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灾难都在那一刻尽数经历。
生离与死别,被抛弃,被背叛,被欺骗,一波接一波,像骤然腾起的海浪,不容人反抗地层层打来。
半个月后,娜姨终于出院。
医生郑重其事地嘱咐朵拉,“她随时有倒下的可能,你要时时留意……”
朵拉点点头。
原来娜姨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她置朵拉的劝阻不顾,坚持要回家,“朵拉,好了,别再说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朵拉哪里拗得过她。
细想想也是,她若不是这么一个固执又坚持的人,又怎么会独守对朵拉父亲的爱,一个人度过大半生。
晚上朵拉便看到娜姨躲在房里偷偷翻着相薄看。
她背对着朵拉,上了年纪的身体虽然瘦弱,仍然能看得出来已然有了走样的衰老,鬓边的发白了许多,距离再远,灯光再暗,也难掩她脸上的沧桑。
朵拉轻轻咳嗽一声,叫,“娜姨!”
娜姨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朵拉啊,来,过来。”
朵拉温顺地走到娜姨身边坐下,娜姨轻轻翻动着相册,几乎叹息着说:“有时候真不敢相信,怎么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青春年少转眼就没了,爱过的那个人,竟然再不能相见……”
朵拉心中难过,不由得挽紧了娜姨的手臂,哽咽着再叫,“娜姨!”
娜姨拍拍她的手,轻声说:“朵拉啊,你爸爸,一生之中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他唯一只拜托我,替他照顾你,可是我竟然连这个也做不到……”
朵拉的眼里泛里泪花来。
她站起来,“娜姨,我有点饿,我去煮快餐面。”
娜姨摁住了她,“听我说,朵拉,你们都不肯对我明说,你娜姨又不是乡下无知妇孺,上网查一查就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没关系,管它肝癌也好,胃癌也罢,不过是一种病……每个人都会离开的一天,没关系……真的……”
朵拉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哗哗落下来,“娜姨,我不许你生病,我不让你离开!我讨厌你们一个个地离开我!”
她任性地一挥手,小几上的台灯应声落下,碎了一地,她扭头跑出门去。
已经是六月天,天空下着小雨,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朵拉跑了两步就被滑倒了。她只穿着及膝裤,这么一摔,膝盖顿时便磕破了,锥心的疼顿时贯穿了全身,她顺势伏在地上,放肆地哭泣起来。
即便是得知父亲的噩耗,她也没有放纵自己伤心难过。她一直努力着,把悲伤放在心底,把难过好好遮掩,短短时日,她已经渐次明白世态炎凉,没有人有义务要为她的悲恸负责。
小雨持续下着,她渐渐觉得身子冰凉。
突然听到有人轻声说:“好了,够了。”
她吃了一惊,蓦地抬起头来,茫茫雨雾中,安静伫立着一道颀长身影,他像是站了许久,却没有向她伸出援手,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一时间悲愤交加,想起几个月前,他的父母,正是这样,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父亲被带走。他们两家是出了名的交情深厚,朵拉纵然年幼,也隐约听得到传闻,她父亲与他父亲,一个经商,一个从政,彼此亲密合作,互惠互利。可她父亲一出了事,他父亲就立刻退避三舍,恨不得一时三刻与她们撇清关系。
她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他把她送到家门口,然后被父母派来的阿姨强行拖走。一直到她离开N市,踏上开往海城的大巴,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没有再出现过。
所有的灾难都在那一刻尽数经历。生离与死别,被抛弃,被背叛,被欺骗,一波接一波,像骤然腾起的海浪,不容人反抗地层层打来。
那些被噩梦惊醒的夜里,她曾深深地憎恨过他。
并不仅仅因为他欺骗了她,而是因为,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抛下了她。
他的解释真的很合情合理,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又或者,他也从未遭遇风浪,心内也有胆怯。无论如何,她以为自己已经原谅他了。
却原来这原谅,需得在云淡风轻的日子。如果波潮涌动,那些旧恨便纷纷涌上心头来。
譬如此时。
她顺手拣过身衅细碎石子,朝他砸过去。力气不大,石子又小,倒有半数全落了空,但也有半数,都砸到了他身上。
他不闪不躲,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她恨极,嚷,“你干嘛不躲开!”
他只说:“好了,回去吧,娜姨很担心你。”
她粗鲁地顶撞他,“不要你管!”
他走近几步,蹲下身来,面孔就距她咫尺,雨水让他的头发贴紧在额上,天光黝黑,他的双眼晶亮如星。
他说:“起来!”
她不理他,但他眉间伤痕提醒了她,他有多么容忍她。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里翻涌上来无限绝望。那又怎么样,也许有一天,他仍然会将她抛下。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把扯起她,双目凝视着她,轻声说:“我不会再丢下你。别小看我,朵拉。”
他清晰记得那些混乱不堪的日子,他被母亲反锁在房内,他砸碎了窗户玻璃,但江叔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憎恨自己,他反抗的力量太过微弱,因此轻易地就被母亲制服。
当他躺在床上,思量起她陡遭变故的那刻表情,她看向他的目光——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那副模样,当然,也从来没有被她用那样陌生而愤恨的目光注视过。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抽痛不已。
那是他从小就信誓旦旦要保护要疼爱的女孩。
愧疚与悔恨,对自己的憎厌,折磨了他无数时日。
当他终于来到海城,再次看到她,他便安慰和鼓励自己,没关系,从此后,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他将一直在她身边,他许下的承诺,他会在未来的时光里,逐一兑现。
他轻轻伸出手,温柔而缓慢地替她把湿乱的头发拨好,假装轻松地说:“娜姨说,你回去的时候,给她带碗豆腐花。”
她胸口起伏,终于平静下来。
她看着他,“是娜姨给你打电话?”
他点点头,“医生说,病人需要保持愉快的心态。”
朵拉心里一凛,顿时歉疚起来,“嗯……”
他掉过话题,“你这个月的月考成绩好像不怎么样,下个月就期末考了,要加把劲哦。别让娜姨失望。”
朵拉垂下头,半晌才说:“对不起……”
他微微扬起嘴角,眼梢眉角尽是促狭的笑意,“真的觉得对不起我?我有点冷,拥抱我一下……”
她瞪着他,“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嬉皮笑脸地,“那么我拥抱你一下……”
不等他说完,她已经主动地靠上来,他长的好高,她的头正好搁在他的颈窝里,双耳紧贴他胸膛,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他吃了一惊,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
只不过短短一瞬,她已把他推开,冲他笑一笑,“好了,我走了。”
雨停了,一轮清淡的弯月自天边悄悄露出头来。云浅浅的,混在墨黑的天色里,格外柔美。
月光路如同往常一般深远静谥,谁家窗户泄出灯光来,有人还在看电视,模糊不清的对白声像收音机里的电流声。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
温柔而喜悦。
因为娜姨的身体不好,朵拉向学校递交了午间走读的申请。海城高中设有内宿,但毕竟小城市,本地绝大多数的孩子,基本就是每晚持卡出校,回家居住。朵拉和周每每、周栩生与陈皓,都属此列。
申请很快批准下来,周每每很是怅然,也闹着要办午间走读,宿舍里少了朵拉,简直毫无乐趣。
朵拉很不客气,提醒她,“同学,你喜欢的可是陈皓。”
周每每答,“这年头讲究多方面发展……”
朵拉回以她一呕吐的表情。
周每每正经起来,“喂,帮我分析一下。”
朵拉说:“嗯?陈皓的眼神还是动作?”
周每每白她一眼,“是我妈啦。最近,她常常呆在家里,每天晚上回到家,就只看到她在看电视,半夜里醒来,她还在看电视。”
朵拉不以为然,“你从前不是怪她老不在家嘛,现在老在家里你又觉得烦。”
周每每摇摇头,“不是烦,而是奇怪。”她微微皱起眉头,“直觉告诉我,有事发生。”
朵拉笑了,“我觉得你赶紧操心一下下个月的期末考才是正经。”
周每每说:“她还学会吸烟了。半夜里偷偷吸。”她很烦恼,“总之就是不像她!”
朵拉只好安慰她,“也许最近打麻将输得太多,她心情不太好。行了,你也别想太多。那个,咱们去城北吃卷粉好不好?”
一只纸飞机“蹭”地落到她俩的课桌上,陈皓的声音随之传来,“去哪儿?我也要去。”
朵拉说:“谁要你去!”
周每每说:“好啊好啊!”
陈皓伏到她俩的课桌上来,惆怅地看着朵拉,“我怎么感觉三生三世都没见到你们了……”
朵拉站起身来,摆摆手,“那个,每每,你应酬一下,我出去吐一会……”
她拿上书,向门外走。
身后传来陈皓的哀嚎,“许朵拉,你……”
周每每提出来要去城北吃卷粉的时候,朵拉还提醒了她一下,“咦,不是说叫陈皓一块的吗?”
周每每说:“嗯。”
分明心不在蔫。
出租车在洛阳巷子口停下,周每每跳下车来,四下里看看,然后自墙角柴火堆里挑挑拣拣出一根木棍来。她把木棍捏在手中,像是在试试手感,然后颇为满意地笑了笑。
朵拉疑惑不解,忍不住发问,“喂,你干嘛?”
周每每呶呶嘴,“你也挑一根。”
朵拉骇笑起来,“喂,你莫不是有毛病了吧。”她夸张地伸出手去摸周每每的额头。
周每每一甩头,避开她的手,冲她诡秘一笑,“叫你拿上就拿上,有用!”
眼看朵拉站着不动,她干脆自己又在柴火堆里挑出一根木棍,硬塞到朵拉手里,“跟我来!”
朵拉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但见她已经朝前走去,只好也小跑着跟上。
眼前就是那家不久前刚刚光顾过的卷粉店,周每每雄纠纠地踏进门去,二话不说,抡起棍子就一气乱砸。
正值中午时分,小店里客人颇多,顿时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呆了。
朵拉大吃一惊,疾奔上去,试图拉住周每每,“每每,你疯了啊!”她又急又气地喝道。
周每每停下手,大声道,“各位,东家有事,各位请回。”说完这话,她又顺势一脚踢翻一张凳子。
店里的客人纷纷侧目以对,面上又是诧异又是不满,但总是事不关己,于是陆续离开。
小店服务生赶上前来,抓住周每每手中木棍,厉喝道,“你干嘛?住手!”
服务生人高马大,周每每并不惧怕,扬起头来,“你让开!”
老板娘在一旁发了话,“小李,让开!随她去!”
朵拉心里惊骇不定,看一眼老板娘,她靠在窗前,抱着双臂,目光淡然地看着周每每,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朵拉再低喝一声,“每每!”
周每每霍地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泪水,“没看出来吧,这么低调,这么朴素的狐狸精!”
朵朵疑惑不解,“嗯?什么?”
周每每愤恨地一指老板娘,“就是她!我爸为了她,要和我妈离婚!”
朵拉震惊不已,喃喃说:“不会吧……”
这女人虽然长的不错,但周每每的父亲混迹商场多年,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应该最明白逢场作戏的规则,推杯换盏间,哪里有值得信任的真情。他怎么会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要离婚?要抛弃辛苦建立起来的家庭。疯了啊他。外头的女人,不是只用来玩弄的吗?
周每每掉过头去,手热木棍,到处乱挥乱砸,朵拉不知所措地看看每每,又看看那只狐狸精,狐狸精果然道行高深,眼前乱成一团,她甚至还吩咐服务生,“小李,弄两杯奶茶。”
周每每也听到了,冲到她跟前,手指几乎戳到她脑门上,“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女人不动声色,侧头询问服务生,“奶茶好了吗?这两位小姐渴了……”
周每每气极,“谁要喝你的臭奶茶!”
女人微微一笑,“喝完了就继续砸吧。反正你父亲会重新帮我买新的!”
周每每一听,手里的木棍顿时就敲了过去,“你这个臭婊子!”
女人不躲不避,棍子直接敲打在她手臂,朵拉惊叫一声,每每也怔住了,女人吃痛,禁不住皱皱眉,但仍然努力维持着风度,“高兴了吗?”她冷冷地看着每每,“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你父亲已经向我求婚过多次,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你明白了吗?我并不稀罕他!”
每每愣愣地看着她。她吩咐着服务生,“收拾一下就回家去吧,今天休息。”顾自转回后堂去了。
朵拉的感觉是,她们完全打了一场败仗。
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每每一直不声不响。
朵拉也不敢做声。
来兴师问罪是可以的,但是突然间发现,自己拼命要去抢的,维护的,其实是送给人家人家都不乐意接受的,这感觉糟透了。
朵拉说:“找陈皓一块吃饭吧。今天周末,我们还可以偷偷喝点儿酒。”
周每每摇摇头,“不了,我要回去陪我妈。”
朵拉只好看着她离开。
背影还是那么娇俏动人,但是充满忧伤。
朵拉跑去找陈皓。
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
房子很旧,很小。很难想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孩子,也在赫赫有名的海城高中里就读。
没有人在。
朵拉等了好久,陈皓才回来。
他驶着一辆正三轮车,穿着便宜背心,满头都是汗,看到朵拉吃了一惊,但立刻便微笑起来,叫:“嗨!”他从车上跳下来,语气里无限欢喜,“来找我?”
朵拉也笑,“同学,你最近好像很忙。”
他很高兴,“是不是很想念我?”他老气横秋地说:“唉,我就知道你们女生……”好像他恁有经验似的。
朵拉也不揭穿他,只笑咪咪地看着他。
他自己先不好意思,“我爸最近忙,我有空就帮帮他。他现在很努力攒钱攒经验,打算自己开家小小便利店。”
看得出来,他很为父亲的改邪归正欣喜而自豪。
朵拉衷心地说:“太好啦。”她微笑着问他,“你学会开车了啊。”
他说:“是啊,为了能帮爸爸的忙,这段时间加班加点学的。以后爸爸的店子开了,他做老板,我就帮他拉拉货什么的。”
朵拉点点头,“真是好孩子。”
陈皓眨眨眼睛,“就是为了来夸奖我的?”
朵拉抬抬下巴,“每每心情不好。”
陈皓说:“噢,我听说了,她爸爸妈妈在闹离婚。”他自嘲地笑了笑,“三姑六婶们最爱议论有钱人的八卦,他们闹的越狠她们就越是津津乐道。”
朵拉怔了怔。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来。也许当初她们家遭遇巨变,周围的人们也是这样,把她们当成了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了吧。
陈皓凝视着她,“是为了周每每来找我啊。”
朵拉坦白说:“我担心她。”
陈皓叹口气,“好吧,等下我爸爸回来后,我把车子交给他,我们就一块把去看每每。”
朵拉说:“陈皓,你真是个好人。”
陈皓说:“朵拉,你也是个好人。”
陈皓的父亲老长时间也没回来,两个好人只好站在车子旁边,玩拍手游戏。
游戏是这样的,一人迅速地拍一下另一人手掌心,被拍的人呢如果能捉住拍打人的手,算赢,反之,则为输。
朵拉撇嘴,“好无聊。”
但只玩一次,便觉得有趣得很,两人玩了又能玩,乐不可抑。
是娜姨匆匆来找的朵拉,“朵拉朵拉,刚才每每打电话来找你,好像有急事……”
朵拉一听,掉头就跑。
不一会儿,陈皓就开着车赶上来了,他在车里叫她,“朵拉,上来!”
三轮车一直开到每每家楼下。
朵拉一跳下车,脑子里突然就晕眩了一下。
眼前的情景仿佛在哪儿看到过。
大门敞开,一地狼藉,一个发了福的中年妇女站在门侧哭泣。
朵拉看到了每每,她头发有点乱,紧抿着嘴,正使劲往外一样一样地搬东西。
朵拉上前去叫,“每每!”
每每直起腰来,看到他俩,笑了笑,“正好,过来帮我搬家吧。”
朵拉伸手扯过她手臂,轻声说:“冷静点。搬家不能解决问题。再说了,你不能代表你妈做任何决定。”
每每凝视着朵拉,语气淡淡地,“我要是不为她做这个决定,她就会哭至死掉。”她看一眼哭泣的母亲,微微走一会神,喃喃道,“从前她也是个有理想的能干的优雅女人啊,我现在还记得我一两岁时她的模样,而不是现在,除了打麻将,就是暴食……一个男人就是生活的全部吗?他们今天才刚刚吵了一架,动了手……朵拉,原来一个男人变了心,面目狰狞得可怕……”
朵拉还要再劝,突然低下眉眼间,发现每每抓着行李包的手指在颤抖,心里蓦地一酸,便问:“那你们要搬到哪里去?”
每每很努力地笑了笑,“不过是街头到街尾,我们家在街尾,其实有一套小房子,据说我没出生前,我的爸爸妈妈就住在那里……”
陈皓已经在帮忙把行李以及桌椅搬上小三轮,朗声叫道,“天快黑了,咱们赶紧点儿。”
朵拉说:“每每……”
每每说:“哪,帮我把那个台灯搁好点儿,别弄碎了。”
朵拉只好去搬台灯。
每每走过去,揽住了母亲肩膀,她已经长得比母亲还高了,跟母亲说话需得微微俯一点身子。不知道她跟母亲说了什么,母亲停止了哭泣,她伸手替母亲捋了一把头发,母亲神情憔悴,但见女儿体贴,也不由嘴角微微一动。
朵拉好生羡慕。
即便是痛苦,可以一起承担,也未免不是一种幸福。
夜幕完全降临之前,他们已经置身于每每小小的新家里。看得出来,房子有了些历史,壁纸已经略显陈态,但显然一直雇有清洁工定期打扫,四处都颇为干净。
四个人默不作声地把东西一一搁好,每每母亲独自到院子里去,就着水笼头往壶子里灌水。
每每率先打破了沉默,“哎呀,住在这里,一下子就离你们俩近了好多。真好。”
朵拉很煞风景地问,“钱上头一分不能少要他的。对待无情男人,不需要手下留情。”
陈皓怪怪地看着她,“朵拉原来这么现实。”
朵拉横他一眼,“所以陈皓,以后别像这些臭男人一样,不然我们都会和你绝交。”
陈皓“嗞”地一声笑,“我如果爱一个人,就会一生只爱她一个。”
周每每插嘴冷笑道,“千万别说这种话。甜言蜜语每个男人都擅长。”
一下子每每就变身为情感专家了。这种经验谁想要吸取?朵拉怅然地想,原来这世间,每个警训皆由血泪而得。
每每的母亲开始用小壶子烧开水,泡茶。最惊痛的时候过去,心情或许仍然翻腾,但渐渐已然接受事实,如何继续将来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每每显然放下心来,脸上表情也缓和许多,她拍拍手,“我们煮面条吃吧。今天晚上就将就点儿,改天再请大家吃海鲜!”
突然门口传来一把熟悉的嗓音,“不行不行,新生活开始,一定要有大鱼大肉……”
竟然是周栩生。
每每先愣住。
周栩生神情自然得不得了,踏步进来像是出入过成千上万次,他熟练地自手里购物袋里拎出一个又一个快餐盒,“刚听娜姨说每每乔迁新居,所以买了点儿吃的来庆贺一下……”
连朵拉都觉得他疯了。
这种事,哪里像周栩生做的。
陈皓说:“周栩生你真讨厌!每次都要抢我风头。”他笑吟吟地,使劲拍拍周栩生的肩,“不过这次我原谅你。”
周栩生微笑起来,“还有葡萄酒,同学们要不要尝一下?”
尝就尝。
这一场人生,总要什么味道都尝过。
每每醉了,她抱着母亲说:“妈妈,明天我送你一个呼拉圈!”
母亲的眼睛湿了。
年轻的她们总以为,因为失去了美丽,因此失去了宠爱。原谅她们还不知道,爱情原本残酷,不爱的时候,便是不爱,再美,再好,仍然不爱。
七月初,整个校园都开始笼罩在迎接期末考的紧张气氛里。
古老师在某一天下午的自习课上散发了喜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爱情滋润的原因,他的头发好像变浓密了一点,整个人也显得顺眼多了。对了,还配了隐形眼镜。没有了那副镜框的牵绊,朵拉和每每终于不得不承认,老古仍然不失为一个帅哥。
古老师破例地给大家上了一堂情感教育课。
多年后,朵拉仍然记得他有说过:“在这世间,爱和坚持,其实最难做到。可能爱,但只一瞬间。又或许,一场坚持下来,爱已成空……”
有同学在开小差,用手机上Q,有人在看漫画书,有人在窃窃私语。
七月燥热的风从窗外掠过,谁会预料得到,生离与死别,倏忽而至。
那一晚月光清明。
刚刚结束了期末考,朵拉和每每,周栩生和陈皓,他们相邀着要去大排挡吃宵夜。
他们去的是海城最有名的老鼠巷。
巷子很窄,很脏,两旁都是低矮的旧楼,一看就知道建造多年,许多楼连窗框都没了,墙壁一律被烟火薰得乌黑,连店面招牌都几不可辩,微微一仰头,看不到天空,只有层出不穷的烟和袅袅蒸气。
但是热闹非凡。但凡来到海城的,不到老鼠巷里走一遭,等同于没来过。
什么吃的都有,而且所有店家都热情洋溢,一看到你,好像看到了他年久失散的亲人。就冲这热情,不停下来吃点什么,好像特别对不住人。
陈皓对这里很熟悉,带着身后三人,穿越过从从人群,热情得发腻的招徕,径直在一家小店里坐下。
朵拉和周栩生东张西望,完全看不出眼前此店与别家的区别。脚下污油湿滑,朵拉偷偷瞥眼周栩生,难得他竟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陈皓轻声解释说:“这家的辣椒特棒!”
陈皓果然没说谎。
四个人叫一小小田螺煲,几筷子下去,很快辣得全身冒汗。空调和店子一样老旧破烂,听得到嗡嗡响声,伸手凑上去,却是一丝凉风都没有。
每每在嘈杂声中大声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
这妞。一定是特意挑选这样热闹的喧嚣的时刻。
周栩生给她挟了一个鸭脚,说:“别难过。”
每每感激地笑笑,“我天天压着我妈妈转呼拉圈,她现在瘦了好几斤,变漂亮许多。”
陈皓接口说:“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妈妈。”
每每伤感地伸出手,摸摸陈皓的面孔,“你也就今天对我最好。”
陈皓白她一眼,“今天我原谅你,你尽可调戏我。”
朵拉冷哼一声,“讨厌!”
周栩生说:“没关系朵拉,今天你可以调戏我,我也全原谅你。”
每每哗地笑出声来。
朵拉涨红了脸,挟一颗大红辣椒,塞到周栩生嘴里。
每每好奇地说:“原来栩生也蛮可爱的。从前总以为他冷冰冰的,与木头人没两样。”
陈皓不服气,“跟我比,还是有差距的。”
周栩生谦虚地答道,“是的是的,如果要比愚蠢无知的话。”
每每又笑得东倒西歪。
吃到后来,陈皓提议要猜拳头喝水。
然后,他们每个人都喝了很多水。为了可以多喝水,他们又拼命吃辣椒。
夜深了才回到月光路。
他们约好在路口说再见。
朵拉几乎是哼着歌踏进家门。
家里很安静,电视机还开着,小小电炖锅还插着电,朵拉不用看,也知道娜姨是在煮绿豆粥。
她欢喜地叫:“娜姨!”
她给她打包了卤蛋和猪脚呢。
娜姨没有回答。
朵拉推开她的房门,娜姨侧躺在床上。朵拉轻轻走过去,伸手摸摸娜姨的头发,“娜姨,是不是不舒服?”
突然间她的手僵住了。
她尝试着再叫:“娜姨?”
窗外突然间起风了。
原来盛夏的风也可以这么冷啊。
朵拉奔到客厅打电话给周栩生,没有哭,只是轻声叫,“栩生,栩生……”
栩生和江叔很快赶来,江叔毕竟经验老到,粗略一看,就知道发生什么事,立刻踱到屋外打电话。
栩生把朵拉揽到怀里,轻声安慰,“别怕,朵拉。”
不不不。她不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了。
亲爱的人离开,这又不是第一次。
但她的泪汹涌地淌出来。
整个世界都湿了。
娜姨把她唯一的财产,月光路这套小小的房子,留给了朵拉。
周栩生一再要求她搬到自己家里去,朵拉拒绝了。
她总觉得,小屋子里还残留着娜姨的味道。偶尔看电视至深夜,仿佛还能听到娜姨在房里轻轻走动的脚步声。恍惚间,她好像还微微咳嗽两声。
娜姨显然一早预见会有这一天,把身后事全都安排妥当。
存折被她整整齐齐地夹在抽屉的相薄里。存折下的那张照片,是一张合影。很多人并列站着,看穿着就知道年代久远。但笑容烂漫,每个人的青春原本都一样。
朵拉在人群中找到了娜姨。站在她身边的恰是父亲。那时候的他们,多年轻啊。像此时的朵拉。
他们冲着镜头微笑,心无城俯,满怀期望。
朵拉怔怔地看良久。
然后打开了存折。钱真的不算多,朵拉思忖了一下,如果省着点,估计也只够支付她读完大学。
她突然想起来娜姨说过:“……你爸爸说过,会有钱打进账上来,是真的有,但和他说的数字完全不一样……”
娜姨带她去看过一次父亲。
那是她离开N市的第九十九天。
再次踏上N市的土地,她有点再世为人的无所适从感。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高楼大厦,源源不断的车流与面无表情的路人,一切都让她茫然懵懂。
父亲与母亲一块,葬在青山墓园。朵拉为此对娜姨充满感激。
城市里的山永远算不得高大巍峨,顺着石阶拾级而上,冷风迎面扑来,空气里充满阴深的萧瑟。
拜祭完父母,朵拉和娜姨在山间逗留许久。墓园安静,偶尔听得到隐约两声鸦叫。
娜姨说:“那些恨不得你过得悲惨,恨不得你死掉的人,可以回赠予他们的,便是更好地生活。”
朵拉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还有,我所承受过的痛楚。
七月的最后一天,是陈皓的生日。
该同学年满十九岁。
朵拉惊异地说:“你怎么这么老?”
陈皓很老实地回答,“小时候不肯努力读书,老是留级。”
朵拉叹道,“真丢脸。”
陈皓白她一眼,“再丢脸也要来参加我的生日哦。明晚六点。紫腾坊。”
朵拉答应了,甚至为着要送件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烦恼了好久。
第二天,照例去为周栩生做家教,这个名不符实的家教,神奇地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朵拉觉得自己的脸皮还真不是一般地厚。
周栩生坐在窗边,招手叫朵拉,“过来,我教你弹钢琴。”
朵拉磨蹭着不肯靠近,“明知道我从小就五音不全。”
周栩生笑了笑,坚持道,“我教你的这首曲子,你用一个手指就可以弹得下来,快过来。”
她只好走近去,不耐烦地坐到他身边,嘴里嘀咕道,“到底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周栩生教她的弹奏的是一首老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心不在蔫,不觉脱口问,“栩生,男生喜欢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周栩生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说:“谁生日?陈皓?”
朵拉答,“是啊。”轻轻蹙起眉来,“也不知道要送什么才好。”
周栩生的表情突然冷下来,他搁下手头的书,说:“阿姨怎么这么久都没做好饭?我饿了。”
他顾自朝餐厅走去。
朵拉有点莫名其妙,但很快又陷入了沉思中。陈皓到底喜欢什么呢。
午休时分她上街逛了一圈,踌躇良久,最后买下一个水晶球,一摁开关,水晶球里的两小人便开始缓缓旋转,雪花漫天飞舞,音乐轻轻响起:
Who can say where the road goes 谁能说出道路伸向何方,
Where the day flows 岁月流逝何处,
Only time……唯有时光……
And who can say if your love grows 又有谁能说出爱之成长,
As your heart chose 是否如心之所愿,
Only time……唯有时光……
Who can say why your heart sighs 谁能说出,当爱已飞走,
As your love flies 你的心何以叹息,
Only time……唯有时光……
朵拉听得悠然心醉。
礼物包好,她回到周栩生家。
他在院子里,和江叔在忙着。院子里堆着零散大小物件。
朵拉问,“这是干嘛呢。”
周栩生说:“院里搭个透明的玻璃罩子,这样雨天也可以在院子里看书写字。”
朵拉有点神往,笑说:“哦,好浪漫。”
周栩生微微一笑,“喜欢吗?”
朵拉答,“当然。”
周栩生看她一眼,“礼物买好了?”
朵拉点点头,趁机说,“我今天需要早点儿走,可以吗?”
周栩生闲闲地回答,“当然。”
他走近来,自圆桌上拿起一个小盒子,打开来,是一部白色手机,机壳外身,贴了大朵的栀子花图案。
“拿着这个。以后朋友间联系也方便点儿。”周栩生说。
朵拉不肯,“学生用不用手机有什么关系。”
周栩生说:“现在哪个学生不用手机?”他皱皱眉,“叫你拿着就拿着,我反正也是为了自己方便,随时可以找得到你。”
朵拉不做声。
周栩生只好出言恐吓,“那今天甭想提前收工。说不定还需要加班。”
当然不是真的。
但朵拉便收下手机,说:“那我走了。”
周栩生点点头,“我已经把我的号码帮你存好。摁下1号键,就是我。”
朵拉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我说,你要不要和我一块去?”
周栩生微笑着摇摇头,“不了,人家又没邀请我,我可不想自讨没趣。”
朵拉笑笑,“那我走了。”
周栩生挥挥手,“走吧走吧。”
他当然不喜欢她去,但是知道再怎么不情愿,也阻止不了她,倒不如大方地如她所愿,她快乐,他便也快乐。
朵拉找了好一会,才找到紫藤坊。
一间小小的冰吧,装修得很清新雅致,陈皓就站在门口等她。朵拉左看看右看看,有点惊奇,“就我们俩?”
陈皓说:“今天我生日,我最大。我说了算,姑娘,不得提出异议。”
朵拉笑了,“好吧,你最大。”
他牵引着她,走到紫藤坊的后院,那是一个非常狭窄的院落,偏偏还挤挤挨挨地种着许多花草,仅有的一点空地,搁着一张小小木桌,桌上摆放一只硕大花瓶,插满怒放的大红玫瑰。
朵拉忍不住失笑起来,“啊哟,陈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玩浪漫了?”
陈皓坦白地答,“其实我百度了好些天……”
朵拉大笑。
服务生陆续上菜,动作轻盈,似乎不忍惊破这一场温馨,朵拉不安起来,“咱们哪吃得了这么多啊,别这么浪费。”
陈皓叹息一声,“你好吵啊。”
朵拉取出礼物,“生日快乐,哪,生日礼物,快长快大哦。”
陈皓面孔微红,接过礼物,喜洋洋地说:“其实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和你,就我们俩,安静地,好好地呆一个晚上。”
朵拉愣了一下。
他喜欢她。她懂。
许多时候她也觉得迷茫,年轻如他们,真的明白什么是爱吗?这种太年轻的,没有经过考验的爱,应该撑不过岁月的洗礼吧。雨打风吹,也许轻易就能把其翅膀折断。
她想起来那一天,周栩生也曾问过她,“你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他?”
她答他,“嘘,本人尚未成年,不宜谈此敏感话题。”
晚上她把手掌摁在心上,许朵拉,你喜欢的是谁。
其实,哪里需要询问。
眼前这少年,他给过她温暖,给过她关爱,她一生都为此感到感激。
但是,她不曾为他心跳。
他总能让她的心变得柔软,但真的,不能令她心跳。
她的手机呜呜鸣叫起来。
陈皓扬了扬眉。
朵拉看也不看,除了周栩生,有谁知道她有了手机,会打她手机号?她直接关掉手机,抬起头微笑,“好,咱们俩,就安静地,好好地呆一个晚上。”
她可以给他的,能为他做的,她真的很乐意去做。
陈皓双眼发光,欣喜莫名,“谢谢你,朵拉。”
这一晚他的话特别多,甚至提起了母亲。
母亲长得很漂亮,月光路的八婆们至今还在津津乐道于她惊人的美貌。与此相反,陈皓的父亲其貌不扬,且个子瘦小,他们俩的婚事,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陈皓还记得母亲临走的前一日,特意带他去了动物园,他坐在她身边,右手被她紧紧牵住,他们看了狮子表演,再看海豚表演,母亲那一日对他特别纵容,甚至允许他一口气吃掉三个冰淇淋,晚上又讲故事哄他入睡,他趁机撒娇,“妈妈,今晚你陪我睡。”
母亲温和地答他,“好。”她手指温柔地抚他面孔。
他至今仍记得母亲手指上的微凉。
自第二天起,他再没见过她。
其时年幼,时时哭着追问父亲,每次都被父亲怒骂责打,次数多了,终于学乖,不再询问。
一转眼,便是十多年过去。
朵拉情不自禁拂他耳边碎发,轻声安慰,“她定有她苦衷。”
陈皓笑笑,“什么样的苦衷以至于抛夫弃子?”
朵拉哑口,想一想才说:“算了,今天你生日,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
陈皓轻吁口气,假装无谓地耸耸肩,“好。”他调皮地看着她,“这样吧,你给我唱首歌吧,这样我就会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朵拉睁大眼睛,挥手打他脑袋,“喂!”
陈皓一偏头,闪过朵拉的暴力袭击,眼神很无辜地看着她,“姑娘,我生日耶!”
朵拉低下头,假装认真地喝奶茶。
陈皓才不肯放过她,伸脚踢踢她,“喂!”
朵拉只得投降,“好好好。”
她哪里会唱什么歌嘛。
只好又唱: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
陈皓无声地笑起来,“你好像就会唱这首歌哦。”
朵拉不好意思起来,“我本来就不太会唱歌。”
陈皓无限欢喜,“谢谢你朵拉。自从我母亲走后,我还从来没有过过这么快乐的生日。真的谢谢你朵拉。”他情不自禁地握紧她的手。
朵拉的第一反应就是抽出自己的手,但他眼里的欢喜,让她的心微微一动,于是任由了他去。
他们一直坐到夜深。孜孜不倦地玩拍手游戏。
她想,她只能给他这么多。
他把她送到家门口,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他跳跃着渐渐走远,这才打开门,换鞋,打开电视,把自己扔到沙发上,这才懒洋洋地打开手机,打算给周栩生打个电话。
这小子,要是知道她从头至尾都更看重他一点,应该很得意吧。
手机一打开,短信汹涌扑来,全是系统提示,周栩生曾给她来电。
这人。假装大方地让她赴约,一转身却又着急地扩她。
她打过去,语气轻松地叫,“喂,栩生。”
“噢,许小姐。”
一听这称呼,朵拉就知道是江叔。只有江叔这种老套人,才会这么酸不溜秋地像言情片一样,动辄叫人小姐太太。
她坐起身来,周栩生才不会是随意让人接他电话的人,“咦,江叔,是你啊。栩生呢?”
“啊,栩生他出了一点事,刚睡着。”江叔说。
朵拉吃了一惊,警惕起来,“什么事?”
江叔说:“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朵拉腾地站了起来,“啊?”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之前的电话打来,正是因为周栩生摔伤。她后悔得要吐血,她怎么可以挂断他的电话,还自作聪明把手机给关了。
“他现在在哪,我过去看他。”朵拉急急忙忙地重新换上鞋子。
江叔犹豫一下,“栩生刚才交待过,要是你打来,让你早点休息,他没事了,不用来看他。”
朵拉一急,顿时就顾不上礼貌了,“你告诉我啊,他到底在哪?”
“海城人民医院。住院部二楼。18床。”江叔说。
朵拉冲出门去。
直奔到月光路街头,才拦到车。上了车,她才顾得上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间表,已经快十二点了。
她看过他打来的第一个电话时间,是九点钟,那么,他一人承受苦痛,已经有三个小时。照他的脾气,应该是就打了那么一个电话,其余的,应该全是江叔打的。
车子很快抵达医院,她太着急,下车的时候崴了一下脚,顿时半跪着几乎趴倒在地,钻心的疼直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顾不上察看一下膝盖是否擦破了皮,她半瘸着走进了住院部。
推开病房门,她一眼便看到了周栩生。他显然是睡着了,腕上吊着针剂,屋子里很安静,朵拉甚至疑心自己听到了药水滴答的声音。
江叔坐在窗旁,看到她便站了起来,叫一声,“许小姐。”
他这么一叫,周栩生顿时醒了过来,看到朵拉,努力撑起身体来,“噢,朵拉!”
朵拉扑过去,泪水直冲眼眶,“栩生!”
他虚弱地笑了笑,“喂,我又没死……”
她顿时生气了,样子像是恨不得踢他一脚,“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啊!”
他心里哪有不怨怼的。但看到她的这一刹,他整颗心都不禁为之融化。
心里一喜,眉目也缓和起来,“这么紧张我吗?是不是真的?”
这个人。
朵拉说:“本小姐心地善良,当然会觉得紧张啊。”
周栩生分明不信,却也不揭穿她。朵拉自觉面红过耳,顺手拿过桌上苹果,讪讪地说,“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周栩生答,“好。”
她边削苹果边问,“还疼不疼?”她白他一眼,“那么大个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要是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他接过话头,“摔出个好歹,叫我许朵拉怎么办才好?”
他本意是要取笑她,不想却触动她心事,她停下手上动作,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间便哽咽了,“是啊,如果你真的摔出个好歹,许朵拉怎么办?”
疼爱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她。叫她如何不惊怕。
他立刻后悔了,伸手轻轻掌掴自己嘴,“乌鸦嘴,乱说话。坏话不灵好话灵!”
江叔眼见这一幕,不禁好笑,插嘴道,“许小姐手机打不通,栩生就一直板着脸……”
周栩生顿时叫起来,“我哪有……”
抬眼看到朵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顿时一阵脸红,掉过话题问,“今晚开心吗?生日会都请了哪些人啊。”
朵拉心无城府,答道,“就我和他。”
周栩生微微一怔,轻轻“哦”一声。
朵拉丝毫未觉,把削好的苹果递到他嘴边,“来,老太爷,咬一口。”
她笑吟吟地,像全无机心。
呵。芥蒂在他心里,渐次生长成刺。锥心的,寝食难安的。
他坚持要江叔把朵拉送回家去。
“明早帮我带早餐来。”他哄她,“乖。”
她只好听他的。
夜已经太深,车子安静地驶进月光路,经过陈皓家。朵拉突然发现陈皓家竟然还亮着灯光,在一片黝黑当中,它家的光亮显得格外突兀。
车子往前驶走,朵拉心里诧异,忍不住回头多加打量几眼。
突然间想,也许是陈皓他,在和父亲庆祝生日。
嗯,一定是。
他一定很开心。
朵拉靠到椅背上,微笑起来。
第二天朵拉起得很早,在周记粥店买了肉粥和豆浆,匆匆赶到了医院。
周栩生还在睡。
朵拉凑上前去细细端详他,他睡着了的样子,与平时的他有点不同,睡眠让他显得更为平易近人了。眼睫毛老长,像足漫画里的美少年。
阳光自窗外扑进来,温柔地洒到他发上,鼻翼上。
朵拉不由得看呆了。
连每每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都没察觉。
“喂!”每每有点粗鲁地碰了碰她手臂。
她吓了一跳,“啊,每每!你怎么来了?”
每每说:“我去找你了,你不在。我就去了栩生家,江叔告诉我,栩生受伤住院了。”
朵拉侧过身,“怎么了?这么急找我?”
每每像是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我决定去薇姐那儿打份工。”
朵拉站起来,担忧地问,“每每,你行吗?”
每每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什么不是锻炼出来的。当初你行,现在我也行。别小瞧我。”
朵拉看一眼栩生,竖只手指在唇边,“嘘,我们出去聊。”
每每点点头。
两人一齐踱到楼下去。
栀子花盛开,空气里尽是淡雅的芳香。阳光明媚,青山与绿草都格外苍翠。
朵拉深吸口气,“啊,真香。”
每每像是心事重重,朵拉回头看她一眼,“每每,你有心事。”
每每犹豫一刻,才说:“昨晚陈叔叔开车撞了人。”
朵拉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陈叔叔?”
每每答,“陈皓他爸爸啊。”
朵拉吃了一惊,“啊?怎么回事?”
每每叹息一声,“好像是多喝了一点。其实他戒酒已有一段时间,昨晚不知道为什么又喝上了,开车回家的时候,就出事了……”
啊。
朵拉急问,“那人伤得重吗?”
每每说:“失去了一条腿。”
朵拉捂住嘴。
她们俩的目光相碰到一起。
每每突然哭了,“怎么办朵拉?他们才刚刚决定要好好过日子。陈叔叔已经跟街头那人家说好,下个月签下门面租赁合同,他的小超市就要开起来了……”
朵拉伸手抓住她,“走,我们去找陈皓。”
她匆匆给周栩生发条短信:陈皓家出了点事,我去看看,晚上来看你。
她俩直奔陈皓家。
陈皓家门大敞,陈父瘫软在沙发边,地上零散地滚着许多啤酒瓶,周每每抢先上前,叫一声,“陈伯伯!”
陈父置若罔闻,嘴角涎下口水来。
朵拉喃喃地,“陈皓呢……”
她找到房里去,房里空空如也,再去卫生间,院子里,都没看到陈皓,最后,朵拉走进了厨房里。
没想到,陈皓就半蹲在灶前,很认真地盯着一个小小电锅,朵拉疾步上前,“陈皓!”
他回过头来看她,甚至还温和地微笑了一下,“啊,朵拉,你来了。”他指指小锅子,“我在给我爸熬醒酒汤,我在网上搜了好久才找到的方子呢。”
朵拉一阵心酸,哽咽着叫,“陈皓。”
陈皓轻轻“嘘”地一声,“小点声,朵拉,我爸他累了,刚累着,咱们别吵醒他。”
每每出现在门边,“陈皓,事情怎么样了?”
陈皓像是如梦初醒,“哦,可能需要赔很多钱。”
每每松口气,“啊,没关系,咱们给他钱好了。”
朵拉捅捅每每手臂,“上哪儿找钱啊。”
每每这才惊醒过来,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我以为我还是千金小姐。”
朵拉想一想,问,“陈皓,你姑姑呢,事到如今,只好再找你姑姑了。”
陈皓突然间落泪,“我以为从此都是美好生活。”
命运真是残酷,它总是在人们最无防备的时候给予人们重重一击。
朵拉心下难过,但也只得强打精神,安慰他道,“没关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每每疑惑地问,“可是,为什么陈伯伯又突然喝起酒来?”
陈皓喃喃答道,“我生日,让他想起了我妈妈……每年我生日,他都醉得不醒人事……”
心里其实不无怨怼,父亲没有给他树立一个好榜样,他一次一次,让他失望。但是又能怎么样,他始终是他爸爸,他的至亲,他们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彼此。
水滚了,他揭开盖子,“你们先回去吧,朵拉,每每,我真的没有力气说太多话了。”
朵拉和每每对视一眼,默默地看着陈皓小心翼翼地盛出汤来,满足地深嗅一下,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朵拉轻轻拉了拉每每的手,低声说:“走吧。”
两人轻轻地退出房门。
陈父还在沉睡,电视机里在播放一档热闹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和现场观众都傻呵呵地笑着,完全不识人间愁苦。
白天的月光路,其实并不乏热闹,推着三轮车兜售水果的小贩,收破烂的开着嘈杂的小广播,来来回回地在小巷子里徘徊。
每每停住脚步,“朵拉,你准备去哪儿?”
朵拉反问,“你呢?”
每每笑了笑,“我妈找了一份新工作,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去看看她。”
朵拉“啊”了一声,“这样啊,哎呀,不如我陪你一块去看看阿姨。”
每每赶紧摇头,“不不不,你先别去,她会不好意思的……”
朵拉醒悟过来,“也是。那好吧,你去吧,多鼓励你妈哦。我去看看栩生。”
她们扬手道别。
朵拉到达医院的时候,栩生在看书。
朵拉眼尖,立刻看到她清晨带来的早餐仍然好端端地搁在小桌上,顿时诧异地问,“嗯?你为什么不吃早餐?”她紧张地上前去端详他,“是不是不舒服?没有食欲?”
栩生怔了一下,眼里微微闪过一线冷光,但立刻温柔地说:“我刚醒,还不饿,等下就吃。”
朵拉抱怨道,“都冷了。”
她完全不晓他心事。
他醒来只看到东西,没见到人,等再收到她的短信,一颗心顿时便冰凉起来。
陈皓比他更重要。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疼,疼得让他几欲不能呼吸。
朵拉站起来,“我去值班室给你热热。值班室应该有电炉子。”
他看着她出门,拿过手机给江叔打电话,“去查一下,陈皓家出了什么事?”
几分钟后朵拉端着碗走了进来,坐在他身边,“全吃光,一颗米也不可以剩下来。要不然我要你好看。”
他无声地笑了笑,“你喂我。”
朵拉顿时涨红了脸,“狗屁!”她粗鲁地说。
他嘻嘻笑起来,孩子一般固执地说:“喂我。”
朵拉嗔怒地看着他,他眨眨眼,等着她的回答。与他的对峙,她又一次败下阵来,嘟囔道,“讨厌鬼!”
汤匙递到他嘴边,他突然温柔地说:“朵拉,下星期你生日,我们办个生日会吧。这阵子大家好像都不太顺,干脆痛快地玩玩,冲冲喜好了!”
朵拉说:“啊。我生日了啊。这么快。”
真的好快。
朵拉的生日会就在家里举办。
她与每每提前一天收拾院子,逐一给关系尚过得去的同学打电话,去订蛋糕时意外碰到薇姐,索性把车房的一干人都邀请了来。
薇姐到得最早。
朵拉看到她,眼前不由得一亮。原来,穿衣打扮果真是能改变一个人的。薇姐真正有脱胎换骨的意味,且一开口就告诉朵拉,她每周有四个晚上去健身房学习肚皮舞。
每每很冒失地问,“那么薇姐,你现在和老公的关系怎么样?”
薇姐笑笑答,“好多了。我现在天天在外头跑外头玩,他倒变乖起来了。”她摇摇头,转身去厨房里找果盘,丢下一句话,“男人啊,总的就一个字,贱。”
朵拉笑,“你看每每,好像什么时候重新开始都不算晚哦。”
每每拿了抹布擦桌子,说:“我妈现在过得不错。不像是装出来的,精神确实好许多。她多年沉浸在麻将桌上,其实与社会完全脱结,如今天天上班下班,见的人多了,碰到的事多了,把自己的伤痛便看得轻了。”
朵拉有点好奇,“你爸呢?真的这么绝情?话说,那女人,看上去真的不像坏人嘛。”
每每倒也不动怒,淡淡地哼了一声,说:“那女人和我爸爸是大学同学。我爸那时候暗恋过人家一阵子。后来偶然遇上了,一听说人家离了婚,就粘上去了。”每每丢了抹布,转而去搬椅子,“如果换个男人,不是我爸,我可能还会称赞一下他的痴情。”
朵拉说:“书上说,男人最忘不了的就是自己喜欢的第一个女人。”
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于是不等每每答话,赶紧撇开话题,“周栩生怎么还不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听得周栩生在厅里应道,“我在这里。”
他带来了烧烤架,腌好的食物,一堆的瓶瓶罐罐,每每哗地笑了出来,“我的天,栩生你家里开烤肉店的吗?”
周栩生笑盈盈地,“朵拉生日嘛。”
傍晚时分,客人们陆续来到。朵拉心里惦记着陈皓,他说要来的,但迟迟不到。车祸事件已经过去半月,听说受伤者家属不依不饶,一定坚持要控告陈父。陈皓整日往返警察局,整个人消瘦得不成人样,嘴唇上满是泡。
小小院子被挤挨得热热闹闹,天色暗下来,月光淡淡,灯光却明亮逼人。
陈皓很晚才来到,大家都几乎吃喝饱足,听的听音乐,玩的玩牌,每每先看到陈皓,赶紧便迎上去叫他,“过来,陈皓!”
他神情疲倦,但仍然努力着微笑,手执一漂亮锦盒,“嗨,每每。”他端详着她,“你今天很漂亮。”
每每眼眶一湿,强笑道,“又不是我生日,不用哄我高兴。”她凝视着陈皓,“我给你烤点肉串。”
陈皓微笑一下,“好,谢谢每每。”
他的目光移到人群里,寻找着朵拉的身影。
朵拉在玩牌,周栩生就挤在她身边,大概是嫌她牌艺不精,不停地指挥她出牌,她很快就不耐烦了,抬起头就嗔道,“喂,闭嘴。”
她神态天真,表情似笑非笑,目光却温柔可亲。
陈皓的心不期然地被敲打一下,像生滚的水迅速烫过,狠狠地阵疼一下。
他顾自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这些日子,确实很累。来自身体上的,心灵上的。清晨他在镜中看到胡子拉茬的自己,真正疑惑不已。
每每很快找了过来,把烤好的肉串递给他。“朵拉在那边,我去帮你叫她?”她询问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不用了。她玩得正开心呢。”
他疲惫地把头靠在椅背上,轻轻瞌上眼帘,手里还拿着咬了几口的肉串。每每说:“喝点水吧。”
他没答她。
过了好一会,她才发现,原来他睡着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轻轻凑上前去。他睡得很香,甚至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他显然才洗过头发,额角的发还湿着,洗发水的香味很清新。
咫尺便是喧嚣人声,而这小小一隅,却似僻静小地。每每轻轻伸手取出他手里的肉串,想一想,到屋里找到一条干净毛巾,轻轻盖在他腿上。
夏夜的星空碧蓝无限,月光清明。
她情不自禁握住他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朵拉在叫她,“每每!每每!”
陈皓也被惊醒。
她吓一跳,立刻不着痕迹地松开他手,站起来大声应道,“朵拉,我在这儿!”
朵拉循声过来,一看到陈皓,顿时露出微笑来,“呀,陈皓来了!”
陈皓打起精神来,笑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他把锦盒递到她手里,“生日快乐,朵拉。”
朵拉抿抿嘴,“谢谢。”她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不能来。”她喃喃地,“陈皓,你瘦了。”
陈皓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的神情,“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为伊消得人憔悴嘛。”
朵拉顿时涨红了脸,啐他一口,“你看你看,狗嘴还是狗嘴,永远别指望它能吐出象牙来。”
陈皓笑了一会,突然说,“朵拉,我可能要先回去。”
朵拉愣了一下,但很快便露出一副理解的表情,“好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依依不舍,想一想便说,“这样吧,我们偷偷出去兜兜风?反正他们也正玩得开心,等会咱们偷偷回来,再切蛋糕好了!”
陈皓微笑,“好啊,叫上周栩生吧。”
每每此时才插上嘴来,“不用叫他了吧。你又不很喜欢他。”
陈皓说:“不叫他,他很快就会发现朵拉不在……”
每每说:“好吧,我去叫他。”
她走开去找周栩生。
朵拉说:“你爸的事怎么样了?”
陈皓说:“找到解决的办法了,没事的。别担心。”
他注视着朵拉,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抚一下她面孔,“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你,是巧克力,以后不开心的时候,就吃一颗。”
朵拉眨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陈皓总让她有不同往常的异样感。他仿佛心事重重,忧伤难解。但转念想想,家里出事,也难怪。
每每和周栩生走了过来,陈皓缩回手,挺直了身子,“走吧,我们开车去红河桥。夏天晚上的红河桥,是非常非常美丽的。”
每每雀跃起来,“好啊好啊。”
陈皓的目光落到周栩生身上,“我也开了车来。车子太破,朵拉和每每坐栩生的车吧。”
每每撇撇嘴,正想抗议,陈皓已经说:“那就这样定了。走吧。出发!”
出了门朵拉才发现,陈皓嘴里说的车原来就是那辆破三轮车,她张了张嘴,想劝陈皓别开车,大家一块坐周栩生的车好了,但稍一犹豫,陈皓已经坐上车发动了了车子。
朵拉也只好拉开车门坐进周栩生的车里,刚坐好,便听到每每说:“怎么陈皓有点怪怪的。”
朵拉问,“你觉得他哪儿怪?”
每每侧想一会,“好像又没什么怪。可就是,感觉不对……嗯,表情,他的表情怪。眼神也怪。”
朵拉叹息一声,白她一眼,“人家老爹有事,你还想让他怎么着。”
每每还是不甘心,“反正就是有点怪。”
周栩生淡淡地插嘴道,“他可能心情不好,可以理解的。”
他启动车子,缓缓跟在陈皓的三轮车后。陈皓开得很快,每每担心起来,“怎么搞的,那么个破车还开那么快。”
幸好通向红河桥的道路向来人烟寂寥,再加上最近在修整颇损的桥栏,到处堆着碎石细沙,偶尔有车急驰而过,便扬起一地尘土。
周栩生的轿车底盘矮,加上尘沙迷妨碍了视线,不由自主放慢车速,每每喃喃抱怨,“原来红河桥在大修吧,有什么好看的,全是灰。”
原本璀灿的路灯也仅有两三盏亮着。
朵拉突然担心起来,“臭陈皓开那么快干嘛。”
话音刚落,便眼见对面强灯射来,一辆大型机械车轰隆隆驶过来,显然也是断定此时夜深人静,此处哪有车来车往,车速因此奇快。
眼睁睁地,眼睁睁地。
看着陈皓的车笔直冲向大货车。
周栩生急踩一脚刹车。
朵拉猝不及防,脑袋砰然碰撞到窗上。
不过短短一瞬,陈皓的车倏忽往右冲去,夏夜的星空多么清明美好,三轮车直接越过已然损毁过半的桥栏,转眼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啊!
车里的三人几欲不能置信。
大货车置若罔闻,轰隆隆加速驶走。
朵拉只觉得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让她发不出声音。她使劲要打开车门,却是用力几次才终于打开。双脚一踏上坚实的土地,整个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还听到每每在歇斯底里地叫,“陈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