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景公即位后,崔杼自恃拥立之功,将齐国朝政紧紧握于自己手中,一时间,齐国上下物议沸腾。崔杼对此视而不见,仍旧像往常一样不分昼夜地同棠姜饮酒作乐。
一日,崔杼如厕起身时,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若不是及时捉住了支撑溷(即茅厕)顶的梁柱,他很有可能已经跌倒在污秽不堪的厕坑里。之后,崔杼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大病。齐景公闻讯后,亲自带领太医到崔府探望。
婴离端着刚煮好的茶汤走进崔杼居住的内室,刚好碰到手提药箱的太医。“是他!”婴离心中大惊,险些将手中的茶盘打翻在地。
太医的目光深邃幽静,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婴离一眼,仿佛在说:“我们又见面了。”
婴离终于明白了,难怪那个中年男人仅凭嗅觉就能知道药包中的成分与药量,原来他是一名宫廷太医。婴离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实在想不出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
“崔相国得的是什么病?”景公用十分关切的口吻向太医询问。
“回禀君上,相国日夜操劳于国政,近来临淄又连遭暴雨,相国应该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景公不露声色地瞥了太医一眼,心想:“哼!什么操劳国政,是纵欲过度才对吧!”心里虽然这么想,景公却口是心非地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还要有劳太医为相国多开几服汤药好好调理调理哪。”
病榻之上的崔杼表面上连连称谢,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已经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自己又扶植了一个要命的主。
太医亲自来到崔府的后厨中,将一小包红色的粉末递到婴离手里:“把这包药倒入你们家老爷的药壶里,他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你……你胡说!你又要教我害人,我……我不干……”婴离认出了那猩红色的东西,是女人们化妆时常用的丹砂(又名朱砂,主要成分是硫化汞,少量即可导致慢性中毒)。
太医不愿与婴离纠缠太久,径自将那包丹砂倒入了崔杼的药壶里。
“你干什么?”婴离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太医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
“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会死得很难看!”太医丢下这句话后,便将药壶端出了后厨。
自从喝了太医开的汤药之后,崔杼便吃得越来越少,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他经常噩梦缠身,梦到那些曾经被他迫害致死的人们纷纷回来找他索命。
棠姜见丈夫一天天消瘦下去,便知道自己又离守寡不远了。她担心崔杼死后,崔成和崔强两兄弟会对自己不利,于是便时不时地在崔杼的枕畔吹起了耳边风。
崔杼明白棠姜的意思,念及卧病以来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崔杼答应让小儿子崔明来接自己的班。
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崔成和崔强二兄弟的耳中,作为长子的崔成还因此而抑郁成疾。崔杼原本就不太喜欢这两个冒失的儿子,崔成一病,他便立刻以家族长的身份宣布立崔明为崔氏宗主。
兄弟二人没有办法,只好由大哥崔成出面,向崔杼请求赐予崔地以便退休养老。崔杼为了消弭废长立幼带来的口舌非议,便爽快地答应了崔成的请求。可是,在崔成准备接收崔地的时候,东郭偃和棠无咎却赖在崔地不走。
“怎么?你们连我父亲的话都不听了吗?”崔成愤怒地质问东郭偃与棠无咎。
“相国的话,我们自然是听的,可是你,哼哼,还是省省吧!”东郭偃料定崔成拿自己没办法,因而言语之间的气焰十分嚣张。
“父亲已将崔地许诺于我,你们……反了你们!”崔成气得有些语无伦次。
“要说造反,我们可确实不如你的父亲呀!再说,崔地是宗庙的所在,自然要属于崔氏的宗主,你一个废人,又凭什么窃据崔地呀?”东郭偃说罢便与棠无咎哈哈大笑,根本没把崔成放在眼里。
“好,好,咱们走着瞧,你们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崔成红着眼睛,拂袖而去。
周灵王二十六年(公元前546年),农历九月初,暑气尚未退尽。
阵阵秋风从一扇破了洞的窗牖中徐徐灌入,掀起了灶台上的一层尘土。灶台下的火苗蹿得很高,将一节节新添的木条烧得哔剥作响。
昏昏欲睡的婴离一手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一手用蒲扇轻轻地向灶下扇着风。
“老爷的病怕是没救了吧?”婴离望着灶台上呼呼冒气的药壶,心中不禁生发出几分无奈与悲凉。
“离儿姐,想什么呢?”一个娇小的女子笑吟吟地用削葱般的手指勾了勾婴离的肩头。
“死丫头,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你要吓死我啊?”婴离嗔怪地骂了一句。
“离儿姐,该不会是害相思了吧?”说话的女子正是鄢灵。
“休要胡言,当心我撕烂你的小嘴!”婴离说着就在鄢灵的大腿上轻轻地拧了一把。
“哎哟……姐姐,你还真下得了手!”
“你不去伺候老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还不是夫人她要我来催药嘛。”
“你说,老爷的病……是不是真的没救了?”
“谁说不是?药喝了不少,可就是不见好转。几位少爷最近好像也在闹矛盾呢。”
“哦?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婴离的眼睛突然一亮。
“听田管家说,老爷让崔明少爷做了接班人。崔成少爷问老爷要了崔地养老,老爷是答应了,可那东郭偃和棠无咎就是不给。这不,崔成少爷碰了一鼻子灰,正在屋里发火呢!”
婴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问道:“你还听说了些什么?”
“别的就没什么了……对了,早上我到西市去买菜,看见崔成和崔强两位少爷气鼓鼓地进了庆府。”
“你是说,两位少爷去找庆封了?”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庆封可不简单呀……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我就去买菜了啊,我总不能跟进去吧?况且,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呀,庆相国是崔成少爷的老师,他们之间应该是经常来往的。”
“哦。”婴离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离儿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对府上的事这么关心?”鄢灵冲婴离做了一个鬼脸。
“没,没有啊,哪有,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婴离慌乱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她突然很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对鄢灵打发道:“好了,好了,药煎好了,你赶快给老爷端过去吧。”
鄢灵走后,婴离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用一块粗布简单地打包了几身衣服。包袱藏好之后,婴离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夫人棠姜的身旁。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一个女子的身影忽然从崔府的后门旁一闪而逝。通往城外的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除了几处挂着灯笼的深宅大院仍泛着星星点点的寒光之外,整个临淄城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翌日清晨,棠姜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吵醒。自从崔杼生病之后,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在照顾崔杼的生活起居方面,棠姜确实做了一个妻子所能做的一切。
“离儿,离儿!”棠姜的呼唤回响在空荡荡的内寝之中,“这死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
棠姜气冲冲地找来鄢灵:“你见到婴离了没有?”
“夫人,奴婢从昨夜起就没见过离儿姐姐了。”
棠姜一下子明白过来:“去把田管家找来。”
鄢灵小跑着奔向崔府的账房,不一会,崔府的老管家田楚便匆匆忙忙地来到了棠姜的面前:“不知夫人这么早召老奴来有什么事?”
“田管家治理下人还真是有一套啊。”
“这……老奴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婴离她跑了!”
“什么?”田管家显然是吃了一惊,不过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便恢复了镇静,“夫人息怒,是老奴的过失,老奴这就派人前去追赶,那丫头当是寅时出的城门,现在应该还未走远。”
“罢了,罢了,随她去吧。”
“夫人的意思是……”田管家心头一紧。
“走了也好,她知道得太多了,早晚是个祸害。”
九月初四的傍晚,庆封在府上宴请大夫卢蒲嫳。
席间,庆封说起了崔成与崔明二兄弟前来拜访的事情。
卢蒲嫳听后拊掌大笑道:“恭喜相国,恭喜相国呀!”
“卢蒲大夫莫测高深了,老夫怎么看不出有什么值得道喜的事情呢?”
“那崔氏二子希望借助您的力量诛杀自己的舅舅和兄弟,这可真是上天对相国您的眷顾啊!”
“哦?老夫愿闻其详。”
“崔杼是什么人?弑君之人!他虽然拥立了新君,可据我所知,新君早就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了。如今崔氏内乱,这是上天抛弃了他,您还有什么可顾虑的?那崔杼骑在您头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何曾感激过您的暗中襄助?崔氏是注定要灭亡了,而它的削弱,就意味着庆氏的加强。相国您取而代之,这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哈哈!知我者卢蒲大夫也!老夫已经允诺那二人,只要他们起事,老夫自会在暗中‘助其一臂之力’。”
“相国英明,相国英明!”卢蒲嫳一脸谄笑,极尽溜须逢迎之能事。
“不过,此事还需得卢蒲大夫的鼎力相助啊!”
“相国尽管吩咐,我卢蒲嫳愿为相国肝脑涂地。”
“好,好,那就有劳卢蒲大夫备足甲士,只待那兄弟二人起事,便将崔氏诛杀殆尽。”
九月初五一早,崔成和崔强二兄弟在崔氏家族的朝会上暗伏甲兵数十名,东郭偃和棠无咎刚一出现,就被群起而攻的甲士们砍去了四肢,枭去了首级。
崔杼见状,被气得连连咯血,他一边大骂二子无道,一边夺门而出直奔马厩。这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平日里豢养的那些手下早就望风而逃了,一时间竟找不出一个套马驾车的人。
崔杼拉住了没有逃跑的圉人(养马的小官)和寺人(下等宦官),命他们为自己驾车。他害怕情绪失控的儿子们反过来追杀自己,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逃进了庆府。
庆封假惺惺地握住崔杼的手,语重心长地安慰道:“崔、庆原本就是一家,崔子的事就是我庆某的事。况且成儿还是我的学生,崔子的家门不幸也是我庆某的师门不幸啊!”
崔杼闻言十分感动:“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若是天佑我崔氏,就请降罪于我一人身上吧!子家,此事恐怕真要由你出面才能平息呀。”
“崔子放心,我这就去擒那两个小子来向你认罪。”
庆封马上命卢蒲嫳率领众甲士急攻崔府。出人意料的是,崔氏家族并非一盘散沙,他们连夜加筑了厚厚的宫墙,并辅以长戈、劲弩死死据守。卢蒲嫳的甲士虽然骁勇,一时间却还真拿崔氏没有办法。
在庆封的授意下,卢蒲嫳分派手下到齐国各地去散布诋毁崔氏的谣言,使原本就对崔杼心怀不满的齐国民众纷纷拿起武器,加入到打击崔氏的队伍当中来。很快,崔氏家族最后的堡垒也被愤怒的齐国人给攻破了。
卢蒲嫳手执长剑,耀武扬威地来到兵败被围的崔氏二兄弟面前,冷笑道:“自己动手,还是我来成全?”
兄弟二人号啕大哭一番之后相继拔剑自刎,卢蒲嫳命人割下了二人的首级,以巾布包裹呈献到庆封的府上。事发当日,崔明因为正在如厕而逃过了一劫,他趁乱溜走,跑到一处荒僻的墓地里躲了一天。棠姜见大势已去,才恍然大悟地骂道:“庆封老贼,你不得好死!”骂完,便上吊自尽了。
等崔杼乘坐卢蒲嫳驾驶的马车回到府上时,才痛心疾首地发现自己被庆封那只老狐狸给骗了。他失魂落魄地绕过满地的尸体,在中庭的一株老树下徘徊良久。当崔明于深夜潜回府中之时,崔杼那悬于树下的尸身早已变得僵硬无比。
崔氏剩余的人口和全部财产悉数收于庆氏门下,至此,庆氏顺利地取代了崔氏在齐国的地位。
俗话说:察见渊鱼者不祥,知人隐私者遭殃。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越多,也就越容易遭遇被人灭口的危险。婴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才星夜逃离了崔府那个是非之地。
离开临淄后,婴离先是北行数日抵达济水河畔,然后沿着济水逆流而上,一路来到了齐国的西南边境。她要到雒邑去投奔自己的姑妈,此行千里,对于一个柔弱的女子来说确实是一项充满艰辛的挑战。
婴离所带的盘缠不多,一路上走走停停,日常用度全靠给官宦人家洗衣打杂来勉强支撑。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工夫,已是第二年的初夏。
一日清晨,婴离搭乘一位贵妇人的马车来到了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妇人要急着赶往郑国的长葛(即长社,今河南长葛东部),所以婴离便提前下了马车。
极目远眺,四野之内皆为碧玉般的滩涂与田畦,神态安闲的水牛静卧于浅浅的水洼中嚼着青荇。晚霞映红的西天之下,尽是闪烁着潋滟波光的芦苇荡子,不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与天边的彤云融为一体。婴离心情不错,一边采折着路边的莎草,一边哼起了一支来自秦地的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就在这时,婴离的对面来了一位髭发尽染的老翁,老翁的身后还跟着一头骨瘦如柴的毛驴。婴离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于是便上前问道:“老人家,这附近可有村落可供歇脚?”
老翁指了指身后的一丛杂草,婴离这才猛然看到一块刻有“黄池”二字的破旧石碑。
“‘黄之池,其马喷沙;黄之泽,其马喷玉。’姑娘向前再走二里,便是黄池小镇(今河南省封丘县西南)。”
“小女多谢老人家指点。”婴离见这老翁气度不凡,想必又是一位隐遁乡间的世外高人。
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婴离终于到达黄池镇。她在街边买了二两糗饵(一种将米、麦炒熟捣粉制成的食品)充饥,然后在一家下等的传舍(与逆旅类似,都是贵族或商人创办的私营旅店,旅店分为许多等级,但都不必向政府缴纳税赋,且并不靠租金维持,所以价格一般都较为低廉)里租下了一张床铺。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令婴离感到疲惫不堪,她和衣而卧,根本顾不得四周弥漫的呛鼻霉味与身旁妇人的如雷鼾声。夜半三更,婴离起身如厕,夜风微凉,令她一连打了几个寒噤。
户外夜深人静,庭中月色如水,婴离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薄衾,不禁回忆起身在崔府时的那段时光。她两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崔府,是崔府的老管家田楚一手把她带大的。田管家平日里虽然总是绷着一张老脸,可他对婴离却比对其他侍婢宽容得多。闲暇之时,他还亲自教婴离读书写字,在婴离的眼中,他既是一位慈父,又是一位恩师。
十岁那年,婴离第一次见到前来崔府赴宴的东郭偃,打那时起她就很讨厌这个外表谦卑,内心狡狯的家伙。她对崔杼的第二任夫人棠姜也并无好感,虽然没有见过先夫人,可是从府上旧人的只言片语中,她能感受到先夫人的善良与贤惠。
婴离对自己的父母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后来才从田管家的口中打探到一些有关身世之谜的信息。
原来,婴离的外祖父是晋国赵氏宗族的一员。几十年前,晋国内讧,权臣屠岸贾在国君的支持下明目张胆地屠戮了赵氏家族,赵氏族人死的死,逃的逃,婴离的外祖父就是在那时带领家人亡走他国,几经辗转投奔到一位齐国旧友的门下。
婴离的母亲赵氏虽是晋人,却出生在齐国。就在生下婴离的第二年,赵氏不幸染病去世。婴离的父亲早年在战场上被流矢射杀,母亲死后,她的亲人便只剩下那位素未谋面而又远在雒邑的姑妈了。
借着清冷的月光,婴离从怀中取出一个被捂得发烫的刺花容臭(即香囊),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信物。她努力地想象着姑妈的样子,仿佛只要见到姑妈,就等于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翌日清晨,传舍的后院里多了几辆齐国来的驲车(相当于现在的邮政专列),这种轻车皆配有矫健的驲马,只要及时换马,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诗经?小雅》有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意思是说那时的大道就像反复磨砺过的石板一样平整,并且笔直如箭。这虽然有些夸张,但王都雒邑与各诸侯国之间的确都修有宽阔平整的官道。
早在西周初年,通往王都的大道便已宽至九轨(一轨约为1.8米),除了官道,王都与各诸侯国之间还修有专司通信的驿道。平直的驿道上,每隔十里便设一庐(专供饮食),三十里设一委(专司住宿),五十里设一市,市有候馆,常备厅楼、浴室,是接待高级使臣的地方。正因为有了如此完备快捷的通信系统,诸侯国频繁的会盟才成为可能。
婴离对突然出现的驲车很感兴趣,于是她悄悄来到后院中的一丛箭竹后,探着身子向院内张望。驲车旁边,几个伻人(又名驲夫,相当于信使、邮递员)模样的汉子一边高声谈笑,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黍麦烧制的大饼。
“他奶奶的,听说这郑、宋两国今年要闹饥荒,可你们看看,这里有没有一点要闹饥荒的样子?”包着头巾的汉子笑骂道。
“你是听那鲁国的梓慎老儿放的臭屁吧?老子祖上就是郑人,你看咱这黄池,水美土肥,哪来的饥荒?”面目黧黑的小个子接道。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高鼻梁的汉子面带不屑地说道,“我跟你俩说,那梓慎也算是我的同乡。据说他曾拜一位老仙为师,什么阴阳五行、天象人伦,那叫一个精通。”
“你就吹吧,那你给俺说说,这回那龟孙儿的预言咋不准啦?”小个子揶揄道。
“唉,也难怪呀,人家是入春时放的屁,这会儿哪还能闻到臭味啊?哈哈!”包头巾的汉子与小个子你一言我一语,把高鼻梁的汉子气得面红耳赤。
“说点正经的,你说咱们这次火急火燎的为的究竟是啥事啊?”小个子故作严肃道。
“能有啥屁事?仗是打不起来了,就窝内斗呗!”包头巾的汉子抹了抹嘴。
“那庆封不是已经把崔氏给收拾了吗?还有啥好斗的?”小个子不解道。
“你懂个屁!”包头巾的汉子忽然来了精神,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你连这点屁事都看不出来?我问你,那庆封灭掉崔杼以后都干了些什么?每天花天酒地,搞人家老婆。咱们先君生前偷偷摸摸地搞人家老婆,结果还不是被人家干掉了?这庆封老儿如今倒好,明目张胆地搞人家老婆也就算了,现在干脆直接住进了那卢蒲嫳的府中。我看啊,这家伙就快要倒大霉了。”
“话是不错,可如今在齐国的地盘上,谁敢动他啊?恐怕齐君都不敢打他的主意吧?”小个子还是不太明白。
“我说老六,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你没看庆封用那几个人?卢蒲癸、王何,那可都是先君的旧臣,先君蒙难的时候,这俩小子跑得可比谁都快,现在倒好,都成了庆府的红人。你想去吧,这能不出事?”高鼻梁挖苦道。
“行了,都赶紧吃,吃完了好早点赶路,老子还想在太阳下山前喝壶热酒,再睡个安稳觉哩!”
几个汉子的嗓门都不小,藏于箭竹后的婴离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是真真切切。
“这几个粗人心还蛮细的嘛!”伻人们对齐国形势的恰切分析令婴离刮目相看,与此同时,她又不禁担忧起来,“唉,也不知道田管家还有鄢灵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出了黄池一路南行,婴离乘木舫渡过了黄河。农历六月初,她来到了旃然河畔的索氏(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南)。索氏地处广武山之南,浮戏山之北,西临汜水,东接旃然河,可谓是山环水绕,地势险要,沿着官道再向西行,离周都雒邑便不远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旃然河水早就如奔腾的蛟龙般呼啸着汇入黄河了,可是今年,河水却不涨反退,下游的一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黄褐色的浅滩与矶石。湿热上浮,蚊虫滋生,使得当地的不少百姓都患上了肠辟之疾(即痢疾)。
婴离在河边采了一些鸭舌草,这种常见的草药功效十分显著,内服可清热解毒,预防肠辟;外敷可去疼止痒,免受蚊虫困扰。在崔府做侍女的那段经历,让婴离学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在药膳烹煮方面,颇有一些心得。
“咦?那是什么?”婴离忽然发现在不远处的一丛水草旁,似乎有团东西蠕动了几下。她好奇地走上前去,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见那人眉清如水,目修耳阔,鼻梁高耸,唇厚齿松,乍看上去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英朗之气。美中不足的是,年纪轻轻便髭发皆白,并且肤色黄中带青,隐隐然似有菜色。
婴离一眼便看出,此人染上了当地的瘟疫。她用手摸了摸那人的额头,“哎呀,怎么这么烫?喂,你醒醒,你是谁,为什么会躺在这里,醒醒啊……”那人的意识已经迷离,任凭婴离如何呼唤,始终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
“这可如何是好,没有郎中,我一个弱女子又背不动他,难道就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吗?像他这样的人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个,我还要管吗?”
婴离心乱如麻,这一路过来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血腥的战乱,可是也没少遭逢那些生离死别的画面:流离失所的难民、伏地呻吟的伤兵、冻死街头的乞丐、身染瘟疫的老翁……一切都是那么触目惊心,战争的后遗症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难以治愈。
“不行,我不能扔下他不管。”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挣扎,婴离还是决定要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施以援手。
由于没有煎煮汤药用的火石和器皿,婴离只好从河边找来两块平滑的石头,将刚刚采来的鸭舌草磨碎后喂入那人口中。
“来,把药吃了,吃了药你就会好起来了。”见那人没有咀嚼吞咽的迹象,婴离又耐心地将他的上身扶起,并轻拍着他的脊背劝慰道。
在婴离的不懈努力下,陌生人总算是吃下一些草药。
“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婴离不知所措地坐在陌生人的身旁。
突然,陌生人伸手握住了婴离那细弱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是一个病中之人所能发出的。
“你这家伙,快放开我!”婴离被捏得生疼,可是她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只有力的大手。
“先生,先生……母亲,母亲……别走……”陌生人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口中咕哝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婴离突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位慈祥的母亲,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形貌怪异的陌生男子,渐渐忘却了手腕间传来的丝丝痛楚……
离开相邑后,伯阳归心似箭,他马不停蹄地涉过了睢水、浍河,一路西行,数日之后便来到了水流湍急的涡河河畔。过了涡河,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苦县。
伯阳在苦县老家盘桓了数月,与亲朋好友相处得其乐融融。担水劈柴,拾粪锄地,伯阳任劳任怨,他还帮养母陈氏用竹篾编织了不少手艺精巧的竹箱和竹篓。
闲来无事的时候,伯阳就捧着厚重的竹简,一遍又一遍地诵读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不想读书的时候,他就看天,看地,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星星点点的羊群。
伯阳还兴致勃勃地跑到自己童年时常去的那些地方,当然,也包括曾经读书识字的校舍。
“这孩子自幼聪颖明理,只是性格有些古怪,喜欢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是伯阳在乡学就读时,一位告老还乡的父师对他做出的评价。伯阳起初很是不以为然,可是,当他再次回到那间风雨飘摇的学舍时,往事历历在目,而老先生却不在了。一想到这里,伯阳的心中便百感交集。
周灵王二十七年(公元前545年)二月,伯阳告别养父养母,正式踏上了前往雒邑的旅途。同年六月,一路游山玩水的伯阳来到了风景秀美的荥阳境内,从这里的官道出发,距离雒邑便只剩下不足三百里的路程。
伯阳原本打算在这里逗留数日,稍作歇息,然后一鼓作气直奔雒邑。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地突然爆发了严重的瘟疫。一夜之间,不少人都出现了上吐下泻,高烧不退的症状。据走方的郎中说,这是湿热上侵、正为邪阻所致的胃肠滞泄,算不上什么大病。可人们吃了他开的药方后,一连数日仍不见好转,不少人都因为严重的腹泻与高热而丢了性命。
一个湿热难耐的午后,伯阳正在河边静坐观鱼,忽觉下腹阵阵赘痛,胃里也翻江倒海似的频频抽搐。伯阳知道自己定是染上了当地的瘟疫,于是马上回到借宿的茅屋里去取丸药。
接下来的几天里,伯阳头晕目眩,腹泻不止。一天正午,烈日当头,伯阳口渴难耐,正欲取水来饮,耳畔却忽然响起了商先生的呼唤。他连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踱出屋外。那朦朦胧胧的声音忽远忽近,将伯阳引到了一条漂着浮沤的小河旁。头顶上的日光一圈一圈地投射下来,伯阳被这刺眼的白光一晃,竟一头栽倒在路旁的草丛里……
“伯阳,醒一醒,难道你不打算前往雒邑了吗?”伯阳的耳畔又回响起商先生那熟悉的声音。他吃力地睁了睁眼睛,却觉得眼皮仿佛被千斤的重锁封闭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他急得想要挪动身子,但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又袭上心头,那疲惫如一股摧枯拉朽的洪流,一下子便将他的意识重新击退到那个黑黢黢的世界里。
当伯阳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三日的清晨。随着眼睑的缓缓舒展,他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一位面色蜡黄的妇人身影。
“这位大娘,我这是……”伯阳方要起身,却又浑身无力地栽倒在土炕上。
“你终于醒了,要是再醒不过来,恐怕就要把你和那些死人一块烧了。”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刚投好的麻布敷在了伯阳的额头上。
“付大娘,我回来了。”伯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身着菱纹曲裾长裙的少女,笑吟吟地挎着一个竹篓走进屋来。
“姑娘,你回来得正好啊,你救的那个人,他醒了。”妇人接过少女手中的竹篓,里面盛满了各种新鲜的草药。
“谢天谢地,他总算醒了。”少女宽慰地看了伯阳一眼,那流光溢彩的眸子令伯阳不安地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六月将尽,暑热剧增,郑国大旱的情势也越发明朗起来。
伯阳的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连日来,那位萍水相逢的少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采药、熬汤、洗衣、煮饭,少女任劳任怨,而她就是那个从崔府中逃出来的小丫头——婴离。
“付大娘,待会鱼汤好了,记得要将油脂滤掉再给老聃哥端去,我这的药还要再煎一会才行。”婴离一边挽起绢花的袖口,一边拭了拭额角的汗水。她似乎更喜欢用“老聃”这个名字来称呼伯阳,而伯阳在她面前常常腼腆得像一个小姑娘。
“哎,哎,大娘明白,大娘明白。”付大娘按照婴离的吩咐,小心翼翼地用竹篾撇去了鱼汤里的油花。
“付大娘,离儿姑娘,我来帮你们吧。”伯阳在灶房的门外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来。
“不用不用,你一个男人能帮什么忙,快出去吧,这些事有我们女人来做就好了。”付大娘向伯阳摆了摆手,叫他到外面去等。
伯阳红着脸退出门外,结果险些被门槛绊倒在地。望着伯阳的那副窘态,婴离忍俊不禁道:“老聃哥,你想什么呢?怎么平地走路还栽跟头呀?”
“没……没想什么,真的没想什么……”伯阳结结巴巴地答道。
“老聃哥该不会是饿了吧?顺着香味就寻来了,呵呵!”
伯阳知道婴离这丫头又在拿他戏谑,可不知怎的,心里竟一点也不生气。
“离儿姑娘,你又来拿我寻开心了。”伯阳憨憨一笑。
用过午饭,婴离拉着伯阳到旃然河边散步。
“老聃哥,自从我来到这里,还没见下过雨呢。”婴离所说的确是事实,不光是索氏,几乎整个郑地都是一个样子。
“照这样下去,恐怕挨不到秋天庄稼便都要旱死了。”伯阳忧心道。
“是啊,我听人说,鲁国有一个名叫梓慎的大夫,他在开春的时候就已经预测到郑、宋两国今年必有饥荒了。”
伯阳闻言一愣,想不到这个小丫头的消息还挺灵通。他略微沉思了一会,对婴离说道:“今年开春,不像往年那般天寒地冻,这的确有点反常。天地之间的阴阳之气自有定数,二者此消彼长,却又无法消灭彼此。隆冬之季本应阴气盛行,唯有阳气过盛,压制了阴气,才会出现今年这种状况。”
“这和饥荒有什么关系吗?”
“阴阳调和,四季方能分明。阴阳失调,就会导致天时不正,天时不正则必有灾荒。”
“老聃哥,你懂得可真多。对了,那个梓慎还说,饥荒一定发生在郑、宋,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要是注意过初春时的夜空,就一定会发现,今年的岁星(即木星,其公转轨道大约为11.86年,古人观测手段有限,误认为是12年,因此用木星来记年,故称之为岁星)星位不正。它本该运行到‘星纪’这个位置,结果却提前到达了‘玄枵’(与星纪一样,都是古代星宿名,为了方便天象的观测,古人将黄道附近的天空分为二十八宿,与西方星座学上的黄道十二宫相类似)。这自然是有问题的。”
伯阳望着婴离那迷惑的眼神,继续解释道:“正所谓‘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天上的星宿必然与地上的疆域一一对应。岁星为青龙,恰好代表着郑、宋二国,如今却跑到了虚、危二宿(这两个星宿都代表蛇,是玄枵的组成部分)之下,这就叫‘蛇骑龙’,必然对二国有所不利。此外,虚宿居中乃中虚之象,枵又有消耗之意,土地中虚而百姓消耗,不正是灾年饥馑的凶兆吗?”
“如此说来,那梓慎并非信口雌黄咯?”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大概是要应验了。”
“老聃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到雒邑去……明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