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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于神仙与野兽之间的人类
在外语中，“人”这个名词会直接用“男人”一词代替，但在我国，“人”这个词指的是西洋所谓的“person”（人格），不能直接体现性别。“人”这个词既能用于指高尚的意思，也能用于指相当鄙俗的意思。例如“身为人，做这种事很丢脸”。这里用的“人”，意思是万物之灵，所以，自然该具备廉耻之心，要自重。
比起动物，人更值得尊敬。然而与之相反，“终归是人，做这样的事是可以理解的”，这种语气表达的意思是，我们不是神仙，是有血有肉的人类，是人就会有很多缺点，免不了偶尔造这样那样的罪孽，甚至还具有半兽性的特点。这样说来，人就是在上有神仙、下有野兽之间的这样一个存在，所以兼备两者的性质。根据不同的情况，有时候自己会用尊称，有时候会谦虚地使用鄙俗的称呼。信玄的古诗有云：“人之多，实则无人。能为人者，当做真人也。”另有不知名的人也曾说过：“人者，不能仅为人也。能为人者，当做真人也。”很明显，跟信玄的诗一样，其中的“人”也具有两种意思，即“人”这个词，可用于善恶两重意思。
“女”这个词所包含的道德意义
人，有男有女。根据使用的场合，“女”这个词和“人”一样，也包含善恶两重意思。不用说，当说一个男人“像女人”时，十有八九是贬义。但即使是说女人本身，有时也会含有讽刺的意思。例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①，单独的“女子”这个词并不包含贬义，但与“小人”结合在一起，就体现出贬低女人的含义了。再看一下常用的俗语：
终归是女人；
家乱因女人；
即使是为你生了七个孩子的女人，
也不要把心交给她；
就算看大蛇，也不应该看女人。
这样的贬低女人的说法有很多，其实不过是男人对于自己愚蠢地迷恋女人的自白。汉字以“女”为偏旁的，虽然并非都不是褒义，但有很多都是贬义。例如，三个“女”叠加在一起就是“姦”，两个“男”中间加一个“女”就是“嬲”②，奴、妄、奸、妨、妖、妬、婪、嫉等，都是贬义。
除此之外，就算普通用语中“女”这个词，也总让人觉得有轻视的意思。而我通常是一听“女”这个词，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母亲的样子，所以，看到很多人用嘲弄的语气用这个词，就会觉得不高兴。但是，轻视女人的思想不只在日本，也不只在中国。在西洋，多少也有这种倾向的存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莎士比亚（W.Shakespeare）曾说过：“Woman，Frailty is thy name（女人啊，你的名字叫脆弱）。”丁尼生（A.Tennyson）说：“Woman is a lesser man（女人就是小男人）。”这些都是很轻视女人的说法。像这样的例子，如果要在文学作品中收集，可以说不计其数。因此，只是“女”这个词，包含着“外表似菩萨，内心如夜叉”的思想，这点在世界范围内通用。
但同时，也有用于相反意思的。例如：“某人不愧是女人。”这样说，当然可以用于脆弱的意思，但经常用于指女人温柔、顺从、纯洁。在汉字方面也有“好”、“妥”等褒义词。在西方文学中，有不少一提“女”这个词，就直接与天使同样看待的例子。以前只用“女”这个字时，并不是简单地用来跟“男”区别，而是具有善恶这样的道德评价判断的意义。这一评价，根据其使用的场合，有时高尚，有时低俗，情况并不固定。
“一匹男子汉”是什么意思
那么，“男”这个词，是否也跟“人”或者“女”一样，具有褒贬两重意思呢？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词几乎没有用于贬义的情况。只说“男”时，给人的印象是有男子汉的气概，或者是刚毅、大胆无畏、果断勇猛、侠义等。
“天川屋义兵卫是个男人！”这样大声一喝，连捕快都会噤若寒蝉。
“一匹男子汉”这样的说法，给人一种爽快的感觉。我不知道它的出处，估计应该是德川时代的产物。把用于量化普通动物的“一匹”，直接用于量化万物之灵，而且是高于女人的男人，乍一看会产生这是否是在侮辱男人的疑惑，但即使是说动物，也是用来赞美胜利者的，即这个词的重点是前面所叙述的勇猛、侠义等勇敢的地方。可以说“一匹男子汉”是表示作为动物中最智慧的人，他们能利用武器弥补才能的不及之处，完成豺狼虎豹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
如前所述，“一匹”这个词还是会让人觉得多少含有侮辱的意思。想必在圣人、君子、高僧看来，我们平时所赞美的勇敢，跟猛兽的勇气类似，都只不过是孟子所说的“匹夫之勇”。我们的武士道，把这样的勇气称为“猪勇”，也不是很尊敬的表达。但是，从更高的立场来看，社会现在还处于没有发展到法治阶段的时代，勇敢是社会安定的保障，如果没有勇敢，只会让我们的生命财产濒临危险。即使是现在，一旦出事，勇敢马上会让一个国家有一番激烈的作为。
莎翁（莎士比亚）说过：“喇叭声在我耳畔响起之际，就是我蓄势待发之时。”孔子也说：“暴虎冯河，吾不与也。”①世人直到现在依然敬佩他们。古时候，在罗马时代，“德”与“勇气”不是分开存在的。勇即德，德即勇。在那样的时代，即使掺杂着还没有上升到超出匹夫之勇的动物性，那也值得尊敬。作为男人，值得表扬的是有这种勇气，所以就算是国家进步，到了用法律判断是非曲直的时代，匹夫之勇依然值得尊敬。夸奖男人，还会用“一匹”这样的词。
尚武思想
在欧洲，基督教普及以来，人们的人生观为之一变，因而对人的评价也出现了变化。柔顺的人会幸福是基督教的教义。爱敌视你的人；不要向迫害你的人复仇；如果有人强迫你走一里路，你就走两里；有人打你右脸，你就连左脸也让他打等等，基督教一直都在传播着这样柔顺温和的教义。作为一种道德上的理想，在现实社会中阐述是可以的，但实际上几乎没人能真正做到。仅有的几个有志者，不是去世了就是结庐深山，即使在市街，也了却尘缘，出家为僧，但这些人也只不过从字面来说是实行了这样的教义。
一般人就算自称是基督教徒，也没有遵从这些让人柔顺的教义。有人批评尼采把基督教弄成一种奴隶化的思想，这也不无道理。正如现在的战争所展现的那样，基督教的说法绝对没有照样实行。毋宁说与之相反，让人勇敢的教义，在基督教以前就一直在欧洲盛行。事实上，这才是尼采所谓的统治者的道德。这与前面所说的要像女人一样柔顺的基督教相反，是让人像个男人样的教义。当今世界，两者要互相结合才能完美，但对外，让我们自豪的通常是英勇的男性道德。
男子汉行为
但训诫人要柔顺，绝不仅限于基督教。只要提到道德，宗教上基本都是以柔顺为主要教义。正如孔子的教诲一样，都是跟俗世相当密切的东西，可以把恭、谦、让三者作为最高的道德标准。当然，这些都是以个人为主，讲述必须实行的道德。如果要直接把它运用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上，可能无论什么样的宗教家都办不到。如果照样遵从宗教的教旨，不知不觉就会出现柔弱的趋势，恐怕反倒会有悖创始人的主旨。现在的基督教，已经不是如前所述的那样只局限于垂训柔顺主义了。有时也会愤慨万千，利用法网驱逐玷污神殿的商人。
根据这一事实可知，虽说是以柔顺为主，但并不是让人对错误的要求唯唯诺诺，盲目顺从。故而，如果始终没有男子汉气节，跟宗教的主旨也不相符。人不是软骨动物，所谓的爱也不只是老牛舐犊之类。而且不仅男人如此，女人亦然。
距今六七十年前，英国的思想家曾愤慨于基督教的柔弱，主张所谓的武力基督教。遵从这一主张的主要人物有大作家查尔斯·金斯利（C.Kingsley）、大传教士摩利士（J.F.D.Maurice）、因《汤姆·布朗的求学时代》成名的作家法官托马斯·休斯（T.Hughes）等。当然，这一派绅士并非主张恣意使用武力，他们只是指出基督教所说的仁，绝不是指像女人对孩子的溺爱这一不好的意思。他们所说的武力，曾影响欧洲一时。就如同休斯一样，他身为法官，有人在伦敦街头吵架，他不是从职务需求出发下发逮捕证，而是直接跑过去自报家门地说：“喂，休斯我来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拳头有多厉害吗？”他经常这样亲自劝架。他们这样，完全是以男子汉的心境在活动。在我国，要说男子汉行为，首先是具备侠客气概的人。
比起侠客行为，更该理解其精神
我一直敬慕侠客制度，其中也有像幡随院长兵卫①那样，不管是传说，还是书籍里的记载，都是正合我意，让我不得不崇拜的侠客。侠士所伸张的事，在一些琐细的节点上，有不少真的如同儿戏。例如，布手巾应该怎么拿、箫应该怎么插、带子应该怎么系、句末该怎么发音等等，虽然有点愚蠢，但因部下多是没文化的张三李四之类，所以设定这样刻板的模式，以便统御部下，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虽然这些琐事很可笑，但他们所做的，没有引发骚动倾向的事情，而且在动机上都是很男人的，为了给部下面子，导致别人说对自己不利的话。
他们豁出性命，主张抑强扶弱，只要是正义的事，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我认为在总爱计较利害得失的当今社会是应该非常重视这种侠义的勇猛性格。话虽如此，但在法律尚不健全的社会，把这样的风俗直接运用到作为法治国家的宪法政治中，我相信那绝对是错误的。所以，虽说我崇拜当年的侠客气概，但却并不认为当今的男子汉可以像长兵卫那样做。今天如果发生争端，我们有解决争端的相应法定机关，应该由法定机关来判断是非曲直，不允许人们随便使用武力。所以，比起体现在外部的侠客行为，我更想要的是产生这种行为的侠义之心。即，我想要的是“男人靠秉性活”、“男人的气度重于风度”等等这样的男人性情。
勇是男子汉的要素
输给他人，战胜自我，
莫固执己见，须善尽情分，
这就是侠客。
这首和歌确实意味深长。特别是首句的“输给他人”，如同讲述的宗教教诲，跟别人打你右脸，你就把左脸也伸过去让他打是一样的道理。接着，“战胜自我”是勇气最千锤百炼的部分。勇气如果达到这一阶段，就已经不是勇猛，也不是匹夫之勇，而是孟子所谓的大勇，西方学者所说的道德性勇气（moral courage）。
我觉得成为一个男子汉的资格，首先要凭借勇气战胜自我。能战胜自己的人，想要战胜其他事物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古人云，克己者，方能胜世界，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古代汉文书籍曰：“善处身者，必善处世。不善处世，贼身者也；善处世者，必严修身。不严修身，媚世者也。”①虽然绝不是说女人没有勇气，但如果说女人的强项是忍耐力，那男人的特长就应该是勇往直前的奋斗力。要论述这一点，无须多言。看看动物，也能很快明白这一自然的道理。
孔子的弟子子路是个勇敢的男人，一直好勇。一日，子路问孔子：“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事实确实如此。古人有云：“沉着厚重是一等资质，磊落英勇是二等资质，聪明才干是三等资质。”
要成为男子汉，需要有推理能力
那么，成为男子汉的资格是否仅凭勇气就能决定呢？这是行不通的。所谓的勇气，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方法，它既不是目的，也不是动机。如果说为什么需要勇气，那就是为了义。见义而为，才能成为勇。明知不义偏为之，不管怎么奋斗，都免不了胆怯。丁尼生（A.Tennyson）说过：“女人就是小男人。”他指的当然不是身形上的大小，而是指智慧的多少。我认为不能说在智力上女人一定比男人差。女性中也有学者、艺术家、宗教家，从这一点来看，我不认为男性与女性之间有智力上的差别。
迄今为止，即使在西方，女性也还不能完全像男性一样接受教育，所以她们的智慧还没有被完全启发出来。但如果进步到女子也能方便地接受教育，今后女性的智力发展跟男性相比，会有更大的进步空间。平时说的女子不如男，这句话包含着力气的差异，这一点自不待言，另外也包含了在思维方面男人比女人优越的意思。“女人聪明，卖牛都会损失。”①“女人只会用鼻尖思考。”②等等。
这些听起来对于今天的女子来说，是极其侮辱的语言，但在没有设置女子学校的时代，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不，就算是去上女子学校的学生，往往也免不了受到这种诽谤。我所说的思维，即逻辑思维（logical mind），也就是推理能力。怎么做，会怎么样，这种直接的因果关系，不管是谁，都能很简单地推断出来。但是，以后呢？以后的以后呢？以后的以后……像这样往下推论的思考能力，在今天（将来还不知道）仍然可以说是男人（当然，男人也有很多没有思考能力的人，但比起女人应该少多了）的特长。以男子汉自居的人，必须具备判断利害关系、是非曲直的思维能力。
男子汉要有判断、实践的能力
只是心里有思维能力，还很难说把男性的资格充分发挥出来了。原因在于男性的特性是活动。推动，即主动，是男性的，女子是被动的。男人的作用体现在外部，并以此为荣。女人的作用是内助。但这个内助的意思，绝不限于一家之内，也可以理解为内心的一种帮助。
所以如果家里发生什么事，处理它是男人的责任，其动机有不少都是由女人引起的。查尔斯·金斯利（C.Kingsley）的诗中有一句是：“man must work woman must weep（男人必须劳动，女人必须流泪）。”总而言之，男人的力量不能止于思维，还要能判断，并实践。女人的力量在判断方面相当弱，但是应该作出对思维有参考价值的种种观察，或许在收集材料方面绝不比男人差。
曾经有位学者说，男人的大脑是归纳性的，女人的大脑是演绎性的，女人感情至上，所以很难冷静地判断事物。但如果用感情去观察事物，往往能够发现凭借理性不能发现的事情。虽说以前的男子汉有动物性的勇猛特征，但在当时，他们的思考和判断力都比女人强。
如今的男子汉，随着文化的进步，对以前那样蛮勇的需求明显减少，如果在思考和判断力方面不能不断进步，就会失去作为男子汉优于女性的理由。
男女两性的接近及竞争倾向
最近，在人类的进步方面，我认为女人的进步速度比男人快。知识方面自不待言，就连在身体上，最近女人在体格上的变化也比男人多。
有位学者说，这样的情况如果持续下去，世界上的蒲柳美人距离消失的日子便不会远了。如果女人在思考、学问、决断力方面都像男人一样，甚至连身体也会跟男人相似。这样一来，男子汉这个词也会不再是男人自夸的词了。如果自满于以前的种种，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其长处，变成一个粗俗不堪的男人，再进一步，如果有了道德上的退化，最终日语中指“一个”男人的数量词“一匹”的“匹”，就会成为动物性男人的特征。
曾有人说，今后的战争就是跟女人的对战。这当然不是指武力战争，而是经济上的战争。这场战争已经开始了。在工厂、学校、商店、事务所，女人已经代替一部分男人在工作了。我认为这场战争不会很快结束，现在知识上的战争也要开始了。这样想来，男子汉的将来甚是堪忧。这场战争将来会如何演变，哪方会胜利，哪方会失败，还是双方不分胜负，最终以圆满的和平方式解决，这都是以后的事。我们现在的任务是：男人就要毫无保留地发挥男人的特性。
竞争、胜负，听起来好像男女之间的利害得失不同，现在在经济的竞争方面，利害得失确实不同，但我们是要让这种不同的利害得失关系继续下去，还是让男女只有性别上的差异，在其他方面的利害关系全都要一样，这些问题也随之产生了。
保护弱者是男子汉的要素
男人为了表示比女人优秀，向来都以保护女人为己任，并以此为乐。在这点上，如果今后男女变得像了，双方就会一样，一方就没有保护另一方的必要了，但这恐怕只是空想，以动物为例来推测，男性自始至终都要保护女性。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性始终处于弱势地位。男人是松树，女人是藤蔓。
不管今后女性的身体构造发生怎样的变化，只要男人乳房增大的时代没有到来，母亲这一职责就始终属于女人。由此看来，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生的义务。所以作为男子汉，不可欠缺的要素就是成为女性的保护者。利用女性的弱点玩弄她们，或者让她们受苦，这都是滥用男性权能的过分行为。有力量的养育并保护没力量的，这是生物界永远不会改变的法则。
以前称为侠客的人，他们表面上放荡不羁，但在与女人的关系方面却出乎意料的纯洁，即使是到花街柳巷，也鲜少有人会玩弄女性。如果达不到这种程度，就不能以20世纪的男子汉自居。
男人必须刚强，不能逞强
要完成女人的保护者这一使命，只靠勇敢是做不到的，还要体贴，光看毫无女人的特性是不行的，有血有泪才能称为真正的男人。今后的侠客只逞威风是不行的，必须要内刚外柔。古圣人有云：“他人好刚强，我则以柔胜之。”又云：“柔能克刚，就连婴儿都招架不住。”
男人必须刚强，但不能逞强，应该外柔内刚。“不要认为败退的人就是软弱，那是因为智慧的力量强大。”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态度。如果男人的思维能进步到这种程度，就能实现前面所述的宗教教义，深沉厚重与磊落英勇的资质之间的矛盾也会消失。这样就会养成兼备羊的温顺与虎的勇猛的人格。
汉学者使用的一个词叫“羊质虎皮”，这个成语指的是外面披着虎皮虚张声势，内心极其胆怯的伪君子。扬雄有文：“羊质而虎皮，见草而悦，见豺而战，忘其虎之皮矣。”见到草高兴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不好的是碰到豺狼就吓得发抖的胆怯之心，所以如果能一边有着羊的温顺寡欲的本性，一边又能养成老虎的彪悍勇猛，即刚毅忠诚的性格，这会是至高无上的人格。作为政治家、文学家而闻名的贝雅德泰勒①有这样的诗句：
The bravest are the tenderest，
The loving are the daring.
（勇敢的人是温柔的人，爱得深的人是大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