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门徒:列国风云
魏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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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71年,周幽王遭遇犬戎之乱,西周灭亡。在诸侯的拱卫下,原太子宜臼即位周王,史称周平王。平王为躲避戎兵的锋芒,将都城从镐京(今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西北)迁往雒邑。自此,王室衰,春秋始,其结果就是诸侯做大,周室日萎,大国打着尊王攘夷的口号要挟天子,小国则在大国实力的此起彼伏间摇摆不定。
宋国是黄河下游的一个二流国家,四面皆为平原,易攻难守,东南地区还有蛮夷之患。和它的邻居卫国一样,不论是哪个诸侯国想要借刀杀人或炫耀武力,都会首先拿它们开刀。
当年,晋文公重耳流亡在外的时候,宋国的国君曾有恩于他。宋国正是凭借与晋国的这点恩情,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坚不可摧的靠山。然而宋国的统治者们始终没有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乱世之中,自胜者强。
死死依附晋国,并没能给宋国带来安宁太平的日子,就在晋楚争霸的短短几十年间,发生在宋国境内的大小战役就有近百次之多。长期的战乱与上国的盘剥,使宋国的大地上满目疮痍,许多原本富庶肥沃的土地都因为民生的凋敝而变成了贫瘠的荒地。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始终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任人宰割,任人抛弃……
周灵王二十六年(公元前546年)五月,在宋国大夫向戌的努力撮合下,晋、楚、齐、鲁、宋、卫、郑、许、陈、蔡、曹、宋等十三个诸侯国决定在宋国的国都商丘再次举行“弭兵大会”,以消弭绵延不绝的战火,还百姓以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原大地,闻之者无不欢欣鼓舞,尤其是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宋国百姓。
有关“弭兵大会”的消息同样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宋国的相邑(今安徽涡阳)。
这一天日光和煦,几个赤脚的孩子在村口的一棵银杏树下奔跑嬉戏。已成合抱之势的银杏树旁是一进朴素得有些简陋的院落。很多年前,一位精通殷商古礼的老先生游学至此,住进了这进院子。
老先生一身仙风道骨,超然物外,与世无争,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只是都尊称他为商先生。商先生博古通今,知书达理,清心寡欲,平易近人,方圆数百里内的年轻人纷纷慕名而来,投于其门下。
“先生,先生!出大事了!”一个目光炯炯,身材魁梧的少年从门外跌跌撞撞地闯将进来,脸上油光腻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文甦,如此大惊小怪,所为何事?”说话之人正是商容商先生,被称作文甦的少年是他的学生秦佚。
“喜讯,喜讯呀!您大概还不知道吧?两个月后,中原的十三个诸侯国将会在我们宋地召开弭兵大会。战火一熄,还愁过不上好日子吗?宋侯总算是聪明了一回。”秦佚神采奕奕地将刚刚得到的消息悉数道来。
商先生轻拂长髯,望着身旁正襟危坐的一位年轻人微笑不语。此时此刻,屋外又传来了孩童们嬉笑的声音。五月的南风兀自灌入,堂前顿时花香盈室……
“佚天生愚钝,不知先生为何发笑?”秦佚被商先生的笑而不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伯阳,你最了解为师的心意,你来说给文甦一闻,如何?”
“弟子岂敢在先生面前造次。”被唤作伯阳的年轻人谦虚道。
“你我之间亦师亦友,何须拘于世俗之礼,但说无妨。”
伯阳不便推脱,于是起身执礼道:“我听闻有道之君,从不依靠武力霸凌于天下。这是因为武力只会激起人们的怨恨,战端一起便如离弦之箭,一发不可收拾。人心若被欲望所遮蔽,就会不择手段地与人争,与人抢。然而物壮则老,盛极必衰,逞一时之勇得来的胜利怎么会长久呢?个人如此,天下之势也是如此。人与人相争,国与国相侵,霸主的宝座频频易主,战争也因此总是周而复始。军队所到之处,流血漂橹,白骨遍野,且大战之后,必遇荒年,最终还是苦了百姓。”
“那么通过会盟的方式将战火消弭于无形,不正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吗?”秦佚反问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阳的话显然只说了一半,“穿衣不是为了穿衣而穿,而是为了取暖,为了遮羞,战争同样不是为战而战,不过是一种表象罢了,所以消弭战火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诗》曰‘君子屡盟,乱是用长’,你难道忘记了吗?三十多年前,晋楚两国的大夫就曾在宋都西门外的高台上会盟弭兵,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再不以兵戎相见,然而不到两年时间,两国便鏖战于鄢陵。”
秦佚眉头紧蹙,沉默不语,因为伯阳所说的都是事实。
“连年征战,纵是万乘大国也吃不消呀。齐桓势衰之后,晋楚两国为了争夺中原霸权,几十年里大小百战,如今早已是人困马乏,民怨沸腾,这就是轻言战事的报应。如今楚国受困于晋人一手扶植的吴越诸国,而晋国内部士族大夫鼎立而起,内乱堪忧。一南一北两个大国皆为守势,它们需要以消弭战祸为幌子,以便集中力量解决内部问题。这弭兵大会名为弭兵,实为缓兵。风雨欲来,必先宁静,更加剧烈的战祸恐怕离我们不远了。”说罢,伯阳重新跪坐于案几之前,并为商先生沏了一杯清茶。
“伯阳大哥的话,真是令我醍醐灌顶啊。”秦佚所说的确是心里话,他这一生中最佩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商先生,一个就是他的这位伯阳大哥。
秦佚是个孤儿,从记事起便一直跟随在商先生左右,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并将毕生所学悉数传授。在伯阳前来拜师之前,秦佚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商先生最得意的门生。
伯阳前来拜师的时候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恰逢先生在为营造学馆的事情积极奔走,两人相谈甚欢,一见如故。秦佚一度觉得先生因为伯阳的到来而冷落了自己,他与先生情同父子,所以在心底对伯阳产生了些许的隔阂。
秦佚负责先生的日常起居,一日,先生留伯阳于家中吃饭。秦佚在给伯阳盛取肉羹的时候,故意将汤水洒在了伯阳的新衣之上。伯阳对此不以为意,还主动帮秦佚舀取饭食。商先生明察秋毫,却没有责怪秦佚的无礼,而是在事后为他讲述了一个故事。
“文甦,你来。”待伯阳离去以后,商先生将秦佚唤到了自己的近旁,“我知道,你对为师偏爱伯阳心有不满。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秦佚心头一紧,原来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早已被先生所洞穿,他惭愧不已,面颊滚烫无比。
“我问你,你是哪里人?缘何在此?”
商先生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可秦佚还是毕恭毕敬地答道:“弟子乃秦国咸阳人,母亲难产而亡,父亲从军后便没了消息。幸而先生游学到秦地,收留了弟子,否则弟子恐怕早已为虎狼食肉寝皮了。”
“那你可知伯阳的来历?”
“弟子只知他姓李名耳,字伯阳,哦,对了,与他一同来的乡友好像都管他叫老聃。”
“就只有这些吗?”
“他平日沉默寡言,和我们这些师兄、师弟交往不多。”
“既然如此,就让为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商先生叹了一口气,他的面容忽然变得异常凝重,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这让秦佚感到十分诧异。
“在灵王即位为周王的那一年,为师在陈国的苦县附近遇到了一位经年未见的老朋友,老友相见自然要小叙一番,于是便在那里盘桓了数日。就是在那个时候,苦县厉乡的曲仁里出了一件怪事。为师的那位老友是本地人,平素最爱网罗散逸民间的各种奇谈怪闻,他告诉为师,曲仁里的乡村之中住着一位遭人抛弃的老妇人,她原本是宋国贵族,但不知何故流落民间,成了一位默默无闻的农妇。”
商先生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继续:“这位农妇本已是八十一岁的高龄,但她竟然还怀有身孕,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后来,又有人告诉为师,她在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便已经身怀六甲,如此说来,那腹中之子也应是八十一岁的高龄了。”
秦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后来呢?”
“为师向来不信鬼神怪事,于是便亲自去拜访了那位农妇。”
“先生,您真的见到她了?”
“你猜得没错。”商先生话锋一转,“不过,她并没有传说中那么苍老。”
“弟子有些糊涂了。”
“你不要着急,容为师慢慢道来。这位妇人乃理氏之女,颛顼帝高阳氏的后裔。她并不是什么耄耋老妇,看上去正值桃李年华。”
“这么说,她出生时便怀有身孕的传闻也是以讹传讹的吧?”
“不错。虽然她的确怀有身孕,却并非像人们所谣传的那样。她告诉为师,在去年七月里的一天早晨,她正在河边清洗衣物,上游竟莫名其妙地漂来许多黄灿灿的李子,起初她并没在意,可后来终于还是禁不住好奇,沿着河流一路向上。只是,她没有找到李子的来源,却在河边遇到了一位‘故人’。”
“哦?是什么样的故人?”
“一个身披铠甲,浑身血污的男人。那人筋疲力尽地倒于河边,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还在向外淌着脓血。可即便如此,理氏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自己失散多日的丈夫。”
“什么?丈夫?理氏的丈夫是位军士?”
“不错,而且还是一位地位很高的‘军士’。”
“弟子明白了,这一定又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
“不错,不过事情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先生,这乱世之中,礼崩乐坏,人心难测,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如一梦!为了不负他人,亦不教他人负我,看来弟子将来还是孑然一身的好。”
“莫说蠢话!儿女情长,在所难免。只是莫要轻言许诺,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人生天地之间,但凡有所希冀,必会有所失望,若问如何不失望,唯有不去希冀。”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那后来呢?”
“‘军士’苏醒后就悄悄地离开了。”
“哼!这样的男人随他去吧,只是要苦了那可怜的理氏。”
“为师初至苦地的时候,她已经有二十三个月的身孕了,村里的风言风语俯拾即是,说她和男人野合,怀上了怪胎,结果把那个野男人也给吓跑了。你看,人言可畏,更可恨啊!”商先生平生最恨流言蜚语和始乱终弃,所以在讲到这一段时竟也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谣言固然可恨,但先生,怀胎二十三个月仍未生产,这,这恐怕确实不祥啊。”
“祥与不祥全在人心,为师看那理氏的眼神中分明已知天命。她行动不便,却还要操持农活、家务,忍受他人的白眼。柔弱而被人欺凌,虽说是人生的不幸,但上天总是会眷顾弱者的。强弱之势,只能定一时成败,强非强,弱非弱,乾坤扭转,以弱克强。成者常以弱为道,理氏虽弱,却是生命之承载,这才是宇宙间最强大的力量啊!文甦,这些道理你慢慢就会明白了。”
“强非强……弱非弱……弟子愚钝,还请先生明示。”
“自然有轮回,人事有代谢。草木在生长的时候,柔软而富有弹性,死去之后,才变得干燥坚硬;人在活着的时候,身体柔韧,死去之后,才变得异常坚硬。这说明什么呢?柔弱是生命的本质啊,而坚硬逞强乃死的象征。女子柔弱却往往长寿,男子刚强却容易早夭,这就是关于生死的自然之道。”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苦县的上空突然出现了一团盘旋不去的紫气,商先生自然也看到了,但在讲给秦佚的那个故事里却对此只字未提。村里的老人家都说,紫气冲天乃祥瑞之兆,理氏的这个孩子将来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楚人好鬼神,上至楚王,下至百姓,皆笃信神明。楚人生病之后,往往不像中原国家那般求医问药,而是先请大傩做法,凭借神力驱除病魔。苦县原是陈国的一个小县,由于地邻楚地,所以楚风颇盛。后来,楚国索性灭了陈国,将苦县直接纳入到自己的地界里。
商先生不明就里,他厌恶巫医大傩,于是只为理氏请来了村上的稳婆。稳婆只看了一眼,便知大事不妙,立即表示自己对理氏的情况无能为力。她告诉商先生,这是难产的征兆,弄不好会母子双亡,况且怀胎过久乃是鬼怪作祟,唯一的办法只有去请大傩来做一场法事,才有可能消灾弭祸,保母子平安。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商先生勉为其难地请稳婆出面去请大傩。
稳婆请来的这位大傩非常神秘,自从他定居苦县之日起就没有人见识过他的真实面容。于外人面前,他总是佩戴着一副古怪的面具,其家中的户牖亦蒙以黑布,森森然有几分鬼气。
商先生与大傩打了一个照面,虽然看不清面具下的那张面孔,可心底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先生望着大傩踱门进屋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大傩来到理氏的床前,仔细察看了她的眼皮和瞳仁,然后从身后的褡裢里取出一柄象牙短剑。只见他剑尖轻轻一挑,手中的画符与置于案上的香篆竟自行焚烧起来。画符的黑烟与香篆的白烟袅娜缠绕,如两条游龙般宛转升腾,不一会就将整间屋子都笼罩在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气氛里。
站在一旁的稳婆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惊呆了,直到大傩请她借一步说话的时候,她才猛然间回过神来。大傩告诉她:“从方才的香篆上看,这位妇人腹中的孩子非同一般,只是其命虽清贵,但初生便逢劫难。此乃天意不可违,这母子二人我只能保一人性命无虞。”
这时,商先生恰好走进屋来,大傩的一番话在他的内心深处搅动起一波汹涌的暗潮,他感到一种难以抉择的痛苦,虽然这个艰难的抉择并不需要由他来做定夺。
言语之际,商先生无意间瞥了瞥大傩那双文以彩绘的手掌。那是一双厚重粗糙的大手,手背上青筋暴突,大大小小的伤疤狰狞可怖,给人一种孔武有力的感觉。
“大师不是本地人吧?”商先生很有礼貌地垂问道。
“哦?先生何以见得?”大傩愣了一下,停下了正要迈出的步子。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师乃行伍出身,官衔却是文官大夫。”
大傩显然吃了一惊,他死死地盯着商先生的眼睛,似乎想从那瞳仁里看出些什么端倪,然而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深邃了,深邃得让他有些难以承受。大傩强作镇定道:“先生误会了,在下的确不是本地人,但却不是什么行伍、大夫之流,不过一介山野村夫罢了。”
商先生开怀大笑,并上前摊开大傩的双手:“恕老夫无礼,掌中之茧如此厚重,手臂多有创痕,身形魁梧矫健而又不失清朗之气,大师虽是习武之人,但又绝非莽夫,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不是文官大夫便是公子贵胄。要知道,面具和彩绘可以遮蔽一个人的身形,可是却掩饰不了他的谈吐与气度。”
“先生真乃高人也!”大傩对商先生的眼力深表佩服,“实不相瞒,在下确为行伍出身,为避祸乱,不得已而隐姓埋名,苟且于此。至于那些装神弄鬼的伎俩,实在是让先生见笑了。”
“无碍,无碍,乱世之中,自有全身之道,弃世隐去也不失为一种上策。只是你和老夫的一位朋友颇为相似……也许是老夫的错觉吧,也让你见笑了。”
“先生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有所耳闻。”
“老夫的那位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宋国的左司马——老佐。”商先生意味深长地瞥了那面具一眼。
大傩又是一惊,他的周身微微颤抖,如牲牛般觳觫不止,而这一切自然都逃不过商先生的眼睛……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先生你都听到了吧,不行,俺得赶快告诉理氏妹子,让她早作打算。”稳婆薄嘴唇,杏仁眼,一看就是个急性子。
商先生本欲阻拦,可稳婆的小碎步速率惊人,眨眼工夫已经蹿到了理氏的身旁。大傩对此倒是不置可否,仿佛在他看来,生老病死都是过眼云烟,冥冥之中已有定数。
稳婆心直口快,说着就抹起了眼泪。理氏显得异常平静,还反倒安慰起稳婆来:“妫嫂子,你不要为难,我已经想好了,孩子……孩子一定要保住。还有,孩子以后就随我理氏吧……不,不,还是让他姓李吧,对,就是李子的李。”理氏的眼神是那么的空灵而笃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她悄悄摸出藏于枕下的一把匕首,轻轻地划破了自己的小腹。
“妹子,你这是,这是何苦哩……”稳婆接生无数,面对淋漓的鲜血连眼都没眨过一下,可是这一次她却不知如何是好,双手颤抖着愣在那里。
“妫……妫嫂子,你……孩子……就拜托你了……快……”望着理氏渐渐失去血色的脸颊,稳婆狠了狠心,颤颤巍巍地将理氏腹中的孩子取了出来……
“咦?这孩子的相貌好生奇怪。”稳婆拭净孩子身上的血污,仔细地端详了起来,只见初生的小家伙生得耳长过腮,白发虬髯,乍一看,竟宛如一位童颜老翁。稳婆用一条布单盖住了理氏的身体——这位可怜的母亲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上孩子一眼,便永远地睡去了。
“把孩子交给我吧。”商先生主动提出要收养这个孩子。站在他身后的大傩并没有离去,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稳婆怀里的孩子,沉默不语。
“这,这事俺可做不了主,要不,要不俺去把比长(与邻长相似,只不过比长设于国都地区,邻长设于国都以外的地区。春秋战国时,一里分五邻,每邻分为五家,每邻都设有负责治安纠举与收容安置之事的邻长)请来,咱们听听他的意见咋样?”稳婆见商先生没有反对,便匆匆忙忙地请来了比长。
比长在了解了商先生的心意之后,不好意思地搓手道:“这位先生,你看,俺们都是乡下人,这娃生得可怜,俺们作为乡亲父老的也不好将他托付给外人不是?况且将来叶落归根,他总还是要回到这里不是?外边这兵荒马乱的……”
“不!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将来也不应回到这里。”商先生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先生咋这么说呢?娃的亲娘就是俺们村的,这娃咋就不属于这里咧?”比长似乎有些不高兴。
“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孩子的母亲也并非本地人士。”
比长心中暗惊,因为他很清楚,这理氏是被一伙楚军逼得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结果大难不死,被村里人给救起来的。
“而且我还知道,她在这里定居也不过就是两年前的事情。”
“你究竟是什么人?”比长那两只冒着精光的小眼睛警惕地盯着商先生,他担心面前的这个老家伙是来向理氏寻仇的仇家。
“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宋国人就可以了。现在,你还坚持说这孩子是本地人吗?”
“啥?你说他爹是宋国人?你凭啥在这瞎咧咧?俺们四邻五舍这么多口子都没见过他爹,咋的,难不成你认识那个野汉子?”
“不错。”
村民们大吃一惊,比长压抑着心中的不快继续问道:“那你倒是给俺说说,那野汉子究竟是谁?”
“不可说。老夫只能告诉你,这个孩子姓老。”
“放屁!娃他娘生前说了,娃姓李,李子的李,知道不?”
商先生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比长的无礼而有所愠怒,他幽幽地说道:“老夫对这孩子的身世了如指掌,如有妄言愿遭天谴。只不过老夫受人所托,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所以只能向各位有所隐瞒了。”
比长暗想:“看来这老家伙没有骗人。”于是他又转阴为晴,强堆起笑脸对商先生说道:“这位先生,你看,俺是个粗人,说话可能不太中听,不过俺也是个讲理的人。这样吧,孩子呢还是由我们来抚养,您是读书人,有文化,就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髭发皆白,耳长而坠……不如就叫他老聃如何?”
“好,好,老聃好。”
商先生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继续说道:“既然理氏执意要孩子姓李,那就两姓并存,姓李名耳号老聃好了。”
“这个好,这个好,李耳,这个好,嘿嘿。”比长憨憨地笑了,比起那个拗口的“老聃”,他显然更喜欢这个通俗易懂的“李耳”,至于号不号的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他向来是漠不关心的。
比长将村里人召集起来,在他的主持下,孩子最终过继给当地的一户富农。商先生虽然有些不舍,但见苦县清幽宁静,民风淳朴,便尊重了当地百姓的意愿。
“好吧,那就劳烦各位好生照顾这个孩子了,商某就此别过。”商先生起身告辞,最后又望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让他来找我,在下宋人商容。”
正午的日光炽热而刺眼,屋子里却伸手不见五指。一阵轻轻的叹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丝微弱的烛光,精致的漆木案几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案几之上端放着一张诡异的面具,一个英俊而疲惫的身影投射在北面的墙壁上。
“老渊啊老渊,白日点灯,你意欲何为?”
“白即是黑,日即是夜,白日即为黑夜,我于黑夜点灯,有何不可?”
“老渊啊老渊,抛弃妻子,你该下地狱!”
“我已在地狱,何有再下之理?”
“老渊啊老渊,你是要苦了那孩子!”
“与其让他跟着我东躲西藏,不如还他正常人的天地。”
……
这时,门敲得“咚咚”直响,蜡烛熄灭,一张藏于面具之后的脸庞出现在热辣辣的骄阳之下。
“找我何事?”
“快点吧,村东理氏快要生了,可能是难产。”
面具心中一紧,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稳婆那飞快的碎步之后。一路上,他的思绪飞转,父亲战死的那一幕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事情还要从五年前的夏天说起,那一年宋共公不幸离世,宋国大政旁落于右师华元的手中。共公健在的时候,以左师鱼石为首的桓氏宗亲便一直对宋国的国政大权虎视眈眈,如今共公离世,他们立刻变得蠢蠢欲动,预谋乘机夺权。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鱼石僚属的一名小妾偏偏和华元手下的一员将官有染,起事之前风声便走漏了出去。华元怒不可遏,决定联合整个戴氏宗族一举将桓氏宗族这根肉中刺连根拔除。可鱼石这个家伙比狐狸还狡猾,他早就留有后手,宋都的守门官是他安插的亲信。一看形势不好,鱼石便立刻率众逃亡楚国。
由于自己的百密一疏,竟让鱼石这老小子从容地逃走了,华元气得暴跳如雷,将守门将官一家老小悉数诛杀。新君宋平公初立之后,又命向戌为左师,老佐为司马,乐裔为司寇,百官封赏完毕,宋国的局面才暂时稳定下来。
俗语有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话一点不假,鱼石在楚国藏匿了三年,这三年里他上下打点,四处联结,处心积虑,伺机报仇。公元前573年六月,在鱼石的挑唆与煽动下,楚国兴兵伐宋,一举攻克宋国的彭城(今江苏徐州)。楚军得胜撤退后,留下三百乘兵车帮助鱼石和鱼府坐镇戍守。
消息传到宋平王的耳朵里,身为一国之君的平王气得脸都绿了:“这群该死的叛徒!寡人定要将他们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请主君息怒,彭城乃我宋国要邑,如今沦于敌手,自然不可轻言放弃。但我军新败,士气低迷,不宜马上出兵啊。”华元对宋国形势的急转直下感到忧心忡忡,对当初放走鱼石党徒更是悔恨不已。
“寡人还就不信了,先君襄公不是就曾击败过强齐吗?楚蛮欺人太甚,占我大邑,是可忍?孰不可忍!”
“主君莫忘泓水之辱!当年先君不听公子目夷之策,结果一战而使我宋军精锐损失殆尽。泓水之畔,血流成河,哀声遍野,想我全盛之时,尚不可与楚军一争高下,如今楚军方退,我岂可再轻言挑衅?”
“怎么?相国这是以目夷自比,讥刺寡人无道吗?”
“臣不敢,臣只是……”
“你不要再说了,寡人不想听。想你也是只身深入过楚营的人,当年的勇气哪去了?寡人现在只想知道,你们谁能击破楚军,收复彭城,替寡人分忧?”
华元历事昭公、文公、共公,如今又为平王右师,可谓“四朝元老”。饱经世事的他知道平王这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
“愚臣愿为君上分忧!”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将众人的耳膜都震得嗡嗡作响。只见此人目光炯炯,腮阔肩宽,眉宇之间自带一分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他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走马上任不久的左司马——老佐。
“好!好!老将军英勇善战,定能得胜。寡人封你为上将军,领兵两万,星夜出击,务必要为寡人拿下彭城啊!”
“请君上放心,愚臣定不辱使命!”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咚!”
一个赤脚的老人一边击柝一边吆喝,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唯有一处深宅中仍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一丝灯火。不远的地方是一处空旷的教兵场,此刻,除了更夫渐行渐远的柝声之外,夜出奇的静。
一盏银首人形灯的灯盘中,微微燃起的蜂蜡正冒着淡淡的黑烟。两位深衣弁冠,气度非凡的长者相视而坐,却沉默不语。
“已经是三更天了吗?再过一个时辰……”
“司马这又是何苦呢?”
“相国不必多言了,今日在君上面前,老夫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志。老夫一生戎马倥偬,早已将个人的安危看得很淡了。”
“唉,如今楚军盘踞彭城,车三百乘,精卒三千,不好对付呀!”
“君上拨给我两万人马,就算是车轮滚肉,老夫也定要将彭城给夺回来。”
“司马的心情我能理解,司马的能力自然也不必多言,奈何那鱼石生性狡猾,鱼府又阴险凶残。他们尚在国中的时候,我曾布下天罗地网,可还是被他们给逃脱了。如今他们蓄势三年,又有楚国的虎狼之师相助,实在是不容小觑啊。”
“相国为何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在老夫看来,那鱼石,不过是蛀书之虫;鱼府,亦不过一缚鸡之犬,有什么好怕的?丑时一到,老夫便带上一家老小围攻彭城,彭城不破,老夫誓死不还!”
“司马既然去意已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相国还是早点休息吧,老夫也要准备一下,去教兵场点兵了,恕不远送。”
“司马……请听我一言。”
“相国,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就快点说吧。”
“明日围城,切忌急攻猛进!虽然我军在人数上略占优势,可彭城城防坚固,一时强攻必不能下。城中方经大战,我军溃退之时,已将粮仓尽毁。城中的粮草必然不多,我军可围而佯攻,日夜袭扰,待敌军粮尽疲惫之时,定会求援于楚国,我军可趁此时攻入城内。”
“围而不攻?若楚军来援,岂不腹背受敌?”
“司马此言差矣。君上已驰书晋君,请晋国出兵相助,牵制楚军。即便楚军兵临彭城,我军也可以从容不迫地围城打援,只要一战挫败楚军锐气,攻下彭城定不在话下。”
“相国果然足智多谋,老夫自愧不如。”这位自称老夫的司马正是老佐,他虽然口头上如此应承,实际上却并没有把右师华元的话放在心上。
华元走出老府正门的时候,丑时已近,不远处的教兵场被星星点点的火把映得通红。华元心绪沉重,他知道,宋军将士的鲜血又要在彭城脚下汇流成河了。
“唉……”一声叹息,却出自二人之口。华元那凝重的目光恰好也浮现于面具之下的那双瞳仁里。
“大师,快点啊,你发什么愣呢!”稳婆的催促让大傩回过神来。面前这个即将生产的女人,他再熟悉不过,却又希望将这种熟悉淡漠为一种陌生。他察看了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也始终注视着那面具之下的双瞳。
“难道她发现了吗?”大傩的心里隐隐不安。
“不可能,不可能……”大傩强作镇定地从褡裢里抽出他的象牙短剑,剑端像往常一样涂好了白磷。白磷引燃了画符与案上的香篆,黑烟与白烟袅娜盘旋,迷离了女人和大傩的双眸。
香篆中微量的莨菪子(可致人癫狂、昏迷甚至死亡)本是为了镇定病人的情绪而掺入的,此刻,却令大傩自己也陷入到一组逼真的幻境之中:黑暗里出现了一双混浊的眼睛,赤脉穿瞳而过,如一摊污秽的死水般定格在那个残阳如血的午后……
“鱼石老儿,给我滚出来!怎么?害怕了吧?别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赶紧出来与爷爷决一死战!”
“哈哈,原来楚军都是一群脓包!回家抱孩子去吧!”
“怎么怂了啊?认怂就赶紧献城出降,爷爷还可以考虑给你留条活路。”
“出来啊,怎么像大姑娘出嫁扭扭捏捏的啊,哈哈!”
……
面对城外宋军将士不绝于耳的搦战与叫骂声,彭城内楚军将领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左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宋军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还昼夜不停地猛烈围攻,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已经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城内军粮也已吃紧,军士们个个人心惶惶,无心恋战。是战是退,您可要早作打算啊。”执守西门的楚将子班早已被宋军的车轮战术搞得疲惫不堪,他的担忧也正是鱼石和鱼府这两位坐镇守将最为忧心的事情。
鱼石面色凝重地望着城下旌旗招展的宋军,幽幽问道:“我军派往楚地求救的斥候可有消息?”
“已经是第三拨了,仍是一去无回。恐怕是刚一出城就被宋军给生吞活剥了。”子班沮丧地望着两位主帅。
鱼府也是一筹莫展,他狠狠地扯断了自己的几根胡须:“看来这宋军之中,确有高人啊!他们这样没日没夜不要命地围攻我们,似乎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这一仗我们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鱼石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蜂拥于城下的宋军,若有所思地出着神。这时,子班忽然指着宋军中一员身披镶银软甲,脚蹬长鬃白马的将官问道:“你们看!就是那个家伙,没错,就是他率领的部队攻城最急,也最为剽悍骁勇。”
鱼石眼前一亮:“哈哈,难怪宋军的绵羊之师竟能有吞灭我虎狼之师的势头,原来全是拜这个老家伙所赐!”
“原来是他!”鱼府也突然明白过来,“此人乃宋国大将老佐!”
子班闻言大惊:“他就是宋军主将老佐?”
“不错,正是那个老家伙。”鱼石喜上眉梢,似乎已有破敌的计策。
子班佩服道:“素闻老佐善战,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身为主帅,竟不顾个人安危而身先士卒,其下将士敢不用命!我们在士气上便已经输掉一截了。”
鱼石那细碎的弯眉轻轻地向上一挑,冷笑道:“哼哼,越是接近胜利的时候就越是容易功败垂成,而越是濒临失败的时候就越是容易绝地反击,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便是我们反败为胜的最佳时机。”
“哦?看来左师您已经想到破敌的妙计了。”
“老佐气盛,以身作则来激励将士,这份勇气自然锐不可当。可你们不要忘了,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越是坚硬的东西反而就越是脆弱,就像水冻成冰一样容易折断。老佐乃急功近利之人,上来就对我们急攻猛打,但至今仍未将我们击垮,恐怕此刻这个刚愎自用的老家伙比我们还要着急呢吧。”
“左师的意思是……”
“两军对垒,将帅在前在后,要依据战场形势的变化而随时转换,像宋军这般不要命地疯狂进攻,将主帅直接暴露于我军的箭矢之下,这可是兵家的大忌,哈哈,真是天助我也!”鱼石兴奋不已,立即吩咐子班从楚军中挑选出十数位精于弓矢的神射手。
此刻,一道鹰隼般的目光正在暗处紧盯着奔走指挥的老佐,而醉心于排兵布阵的老佐却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浑然未觉。
“渊儿,我看那城中楚军就快要顶不住了,我们再加把劲,今晚就可以在彭城取火做饭了。”老佐手提青铜长矛,精神抖擞地对次子老渊说道。
“父亲,华相国曾告诫您不要急攻猛进,我们现在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妥啊。”
“行军打仗岂是儿戏?华元虽然足智多谋,但动动嘴皮子还行,到了战场上还得靠真刀真枪的拼杀。像他所说的那样等,等来的只能是杀不完的楚国援军,这不是将到手的胜利拱手送人,将自己置于死地吗?兵贵神速,我们星夜而至,也要星夜拿下此城。”
“可是,已经打了十几天了,这鱼石老儿和城中的楚军的确不是酒囊饭袋啊。”
“渊儿,知道为父为何要教你母亲和众家眷身犯险境吗?就是因为这场仗我们只许胜利,不许失败!”
父亲的话虽然令老渊深受鼓舞,但他的心底却仍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一个时辰的整备之后,在司马老佐的亲自率领下,宋军将士又一次对彭城展开了猛烈的围攻,城下楼车、云梯高架,冲车、愤温云集,列队后方的巨型抛石机也已准备完毕,残阳如血,大战在即。
此刻的彭城城头上却异常安静,安静得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不论是正门之上的瓮城还是城头四周的角楼里都是一片死寂,之前的滚木礌石也不见了踪影,如果没有那紧闭的吊门,甚至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已遭废弃的空城。
“父亲,形势似乎有些不对劲。”老渊不安地提醒着老佐。
“有什么不对劲的,楚军这是被我们的阵势给吓坏了。渊儿,待会听我号令,我率中军攻打正门,待愤温中的军士渡过护城河,你和副将便立刻从两翼包抄,掩护我攻入主城。”
“孩儿领命。”老渊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女墙,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了。
只见老渊将旗一挥,彭城外立时号鼓齐鸣,喊杀四起,密如蝼蚁的宋军展开了最后的总攻。再观楚军,彭城的城头上依然静如坟茔。
“楚军让我们打怕了,冲啊弟兄们!”
然而,待宋军掘进至城墙脚下的时候,瓮城之上突然火光迸起,隐藏在角楼和女墙之后的楚军士兵纷纷现身,刹那间滚木礌石齐下,沾了桐油的火箭也如雨点般从天而降。木质的楼车、云梯纷纷燃烧起来,蒙于愤温外的生牛皮也被引燃。
电光火石之间,城墙脚下数米范围内的土地也燃起了熊熊烈焰。火苗从宋军士兵脚下的土地中蹿出,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触须。原来,狡猾的鱼石早在入城之前便教人在彭城外掘地挖沟,然后填以蘸了桐油的枯枝干草。方才的火箭引燃了城下的火壕,率先攻至城下的宋军士兵在雨点般的滚木礌石和箭矢烈焰中纷纷惨叫扑地。
老佐平素以善待军士闻名,见此情形悲愤交加,痛心疾首。他双目圆睁,眼角眦裂,不顾身旁卫士的劝阻,策马向前。宋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早已阵形大乱,人马互踩,死伤无数。老佐的战马也因在混乱中受到惊吓而失去了控制。
就在宋军大乱之际,城头上暗伏的十数名楚国神射手早已锁定了目标,他们的箭镞皆以剧毒烘焙,只需划破皮肤,便能取人性命。
老佐左冲右突,凭借着丰富的经验,竟渐渐令火线中痛苦挣扎的前军士兵恢复了秩序。然而就在老佐指挥前军人马向后撤退的时候,十数枚暗箭毫无预兆地从城头的各个方向齐射而下,黑色的箭矢呼啸着射穿了他的五脏六腑。老佐甚至没有来得及哼上一声,便从惊慌失措的战马上跌落下来,狂乱中的战马嘶吼哀鸣,前后奔突之中踏烂了主人的尸体……
鱼石见状大喜,马上命令子班率领城中楚军和自己的家兵杀出城来。一马当先的鱼府向军士们高呼:“得老佐尸身者赏千金!”楚军像疯狗般撕裂了宋军的包围,一路驰骋,斩首无数。
宋军见主帅被杀,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抱头鼠窜。只有老渊统帅的上军人马临危不乱,他一面命大军有序后退,一面亲自率领一小队人马从楚军手中抢出了父亲的尸首。老佐的尸身大部分已被战马踩坏,箭伤之处也已然瘀黑溃烂。老渊抱着父亲的遗骸泪如雨下,他永远也忘不了父亲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以及那双赤脉贯瞳,黯然失神的眼睛。
楚军一路掩杀,宋军大败而归。当此之时,老佐的妻儿老小仍在宋军营帐之中焦急地等待着前线的消息。帐外突然传来的喊杀声,令帐中的众人大惊失色。一个身被多处箭伤的军士跌跌撞撞地闯入营帐中来:“快……快保护大将军的家人撤退……快!”
“快点,快点,他奶奶的,都给老子麻利点!”一个面被刀疤,手执皮鞭的楚军军曹正在骂骂咧咧地指挥宋军的降卒清理战场。就在他准备挥鞭抽打一个满身血污的降卒时,一支流矢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他的喉咙。军曹应声倒下,其身旁的宋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营帐中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一个嘶哑但不失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
众人定睛一看,林中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司马的次子老渊。他的脸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疤,鲜血汩汩地冒着却似乎浑然不觉。老渊将父亲安葬在一处僻静的山丘下,便匆匆赶往宋军大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少将军,老夫人和其他人都在卫士的护送下向西去了。我们这些留下来殿后的,死的死伤的伤,弟兄们就剩这几个喘气的了。楚军主力仍在追击我军残部,老夫人他们的形势不容乐观啊。”
老渊头也不回地跨上战马,沿着丹水河一路西行,这是返回宋都商丘的必经之路。可一连几日,都不见家眷及宋军士兵的踪影,老渊心想不好,母亲和众家人一定是慌乱之中走错了方向。宋都恐怕是不能回了,即便回去也是等着被平公治罪,于是老渊一横心,昼夜兼程,策马南行,几日之后竟来到了陈国的苦县。
在苦县附近的一条河流旁,老渊惊喜地发现了一些宋军将士丢弃的盔甲。一路打探之下,他终于寻得一个逃至陈国的宋兵。宋兵告诉老渊:“老夫人和众眷属在就要被楚军俘获的时候,全部引颈自刎了……”
老渊闻讯后顿觉天旋地转,一声惨叫,跌倒在河岸边。他捶胸顿足,仰天长啸,任由冰凉的河水从他的双脚旁静静地淌过,流走。鲜血滴答滴答地染红了老渊身下的土地,他觉得很累,眼前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任凭他如何挣扎,最终还是坠入了完全的黑暗。
时值七月末,小河旁的李子树上结满了黄灿灿的果实。微风过处,金黄色的李子纷纷坠入清澈的河流中。李子顺流直下,引来一位在下游浣洗衣物的女子。倒在河边的男人让女子大惊失色,她噙着泪水,刚刚投好的衣服全都掉落在潮湿的河滩上……
室内的烟雾渐渐散去,大傩也从亦真亦假的幻境中清醒过来。他从稳婆的怀里接过襁褓中的婴儿,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屋外走去,失魂落魄之际正迎上了商先生的目光。先生一语道破大傩的玄机之后,面具后的这个男人也不再隐瞒。三言两语的攀谈让大傩恍然大悟,原来商先生乃家父老佐生前的一位至交,只因四海云游,所以也有几十年时间未与老友谋面了。
“贤侄,谁承想,当年与尔父相邑一别,竟成永诀。”商先生老泪纵横。
“先生不必难过,家父为国尽忠而死,死得其所,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只是……只是我这个不肖子孙做出了忝列门墙的事情……”大傩索性和盘托出,告诉商先生,自己就是老佐的二儿子,村民口中的野男人,理氏眼中的好夫婿,伯阳的生身父亲老渊。
“不知贤侄今后有何打算?”
“侄儿隐居苦县,原本想替家父和族人报仇,但没曾料想竟在苦县与流落民间的爱妻理氏相逢。想我老氏上无愧于国家,下无愧于宗祖,却遭此劫难,所幸爱妻死里逃生,为我老氏宗族留下了根脉。可是侄儿没脸和她相认呀,这并不是因为脸上的刀疤,而是因为那心里的刀疤。侄儿始终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无能,我没能把家父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没能保护好一家老小,让家族受辱蒙羞……”
“这不是你的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不是个人能够左右的。”
“侄儿如今心灰意冷,厌倦了这尘世间的恩怨情仇。仇恨掏空了侄儿的灵魂,如今的我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苟活于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理氏是个好女人,可是侄儿却不能给她安稳幸福的生活……侄儿原以为,老渊这个人从彭城之役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于是东躲西藏,整日活在一张面具之下。唉,造化弄人啊,理氏怀胎二十余月,今又遭逢难产不幸蒙难,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休要胡言,理氏操劳过度,心情抑郁,导致气血迟滞,以致晚产。相信她最后的那个选择,也是全天下母亲的共同选择,这和命运休戚又有何干?”
“先生,侄儿最后还有一事相求。”
“贤侄请讲,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这个孩子将来不论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让他再与兵戎有一点瓜葛。让他忘了自己的身世吧,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老夫明白了,贤侄好自为之吧。孩子的事情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那,就有劳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