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微讲堂:何处用心?何处用脑?——学经济的一个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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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团委组织这个活动说很多同学刚到北大来,要我讲讲大学的生活、大学生怎么度过大学的学习生活。我说我不够资格,学得也不够好,当年好多课都逃掉。这个怎么跟学生讲,讲了是要负责任的。后来同学说能不能换个题目,就换了这么个题目。
在座很多同学可能不一定来北大学经济,有一部分同学可能学经济。如果学经济,还可以做点交流。我故意把这个题目弄得宽一点,不是单单地讲学经济学,学经济学是学经济的一个部分,可能是很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学经济要宽得多,理解我们这个社会、理解我们的生活、理解经济现象,有好多内容。学经济,会有一些困难,其中一个困难,我自己有体会,我们的心和脑,常常用得不是地方。这个没有解剖学的基础,我只是笼统地讲,我们身上有一个部分叫心。我们研究经济现象,会有自己的情感、会有我们的好恶、会有我们的是非标准。对于经济现象,我们会说,这个合理不合理,公平不公平,合适不合适,我们把这个部分,在今天的讲演当中,叫做用心的部分。人是有情感的,人,万物之灵,灵在情感。也许新来的同学,情感更丰富一点。你看香港,我一会儿会讲到香港廉政公署,很公正的地方,廉政公署打击的是政府中的贪污行为。廉政公署招人,就是要招新的学生,因为他们的是非感还没有被污染掉。他觉得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这个事情不能被宽容。所以年轻的学生,在这个部分,对社会的是非、好恶的看法上,往往有非常强烈的表达。我们都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都经历过这个阶段。
那么我们身上还有个器官,叫脑,主要解决理智的问题。一个问题该不该这样和一个问题是什么样子,要分开来。这个事情是什么样子和这个事情应该是什么样子,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中,在学经济当中,常常搞混。学自然科学可能好一点,因为一个自然现象,无所谓它好不好,只要理解它的规律。星球轨道搞清楚,好,就可以放卫星上去,可以转而且可以回来。这个里头本身没有很多的价值标准、价值评判、道德标准和道德评判。但是我们经济活动,里头经常会有这个东西(道德判断)。经济活动是人的活动,而且人的活动当中很多时候会形成利益冲突。所以一个事情好不好、对不对,跟一个事情本身是什么样的,这个事情本身有些什么规律,经常会发生冲突。所以今天晚上我愿意和大家交换意见,就是交换这个意见。
我觉得学经济的困难,不是说看经济论文数学非常多,形式很像科学。这个难度对很多中国同学不是问题。中国学生的数学,通常在世界上超人一级。你到美国去看,现在很多人初中出去、高中出去、大学出去、研究生出去,数学都不好。中国的孩子,有的在中国很怕数学,出去不由得人家说他数学好。中国学生、希腊学生、印度学生,很有意思的,数学都很好。这个事情本身也有点道理,发展中国家拥有人类文明的历史很长,可是我们近代以来很穷,发展数学的才能对资本的依赖很低。一张纸、一支笔就可以。搞物理、搞实验,对设备的依赖很大。也许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数学很好。这个(数学)不是主要的困难。我个人认为,研究经济现象,最大的困难是用心、用脑,会用得不是地方。在需要用脑判断的时候,我们用情感去替代,我们用价值观去替代。我们经常一个问题还没有搞清楚,就把我们主观上对这个问题好与不好的评价先放到前面去了。这样的话,就会使我们在经济现象中,常常达不到最起码的要求。你要客观一点,这个事情不会因为我们说它好、说它不好,它本身的逻辑就改变。所以呢,我想举些例子,来讨论这个看法。
我想从简单的例子谈起。我想在座的各位,都看到过非洲饥民挨饿的照片。人会瘦到那个程度呀!这种照片,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看到以后,情感都会发生变化,要不要援助他们?作为一个正常人,稍微有一点力量,我相信多数人还是愿意拿出一点钱,愿意援助他们。如果国家出面援助,更好,联合国援助,更应该。那些富裕的国家,拿出一些钱来援助非洲,这些事情在道义上讲是对的,没有话讲。但是,理智地去考虑这个问题,援助他们是一个出发点,但是不是可以帮助他们,那可不一定,常常是反的。我最近读了一本书,有一个人骑着车去旅游世界,1999年出发。过了几年,他又开车把整个世界跑了一圈。他有一部分实录了在非洲的情况。他的故事,我读到以后,有些感触,也提醒我们在用心用脑上要分得很清楚。很多联合国的援助物资,不要说前一阵子的丑闻,所谓石油换粮食的丑闻,都有联合国高级官员在里面上下其手,贪污受贿。这样一来,公家的资源,包括联合国,包括政府的,都可能被贪污。就谈联合国的物资运到非洲以后,被许多渠道占领。因为不是每一个环节都是想援助非洲人民的人在做事情,好多人有别的想法。据这位目击者看到的情况,援助来的东西,有大量的比例,被那些地区的官员、首领人物和不法商人,转运到市场去。这是免费来的东西呀,所以结果是,他们在市场上,把粮食的市场价搞得非常低。低到什么程度呢,低到那些原来还可以种粮食卖的农民,跟这个粮食没法竞争。因为你的粮食不可能这个价格出手的,你的成本就不可能竞争得过那些援助物资。这使得那些原来还可以种地、没有灾害自己还可以自食其力的人也转到被救济的队伍里面去了,使得那些贫困地区的情况更严重。很多地方是手工业品、纺织品运进去,把那里仅有的一些可以养家糊口的手工业品生产部门都毁掉了。最后就扩大了救济面,救济变成自身会扩大的庞大体系在发展。出发点是减少贫困,帮助穷人,最后却得到这样的结果,适得其反。
这个事情对我这样的人会有触动。我想在座的没有人看到这样的事情会无动于衷。但我们有多大的力量取决于我们自己的经济力量。在一个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社会里,免费的东西在配置、传输的时候,每个环节都是可靠的吗?如果这个环节不可靠,那这个救援中间不知道要丢掉多少。我们以前内蒙的灾荒,北大的老师也拿出过东西援助的。我们也活得很好,家里有些衣服不怎么穿,拿出来捐给灾区,愿意做的。一捆一捆的衣服呀!北大很多机构、研究所,像我工作的经济研究中心,每位老师都拿出好多东西。后来看到一些报道很让人生气。这些资源进了内蒙古的一些地区,就按照权利来分配。那些受不了冻的,就把这些东西中品质最好的毛衣、呢制品分掉。真正落到需要帮助的人手中的,很少的。
在解决世界贫困问题上,有世界银行。后来有些理论家提出“滴漏理论”。就是你往一个地方送水,要漏很多,最后只是漏剩下来的水才可能到最干旱的土地上去。这些东西,只是靠心、靠我们的同情,是不可以解决的。要研究在什么样的渠道下,什么样的监督下可以执行。哪种方式才可以真正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这种事情是很多的,你看我们的城市,包括中国的许多城市,都会有乞讨的行为。生活不了,要帮助,是应该的。凡是吃得上饭的,帮助一点,是可以做的。问题是如果这样可以得到资源,好多人就会伪装,这是亚洲很突出的现象。有的人甚至把孩子搞得体形不整齐,腿弄断,完全是假的,有出租这种孩子的。有很多人把要钱当作上班下班以后的生活,跟原来你想援助的,完全南辕北辙。
所以呀,学经济,有时开头难就难在这个地方。什么地方需要用脑,什么地方需要用心。用心用脑用错地方,全盘皆输。
当然这是非洲的故事,我们没有多少直接的经验。有的时候两种力量,道德的评判与经济本身的规律之间很难把握。道德的力量会干扰我们理智的判断,有的时候难分上下。这就是我今天选的题目,要学好经济,就要克服这个困难。并不是说要把我们每个人都搞得冷冰冰,变成逻辑的机器,没有情感。做不到的,做到了,也毁掉了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情感?但是你要有情感,又要用对地方,好大的挑战。
我再讲几个我亲身经历过的困难。
1988年,我第一次访问美国。当时的中国留美经济学会在大陆组织了六个人,去参加留美经济学会的年会。带队的团长,是当时国务院发展经济研究中心的主任,叫孙尚清,很好的一个干部。他当时去,有一个调研的题目,就是中国研究生的外派政策。当时在北京,70年代末80年代初,由邓小平拍板,大批地向海外派留学生。每年派,就累积了大量的矛盾。其中一个突出的矛盾是,很多专业领域优秀的人才,在美国学习完就留下了。美国人发一个绿卡就留下了,就成了他们的高级人才。当时就有很多意见。一个意见是中国留学生政策应当取消,因为这导致我们人才大量的外流。因为1988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科研的条件,跟国外差很大一个距离,仔细算账确实可以算出很多账来。你看一个留学生,小学是中国人付的钱,培养的;到了初中高中,优中选优,上了大学。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要培养一个大学生,无论是国家、社会都要耗费巨大资源。然后里头挑出最优秀的,去了美国。里头再挑优秀的,发一张绿卡你就留下,就成了美国科研机关、大公司的研究骨干。所以反对意见认为,这样下去,人才都会外流的。坚持留学生政策,要开放的意见就认为,中国与美国的科研水平就差那么多呀,你不派人去学,我们与最前沿的科研水平就会差得更远。两种意见相持不下,所以孙尚清,我们那个团,六个人,当时还有现在中央银行的行长周小川,一起去。从西岸然后到东岸,访问了好多大学,好多留学生。回来后,要交报告,我们六个人都要参加。我们认为这个阶段我们留学生政策要坚持一个原则,叫做“将高科技人才储备于国外”。现在的科研、研究环境就是差很多,现在回来要欢迎,但是要准备一批人,在相当一个时期内不回来,等中国经济发达以后,再回来。我们当时打了一份报告支持这个政策。我们参加这个报告时,要问心里,是怀疑的,能回来吗?我们去看了呀,很多学科的人,博士学位读完,被雇到一个研究机构,那个生活条件、做事业的条件、做科研的条件,我们差得太多。储备多长时间?这个问题很难讲的。但如果把门关上,信息渠道、前沿知识、科研的对象,都没有了。有些人即使留在了美国,也留下了个channel。所以当时都同意打这个报告。
1988年到现在,20年,现在留学生回国,不能说百分之百回,但回来,已经变成一个很大的趋势了。跟留美的台湾学生讨论,他们都有经验概括。亚洲发展中国家出来,回国还是不回国?对于每个在海外求学的人,都是一个很为难的问题。他们最后的结论是说,有一个最佳回去的时间,回早了吃亏,回晚了更吃亏。他们告诉我回台湾的最佳时期是1983年到1984年。晚了就不行,因为晚了以后,台湾机构的位置没有了。还有一条很厉害,中国今天才看到。你过去算薪水的增长,怎么会增长得这么快?问题是,一个发展的经济在成长,他的财产的变化有时会比薪水变化快。比如说房地产,回去晚了买不起房子。这个现象当时我听了,不是那么懂。一个很有名的经济学者叫赵刚,是台北“中央经济研究院”第一研究所的所长,在威斯康辛。他做经济史,他研究的一个领域我很关心,就去拜访他。他当时腰已经坏了,开不了车,太太开车。威斯康辛很冷的,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去?我当时不好说回大陆嘛,其实他是北京人。我说你回台湾呀,至少台湾很暖和。他说回不起,美国的两处房子卖掉,在当时的台湾,只能买台湾一个地下停车场。这是我当时看到的情况。当时这些东西在脑子里转,还不以为然,还不知道这种现象什么时候轮到大陆。没有想到这么快。这个经济规律起作用了。另外更重要的是事业发展的前景。因为人们做决定,都不是看当时,而是看预期、看前程。等到中国经济前程有了兴起的苗头,你看同样出去的人,坐立不安呀。去年国资委采取新政,大型企业招聘一把手、副总。到美国去招聘,我正好在耶鲁做访问学者。有人会开几百英里的车来问我,去还是不去?那我说这是大主意,你自己拿。去了能不能适应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把我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中国像联通呀,电信呀,大企业招聘副总,条件一定是海外有工作经验,学有所成,有工作经验,要达到一定的成绩的。这个事情说明什么?倒回去想1988年的争论,赞成把留学生这个门关上,有没有道理呀?在当时看,有一部分道理呀。如果从情感上看,发展中国家用自己很少的这点钱,培养人才,给发达国家输送人才。如果义愤填膺,让某种情绪支配,喊口号,我敢断定有一批人会赞成,不能把留学生送出去,我们要自己搞。但是你再长远一点看,发现这里头的逻辑有问题。因为科学没有国界,我们长期的动乱、战乱,没有条件发展科学,再加上国力、经济实力差,只能用发达国家的政策去发展自己。美国的科研人才政策很清楚的,为它的国家利益服务。我优中选优,它发个绿卡留下,就变成它的科研力量了。三分之一印度工程师,三分之一中国工程师。当然有些科研,比如美国国防,你不是美国公民不能接触,相当多的领域都是发展中国家的头脑在那里工作。这是美国的科研人才政策,是有它的利益。问题是这个利益里头有没有我们的利益呢?如果我们不做这个抉择,把门关上,通道缩小,我们与最前沿的信息成本会上升很多。任何事情都会有代价,就是要互相权衡,短期权衡,长期权衡。在这个问题上做个决定,有的时候相当的难。
像这种时候学经济,就要把情感的因素尽可能地放在一边。不是说我们不要情感、不要价值观、不要是非观,但是要把这个事情本身的关系、规律,想清楚、研究清楚,然后把它综合起来,做决定。这是我自己碰到的一个好为难的问题。当然这样的人才问题要经过研究讨论,因为这是人力资本、投资的问题。投资是开放投资还是关起门来投资,可以做很多研究,这里头是有规律可循的。一个发展中国家,要发挥自己的后发优势,在对待开放这个问题上,有不同的抉择。这些问题我遇到过,好难的。其实我们六个人在美国期间也很犹豫,每个人头脑中都有不同的意见。各种意见在头脑中打架。优中选优的人,就成了别人的科研人员,申请的专利是他们的专利,构成了它的科研力量呀。做这样的决定有很大的挑战。
我再举一个例子。我暑假刚访问印度。从印度回来路过了广东,广东油荒,突然供不上石油。深圳与广州,一半时间供不上石油;剩下的一半时间,武警出来维持秩序,限量供油。一个出租车排三次队,才能加满一次油。这个对经济影响很大,不单单是开私家车的人,因为这个季节,正好是我们制造业基地给欧美主要市场供货的时期。你们要知道,美国的商业,年度之间分布、月份之间分布差距很大。Christmas到新年,是它卖商品的最好季节。这个时候就要向美欧里供货。没有油,往港口送集装箱的车,不能开。什么道理呀?仔细去查。油价是我们中国政府控制的,政府一直用一个低油价政策。这个低油价政策,从道理上讲、从是非上讲好不好?好呀,让市民可以享受较低价格的油,让工厂的成本低一点呀。这个出发点无可非议。问题是全球的油涨得这么快,今年是破纪录涨到每桶石油70美元呀,从来没有过的。70美元一桶的油,中国又不能完全自给。我们的石油,去看进口量是一亿两千万吨,巨大的量要进口。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定价偏低,就会有一系列的后果。低一点好不好?当然好,最好是免费。但隔一道河,香港,13块港币,一立升油。深圳,4块钱,还已经是国家发改委提了四次价的结果。我从印度回来,印度整个国民经济的增长,照中国差一截。印度的油价,折合成人民币,9块多。你看印度尼西亚,也是政府用财政补贴,低油价,差不多经济就要毁掉。政府要把价格维持得低一点,出发点没有错。政府要把什么东西都卖得特别贵,我们当然要抱怨、要批评。问题是,维持一个低价,结果是人行为的逻辑就要起作用。你想你是一个香港的大卡车司机,可以在香港加油,也可以在深圳加油。那边13块,这边4块,你在哪里加?所以,这里供不上油以后,香港那边就叫了。因为他必须回香港才加得上油,成本就涨了很多。这种呼吁当中就让我这种人看出,噢,他原来都是在这里加油的。就是说,需求集中到低价地区来。
好,再看中国成品油出口,今年增加了多少?上半年比去年同期增加了50%。都是国家石油公司,应该听政府的话,可是它是公司呀。像中石油、中海油,都在海外上市了,它有一部分的小股东,有投资的压力,还有报表。同样是油,卖到国内这个价,卖到国外那么贵。你说往哪里卖?印度,当然印度不能穿过喜马拉雅山来中国加油。但是印度也是一个石油进口国。中国要进口、印度也要进口,它那边9块,我们4块,你说那个卖油的更容易卖给谁?
这些东西是不以我们的心、我们的情感支配的。这是行为的规律。所以出发点好不能解决问题。价格有价格的规律,人为地维持一个比市场上低的价格,就要付出代价。有时这个代价会非常大,难以承受。政府经常去干预物价,因为它怕市场不稳定。今天的《价格法》规定国计民生的物品价格,政府控制,发改委决定。这不是市场竞争的结果,不能反映供求状况。这个法令不能说它错,是国计民生呀。一些物品价格太高,一些家庭怎么办?一些地区怎么办?可是人为维持一个低价,供求的行为就会变化。供给往外走,需求往里集中,然后供求就失衡了。四块一升油,很好听,但没有。我在广东看到的情况,在没有的情况下,企业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成群结队到香港去加油。13块也比没油强呀。否则要停摆呀。一停摆很多公司要停产,就要承受违约的处罚,影响很多中国制造业公司的声誉,一环套着一环。
这样的事情,心是一回事情,脑是另一回事情。心可以说,维持一个低价是好的;脑告诉我们,如果维持的力量差得太大,经济力量会排山倒海地起作用。你承受不了,要及时释放这个压力。国家发改委现在又在上调油价,但还是差得很远。当然我们正式对外的公告是说,没有大问题,是因为台风,我们几船油没有来得及运。政府发言人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要安抚人心呀,否则那个投机的量再起来,供求更要失衡。让市场平稳是对的,但最后的价格政策要采用理智的政策。
我再举个例子。政府对房价要加以管制,对房屋的结构要加以管制,出发点是对的。你盖那么多豪宅,没有人住,闲在那里,很多中小户的房型不够,最近在大力调控。如果你们关注经济,常看新闻,就会知道,房屋控制真是地动山摇。今年国务院出手干预市场,把这个事情提升到政治高度。地方的市委市政府,房价如果压不住,摘乌纱帽。这在中国是最厉害的一招,要撤你的职。然后各种手段就下去了,各地政府出台了各种各样的招数。其中有一个招数很意思,土地批给你,就是不能盖豪宅,盖了豪宅,将来交易的税就会很重。在不同的地区,像在北京,80平米以内的,或者120平米以内一套的,有一个优惠政策,鼓励发展中小户型,可以满足我们很多人,包括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大学生对房屋的需要。这个出发点没有错,而且房屋如果形成紧张,就会形成很大的社会紧张。但是脑子提醒我们,政府进行这种干预的时候,要非常地谨慎和小心。因为搞不好你说的那个户型,将来会很尴尬。全中国一道行政命令,说80平方米都是80平方米,说120平方米都是120平方米。经济发展,尤其是房产,是高度地方化的。一旦不匹配,会很尴尬的。
我介绍一个香港的案例,很有名,叫做“红湾半岛”。红湾半岛就在红湾那个地方,香港理工大学的所在地,靠近维多利亚海港,很好的一个楼盘。香港特区政府1999年决定,要发展一处适合中低收入人群的楼盘,名字叫红湾。一共是7栋40层的楼房,加在一起大概是2400多套房子。香港的房地产政策是,一部分是商品房,一部分是政府盖的,叫公房。公房是不卖的,只租,廉价租给低收入的人。在公房与市场房之间,有一个居屋。它是1978年港英政府通过的政策。什么叫居屋?是用了孙中山的理想,“居者有其屋”。什么意思?就是政府用较低的地价供应,盖的开间小一点,卖得比市场价低一点。但是,只准一个收入水平以下的人来购买。因为香港经济发展,要不就是住公房,要不就是买私家房。中间有一个阶层的居民,可以比住公房好一点,可是去买市场的房又太贵。然后就选了红湾,盖了红湾半岛。结果变成很大一个麻烦。1999年决定盖,2001年香港的房地产跌得非常凶。香港房地产,由政府供地,政府供地就脱不得干系。价格升也罢、降也罢,社会都对政府要求。结果我们1997年回归,董建华政府出发点也是好的,对很多中低收入的人群来讲,当时香港的住房条件还很差。所以他就提了个很有名的计划,叫做“八万五”。这是当年董特首的一个施政纲领。他没有想到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整个市场的资金量往下走,需求量往下走,土地供应量往上,结果房价就下来了。房价一下来,你们知道这跟中国大陆一样,很多人贷款买房。我贷一百万买房如果说涨了,皆大欢喜。因为所谓paper money,你账面的资产升值了。可是等到市价一落,会出现什么情况?你们读香港新闻会听到这个词,叫“负资产族”,就是我借的债,一百万,当年我买这个房子现在市场只值50万,我还欠了50万。有一批家庭变成了负资产族。香港经济,由于资产情况欠佳,购买力就差,制造就差。好,董建华政府被逼得没有办法,中止“八万五”计划。2001年,发现房价还在掉,香港1997年以后房价掉了70%。70%呀,当然没买房的人很开心呀,机会来了!已买房的人,心情很不好,因为我是借款买的。我借了100万,现在剩30万了,我拿什么还?所以里外平衡就宣布中止“八万五”,然后2001年宣布所有“居者有其屋”的计划停止。红湾半岛已经建了呀,7栋40层2000多套房子。政府为了大局,说不准卖,不就悬住了嘛!政府的财力不就卡在那里了嘛!而居屋,常常是政府要盖,通过招标让私人开发商来做。私人开发商就做,原来做好是可以卖的呀。2002年,红湾半岛建成,不让卖。私商倒过来说政府欠他的。我本来卖了利益不就回来了嘛,你现在不让我卖,空着!倒过来就跟香港政府索赔,大概要赔19亿港币。香港特区政府突然要还19亿,这个房子还不能卖。算来算去,政府说你再补一笔地价,19亿你不要了,再加8.46亿,这个居屋,我把它改变用途,变成私人住房,卖给你开发商。开发商说,好,19亿索赔我不要了,加8亿4,把这个居屋买过来,再向市场发售。原来这个居屋是给中低收入的,现在开发商按市价卖,户型就太小了。因为他是在黄金地皮盖的,很贵的。难道中低收入就不能住在海景房里了?可以的,但是经济力量是个限制。房子小到什么程度?那个门,怀孕的妇女进不去。这个房子怎么卖?开发商算来算去,从商业利益出发,7栋楼全部炸平,重盖,盖豪宅。这个决定一出,香港乱成一团呀,游行、示威、抗议、媒体批评,最厉害的就是环保团体。你得拆多少?光抽水马桶,好几千个;水泥,好几万吨。差不多算下来等于香港全岛居民27天垃圾的总量。而且是浪费呀。最后就吵,游行、示威,开发商迫于压力,说,不炸了。
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个事件。为什么我说用心、用脑要分开?你想补贴中低收入人的意图是对的,但这个意图要受到好多因素制约的。香港特区政府也没有想到地价会低到这个程度。香港居民对地产价格的波动也是有经验的。1967年的“文化大革命”,同英国人闹矛盾,把英国人办事处烧了,香港的地价掉了90%。有一批人就是抗着,一直撑到云开日出,房价重新回来为止。香港有这种人的,不是房价一低就抛售,整个房价就更低下去。但是有一条,当你从原来政府卖房给低收入者,转到市场卖房的时候,买家对象改变了,就生出了矛盾。通过经济分析会知道,这个楼不炸有不炸的代价,炸有炸的代价,总之社会损失已经造成了。当然香港很富裕,香港政府的预算、收入,我们内地不能比,但也是损失呀。如果这个决定做得好一点,不会让社会承受这个损失的。
今天各地政府都在调控房地产市场,都在发展所谓的“经济适用房”。这些事情意图是意图,结果是结果。不一定好意图就有好结果的。北京已经披露了很多这种情况,中低收入房,很多人搞名堂,报假收入。住在经济适用房里很多是高收入的人,这就更不公平了。很多记者去拍照,有些人开奔驰住在政府补贴房里。你说你意图是干嘛的?意图是补贴中低收入,让社会的收入差不要太大。但是这些意图在操作中往往被歪曲了,所以,要用理智去研究,怎么样才能使这种歪曲程度达到最小。如果情感和理智不能恰当地分开,这个问题不容易讨论清楚。
我再举一个例子。春节时的火车票,跟在座的各位可能有点关系了,当然跟民工关系更大。因为中国习俗,要在春节回家,短期内需求剧增,怎么办?铁路的运输能力是一定的,铁道部用最大能力去增加,还是不行。春节期间,铁路的票价涨还是不涨?你们怎么说?涨,很多人说,民工坐的火车还能涨价?收入最低的一群人呀。道德上就缺了一块。可是不涨,听起来是保护民工,事实上能买到火车票的民工利益也得到保护。但是同时政府的不涨价政策,还有利于谁呀?黄牛呀,倒票的呀。供不上呀,供不上这个中间因素就出来了。各大火车站到了春节时期,动员好多警力去抓那个黄牛。可是利摆在这里呀,如果一票难求,就是民工,在能力允许的情况下,也愿意提升票价的。最后,保护民工利益的低票价政策,转化为票贩子的收入。你要问政府说你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呀,票贩子的日子过得不太好,让他们挣一笔钱?没有人有这个意图的,有也不会告诉你的。问题是不管你有还是没有,客观的后果就是这样。无论是东方政府还是西方政府,都有干预价格的行为。可是只要你强制这种行政力量干涉价格,逻辑上会告诉我们一定会有后果跟着。尼克松是共和党的总统,讲起来是很右的嘛。1972年石油危机,他下令冻结石油价格半年。当时的经济顾问委员会中有一个鼎鼎大名的叫弗里德曼。他是绝对赞成价格自由的,教书教了多少年就是教“价格理论”。他愤然辞职,总统怎么会去宣布冻结价格?作为市场现象我们去研究,石油的均衡价格是一块五,政府说,那个涨得太高了,一块卖。结果这个游戏规则就改变了,排队就开始了。是什么人可以得到这个油呀?越闲着的人越可以得到油。于是就出来一批专门出来帮人排队的人。资源的配置没有用到最需要的人身上。这是美国做过的干预。
日本政府对农产品价格的干预是惊人的。因为日本的好多议员是大地主,拥有土地利益。粮食贸易这块挡住,说是保护农民,其实是保护土地的价值。日本很长时间内,大米价格等于国际市场同等价格的八倍。人均两万多美元收入的国家,我在UCLA念书的时候,我们的日本同学回日本探亲,背米回去。讲起来富得不得了,一个米价差八倍呀。日本农产品的价格贵得离谱呀。东京,一颗葡萄,卖到过三美元。我去日本访问,我们有个朋友在日本东京一所大学做访问学者。我到他宿舍去看,那个日子过的,一个从中国去的人,觉得苦不堪言。倒不是买不起,实在心痛呀,算成人民币多少钱一棵葱呀,日本的葱一棵用一个精美的塑料袋装着,价格从日元折成人民币,到北京买好多捆。价格保护呀!价格保护,农产品不就贵,不就保护农民了吗?是保护农民,这个价格保护能维持多长时间?当你维持不住的时候,农民卖惯了八倍于世界市场价格的大米,他就不打主意去转?他种稻就可以过很好的日子,就种呀。等到顶不住国际贸易力量的时候,你不让人家便宜的农产品进来,人家也不让你便宜的制成品进去,国际贸易是对等的呀。所以欧洲、美国不断给日本施加压力。农产品的高贸易壁垒一定要降下来,等到顶不住,一降,农民就惨了。经济价格不行,就要调整呀。今天中国很流行的一个词叫“调整经济结构”,这个不行赶快种别的,但能力不行呀。你以为自己的大米没问题的,八倍于市场价格的,种吧,种到你只会种稻米。等到顶不住国际市场的压力,国外的大米一进来,这些农民面临的挑战和调整的压力更大。
这些事情有时间可以举很多例子,告诉我们什么?用心用脑要分开用。出发点,关心、同情、关爱,对低收入者要关心,无可厚非。年轻人要是没有同情心,那这个社会将来的凝聚度会有问题。但是这个不可以替代智力的分析。人的行为有没有逻辑,有没有道理?两件事情。学经济,主要是学逻辑,学对人经济行为的分析。有名的价格理论就讨论这个东西。价格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变化?已有的变化由人来控制会有什么结果?对于资源配置、对于收入分配,这是一套需要用脑的东西,但是困难。我们不是研究地质学,不是研究纯自然现象。我们研究的对象,我们都深入其中,我们的家庭、我们的熟人、我们的朋友。那些相对的利益,都纠缠着我们,息息相关,都是通着的。所以,在学经济的时候,比较困难的就是妥当地处理这个问题。什么地方用心,什么地方用脑?我可没有讲,心是不重要的。心非常重要。有一位很著名的印度籍经济学家,在哈佛的,叫Sen。他研究的话题就不是发达国家经济学家关注的话题。他研究印度的贫困怎么解决?什么力量有助于这个解决?他是因为这个得诺贝尔奖的。说明什么?心,是很要紧的,但是不能替代清清楚楚的分析。我们将来是要专门研究经济的人,还是要有所谓人文关怀的,通俗点叫还要有人味。不食人间烟火,只有逻辑力量,那很可怕。他也是有常人之心,但是这个东西要放在合适的领域,不要让它过界。在判断的时候要靠脑。而这个脑要靠讨论、学习经济学已有的传统得来。还要拿我们可以考察、验证的事实来检验这些理论、学说和定理。这两件事情,完全分开很难,要尽可能分开,尽可能分得清楚点。把我们的心、我们的脑,用得是个地方。有关的现象,如果你们今后学经济,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即使不学经济,相信社会科学都是会遇到这个问题的。选了这个题目和新来的同学做个交流,我也不敢说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有的时候真是觉得两难。在表达、阐述的时候觉得非常困难。
有的时候羡慕自然科学家,他没有这个困扰,可以在很纯粹的条件下研究学问。作为研究经济的人,好麻烦,有的时候会觉得很冤枉。判断性的东西会和道德扯到一起。有的学术争论会引来人身的批评和攻击。只要对经济感兴趣,研究经济,都会有这个问题。复旦大学一位研究房地产的副主任,前一段时间判断房价是会往上走,是会平,还是会落。中央政府还没有正式调控之前,他发表了一篇讲话,他认为上海的房价还是会上涨,最后被群起而攻之,媒体上、网络上,说他一定买了很多房。你预测地震不地震没有这个困难,房价就有这个困难。我后来找很熟的朋友问,复旦的朋友,问他是不是有这个事情。他说没有这个事情,他刚评上副教授,没有钱买很多房子的。你做自然科学不大会遇到这种问题,如果学经济的,难免。当然,别人加给我们的,我们可以一笑了之。但是我们内心也会受到这个东西的影响,价值观、同情心、经济逻辑,怎么样恰当地处理,我们来日方长,慢慢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