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入梦
她绝代的才华,如阳光与清露般温润着当时的文坛。因着数曲小词,再加上张耒、晁补之等文豪大家的极力称赏推荐,多少人愿上门一睹芳容,看看这位正是二八佳岁的才女到底是怎样的惊艳。
显赫的家世,美丽的年华,动人的才情,如隔在云端的神秘,让京城里面好奇的公子名士都想慕名一探。那些浅白而又深在人心的词篇,使人觉得她就亲近在眼前。然而,关于她的盛名,又似遥不可及。
上门提亲牵线的媒婆们几乎踏破李府的门槛,她们在前厅挤眉弄眼,唾沫横飞,对托媒家的公子大大地夸赞了一番,似乎这株洁美的鲜花不插入此家的屋内,是遗憾终身的损失。李格非深知女儿娇弱的身子里藏着一颗孤傲的心,若非是家世和才情都恰合的怜花人,又怎担得起她的幸福?所以任凭别人怎么说,李格非也只是轻轻一笑,婉言拒绝。
而她,到底为谁,守护着那一扇心门,久久未开?
这个时候,一首小词,在朝野引起一阵轰动,大家都在猜测其作者是谁,亦曾被误认为是出自欧阳修或者周邦彦之手。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浣溪沙》
小院春色深浓,时光在不觉间悄然而逝。主人的闺房里,重帘未卷,幽闭着一窗的百无聊赖。窗外的蝶舞莺飞,似乎都与她无关。
倚楼抚琴,情思缭乱。春愁沉沉,不知这泠泠七弦是否能承托得起?
可叹“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古时伯牙鼓琴,尚有子期听音,能领会到弦音里的“巍巍乎若高山”或“洋洋乎若江河”,高山流水,寻寻觅觅,不过盼着有这么的一个人与自己相知相惜。子期故后,伯牙摔琴绝弦,决意终身不操曲。岳山瞬时崩塌,七弦俱断,昔时绕梁之声顿然成了绝响。然而,曾经拥有,纵然不复往矣,尚有回忆陪伴。而她的子期,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呢?
下阕的意境一下子拉开了,从室内转向室外。薄暮时分,山影绰绰,云絮隐隐,此处取意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细雨纷飞,云行风起,这样的暮色,更让易感的人泛起一阵莫名的愁绪。又一日,又一年,光阴匆匆,极力也留不住一刻。梨花欲谢难禁,同样留不住那一缕丝丝清香。无可奈何花落去,只如此,也罢……
他叫赵明诚,字德甫,当时正就读于太学,才学出众,是当朝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赵挺之的第三子。虽生于官宦世家,他却无心仕途,反而酷爱金石书画,闲来时喜欢逛逛古物市场,收得一件便乐呵呵地若孩童一般。一套欧阳修的《集古录》,比官朝之事更让他珍视。
家中荣华,为他收藏古物提供了经济条件。他常常拜访名家,请教金石问题,培养了一定的艺术鉴赏力和文史底蕴,也为日后著《金石录》奠定了基础。
只是如若不是清照,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记得他的名字?一册《金石录》,是否能抵得过时间的冲洗……优秀的男子多若恒河沙数,或家学渊博,或风雅俊逸,或潇洒倜傥,或惊才多谋,可偏偏是他,闯进了清照的心里,纵然给不起岁月安稳,却是给了她一辈子的念想。
一生,有一人,便已足够了……
这时候,他细细品读她的此篇《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时过良久,突然呼道:这是“词女”之作,让还在纷纷猜度其著者名姓的人们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赵明诚确为清照动了心,虽未谋面,却能在这词句当中,读出她的一颦笑,一皱眉。
那应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郁郁葱葱的院落里,他手捧着她的词作,一字一句地品着。忽而仿佛见到一位好玩的少女“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游憩意趣;或又见女子素衣闺中,“倚楼无语理瑶琴”的淡淡闲愁;再见她“浓睡不消残酒”,却叹“应是绿肥红瘦”的怜花惜春之情……
她就这么鲜活地在词笺上,挥舞着她的才情,让他一见倾心,再也放不下。他一直都以为,只有金石,才会让他废寝忘食地去喜欢,去追寻,却没有想过,他还会醉在一个女子的辞章里,不可自拔。
自然是不可自拔的,别人给了她一个美丽的光环,为她鼓掌喝彩,而他,却能静静地读她,懂她……能写出这样词句的女子,必是有一颗清澈明净的心,他多么渴望能见她一面,也许仅仅一面就可以了……
关于他们的相识,有许多的说法。据说一日,赵明诚与清照兄长李迥夜赏花灯时,乍一回首,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便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绚烂灯景与之相比,顿然逊色。那璀璨如天上明星的灯光,落入她的眼中,闪耀着快乐。她还那么的年轻,巧笑倩兮,天真未凿。就这样,他把她的容貌,连同她的那些词篇刻印在了心里,似乎这一眼,恍若已过万年。
万紫千红都黯淡了颜色,只叹明月入梦迟!
想起旧时读陶渊明的《闲情赋》,其中有句:“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情之至极,愿为随身衣物,形影不离,亦是可见他的一往情深。
元人伊士珍所著的《琅嬛记》里记载着一段关于赵明诚的佳话,美其名曰“芝芙梦”。话说赵明诚幼时,他的父亲赵挺之欲为他择妻。有一天,明诚昼寝,做了一个梦,梦中朗诵了一首诗,醒来的时候却只记得三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明诚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把诗抄下,拿去请教父亲。赵挺之想了一会,大笑道:“我的小儿将要娶得一位能文词妇了。”并为他解释说:“‘言与司和’,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连起来读,不正是‘词女之夫’吗?”
也许,这仅仅是为了托显他们幸福的一则民间传说,为他们的相遇相知加上一点浪漫色彩。那么,我们又何必执着于其真假?明诚与清照的缘分是既定的,纵然没有“芝芙梦”,没有那一次的夜间偶遇,没有任何美好的铺垫,也无碍上天在他们生命里布下的一幕春色。
千万人之中,一瞥惊鸿。
他自然知道,这姻缘难求,但是如何才能让她知道,他已经来了?
同结连理
我是那么的相信,所有的相遇,不过是前生未了缘分的再续,是故人的久别重逢。这不需要意志去坚守,不需要在忘川河边痴痴地等待,那是故事里最为自然的继续,没有谁可以追寻,也没有谁可以拒绝。
情之所在,也仅是低眉浅笑间的一缕心思,弱水三千,盈盈一掬,便满是彼此。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院落里残红依稀,星星点点,余香未了。这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连天上暖阳都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连串铜铃般的笑声打破了深宅的宁静。她正在秋千上荡漾,罗衣轻扬,身如燕子般轻盈,在空中自在往来,好不乐乎!
在那个年代,秋千是闺秀女子最喜爱的游戏之物,足不出户,却有着无尽的遐想。她们把自己那一份绮丽的梦想寄托在秋千上,肆意放飞着种种喜悦。唐诗宋词里有着许许多多这样的句子,如李元膺的《菩萨蛮》:“彩旗画柱清明后,花前姊妹争携手。先紧绣罗裙,轻衫束领巾。琐绳金钏响,渐出花梢上。笑里问高低,盘云亸玉螭。”形象地描绘出少女们荡秋千时的欢快情形。又如刘禹锡的“秋千争次第,牵拽彩绳斜”,柳永的“巧笑嬉嬉,手簇秋千架”……
也有把秋千与静夜、明月联系在一起,以诉刻骨相思的,如贺铸的“殢酒伤春,添香惜夜。依稀待月西厢下。梨花庭院雪玲珑,微吟独倚秋千架”;张炎的“扬芳丛、低翻雪羽,凝素艳、争簇冰蝉。向西园,几回错认,明月秋千”;张先的“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摇荡的秋千,成了古时女子文人表达情思的意象,仿佛那院落里的小小秋千,也因着这些词句,又多了一番别致微妙的韵味。
少时的清照是那么的活泼好玩,自成一片天地,兴致盎然。此时,她正坐在秋千上,随风飞舞,直至微倦,方肯停下来。额间鬓角香汗淋漓,汗水透出轻薄的衣衫,微风习习,竟略有凉意。
起身,懒懒地揉着酸软的柔荑纤手。忽闻家仆引着客人进院的声音,远见一位俊逸儒生轻轻走近。她不觉惶恐起来,急急朝内屋跑去,慌乱之间,竟把鞋子都跑掉了,来不及收拾,唯有以袜着地,匆忙逃离,又发现头上金钗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在了草丛里。
此情此景,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如此狼狈。而后的许多年,两人每回想起这一幕,都会不禁相视而笑。
清照向来淡定,任何事情,都能优雅地应对。今天这般的手足无措,不过是因为来者似曾相识,听说这位客人来了几次,跟父亲议的事,与自己有关。此番突然相遇,怎教她不羞涩万分?
只是又不甘心就这么错失了一次相见的机会,于是悄悄放慢了脚步,躲在了院里半掩的门后面,倚门回首,假作嗅梅,透过门的缝隙偷偷看了他一眼,渐生赧颜……
自然是没敢仔细观察,却有一种情绪在心里渐渐滋生、默默蔓延……少女的心事如同手中的那一将熟未熟的青梅,占尽了春日的美好。
寥寥数句,她的形象已跃然于纸上,把她想见又羞见的怯怯情思刻画得淋漓尽致。她的心意是真实的,自然的,也是大胆的,封建社会对于深闺女子的“道德”禁锢,在清照这里,不过是化为一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竟有后人以“不穿鞋而着袜行走,含羞迎笑,倚门回首,颇似市井妇女之行径”来批判这词,并怀疑非名门闺秀的清照所作,未免难解。
明人沈际飞在《草堂诗馀续集》中对此篇称赞曰:“片时意态,淫夷万变。美人则然,纸上何遽能尔。”现代古典文学学者詹安泰也道:“女儿情态,曲曲绘出,非易安不能为此。求之宋人,未见其匹,耆卿、美成尚隔一尘。”
这让我想起唐代诗人韩偓的七绝《遇见》:“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诗虽好,意境也相仿,却不及清照,表达的是自己内心,让人读来,她这一走一回,宛若在眼前。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他就这样,闯进了她的心里……
不久后,赵府送出的聘礼,被送进了李府的厅堂,红色的绸带,灿烂得如金色的年华,让所有人都笑逐颜开。
原来,明诚一直以来对清照都是敬之慕之,仅是在她的诗词中寻找她的影子,不敢有非分之想。直到那天与她偶遇,才发现,嫣然明眸,原来与自己这么的近。她不是远在天边的仙子,而自己也非配不上佳人的市井小人。那么,何不试试说服父亲去提亲?若得美人归,那是上天的厚爱,纵然不成,也没有亵渎美人半分。
当天晚上,明诚来到老父赵挺之房里,吞吞吐吐地向父亲重提昔日的“芝芙梦”,赵挺之阅人无数,当即明白了儿子的心意。
是时,赵挺之正为当朝吏部侍郎,官居三品,政绩突出。能坐稳朝廷要职,赵挺之也是一个聪明的人,懂得如何在纷繁的政廷上保护自己。朝廷两派的矛盾日益严重,党争频繁,无论分属哪一派,都有被倾覆的可能。
赵挺之向来拥戴王安石变法,又与奸臣蔡京结交,而苏东坡、黄庭坚等人则是反对变法的旧党,李格非是苏东坡的门生,但在政事上又不会有过激的行为。这些年,在宣仁太后的支持下,朝廷逐步废新法,恢复旧制,新党处于劣势的地位。如若两家联姻,日后即使是旧党赢了,赵挺之也不至于沦落到一无所有。
这样想着,赵挺之的心里已有了十分的打算,表面却仍然故作沉思,为难地向儿子明诚分析道,自己与李格非分属两党,也算是政敌,怎么能让他迎娶李府的女儿呢?
明诚未历人事,哪知道父亲的另一番心思,一听就急了,连连劝说,希望父亲不要为了政事牺牲儿子的幸福,并道出连日来为思佳人寝食不安的苦衷。
赵挺之叹了一口气,说是为了儿子的幸福,老父也不得不冒着被同党误会的危险,允下这门亲事吧。赵挺之嘴上说着,心里却在谋算,这样一来,能让儿子感下大恩,日后有什么事情,也好让儿子出面说话。
于明诚来说,其他事情并不重要,无论父亲心里盘算着什么,只要能让父亲答应这亲事,已是最好的回答。当晚,他兴奋得一宿未眠,次日一早,便催促父亲遣媒人前往李府说亲去。
北宋诗人陈师道在其《历山居士集》中有这么一段话:“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几如小邢矣。”明诚虽为新党赵挺之之子,却醉心金石,好读书,更是喜欢旧党苏东坡和黄庭坚的诗文,每次见到,都要亲自抄录收藏。为此,赵挺之多次怒斥明诚,想尽办法让明诚安心仕程,不要节外生枝。可是明诚始终我行我素,不仅如此,还与旧党宰相刘挚的儿子等人结交为挚友。
关于这些,官居六品、任礼部员外郎的李格非早有听闻。他对明诚坚持自己的理想、不为亲父和强权左右十分欣赏,也知道明诚学识颇丰,有着远大的抱负。二人论家世,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也算是官门之后,可说得上是“门当户对”。若论他的才情,论人品,也更不在话下,与女儿相配,自是不会委屈清照。
李格非并没有立即答复这门亲事,反而私下约见过明诚几次,此儿眉宇间透露出刚正英健之气,谈吐间也温文尔雅、进止有致,自己是十分满意。后来与女儿数番暗示,清照也没有表示异议,便知姻缘可成。
这个只有等待的过程,真是漫长。遣媒人送去庚帖,又亲自拜见过清照的父亲,却一直没有消息。这些日子,于明诚,似乎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时间停止了脚步,河水也不再流淌,树上的知了收起了歌声,仿佛也在等待着远方的一笺信音。
直到媒人的笑声穿彻厅堂,众友送来贺帖,一切皆恍若梦中。每一缕阳光,都蕴藏着无限生机,落入他的心中,映照出欣喜。窗外的玉兰,与清风私语,欲把喜讯带到京城里的每一个角落,让花儿同舞,让草儿同乐。
该怎样的感激,才能不辜负岁月的恩赐?在生命中最美的时光相遇,这般的情意如流云霁月般让人感叹,让人欣羡……
烟火与共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
三日前,催妆的花粉送至清照手中,轻轻一吸,淡淡幽香缓缓漫起,宛若女子的千千心事,纷纷扬扬,是前世今生再也难解的情尘。
事前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不需她操心,不过是插上定亲金钗,半是羞喜半是不安,在闺房等待着嫁作新妇的那一天。
如此一日,蝶飞莺忙,流光璀璨。
汴京缙绅百姓,各奔走哗然相告。明诚身着吉服冠带,仪礼备具,箫鼓遏云,兰麝漫道。便是这样,精心盛装,步步庄重地走向她,共赴一场浮生的悲欢离合。
他满心晴朗,父辈的政治谋策与他无关,只知道,她的应允,是此世间最美丽的声音。虽然清照的名声高盖于自己,但是他是懂得的,浮名攘攘,并不影响她的清澈明净,她就是那一株莲,清白无瑕,善良平和。
从爱慕萌发的那一刻起,明诚便没有想过要驾驭她、束缚她,也没有想过借她之名、借李家之势,得己之利。他是那么地渴望着,能给清照一方无扰的地方,让她纵情飞扬。而自己,可以就这么留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的纯真,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所以,他对她的爱,没有苛求,没有条件,只要手是牵着的,便已知足了。
终于,清照坐上了自己的红花喜轿。再看她,淡雅如兰,娴静得如花照水。如此美好的她,竟愿意交托终身,试问如何能不珍惜?只暗暗许愿,能用一生的时间,护她周全……
想起了张爱玲的一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原来,你也在这里……
深情为何,只为似水流年,与你相遇。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清照头戴喜冠,璎珞垂旒,身披霞帔,满身浓艳的喜庆,入了他的门,成了他的妻。
盈盈一拜,柔肠百转,同牢而食,合卺共饮。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她该如何感谢,生命里的恩泽万千?女子所梦寐而求的一切,她得来都过于容易。富足的家世,开明的父母,为她绘出一段素年锦时,她就这样肆意地挥霍着青春的岁月,享受来自大自然的养分。
花开如许,暗香倾城。这一路踏歌而来,恋恋风尘,正大欢喜。
她的才情,她的善感,似与生便俱来,无须刻意修得,更不必四处追寻。妙笔生花,不为功名,所以更来得随性自然。于是,她的成名也是必然的。只是当时的她还不知道,她笔下的字字句句,会穿越千年,依旧感动着每一个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岂肯轻误了这良辰,辜负了这恩重?
人海茫茫,多少人来来去去却不曾相识,多少人心负彼此擦肩而过,多少人恩爱之余互涉欺瞒,又有多少人轻托终身最后竟以恶言为别……热热闹闹,半生已过,谁是值得的那个人?
到底是遇见了……
遇见了又如何?在那一个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年代,仅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定了终身,闺中女子唯应命而从,半点不由人,也不过是从这个牢笼,风风火火地走向另一个桎梏。为人妇,夫为妻纲,也无甚可怨可求的。这倒让我想起有人说的那句:“这妇德须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理媳妇,作养女儿,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当。”如此,便是女子的一生……
纵遇到两情相悦的,却又碍于门户之念,生生扼杀了情分。一出“梁祝”岂仅是挣人泪水的故事,不过是为那些无可奈何的情人们一个美好的念想:生不能同寝,死也当化蝶双飞,生生死死,终是能走到一起的……然而如愿者,不知几何?
才若清照,也不能例外,循着父母媒妁的安排,把自己托予门当户对的官家之子。所幸的是,对方也是性情相近的有心人,惺惺相惜,不可谓非上天的恩宠。
红尘槛外,愿得一心人,烟火与共,不离不弃。
云水苍茫,日子深深浅浅,但求守得天荒地老,也不辜负这修来的因缘。
月凉微醺,花影斜,轻烟薄。
红绡帐中,各剪下一绺头发,男左女右结成同心髻。他轻取下别在她身上的花,连同同心髻一起掷于新床底下,合髻礼罢,他们相视一笑,心有默契,青丝绾同心,相互缠绕,生死相依。这样看来,那些口口声声的海誓山盟,相比一寸同心缕,倒是逊色不少了。唐代大历年间有女晁采写下《子夜歌》,其中便道是:“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随后,侍女端上合卺酒瓢,那是一个匏瓜剖开而成的婚时酒器,以红线连柄。两位新人各取一瓢,同饮一卺,自此合二为一,不再分离。这在《东京梦华录》中有写:“用两盏以彩结连之,互饮一盏,谓之交杯酒。饮讫,掷盏并花冠于床下,盏一仰一合,欲云大吉。”
他们按礼一步一步完成,礼节之繁重,此刻却如日光般照亮了彼此的心,那是对未知的日子的一种祈祷,或是一种期盼,如同一颗种子,细心栽种,但愿天长地久。
花红深处,良宵佳时,美人在侧,莞尔嫣然。颜若清泉,眉如月弯,映在摇曳烛光下,醉煞斯人。这种种礼数,便当是许下一生的诺,也就不敢轻负。
初心不变,遥遥一辈子,水阔天长,也可安心托付。倾尽缱绻流光,就不再惧怕一路上的坎坷和荒芜……
缓缓合掌,宛如握住了明媚的幸福,清心欢喜……
那一年,她十八,他二十一。
教郎比看
她的新婚生活如同一场绚丽芬芳的杏花雨,让众看客都醉于其中,不忍惊扰。春去春回,属于书中人的故事,从开场到落幕,无须向任何人交代,经已散去。唯有我们,还陷在那些或清香、或残破的情节里,各自成梦。
在烟尘飞扬的路上奔走、为了生计与名利终日营营役役的人们,在看尽人生百态之后,是否还记得,曾经的自己,一如当时的清照,在散淡的日子里,享受过甜蜜?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减字木兰花》
空气里漫盈着春天的气息,百花锦簇,“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东京梦华录》)
集市上有卖花农,贩着一担担的春色,给京城家家户户装饰着生活。宋末词人竹山先生曾有《昭君怨》:“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窗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杏花。”
清照唤来侍女,买来含苞欲放的一枝。花儿尚带着晶莹的露珠,艳若彤霞,春意荡漾,滑过心间,如她刚刚开始的婚姻,清新、欣喜……花之容色,似让阳光晕开了的胭脂,烘托出她此刻心情的美丽。
清照向来惜花爱花,喜欢以花自比。词的上阕,用了许多的笔墨写花,亦是想表达她的燕尔之喜,明丽动人吧?
春日初暖,绿烟渐迷。她轻轻捻住花枝,细细端详。这样娇嫩欲滴的尤物,让见者都心生怜惜。那自己呢,是否会如这株花儿一样,在丈夫的心里开成怡人的风景,让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着?
念及此,清照的眼中泛起了一丝调皮的笑意。女儿家的心思,更是让人猜度不透。她说:“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她真的心怯了吗?担心自己没有倾城之色,不能长留在他的眼中?其实不然,并非对自己的颜貌没有信心,更不会怀疑丈夫对自己的深情。姹紫嫣红的缤纷世界,落入丈夫心里,怎及得上奴家素颜?她不过是想从丈夫那里感受到娇纵,好满足那份单纯的虚荣。
于是,清照把花斜插于后髻上,对镜梳妆,轻胭薄粉,悄悄来到明诚的面前,娇嗔软语,定要丈夫比较说出,究竟是鲜花好看,还是自己好看。
故意的计较,只是因为在乎,因为愿意倾其所有地相随一生。
一句“徒要教郎比并看”,小词骤然而止,没有了下文。明诚该是会被妻子的这番孩子气的举动弄得啼笑皆非吧?或许也会为这温情甜蜜的一幕感动着。怎么会不懂妻子纤细的感情?她胜似桃花的娇容书写着青春的痕迹,眼里满是幸福,如一泓春水般让他心动。
我们不禁疑问,他是马上接上清照的话,夸一句“人比花美”,还是笑而不语,看她嗔怒时可爱的样子,享受着这亲昵的一刻?
其实明诚的回答并不重要吧,以“徒要”句煞拍,情浓于此时,清照何尝不是满心柔软?
唐宣宗时,有一首《菩萨蛮》,作者姓名已丢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词篇依然流传于时:“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情境是相似的,皆由少妇的娇柔情怀而起。不过词的下片写到了他的反应:“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戏说花更美,挑逗起她的妒意。虽则依然天真生动,但更注重言语动作,始终不及清照对内心的细致刻画。
清照的此篇简练平白,直露男女间的浅俗情趣,又招来许多人的争议,认为这些不该出自端庄的清照手中,所以被列为存疑词。文献学家赵万里编辑的《漱玉词》就有说:“词意浅显,亦不似他作。”
大家只记得,“千古第一才女”易安居士,却忽略了清照本是心思细腻的女子,也会轻颦浅笑,撒娇嗔痴,也渴望着人世的一点温情。她向来是真实的,从没有用任何的文字去掩饰自己,也没有故作神圣。她会犯错,也会为凡尘琐事而烦恼。坦坦荡荡,便无所不能为。从清照的其他诗词篇亦可看出,她并非那些甘愿被锁在封建道德桎梏里过一生的女子,她有她的思想,有她的抱负,也有属于她自己的痴……
女为悦己者容,一切都无可厚非。何况清照初为人妻,少女时的率真的生活态度依旧。佳偶天成,他愿意宠她敬她,她愿意落在丈夫的掌心里娇蛮任性,而存于彼此之间的,是爱,是包容,刻入了心骨,成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伉俪相娱,两情缱绻,让人好生羡慕,正恰似了琼瑶的一句台词:“天地初开日,混沌远古时。此情已滋生,代代无终息。妾如花绽放,君似雨露滋。两情和缱绻,缠绵自有时。”
不问前尘后事,只是深深地沉溺在你怜爱的眼光里,安于岁月,静听流年似水,共守白头。拟一纸素笺为裳,浓墨为妆,沐月盈香,眼里只剩彼此模样。情缘何起,一往而深,所以才有这般的闲情,相互花着小心思去装饰日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此相伴着日夜晨昏,这样的两情相悦,总会让人感动得迷了双眼。她也就安然地躺在明媚的梦寐中,用浅显平实的语言记录下这些纯粹的日子,一天一天,直到地久天长……
我便可以在她的“徒要教郎比并看”中,聆听着那甜蜜的笑声,触及到他们温柔的呼吸,与她一起共享着这些静好的幸福,心尖上生起暖暖的情意。纵是都已经知晓了结局该是怎样的光景,却在这一刻忘记了镜花易碎、水月易散的残忍。
我甚至能感觉到清照灵魂的温度,在我心中燃烧……
岁月静好
一生太长,总有一些人事会随时光而去,擦肩而过,再也寻不回来。太长,以至于在一个人的日子里,竟看不见生命的尽头是何其的惶然,而答案又显得那么的渺茫。于是往后的日日夜夜,都仅剩下一片灰寂,没有生机。
一生又太短,总有一些人事想努力记起,似乎不相信,曾经的刻骨铭心会那么轻易地就被遗忘了。太短,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花开的时间,那些相守相亲的岁月,以为会永远不变的关系,会在刹那间崩塌。只是一瞬,来不及告别……
这一段婚姻生活,该是清照最美丽的日子吧?在没有他的后半生里,此时的点点滴滴,便成了支撑她恍惚度日的养分。她不会忘记,我们也不会。
似乎还是羡慕的,在那个年代,能把婚姻的幸福建立在平等互爱的基础上,那是对女子莫大的厚爱。而且他们彼此还有着共同的精神追求,相互支持,相互鼓励,相互欣赏,相互爱慕……
人生难得一知己,何况,他是朝夕相伴的爱侣。他们都生于官宦之家,自小视野开阔,文学艺术的熏陶,更让他们在各个领域有了对话的机会。他们一起研习诗词,评论书画;一起收藏金石古物;一起对酒赏花,赌书泼茶……这是幸福全部的意义!
感情是一种飘忽的东西,瞬息万变,甚于天上浮云。指天许诺时,谁都是真诚的,总以为永远便是简单的一句话。海誓山盟,却经不起时间的拷问,合散聚分,原来也不过是一念而成。所以,人们总叹:“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的感情,不需经过任何的考验,留在伤心人的记忆里,便只剩下甜蜜了。
窃以为,要为感情保鲜,只有保持精神的一致,有了心的撞击,才不会在漫长的日子里生厌。清照与明诚的结合,是名副其实的“天作之合”吧……
关于他们的婚姻生活,清照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写道:“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此时的明诚,年方二十一岁,还在太学府做学生,所以只有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才能请假回家一趟。一索相思线,连着在同一座城里却不得相见的两个有情人,短暂的别离,让这对新人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间。
赵、李两个家族本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向来清贫俭朴。为了收藏他们所钟爱的金石碑刻、书籍字画,每半月明诚从太学请假回家,都会与清照一同去当铺典当衣物,换来五百铜钱,然后径直往大相国寺去。
这个大相国寺,就是在《水浒传》里鲁智深怒拔垂杨柳的地方。大相国寺在北宋进入了空前的繁荣时期,“伎巧百工列肆,罔不有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深受帝王权贵的关注,成为京城最大的寺庙,也是一个古董交易市场,“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东京梦华录》)这里每逢初一、十五和逢八开放,引来许多文人墨客来寻宝,其中书法画家米芾、文学家苏轼就是这里的常客。可惜靖康年间,金兵两度攻陷汴京,大相国寺历经坎坷,再也不复当年繁华。
明诚和清照就时常出入大相国寺,买来碑刻回家反复展玩,其乐无穷。但是因为经济有限,也会有喜而不得的难过。有一次,有人拿着南唐画家徐熙的《牡丹图》求卖,要价二十万,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能力。夫妇二人却又喜爱万分,借回家留了一宿,赏了一宿,终究是筹不来购买的钱而退还,心有不舍,连续数日都挂念着,不免惆怅。对此,在清照的《金石录·后序》里也有记载:“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清照自称为“葛天氏之民”,葛天氏是上古传说中部落的一位贤能的首领,他的百姓生活安定,“耕种渔猎,织葛做裳。八阙乐舞,川谷震荡”,过得简单而自在。清照以此自谓,可见当时她有多么满足与幸福。
如果能得现世安稳,谁愿意颠沛流离,无枝可依?我们的心,都仅是一座小小的城,关闭着门,彼此相安无事。我不愿投身于这个纷繁的世界,周旋于人事之间,也不愿被人打扰。就这样,与亲爱的人淡看云起云散,泡一杯茶,便可一辈子了。
岁月静好,是最大的奢望……
关于他们,还流传着这样一则轶事。
上元佳节,正是明诚回家的日子。他刚到家,便有人来报,说是同在太学读书的公子求见。明诚急急整理衣装,起身迎接。只见一位眉清目秀的公子推门而进,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却又如弱柳扶风。看来似曾相识,却一下忘了对方姓名。直到这位公子发话,才认得其声,是自己的良妻清照女扮男装来戏弄自己,二人相拥而笑,一解数日不见之苦。
一些不上正史的故事真伪难辨,不过并不要紧,我们相信的是,明诚与清照,这一对不落世俗的鸳鸯,总是能把生活过得有趣自在。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丑奴儿》
这阕《丑奴儿》,实为《采桑子》的调,用意妖冶大胆。王灼在《碧鸡漫志》中就有评道:“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
倒是想起了李煜的一首《一斛珠》:“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怪不得后人会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
她只是希望把夫妇之间的点点滴滴留在纸上,情意绵绵,又不是不能见人的事,她就是喜欢用笔真实地再现自己,甜蜜暧昧,也无可厚非。当然,在那个时代,女子身上总被附上许多的道德枷锁,艳词写于此,确实是离经叛道了。而这样的无所顾忌,率性不羁,不也正是清照的本色所在吗?
夜里骤来的一阵风雨,洗尽了连日来的炎热。通身的清凉,也给了人好的心情。对镜梳妆,再为他奏一曲笙簧之音,没有言语,却满是蜜意情浓。
玉骨冰肌,在绛红色的薄绸缎裳下若隐若现,像白雪般清腻,像酥酪般香甜。眼波流转,仿若仙子入尘。她笑意盈盈,试问郎君:“今夜的枕席是否冰凉?”一句“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充满着暧昧的意味,少女情态妩媚动人。是的,“浅显直露,格调不高”,却是闺中软语,缱绻旖旎。这样的句子,只为他一人而写,他懂了,其他的评说就不重要了。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浣溪沙》
月色朦胧,花影摇曳。妆罢再整衣装,芙蓉如面柳如眉,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十分自信的,毕竟青春依然,婀娜俏丽,宝鸭簪斜插于后髻上,熠熠生辉,衬托香腮面颊,更显容光。低头浅笑,美目流盼,一泓心事泛露于色,那些藏于内心深处的秘密尽显无遗,情窦如春花绽放,娇羞灵动。她的一颦一笑,一顾一盼,水光潋滟的眼波,当即醉了面前的他。
“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这样的一句,被许多后人解释为是清照与他人私会的艳词,只是又没有任何的记录说明,更不符合清照的性情。其实,这不过是清照用虚拟的手法,表达了对那些敢于追求自己幸福的少女们的称赞,亦可见清照不甘被封建枷锁约束的个性。正似了崔莺莺写予张生的那首《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爱玲与胡兰成相恋时,曾写予他:“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
这时的清照,也是这种感觉吧?
花词寄韵
《全宋词》载录的清照四十七首词中,咏物词占的比例几近半数,其中又以花木意象为最,而花木中以“咏梅”出现的最多。古人曾道:“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又有言:“但见情性,不睹文字。”清照的咏物词正恰如此,借物象而造境,以表达自己的人格情操及心路的发展轨迹。她把自己的人生体验与精神情志寄寓其中,让所咏之物有了灵魂,这才是易安词难得之处。
这里记的是清照新婚初期的几首咏花词。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渔家傲》
数首咏梅词,贯穿了清照的一生,我们顺着那些生了色的字字句句一路寻觅,或清新,或开阔,或明志,或悲凉,梅的生命该是从此篇《渔家傲》而始吧?
古来写梅者众不胜数,晏几道写离情:“横玉声中吹满地,好枝长恨无人寄”;周邦彦写羁旅之思:“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苏东坡写梅格:“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林和靖写梅之孤高超尘:“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随着梅花凛寒的习性不断深入人心,越来越多的士大夫推重梅花坚贞不屈、卓尔不群的气节,于是梅也就成了君子人格的代表。暗香浮动,孤芳傲世,读咏梅词总感觉清冷,纵然淡泊静雅,却也是寂寥得可怜。
清照的此篇《渔家傲》则不尽然,我们能读出的是明朗清新的意境,洗尽铅华,高洁天然,尽是自矜自得之意,欢快愉悦,含蓄有味。
深冬瑟瑟,大雪纷飞,本是一派萧条之象。起句“雪里已知春信至”,一扫清寒。花枝本清瘦,覆雪后反显丰腴。点点蜡梅绽然吐蕊,白雪皑皑,独占春首,银装素裹,以示春至。这一株雪里琼枝,是漫漫长冬的惊喜。
“香脸半开”“玉人浴出”,这里用了拟人的手法,宛若美人柔美娇丽的容颜,冰清玉洁,浑融秀雅,倾城之色让人心旷神怡,有似苏东坡的“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周邦彦的“肌肤绰约真仙子,来伴冰霜。洗尽铅黄,素面初无一点妆”……这里表现的是蜡梅的状貌,形神俏美,别有一韵。
说到这里,遂想起了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的梅花妆。据传某年正月初七,公主仰卧在含章殿下,一朵梅花随风扬起,落在公主额上,竟拂之不去。三日后,梅花被取下,留下了五个花瓣的梅花印记,便称作“梅花妆”。此后,众女子竞相仿效,直到唐代还十分流行。“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美人与梅花的故事,每一个都那么让人心醉。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那是大自然对梅花的偏爱,亦如造化对清照的垂青。本已是梅开娇美,再好不过了,又逢清朗明月夜,月色剔透如水,花月互映相照,花好月圆,是天赐的良缘。原来如此,清照想说的不是花,而是她那段似花灿烂的婚姻。
那自然是值得共饮一杯的,为了彼此觅得良人。今夜,赏月,赏梅,小晕红潮,细语呢喃,道尽了心意,交托了一生……
“此花不与群花比”,也道是亦花亦人吧!清照玲珑的心性、高洁的品格,于笔墨之间,留下一缕怡人的馨香,穿越千年,我们当是懂得的!
与其说清照像梅花,倒不如说清照似桂花,姹紫嫣红开遍,却依然能端然于红尘之上,绽放成独一无二的模样。情怀疏远,淡泊平和,纤薄体柔,暗香弥久。她就是如此,穿行于百媚千红的世间,淡定自若,又不失个性。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鹧鸪天》
此词立意分明,大概作于清照婚后不久。“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写的是桂花的形态和色香,它柔嫩秀美,并不张扬,只是星星点点地嵌在绿叶之间,体色轻黄,需仔细去寻找才能发现它的存在,且多长于深山,冬夏常春,同类为林,间无杂树。迹远色淡,芳香弥漫,不求闻达,韵味深远,“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它没有雍容绰约的风姿,没有浓艳娇媚的颜色,性格内敛,品格清奇,在静默中开成恬静淡然的姿态,与世间的荣宠无关,坚守的,是“我”!
想起黛玉的那句“质本洁来还洁去”,指的是一种对生命的态度吧!“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言花及人,这位隐逸的君子,为人间留下缕缕清香,不需搔首弄姿,也可成为人们心中最为敬崇之物。此处亦可见清照的精神追求。
下阕延伸深化了前文之意,用墨如泼,从侧面去突出桂花的与众不同。“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在桂花面前,连冰肌玉骨的梅、高标出世的菊也该自惭形秽吗?
还记得清照曾写下这样的句子“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来赞美梅花,也写过“微风起,清芬蕴藉,不减酴醾”(《多丽·小楼寒》)来称颂菊花,所以清照并非有意斥贬,只是为了起到比衬的作用。后面的一个“冠”字更是强化了“自是花中第一流”的自信。
自此,清照又想起了那一部著名的政治抒情诗《离骚》,“骚人”屈原当日写诗,博采众芳百草以喻君子德行,却偏偏遗漏了这清淡温雅的桂花,是情思欠奉的缘故吗?当然此处并非诘问古人为桂花争地位,不过是从侧面突显桂花而已。这和陈与义的“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同义。
孙崇恩在《李清照诗词选》中评道:“全词咏物不滞于物,或以群花作比,或以梅菊衬比,或评骘古人,层层议论,连连抒怀,步步宕开,议中含情,情中见意,情调激扬,气势豪放,表现了女词人重内在美、素质美和崇尚淡雅高洁的情怀。”
八月的窗外,有阳光疏落铺洒,桂之幽香随风而来。山水为伴,秋梦无痕,游走于烟火人间,还愿本真,结一段缘,凭我老去,了无遗憾。
禁幄低张,彤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拚了画烛,不管黄昏。
——《庆清朝》
此词见物不见名,是清照婚后约一年写就。所咏之物,是牡丹,是芍药,抑或是其他,至今仍无法确论。窃以为,是芍药。
有人说词中言及的尊荣与殊誉唯有“国色天香”的牡丹方能配得上。只是清照写咏花词,十分注重花品,往往是梅、菊、桂、荷等格高韵远、恬静高洁的花中雅士,而且她咏花常为了喻人,雍容华贵的牡丹如何入得了她的眼?
另外,据宋代王观的《扬州芍药谱》中记载,“晓妆新”也是芍药的一种,此词篇中就有“一番风露晓妆新”的句子,是巧合?
芍药又名“婪尾春”,“婪尾”指的是酒宴里的最后一杯,意即为芍药总开在群芳之后,花期比牡丹迟,故词中有句“就中独占残春”。再是因为篇中写道:“绰约俱见天真。”据《本草》记载:“芍药,犹绰约也,美好貌,此草花容绰约,故以为名。”芍药与“绰约”谐音,这里也是巧合?
黄墨谷《重辑李清照集》中写道:“此词各本无题,细玩词意,有‘就中独占残春’,乃咏芍药之作。”岳国钧《略论李清照的词》:“这是一首咏芍药的词,作者把芍药的生长环境写在御花园中,是有明显用意的。她笔下的芍药,格调虽然不高,却‘独占残春’,赢得君王的宠爱和看花者的追慕,显极一时。”
也罢,闲情偶寄,这些专业的学问就留给花木专家们去研究吧,我们自来赏词。
万花纷谢,正值暮春。她偕夫绮陌游赏,东城南陌,百芳俱残,唯有这天真绰约、妖娆娇艳的芍药,尚在努力盛放,填补着春色。
护花的帷幕低垂,竟这般的精心爱护,也是为了守留这最后的一抹艳丽吧?妒风笑月,惹尽风尘。苏轼亦有言:“多谢化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只是,“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筵席过后,春去花败,哪里会有不散的聚会?繁华落尽,谁可以去承袭这一脉芳尘?清照突然的伤花,有一丝不曾觉察的愁绪莫名其妙地泛上心头,善感若此,幸或不幸否?
游人如织,流连醉赏,真是一派繁盛升平的景象。“花开堪折直须折”,对花畅饮,举杯共醉,趁着花开正好,何不过得更痛快淋漓些?正是“金尊倒,拚了画烛,不管黄昏。”
不管黄昏,为了不负这短暂的芳华。
此时的她,还是不懂人间忧愁的新娘,拥有整个原野的阳光,任凭四季变换,芳菲绕遍,把心填满。在她的梦里,满是缤纷的色彩,那是春日的鸟儿都偷听不完的快乐。于是,她笑意盈盈,巧手玲珑,把这一切编织成一副副清香幽雅的花卷,留下了绚烂,在记忆里……
就把这深情藏在词阕中吧,当光阴泛黄的时候,还可以细细寻着这花开的美丽,温暖着倏然老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