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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克的情书2

“二等”妓院没有“头等”里面清静美丽。因为价贱,逛的人也特别多。那次可真巧,我们在里面遇见我们从前师范学校的校长。他偕着一个专门学校里的有圣人之称的学监,也是从前我们师范学校的学监。校长一见我们便说:“吓,你们也到了这里啊,好啊,好啊,在学校里太疲倦了,也应该出来走走。古人有句言,要及时行乐。”

哈,哈,不过常来是不好的噢。吓吓吓,他不忘他的师长的身份,谆谆的诱导着。他很知道及时行乐,他只生过三回杨梅疮。至于那圣人,只将背朝着我们,我们出那家妓院时却听见他朝校长蹬脚道:“我本不肯来的,本不肯来的,好,一来就……我知道会碰鬼的。”

朋友们只肯逛头二等,没有见过世面的周君和我却定要到三等里去见识,见识。我们两人就违了众议去了。刚进门,夫役们谦谨的嚷着:“先生,走错啦,走错啦。”我说:“没有错,没有错。我们是来打茶围的。”妓女知道客人来了,都站在各人的房门口,任我们挑选,有的穿着领褂,有的赤着上身。她们取笑我们,有的私议着:“一定是车夫逃了,不然,就是听差的开了小差啦!”

在“头等”里我所感到的是她们的那种纸老虎似的盛气凌人的态度。我们只要衣服穿得差点就会受她们的气。在“二等”里呢,我觉得她们过于辛劳,过于苦楚。而在“三等”里呢,那便是绝对的肉的贩卖所,是纯粹的咸肉商场。为着生活,忍着创痛去逢迎各色的不相识的无情的脸子,将残败的躯体向人们贡献。我不知如何世间会有这样的一块天地。瑜我真写不下去了。

拿几毛钱走到二三等妓院去消遣,这在北京人真是同每日三餐一样的平常,但是我不以为平常的。你以为这不值得报告你啦?

你真实的皮克

二十六

涵瑜:

我预料你接我的信后,必定怀疑责备的;即令你不责备,我也不愿而且不忍再去参观的呀!

你说妓女怎样卑鄙,我以为不尽然。一部分苏常女子,养下女儿就教她以当妓为出路,其心自然可诛,但有些却是情非得已。我以为妓女们以肉体换面包换金钱,这和平常的女子在真爱的境界以外只一心一意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有钱有势的政客官僚,她的行为和妓女有什么严格的区别呢?我不是爱嫖妓也不是为妓辩护,我觉实际情形是这样。

你说凡事要杜渐防微,这话不错,但我也无所谓“渐”,也无所谓“微”,不过勉强去参观过一次。这次参观所给我的印象,并不能使我淫欲滋生,却是使我心中印着永不磨灭的悲哀的影子。你以为我会常去消遣吗?暑假开始的一天,我不是和你骑骡去游城外乐道庄吗?表兄要我们在溪边垂钓,他自己便到田间采西瓜去。我俩在绿树参天的丛林中密谈,四野无人,自然美将我陶醉了的时候,我忽然心中起了冲动,我坐在石板上开始逗你,你也知道我在逗你就挨在我身旁了。我用手指拨你的手指,你的脸就红了,低着头不知在痴想些什么。我说:“将来我们到西山去逛逛好吗?”你说:“路这样远!”我说:“那怕什么,你高兴骑骡就骑骡,或乘洋车或坐长途汽车都随你的便,西山有幽雅的旅舍,不必自备行李。天晚了我们就在那里歇一晚也行。反正你还没搬回家去住,有谁晓得。”你还是低着头,脸更红了,一句话也不说,只用手擦着石板。最后你不是抬起头,眼睛迷迷的向我斜睃了一下,说了一声“那末那天去呢”的话吗?这不是你允许我了吗?一个未婚的青年在起了肉欲慌时,得了情人的允许,他应该是怎的喜跃啊,但我猜想那事不过就是那末一回事,实现一回,于我们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留着那神秘的乐境,虚幻的去玩味着,这或许比实现的滋味更优美。我还怕你是一时的冲动,当时允许了我终归又后悔的,我于是更加慎重了,我说:“我刚才是说的笑话。请别认真吧!”我那时很抱歉似的,很留心观察你的态度,深怕这拂了你的心意。不久,彼此的心中所起的波涛终于平息了。你记起那回的事,你该明了我不是只在肉欲上求满足的,更不会在妓女身上有什么“渐”“微”可“杜”可“防”的吧!

虽然我对于你的忠告,应该非常的感谢!

皮克

二十七

涵瑜:

多日没接你的信了,你是不相信我吗?你是很忙,或是身体不舒服吗?我时时挂念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天天想写信给你又生怕我的信刚付邮时你的信即刻收到了,我又得重行来回答你。

本来多写几封信算不了什么。但我写信给你实在不是一件极轻便的事。我每次握管时,好像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但一动笔就写不完,写的时候好像上了战场,拿着长枪和强敌在酣斗。听不见谁叫我吃饭,听不见谁和我谈话,也不觉夜已深了,灯油完了。我的灵魂里单单只有一个你,此外别无所有。我的心神凝聚在你身上,萦纡在你左右,不这样便显然觉着我俩隔离得太远,你便会是一个捉摸不到的仙女。仙女呵,我一提笔就好像你款款的站在我身上,偎傍着细语着,但又分不出是两个人在对话,分不出有两个形体。那时候,我的心头便油油然起着极强烈的感应,爱的液体就荡漾起来,分泌起来。我不知这感应是酸是甜或苦。我一写信给你就这般费劲,所以我说写信给你在我不是一件轻便的事,因此,我逆料那几天可以接读你的信时,我每每欢忭的,预备接待久别重逢的密友一般的等着。如果出乎我的逆料,我便惶惶然的猜想你一定有什么事发生。(邮差送信来了。我看完了再写。)瑜你的信我看完了,看出了我两行的清泪。这回不幸竟给我猜中了,唉,为什么我这样背时竟一猜就猜中了你是病了呢?“咯血”,我怕看这样的字,我的伯父,我的三个叔父,我的几个朋友,都是这两个字把他们葬埋了,我现在看你又落到这悲境中,我非常的胆战心惊。你如何自暴自弃弄到这田步呢?你该不是故为危词探我的态度的吧。我希望这是借此探听我的态度的。因为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悲哀使你有这样的现象,没有什么排不掉的抑郁要凝成血块由口腔喷出来,即令有,你难道是呆子吗?你该忍耐的去应付你的环境啊,你该拿出打不死的程咬金的精神去开辟你的前程啊!你为什么怯弱无能到这样子啊。你拿把刀子向脖子上一抹不就爽快的完了吗?瑜,你不替你设想,也应替我想想。我接到这封信真手忙脚乱了。我很灰心气愤,恨你不替我留点余地。好,什么都完了,我决计陪着你挫丧自己,毁灭自己,走,大家一道向坟墓走去。

在你病中,我本不应说愤激的话,但我是个急性人,我除非也害起病来我再没有安慰你的途径。我看你一定也欢喜我咯血的。不然,你就该努力的养养。我的愤语,你别看得生气,我的情致缠绵的话,你别看得动情,因为这于病人很不相宜的。

最近我作了一篇小说。这是第一次创作,一壁作,一壁哭。我作好了改了又改,我觉得还要得句句是从心坎中流露出来的。我将她送到报馆去了。送去后忽然又觉着要不得。很后悔。因为我虽觉着好,似乎要个个都说好才行呢。文字要不得或许不致刊载吧,如果刊载了那才丢脸呢!我署的是真名姓。我悔不该署真名姓的。

你的好友皮克

二十八

涵瑜:

我的心上好像钉了一颗钉,时时作痛。这全因你咯血的缘故。你好些吗?别再害我了,请你给我好好的保养保养吧!

每天送报的来了,我爱抢着去接,头二张给别人,副刊留给自己看。我只看目录上有我的大名没有,没有,便什么也不值我一看了。昨天的副刊上我的大名竟巍巍的载着呢,心里打鼓一样,碰,碰的在恭贺我中了头彩一般。我怕谁看出我这可笑的表情,我就故意不看那张副刊,我想留待大家都看了再安闲而自然的欣赏着。因为这样才可表示我是并不以为在大报的副刊上发表过一篇小说是怎样的有名誉,虽则同事们也常夸着他的朋友曾在这报上登过文章,学生也羡慕的称道某教员登过一回评论。

后来,他们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迹似的,看了我的大名,就匆忙的报告我,不消说,读完了还结结实实的赞扬了一顿,跟着他们的地位就降低了似的。留堂的学生们也都爱看副刊的,自然,她们也就用“不可轻视”的眼光向我瞟着。“低年级的代数教员公然发表文艺作品起来了。”在谁的心中不都这样骇异吗?不但如此,当他们和我谈话时,还发现我桌上有封副刊编辑者托我陆续惠稿的信,他们瞧了,还拍拍我的肩,不过心中的“顶括括”和那个大拇指不好意思顶出来就是。我在他们中间真是有了相当的名誉了。但我是个幼稚的作者,对于发表了的作品虽然以为满意。但我没有名誉的观念在心中,我比老作家的态度还老练呢!

“名誉”的定义和界说是怎样我一向不大明白,大概这东西也随各人的观点为转移吧。譬如一个好木匠,他在木匠界当然有名誉,但在文艺界他便不为人所知道,我们可以说他没有名誉瞧不起他吗?一个人的作品,你以为好,我却以为坏,那他的名誉的好坏不是随人去颠倒吗!因此,我以为一个人他要干什么尽可根据他自己认为正当的意志努力干去,名誉的好坏,大可不计。为“名誉”而努力的他不一定有真名誉,因为这动机就是不名誉的。有名誉的人,他是由种种伟大的努力之中自然获得的,他在有名誉的空气中安闲的活着,并不觉着怎样,和鱼不知道自己在水里一般,否则他将为名誉所累。你说对吗?越说越远,再说下去,恐会连自己都莫明其妙起来,连你也没有精神看下去吧!请了,祝你快乐无疆。

你的好皮克

二十九

我至爱的瑜:

接到你病愈的消息,我如大将得到破灭强敌的捷音一般的愉悦。我祝贺你永远是胜利者,别教那病魔又将你征服了啊!

久别之后,觉着光是通信还不能使我那软弱的灵魂有所慰安,很想生出一对翅膀来,突然无声息的飞到你身边,使你大大的骇异,惊喜,但这幻想终于是个幻想。可是现在啊,说不定真会飞到你身边啊。因为交通大学一位朋友回南,他的乘车免费券里可以多填一个名字,他已经允许我同行,我真的非常感谢他。

学校已开学几天啦,我虽依然很忙,但我顾不得那些,临走时请人代理就是。校中没有什么大变动,只有那未曾结婚的何学监因为肚子大了辞了职,国文教员周先生抛了他的故乡的妻儿和密司姜在暑假中同居了,自然,本学期他们不再到校了。还有那陈学监的女儿的爱人有人看见他在舍监室和那未来的岳母在操体操,这都是和我同乡的学生由住堂的学生处探听出来对我说的,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黎校长脸上有圈圈,驼背,笨重的身体走路时随着脚步两边旋转的,那副尊容你没忘记吧?你常和她接近的那廖某,她是年轻貌美,谁都没想到这两人中间会发生有趣的故事的。

星期六的晚上,学生们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逛去了,那廖某却在校长房里坐在他的腿上补化学,给一个姓林的闯着了,哈哈,他那件整洁的外套恐会永远的留着折痕吧!这事本不值一谈,不过他是维持风化的首领,他是整顿校规的校长,他可以独自那末和学生补化学吗?但我也很能原谅他们,因为那廖某学膳费着实无法付清啊!再,我觉着恋爱之国里是无奇不有的。谁说校长脸麻背驼,但这中间也有女性能体验出他的美的。谁说周先生胡须多,鼻梁高,密司莫粗鲁,肮脏,但他有他的美,她有她的美,那正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只觉着那奸滑有曹操脸子的,的确不可爱,但这也许是我的主观,因为曹操他也有爱人和知友啊!

在本月里这恐是最后的信吧!不,在动身之前,我还许写几句报告你的。

夜深了,颇有凉意。月是皎洁的冷静的在天空中旋转着,星儿也稀疏的无精打采的在闪烁,四壁的昆虫不断的唧唧,好像诏示我现在是深秋了。何处无月呵,何处无鸣虫呵,恐怕到了嘉兴以后的我,不会有这般的怀想吧!

你的好友皮克

三十

我的瑜啊:

这几天我真是发狂了,我假借名义向同乡处借钱,对那些不十分知道我的朋友说我急急于要钱治病,东奔西走,七借八凑,几天之内公然筹集了一笔可观的款子,我将一部分买了些上等鹿胶,高丽参和一些北京有名的出产,我将这些做见你母亲时的礼物。不然空手空脚的由远道来看她老人家,这像话吗?

我真是疯狂了,现在我真是疯狂了。我不知怎样心里会那末急躁,只想马上就飞到你身边,仿佛没有立刻飞到你身边就连吃饭,睡眠,甚至写这封信都觉乏味,都觉无意义似的,其实在你身边又将怎样呢!假使不认识你又将怎样呢?人啦,你怎会使我心灵这般昏迷颠倒啊?

飞呀,飞呀,穿过那浓云,绕过那叠障,飘过那急流,一切山,川,云,雾,廛市中的建筑,盘旋于工厂的轻烟,一切,都在我眼底电闪一般消逝,远远的那丛林的深处一座幽静的瓦屋呈现在我眼前,我在那瓦屋上的空间翱翔,我看见回栏的枯枝旁一个年轻的美女含愁的倚栏遐想,我一上一下的,笔直的,轻轻的落到她旁边,我听见她惊骇之后又欢忭的叫喊道:“谁呀?……哎呀,皮克,我的……”我们沉浸在甜蜜的抱吻中……哟,见鬼啦,瑜啊,我要后天晚上才能上火车啊,我现在怎会和你抱吻啊,我在做梦吗?哈哈!

你的皮克

三十一

瑜妹:

仅半个月没给你信,我预料你也就会淡然的过去,谁知你的信竟如雪片飞来,怀疑,伤感,谢罪,最后那封信还流露出自杀的念头,我不料我自己,这般渺小的一具没价值的躯壳,却会有人要为我自杀呀!难道我真有值得人家为我自杀的原素在吗?这恐怕是你的观察错误了吧!涵瑜,我那创伤的心正在极力图谋保养,恢复,这半个月以来,什么事都不做,什么心事都抛却,每天到陶然亭看野景,到法源寺看和尚参禅,我的心神是多末清静恬适啊!可是现在啊,接到你这样悲伤的信以后,我以前费尽无穷气力所排去的愁烦苦闷又一齐退回旧垒了啦。我本想从此不过于爱你以自苦,但那恋爱之火却已燎原了啊,不可收拾了啊,我只好将这残败的躯体葬埋在那中间罢。我的穷和忙你该知道,这次将校务托人代理,跋涉长途,虽然是为着要见你一面,也是想到你府上看看,使你母亲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东西,而我也藉此知道你家庭的状况,居心不过如是,谁料你们会拒我在数十里之外啊!虽然到了你们那市镇上便算有碍风化,但只图一晤,难道对于远来的我也绝对不能变通办理吗?你要我在嘉兴的客栈里候你,但是直候得三天才见你们来,你知道这三天的日子,我是怎样消磨的啊;无论在白天晚上,我是坐立不安,在旅舍中只是不断的出入,在江岸徘徊,在床上睡倒又爬起来,饭吃不下,书看不进眼,听了那小楼窗外的枯叶潺潺的响着,看了那远水中的一叶扁舟,万千的悲感都集在我心上。瑜啊,我若是失了魂,我便不会觉得旅况的凄其的。若不是为着跋涉之难,我恐怕等不了三天就会跑上回家的道路的。孤寂愁苦且不管他,可是旅舍的开支并不算小,箱里的钱包一天一天缩小,人地生疏的我,随便什么都要吃亏上当,怀想着那遥远的归程,你想我是如何的恐惶呀!

在旅馆里要我抢着去付你和母亲,弟弟和我自家四个人的五六天的开消,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打肿脸做胖子的事,但这且不必管他,你母亲弟弟的土话我是一句不懂的,你当着我又只是静默,生怕多和我说几句话便算失了节一般,只将一幅泪眼和忧愁的面容给我看,这是为什么呢?昏昏沉沉的五六天一刹那就过去了,为着职务关系,为着旅囊羞涩的缘故,我不能不说要即刻回京的话,而你们竟干干脆脆的先我就走,没有一句安慰我的话,你想我是怎样失望,怎样悲哀啊!

当我送你们上船后,我孤伶伶的,头脑晕晕的不知自家站在河岸是干什么,痴痴的向你们挥帽,对你们道别,看你在舱口露出头来又隐藏了,我恨不能变个水鬼,跟在你们的船底,听听你们是在谈论什么,看你最后的一眼,但是那逝水却一程一程的将你们飘去,终于那船影在我的泪眼中,在水天杳渺中消失了,我才恍然憬悟,眼睛机械的一眨,将盈盈的泪水排了出来,陌生的江岸的秋色射入我眼帘,急行的帆船一叶一叶往西流去,瑜啊,那时候种种的情绪一兜上头来,我才发现我自家是身羁何处,我便跄踉的奔回客寓,付清账目,提着空的皮箱,那只有五六元剩款的皮箱,匆匆搭着上苏州的小艇,我是在小艇中将两手蒙着脸躺在硬床上到苏州的。在苏州的客寓中揽镜一照,我的眼珠是通红了,我的眼皮是栗子般浮肿了,我的脸色是消瘦惨白了,我便关着房门痛痛快快的呜咽了一阵。一夜糊糊涂涂的过去,第二天绝早就搭车到常州。因为常州有我一个失业的穷朋友,我想到了他那儿再说。可是在常州,因为种种不方便,依然落在旅馆里。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安安静静的病了一场。剩余的款为拍电到京筹款用掉了,零星的开支都由常州朋友借来给我的。挨了不少的日子,我那朋友看见我收到两次由北京寄来的款不够付清旅馆中的费用,这样下去恐怕是即令能够付清旅馆中的费用,路费是没指望的,于是,他当尽他的衣服,我也押尽我比较值钱的东西凑足二十七八元就赶紧搭车回京。这次南行,总计费时一月半,用钱一百八十余元。

回京后满想在学校里跬步不出,努力图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恢复,可是回校一看,我的职务校长已另聘人担任,听说那缘故是因为我抛弃职务去会情人。至于我请的代理人,校长始终没让他代理一天。受了新的打击,于是我又病了。于是我负了重债,而且职位被革,所以我迎来的心情是非常的颓丧疏懒的。这就是我半个月来没寄信给你的原因,请你曲谅些儿吧!

以上所述的种种本算不了什么牺牲,损失,为着恋爱,这点点磨折是应该受的,但是回顾我未到嘉兴之前,和你把晤之后与乎目前的景况,我终觉着牺牲太太,而更大的牺牲,就是我那有限的泪泉简直干涸了,我受了这种牺牲,受了社会的这种待遇,而你却只是深深的躲藏在旧势力之阴影里没有丝毫的勇气来和我握手,我想迟早终归会被拒在你的爱情的圈子以外的,我写到这里,我的心儿碎了。

尘土飞扬的都门,使我无丝毫留恋的余味,我看不惯曹操的脸子和神像的面孔,我尤不愿将自家流浪的情形使人们看得称快,我想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人地生疏的上海流浪下去,我要在那儿过着新鲜漂泊的生涯,浏览些陌生的曹操脸子,我是勉强在活着的人,渺小得不为人类所看见,那或许不致再被革再受践踏吧。涵瑜呀,你愿意我距离你比较近一点儿吗?请告我。

此后赐示请寄报子街苏君处。

你可怜的人皮克

三十二

瑜妹:

没有什么能驱逐盘据在我心脑中的烦懑与焦忧的,除了你的信,今天收到的你的信。不过这又使我痛苦,因为你的信,我又流了一回泪啦。你说你天天对母亲哭着吵着要到上海去,你母亲竟然答应全家搬到上海去,这不是使我感激涕零的事情吗?我们到了上海之后,我虽不敢到你家里去,你总可以偷偷的来会我几回吧,就是彼此通信也可以少耽搁些时光吧!

我觉着痛苦也有趣味,漂流也有趣味,虽然最近一位同乡热心的替我找着了一个小职位,但是我对北京恨透了顶,我已决心到上海流浪去,我现在已买好了到上海的轮船通票。同行的男女有五六人,目的都是进一个不花钱的××速成学校,校址在法界×××路,不管那校的情形如何,但我只取它不花钱;到校之后再看情形吧。我们准在双十节,——曹锟登基的这天晚上起程。

瑜呀,新的生活在等候着我啦,是乐境是悲境我全不打算,我犹如上了另一个战场,在新的战场里是不知敌人的枪弹从哪边打来的。我不怕敌人放的是什么弹,我即令中了弹,我还得往前进,倒在那儿便那儿是我的归宿。我现在觉着生趣油然,好像前途的希望在招引我似的。我毫无牵挂,一身觉着极其轻快,精神也有说不出的充足。总之,一切在我都变了一个形相,我们的恋爱在这时止也可算是一个时期,或者就将以前的恋爱账一笔勾销,我们从新恋爱起。换了战场,换了环境,也换了一付精神与观念不可以说是从新恋爱起吗?

瑜呀,新生活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准备在新的战场中重行握手,都门呵,永诀了。

你的灵魂皮克

三十三

我最爱的瑜妹:

我刚到上海的学校,你的两封信却早在那儿等候着我,你真是太性急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搭轮船吗?你的信我看了又看,晚上躲在帐里还不断的看,微寒袭人的残秋的晚上,在清静的寝室中的帐子里,迎着那射进来的半明半暗的电光,由温暖的被里伸出头来慢慢的一行一行的玩味着你寄来的两封信,你猜想我是怎样的安适快活啊!我追想在北京和你追随的情形,黑夜中在中央公园的荷池边的树林中匆忙的吻抱的况味,恐万万不能过此吧。瑜啊,你说你们准下月动身来沪,我非常的欢喜,我想你最好也进我这一个学校,将所谓“师徒”变成个实际的“同学”,我想我们的青春决不像留京时如耗子般的消磨过去的。

学校方面对我们颇优待,除免收学宿费外还有供给伙食的消息,这因为校长在京招我们来是想毕业后好替他做事啊!至于功课呢,虽还没上课,但没一门合我的意的,好在我并不专为学那些玩意而来的,我不过借这学校为宿舍而已,我还有别的重要的打算。户外的汽车“哆哆”的声音渐渐的稀少了,“滴打”的时钟悠悠的敲了十一下,瑜呀,我们在梦里再见吧。

你的哥哥皮克

三十四

涵瑜:

已经是初冬了,自从接到你前次的两封信到于今没拜读你的只字,你是在收束家务吗?是在检点行装吗?或者你的信在邮差手里失掉了吗?或者还在途中传递吗?我整天的期待着,期待着,但是既不见你的人来也不见你的信到。因为不知你的行踪怎样,十几天以来写给你的几封信终于不敢付邮,撕的撕了,烧的烧了。瑜啊,因为得不到你的消息,我的精神又呈现着萎靡颓废的状态,正如空中的雨滴,只是沉沉的往下坠落,精神是如此的消沉,而物质方面又渐渐感到困苦,我想翻译点儿童文字去骗几块钱免得将现在正用得着的旧大衣押去,然而照这情形看来,显然是办不到的了。瑜啊,你没有消息传递给我,也始终不到上海来,往后,我的消息恐只有增你的愁怀,你盼我振作的期待也恐会归于幻梦,我其所以致此之由,你也该任点相当的咎责吧。

在京接洽好的几位允许源源接济我的朋友,也至今一字不曾寄我,家中虽来了几封空头鼓励我的信,徒然使我憧憬着龙钟的父母在穷愁中度着残年的苦楚,白日里的一切纷纭的色相徒然使我达于极点的沉闷,在夜里通宵的辗转只觉着冬夜的漫漫,静听着窗外的簌簌的寒风与庭前的萧萧的落叶,那落叶就仿佛是我的生命的象征,瑜啊,什么都消寂了,我如木槁死灰,仅余着一颗微温的心还在勉强的期待着你,欢迎着你啊!

不过,瑜啊,我觉着人生一切都是虚幻,有时候我觉着自己凄切孤伶,但有时候我却能从那“凄切的孤伶”里找出些味道来,因为像我这种贱骨头愈是日子过得太平安适,我愈是没长进,甚至会堕落到不可收拾的。生是战斗啊,不去战斗,生是没有价值的,我认定这是人生的实际,我觉悟过来我之所以要到人地生疏的上海来的用意,我何必再呶呶的向你呻吟呢?去年的今日我是如何的有钱用,有饭吃,有衣穿啊,然而那于我又有什么呢,我那会料到有现在这般困窘呢?将来是不是这般困窘下去呢?这不都是虚幻吗?这种种虚幻不在凄切孤伶的时候能体验出来吗?

你接到这封信必定心襟坦然的,不然,那就失了我的本意了。再会。

你的挚友皮克

三十五

涵瑜:

星期日的静如禅寺的校舍中闲坐着的我,脑中正不知道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看看那些男女教员一对一对的出去,无事忙的朋友们都成群的直往街上跑,听听那校门口哑着嗓音的卖杏仁茶者的叫喊与乎黄包车夫们相骂相打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家分成了多少片段,我几乎又要将那不值钱的眼泪流出一些的,蓦然窗外一位同学向我叫喊:“嗨,密司特皮克,有人找。”

我大大的一惊,我到上海已经一月了,整天孤寂的闷坐胡想而外,偶然和人家周旋的都是一些新交,我那会有人找呢?我张开口睁着眼的问道:“是怎样的人?”

“女的,好像是学堂里的,嘻嘻,还不快去!”

我失神的慌张的往外奔,我来不及掸掸身上的灰尘,擦一擦破皮鞋就往外奔,我明知道这付模样无论怎样收拾也美不起来,我没有方法,心中就只祈祷着那来找的是你,幸而我的祈祷成了功,不然,我再没有第二条出路。瑜呀,你怎会忽然来了的呢?

学校里没有好的会客室供我们畅谈,这饭厅式的客堂一有了女人,就会有许多不相干人不近不远的坐着,看着,旁听。好像他们知道我是曾经被革的赶出都门的人一般。终于使你也坐了不久便走了。我送你出门时痴痴的瞧着那黄包车无情的将你运输去,我是多末的怅惘呀!校门口除几条懒狗垂头卷尾的躺着而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远处的几枝枯枝僵直的如同耸立在霜花的月色里,更有那急驰的车夫在灰尘中奔走,如烟如梦的浮晃着,我仿如看把戏一般痴呆了,若不是记取你赠我的一大包黄豆还留在客堂里,我不知会在大门口痴立几时呀,痴立几时呀!你的那黄豆非常的清脆可口,我时时刻刻的咀嚼着,虽然有那末一大包,我还是一粒做三两口吃。尤其可笑的,我竟不肯分半颗给我那些所谓朋友吃的,尤其可笑的,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粒一粒由枕边掏出来,一嚼一萦思,当萦思极其玄远时,不知不觉那豆儿失了踪了,我也就含笑的入了梦。等醒了在被里触着它时,又如孩子获了珍宝般的将它塞进口,呵呵,只有孩提时母亲用小豆儿赏赐我,抚慰我,我也这般珍惜的细嚼着聊答慈母的恩惠。除了慈母之外就只有你是这般安慰我,就只有你是这般安慰我啊!

本星期内我们总还有一回笔谈或面谈吧,虽然往后聚谈的日子那末的长。

你的爱人皮克

三十六

涵瑜:

昨天早上刚吃完稀饭,你就来了,手中又挟着一大包,打开一看,是一件米红色的绒绳褂,一双手套,也不说“送给你”,也不说别的,只将这大包向我身边一推,还暗中塞进我手里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两张十元的钞票。涵瑜,这时候的我的情绪不知是怎样的错综,我的心弦不知是怎样的紧张,总之那形容不出的感激与自伤。那表现不出的哭与笑,简直把我的心神弄成惝快迷离了。我只要你能来看看我多谈一刻就感到无穷的幸福的满足,我好意思接受你这隆重的恩典呢?

从昨天起到现在,我的心念中只是蕴蓄着一种分析不清的意义,难道我那瘦长的身躯,落叶般的脸色,呆直的眼皮,无血色的嘴唇能够诱惑爱美的女子,我这懒散颓丧的无价值的灵魂能使人迷恋倾倒吗?瑜啊,我深信你这举动里至少带点慈悲的怜悯吧,我需要的是什么啊?是物质的慰安吗?如果是,那我真是太堕落,你也是不能生活独立的人,那你也就太自苦。盼你以后别再这样周济我啊!你说你已经得母亲的允许在一个男女同学的和我这学校性质相同的学校报了名,下星期一就可以上课,我非常的喜悦。饱食暖衣专在恋爱里打滚,究竟不是生活的正轨,大家努力前进吧。

听说法国花园很好玩,有山有水,你下次来,我们吃过午饭同去一游好吗?我想在那花园中,我们攀援着树枝,爬过一级一级的崎岖的石砌,站在那小山的绝顶等候着皓月的东升。

皮克

三十七

瑜妹:

在这群蚩蚩氓氓的同学中过日子,达观的我,终不免于有时候心情被搅扰得极其缭乱的。这是上星期日早上的事。

“你忘记一件事。老皮。”范君慎重其事的走来说。

“什么事啊?”我也认真的回问。

“吓,今天是礼拜日,你的爱人马上就会来。这时候还不剃光胡须吗?”范君说着引起旁人的一阵谑笑。这是每周照例的功课,本已味道索然了,但他们还是努力的津津的嘲笑着,我呢,也从不因此表示过一点厌恶,到了极无聊的时候,不过冷静的微笑着,将一团不高兴轻轻的压下去。然而他们却定要在这种嘲谑里表现他们的天才,话匣子似的向我盘问,那时我正在吃稀饭,我指着同席的陈君说:

“我是素来不齿那些鞠躬尽瘁来取悦于妇女们的,我每星期刮一次脸这算什么?他每星期刮三次你们将怎样的批评呢?”

“我没有爱人,随便刮多少次脸也不要紧。”陈君大不以为然的反辩。“那末,难道你就不是想修饰得漂漂亮亮去找个爱人吗?”我笑着说。

这就使他那面孔板起,凸起的蓝色的脉络织成错综的河流,他终于愤怒的立起来,将手翻转,把那手中还有半碗稀饭的碗砸得粉碎,稀饭与碗片纷纷的向四围飞溅,他骂了一声“混蛋”就红着脸走到窗口立着。

“老陈,你对我砸碗干吗?就是我说话太唐突,也不必动气啊!因为我这句话使我动怒,砸碗,我真是心里不安得很,抱歉得很!”我断断续续的鼓着勇气说,那眼泪一齐涌到眼眶边,仅仅没有流下来,因为许多的眼光集中在我脸上。这时,那祸首悄悄的走开,饭厅里充满着不和谐的冷静。各人也就都把那话匣子收起来,无精打采的走了。

陈君的姣好,和蔼和一切,都素为朋辈称道的,他和我尤其要好。然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过于亲密反而跑出礼貌之外像至亲骨肉之间一样更易发生纠纷吗?这真是意料不到的事。或者他是为着别的愤恼急急忙忙找着了这条出气的路道吧!

从此我们不再交谈;同桌吃饭,或在路上相遇,总是各人低着头连目光都不偷视一下,合定的一份报也只有他一人懒悠悠的翻阅,都像失群之鸟,失了常态,我们之间,俨然竖着一座墙壁如巍巍的喜马拉雅山分隔了欧亚。素爱沉默的我,平常已饱尝着凄切的孤伶的况味,惟一的陈君又对我如此,涵瑜啊,所谓“知己”对我是这样,世界是如此的奇离,像我这种无力的庸奴,只要宇宙不毁灭,我终有给浓烟硝雾毁灭的一日,我真生活得够了够了。我只有在夜阑灯栅时躲在清冷的薄絮中向自己的心灵诉述那无边的哀怨。是的,我是这光明辉灿的宇宙中大杀风景的厌物,早就不应生存于斯世的,我的平心静气的语音,我的谦恭的笑脸,一切,徒然暴露自己的丑恶罢了,我憎恶自己,我想毁灭自己,我简直不愿在人烟稠密中悄悄地占去空间,但愿悄悄的死去。我于今没有灵魂了,如僵尸一般在黑夜中的孤寂的深林里踌躇,暗淡与阴风笼罩着我,看不见一切,听不见一切。呵,没有我了,我是渺小得至于看不见的灰尘,当载重的车轮压下时,我挤到那边,当禽兽之巨足践踏着我时,我又逃到这边,终于无可遁逃时,天啦,你赏我一阵微风,把我吹散了吧!把我吹散了吧!

瑜,这点小事本不打算告你,因为写些这样的话也许是使你讨厌的事,但我不知如何还是说给你听。为想消灭这一种内心苦闷的缘故,我才想出个游法国花园的方法来,可是一出了花园,在你去后,那种种苦闷又汹涌起来了,瑜啊,我真不想再说什么啦!

悲哀的皮克

三十八

亲爱的瑜:

一切的事要在一种顶了解的情绪之下才能下结论,定办法。你说你的朋友看见我在外面追女人,又看见我常跟女同学女教员到外面去。不管是不是你设词探听我,我不妨将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关于前者,上海滩上男女杂沓,是谁追谁,很难一目了然,暂且不说,至于后者,确有其事。在无聊极了的时候,她们邀我出去走走,要去就去,要到法国花园就到法国花园,要在校中和我谈谈就谈谈,这不是秘密行为,鬼头鬼脑,算不了什么。谈得对劲就多说两句,谈得不对劲,就骂她们两声,或者一个人冲走去了,也是常有的事。横竖我已经有了爱人,足以自傲,在情场中曾经受过一点磨折,在她们中间简直是老气横秋的。

那个姓姜的同我从北京动身时她就被一个姓何的爱上了,在般上,他替她打脸水,买水果,运行李,到上海后他朝夕不离的陪着她,请她看电影,吃和菜,他们瞒不过我,虽然曾请过我,我并不曾加入过。为着她一次不了一次的请我写英文贺年片,曾得罪过她一回,她曾关着门哭了一回,而且兴奋的要进商务印书馆的英文函授学社。不过因为我后来还是和她谈谈,那进函授学社的计划也就无形取消了。

那个姓林的是经姜几次的介绍才慢慢的谈起来话来,显然她是我的同乡。混熟了之后,我曾被她请到卧室里坐。她是小学部的教员,又还教外国女人的国语。她很怜惜我的景况,但我绝没有向她借过钱,谈过半句与爱情有关的话。虽然她曾问过我的家世,我的年龄,我有没有结婚,有时请我帮她理绒绳,趁着机会说些牵丝攀藤的隐语,我却是“一刀两断,两刀四断”的将她的热情消灭了。末后为着她请我教英文,自己却常常缺席,终于给我说了一回,她也痛哭了一回,于是英文也就不学了。总之无论怎样的美女,她们的矜持,骄傲,在我简直失了效力。我是不肯低首下心于归女之前的,何况是她们。我生平顶恨情书中有“你诚实的仆人”那句话。一个男人要用逢迎谄媚的手段去博女性的欢心,那便是欺骗引诱,真正的恋爱中能有卑污的“逢迎”“谄媚”吗?因为你常常对我有无聊的妒嫉,有人向我建议说:“恋爱女人,有时不可不有手段。”那言外之意仿佛就是先骗骗女人的钱用,再骗到手她的肉体,然后她便死心踏地的爱着那男人,男人即令有些地方不对,她也只能听人家的操纵。涵瑜,你看我是不是这种谬论的附和者啊。想你一回想我两年来的种种,你该了解我,你该会少妒嫉我一点的吧?

星期四的下午,我想来看你,请你在校中候着。

你的皮克

三十九

我爱的瑜妹:

前次我对你说不必耽误正事来写信给我,其实我何尝不盼你的信呢?我用这极笨的方法来安慰你落得自己陷在空虚的想念之中,我为自私起见,非常的后悔。你以为我在校中常有女友相伴,你便在你的男友前故意表示亲热来报复我吗?当我来看你的时候?如果我的猜想没有错,那你真太不了解我。不过也许是你对我的爱情在转移,在变换,也许是我在妒嫉你,但是我如何能禁止你有别的爱人,我更如何能占有你呢?我并不是现在有了爱人才这般轻便的说,实在,你如果有别的爱人,你尽管热烈的去爱,努力的去寻求以前未有的满足,我决不因为难堪,悲伤,孤寂,消沉而减少对于你的爱,这是我颇能自信的,一个人同时爱上几个人决不是不可能的。我昨天就在报上看见大约是这样的一段记载:

一个女学生爱了一个本校的教员,同时又爱她的表兄,而她的表兄和那教员又是好朋友。那女的为节省时光与精神起见,写了两封同样的信,但匆忙中却将封套中的信装错了,她的表兄接到信,很以为怪,将这事实告诉那教员,那教员也将情形说出来,大家觉着好笑,但他们并不妒嫉,友谊始终维持着,他对他说:“看将来谁是胜利者。”

我近来又接到一个落魄江南的老友的信,信中夹了三封情书,他要我将这件事做成一篇小说。言情的小说像我这样粗鲁的人是做不来的,但事情却真有趣。我那友人从丧妻,失业以后,闲居在本省已经半年了。他说其所以能在本省闲住半年的,全因为两个在中学读书的族妹爱上他。那两个女子是嫡亲姊妹,姐姐是已经订婚的,妹妹虽没订婚却另有情人,她们各爱各的,并不妒嫉,在妹妹的信中便有“她——姊姊——近来对你还好吗?”“请你替我问你的她的好。”等的语句,而在姊姊的信中便有“那小妮子近来怎么不写信给我啊?难道她……”那情形真复杂得很,将来你一看就会知道的。尤其妹妹的信中“他”“你”都赤裸裸的写出,那里面绝无一点虚伪的话,令人想起真正恋爱的神圣。瑜啊,我的恋爱观是极同情于她们的,倘若你永远的爱我自然非常的感谢,若你还爱他,他,虽则我受了打击,悲哀到万分,但我却不能反对你,阻挠你。

瑜啊,我悔不该到你学校里邀你看电影,但邀你看电影却是一种手段,出自某种动机。不过我即令不邀你去,我那能禁止自己有那种动机呢?我是活的人,自然的人啊!我为什么不邀你去呢?看着那银幕上半裸体的男女在甜蜜的吻抱。我们在黑暗的角落里为什么不偷偷的轻快的吻抱呢?我为什么不用手指刮你的手心,按摩你的乳峰,你的……呢?我决不以为这是轻狂的。你的手心不是湿滑滑的吗?带点战栗吗?心房在撞打吗?头啊,身啊都紧紧捱着我吗?让我怎样吗?然而我问你:“到别的地方去玩玩吗?”的时候,你却装痴痴呆呆的说:“到什么地方去啊?”我说:“到……到……幽静的……”这样的说不出口,你还不明白吗?瑜,我不以你是害羞,是桎梏于礼教之中,你是男性的玩弄者也说不定。

这样深的我的心中的缺陷,在费尽精力还得不到一点满足时,我一面感觉着无限的虚空的沉痛,一面又感觉着时起时灭的羞惭,终日头脑昏昏沉沉,处在两种情绪的交战之中,再煎熬下去,我准会生病,准会大病的。不过我有时又觉着自己不对,当我起了那动机,渐渐的在逗你时,我又在心里划算:唉,可怜的瑜啊,你的朋友在引诱你,在进行毁坏你,你是多末的精致,多末的美丽啊!你应该珍惜你的童贞,男子是靠不住的,你能知道我准和你相偕到老吗?我知道你需要我和你偕老吗?我能知道自己靠得住吗?如果谁有那“从一而终”的念头,我们对于“一”还是审慎点好。……我这样一怀想,我又感谢自己并没再按着那欲念去猛进,又觉得我自己还不算怎样的不知耻,不应该无故的羞惭。

总之,我现在的心情非常的迷惑,纷繁,矛盾,我对于你起了那念头,真侮辱了你,真对你不起,以后不敢了,不敢了。我们恢复原始的我们吗?

你可怜的皮克

四十

涵瑜:

我总盼你有那末一天能了解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你爱要你送我东西或种种的体贴干什么。没有人来理我,看我,我顶多是想念人家或恼恨人家,但有人来后却给我以重大的难堪,无尽期的创痛,我却不十分情愿。虽然生活太安定太平常没有趣,时时起一点波浪也有意思,但杀头大概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昨天没料到你会来而竟来了,头发衣服都给雨淋湿了,脸孔板起,一见我就说:“你做得好事噢!你做得好事噢!你到底在外头干了些什么花头啊!”这突如其来的严厉的质问,令我愕然的无从答复起。你把那封信丢在我前面就冲走了,简直不给一个解释的机会。我只有哭,我只有将悲哀毁灭我自己。我是不值得你如此逼迫我的,我应该努力的赶快把自家消灭,免得你再这般的为我劳神。近来为磨炼自家,束约自家常常话都不爱和人家说,也不和任何人出游,只孤独的坐在书案旁看些英文,译些文字,不顾腰驼背胀,头脑烦纷,晚上成了个不眠症者,然而我却自以为能领略孤寂穷愁中的味道,以为勉强可以对得你住的,谁料到你还以为我太过分的在生活着,我知罪了,我知罪了。

那封词句不十分通达的匿名信,我已仔细的拜读过了。句句是实话,我是流氓,地痞,瘪三无学识,寒酸,已经骗过女人的,这都是实话。他要你谨慎,免得上我的当,他这般的关注你,指点你,我是如何的感谢他!因为他的信,竟使你明白过来,不致上我的当,我更感谢他,而且感谢你!除了感谢之外,我是没有话可说的。我要取消这信开头的那句话,我不愿你有了解我的一天,我不需要你的了解。那有什么用呢?我不敢再向你那里要求一点安慰,因为这安慰徒然延续我那讨厌的剩余的生命。我只盼有人为我唱着葬歌,吟着死曲,或是寂沉沉的将我装进墨的木匣里,四堵木墙把我眼睛挡住,那石膏炭末紧紧的将我耳朵塞住,这时候,我快乐了,满足了,这是真正的新的生活,天啦,这生活该离我不远了吧!夜深了,催我别太发愤了的朋友们都用鼾声陪伴我,此外便无一点声息。我恋恋不舍的,从书案慢慢的移到床沿,我将枕头垫在床栏上将头搁上去,将薄被围着全身,把电灯灭,我准备幽幽静静的,缕缕的想他一通宵,灵魂在渺茫的冥暗的黑夜中漂游他一通宵。

夜的漫游者皮克

四十一

亲爱的涵瑜:

好啦,从你接到那封毁谤我的信以后,你竟还接了两封匿名的情书,笔迹和从前那信一样的,现在你还责骂我吗?你明白了从前那信的用意了吗?我现在不管你对于那匿名的情书的感想是怎样,总之我对于你的内疚总算减轻了一点。

你说下星期日将两封信拿给我看,那可不必,你高兴就把它留着,他写信给你,总算是爱你,你无须愤怒的怨他,大家都爱你,这足见你是十分可爱的,那写信的人我想你该知道是谁,如果绝不知道,那便更有趣。每天吃了晚饭,既怕冷又找不出爱做的事情做,只好一个躲在被里玄想,玄想的事也是时时刻刻玄想惯了的,无论怎样想也终归是个玄想。不过那种玄想也许耗费了你一点精神和时光也未可知,我不是你,固然不敢决定是如此,然而女子的心里我不相信绝没有那种玄想的。既有那种玄想,为什么不求满足呢?生活便是冲动,一切的冲动便出发于欲,有欲才是人,要满足他的欲才是勇敢的人,人类啊,那怕谈得欲的虚伪的人类啊,你们真是卑怯的东西!

你说母亲要回乡去料理家务,你不同回去她能放心吗?哈哈!大风大雪,街上那些筹备过年的人还是那末热闹,我却只在冰冷的薄被上加盖几件零星衣服,那爆竹呵,那恼人的爆竹呵,还没到年关就把我的心炸成粉碎了啊!

孤伶的皮克

四十二

涵瑜吾爱:

想不到我们竟有这末一次。这恐怕不能不感谢你母亲的回乡吧!

我的灵魂现在是充满了获救的甜蜜的感觉。最困难而又最柔嫩的事情,总算干过了,玄想已不成其为玄想了,现在我能够微笑着听那喧嚣的腊鼓,欣赏着天空中的开花爆竹了。我好像征服了倔强的敌人做我的俘虏,我感到不可名言的高贵。当你刚来时,我就觉得很惊恐很颤栗,我探悉你的母亲已经回去了,你已经住在学校里了,我在心的旌摇之中不管一切,决计邀你出去。那时我的头脑是昏昏沉沉的,等你答应了,已经走出门了,我觉得已出了危险似的,渐渐脑筋清楚起来,精神振作起来,不过有时又觉得自己无耻,觉得人家一注视我们就非常的胆怯,不过无论怎样乱想,那脚总非走不可,脸色虽是很苦闷的样子,然而我却将那事应该怎样办,前前后后的想了一番,已经胸有成竹了。

你呢,只是低着头,红着脸,贼一般的好像要将头躲到我的身后似的挨着我慑缩的走,那时我已完全认识你的心了,我不禁憎恶我自己,哀怜你起来。假使你在我身边扯我一下,说一声“不”,你的话是有力的,我会服从你。但是,你不那样办,实在的,你也不想反抗我,你也再没有像那天这样热情的了。你终于跟成我匆匆忙忙的跳进了那家旅馆的后门。

到了房里,关上了门,你开始哭。脸胀得血红的低着头哭。我简直惊惶失措了,居傲的我在你的膝前跪了半天,你恐怕也不知道吧!涵瑜啊,你依从了我,我那时也不知道感激,也不觉得我是胜利者,对你应有那种的权利,我只感到你的青春,你的处女美,你的难攻的德操,都给我毁坏了,我只感到我们是已经热烈达于极点的一心一意的相爱着了,回想过去,推测将来,我只有和你偎抱在被里伴着你尽情的哭。

你回校之后,身体舒服吗?身体没有什么大变动吗?将来母亲回上海了,她如果发觉了,你也用不着害羞害怕,如果她逼迫我们,我们索兴同居起来。至于同居的开支,自然要先筹划每月的收入。昨天我听说我的一个同乡到了上海,我马上去看他,他是一个公司的经理,在京时,他非常的关注我的,我将苦楚的情形对他说,他极愿替我设法,他说谋个五六十元一月的事很容易。我想将来倘能如愿以偿,两人同居是不成问题的。我写到这里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在爱河漂流着的我们,已经备尝风波与辛苦了,可是风波越大却彼此越拥抱得紧。魔障愈多,我们愈是小心,愈是老练,往后只要彼此遇事谨慎力求谅解,康庄大道,许就在眼前也说不定的。瑜啊,我现在非常的快乐,我背诵一首词给你听听:

我不是轻轻宋玉年,艳艳潘郎面,合上你不是脸泛桃花,眼角情丝绵,好姻缘,(?)可不是一对神仙下洞天,顾影空相怜,更添上愁肠万转,百样回旋,像这般那能支持到几十年。只要双心恋,急起直追莫误延,何怕故障堆堆砌眼前,人定胜天,自有一帆风顺水推船。

你的亲爱的哥哥

皮克

(《皮克的情书》,一九二八年七月上海现代书局初版,现据上海现代书局一九三一年五月四版排印) H+LySEChTxOy5FQqQpiIyOucqEsFJoTJR9z3d4Ad4yBjI3OJsowq1/xoyAFcxzO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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