的文言,只能产出没有价值没有生命的文学,决不能产出有价值有生命的文学;只能做几篇《拟韩退之〈原道〉》或《拟陆士衡〈拟古〉》,决不能做出一部《儒林外史》。若有人不信这话,可先读明朝古文大家宋濂的《王冕传》,再读《儒林外史》第一回的《王冕传》,便可知道死文学和活文学的分别了。

为什么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呢?这都由于文学的性质。一切语言文字的作用在于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学。那些用死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却须把这意思翻成几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感情,却须把这感情译为几千年前的文言。明明是客子思家,他们须说“王粲登楼”,“仲宣作赋”;明明是送别,他们却须说“《阳关》三叠”,“一曲《渭城》”;明明是贺陈宝琛七十岁生日,他们却须说是贺伊尹、周公、傅说。更可笑的:明明是乡下老太婆说话,他们却要叫他打起唐宋八家的古文腔儿;明明是极下流的妓女说话,他们却要他打起胡天游、洪亮吉的骈文调子!……请问这样做文章如何能达意表情呢?既不能达意,既不能表情,那里还有文学呢?即如那《儒林外史》里的王冕,是一个有感情,有血气,能生动,能谈笑的活人。这都因为做书的人能用活言语活文字来描写他的生活神情。那宋濂集子里的王冕,便成了一个没有生气,不能动人的死人。为什么呢?因为宋濂用了二千年前的死文字来写二千年后的活人;所以不能不把这个活人变作二千年前的木偶,才可合那古文家法。古文家法是合了,那王冕也真“作古”了!

因此我说,“死文言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

(三)

上节所说,是从文学一方面着想,若要活文学,必须用国语。如今且说从国语一方面着想,国语的文学有何等重要。

有些人说:“若要用国语做文学,总须先有国语。如今没有标准的国语,如何能有国语的文学呢?”我说这话似乎有理,其实不然。国语不是单靠几位言语学的专门家就能造得成的;也不是单靠几本国语教科书和几部国语字典就能造成的。若要造国语,先须造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自然有国语。这话初听了似乎不通。但是列位仔细想想便可明白了。天下的人谁肯从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里面学习国语?所以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虽是很要紧,决不是造国语的利器。真正有功效有势力的国语教科书,便是国语的文学;便是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国国语成立之时。试问我们今日居然能拿起笔来做几篇白话文章,居然能写得出好几百个白话的字,可是从什么白话教科书上学来的吗?可不是从《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书学来的吗?这些白话文学的势力,比什么字典教科书都还大几百倍。《字典》说“这”字该读“鱼彦反”,我们偏读他做“者个”的者字。《字典》说“么”字是“细小”,我们偏把他用作“什么”,“那么”的么字。《字典》说“没”字是“沉也”,“尽也”,我们偏用他做“无有”的无字解。《字典》说“的”字有许多意义,我们偏把他用来代文言的“之”字,“者”字,“所”字和“徐徐尔,纵纵尔”的“尔”字。……总而言之,我们今日所用的“标准白话”,都是这几部白话的文学定下来的。我们今日要想重新规定一种“标准国语”,还须先造无数国语的《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

所以我以为我们提倡新文学的人,尽可不必问今日中国有无标准国语。我们尽可努力去做白话的文学。我们可尽量采用《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够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话来补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来补助。这样做去,决不愁语言文字不够用,也决不用愁没有标准白话。中国将来的新文学用的白话,就是将来中国的标准国语。造中国将来白话文学的人,就是制定标准国语的人。

我这种议论并不是“向壁虚造”的。我这几年来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没有一种国语不是这样造成的。没有一种国语是教育部的老爷们造成的。没有一种是言语学专门家造成的。没有一种不是文学家造成的。我且举几条例为证:

一、意大利。五百年前,欧洲各国但有方言,没有“国语”。欧洲最早的国语是意大利文。那时欧洲各国的人多用拉丁文著书通信。到了十四世纪的初年,意大利的大文学家但丁(Dante)极力主张用意大利话来代拉丁文。他说拉丁文是已死了的文字,不如他本国俗话的优美。所以他自己的杰作“喜剧”,全用脱斯堪尼(Tuscany)(意大利北部的一邦)的俗语。这部“喜剧”风行一世,人都称他做“神圣喜剧”。那“神圣喜剧”的白话后来便成了意大利的标准国语。后来的文学家包卡嘉(Boccacio,1313—1375)和洛伦查(Lorenzo de Medici)诸人也都用白话作文学。所以不到一百年,意大利的国语便完全成立了。

二、英国。英伦虽只是一个小岛国,却有无数方言。现在通行全世界的“英文”在五百年前还只是伦敦附近一带的方言,叫做“中部土话”。当十四世纪时,各处的方言都有些人用来做书。后来到了十四世纪的末年,出了两位大文学家,一个是赵叟(Chaucer,1340—1400)一个是威克列夫(Wycliff,1320—1384)。赵叟做了许多诗歌,散文都用这“中部土话”。威克列夫把耶教的《旧约》、《新约》也都译成“中部土话”。有了这两个人的文学,便把这“中部土话”变成英国的标准国语。后来到了十五世纪,印刷术输进英国,所印的书多用这“中部土话”,国语的标准更确定了。到十六、十七两世纪,萧士比亚和“伊里沙白时代”的无数文学大家,都用国语创造文学。从此以后,这一部分的“中部土话”,不但成了英国的标准国语,几乎竟成了全地球的世界语了!

此外,法国、德国及其他各国的国语,大都是这样发生的,大都是靠着文学的力量才能变成标准的国语的。我也不去一一的细说了。

意大利国语成立的历史,最可供我们中国人的研究。为什么呢?因为欧洲西部北部的新国,如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他们的方言和拉丁文相差太远了,所以他们渐渐的用国语著作文学,还不算希奇。只有意大利是当年罗马帝国的京畿近地,在拉丁文的故乡;各处的方言又和拉丁文最近。在意大利提倡用白话代拉丁文,真正和在中国提倡用白话代汉文,有同样的艰难。所以英、法、德各国语,一经文学发达以后,便不知不觉的成为国语了。在意大利却不然。当时反对的人很多,所以那时的新文学家,一方面努力创造国语的文学,一方面还要做文章鼓吹何以当废古文,何以不可不用白话。有了这种有意的主张(最有力的是但丁〔Dante〕和阿儿白狄〔Alberti〕两个人),又有了那些有价值的文学,才可造出意大利的“文学的国语”。

我常问我自己道:“自从施耐庵以来,很有了些极风行的白话文学,何以中国至今还不曾有一种标准的国语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这一千年来,中国固然有了一些有价值的白话文学,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明目张胆的主张用白话为中国的“文学的国语”。有时陆放翁高兴了,便做一首白话诗;有时柳耆卿高兴了,便做一首白话词;有时朱晦庵高兴了,便写几封白话信,做几条白话札记;有时施耐庵、吴敬梓高兴了,便做一两部白话的小说。这都是不知不觉的自然出产品,并非是有意的主张。因为没有“有意的主张”,所以做白话的只管做白话,做古文的只管做古文,做八股的只管做八股。因为没有“有意的主张”,所以白话文学从不曾和那些“死文学”争那“文学正宗”的位置。白话文学不成为文学正宗,故白话不曾成为标准国语。

我们今日提倡国语的文学,是有意的主张。要使国语成为“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有标准的国语。

(四)

上文所说,“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乃是我们的根本主张。如今且说要实行做到这个根本主张,应该怎样进行。

我以为创造新文学的进行次序,约有三步:(一)工具,(二)方法,(三)创造。前两步是预备,第三步才是实行创造新文学。

(一)工具

古人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写字的要笔好,杀猪的要刀快。我们要创造新文学,也须先预备下创造新文学的“工具”。我们的工具就是白话。我们有志造国语文学的人,应该赶紧筹备这个万不可少的工具。预备的方法,约有两种:

(甲)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

例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宋儒语录;白话信札;元人戏曲,明清传奇的说白;唐、宋的白话诗词,也该选读。

(乙)用白话作各种文学

我们有志造新文学的人,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无论通信,做诗,译书,做笔记,做报馆文章,编学堂讲义,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该用白话来做。我们从小到如今,都是用文言作文,养成了一种文言的习惯,所以虽是活人,只会作死人的文字。若不下一些狠劲,若不用点苦工夫,决不能使用白话圆转如意。若单在《新青年》里面做白话文字,此外还依旧做文言的文字,那真是“一日暴之,十日寒之”的政策,决不能磨练成白话的文学家。

不但我们提倡白话文学的人应该如此做去。就是那些反对白话文学的人,我也奉劝他们用白话来做文字。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若不能做白话文字,便不配反对白话文学。譬如那些不认得中国字的中国人,若主张废汉文,我一定骂他们不配开口。若是我的朋友钱玄同要主张废汉文,我决不敢说他不配开口了。那些不会做白话文字的人来反对白话文学,便和那些不懂汉文的人要废汉文,是一样的荒谬。所以我劝他们多做些白话文字,多做些白话诗歌,试试白话是否有文学的价值。如果试了几年,还觉得白话不如文言,那时再来攻击我们,也还不迟。

还有一层。有些人说:“做白话很不容易,不如做文言的省力。”这是因为中毒太深之过。受病深了,更宜赶紧医治。否则真不可救了。其实做白话并不难。我有一个侄儿,今年才十五岁,一向在徽州不曾出过门,今年他用白话写信来,居然写得极好。我们徽州话和官话差得很远,我的侄儿不过看了一些白话小说,便会做白话文字了。这可见做白话并不是难事,不过人性懒惰的居多数,舍不得抛“高文典册”的死文字罢了。

(二)方法

我以为中国近来文学所以这样腐败,大半虽由于没有适用的“工具”,但是单有“工具”,没有方法,也还不能造新文学。做木匠的人,单有锯凿钻刨,没有规矩师法,决不能造成木器。文学也是如此。若单靠白话便可造新文学,难道把郑孝胥、陈三立的诗翻成了白话,就可算得新文学了吗?难道那些用白话做的《新华春梦记》、《九尾龟》,也可算作新文学吗?我以为现在国内新起的一班“文人”,受病最深的所在,只在没有高明的文学方法。我且举小说一门为例。现在的小说(单指中国人自己著的),看来看去,只有两派。一派最下流的,是那些学《聊斋志异》的札记小说。篇篇都是“某生,某处人,生有异禀,下笔千言……一日于某地遇一女郎……好事多磨……遂为情死”;或是“某地某生,游某地,眷某妓,情好綦笃,遂订白头之约……而大妇妒甚,不能相容,女抑郁以死……生抚尸一恸几绝”;……此类文字,只可抹桌子,固不值一驳。还有那第二派是那些学《儒林外史》或是学《官场现形记》的白话小说。上等的如《广陵潮》,下等的如《九尾龟》。这一派小说,只学了《儒林外史》的坏处,却不曾学得他的好处。《儒林外史》的坏处在于体裁结构太不紧严,全篇是杂凑起来的。例如,娄府一群人,自成一段;杜府两公子自成一段;马二先生又成一段,虞博士又成一段;萧云仙、郭孝子,又各自成一段。分出来,可成无数札记小说;接下去,可长至无穷无极。《官场现形记》便是这样。如今的章回小说,大都是犯这个没有结构,没有布局的懒病。却不知道《儒林外史》所以能有文学价值者,全靠一副写人物的画工本领。我十年不曾读这书了,但是我闭了眼睛,还觉得书中的人物,如严贡生,如马二先生,如杜少卿,如权勿用……个个都是活的人物。正如读《水浒》的人,过了二三十年,还不会忘记鲁智深、李逵、武松、石秀……一班人。请问列位读过《广陵潮》和《九尾龟》的人,过了两三个月,心目中除了一个“文武全才”的章秋谷之外,还记得几个活灵活现的书中人物?——所以我说,现在的“新小说”,全是不懂得文学方法的:既不知布局,又不知结构,又不知描写人物,只做成了许多又长又臭的文字;只配与报纸的第二张充篇幅,却不配在新文学上占一个位置。——小说在中国近年,比较的说来,要算文学中最发达的一门了。小说尚且如此,别种文学如诗歌、戏曲,更不用说了。

如今且说什么叫做“文学的方法”呢?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况且又不是这篇文章的本题,我且约略说几句。

大凡文学的方法可分三类:

(1)集收材料的方法

中国的“文学”,大病在于缺少材料。那些古文家,除了墓志,寿序,家传之外,几乎没有一毫材料。因此,他们不得不做那些极无聊的“汉高帝斩丁公论”、“汉文帝、唐太宗优劣论”。至于近人的诗词,更没有什么材料可说了。近人的小说材料,只有三种:一种是官场,一种是妓女,一种是不官而官,非妓而妓的中等社会(留学生,女学生之可作小说材料者,亦附此类),除此以外,别无材料。最下流的,竟至登告白征求这种材料。做小说竟须登告白征求材料,便是宣告文学家破产的铁证。我以为将来的文学家收集材料的方法,约如下:

(甲)推广材料的区域

官场妓院与龌龊社会三个区域,决不够采用。即如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个位置。并且今日新旧文明相接触,一切家庭惨变,婚姻苦痛,女子之位置,教育之不适宜……种种问题,都可供文学的材料。

(乙)注意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

现今文人的材料大都是关了门虚造出来的,或是间接又间接的得来的,因此我们读这种小说,总觉得浮泛敷衍,不痛不痒的,没有一毫精采。真正文学家的材料大概都有“实地的观察和个人自己的经验”做个根底。不能作实地的观察,便不能做文学家;全没有个人的经验,也不能做文学家。

(丙)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观察经验的补助

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固是极重要,但是也不能全靠这两件。例如,施耐庵若单靠观察和经验,决不能做出一部《水浒传》。个人所经验的,所观察的,究竟有限。所以必须有活泼精细的理想(Imagination),把观察经验的材料,一一的体会出来,一一的整理如式,一一的组织完全:从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从经验过的推想到不曾经验过的,从可观察的推想到不可观察的。这才是文学家的本领。

(2)结构的方法有了材料,第二步须要讲究结构。结构是个总名词,内中所包甚广,简单说来,可分剪裁和布局两步:

(甲)剪裁

有了材料,先要剪裁。譬如做衣服,先要看那块料可做袍子,那块料可做背心。估计定了,方可下剪。文学家的材料也要如此办理。先须看这些材料该用做小诗呢?还是做长歌呢?该用做章回小说呢?还是做短篇小说呢?该用做小说呢?还是做戏本呢?筹画定了,方才可以剪下那些可用的材料,去掉那些不中用的材料;方才可以决定做什么体裁的文字。

(乙)布局

体裁定了,再可讲布局。有剪裁,方可决定“做什么”;有布局,方可以决定“怎样做”。材料剪定了,须要筹算怎样做去始能把这材料用得最得当又最有效力。例如,唐朝天宝时代的兵祸,百姓的痛苦,都是材料。这些材料,到了杜甫的手里,便成了诗料。如今且举他的《石壕吏》一篇,作布局的例。这首诗只写一个过路的客人一晚上在一个人家内偷听得的事情;只用一百二十个字,却不但把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历史都写出来,并且把那时代兵祸之惨,壮丁死亡之多,差役之横行,小民之苦痛,都写得逼真活现,使人读了生无限的感慨。这是上品的布局工夫。又如,古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一篇,写一家夫妇的惨剧,却不从“某人娶妻甚贤,后别有所欢,遂出妻再娶”说起,只挑出那前妻山上下来遇着故夫的时候下笔,却也能把那一家的家庭情形写得充分满意。这也是上品的布局工夫。——近来的文人全不讲求布局:只顾凑足多少字可卖几块钱;全不问材料用的得当不得当,动人不动人。他们今日做上回的文章,还不知道下一回的材料在何处!这样的文人怎样造得出有价值的新文学呢!

(3)描写的方法

局已布定了,方才可讲描写的方法。描写的方法,千头万绪,大要不出四条:

写人;

写境;

写事;

写情。

写人要举动,口气,身分,才性……都要有个性的区别:件件都是林黛玉,决不是薛宝钗;件件都是武松,决不是李逵。写境要一喧,一静,一石,一山,一云,一鸟……也都要有个性的区别:《老残游记》的大明湖,决不是西湖,也决不是洞庭湖;《红楼梦》里的家庭,决不是《金瓶梅》里的家庭。写事要线索分明,头绪清楚,近情近理,亦正亦奇。写情要真,要精,要细腻婉转,要淋漓尽致。——有时须用境写人,用情写人,用事写人;有时须用人写境,用事写境,用情写境;……这里面的千变万化,一言难尽。

如今且回到本文。我上文说的:创造新文学的第一步是工具,第二步是方法。方法的大致,我刚才说了。如今且问,怎样预备方才可得着一些高明的文学方法?我仔细想来,只有一条法子:就是赶紧多多的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我这个主张,有两层理由:

第一,中国文学的方法实在不完备,不够作我们的模范。即以体裁而论,散文只有短篇,没有布置周密,论理精严,首尾不懈的长篇;韵文只有抒情诗,绝少纪事诗,长篇诗更不曾有过;戏本更在幼稚时代,但略能纪事掉文,全不懂结构;小说好的,只不过三四部,这三四部之中,还有许多疵病;至于最精采的“短篇小说”、“独幕戏”,更没有了。若从材料一方面看来,中国文学更没有做模范的价值。才子佳人,封王挂帅的小说;风花雪月,涂脂抹粉的诗;不能说理,不能言情的“古文”;学这个,学那个的一切文学:这些文字,简直无一毫材料可说。至于布局一方面,除了几首实在好的诗之外,几乎没有一篇东西当得“布局”两个字!——所以我说,从文学方法一方面看去,中国的文学实在不够给我们作模范。

第二,西洋的文学方法,比我们的文学,实在完备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即以散文而论,我们的古文家至多比得上英国的倍根(Bacon)和法国的孟太恩(Montaigne),至于像柏拉图(Plato)的“主客体”,赫胥黎(Huxley)等的科学文字,包士威尔(Boswell)和莫烈(Morley)等的长篇传记,弥儿(Mill)、弗林克令(Franklin)、吉朋(Gibbon)等的《自传》,太恩(Taine)和白克儿(Buckle)等的史论;……都是中国从不曾梦见过的体裁。更以戏剧而论,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戏曲,一切结构的工夫,描写的工夫,高出元曲何止十倍。近代的萧士比亚(Shakespeare)和莫逆尔(Moliere),更不用说了,最近六十年来,欧洲的散文戏本,千变万化,远胜古代,体裁也更发达了,最重要的,如“问题戏”,专研究社会的种种重要问题;“象征戏”(Symbolic Drama),专以美术的手段作的“意在言外”的戏本;“心理戏”,专描写种种复杂的心境,作极精密的解剖;“讽刺戏”,用嬉笑怒骂的文章,达愤世救世的苦心;——我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今天梅兰芳正在唱新编的《天女散花》,上海的人还正在等着看新排的《多尔衮》呢!我也不往下数了。——更以小说而论,那材料之精确,体裁之完备,命意之高超,描写之工切,心理解剖之细密,社会问题讨论之透切……真是美不胜收。至于近百年新创的“短篇小说”,真如芥子里面藏着大千世界;真如百炼的精金,曲折委婉,无所不可;真可说是开千古未有的创局,掘百世不竭的宝藏。——以上所说,大旨只在约略表示西洋文学方法的完备,因为西洋文学真有许多可给我们作模范的好处,所以我说:我们如果真要研究文学的方法,不可不赶紧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

现在中国所译的西洋文学书,大概都不得其法,所以收效甚少。我且拟几条翻译西洋文学名著的办法如下:

(一)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我以为国内真懂得西洋文学的学者应该开一会议,公共选定若干种不可不译的第一流文学名著:约数如一百种长篇小说,五百篇短篇小说,三百种戏剧,五十家散文,为第一部“西洋文学丛书”,期五年译完,再选第二部。译成之稿,由这几位学者审查,并一一为作长序及著者略传,然后付印;其第二流以下,如哈葛得之流,一概不选。诗歌一类,不易翻译,只可从缓。

(二)全用白话韵文之戏曲,也都译为白话散文

用古文译书,必失原文的好处。如林琴南的“其女珠,其母下之”,早成笑柄,且不必论。前天看见一部侦探小说《圆室案》中,写一位侦探“勃然大怒,拂袖而起”。不知道这位侦探穿的是不是康桥大学的广袖制服!——这样译书,不如不译。又如,林琴南把萧士比亚的戏曲,译成了记叙体的古文!这真是萧士比亚的大罪人,罪在《圆室案》译者之上!

(三)创造

上面所说工具与方法两项,都只是创造新文学的预备。工具用得纯熟自然了,方法也懂了,方才可以创造中国的新文学。至于创造新文学是怎样一回事,我可不配开口了。我以为现在的中国,还没有做到实行预备创造新文学的地步,尽可不必空谈创造的方法和创造的手段,我们现在且先去努力做那第一第二两步预备的工夫罢!

民国七年四月

(1918年4月)

论短篇小说

这一篇乃是三月十五日在北京大学国文研究所小说科讲演的材料。原稿由研究员傅斯年君记出,载于《北京大学日刊》。今就傅君所记,略为更易,作为此文。

一、什么叫做“短篇小说”?

中国今日的文人大概不懂“短篇小说”是什么东西。现在的报纸杂志里面,凡是笔记杂纂,不成长篇的小说,都可叫做“短篇小说”。所以现在那些“某生,某处人,幼负异才……一日,游某园,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一派的烂调小说,居然都称为“短篇小说”!其实这是大错的。西方的“短篇小说”(英文叫做Short story),在文学上有一定的范围,有特别的性质,不是单靠篇幅不长便可称为“短篇小说”的。

我如今且下一个“短篇小说”的界说:

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采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

这条界说中,有两个条件最宜特别注意。今且把这两个条件分说如下:

(一)“事实中最精采的一段或一方面”

譬如把大树的树身锯断,懂植物学的人看了树身的“横截面”,数了树的“年轮”,便可知道这树的年纪。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截面”。纵面看去,须从头看到尾,才可看见全部。横面截开一段,若截在要紧的所在,便可把这个“横截面”代表这个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这种可以代表全部的部分,便是我所谓“最精采”的部分。又譬如西洋照相术未发明之前,有一种“侧面剪影”(Silhouette),用纸剪下人的侧面,便可知道是某人。(此种剪像曾风行一时。今虽有照相术,尚有人为之。)这种可以代表全形的一面,便是我所谓“最精采”的方面。若不是“最精采”的所在,决不能用一段代表全体,决不能用一面代表全形。

(二)“最经济的文学手段”

形容“经济”两个字,最好是借用宋玉的话:“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须要不可增减,不可涂饰,处处恰到好处,方可当“经济”二字。因此,凡可以拉长演作章回小说的短篇,不是真正“短篇小说”;凡叙事不能畅尽,写情不能饱满的短篇,也不是真正的“短篇小说”。

能合我所下的界说的,便是理想上完全的“短篇小说”。世间所称“短篇小说”,虽未能处处都与这界说相合,但是那些可传世不朽的“短篇小说”,决没有不具上文所说两个条件的。

如今且举几个例。西历一八七○年,法兰西和普鲁士开战,后来法国大败,巴黎被攻破,出了极大的赔款,还割了两省地,才能讲和。这一次战争,在历史上,就叫做普法之战,是一件极大的事。若是历史家记载这事,必定要上溯两国开衅的远因,中记战争的详情,下寻战与和的影响:这样记去,可满几十本大册子。这种大事到了“短篇小说家”的手里,便用最经济的手腕去写这件大事的最精采的一段或一面。我且不举别人,单举Daudet和Maupassant两个人为例。Daudet所做普法之战的小说,有许多种。我曾译出一种叫做《最后一课》(La derniere classe)(初译名《割地》,登上海《大共和日报》,后改用今名,登《留美学生季报》第三年)。全篇用法国割给普国两省中一省的一个小学生的口气,写割地之后,普国政府下令,不许再教法文法语。所写的乃是一个小学教师教法文的《最后一课》。一切割地的惨状,都从这个小学生眼中看出,口中写出。还有一种,叫做《柏林之围》(Le siege de Berlin,曾载《甲寅》第四号),写的是法皇拿破仑第三出兵攻普鲁士时,有一个曾在拿破仑第一麾下的老兵官,以为这一次法兵一定要大胜了,所以特地搬到巴黎,住在凯旋门边,准备着看法兵“凯旋”的大典。后来这老兵官病了,他的孙女儿天天假造法兵得胜的新闻去哄他。那时普国的兵已打破巴黎。普兵进城之日,他老人家听见军乐声,还以为是法兵打破了柏林奏凯班师呢!这是借一个法国极强时代的的老兵来反照当日法国大败的大耻,两两相形,真可动人。

Maupassant所做普法之战的小说也有多种。我曾译他的《二渔夫》(Deuxamis),写巴黎被围的情形,却都从两个酒鬼身上着想。还有许多篇,如“Mlle.Fifi”之类(皆未译出),或写一个妓女被普国兵士掳去的情形,或写法国内地村乡里面的光棍,乘着国乱,设立“军政分府”,作威作福的怪状……都可使人因此推想那时法国兵败以后的种种状态。这都是我所说的“用最经济的手腕,描写事实中最精采的片段,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短篇小说。

二、中国短篇小说的略史

“短篇小说”的定义既已说明了,如今且略述中国短篇小说的小史。

中国最早的短篇小说,自然要数先秦诸子的寓言了。《庄子》、《列子》、《韩非子》、《吕览》诸书所载的“寓言”,往往有用心结构可当“短篇小说”之称的。今举二例。第一例见于《列子·汤问篇》: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

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稳土之北!”

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返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

河曲智叟亡以应。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这篇大有小说风味。第一,因为他要说“至诚可动天地”,却平空假造一段太形、王屋两山的历史。第二,这段历史之中,处处用人名,地名,用直接会话,写细事小物,即写天神也用“操蛇之神”,“夸娥氏二子”等私名,所以看来好像真有此事。这两层都是小说家的家数。现在的人一开口便是“某生”“某甲”,真是不曾懂得做小说的A B C。

第二例见于《庄子·无鬼篇》: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

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

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

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

自夫子(谓惠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这一篇写“知己之感”,从古至今,无人能及。看他写“垩漫其鼻端,若蝇翼”,写“匠石运斤成风”,都好像真有此事,所以有文学的价值。看他寥寥七十个字,写尽无限感慨,是何等“经济的”手腕!

自汉到唐这几百年中,出了许多“杂记”体的书,却都不配称做“短篇小说”。最下流的如《神仙传》和《搜神记》之类,不用说了。最高的如《世说新语》,其中所记,有许多很有“短篇小说”的意味,却没有“短篇小说”的体裁。如下举的例:

(1)桓公(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瑯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可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2)王子猷(徽之)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此等记载,都是拣取人生极精采的一小段,用来代表那人的性情品格,所以我说《世说》很有“短篇小说”的意味。只是《世说》所记都是事实,或是传闻的事实,虽有剪裁,却无结构,故不能称做“短篇小说”。

比较说来,这个时代的散文短篇小说还该数到陶潜的《桃花源记》。这篇文字,命意也好,布局也好,可以算得一篇用心结构的“短篇小说”。此外,便须到韵文中去找短篇小说了。韵文中《孔雀东南飞》一篇是很好的短篇小说,记事言情,事事都到。但是比较起来,还不如《木兰辞》更为“经济”。

《木兰辞》记木兰的战功,只用“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十个字;记木兰归家的那一天,却用了一百多字。十个字记十年的事,不为少。一百多字记一天的事,不为多。这便是文学的“经济”。但是比较起来,《木兰辞》还不如古诗《上山采蘼芜》更为神妙。那诗道: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首诗有许多妙处。第一,他用八十个字,写出那家夫妇三口的情形,使人可怜被逐的“故人”,又使人痛恨那没有心肝,想靠着老婆发财的“故夫”。第二,他写那人弃妻娶妻的事,却不用从头说起:不用说“某某,某处人,娶妻某氏,甚贤;已而别有所爱,遂弃前妻而娶新欢……”他只从这三个人的历史中挑出那日从山上采野菜回来遇着故夫的几分钟,是何等“经济的手腕”!是何等“精采的片段”!第三,他只用“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十个字,便可写出这妇人是一个弃妇,被弃之后,非常贫苦,只得挑野菜度日。这是何等神妙手段!懂得这首诗的好处,方才可谈“短篇小说”的好处。

到了唐朝,韵文散文中都有很妙的短篇小说。韵文中,杜甫的《石壕吏》是绝妙的例。那诗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生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这首诗写天宝之乱,只写一个过路投宿的客人夜里偷听得的事,不插一句议论,能使人觉得那时代征兵之制的大害,百姓的痛苦,丁壮死亡的多,差役捉人的横行:一一都在眼前。捉人捉到生了孙儿的祖老太太,别的更可想而知了。

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首中,尽有很好的短篇小说。最妙的是《新丰折臂翁》一首。看他写“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使人不得不发生“苛政猛于虎”的思想。白居易的《琵琶行》也算得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说。白居易的短处,只因为他有点迂腐气,所以处处要把做诗的“本意”来做结尾;即如《新丰折臂翁》篇末加上“君不见开元宰相宋开府”一段,便没有趣味了。又如《长恨歌》一篇,本用道士见杨贵妃,带来信物一件事作主体。白居易虽做了这诗,心中却不信道士见杨妃的神话;所以他不但说杨妃所在的仙山“在虚无缥渺中”;还要先说杨妃死时“金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竟直说后来“天上”带来的“钿合金钗”是马嵬坡拾起的了!自己不信,所以说来便不能叫人深信。人说赵子昂画马,先要伏地作种种马相。做小说的人,也要如此,也要用全副精神替书中人物设身处地,体贴入微。做“短篇小说”的人,格外应该如此。为什么呢?因为“短篇小说”要把所挑出的“最精采的一段”作主体,才可有全神贯注的妙处。若带点迂气,处处把“本意”点破,便是把书中事实作一种假设的附属品,便没有趣味了。

唐朝的散文短篇小说很多,好的却实在不多。我看来看去,只有张说的《虬髯客传》可算得上品的“短篇小说”。《虬髯客传》的本旨只是要说“真人之兴,非英雄所冀”。他却平空造出虬髯客一段故事,插入李靖、红拂一段情史,写到正热闹处,忽然写“太原公子裼裘而来”,遂使那位野心豪杰绝心于事国,另去海外开辟新国。这种立意布局,都是小说家的上等工夫。这是第一层长处。这篇是“历史小说”。凡做“历史小说”,不可全用历史上的事实,却又不可违背历史上的事实。全用历史的事实,便成了“演义”体,如《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没有真正“小说”的价值。(《三国》所以稍有小说价值者,全靠其能于历史事实之外,加入许多小说材料耳。)若违背了历史的事实,如《说岳传》使岳飞的儿子挂帅印打平金国,虽可使一班愚人快意,却又不成“历史的”小说了。最好是能于历史事实之外,造成一些“似历史又非历史”的事实,写到结果却又不违背历史的事实。如法国的大仲马的《侠隐记》(商务出版,译者君朔,不知是何人。我以为近年译西洋小说当以君朔所译诸书为第一。君朔所用白话,全非抄袭旧小说的白话,乃是一种特创的白话,最能传达原书的神气。其价值高出林纾百倍。可惜世人不会赏识),写英国暴君查尔第一世为克林威尔所囚时,有几个侠士出了死力百计想把他救出来,每次都到将成功时忽又失败;写来极热闹动人,令人急煞,却终不能救免查尔第一世断头之刑,故不违背历史的事实。又如《水浒传》所记宋江等三十六人是正史所有的事实。《水浒传》所写宋江在浔阳江上吟反诗,写武松打虎杀嫂,写鲁智深大闹和尚寺……等事,处处热闹煞,却终不违历史的事实(《荡寇志》便违背历史的事实了)。《虬髯客传》的长处正在他写了许多动人的人物事实,把“历史的”人物(如李靖、刘文静、唐太宗之类)和“非历史的”人物(如虬髯客,红拂是)穿插夹混,叫人看了竟像那时真有这些人物事实。但写到后来,虬髯客飘然去了,依旧是唐太宗得了天下,一毫不违背历史的事实。这是“历史小说”的方法,便是《虬髯客传》的第二层长处。此外还有一层好处。唐以前的小说,无论散文韵文,都只能叙事,不能用全副气力描写人物。《虬髯客传》写虬髯客极有神气,自不用说了。就是写红拂、李靖等“配角”,也都有自性的神情风度。这种“写生”手段,便是这篇的第三层长处。有这三层长处,所以我敢断定这篇《虬髯客传》是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说”。宋朝是“章回小说”发生的时代。如《宣和遗事》和《五代史平话》等书,都是后世“章回小说”的始祖。《宣和遗事》中记杨志卖刀杀人,晁盖等八人路劫生辰纲,宋江杀阎婆惜诸段,便是施耐庵《水浒传》的稿本。从《宣和遗事》变成《水浒传》,是中国文学史上一大进步。但宋朝是“杂记小说”极盛的时代,故《宣和遗事》等书,总脱不了“杂记体”的性质,都是上段不接下段,没有结构布局的。宋朝的“杂记小说”颇多好的,但都不配称做“短篇小说”。“短篇小说”是有结构局势的;是用全副精神气力贯注到一段最精采的事实上的。“杂记小说”是东记一段,西记一段,如一盘散沙,如一篇零用账,全无局势结构的。这个区别,不可忘记。

明清两朝的“短篇小说”,可分白话与文言两种。白话的“短篇小说”可用《今古奇观》作代表。《今古奇观》是明末的书,大概不全是一人的手笔。(如《杜十娘》一篇,用文言极多,远不如“卖油郎”,似出两人手笔。)书中共有四十篇小说,大要可分两派:一是演述旧作的,一是自己创作的。如《吴保安弃家赎友》一篇,全是演唐人的《吴保安传》,不过添了一些琐屑节目罢了。但是这些加添的琐屑节目,便是文学的进步。《水浒》所以比《史记》更好,只在多了许多琐屑细节。《水浒》所以比《宣和遗事》更好,也只在多了许多琐屑细节。从唐人的吴保安,变成《今古奇观》的吴保安;从唐人的李公,变成《今古奇观》的李公;从汉人的伯牙、子期,变成《今古奇观》的伯牙、子期:——这都是文学由略而详,由粗枝大叶而琐屑细节的进步。此外那些明人自己创造的小说,如《卖油郎》,如《洞庭红》,如《乔太守》,如《念亲恩孝女藏儿》,都可称很好的“短篇小说”。依我看来,《今古奇观》的四十篇之中,布局以《乔太守》为最工,写生以《卖油郎》为最工。《乔太守》一篇,用一个李都管做全篇的线索,是有意安排的结构。《卖油郎》一篇写秦重、花魁娘子、九妈、四妈,各到好处。《今古奇观》中虽有很平常的小说,(如《三孝廉》、《吴保安》、《羊角哀》诸篇。)比起唐人的散文小说,已大有进步了。唐人的小说,最好的莫如《虬髯客传》。但《虬髯客传》写的是英雄豪杰,容易见长。《今古奇观》中大多数的小说,写的都是些琐细的人情世故,不容易写得好。唐人的小说大都属于理想主义。(如《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诸篇。)《今古奇观》中如《卖油郎》、《徐老仆》、《乔太守》、《孝女藏儿》,便近于写实主义了。至于由文言的唐人小说,变成白话的《今古奇观》,写物写情,都更能曲折详尽,那更是一大进步了。

只可惜白话的短篇小说,发达不久,便中止了。中止的原因,约有两层。第一,因为白话的“章回小说”发达了,做小说的人往往把许多短篇略加组织,合成长篇。如《儒林外史》和《品花宝鉴》名为长篇的“章回小说”,其实都是许多短篇凑拢来的。这种杂凑的长篇小说的结果,反阻碍了白话短篇小说的发达了。第二,是因为明末清初的文人,很做了一些中上的文言短篇小说。如《虞初新志》、《虞初续志》、《聊斋志异》等书里面,很有几篇可读的小说。比较看来,还该把《聊斋志异》来代表这两朝的文言小说。《聊斋》里面,如《续黄粱》、《胡四相公》、《青梅》、《促织》、《细柳》……诸篇,都可称为“短篇小说”。《聊斋》的小说,平心而论,实在高出唐人的小说。蒲松龄虽喜说鬼狐,但他写鬼狐却都是人情世故,于理想主义之中,却带几分写实的性质。这实在是他的长处。只可惜文言不是能写人情世故的利器。到了后来,那些学《聊斋》的小说,更不值得提起了。

三、结论

最近世界文学的趋势,都是由长趋短,由繁多趋简要。——“简”与“略”不同,故这句话与上文说“由略而详”的进步,并无冲突。——诗的一方面,所重的在于“写情短诗”(Lyrical Poetry)(或译“抒情诗”),像Homer,Milton,Dante那些几十万字的长篇,几乎没有人做了;就有人做(十九世纪尚多此种),也很少人读了。戏剧一方面,萧士比亚的戏,有时竟长到五出二十幕(此所指乃Hamlet也),后来变到五出五幕;又渐渐变成三出三幕;如今最注重的是“独幕戏”了。小说一方面,自十九世纪中段以来,最通行的是“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如Tolstoy的《战争与和平》,竟是绝无而仅有的了。所以我们简直可以说,“写情短诗”,“独幕戏”,“短篇小说”三项,代表世界文学最近的趋向。这种趋向的原因,不止一种。(一)世界的生活竞争一天忙似一天,时间越宝贵了,文学也不能不讲究“经济”;若不经济,只配给那些吃了饭没事做的老爷太太们看,不配给那些在社会上做事的人看了。(二)文学自身的进步,与文学的“经济”有密切关系。斯宾塞说,论文章的方法,千言万语,只是“经济”一件事。文学越进步,自然越讲求“经济”的方法。有此两种原因,所以世界的文学都趋向这三种“最经济的”体裁。今日中国的文学,最不讲“经济”。那些古文家和那“《聊斋》滥调”的小说家,只会记“某时到某地,遇某人,作某事”的死账,毫不懂状物写情是全靠琐屑节目的。那些长篇小说家又只会做那无穷无极,《九尾龟》一类的小说,连体裁布局都不知道,不要说文学的经济了。若要救这两种大错,不可不提倡那最经济的体裁,——不可不提倡真正的“短篇小说”。

民国七年

(1918年)

谈新诗

——八年来一件大事

民国六年(一九一七)一月一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出版,里面有我的朋友高一涵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一九一七年预想之革命》。他预想从那一年起中国应该有两种革命:(一)于政治上应揭破贤人政治之真相,(二)于教育上应打消孔教为修身大本之宪条。高君的预言,不幸到今日还不曾实现。“贤人政治”的迷梦总算打破了一点,但是打破他的,并不是高君所希望的“立于万民之后,破除自由的阻力,鼓舞自动之机能”的民治国家,乃是一种更坏更腐败更黑暗的武人政治。至于孔教为修身大本的宪法,依现今的思想趋势看来,这个当然不能成立;但是安福部的参议院已通过这种议案了,今年双十节的前八日北京还要演出一出徐世昌亲自祀孔的好戏!

但是同一号的《新青年》里,还有一篇文章,叫做《文学改良刍议》,是新文学运动的第一次宣言书。《新青年》的第二卷第六号接着发表了陈独秀君的《文学革命论》。后来七年四月里又有一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这一种文学革命的运动,在我的朋友高君做那篇《一九一七年预想之革命》时虽然还没有响动,但是自从一九一七年一月以来,这种革命——多谢反对党送登广告的影响——居然可算是传播得很广很远了。文学革命的目的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活的文学。这两年来的成绩,国语的散文是已过了辩论的时期,到了多数人实行的时期了。只有国语的韵文——所谓“新诗”——还脱不了许多人的怀疑。但是现在做新诗的人也就不少了。报纸上所载的,自北京到广州,自上海到成都,多有新诗出现。

这种文学革命预算是辛亥大革命以来的一件大事。现在《星期评论》出这个双十节的纪念号,要我做一万字的文章。我想,与其枉费笔墨去谈这八年来的无谓政治,倒不如让我来谈谈这些比较有趣味的新诗罢。

我常说,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欧洲三百年前各国国语的文学起来代替拉丁文学时,是语言文字的大解放;十八、十九世纪法国嚣俄、英国华次活(Wordsworth)等人所提倡的文学改革,是诗的语言文字的解放;近几十年来西洋诗界的革命,是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这一次中国文学的革命运动,也是先要求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来,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问题,算不得重要。却不知道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因为有了这一层诗体的解放,所以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诗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

最明显的例就是周作人君的《小河》长诗(《新青年》六卷二号)。这首诗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但是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调所能达得出的。周君的诗太长了,不便引证,我且举我自己的一首诗作例:

应该

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

他常常怪我;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

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

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你要是当真爱我,

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

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

……

他的话句句都不错,——

上帝帮我!

我“应该”这样做。

(《尝试集》二,四九。)

这首诗的意思神情都是旧体诗所达不出的。别的不消说,单说“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可是旧体诗能表得出的吗?

再举康白情君的《窗外》:

窗外的闲月,

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恼了,

他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就没了,

月倒没了,

相思倒觉着舍不得了。

(《新潮》一,四。)

这个意思,若用旧诗体,一定不能说得如此细腻。

就是写景的诗,也必须有解放了的诗体,方才可以有写实的描画。例如杜甫诗“江天漠漠鸟飞去”,何尝不好?但他为律诗所限,必须对上一句“风雨时时龙一吟”,就坏了。简单的风景,如“高台芳树,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之类,还可用旧诗体描写。稍微复杂细密一点,旧诗就不够用了。如傅斯年君的《深秋永定门晚景》中的一段:

……

那树边,地边,天边,

如云,如水,如烟,

望不断,—— 一线。

忽地里扑喇喇一响,

一个野鸭飞去水塘,

仿佛像大车音浪,漫漫的工——东——当。

又有种说不出的声息,若续若不响。

(《新潮》一,二。)

这一段的第六行,若不用有标点符号的新体,决做不到这种完全写实的地步。又如俞平伯君的《春水船》中的一段:

……

对面来了个纤人,

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挂在船唇,

皴面开纹,

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什么?

笑迷迷痴看那黄波浪。

……

(《新潮》一,四。)

这种朴素真实的写景诗乃是诗体解放后最足使人乐观的一种现象。

以上举的几个例,都可以表示诗体解放后诗的内容之进步。我们若用历史进化的眼光来看中国诗的变迁,便可看出自《三百篇》到现在,诗的进化没有一回不是跟着诗体的进化来的。《三百篇》中虽然也有几篇组织很好的诗如“氓之蚩蚩”、“七月流火”之类;又有几篇很妙的长短句,如“坎坎伐檀兮”“园有桃”之类;但是《三百篇》究竟还不曾完全脱去“风谣体”(Ballad)的简单组织。直到南方的骚赋文学发生,方才有伟大的长篇韵文。这是一次解放。但是骚赋体用兮些等字煞尾,停顿太多又太长,太不自然了。故汉以后的五七言古诗删除没有意思的煞尾字,变成贯串篇章,便更自然了。若不经过这一变,决不能产生《焦仲卿妻》、《木兰辞》一类的诗。这是二次解放。五七言成为正宗诗体以后,最大的解放莫如从诗变为词。五七言诗是不合语言之自然的,因为我们说话决不能句句是五字或七字。诗变为词,只是从整齐句法变为比较自然的参差句法。唐五代的小词虽然格调很严格,已比五七言诗自然的多了。如李后主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这已不是诗体所能做得到的了。试看晁补之的《蓦山溪》:

……愁来不醉,不醉奈愁何?

汝南周,东阳沈,

劝我如何醉?

这种曲折的神气,决不是五七言诗能写得出的。又如辛稼轩的《水龙吟》: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

无人会,登临意。

这种语气也决不是五七言的诗体能做得出的。这是三次解放。宋以后,词变为曲,曲又经过几多变化,根本上看来,只是逐渐删除词体里所剩下的许多束缚自由的限制,又加上词体所缺少的一些东西如衬字套数之类。但是词曲无论如何解放,终究有一个根本的大拘束;词曲的发生是和音乐合并的,后来虽有可歌的词,不必歌的曲,但是始终不能脱离“调子”而独立,始终不能完全打破词调曲谱的限制。直到近来的新诗发生,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诗体,并且推翻词调曲谱的种种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这是第四次的诗体大解放。这种解放,初看去似乎很激烈,其实只是《三百篇》以来的自然趋势。自然趋势逐渐实现,不用有意的鼓吹去促进他,那便是自然进化。自然趋势有时被人类的习惯性守旧性所阻碍,到了该实现的时候均不实现,必须用有意的鼓吹去促进他的实现,那便是革命了。一切文物制度的变化,都是如此的。

上文我说新体诗是中国诗自然趋势所必至的,不过加上了一种有意的鼓吹,使他于短时期内猝然实现,故表面上有诗界革命的神气。这种议论很可以从现有的新体诗里寻出许多证据。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沈尹默君初作的新诗是从古乐府化出来的。例如他的《人力车夫》:

日光淡淡,白云悠悠,

风吹薄冰,河水不流。

出门去,雇人力车。街上行人,往来很多;车马纷纷,不知干些什么。

人力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还觉风吹来,身上冷不过,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

(《新青年》四,一。)

稍读古诗的人都能看出这首诗是得力于“孤儿行”一类的古乐府的。我自己的新诗,词调很多,这是不用讳饰的。例如前年做的《鸽子》: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鲜明无比!

(《尝试集》二,二六。)

就是今年做诗,也还有带着词调的。例如《送任叔永回四川》的第二段:

你还记得,我们暂别又相逢,正是赫贞春好?

记得江楼同远眺,云影渡江来,惊起江头鸥鸟?

记得江边石上,同坐看潮回,浪声遮断人笑?

记得那回同访友,日暗风横,林里陪他听松啸?

(《尝试集》二,五一。)

懂得词的人,一定可以看出这四长句用的是四种词调里的句法。这首诗的第三段便不同了:

这回久别再相逢,便又送你归去,未免太匆匆!

多亏得天意多留你两日,使我做得诗成相送。

万一这首诗赶得上远行人,

多替我说声“老任珍重珍重!”

这一段便是纯粹新体诗。此外新潮社的几个新诗人,——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也都是从词曲里变化出来的,故他们初做的新诗都带着词或曲的意味音节。此外各报所载的新诗,也很多带着词调的。例太多了,我不能遍举,且引最近一期的《少年中国》(第二期)里周无君的《过印度洋》: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也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那里是非洲?那里是欧洲?

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

怕回头,怕回头,

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

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这首诗很可表示这一半词一半曲的过渡时代了。

我现在且谈新体诗的音节。

现在攻击新诗的人,多说新诗没有音节。不幸有一些做新诗的人也以为新诗可以不注意音节。这都是错的。攻击新诗的人,他们自己不懂得“音节”是什么,以为句脚有韵,句里有“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调子,就是有音节了。中国字的收声不是韵母(所谓阴声),便是鼻音(所谓阳声),除了广州入声之外,从没有用他种声母收声的。因此,中国的韵最宽。句尾用韵真是极容易的事,所以古人有“押韵便是”的挖苦话。押韵乃是音节上最不重要的一件事。至于句中的平仄,也不重要。古诗“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音节何等响亮?但是用平仄写出来便不能读了:

平仄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又如陆放翁: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宫殿,安得峨冠侍游宴?

头上十一个字是“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读起来何以觉得音节很好呢?这是因为一来这一句的自然语气是一气贯注下来的;二来呢,因为这十一个字里面,逢宫叠韵,梁章叠韵,不柏双声,建宫双声,故更觉得音节和谐了。

诗的音节全靠两个重要分子:一是语气的自然节奏,二是每句内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谐。至于句末的韵脚,句中的平仄,都是不重要的事。语气自然,用字和谐,就是句末无韵也不要紧。例如上文引晁补之的词:“愁来不醉,不醉奈愁何?汝南周,东阳沈,劝我如何醉?”这二十个字,语气又曲折,又贯串,故虽隔开五个“小顿”方才用韵,读的人毫不觉得。 a+imRtU//HjGeygpFdd8iCgF2wFUeFGJDds1x2QOUe9KIXQmBDoFDXQ3jTxDlf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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