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用安稳的步伐丈量红尘,那么选择修禅吧!当我们将身心合为一体,用全然放松的心境去面对世间的种种时,当我们逐渐打开自己的心门去感受这个过程给我们带来的喜乐和平和时,我们所踏出的就是最安稳的步伐,由此,我们便靠近了幸福。
清净之莲——林清玄
偶尔在人行道上散步,忽然看到从街道延伸出去,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一轮夕阳正挂在街的尽头,这时我会想,如此美丽的夕阳实在是预示了一天即将落幕。
偶尔在某一条路上,见到木棉花叶落尽的枯枝,深褐色的孤独地站边,有一种箫索的姿势,这时我会想,木棉又落了,人生看美丽木棉花的开放能有几回呢?
偶尔在路旁的咖啡座,看绿灯亮起,一位衣着素朴的老妇,牵着衣饰绚如春花的小孙女,匆匆地横过马路,这时我会想,那年老的老妇曾经也是花一般美丽的少女,而那少女则有一天会成为牵着孙女的老妇。
偶尔在路上的行人陆桥站住,俯视着在陆桥下川流不息,往四面八方奔串的车流,却感觉到那样的奔驰仿佛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这时我会想,到底哪里是起点?而何处是终站呢?
偶尔回到家里,打开水龙头要洗手,看到喷涌而出的清水,急促地流淌,突然使我站在那里,有了深深的颤动,这时我想着:水龙头流出来的好像不是水,而是时间、心情,或者是一种思绪。
偶尔在乡间小道上,发现了一株被人遗忘的蝴蝶花,形状像极了凤凰花,却比凤凰花更典雅,我倾身闻着花香的时候,一朵蝴蝶花突然飘落下来,让我大吃一惊,这时我会想,这花是蝴蝶的幻影,或者蝴蝶是花的前身呢?
偶尔在静寂的夜里,听到邻人饲养的猫在屋顶上为情欲追逐,互相惨烈地嘶叫,让人的汗毛都为之竖立,这时我会想,动物的情欲是如此的粗糙,但如果我们站在比较细腻的高点来回观人类,人不也是那样粗糙的动物吗?
偶尔在山中的小池塘里,见到一朵红色的睡莲,从泥沼的浅地中昂然抽出,开出了一句美丽的音符,仿佛无视于外围的污浊,这时我会想:呀!呀!究竟要怎么样的历练,我们才能像这一朵清净之莲呢?
偶尔……
偶尔我们也是和别人相同地生活着,可是我们让自己的心平静如无波之湖,我们就能以明朗清澈的心情来照见这个无边的复杂的世界,在一切的优美、败坏、清明、污浊之中都找到智慧。我们如果是有智慧的人,一切烦恼都会带来觉悟,而一切小事都能使我们感知它的意义与价值。
在人间寻求智慧也不是那样难的。最重要的是,使我们自己的柔软的心,柔软到我们看到一朵花中的一片花瓣落下,都使我们动容颤抖,如悉它的意义。
惟其柔软,我们才能敏感;惟其柔软,我们才能包容;惟其柔软,我们才能精致;也惟其柔软,我们才能超拔自我,在受伤的时候甚至能包容我们的伤口。
柔软心是大悲心的芽苗,柔软心也是菩提心的种子,柔软心是我们在俗世中生活,还能时时感知自我清明的泉源。
那最美的花瓣是柔软的,那最绿的草原是柔软的,那最广大的海是柔软的,那无边的天空是柔软的,那在天空自在飞翔的云,最是柔软!
我们心的柔软,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更绿,比海洋更广,比天空更无边,比云还要自在,柔软是最有力量,也是最恒常的。
且让我们在卑湿污泥的人间,开出柔软清净的智慧之莲吧!
慧心禅语:
当我们刻意地想要发现美的时候,究竟是我们发现了美,还是美主动丰富了我们的眼睛?究竟是心灵装进了美,还是美闯入了心灵?
《菜根谭》里说道:“无事时,心易昏冥,宜寂寂而照以惺惺;有事时,心易奔逸,宜惺惺而主以寂寂。”也就是说,一切的外在状态都是取决于内心,你想要如何选择,那么选择就会如何成就你。换言之,如果你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你就会拥有它。柔软的心也是如此,当你的心能够容纳万物时,一切的事物都是美的。要知道,心中有莲,则足下生莲。
我是禅花一朵——本性法师
近日,主法福州开元寺水陆空法会。
法会现场,各色鲜花,点缀诸坛,很是庄严与善美。人人见之,心生欢喜。
从鲜花,我想到禅花。
正如胡兰成一语点破——禅是一朵花。
禅的起源,多唯美啊。佛陀拈花,迦叶微笑。
这让我想起,花的微笑,微笑的花。
唯美,是花的一面,也是禅的一面。
禅花的另一面,虽也唯美,却是令人感伤的了。
诸坛之外,竹篓子里,往往横卧或竖卧着一些枯花。花枯了,就被扔进竹篓,等待的命运,便是被抛弃,只是有的抛得文明,有的抛得野蛮。看枯花,谁会想到,枯的它曾经来自花蕾,曾经芬芳四溢,引得赞美连连。“江国春风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里。”雪窦禅师如是说。这是悲?还是喜?其时的深花,而今又在哪里?原来,枯花,便是其归宿与结局。曾经,在泰宁庆云寺,寺前寺后,自然山野,异草奇花,它们从不通知我们,便悄然竞相绽放。走过它们之间,我也想做禅花一朵,一如它们,开得那么奔放,那么洒脱,那么坦诚,那么至真,甚至那么肆无忌惮,那么不顾一切,不问有无观众,不计有无雨露,不究何时飘落,甚至无意知晓落花成泥后会被踏上什么、会被栽上什么,未来是轮回成花还是轮回成树。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禅花处处,那么,这个时空中,有多少世界?
在这多少世界中,我们会是禅花处处中的哪一朵?
我愿是那一朵:幽香山中,人迹绝至,归云落影,开谢自知。
慧心禅语:
每一个生命都是一种美好,可是,并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利用这个优势去拓展美好,因而,那一朵朵禅花会在天长日久中逐渐枯败。如何能够使其保持住美好的容颜呢?本性法师说:“应当是悟。”有所悟,始当发现美;有所悟,始当赞其美;有所悟,始当悟其美;有所悟,始当有所为;有所悟,始当无不为。
惟心——梁启超
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虚幻,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同一月夜也,琼筵羽觞,清歌妙舞,绣帘半开,素手相携,则有余乐;劳人思妇,对影独坐,促织鸣壁,枫叶绕船,则有余悲。同一风雨也,三两知己,围炉茅屋,谈今道故,饮酒击剑,则有余兴;独客远行,马头郎当,峭寒侵肌,流潦妨毂,则有余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与“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同一黄昏也,而一为欢憨,一为愁惨,其境绝异。“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与“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同一桃花也,而一为清净,一为爱恋,其境绝异。“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与“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为雄壮,一为冷落,其境绝异。
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戴绿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绿;戴黄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黄;口含黄连者,所食物一切皆苦;口含蜜饴者,所食物一切皆甜。一切物果绿耶?果黄耶?果苦耶?果甜耶?一切物非绿、非黄、非苦、非甜,一切物亦绿、亦黄、亦苦、亦甜,一切物即绿、即黄、即苦、即甜。然则绿也、黄也、苦也、甜也,其分别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惟心。
有二僧因风飏刹幡,相与对论。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往复辨难无所决。六祖大师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自动。”任公曰:“三界惟心之真理,此一语道破矣。”
天地间之物一而万、万而一者也。山自山,川自川,春自春,秋自秋,风自风,月自月,花自花,鸟自鸟,万古不变,无地不同。然有百人于此,同受此山、此川、此春、此秋、此风、此月、此花、此鸟之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百焉;千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千焉;亿万人乃至无量数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亿万焉,乃至无量数焉。然则欲言物境之果为何状,将谁氏之从乎?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忧者见之谓之忧,乐者见之谓之乐,吾之所见者,即吾所受之境之真实相也。故曰:“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
然则欲讲养心之学者,可以知所从事矣。三家村学究,得一第,则惊喜失度,自世胄子弟视之何有焉?乞儿获百金于路,则挟持以骄人,自富豪家视之何有焉?飞弹掠面而过,常人变色,自百战老将视之何有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自有道之士视之何有焉?天下之境,无一非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实无一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乐之、忧之、惊之、喜之,全在人心,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境则一也。而我忽然而乐,忽然而忧,无端而惊,无端而喜,果胡为者?如蝇见纸窗而竞钻,如猫捕树影而跳掷,如犬闻风声而狂吠,扰扰焉送一生于惊喜忧乐之中,果胡为者?若是者,谓之知有物而不知有我;知有物而不知有我,谓之我为物役,亦名曰心中之奴隶。
是以豪杰之士,无大惊,无大喜,无大苦,无大乐,无大忧,无大惧。其所以能如此者,岂有他术哉?亦明三界惟心之真理而已,除心中之奴隶而已。苟知此义,则人人皆可以为豪杰。
慧心禅语:
佛家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要想真正做到这点,首要的就是眼中有色,心中无色,唯此才能坦然面对世间的各种诱惑。范仲淹有个名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定力也在于内心,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声色,似乎有些夸张,可是,究竟还是有人做到了,因而不能说这句话的存在不具有合理性。
此文的三界唯心需要同形而上的唯心主义区分开来,三界唯心是在明白自己的想法之后坚持并且努力实践的过程,有着很明确的理性价值导向;形而上则是在某一个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上无限制地扩散。唯心,是一种品质,一种智慧,做到唯心,并且使之达到身心一体的境界,那么你就成了真正的豪杰。
随师学禅——明海法师
1
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师父的情景:一位老和尚从书桌上抬起头,从容地转过身,慈悲安详,和蔼可亲。因为是冬天,他还戴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我好奇地想:怎么和尚还戴帽子呢?我这样才一动念,师父就随手把帽子摘下来。我想:这老和尚一定有神通呢!
后来师父淡然地告诉我:他没有神通。对他这话我总不信,便用心观察,神通虽然没有找到,却发现了许多意味深长的妙处。
2
师父在北京的住处是一套三间相通的房子,中间一间是佛堂兼客厅,边上一间是他的卧室兼书房,他日常在这里工作,如果有人拜访,一转身又可以接待客人。
师父的工作都要伏案去做:写文章、改文章、校对稿样、给信徒回信,他做起来都是一丝不苟,字迹从不潦草,标点符号清清楚楚。有一次我帮忙誊一份东西,他看了指出许多毛病:破折号应在两格中间三分之二的地方,句号、逗号在方格左下角……我听了惭愧万分:平时还一直以为自己在这方面过了关呢!
我曾经想:做许多工作都和修行用功不妨碍,做师父这份案头工作却不好用功。你想:一边写文章,一边念佛或者观心,那是不行的,文章一定写不出来。有一次我拿这样的问题问师父,他说:“看书就看书,写文章就写文章,一心一意,不起杂念,这就是修行。”
这话很平淡,我却做不到,难就难在“一心一意”上。我的习惯,每每写文章时惦记着打坐,打坐时又老想着文章该怎么写。总之是心里总有一些和身口不相应的细微妄想流动,走路时不安心走路,吃饭时不安心吃饭,所谓心不在焉——心不在这里,在哪里呢?自己都觉察不出。
师父却总是那样专注,写文章是这样,吃饭是这样,扫地是这样。他在北京的生活是十分平常的:早起坐禅、扫地、打开水、到斋堂打饭、坐办公室、改稿、校稿。理论起来可以说是弘法度众生,师父做起来却是如此平实、安详,本地风光、自自然然。他扫地时是那样从容不迫,心无旁骛,仿佛世界上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他要我们学会扫地,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无有间断,能做到这一点,就能成就大的道业,就能振作佛法的教运……
当然,师父要是有条件一直专注于案头工作也好,事实是他的工作经常被前来拜访的信徒打断。有的是修行遇到问题要请教,也有的刚接触佛教,还有的是工作、生活不顺心,请师父解忧。来的人有学生、工人,有家庭妇女,有时一家夫妇带着孩子一起来。
这时候,师父就得放下手头的工作,接待这些来访者。和他们讲佛法、聊家常、解答疑难,话语从容平实,却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人们围着他,像冬天里围着一盆火,舍不得离开。
等来访者一走,师父又回到书桌旁,拿起了笔。
这样的情形见多了,我终于感觉到:师父如是的行持中大有“文章”在。首先我自己做不到。换了我,写文章到精彩处,有人打断,心里会生烦恼;而谈话结束后,心又不容易收回,一定还挂记着刚才的谈话。师父却两无妨碍,他放下案头的书、笔,接待来客,给人的印象他刚才什么都没干,专门等你来拜访呢,所以才那样精神饱满,光彩照人;等人一走,他又继续他的工作,仿佛一直如此,没有中断。
此中有“真意”。我揣摩了很长时间,后来师父说:“要活在当下。”我才有点恍然了。活在当下,也就是斩断过去、现在、未来三际而安住于现前清净明觉的一念。这种安住等于无住。因为就此当下一念通于过去、现在和未来而成为永恒。《华严经》上说:“三世所有一切劫,于一念际我皆入。”这个入于三世的一念既在三世中又在三世外,它是既存在又超越的。卖点心的婆子喝问德山要点哪个心时,德山就被束缚在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的囚笼里而打失了当下一念。
活在当下,也就是安心于当下,能安心于当下也就能安心于时时处处。古代的禅德“饥来吃饭困来眠”,“无处青山不道场”,就是这个道理。
师父因为总能活在当下,所以他总显得那样自在洒脱,处理问题应付裕如,不费一些思索,纯为现时境界。不管是作文还是讲开示他都是信手拈来,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我想这大概就是《六祖坛经》上所说的“定慧等持”吧。
3
我有不爱整洁的习惯,这个习惯是过去长期的学生生活养成的,师父几次批评我,我却进步不大,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师父则不然,他周围的环境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而且他走到哪里就把清洁和秩序带到哪里。他常给我念叨:“虚云老和尚了不起,虽然行头陀行、穿百衲,但他的衣服却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案头、禅榻总是整齐洁净的。”
起初,对他的话我一直漠然淡然,后来才慢慢领会:这也是修行。
柏林禅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历史的风暴却使它成为一片废墟。我们最初来到这里时,只有几棵古柏、一座佛塔还使人能依稀辨出这是一座古寺。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师父成了设计师,这儿修什么,那儿建什么,全部都由他亲自擘画,所有工程的图纸他都要亲自过目,并提出意见。有时他带着我们在寺里四处巡视,向我们描述他的复兴蓝图,成竹在胸,运筹帷幄。每次回寺,即使是深夜,他也要去查看建筑工程的进展,有时冷不丁他就会挑出毛病,使承包工程的工头提心吊胆。
最奇的要算赵州禅师塔院的修建。师父在塔前的一片乱草地上划出一个范围修筑院墙。工人在下墙基时竟触到古墙的遗迹,当地的老人说:“过去塔院的围墙就在这里。”竟是无心合古!
经过这两年的努力,到现在一座初具规模的梵刹平地而起。就像整理一间凌乱的屋子一样,师父把这一废墟整理得清净庄严。
现在我相信这两件事是不二的。你只有能净化一间屋子,才能净化一座寺院,乃至一个社会,一个娑婆世界,而这种净化源出于我们身心的净化。
所以师父告诫我们:“依报和正报是不二的。”我感受到他对环境的调整与改变像是出自一种本能,完全是自自然然的,好像无形中有一种光芒从他清净的身心辐射出来,驱除了杂乱,带来了和谐。
他的这种影响力不仅限于环境,对人也是一样。和他在一起,你会感觉宁静、祥和,心里很清净,没有杂念。
师父说:“我们每个人都要成就自己的净土。”是啊,求生西方净土的人要先完成自我的净化,不能把娑婆世界的坏习性带到净土去。
4
师父谈起复兴柏林寺的因缘,既属偶然,又像是必然。1987年10月,师父受中国佛教协会委派,陪同“日中友好临黄协会”访华团参拜赵州塔,目睹古寺颓敝,一片蔓草荒烟,他潸然泪下。后来他告诉我们:“年轻时亲近虚云老和尚,随侍身边,老人经常讲赵州和尚的公案,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来到这里,看到一代大禅师的道场如此破败不堪,触动了感情。”
1990年农历十月初一日,普光明殿大佛在露天安座,风雨交加中万众腾欢。师父见此情景,老泪滂沱。
1991年冬,修复中的柏林寺举办了第一次佛七法会。居士们离寺时都恋恋不舍,有的泪流满面,他们说这里温暖得像自己的家。师父的眼里闪着泪光。
1993年,在柏林寺南边一个清净幽雅的小院子里,师父为我们一位短期闭关的师兄启关。当他说完四句偈语后,热泪夺眶而出。
师父说:“我每次看到你们这些弟子,都想流泪。”
师父的眼泪真多!
提婆菩萨在《大丈夫论》中说,菩萨在三种时候堕泪:“一者见修功德人,以爱敬故,为之堕泪;二者见苦恼众生无功德者,以悲悯故,为之堕泪;三者修大施时,悲喜踊跃,亦复堕泪。计菩萨堕泪以来,多四大海水。”菩萨的泪从哪里来呢?从悲心来,“菩萨悲心犹如雪聚,雪聚见日则皆融消;菩萨悲心见苦众生,悲心雪聚故眼中流泪”。
师父的眼泪和悲心想必已经积聚很久很久了吧。在佛教饱受摧残的年月,他们是欲哭而无泪。僧人们被强迫返俗,被批斗、被劳改。有的人因承受不了这种打击而自寻短见,有的人则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剩下来的人便要忍受种种迫害和繁重的劳动。
有一次师父给我讲起劳动改造的情形。数九寒冬,凌晨两点起床,步行二十几里到工地挑土,到天黑收工,他有一阵子患水肿,浑身无力,还得坚持干。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就找一个背风的地方,大草帽盖住脸,盘腿打坐。“你那时想到过前途吗?”出于文学的想象我这样问他。“没有什么具体想法,但相信那样的现象只是暂时的。”
师父这一代僧人真是命运多舛。他们年富力强的岁月几乎都消耗在那场劫难中,而当转机出现,复兴奄奄一息的佛教的重任又落在他们肩上。
经过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国佛教百废待举,太需要人才了!师父必须以一当十地工作。
他要主编两种刊物,主管河北省佛协,还要参与中国佛协的许多工作。至于柏林寺的复兴他更是多方筹划,惨淡经营。从化缘募捐,到规划设计,图纸的审查,工价的商定,还有与各种社会关系的周旋,寺内僧团的建设,法会的主持,等等,这一切都是他的工作,他一年的很多时间都奔波在旅途中。
许多次回寺,因为事务忙,他都是夜间赶路,半夜到达,凌晨出现在大殿上,使我们大吃一惊。我曾经想:石家庄—北京一线的火车,在中国这么多人中,可能只有我师父坐得最多了,因为他平均两星期就要往返一次。
不管事情多么忙,师父像是长有千手千眼,应付自如。他休息的时间那么少,却总是一身洒脱,神采奕奕。有时他也会嘲笑我们年轻人不如他精力好。我想,我们缺乏的主要不是精力,而是他那片似海的悲心。须知,这才是他能量的源泉啊!
5
一个冬天的下午,在北京师父的住处,师父与我和一位四川的陈先生谈起虚云和尚那张低首蹙眉的照片。陈先生说:“这张像,很烦恼的样子。”师父说:“不是烦恼,是忧患。”我怦然心动。师父接着说:“我们都能像虚老一样,有忧患意识,佛教就有望了,我们个人的修行就能有所成就。”
有谁能理解禅者的忧患呢?我们选择禅时都只注意了禅的喜悦和超脱,却忽略了禅者的艰难、禅者的承担。
禅宗初祖迦叶尊者以苦行著称。连佛陀都为老迦叶担心,怕他吃不消,劝他放松些,可他却依然如此。最后在灵山会上,世尊拈花,众皆惑然,唯迦叶尊者莞尔一笑。这一笑后面有多少艰辛!
六祖慧能大师为传佛心印,先是磨房碾米,得法后又混迹猎人队伍十三年,屡被险难。
近代虚云老和尚住世一百二十年,为振救衰颓的教运,他东奔西忙,历经九磨十难!
师父说:“不要谈玄说妙,要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慧心禅语:
禅者行禅,听起来是一件很高雅从容的事情,然而,真正要做到从容与淡然,需要多少的耐心与慈悲之心呢?我们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刚开始总是意兴盎然,但中途渐渐就懈怠了,进而一切都开始打折扣。像师父这样十年专注如一日,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种气魄,更是一种气度和修养。
我们在做事情时,唯有先净化自己的心灵,才能将整个事情看透,只有这样才能一心一意地活在当下。
天童寺忆雪舟——丰子恺
春到江南,百花齐放,我动了游兴,就在三月中风和日暖的一天,乘轮船到宁波去作旅行写生了。
宁波是我旧游之地,然而一别已有二十多年。走入市区,但觉面目一新,完全不可复识了。从前的木造老江桥现在已变成钢架大桥,从前的小屋现已变成层楼,从前的石子路现已变成柏油马路……街上车水马龙,商店百货山积。二十多年不见,这老朋友已经返老还童了!
我是来作旅行写生的,希望看看风景,首先想起有名的天童寺。这千年古刹除风景优胜之外,对我还有一点吸引力:这是日本有名的画僧雪舟等杨驻锡之处,因此天童二字带着美术的香气。我看过宁波市区后,次日即驱车赴天童寺。
天童寺离市区约五十里,小汽车一小时即到。将近寺院,一路上长松夹道,荫蔽天日;松风之声,有如海潮,走进山门,但见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庄严七宝,香气氤氲。寺屋大小不下数百间,都布置得清楚齐整,了无纤尘。寺址在山坡上,层层而上,从最高的罗汉堂中可以望见寺院全景。我凭栏俯瞰,想象五百年前曾有一位日本高僧兼大画家住在这里,不知哪一个房间是他的起居坐卧作画之处。古人云:“登高望远,令人心悲。”我现在是登高怀古,不胜憧憬!
在寺吃素斋后,与同游诸人及僧众闲谈,始知此寺已有千余年历史,其间两次遭大火,一次遭山洪,因此文物损失殆尽,现在已经没有雪舟的纪念物了。但同游诸人都知道雪舟之名,因为一九五六年雪舟逝世四百五十年纪念,上海曾经开过雪舟遗作展览会,我曾经作文在报上介绍。我们就闲谈雪舟的往事,僧众听了,都很高兴,庆幸他们远古时具有这一段美术胜缘,我所知道的雪舟是这样:
雪舟姓小田,名等杨,是十五世纪日本有名画僧,是日本“宋元水墨画派”的代表作家。日本人所宗奉的中国水墨画家,是宋朝的马远与夏珪。雪舟要探访这画派的发源地,曾随日本的遣唐使来华,其时正是明朝宪宗年间。明朝宫廷办有画院,画家都封官职。明代名画家戴文进、倪端、李在、王谔等,都是画院里的人。李在是马远、夏珪的嫡派,雪舟一到北京,就拜李在为师,专心学习水墨画。他一方面临摹古画,一方面自己创作。经过若干时之后,他忽然悟到:作画不能专看古人及别人之作,必须师法大自然,从现实中汲取画材。于是离开北京,遍游中国名山大川。后来到了浙江宁波,看见这天童寺地势佳胜,风景优美,就在这寺里当了和尚。僧众尊崇他,称他为“天童第一座”。他在天童寺一面礼佛、一面研究绘画,若干时之后,画道大进。明宪宗闻知了,就召他进宫,请他为礼部院作壁画。这壁画画得极好,见者无不赞叹。于是求雪舟作画的人越来越多,使得他应接不暇。他在中国住了约四年,然后回国,他在这四年间与中国人结了不少翰墨因缘。
我又想起了雪舟的两种逸话,乘兴也讲给大家听。
有一个中国人求雪舟一幅画,要求他画日本风景。雪舟就画日本田之浦地方的清见寺的风景,其中有个宝塔,亭亭独立,非常美观。后来雪舟返国,来到田之浦,一看清见寺旁边并没有宝塔。大约是原来有塔,后来坍倒了。雪舟想起了在中国应嘱所作的那幅画,觉得不符现实,很不称心。他就自己拿出钱来,在清见寺旁边新造一个宝塔,使实景和他的画相符合。于此可见他作画非常注重反映现实。
雪舟十二三岁就做和尚,但他不喜诵经念佛,专爱描画。他的师父命令他诵经,他等师父去了,便把经书丢开,偷偷地拿出画具来描画。有一次他正在描画,师父忽然来了。师父大怒,拉住他的耳朵,到大殿里,用绳子把他绑在柱子上,不许他行动和吃饭。雪舟很苦痛,呜咽地哭泣,眼泪滴在面前的地上。滴得多了,形状约略像个动物。雪舟便用脚趾蘸眼泪作画,画一只老鼠。即将画成的时候,师父悄悄地走来了。他站在雪舟背后,看见地上一只老鼠正在咬雪舟的脚趾,仔细一看,原来是画。因为画得很好,师父以为是真的老鼠。这时候师父才认识了他的绘画天才,便释放他,从此任凭他自由学画。这便是这大画家发迹的第一步。
我们谈了许多旧话之后,就由寺僧引导,攀登寺旁的玲珑岩,欣赏松涛。那里有老松千百株,郁郁苍苍,犹似一片绿海。松风之声,时起时伏,亦与海涛相似。有亭翼然,署曰“听涛”,是我所手书的。寺僧告我,某树是宋代物,某树是元代之物。我想:某些树一定是曾经见过雪舟,可惜它们不肯说话,不然,关于这位画僧我们可以得知更多的史实。
慧心禅语:
现实生活中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时候人们才去倾心和从佛法中寻求心灵的庇佑;去寻访某位高人,观赏某处遗居,休憩于山林佛寺,荡漾于平湖秋月,于人于心来说,都是一件称心如意之事。
踏寻贤者的足迹使我们心生荡漾,而追访禅者的心路历程,更是荣幸之至、亲切之至、安心之至。雪舟的认真与淡泊,感染着无数寻访的人,也感染着那些形式上、内心上行禅的人。
海上日落——【俄国】冈察洛夫
下午四时是船员游泳的时间,办法是,从船上放下一张大帆,里面灌满海水,让水兵们从船舷上跳水。水兵们大意不得,他们总是力图跳到帆布之外,痛快地游上一圈。倒不必怕他们淹死,他们都有很好的游泳本领,怕的是鲨鱼。果然,有一天,桅楼上的水兵突然大叫:“来了一条大鱼!”一条鲨鱼正偷偷地游向水中的士兵。水兵们及时地被召回船上,同时给鲨鱼抛下了羊的内脏,这些诱饵立即被鲨鱼吞掉了。接着抛下去的是鱼叉,鲨鱼负痛潜入海底,水面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几条水蛇似的鱼一直游至鲨鱼身边,它们的绰号是“引水鱼”。游泳时间里,季赫麦涅夫异常活跃,只见他前后甲板跑个不停,热心地催促懒惰的水兵下水。“快去,快去!”只听他喊声不断,“干吗你不脱衣服?维图尔呢?法捷耶夫呢?开——步——走!目标:下水!把厨师都叫来,一个也不许剩下!”
五点钟以后,一天的忙乱结束了,游泳者也都爬上了甲板。人们开始尽情地享受那浓郁姣俏的南国夜景,欣赏那奇幻多变的仙境。是的,这种自然的奇景,是任何统计和数字所不能表达的,并且从未受到过科学和经验的粗暴介入,任何妙笔在它面前都会显得笨拙不堪。这浩瀚鸿蒙,谁知何处是边?它使你万事全抛,赞叹倾倒。您在哪里?您在哪里?弗拉基米尔·格里戈里那维奇!快快来吧,告诉我,该怎样描述这荡人胸怀、销魂醉魄的氤氲芳暖?又该怎样描述这奇光闪烁的天空,这斑斓辉煌的晚霞余晖?还有这喷霞蒸火的万里浩瀚,又该怎样表达?它是那样清澈如洗,又是那样意趣盎然,远离尘世。不,这不是荒凉的死寂,这是纵情欢乐之余的蒙胧恍惚。海和天在拥抱中柔情缱绻,款意温存。西下的太阳极像倍尝爱抚的情人,离去时仍把深厚的思念留给人间。
看那,在那无边无际的天空,金光灿灿,彩云变幻,辉映中既似有楼台亭阁,又似有鸟兽虫鱼。那里,似有一座古堡,巍峨崇峻,正在无声无息地倾坍下去。一座五角棱堡倒下去了,另一座又覆没在它的废墟上。旁边,一座高塔,渐形萎缩,终归渺然。旧景未去,新象复萌,空中又出现了山林岛屿、拱形圆顶。变幻中,令人眼花缭乱的彩云,复又聚敛成为一只巨大的海船,高悬中天。倏尔,巨船变成一尊高大的女像;倏尔,美女化作驼首人身的妖魔;倏尔,一队荷枪实弹的兵士从妖魔身上践踏而过。
令人困惑不解的是,这层层幻影究竟出自谁的手笔?它们聚而成形,散而无状,像无穷无尽的梦想,在金色的天空里飘逸,精美、澄澈……
这落霞的万般色彩,谁能在画布上使它们再现?或者,至少谁能说出它们的名称?看吧,橙红渗透了深紫,转眼之间,又有一层浓碧抹上天际。而那些城堡、塔楼、山林状的层云,却又从急速西沉的太阳那里,承受着红、黄、棕的色泽……在这彩练舞空的壮丽景色面前,人人都会出神注目,游思远扬,如醉如痴,不肯抽身离去。一旦醒悟,终会长叹一声,感慨万端:唉,如果到处是这般景色,这般壮丽,这般宁静,该有多好!如果生活也能像这景色一样,该有多好……是的,狂风暴雨,大喜大悲,绝不应是自然和生活的本色,它们只是短暂的过渡和混乱,是新生的孕育,是幸福和安宁的先晚霞行将退尽。冥思逻想之间,天空又出现了新的景致:西方还是金黄和橙红辉映,东方却已出现万盏灯光,繁星遍布,满天闪烁。南十字星座敦柔和顺地闪耀其间!暮昏低垂,先前的云景——山林岛屿、楼台亭树和仙人猛兽,已经消逝。星光明亮异常,似乎在充分运用日落和月升的间隙。星星愈来愈多,溢满整个夜空。还是那只描绘奇幻云景的巨手,又在匆忙地点燃各处的明星。空中似在举行一场丰盛的夜宴!新的力量,新的思绪,新的柔情,涌进观察者的心间。又像昨夜一样,心在探求谜底,眼在阅读“天书”,神思又飞向了光焰闪烁的天外……
月亮出来了,它完全不像北国见到的那样暗淡、苍白、愁苦和模糊不清;它像水晶一样纯净、透明,放射着骄傲的亮光。它不像北国的月亮,已经被诗人们成千上万遍地赞颂过;因此,它像处女一样,洁无瑕疵!它不是丰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而是风华正茂、含苞待放的少女,是真正的狄雅娜。它的银光洒遍天空和海洋,它使群星黯然失色,它温柔而又庄严地守护着人间。您以为,这时的海洋已经沉入梦乡了吗?不对,涟漪中映出的光焰比繁星更明亮。看那船周吧,水光似火,波澜起伏中,月光如金如银,如燃烧的煤火。扑朔迷离,一场甜蜜的、充满创造力的梦啊!再看那天空吧,老人座、天舟座、半人马座的双双巨星,闪着金色、赤红色和绿宝石色的光焰。但是,南十字座的四颗巨星却能夺您所好,使您注目良久。它们晶莹、朴实,似乎在用聪颖的目光注视着您。您是否有过下述经历?(如果您是诗人,当然有过)人们多次盛赞某女人的娇艳妩媚,及至您真正见了这位美女之后,却又不免感到失望。“她有什么绝色姿容?”您心里纳闷,眼睛却在不住地瞟那女人,“朴实、温顺,相貌平庸……”您就这样看啊看啊,忽然,您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南十字座也和这种女人一样,头几次见它,您会自问:它有何不凡之处?可是久而久之,您就变了。夜晚一到,您第一个要看的,就是南十字座,然后才是其他,最后,您的目光还会回到南十字座上,久久地不肯移开。
炎热的白昼结束了,继之而来的是馥郁温暖的长夜,繁星闪烁,水光如银,气氛安逸。啊,上帝!可惜了,这些月夜。既无夜曲,又无低吟,更无哝哝的情谈和夜莺的歌唱!只有一只趱行的海船,偶尔可以听到啪啪的帆声和船头溅水的浪声。此外,只是一片庄重而又美好的沉寂!
慧心禅语:
从我们睁开眼睛开始,就接受着种种不同的画面,比如,晨曦、森林、古树、晚霞,甚至是坐在办公室,面对电脑、同事,或者各种书籍。在这些环境中,美是无处不在的。
我们总是惊讶于作家用笔描绘出的种种画面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看见的,然后会问,自己为什么总是忽略掉呢?其实,这只是因为作家长了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如果我们能够用心关照生活,做一个感情丰富的人,那么,在平凡中,我们也能发现美。
怀李叔同先生——丰子恺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
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里偷偷地仰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蔼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台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移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的课,空气严肃得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看不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面带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
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架,给学生练习用;钢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了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臭,钢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更严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缘故。
李叔同先生为什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
他出身于富裕之家,他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亲生他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坠后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着他的生母南迁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个著名的沪学会,李先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交友日广,终以才子驰名于当时的上海。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缕曲》,曰:“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情炽盛。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一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音乐学校。这些学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西洋文学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志,并演当时西洋著名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场。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抗战时被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另外还有许多演剧的照片,不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迁回中国,李先生就脱身而出,由另一班人去办,便是中国最初的话剧社。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像一样,要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一个留学生。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两校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助教代课。我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却很合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想见,他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这是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像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贴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摹,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芦呢?于是我的画进步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得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陪伴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对我讲话,同平时差不多。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
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称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李先生讲了,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
法师的僧腊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进愈深。当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肃认真至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大面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缘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庆。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慧心禅语:
提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首歌大家都不陌生,但是对于写这首歌曲的人却不见得人尽皆知。当李叔同看见昔时好友离去时,悲愤之余写下了这首送别歌,使后人的感情有所寄托。
文中多次提到了李叔同先生凡事认真的态度,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布衣布鞋的李先生,都恰如其分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他曾经说过:“不为外物所动之谓静,不为外物所实之谓虚。”即是在说,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身心一体,一心走路。
弘一法师之出家——夏丏尊
今年旧历九月二十日,是弘一法师满六十岁诞辰,佛学书局因为我是他的老友,嘱写些文字以为纪念,我就把他出家的经过加以追叙。他是三十九岁那年夏间披剃的,到现在已整整作了二十一年的僧侣生涯。我这里所述的,也都是二十一年前的旧事。
说起来也许会教大家不相信,弘一法师的出家,可以说和我有关,没有我,他也许不至于出家。关于这层,弘一法师自己也承认。有一次,记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后的事,他要到新城掩关去了,杭州知友们在银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饯行,有白衣,有僧人。斋后,他在座间指了指我向大家道:“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
我听了不禁面红耳赤,惭愧无以自容。因为我当时自己尚无信仰,以为出家是不幸的事情,至少是受苦的事情,弘一法师出家以后即修种种苦行,我见了常不忍;他因我之助缘而出家修行去了,我却竖不起肩膀,仍浮沉在醉生梦死的凡俗之中,所以深深地感到对于他的责任,很是难过。
我和弘一法师相识,是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教的时候。这个学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不轻易更换教职员。我前后担任了十三年,他担任了七年。在这七年中我们晨夕一堂,相处得很好。他比我长六岁,当时我们已是三十左右的人了,少年名士气息,忏除将尽。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工夫,我担任舍监职务,兼教修身课,时时感觉对于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图画音乐二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未来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于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但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寄宿舍里学生失少了财物,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
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我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俨然以教育者自任,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不够。可是所想努力的,还是儒家式的修养,至于宗教方面简直毫不关心的。
有一次,我从一本日本的杂志上见到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如耶稣,都曾断过食。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并且还列举实行的方法及应注意的事项,又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参考书。我对于这篇文章很有兴味,便和他谈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杂志去看。以后我们也常谈到这事,彼此都有“有机会时最好断食来试试”的话,可是并没有作过具体的决定,至少在我自己是说过就算了。约莫经过了一年,他竟独自去实行断食了,这是他出家前一年阳历年假的事。他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年假暑假当然都回上海的。阳历年假只十天,放假以后我也就回家去了,总以为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的。假满返校,不见到他,过了两星期他才回来。据说假期中没有回上海,在虎跑寺断食。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笑说:“你是能说不能行的,并且这事预先教别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惊小怪起来,容易发生波折。”他的断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据说经过很顺利,不但并无痛苦,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象。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写字的,在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三星期所写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隶书,笔力比平日并不减弱。他说断食时,心比平时灵敏,颇有文思,恐出毛病,终于不敢作文。他断食以后,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块的肉。(平日虽不茹素,不多食肥腻肉类。)自己觉得脱胎换骨过了,用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依然教课,依然替人写字,并没有什么和以前不同的情形。据我知道,这时他只看些宋元人的理学书和道家的书类,佛学尚未谈到。
转瞬阴历年假到了,大家又离校。哪知他不回上海,又到虎跑寺去了。因为他在那里经过三星期,喜其地方清净,所以又到那里去过年。他的皈依三宝,可以说由这时候开始的。据说,他自虎跑寺断食回来,曾去访过马一浮先生,说虎跑寺如何清静,僧人招待如何殷勤。阴历新年,马先生有一个朋友彭先生,求马先生介绍一个幽静的寓处,马先生忆起弘一法师前几天曾提起虎跑寺,就把这位彭先生陪送到虎跑寺去住。恰好弘一法师正在那里,经马先生之介绍,就认识了这位彭先生。同住了不多几天,到了正月初八日,彭先生忽然发心出家了,由虎跑寺当家为他剃度。弘一法师目击当时的一切,大大感动,可是还不就想出家,仅皈依三宝,拜老和尚了悟法师为皈依师。演音的名,弘一的号,就是那时取定的。假期满后,仍回到学校里来。
从此以后,他茹素了,有念珠了,看佛经,室中供佛像了。宋元理学书偶然仍看,道家书似已疏远。他对我说明一切经过及未来志愿,说出家有种种难处,以后打算暂以居士资格修行,在虎跑寺寄住,暑假后不再担任教师职务。我当时非常难堪,平素所敬爱的这样的好友,将弃我遁入空门去了,不胜寂寞之感。在这七年之中,他想离开杭州一师有三四次之多。有时是因对于学校当局有不快,有时是因为别处有人来请他。他几次要走,都是经我苦劝而作罢的。甚至于有一个时期,南京高师苦苦求他任课,他已接受聘书了,因我恳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于是杭州南京两处跑,一个月中要坐夜车奔波好几次。他的爱我,可谓已超出寻常友谊之外,眼看这样的好友,因信仰而变化,要离我而去,而信仰上的事,不比寻常名利关系,可以迁就。料想这次恐已无法留得他住,深悔从前不该留他。他若早离开杭州,也许不会遇到这样复杂的因缘。暑假渐近,我的苦闷也愈加甚,他虽常用佛法好言安慰我,我总熬不住苦闷。有一次,我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狂言:“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我这话原是愤激之谈,因为心里难过得熬不住了,不觉脱口而出。说出以后,自己也就后悔,他却仍是笑颜对我,毫不介意。
暑假到了,他把一切书籍字画衣服,等等,分赠朋友学生及校工们,我所得的是他历年所写的字,他所有的折扇及金表等。自己带到虎跑寺去的,只是些布衣及几件日常用品。我送他出校门,他不许再送了,约期后会,黯然而别。暑假后,我就想去看他,忽然我父亲病了,到半个月以后才到虎跑寺去。相见时我吃了一惊,他已剃去短须,头皮光光,著起海青,赫然是个和尚了!笑说:
“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不是说暂时做居士,在这里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吗?”我问。
“这也是你的意思,你说索性做了和尚……”
我无话可说,心中真是感慨万分,他问过我父亲的病况,留我小坐,说要写一幅字,叫我带回去作他出家的纪念。回进房去写字,半小时后才出来,写的是楞严大势至念佛圆通章,且加跋语,详记当时因缘,末有“愿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的话。临别时我和他约,尽力护法,吃素一年,他含笑点头,念一句“阿弥陀佛”。
自从他出家以后,我已不敢再毁谤佛法,可是对于佛法见闻不多,对于他的出家,最初总由俗人的见地,感到一种责任。以为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如果不提出断食的话头,也许不会有虎跑寺马先生、彭先生等因缘,他不会出家。如果最后我不因惜别而发狂言,他即使要出家,也许不会那么快速。我一向为这责任之感所苦,尤其在见到他作苦修行或听到他有疾病的时候。近几年以来,我因他的督励,也常亲近佛典,略识因缘之不可思议,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于过去无量数劫种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愿使然,而且都是希有的福德,正应代他欢喜,代众生欢喜,觉得以前的对他不安,对他负责任,不但是自寻烦恼,而且是一种僭妄了。
慧心禅语:
渐悟和顿悟是佛家的两种术语。相对来说,大多数的人是属于渐悟的,比如,佛祖释迦摩尼就是在菩提树下参禅而渐悟佛理真谛的。对于弘一法师而言,是从渐悟到顿悟的过程。就其实质而言,顿悟实际上也需要一个过程,如果没有间歇的触动,顿悟将永远是一个未知数。
我们在做事情的时候,也要明白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各种投机取巧的招数只会成为成功路上的绊脚石而非推助器。
读戒律——周作人
我读佛经最初还是在三十多年前。查在南京水师学堂时的旧日记,光绪甲辰(一九零四)十一月下有云:
“初九日,下午自城南归经延龄巷,购经二卷,黄昏回堂。”又云:“十八日,往城南购书,又《西方接引图》四尺一纸。”
“十九日,看《起信论》,又《纂注》十四页。”
这头一次所买的佛经,我记得一种是《楞严经》,一种是《诸佛要集经》与《投身饲饿虎经》等三经同卷。第二次再到金陵刻经处请示教示,据云顶好修净土宗,而以读《起信论》为入手,那时所买的大抵便是论及注疏,一大张的图或者即是对于西土向往。可是我看了《起信论》不大好懂,净土宗又不怎么喜欢,虽然他的意思我是觉得可以懂的。民国十年在北京自春至秋病了大半年,又买佛经来看了消遣,这回所看的都是些小乘经,随后是大乘律。我读《梵网经》菩萨戒本及其他,很受感动,特别是贤首《疏》,是我所最喜读的书。卷三在盗戒下注云:
“《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颠,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我在七月十四日的《山中杂信》四中云:
“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又举食肉戒云:
“若佛子故食肉,一切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若故食者,犯轻垢罪。”在《吃菜》小文中我曾说道:
“我读《旧约·利未记》,再看大小乘律,觉得其中所说的话要合理得多,而上边食肉戒的措辞我尤为喜欢,实在明智通达,古今莫及。”这是民国二十年冬天所写,与《山中杂信》相距已有十年,这个意见盖一直没有变更,不过这中间又读了些小乘律,所以对于佛教的戒律更感到兴趣与佩服。小乘律的重要各部差不多都已重刻了,在各经典流通处也有发售,但是书目中在这一部门的前面必定注着一行小字云“在家人勿看”,我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去问,并不是怕自己碰钉子,只觉得显明地要人家违反规条是一件失礼的事。末了想到一个方法,我就去找梁漱溟先生,托他替我设法去买,不久果然送来了一部《四分律藏》,共有二十本。可是后来梁先生离开北京了,我于是再去托徐森玉先生,陆续又买到了好些,我自己也在厂甸收集了一点,如《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十卷,《大比丘三千威仪》二卷,均明末刊本,就是这样得来的。《书信》中“与俞乎伯君书三十五通”之十五云:
“前日为二女士写字写坏了,昨下午赶往琉璃厂买六吉宣赔写,顺便一看书摊,买得一部《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共二册十卷,系崇祯十六年八月所刻,此书名据说可详为《一切育部律论》,其中所论有极妙者,如卷六有一节云:云何厕?比丘人厕时,先弹指作相,使内人觉知,当正念入,好摄衣,好正当中安身,欲出者令出,不肯者勿强出。古人之质朴处盖至可爱也。”时为十九年二月八日,即是买书的第二天。其实此外好的文章尚多,如同卷中说类似的事云:
“云何下风?下风出时不得作声。”
“云何小便?比丘不得处处小便,应在一处作坑。”
“云何唾?唾不得作声。不得在上座前唾。不得唾净地。不得在食前唾,若不可忍,起避去,莫令余人得恼。”这莫令余人得恼一句话我最喜欢,佛教的一种伟大精神的发露,正是中国的恕道也。又有关于齿木的:
“云何齿木?齿木不得太大太小,不得太长太短,上者十二指,下者六指。不得上座前嚼齿木。有三事应屏处,谓大小便嚼齿木。不得在净处树下墙边嚼齿木。”《大比丘三千威仪》卷上云:
“用杨枝有五事。一者,断当如度。二者,破当如法。三者,嚼头不得过三分。四者,疏齿当中三啮。五者,当汁澡目用。”金圣叹作施耐庵《水济传序》中云:
“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帻,进盘飨,嚼杨木。”即从此出,唯义净很反对杨枝之说,在《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朝嚼齿木项下云:
“岂容不识齿木,名作杨枝。西国柳树全稀,译者辄传斯号,佛齿木树实非杨柳,那烂陀寺目今亲观,既不取信于他,闻者亦无劳致惑。”净师之言自必无误,大抵如周松霭在《佛尔雅》卷五所云,“此方无竭陀罗木,多用杨枝”,译者遂如此称,虽稍失真,尚取其通俗耳。至今日本俗语犹称牙刷曰杨枝,牙签曰小杨枝,中国则僧俗皆不用此,故其名称在世间也早已不传了。
《摩得勒伽》为宋僧伽跋摩译,《三千威仪》题后汉安世高译,僧佑则云失译人名,但总之是六朝以前的文字罢。卷下有至舍后二十五事亦关于登厕者,文繁不能备录,但如十一不得大咽使面赤,十六不得草画地,十八不得待草画壁作字,都说得很有意思,今抄简短者数则:
“买肉有五事。一者,设见肉完未断,不应便买。二者,人已断余乃应买。三者,设见肉少,不得尽买。四者,若肉少不得妄增钱取。五者,设肉已尽,不得言当多买。”
“教人破薪有五事。一者,莫当道。二者,先视斧柄令坚。三者,不得使破有青草薪。四者,不得妄破塔材。五者,积着燥处。”我在《入厕读书》文中曾说:
“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分周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非常佩服。即以入厕一事而论,《三千威仪》下列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摩得勒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十三条,《南海寄归内法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都有详细的规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又在《谈龙集》里讲到阿刺伯奈夫札威上人的《香园》与印度壳科加师的《欲乐秘旨》,照中国古语说都是房中术的书,却又是很正经的,“他在开始说不雅驯的话之先,恭恭敬敬地要祷告一番,叫大悲大慈的神加恩于他,这的确是明朗朴实的古典精神,很是可爱的。”自两便以至劈柴买肉(小乘律是不戒食肉的),一方面关于性交的事,这虽然属于佛教外的人所做,都说的那么委曲详尽,又合于人情物理,这真是难得可贵的事。中国便很缺少这种精神,到了现在我们同胞恐怕是世间最不知礼的人之一种,虽然满口仁义礼智,不必问他心里如何,只看日常举动很少顾虑到人情物理,就可以知道了。查古书里却也曾有过很好的例,如《礼记》里的两篇《曲礼》,有好些话都可以与戒律相比。凡为长者粪之礼一节,凡进食之礼一节,都很有意思。中云:
“毋搏饭,毋放饭,毋流歌,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骨。”这用意差不多全是为得“莫令余人得恼”,故为可取。僧祇律云:
“不得大,不得小,如淫女两粒三粒而食,当可口食。”又是很有趣的别一说法,正可互相补足也。居丧之礼一节也很好,下文有云:
“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适墓不歌,哭日不歌。送丧不由径,送葬不辟涂潦。”读这些文章,深觉得古人的神经之纤细与感情之深厚视今人有过之无不及,《论语》卷四记孔子的事云: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曰哭则不歌。”实在也无非是上文的实行罢了。从别的方面发明此意者有陶渊明,在《挽歌诗》第三制中云: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此并非单是旷达语,实乃善言世情,所谓亦已歌者即是哭日不歌的另一说法,盖送葬回去过了一二日,歌正亦已无妨了。陶公此语与“日暮狐狸眠冢上,夜阑儿女笑灯前”的感情不大相同,他似没有什么对于人家的不满意,只是平实地说这一种情形,是自然的人情,却也稍感寥寂,此是其佳处也。我读陶公诗而懂得礼意,又牵连到小乘律上头去,大有缠夹之意,其实我只表示很爱这一流的思想,不论古今中印,都一样地随喜礼赞也。
慧心禅语:
禅者告诉我们,如果没有经过禅定,做不到“外离相”(不被外在的现象所蒙蔽),“内不乱”(内在的独立思考),就不能算是自由。
戒律是自我的空间。生活中的戒律,能帮助我们自我控制,使自己真正成为生活的主人,而避免沦为境界或物欲的奴隶。一个能够守戒律的人,永远是一个主人,是一个生活的主动者。他会时时刻刻保持高度的自制和禅定,不会被境界、色相或物欲拖着走。
慢慢走,欣赏啊——朱光潜
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讨论艺术的创造与欣赏。在收尾这一节中,我提议约略说明艺术和人生的关系。
我在开章明义时就着重美感态度和实用态度的分别,以及艺术和实际人生之中所应有的距离。如果话说到这里为止,你也许误解我把艺术和人生看成漠不相关的两件事,我的意思并不如此。
人生是多方面而又相互和谐的整体,把它分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活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起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却不是互相冲突的。“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狭窄。一般人的错误在于把它们认为相等,以为艺术对于“实际人生”既是隔着一层,它在整个人生中也就没有什么价值。有些人为维护艺术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纳到“实际人生”的小范围里去,这般人不但是误解艺术,而且也没有认识人生。我们把实际生活看做整个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时,并非肯定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
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
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本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把“见”字误印为“望”字,原文的自然与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丧失。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错过这一个小节,便失其为陶渊明;下狱不肯脱逃,临刑时还叮咛嘱咐还邻人一只鸡的债,是苏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否则他便失其为苏格拉底。这种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做一幅图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
其次,“修辞立其诚”是文章的要诀,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也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每人在某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每种景物在某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断不容与另一人在另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
文章忌俗滥,生命也忌俗滥。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颦眉,这是自然的流露,所以愈增其美;东施没有心病,强学捧心颦眉的姿态,只能引人嫌恶。在西施是创作,在东施便是滥调。滥调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虚伪的表现。“虚伪的表现”就是“丑”,克罗齐已经说过。“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样的人,感到怎样的情趣,便现出怎样的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其谐和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
俗语说得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间有两种人的生活最不艺术,一种是俗人,一种是伪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伪君子”则竭力遮盖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伪君子”则于这种“俗人”的资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俩。他们的特点不仅见于道德上的虚伪,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谁知道风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几多行尸走肉?无论是“俗人”或是“伪君子”,他们都是生活中的“苟且者”,都缺乏艺术家在创造时所应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说的,他们都是“生命的机械化”,只能做喜剧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剧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艺术的。
艺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对于一种言行常喜欢说它“好看”、“不好看”,这已有几分是拿艺术欣赏的标准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彻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们的“人格”观念太淡薄,所谓“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一般人常以为艺术家是一班最随便的人,其实在艺术范围之内,艺术家是最严肃不过的。在锤炼作品时常呕心呕肝,一笔一画也不肯苟且。王荆公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时,原来“绿”字是“到”字,后来由“到”字改为“过”字,由“过”字改为“入”字,由“入”字改为“满”字,改了十几次之后才定为“绿”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见艺术家的严肃了。善于生活者对于生活也是这样认真,曾子临死时记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门人把它换过才瞑目。吴季札心里已经暗许赠剑给徐君,没有实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郑重地把剑挂在徐君墓旁树上,以见“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风谊。像这一类的言行看来虽似小节,而善于生活者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犹如诗人不肯轻易放过一字一句一样。小节如此,大节更不消说。董狐宁愿断头不肯掩盖史实,夷齐饿死不愿降周,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
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艺术家估定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也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著;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就是取舍恰到好处。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对于世间一切,也拿艺术的口味去评判它,合于艺术口味者毫毛可以变成泰山,不合于艺术口味者泰山也可以变成毫毛。他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见到以为奇怪。他说:“甑已碎,顾之何益?”哲学家斯宾诺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怕妨碍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阴,有一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访他,刚到门口便把船划回去。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几件事彼此相差很远,却都可以见出艺术家的豁达。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晋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达而不知道严肃,宋朝理学又大半只知道严肃而不知道豁达。陶渊明和杜子美庶几算得恰到好处。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种作品,从伦理的观点看,它有善恶的分别,从艺术的观点看,它有美丑的分别。善恶与美丑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就狭义说,伦理的价值是实用的,美感的价值是超实用的;伦理的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美感的活动则是无所为而为。比如仁义忠信等都是善,问它们何以为善,我们不能不着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为美,则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对于人群的效用(这并不是说它对于人群没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动,因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义可言。但是这个想象的孤零零的人还可以有艺术的活动,他还可以欣赏他所居的世界,他还可以创造作品。善有所赖而美无所赖,善的价值是外在的,美的价值是内在的。
不过这种分别究竟是狭义的。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因为伦理的活动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赏与嫌恶。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讨论伦理问题时都以为善有等级,一般的善虽只有外在的价值,而“至高的善”则有内在的价值。这所谓“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本来是一走理想主义的极端,一走经验主义的极端,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意见却一致。他们都以为“至高的善”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这种见解在西方哲学思潮上影响极大,斯宾诺莎、黑格尔、叔本华的学说都可以参证。从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还是一种美,最高的伦理的活动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了。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这个问题涉及西方哲人对于神的观念。在希腊哲人以及近代莱布尼兹、尼采、叔本华诸人的心目中,神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创造这个宇宙出来,全是为着自己要创造,要欣赏。其实这种见解也并不减低神的身份,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则是以宇宙为乐曲而要在这种乐曲之中见出和谐的音乐家。在西方哲人看来,神只是一片精灵,他的活动绝对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则为肉体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绝对自由。人愈能摆脱肉体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
这番话似乎有些玄妙,在这里本来不应说及。不过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有许多思想却值得当做一个意象悬在心眼前来玩味。我自己在闲暇时也欢喜看看哲学书籍。老实说,我对于许多哲学家的话都很怀疑,但是我觉得他们有趣。我以为穷到究竟,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做艺术作品去看。哲学和科学穷到极境,都是要满足求知的欲望。每个哲学家和科学家对于他自己所见到的一点真理(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觉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热忱去欣赏它。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了。“地球绕日运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类的科学事实,和《密罗斯爱神》或《第九交响曲》一样可以慑魂震魄。科学家去寻求这一类的事实,穷到究竟,也正因为它们可以慑魂震魄。所以科学的活动也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
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干枯的,对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
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告别习语之后加上三个字奉赠:
“慢慢走,欣赏啊!”
慧心禅语:
人生就像登山,不是为了登山而登山,而应着重于攀登过程中的观赏、感受与互动。如果忽略了沿途风光,也就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人们最大的理想便是过上幸福生活,而幸福生活是一个过程,不是忙碌一生后所到达的终点。
人从懂事起就真正地开始生活了,我们不能选择生死,却可以选择如何生活。慢慢走,方能走出最安稳的道路;慢慢走,方能走出空灵洒脱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