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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机,春光淡荡试新衣——豆蔻年华

莲初长成

那一季,山东章丘的明水湖,烟波荡漾,清可濯缨。风乍起,水光潋滟,如若清丽少女明澈的双眸。

人间事本就纸短情长,掬一捧春水,研一湖墨香,守一叶云影,采一寸月光,是哪位温和而聪慧的女子,把这座小镇所有的故事攥在手里,填满了含蓄的诗意?

红尘千般好,容她缓缓归。

此时正值北宋盛世,太平日久,人物繁阜,汴京天街,车如流水马如龙。曾有北宋文人孟元老对昔日繁华有此番的描绘:“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安乐太平,文风鼎盛,一时有识之士辈出,诸如曾巩、司马光、黄庭坚、王安石、苏轼、秦观、张耒、陈师道、晁补之等,开创了北宋文界的新天地。正如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陈寅恪先生所说:“华夏民族的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是时有士李格非,世业经学,俊迈出众,对行文作赋得心应手,常言:“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遂以文章受知于文豪苏轼,与廖正一、李禧、董荣并称“苏门后四学士”,著有《礼记说》《洛阳名园记》等文。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中进士,却因廉洁清正始终守贫。他在郓州做教授时,郡守怜他贫寒,想让他兼任其他官职,也好兼薪养家,他却婉言谢绝了。

后来李格非因得罪权贵,被外放为广信郡通判,任职期间,听闻有道士妖言蛊惑百姓,马上命人将其重杖且驱逐出境。在当时的封建社会,能表现出如此反对迷信的开明思想,实在十分难得。

在李格非身上,可见传统文人骨子里的精神和风度,亦可想一场悲剧将横亘在他的生命正中,无法逃脱!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在李格非山东章丘的宅子里,一声啼哭惊破了朴旧老城的寂静。正是春末夏初,明水镇里尚能依稀感觉到暮春的清冷,良木静深,篱落疏疏,纷飞的花瓣在风中旋转,坠落在季节的脚印里。

生命的诞生定会让人欣喜,我们总可在婴孩清澈的眼睛里,感受到生命之初的纯净,那么的一尘不染,那么的完美无瑕。站在人生的第一个台阶上,尚未来得及辨清这个世界的各种色彩,所以更显得淳朴稚拙,纯粹得让人爱不释手。

她是三月里将绽的蓓蕾,虽然是女婴,父母的宠爱却不减半分。她就如一道阳光,投射在这个泛溢着浓浓书香的官门之家,落入这座宅子的每个人心里。

据《宋史·李格非传》载,“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文”,可知清照的母亲也出身名门,其祖父王拱辰是北宋仁宗天圣年间的状元,深得宋仁宗的赏识。清照的母亲王氏受祖父影响,自幼饱读诗书,能文善诗,才气十足。

历史学家缪钺先生在《诗词散论》中有提:“易安承父母两系之遗传,灵襟秀气,超越恒流。”清照便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自幼受父母熏陶,勤读古词诗文,研习百家经典。此时的她,不过是未曾涉世的深闺秀女,在那一册又一册的墨迹世界里,享受着恬淡的诗意情怀。而这一身的才华,终将引领她走向什么样的人生,她尚一无所知。

故乡泉城的清流滋养着她的灵性,造就了她的温雅聪慧。而这般性情,也让她轻易地就洞彻了人生百味,凭借一颗玲珑心,把一路上的欢喜哀愁入诗入画。如此,幸乎?不幸乎?

虽然李格非常年在汴京为官,与女儿为伴的时候少,但夫妻二人都在女儿身上倾尽了所有的温情和怜爱,除了教习文章外,还给了她最丰厚无忧的童年。

不觉间,她已成长为一位灵动的少女,易感而活泼,带着动人的馨香,静静绽放。

所幸的是,她的父母是宽厚开明的,没有用封建社会对女子苛刻的清规戒律把她锁在寂寞深院,倒是能让她常常旋舞于自然之间,自由地呼吸,这也是她日后敢于挑战朝贵的原因吧……

尝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

关于清照笔下的这个“溪亭”,后人说法有几:一是泛指一般的溪边亭阁,二是指济南大明湖畔的一处名泉,三是据苏辙的《题徐正权秀才城西溪亭》可知确实有一个地方名“溪亭”。窃以为当时的清照毕竟还是大户人家的待字闺女,虽然被批准外出郊游,但也不可能走得太远,所以我比较赞同第四种说法,“溪亭”指的是清照所在章丘明水湖畔的一处游玩地方,唐代名士段成式所著《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一有道:“历城北二里有莲子湖,周环二十里。湖中多莲花,红绿间明,乍疑濯锦。又渔船掩映,罟罾疏布。远望之者,若珠网浮杯也。”

碧水清波,荷塘暮色,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晚风浮动,带着浅浅荷香,迎面袭来阵阵清凉,在粼粼波心拂出温和的色调。鱼儿游弋在莲叶间,自由欢畅。

清丽若荷的少女荡舟而来,青春在湖光荷色中徜徉。她哼着歌谣,笑意盈盈地去追赶那一路的夕阳,舟桨泛起层层涟漪,剔透的水珠在柔和的暮光下熠熠生辉。田田的荷叶是她袅娜的舞裙,风姿绰约。

此时,韶光正好!

薄酒添醉,游兴未尽,再见这般美好的色影,她更是“沉醉不知归路”。也许并非小舟迷途,不过是为了成全此情此境纯粹的快乐。

水道回环,荷叶茂盛。待她尽兴而归,醺醺然竟误入藕花深处。于是急急划桨争渡,打破了万籁俱寂的湖面,惊起了停栖在洲渚之上的水鸟。鸥鹭突然四散而飞,反也吓着了她,只是在一愣之后,更觉有趣,随而欢快大笑。

这首区区三十三字的小令,却给我们完全展现出清照少时的生活状态。立体的画面让我们感受到这位芳龄少女钟情于自然风物的志趣,与一段欣喜无虑的青葱岁月。她尽情地享受着自然给予的无限乐趣,犹奏心弦与自然产生的共鸣。

她以寻常语入词,酣畅淋漓,不事雕饰,自在天真。虽是表现酒兴游憩之作,却丝毫不扭捏矫情,更是有豪迈的丈夫之气,情辞真切。词学大师龙榆生在其1936年所著的《漱玉词叙论》中曾评价此词:“矫拔空灵,极见襟度之开阔。”

而她,并没有考虑过多,只是自己沉醉其中,幸福其中。

少时的流光,不需过多的浓妆艳抹去涂饰,一颜一笑,皆是单纯的美好。晨霞掩映,春色葱茏,你可以迎着阳光肆无忌惮地欢笑和奔跑,挥洒着青春的汗水,旋舞与歌唱。纵是入了夜,星子也在那遥远的黑色帘幕上眨着眼睛与你对话。

正因为不谙世事,正因为无所顾忌,才有勇气放纵这一颗渴望自由的心,可以去摘挂在碧蓝苍穹的那一抹无定踪迹的浮云,可以去追漫天飞扬的蒲公英,可以去搅动一湖春水,寻清风拂过的痕迹……

鸟儿衔着你年少的梦想,越过人声鼎沸的都城,越过温婉烟笼的江南,越过这万千人世的种种煎熬,最后落入何家的酒埕?其实无论终是酿出迷人的香醇,还是化为一壶死水,都与最初的你无关,与那些五彩斑斓的梦无关。

经历过人事的每个人,是否都无法记起曾经自己竟可以这么的快乐?

此时,她年仅十六,初试墨笔,竟一鸣惊人。

首先发现的,是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一代文豪捧着女儿的小词一读再读,惊叹不已,未料女儿的聪慧,细细端详,更是感慨女儿业已长大,其气质和学识也非一般的闺中女子可比。

李格非掩了女儿的名字,把此篇《如梦令》带出了闺房,带到了各辞章名家当中借为传看。大家都惊为不凡,纷纷猜测其豪情气度该是当代文豪苏东坡的作品,后来清人沈雄所撰的《古今词话》等作甚至认为其近于自然的飘逸清新之情该是道教仙人纯阳子吕洞宾所写。

于是,词女清照,初露尖尖角。

词名方显

道贺的宾客来往于汴京李府上,官场上的你来我往纵是名如李格非也无法自如应对。刚荣升为礼部员外郎的他,看起来并无特别的欢喜,倒是想起家中寂寞,打算把妻女从清冽自然的泉城接到繁华的汴京。共享团圆之余,也好让聪敏的女儿看看这煊赫的朝代。

于是,清照告别了故乡的山水,连同那些溢满了童趣的故事,一一作别,随着母亲赶往那个标志着尊贵与繁荣的京城。一路上,她小小的心里必定鼓动着澎湃的激情,那是对未知的好奇,对生命的热爱。而尚懵懂青涩的她并不知晓,这一程,竟走过了许多的盛衰悲喜,转身便已天涯。

若是早知,这里没有她渴望的一生安稳,她还会来吗?

幸好她来了,从那个狭小的世界来到这片沃土,用她的才华绽放出一朵芬芳千年的花朵。也幸好她来了,千山万水,只为遇见他,如同奔赴一场命定的约会,看似漫不经心,却要耗尽一世的灵性去成全。

李格非常在家中置饮,与众名人雅士论时事谈诗文。本就心似玲珑的清照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更显出聪慧,每每在席间口出佳言,表现得极为出色。她的才情,显然是许多自诩的才士文人所不及的。李格非也乐于带着女儿参加这些聚会,她是他的骄傲。

除了闺阁和游憩之词外,清照也会关注朝事时政,甚至可以看到盛世背后隐藏的危机。一日,晁补之、张耒等文友又到李府做客,诗词歌赋、朝政兴败,无所不谈。

宋神宗时期,经济发展规模壮大,生产技术也都远远超过以往,商业市场打破了旧的局面,在文化方面同样盛极一时。但是社会矛盾也随之日益严重,阶级和民族对立尖锐,出现了“三冗两积”的危机(冗费、冗官、冗兵,积贫、积弱)。为了解决这种种积弊,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发动了一场变法,却又因变法触动了当时大地主大官僚阶级的利益,最后以失败告终。

哲宗即位后,高太后垂帘听政。元祐初年,以司马光为首的守旧派执权,尽废新法,新派与旧派矛盾加剧。党争频繁,又加上宋哲宗与高太后的冲突,各政治力量互相倾轧,这分明是一个朝代覆灭的前兆。

众人谈及这些,气氛顿时沉重起来。眼前是繁华的盛景,而这样的安乐富足,还能维持多久,大家都感到颓丧。

张耒挥笔写下了近作《读中兴颂碑》,并朗朗口诵了一遍: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

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从,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唐明皇曾是何等威严,袖摆一挥,连尘埃都不敢飞扬。数十年功绩,开创了唐朝最为鼎盛的时期——开元盛世。却因承平日久,官民无事,唐玄宗竟耽于享乐,与宠妃杨玉环时歌时舞,挥金如土,杜绝言路,排斥忠良。又听信谗言,重用骁勇善战、心藏异心的安禄山。再有杨国忠专权乱国,各方矛盾一起爆发,“安史之乱”势在必发,马嵬兵变,也是人们对腐败政权积怨已深的结果。

堂堂盛世,顷刻崩塌。曾经励精图治、贤明晟睿的君王,也被太平虚像蒙蔽,放纵自己,奢淫无度。张耒诗中以此为告诫,借古喻今,甚为犀利,在座文客都拍掌叫好。

清照阅后,也是热血澎湃,心潮激昂。当即和诗两首:

【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和诗中斥责唐明皇昏庸误国,招致离乱,战祸骤起,生灵涂炭。可见清照心中怨愤,及对当朝的忧心。寄意深远,情辞慷慨,堪比那些经世纬国的良才。座客皆为名扬远近的文豪,阅过清照的诗,都惊得目瞪口呆。若不是亲见,谁又能料到这诗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而且还是一个十多岁的青涩少女?当朝有多少自认为才盖于世、能文善武的臣子,能及得上这小女子的此番气概与胸襟?

说到清照的词作之路,便不得不提起那一位李格非的同僚挚友——晁补之。

晁补之,字无咎,号归来子,山东人,北宋时期盛名南北的大文豪。《宋史》有评说:“才气飘逸,嗜学不知倦,文章温润典缛。其凌丽奇卓,出于天成。”苏东坡读过他的诗文后也赞道:“博辩隽伟,绝人远甚,必显于世。”而后叹曰:“吾可以搁笔矣!”又在《和陶饮酒二十首》中写道:“晁子天麒麟,结交未及仕。高才固难及,雅志或类己。”可见苏东坡对晁补之已不止于师徒间的赏识和爱护,更把他视为知己。晁补之后与黄庭坚、秦观、张耒并称为“苏门四学士”。

晁补之与李格非等人结交,常聚在一起把酒唱和。曾写有一诗《与李文叔夜谈》:“中庭老柏霜雪里,北风烈烈偏激耳。诵诗夜半舌入喉,饮我樽中渌醽美。升堂辞翰愧非有,何异还家数其齿。文章万古犹一鱼,乙丙谁能辨肠尾。更惭颇似会嵇康,欲语常遭士瑶柅。广陵八月未足言,曾使酲醲涊然起,安得谭如子枚子。”秉烛夜谈,非挚友而不得,可见二人的交情甚深。

清照是晁补之这位大文学家心中的一道亮光,他极为珍惜清照的才情,多次向其他人大加称赞她的词文。清照每有佳作,都要拿给晁补之鉴赏一番。而他也提出了许多意见,指点清照在诗词创作上走得更远。所以清照无论在对词学的理解上,还是本身的创作风格上,都受了晁补之很大的影响。这位词女而后的成就,也需有晁补之的一份功劳吧。

于是,清照之名一时在汴京响起,“文章落纸,人争传之”,无人不晓李府有女清照,年少才高,聪慧过人。

这位小小才女并没有因众人的盛赞而自得起来,似乎外世间的一切皆与她无多大的关系,又或许她的笔下生花并不为了任何人。总之,她依然怀着当初那颗纯真的心,去感知自然万物的种种细微,并让这些都跃然纸上。

她就这么顶着一个盛世,把生活过得安静细致、宠辱不惊……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双调忆王孙》

时已暮秋,穹天明朗清澈,倒映在湖面上,别有一番画境。秋水无尘,烟波浩渺。凉风习习,拂起道道涟漪,如飞舞的丝缎,细碎的阳光是镶在缎上的宝石,泛着耀眼的幸福。

此时荷已凋萎,那曾摇曳生姿的嫣红,而今只剩下缕缕不易察觉的残香。枯焦蜷缩的荷叶,似在诉说着生命的无常,流华易逝,唯直直的守候,才证明着曾经的存在。“自古逢秋悲寂寥”,正是因为这般萧瑟残败的景象,惹下一汪泪眼、无数愁绪。

战国时期楚国辞赋家宋玉在《九辩》里的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似就奠定了秋之悲怀,花事零落,山河沉寂,以诉别情,以写离恨。

所以李璟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所以杜甫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所以柳永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所以王实甫说:“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可是,清照却说:“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笔势骤转,格调竟入明朗。境由心生,在清照看来,湖水潋滟,秋山淡远,都与人格外亲近。纵是凋败的秋色,也是真实的,正因为真实,所以才可平生这许多的欢喜。无限风光,也可以这么的美好。一个“与人亲”,一个“无穷好”,显见词女对大自然的热爱与向往。

下阕起句亦承亦转。荷叶虽老,莲子却已成,莲蓬清碧如水。蘋花汀草被露珠一一洗过,在明净的秋风中轻摆摇曳,原来秋天也可以这样清新丰盈。本来在湖岸小洲休息的沙鸥白鹭,此时竟展翅飞起,赌气着连头也不回,莫非是怨恼游人早归,不懂细细欣赏这无边秋色?分明是清照自己流连难舍,沉浸在大自然里不愿归去。

她的着笔活泼畅快,新颖充实,让人不禁眼前一亮,心里随之轻松愉悦起来,仿佛也看到那山、那湖、那荷叶、那鸥鹭……

能把这萧索的秋写得轻快喜人,也只有不染尘世之色的她能做到。隔了千年,我们似还能隐约听到那位纯真的少女,哼着小调,展颜轻笑,就在这秋水长天中,把青春挥洒得淋漓尽致。

周笃文先生在《李清照作品赏析集》中对此篇有着这样的评析:“这画面、境界和意趣,真令人滓尘消尽腑膈俱清了……抒情性是诗歌的第一生命。从这首小词里我们处处可以感受到女词人热爱生活的芬芳绵渺的深情。琼枝寸寸玉,沉檀节节香,余于此词亦作如是观。”

而这时候的清照,尚不知愁滋味……

绿肥红瘦

当细雨湿了流光,那曾经涩涩的无忧青春,那被温暖的日光宠溺着的岁月,在不知不觉中,已淡了光影。骑在竹马上的那些纯粹的快乐,也随之渐行渐远。直至尝有三分愁绪,才明白,这朵洁美娇羞的小花,已徐徐绽开,开成红尘陌上最绚丽的风景……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浣溪沙》

又一年寒食时节,淡荡春光,暖风轻拂,煞是醉人。岑寂的暮春,虽四月芳菲已尽,然草香弥漫,“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慵懒的午后,闺中的玉炉,沉水香烟,袅袅而上,如同此刻的心情,氤氲其中,又平添思量。窗外风光虽好,她却没有了出游的心情,百无聊赖,靠在枕上出神。花钗首饰还没来得及取下,便在不觉间缓缓入梦。

春梦初回,妆容已乱,枕隐花钿,心绪尚未能开阔明朗起来。“四海同寒食,千古为一人”,莫非是因为想起了这一人,才让清照略生伤感——介子推!

春秋时期,晋国太子申生被陷害自杀,其弟重耳流亡出走,受尽屈辱,幸有臣子介子推一直忠心伴于左右,甚至在重耳饿晕的时候,割股肉救主。后来,重耳复国,成了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介子推却在这个时候不求封赏名禄,背着老母亲隐进了绵山(今山西介休市内)。晋文公亲自去请,却都被拒绝了。有小人上言,只要放火烧山,就能把介子推逼出来。于是,四月初四,晋文公下令烧山,却不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还是不见介子推出来。灭火后,晋文公进山搜索,发现介子推母子死在了一棵烧焦的大柳树旁。

文公在这棵柳树树洞里发现了一块题了血诗的残布:“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介子推忠君忧民、爱国清明,其心可敬,真是“可叹文公霸,平生负此臣”。文公伏尸大哭,并下令厚葬,建祠堂以念,还把放火的这一天定为寒食节,千年来的每一个四月初四,只吃寒食,禁烟火,相沿成俗。后来逐渐演变成民间拜扫祭祖的活动,以表现忠孝廉洁的中华精神。

清照素来忧国为民,其豪迈赤心可比须眉。如此愁绪骤生,到底是为了介子推,还是为了自己?

转眼窗外,燕子还没有渡海归来,一群年少的女子正在斗草嬉戏,好不乐乎!为什么自己偏不愿走出门去,与她们一起共舞青春,却要独处幽闺,细细咀嚼这难耐的寂寞?

江梅已谢,柳絮初生,随风飞扬,纷纷难聚,到底春天还是要过去了。只是这春去,还有再回时,那些少时无忧的岁月,从紧握的手心里悄悄流走,却再也回不来了。黄昏疏雨,湿了的何止是院落里的秋千,还有她的一份未落的情怀。

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蚱蜢、风筝、小曲、星光,连同稚嫩的光阴,都找不见了。幼时家乡后院烂漫的小花,已过了数春,开了又谢,也再没有人会在你的耳边不厌其烦地讲着那些关于蝴蝶和萤火虫的故事。揉揉惺忪的眼睛,一场题为“童年”的梦,早已经醒了。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梦令》

古来以惜花伤春为题材的诗词不胜枚举,但如清照此篇《如梦令》这般深入人心的却为鲜见,难怪“当时文人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记》)。

同是暮春时节,“雨横风狂三月暮”,一场骤风疏雨,打破了本该静谧安和的春夜,也搅乱了她的思绪。待字于闺,独守这样的夜晚,不免有着淡淡的怅惘。

此时的她,若如一轮明月,高雅端然地高悬在文坛的天空上,温和的光芒,让人不禁仰望。但是掩门自处,繁华过后的孤独,悄悄地泛上心头,让初涉世事的她感到无措。

那么就温一壶酒,和着风声雨声,伴着人影,自斟自饮吧!

却又是不胜酒力,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酒意尚未消,恍恍然,记起昨夜风雨来袭,窗外不知是何种景象。

恰好侍女进屋帮她卷起床帘,便小心试问,院里的海棠,是否经得起这一夜的风雨?一个“试”字,生动地表现出清照此刻含蓄未说的心情,善感的她怜的是花,还是自己?

卷帘人并不知她的心意,才回答得这样的漫不经心。简单的一句“海棠依旧”,不但不能慰藉她心中轻愁,倒更惹起她的伤感。多愁细腻的清照问得急切,天真粗心的丫头答得冷淡,问者有情,答者无意,如此一对比,让小词更加灵活起来。

这里似引意于唐人韩偓的律诗《懒起》:“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枕痕霞黯淡,泪粉玉阑珊。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暧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一阵叹息,知否,知否?经雨之后,绿叶该是更加的丰润,海棠也该是憔悴了不少,只剩零星的春红了吧?

好一句“绿肥红瘦”,红、绿、肥、瘦,本是寻常话语,甚至毫无美感,清照竟可以这样自然天成地串成一个天巧的绝唱。言辞直白,却情韵深长,“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清代黄蓼园《蓼园词选》)。

寥寥三十三个字,用平易浅近的对话表达内心的伤春之情,巧妙的构思,真挚的艺术情趣,让人眼前一新一亮,这就是我们熟知的“易安词”。

一曲《如梦令》,惊动了宋代的汴京……

风雨骤来,花事凋零,自然让心细若尘的她眼前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让她未妆的容颜沾染些许轻愁。并未发生任何的故事,日子过得不惊不扰,却在心里埋下了一颗伤感的种子。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又也许,是读多了“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般的句子,开始对缱绻迷离的未来有了幻想及期待。对镜贴花黄,在此最美的年华,她以一种清雅的姿态等待着。失散的爱人,会在某个转角重逢。是谁,在坎坎伐檀,在某处待她采薇而归?是谁,会携她共阅人世间的繁华?是谁,会伴她走过一树一树的花开,执手到老?是谁,会护着她,过尽万水千山,不离不弃?

这位清澈明净的女子,从来都有着一股沉默的坚韧,不愿遵循古老的传统清规,来束缚自己惊世的才华。但是,在那个年代,又有多少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这么的理所当然,是这么的不可违抗。

懂得了这些矛盾,亦然是成长的代价。

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依然不知道如何去排遣这深闺的寂寞。一切无以言说,像泛了黄的童年,任由天真的岁月起了皱褶。风月情浓,不过是纸上的一副水墨,颤颤地动着人心,却也不知是何般的感受。

于是,在她的心里,多了一份清浅的忧愁。 17GB6ScBCXbvBwYO8NOf4vYdvOQDlkbTUA2uQCLLPPM/6Fgwt1Xjdo2P3WIH/D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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