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微讲堂:中医与传统文化
楼宇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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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高兴今天晚上有这么多的同学、朋友来听我做这个讲座。大家都知道我是研究中国哲学的,对于中医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个“门外汉”。我之所以会选择这样一个题目来演讲,是因为有很深的感触。我感觉现在中国的哲学和文化的命运跟中医联系在了一起,可以说是同病相怜,所以我就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来探讨一下中医与传统文化的关系。
中医可以称为我们传统文化的结晶,而且是最宝贵的结晶。我在很多场合都多次提到:如果我们把医学看作是科技层面的事务的话,中国在世界上最有希望争得第一的科技领域就是医学。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医学领域,我们有几千年的传统医学作为根基,同时又有近百年来我们向西方医学学习的经验和成果。如果我们能把这两者很好地结合起来,我相信我们在医学领域一定是世界第一的。然而,遗憾的是,我们近百年来所做的工作实际上是在不断地解构中医,不断地让中医沦为西医的附庸,甚至不断地把原本的中医变成二流的西医。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也是很让人痛心的现实。我们应该认识到,中医中所凝聚的中国文化的内涵才是中国最具有原创性思维的成果。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凤凰台关于“2006年世界最有影响的十位华人”的节目,我陆陆续续看了一些,感觉这节目做得不错,但是这里面有我们中国人原创性的东西吗?我们的成就都是以什么背景做成的呢?我们现在反复强调要有原创性和创造性,但是如果只是通过别的文化基础做出来的成绩,固然值得高兴但却是没有原创性,因为我们只是在为别人做工作。
我认为,中医最深刻地、最具体地、最全面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论和思维方式。在古代,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者叫儒者,多多少少都会接触到医学理论,都会懂得一点中医的道理,这是跟中国传统文化相关的。我们的传统文化要求:为人子女者一定要关心父母。那么,懂得一点医学的常识就可以对父母的身体状况有所了解并有所帮助。也就是说,中国传统文化要求,懂得一点医学常识是侍亲的条件。明代有一位医学家曾经写过一本《儒门侍亲》的书,确实是这样,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懂得一点医学中的中医常识,不仅能够将父母照顾得更好,而且对于自身也是非常有益的。
我讲了中国哲学、传统文化与中医“同病相怜”,那么是如何“相怜”的呢?具体说来,就是三者都处于非常尴尬的状态,而且病态不轻。从去年开始,有一些科学家提出要废除中医,把中医从我们的医疗体制中剥离出去。这样的一个提法有很多人反对,也有不少人支持。因此,去年社会上关于中医这个话题讨论得很激烈,一些媒体针对中医这个话题作了一些社会调查,在调查的问题当中有这样的问题:你赞不赞成废除中医?你觉得是不是应该继续保留中医?所得出的数据显示是:百分之六十多的人认为中医要好好地保留。不过接着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得病之后,首选中医还是西医?调查结果显示:首选中医的只有百分之二十多。所以这个情况的矛盾在于:出于爱国心理,要保留中医;可是若是出于实际利益,就对中医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样的疑问的产生是很复杂的,一部分是因为对中医理论和实践的不了解;另外一部分是当前我们中医的实践现状不能让人完全满意。比如说你病了,要去看中医。结果你到了一家中医医院,首先给你检查的手段几乎都不是中医的手段,你能满意吗?想看中医却拉着你去验血、做CT、做B超,这显然不是中医。现实状况不让人满意,这是很复杂的问题。这一百多年来,特别是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我们提倡“中西结合”。我不能说中西结合的路线是错误的,也不能说提出中西结合政策的决策人用意不好,但是我们执行的过程中却出了偏差。在中西结合的号召下,出现的是用西医的理论解构中医的理论,用西医的手段代替了中医的手段,这是事实的结果。当时我们国家提出中西结合的口号,震动了日本和韩国,因为他们觉得中国是中医真正的故乡。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呢?因为日本和韩国也有中医,中医在日本叫“汉方医”,在韩国叫“韩医”,跟中医都是一脉相连的,可能只是在具体细节方面有所变化。在近代,他们的中医同样地遭遇到了被西医排斥的命运,甚至遭到了行政干预。在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政府下令禁止汉医行医。所以当他们50年代初听到中国“中西医结合”的政策,而不是禁止中医,这令他们欢欣鼓舞,认为复兴中医还有希望。所以他们就以中国政府的政策为依据,向日本政府争取汉医的地位。50年下来,日本从上个世纪的70年代以后,就开始对汉医问题进行反思,慢慢恢复了其行医的许可。现在,在日本所有的医科大学里面,汉医学的理论是必修课,医师行医的考试中也有一门是汉医。同时,70年代以后,日本也遵循了跟我们相同的“废医存药”路线,就是说中医的理论博大而模糊,很难明白,实用起来也很难,但是中药还是很有效的,而后又发展到“药材提炼精华”的做法。但是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日本人又开始了对“废医存药”路线的反思,他们从中认识到:中药之所以有作用不是其中的精华,而是其综合作用。每一味药本身就不是单纯的,而将不同的药放在一起,有很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其中,不能通过用单味的药里面的单纯元素来达到同样的效果。可是我们现在仍然在走“废医存药”这条路。因此,中医在中国的现状是非常令人悲观的。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的一个调查统计显示:民国初年,我国有中医80万人,1949年却下降到50万人,而现在只有27万人了。但国家的人口总基数却一直在增长,从1949年的4亿5千万人增加到现在的13亿人,人口整整增加了9亿多,可是中医师的数量却下降了。另外,根据对一些地区县级中医院的调查评估可知道,只有10%左右的中医开汤药处方,这就意味着真正使用中医看病的医师不超过3万人。这是一个大规模科技调查的结论,数据还是很可靠的。
中国哲学也是同样的情况。一百年来,我们的传统文化和哲学也是被我们自己用西方文化和西方哲学的理论所解构,以至到现在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地用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哲学,我所说的“同病相怜”就是这一点。
我们一直在做解构的工作,甚至解构之后我们还沾沾自喜,觉得跟世界接轨了,让别人知道了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哲学。然而实际上,是真的知道和了解了么?我今天来做讲座的时候,看到了白先勇先生的演讲,又在鼓吹青春版《牡丹亭》。他也在说青春版《牡丹亭》这个现象,说青春版是如何征服了欧美。对于这个问题,我却觉得非常惭愧:为什么美国人一说我们好,我们就沾沾自喜呢?我们就觉得征服了人家呢?是真的征服了吗?美国人懂得多少中国传统昆曲?你给他一个青春的美丽的面貌,华丽的装饰,他觉得好,于是我们就沾沾自喜了。我们中国人近年来一直在做类似的工作。这让我想到在2001年跟中国的昆曲同时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日本的能乐,有谁看到日本的能乐搞了青春版?也许日本的年轻人根本不喜欢能乐,我也看过能乐,确实是没意思,不喜欢。但是我尊重他们,因为他们保护了文化,是一种真正的遗产。我们中国人呢?却是一天到晚拿老祖宗开涮!还得意洋洋。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别人认同我们,我们的东西就有价值了,不被认同那就没价值了,是这样吗?实际上,只要是我们自己真正认同的,它就有价值。在80年代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我们曾经提出过文化的多样性、多元化和文化的寻根等问题,那个时候大家意识到越是民族的就越有世界意义。确实是这样,如果说你的文化跟别人完全趋同了,那你的文化还有被欣赏的必要吗?中医的问题也就是以上方面的问题,因为中医跟中国的文化和哲学是密切相关的,可以说,不仅是“同病相怜”,还是同气相连,也是同甘共苦,有着共同的命运。
当然,也还是有人在积极努力地保护、传承和发扬我们传统的文化。2004年在澳门就召开了“中国哲学与中医研讨会”,会议后合成了一本书《中医基础理论的哲学思考》,里面提到了“中医和中国哲学不可分割”的观点。由这个研讨会的积极带动,去年,中国哲学界的一些学者们也倡议成立中医哲学研究会,后来就在中国哲学史学会的下面成立了中医哲学专业委员会,于今年正式成立。虽然我之前说了一些关于中医问题让人悲观的话,但是有些行为还可以给我们一些信心,因为还是有不少的有志之士在做出努力,积极探讨和研究中医的问题。
我想中医的现状我没有能力改变了,要靠政府政策和培养中医人才的地方,例如中医学院等机构去努力改善。但是我们可以做到的,就是向大家宣传中医的理念和它跟中国文化、哲学的关系,让大家对中医形成相对正确的理解。所以下面我就从这方面来讲一讲我的看法。
很多人也都曾经说过了,我们不能用西医的标准来衡量中医,因为这是两个差异很大的理论和实践方法。我们现在受一种主流思想的影响,常常希望把中西方的文化打通,这种想法是对的,但问题是怎么打通?是不是把我的东西改造成跟别人的一样,或者把别人的东西改造得跟我的一样,这就算打通了呢?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说一下自己的经历。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国内兴起了中外文化、艺术比较的热潮,当时我也比较热衷这块研究,主要的想法就是找出中西方文化、艺术的共同点。后来,有一次参加了中美宗教哲学的讨论会,我听了一些美国学者的发言,我觉得他们一两个小时的发言只要用一句话就能说清楚,怎么还能那么罗嗦地讲那么多呢?我就琢磨这个问题,后来想明白了:美国学者是以自己的文化背景习惯来发言的,就是要说得明明白白才罢休。他们在分析哲学的背景下,认为语言清晰、符合逻辑的道理才是真理的东西,所以必须要非常严谨,说得十分透彻。而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却是喜欢“大概”、“差不多”等问题,要是把“差不多”的东西说明白了就不是“差不多”了,而如果把美国人的一套理论说成一句话,也失去了理论之所以为理论的基础。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强调比较研究不是要注重两者“同”的一面,而是“异”的一面,正是因为存在不同我们才能比较。另外,我还认为,要把“求同存异”改成“求异存同”,以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为前提来求异。在互相理解尊重的基础上,通过比较来相互吸收合理、可用的东西。80年代以后,我长期的研究方向是中国和印度的佛教。在谈到佛教的时候,我们常用的一个词就是“佛教中国化”,典型的例子就是禅宗,因为这是“佛教中国化”的代表。为什么这么说呢?有人说禅宗被儒家化了,也有人说是禅宗道家化了。我却对这些论断有质疑。从上个世纪90年代之后我就反复说,不主张提“佛教中国化”。因为一提到中国化,大家普遍认为,不是佛教被儒家化了,就是道家化了。我提倡的说法是“佛教本土化”。所谓本土化,就不一定要改变根本的理念和教义,但是又可以适应中国本土的文化环境。这样的说法可让大家理解得更清楚。因为禅宗不是中国的东西,禅宗的教义、理论是印度佛教的教义和理论。我在指导博士生的时候,就有学生做“看禅宗教义的本来依据”问题的论文,得出的结论都证明了禅宗的教义来源于印度佛教。但是传到中国之后,在表达的形式方面发生了很多变化。所以我们理解别人的东西,不是说要将其改成我们的东西,而恰恰是要从它的精神中吸取我们的文化传统中不足的方面。就比如说宗教,中国的传统思想里面也有“因果报应”的思想,但是这个思想和印度的“因果报应”思想是不一样的。中国的“因果报应”是宗族之间、父母子女之间的因果报应,就是说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父母子女负责;而印度的“因果报应”则是指个体的轮回,是自作自受,即自己种下的因果报应要自己承受,只要对自己负责就可以。在中国,“父债子还”是天经地义的,在印度就是天方夜谭了。
我们要有文化的主体意识,只有有了主体意识才能拥有跟别的文化对话的资格,才有可能辨别自己文化和别人文化相同和不同之处的能力,才能在这个过程中吸收营养填补自己的不足而发展自己。因此,失去了主体意识就只能被别的文化牵着鼻子走了。中医的问题就在于它把主体意识丢掉了,还认为这样一套理论是愚昧的,不科学的。其实“科学”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发展的概念,很多原本被人们认为是不科学的东西后来都成为了科学,所以我们不能武断地把自己还不了解的东西打成“伪科学”。中医已经经过了几千年的实践,它的科学性是无可置疑的。只不过是现代的人们在被西方文化改变了思维方式之后,变得无法理解自己的文化理论罢了。
中国文化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基本特征就是整体的关联和动态的平衡,中医恰恰最好地体现了整体关联和动态平衡这一特征。进一步说,从思维的认识的特点来说,中国文化强调的是实践体悟,而不是单纯的理论推理。因为理论推理再清楚,如果没有自己的实践体悟,那么理论也是空洞的、抽象的,是没有生命的。所以整体关联、动态平衡和实践体悟都在中医中体现出来了。中医中有这么一句话:“医不三世,不服其药。”这句话有各种不同解释,最主流的解释是:如果这家医生不是三代人都行医,那么开的药不能吃。这就明显说明了中医是一个经验积累的过程,而且不仅仅是外在的,还有内在的体验积累。前面说到我国目前的中医中只有10%是开汤药的,更进一步地问,有多少中医能够根据切脉来治病呢?只有3000名。就切脉来说,它就是一个实践和体悟的过程,是医者跟被医者心灵沟通的桥梁。切脉过程似乎非常简单,但是又要求有很高的悟性并具有丰富的感觉。这说起来好像挺玄虚,但是确实如此。历史上对学中医的人的要求一贯是:要刻苦,并且悟性,而世传的医者是最好的。关于中医的理念,我给大家推荐几本书。刘力红先生的《思考中医》,这个比较专业一点;张大明先生的《小说中医》,这个是用小说的题材记录了实习的中医大夫跟有经验的中医师学习的治病过程;还有一本是唐云的《走近中医》。这几本书大家若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从中医入手,在大家更了解中医之后,就应该会更深地挖掘出中国的文化精髓。除了中医,还有一个渠道就是艺术。这就是我所说的“由医臻道”或者“由艺臻道”。在我给自己博士生的要求中,一个就是要读点中医著作,比如说《黄帝内经》。古代儒学的著作可以说都跟医学密切相关。有人说“《易》医同源”,我是赞同的;但如果说“医从《易》来”,我认为则是不对的。因为《周易》里面的很多概念、名词是从中医过去的。《黄帝内经》的成书就比《周易》其中的一部分要早。总之,中医跟中国的整个文化是相辅相成的,很多古书中还利用中医的例子说明了治国的道理。
中医不是单纯的疾病医学,而是集养生、预防、自我康复于一身的自然医学。中医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种哲学,一种艺术,一种宗教。我想我说中医是艺术、哲学,大家还比较认同,对于中医是宗教的说法可能会有所怀疑。其实这也是很显然的。在中国古代文化里,巫医一家。“巫”是什么?我们不要只把它看成是跳大神。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的巫术,它所起到的一个主要作用就是心理医疗。在《黄帝内经》里就讲到,黄帝问岐伯(所以中医又称做岐黄之术),上古之人,有了病也不吃药,只是“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祝由就是俗称的跳大神,是巫术,一种精神疗法。我小时候曾经经历过祝由。我小时候得了一种病,俗称“缠腰龙”,正确的名称叫病毒性疱疹,长在后腰上。那个时候人们就说,如果疱疹在腰上围成一圈,就治不了了。于是我就去看祝由,具体的治疗办法就是我坐在一个椅子上,周围用稻草围一圈,那个巫师就用冰片和药材做成的墨和着陈年雪水,涂在患处,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稻草砍开一个口,我从那里跳出来,这就解脱了,保证病会好了。我们现在知道了,起主要作用的是他那个墨和水,但是在治疗的过程中,他给你一个心理暗示,消除了病人的恐惧和治愈信心。这也就是说明了中医是带有宗教意味的。所以说中医是哲学、艺术和宗教一体的文化医学。中医还强调效法自然,天人感应,并以这样的指导思想构建养生的理论,所以又可以称作是一种自然医学,而且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说,自然医学的理论,得病的时候服药只是一种辅助手段,最主要的是自身恢复的努力,这个努力中既有身体的也有精神的,其中比较重要的部分就是饮食。李时珍曾经讲过“饮食者,生命之本也”。但我们现代人不再重视这个,美味只嫌不多。养生实际上就是以饮食调节为主。《黄帝内经》曾经说过养生的重点:“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饮食被放在了第一条。我们也常说,食疗为本,医疗为辅。但是目前的食疗也有几个误区:一个是药膳;还一个是把食疗看作单纯的进补。实际上食疗的核心是饮食结构的合理性。我曾经在一张报纸上看过关于饮食的七条原则,我觉得能做到其中的六条就足够了。
第一,博食。也就是说让我们不要挑食,酸甜苦辣,五颜六色的菜都要吃。
第二,配食。就是说精粗都要吃,搭配要合理。
第三,熟食。我们现在受到西方饮食习惯的影响,认为生吃营养才最完整,实际上这个规律不是普遍使用的,特别是以东方人的体质和肠胃来说,熟食是最好的。
第四,热食。不要吃凉的,这也是很重要的。人的很多病来源于脾胃不调,而贪凉对脾胃是大忌。要注意热食。
第五,节食。七八分饱营养就足够了,不要过量。
第六,时食。就是说吃饭也要有规律,但是这个规律不一定是说每天一定要在几点几分吃饭,而是要在合适的时间进食,感觉到有饥饿感了就进食;另外,时食还有另外的一层含义,就是顺应四时来合理安排饮食,吃时令菜是最好的。而我们目前都是在吃反时令菜,这个是与人体机理和四时变化相悖的。所以就有专家建议吃当时市场上最便宜的菜,也就是最好的菜。
这些理念被说成不科学,我觉得无法想象。我认为中医是世界上最早的把生活环境、四时寒热、饮食起居、兴趣爱好、心胸涵养等因素结合在一起的综合性的探求生命健康和疾病问题的一门科学。中医是把养生放在第一位的,它的重点不是等有病了才来想如何治疗,即使治病也是让身体恢复整体的机能来对抗病灶。个体在中医治疗中是被当作一个整体的生命的人。刘力红先生曾经讲过“中医”的概念,中医的“中”字,不仅指的是中国的医学,而且传达出一种理念:中道之医,即讲究动态平衡。他还说过“中医”是“上下中”的中,上医治国,下医治病,中医治人。人身体内部的各个器官在组成“人”这样一个有机体时就没有了孤立的器官个体,不能用简单的还原方法来看待,各个器官之间是紧密相连并互相影响的。解剖学可以了解各个器官的位置和功能,但是不能解决一个生命体内部的病变器官跟其他器官的关系问题。中医对待人,就是从一个尊重生命机体的角度出发,不仅关注物质生命,还关注精神生命。在物质生命与精神生命结合在一起时,精神生命又起了主导作用。人饿几天问题不大,可是精神出了问题一刻也不行,七情六欲都会直接损伤机体。老子曾说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因而调整七情六欲也是中医中很重视的一点。
中医早就提出,养生是生理的养生、心理的养生、哲理的养生这三方面的结合,如果心理负担很重,生理机体也会受到影响。现代医学也表明,许多表现为器质性的病变,根源在于精神问题。最简单的一个例子:胃溃疡。胃溃疡很显然是器质病变,但是原因在于精神:神经失常或者神经紧张。长期失眠的人胃肯定不好,这是肯定的。因而不能只治标不治本。我最近还看到一个消息讲到,原来西方人都追求健美,发达的肌肉或者瘦身,现在也意识到光锻炼身体不够,很多人从练健美转而练瑜伽或禅定,让身心同时受到修养。中医在很早之前就提出综合性观察、调理生命健康,有许多的事实也证明它的正确性。中国文化中有很多艺术都是跟中医的养生密切相关的,比如说弹琴、书法、绘画、吟唱等等。因而,现代人的思维也要发生一些变化,不要只是想什么能治好我的病,而是要想,自己怎样才能不得病。我们在针对中医质疑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强调中医如何治病,中医让人不得病不是比得病后再来治疗要好得多吗?不久前,我在网上看过一个言论,大意是说,西医的立刻见效很吸引人,但是病因却更深了。西医是立竿见影,但是不治根本。其实中医里面也有关于药效快的理论。早在明代的时候就有人说,治病不要一下子治好,这个听起来很荒谬,但是他就解释说,如果把病一下子治好了,病人就会觉得很容易,会不在意身体健康而损害身体。因而中医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病是“三分治,七分养”,只有人恢复了元气,才算是真正的恢复了健康。但是也不能责怪现代人不重视自己的健康,因为现代社会环境紧张、竞争激烈,让人慢慢养病是不现实的。我们总是希望上午病了,最好吃过药下午就好了,可以接着上班。实际上发烧恰恰是调动我们每一个人自身的抵御能力,因此可以说“小病是福”,如果长期服用特效药很快能治疗小病,人自身的抵抗机制就会渐渐失去作用。在我看来,成人发烧38.5℃以下,小孩子39.5℃以下不需要服用退烧药,当然不是听之任之,可以采取一些辅助措施,比如敷冷毛巾之类。
很多人在讨论中医的哲学理论基础的时候给出了不同的结论,但是核心的有三个理论基础:
第一,整体论。这里的整体不是一个机械的、拼凑的整体,而是有机的、关联的生命体。这个整体具体体现在中医里面就是强调“天人合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不能把人取出来跟天对立。我们以前讲到董仲舒,就会说他是“宗教神秘主义”的代表,因为他宣扬的是“天人感应,人副天数”。但是我们要明白,董仲舒的思想不是他随便说的,是因为他看到很多共鸣的现象,从中才推衍出“人跟天是有感应”的结论。虽然他在表述思想的时候有所夸大,但是是不是就完全没有道理呢?他曾经说过,人主的喜会感动得上天阳光灿烂,人主的悲会让天下雨刮风,也就是说人主的喜怒哀乐会带来天象的变化。我们乍一看,这真是一派胡言,但是仔细想一想,领导人的决策一变,自然界所作出的反应可能比董仲舒所说的天象变化更严重。如果只是按照人的私欲而任意改变自然环境,是必然会遭到自然的报复的。道家“无为而治”思想的可贵之处也就在于顺应了天人合一。“无为而治”经常被误解成听之任之,实际上这句话说的是因势利导。《淮南子》中曾经解释“无为而治”是“不得以私志入公道”。中医体现出来的思维模式,也是中国哲学的根本核心,就是自然合理。在中国哲学思维里面,或者是一般的中国人头脑里面,我们说到一件事情是合理的,意思就是说它是合乎自然的。所谓合乎自然,这个自然不是指自然界,而是指本然,指事物的本来面貌,只要符合事物的本性就是合理的。从西周以来就逐渐形成了这样的人文思想,到了魏晋玄学时期这个命题就清晰地被表达和固定了。中医中强调顺其自然,尊重事物和生命的本性;而相应的,西方近代以来形成了一种“科学合理”的思维模式,讲什么都是以“科学”为合理的衡量标准。那什么叫合乎科学?科学本身来说就是尊重事实,所以科学的目的就是发现事物的规律和本来面貌。问题是科学在发现了事物的本性之后,想尽方法要让事物的本性为人所用,而不是像中国哲学中所说的通过发现本性并顺应本性来推动事物本身的发展,不是去改造它为私欲服务。自然合理因为尊重本性,也就引申出了尊重个性的问题,因为各个事物的本性都不同。中医也是这样,同样的病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就应该采用不同的治疗方法,绝对不会一片感冒药就治好所有人的感冒。而科学最强调的是普适性,所以有人在批评中医的时候说,中医不对所有人都适用,不具有普适性,因而是不科学的。中医自然合理的思维模式跟西方近年以来的实证科学研究是无法一致的。不过最新科学的发展已经冲破了普适性、直线性、清晰性等原本实证科学的标准,已经容纳了模糊性、非线性、随机性的概念。这些概念的回归恰恰跟中医和中国哲学可以接轨。另外,整体观和动态平衡也是辩证思维的体现。
第二,属性论。所谓属性就是通过“阴阳、五行、六气”等概念把万事万物归类,归类后提炼属性,考察属性间的相互关系。“阴阳、五行、六气”等概念本身也充满了辩证思维的精神。“阴阳”讲的是阴阳消长、阴阳互补的问题;“五行”讲的是五行相生相克。把握事物之间的关系,可能有些并不那么容易,但是只要明白了是不是互为消长、生克,就算是把握得很清楚了。很多人认为中医可操作性弱,其实阴阳五行学说是最有可操作性的。当我们把握了五行生克的关系之后,我们就能了解一个病变在不同器官是生的关系还是克的关系。一个器官有病变,通过属性的考察,我们可以知道另一个器官跟它是怎样的关系,如果是相生,那么病变的本源就是另一个器官。阴阳五行尽管看起来抽象,但是如果我们了解了它作为一种表征性的归类方法,就能够轻松应用,就能够区分出是“子病治母”还是“母病治子”。
第三,平衡论。中医强调的不管是阴阳还是五行,核心都是平衡。平衡了也就健康了。养生的过程也是不断调整以达到平衡的过程。这样的道理不仅是应用在治病上,目前的“管理哲学”也是追求一种平衡的关系。
以上只是我从一个角度给出的中医的三个哲学基础,或许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还能得出别的结论。我们现在对于中国传统的文化理解不够。中医不仅是理论的东西,还有很多实践性的内容。清代有一位史学家章学诚在他的《校雠通义》中曾经说过,医包含四个方面:经、脉、方、药。这四个方面,“经阐其道,脉运其术,方致其功,药辨其性”。《汉书·艺文志》中“中医”这个名词最早出现在这样的句子中:“故谚曰:有病不治,常得中医”。清代的一位考据学家钱大昭在他的《汉书辨疑》中在这句话下面做了这样的注:“今吴人犹云:‘不服药为中医’”。我们想一想,这两句话是怎样的含义。你可以说它是胡说八道,中医怎么会是有病不治呢?然而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中医中的经络学,用针灸和按摩等治病,都是不服药的。而且现在西方国家也基本上认同了针灸,针灸医生可以公开行医,但中药还没有获得正式行医的许可。我曾经碰到过一个美国的华侨中医,从他那里了解到,美国对于他从台湾带过去的中药是按照一般食品的管理标准来管理,而不看作是药品。按照美国人的思维,必须注明一种中药材中有哪些元素,各起什么作用,这样他们才会把中药当作药品来看待。所以就针灸、按摩等方式来说,不服药为中医对了一半,另外一半,我们前面也说过,药为辅,最根本的还是饮食、起居和精神的调整。我提倡大家进行一些艺术修养的活动,因为艺术中有七情六欲,但是同时,艺术中的七情六欲又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很适合人精神的平衡和修养。大家要身体健康,要能保持旺盛的精力,我送大家六个字:节欲,养情,明理。
我们要了解中医,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不能简单地用西方的那一套来套用,我们每个人都要维护自己文化的传统,推进自己文化的创造。现在我们学习西方的一切,怎么就不能学习西方人对自己传统文化的自尊和自信呢?在这一点上,我们是要汗颜的,这也是我们最终要学习的西方精神。我今天是以中医作为一个个案讲述了对待中医的态度,对于我们的传统文化和艺术也应该是相同的做法。
我今天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2007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