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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冷冬

有朝一日,她总会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毁了她的幸福,欺骗了她的父亲。

家破人亡,如影随形的痛苦,这些,她都会一一回赠予他。

天气越来越冷。小小海城的冬天,比N市显得更为霜冬严寒,朵拉很不习惯,成天笼着厚厚羽绒服,感觉自己笨得像只行走不便的肥厚企鹅。

她问周每每,“会下雪吗?”

周每每说:“也许会。也许不。”

朵拉有点向往,“希望会下雪。我还没见过雪呢。”

过了两天,陈皓兴冲冲地踢朵拉的凳子,“天气预报说,这周可能会有降雪。”

朵拉皱着眉,“你就是爱偷听我们说话。”

陈皓的表情无辜得要死,“其实是你们的嗓门太大了,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朵拉还是皱着眉,“陈皓,我最讨厌你上课的时候睡觉。你怎么老是睡觉。太丢人了。”

周每每立刻抢上来护住陈皓,“他爸爸嘛,晚上一喝醉就很烦人,陈皓哪有什么时间睡觉……”

陈皓打断了周每每,“好好好,朵拉,我保证,以后上课的时候再也不睡觉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栩生啪地合上书本,一脸的厌烦,他粗暴地踢开椅子,径直向教室外走去。

陈皓指点着他的背影,“真是一个怪人。又冷又傲。”

同学们都这么说他。男生们统一讨厌他,他气质清冷,与众不同,学业又异常优秀,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哪里只像个十八岁少年。女生们又统统对他充满好奇,她们喜欢交口传播与他有关的点滴,甚至连他衬衣上的袖扣都不放过,即便是周每每,也喜欢一口一个栩生,好像她和他很熟。

“听说栩生的身家背景很牛。”她说。

“听说他原来在N市最好的学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来咱们这小城市?”她说。

“听说……”

朵拉叹息一声,打断她,“我耳朵疼……”

元旦节刚过,朵拉就长了冻疮。一开始她自己也没发现,突然间就觉得脚疼,等晚上脱了袜子才发现,整个脚背都肿起来,摁下去就疼。

没法子再穿原来的鞋子,娜姨找来了一双布鞋。这是一双真正的纯手工缝制的布鞋,娜姨把它拿在手里半天,才笑了笑说:“从前听你爸爸说过,你奶奶最爱穿布鞋,你奶奶病重的时候,我自己做了这双鞋,想送给你爸爸……”

她微微眯缝起双眼,眼角堆起不容忽视的细纹。朵拉情不自禁握住她手,说:“谢谢你娜姨。”

谢谢你爱我父亲。

“我去宿舍找你爸爸,他就站在阳台上,和一个女生说话。不,是看着一个女生说话。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种样子。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欢喜……”娜姨惆怅起来。

不用说朵拉也猜得到,这双布鞋便是因此没送出去。

“是我妈妈吗?”朵拉问。

娜姨点点头,“你妈妈很漂亮。”

朵拉乖巧地安慰她,“娜姨你直至现在也很漂亮。”

娜姨笑,完全明白朵拉的意思,“他喜欢她,她再丑,再俗,再坏,再恶,仍旧是喜欢她,在他眼里,她的过错都值得原谅,她的顽劣都值得包容。我们对我们爱的人,都是这样。”她并不嫌弃朵拉年幼,她爱上朵拉的父亲,也不过如此年纪。大约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一时便情不自禁尽数倒出。她默默燃支烟吸上,“其实我很信命。信这世界,一切早已注定。”

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心态因此平和,愿望不能达成,并不会太过悲伤失望。

朵拉有点儿走神,她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不过也一平常少年,在朵拉看来,甚至还带一点笨拙的愚鲁。真值得庆幸,他竟然逢此厚爱。

娜姨亲自为朵拉套上鞋子,“外边好像下雪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朵拉一阵惊喜,“真的吗?”

娜姨微笑地点点头。

朵拉趿拉着鞋子便跑出门去,因为心里有期待,脚上的疼痛便变得无足轻重了。

娜姨没说谎,是下雪了,但是只是与雨点有异的那种雪米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还真算不上雪。朵拉有点失望,她想像的落雪的场景,是那种在电视上看到的,漫天飞舞的雪花,天地因此一片白茫茫。

大约是因为天气寒冷,连路灯光也显得格外萧瑟,朵拉呵了呵双手,正要转身回屋,突然间一瞥眼看到一个黑影,心里蓦地一动,站直了身体,凝神向黑影望去。

他没有选择站在路灯光下,如果不是太细心,还真难以发现他就站立在那儿。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朵拉能想像得出来,雪粒子打在他面颊上,又冰冷又疼痛的感觉。

她有点憎恨自己,因为喉咙不争气地发紧起来。

即便是在模糊的夜色里,他那副清冷的模样,也由不得人认不出来。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有那么一刹那,朵拉还以为他会疾步上前来,抓住她的手,恳求她的原谅。

但是他并没有。他只默默地原地站着,默默地看着她。她其实并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在看着她,她只是这么感觉着。

雪粒子越发下得急了,敲打着屋檐和档雨棚,发出咯咯的脆响。朵拉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下去了,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差点叫出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他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从容,和他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朵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有说不出的难受,像是目光犀利,穿破了厚重夜色,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他心里的悲恸。

曾经他视她若珍宝,要这样漠然地走过她身际,他的心远比她所能想像到的要疼。

她差点就妥协了。只要她肯轻轻叫他一声,“栩生。”他便会回过头来,像从前一样抓住她的手不放。

她没有。他于是也没有。

雪粒子无声无息地停止了飘扬,路灯光变得格外清冽起来。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在光影里格很是清晰,她有一千个机会叫住他。

脚上的肿疼分明起来,她蹲下身子,隔着鞋子柔软的布面捏了捏脚,疼痛让她情不自禁地皱起眉来。

这一夜她睡得很早。

她梦到了父亲。

非常小的时候,父亲最喜欢把她扛在肩上,稍大一点,就喜欢把她背在背上。偶尔会在她面前撒娇,“啊哟,爸爸没有力气背妞妞了,快点亲一个,亲一个爸爸就有力气了。”她乖乖地,就凑上前去,亲一下父亲的脸,父亲就呵呵笑。

许多人都明里暗里地劝说父亲再要一个儿子,他偌大家业,应该有个儿子来继承和发扬光大才对。常常是母亲不曾说话,父亲已经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有我妞妞就够了。”

偶然一天,朵拉听到母亲也在劝父亲,“不如,我们再生一个?”父亲说:“如果再生一个,我怕不能再一心一意只爱妞妞。”

朵拉在梦里也觉得心疼。父亲那么爱她,怎么会轻易抛下她就走?

她看到父亲了,他像从前一样微笑着注视着她。她欣喜若狂,紧紧抓住他的手,父亲温和地说:“朵拉乖,爸爸去去就回来……”

他骗人。

他轻轻挣开朵拉,朵拉哭泣着叫,“爸爸……”

她不安地焦燥地翻动着身子,额上渗出汗来,嘴里一直叫,“爸爸……”

突然一只温软的手掌覆到了她额上,“朵拉!朵拉!醒醒!”

朵拉蓦地惊醒过来。

娜姨拧亮了台灯,“做噩梦了?”

朵拉只觉浑身汗津津的,半晌说不出话。

娜姨转身出去,稍臾端来一杯热水,“来,喝点儿水。”

朵拉接过水杯,轻声问,“那天,是谁去看望过我爸爸?”

娜姨一怔,说:“小孩子家,问这个干嘛。大概是你爸爸的朋友吧。”她轻描淡写地。

朵拉抬起头来,直视着娜姨,“其实您和我一样,都有怀疑,是吗?”

娜姨躲避着她的目光,匆匆说:“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学校。”

朵拉固执地追问,“是谁?”

娜姨犹豫一刻,答,“我不知道。”

朵拉点点头,把水喝光,搁好杯子,躺下继续睡觉。

娜姨关了灯,并没有立刻离开。良久,才听到她轻声说:“朵拉,你要好好生活下去。有些事情,不懂得也许更好。”

总有一天。她会弄懂一切。朵拉咬咬唇。

期末考刚结束,朵拉便接到了来自某汽车美容店的通知,即日起,她将成为该店的一名服务生。

娜姨很吃惊,立刻说:“不许去。”

朵拉很固执,“我可以做的。不就洗洗车嘛。总不会比做高等函数更难。”

娜姨没好气,“我说了,咱们有钱。”

朵拉出其不意地抓过娜姨的手,“我们真的有钱吗?那你的手,怎么弄成这样?”

她清楚记得,初见娜姨时,娜姨的手分明柔嫩不似四十岁人,可这才多长时间,娜姨的手变得又粗又糙,她忍不住偷偷跟踪娜姨,这才发现原来娜姨竟然在街头的一家茶餐厅打了份工,娜姨收拾桌子的时候,朵拉就站在玻璃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娜姨几乎是有点笨拙地擦拭桌子,收拾碗筷。

娜姨触电似地缩回手,躲闪着说:“总之,你不能去。”她声音哽咽起来,“朵拉,你告诉我,从小到大,你做过什么?你会做什么?如果是因为跟了娜姨,就要受苦,娜姨怎么对得起你爸爸!”

朵拉强忍着泪水,“就是因为从前没有做过,所以从现在起,娜姨,我要一样样地学习。相信我,娜姨,我可以的。以后,我变能干了,我还要照顾你……”

娜姨猛地把朵拉搂在怀里,轻声啜泣起来,“你爸爸说过,会有钱打进账上来,是真的有,但和他说的数字完全不一样……”

朵拉挣开娜姨,目光倏地变冷,“娜姨,你是说,只要我父亲认罪,就有人会付他一笔钱,那笔钱可以保我一生幸福无虞。”

娜姨凝视着朵拉,半晌才淡淡微笑起来,“朵拉,其实太聪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她显然不愿意多说,“无论如何,说什么都只是猜测。所以,算了,朵拉。”

朵拉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抓住了些什么,又像是更糊涂了。但毫无疑问的是,那个去看望过父亲的人,是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

朵拉深吸口气,说:“娜姨,我听你的。”

没关系。有朝一日,她总会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毁了她的幸福,欺骗了她的父亲。家破人亡,如影随形的痛苦,这些,她都会一一回赠予他。

“车行天下”虽然挂着汽车美容店的牌子,其实只是一间小小洗车店,来来去去的也只是些低档小汽车和货车过来洗车,价钱便宜,因此也不太计较车子洗得是不是特别干净。

但朵拉干得很认真。没几天,所有老顾客司机都知道车行天下来了一个认真的小姑娘,不太爱说话,不爱笑,但干起活来毫不马虎。

老板娘很胖,其实才三十出头,因为胖,就有点儿现老,人人都叫她胖婶。

只有朵拉叫她,“薇姐。”

胖婶听到这个称呼,愣了老半天。

朵拉后来才明白,胖婶惯来咋咋呼呼地,穿着不讲究,满嘴粗口,她身体像是有点隐疾,和老公结婚多年也没有孩子,老公为此颇有怨言,据说在外头养了个乡下来的年轻姑娘,胖婶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整个人越发粗态毕现,经年顶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不像三十岁,倒像五十岁。

也许因为那声“薇姐”吧,胖婶与朵拉顿时亲近许多,许多时候胖婶便会在朵拉面前叹息,“做人没意思。”

一开始朵拉并不答腔,她自己也无穷心事无处排遣,更何况大人的世界分明距离她还遥远,她不合适发表意见。

但胖婶叹了几次,朵拉便忍不住说:“薇姐,换个发型吧。你头发厚,做个大波,一定好看。”

胖婶半信半疑,在朵拉面前磨蹭两天,才开了口,“朵拉,你陪我去做头发好不好?”

当然好。

从前的许朵拉,吃喝玩乐,穿衣打扮最是长项。

恰好陈皓开了新车来。噢,可爱的陈皓。因为朵拉的新工作,陈皓买了辆车,一辆非常破非常旧的二手吉普,据说花了四千块。

“我姑姑说,我想要什么她都给我买。”陈皓说。

朵拉咧咧嘴角,“你姑姑真疼你。”

陈皓侧侧头,“确实。”他目光里隐含笑意,“姑姑一辈子没结婚,没有孩子,所以特别疼我。”

朵拉顺口问,“你姑姑是不是很漂亮?”

陈皓愣了一下,说:“我没见过她。她每周固定给我写邮件。”陈皓皱皱眉,“细想起来,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只听爸爸说她很漂亮。”

朵拉说:“他们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

陈皓很肯定地说:“那是肯定。”

朵拉拍拍他的肩,“今天你自己洗车吧,我要陪薇姐去做头发。”

唔,陈皓的车,买来就是拿来洗的。天天洗。这样朵拉因为他,每天可以拿到提成两元。

胖婶很喜欢陈皓,陈皓一来,胖婶就推搡着朵拉,“去去去,快去帮陈皓洗车!”

胖婶在美发店里坐下了才说:“我年轻的时候,老公对我也很好。”

朵拉刷地红了脸,喃喃地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胖婶的头发做足一下午,效果显著,等美发师最后取下她颈上围巾,为她最后拢拢头发,满意地说声,“好了!”连胖婶自己都迟疑起来,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撩着头发,“朵拉……”

朵拉衷心赞叹,“好漂亮,薇姐,从现在起,你得要求每个人都叫你薇姐。你的人很美,名字也很美。”

胖婶,噢,不,薇姐,她最后又在朵拉的撺啜下买了套新衣服,又逛遍整条步行街,买下一个硕大的呼拉圈。

两人在初降暮色里回到车行天下。还有两名小工在擦洗一辆面包车,陈皓和另一名小工阿强坐在屋前,就着小小火盆烤火取暖。一干人一看到朵拉便叫起来,“朵拉!”再看向薇姐,顿时迟疑起来,“……胖婶?”

平时鲁莽粗放的胖婶,像初涉人生的少女一般,紧张略带羞涩,眼睛只看着别处。

朵拉笑咪咪地说:“大家鼓掌欢迎,咱们的薇姐!”

陈皓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拍起手来。阿强看了他一眼,也迟迟疑疑地跟着鼓掌。

薇姐很是不好意思,头一扬便说,“我请大家吃麻辣烫。”

另外两个小工恰好完工,一听这话,顿时欢呼起来,“哦耶!薇姐万岁!”

陈皓趁机说:“薇姐,不如我也来你这儿打工吧。”

朵拉推他一把,“你凑什么热闹嘛!”

陈皓正要开口,突然间一辆车悄然驶近,看那明亮车灯,就知道是辆好车。车子停下,熄了车灯,一个颀长身影缓步下车来,简短地说,“洗车。”

车行天下少有好车来,大家眼睛都不禁一亮。阿强抢先答,“好好好!”话刚落口,已经提着抹布上前。

朵拉心里却蓦地一颤。

陈皓已经惊讶地叫出声来,“周栩生?”

可不就是周栩生。

他表情冷咧,稍稍侧过身子,目光落在朵拉身上,“我要许朵拉洗。”

啊。

所有人惊住。

朵拉心里也惊骇不定。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从前的声音有多温暖,如今的声音就有多冷漠。

陈皓立刻蹦起来,“打烊了。要洗车明天请赶早。”

周栩生冷冷地,“一百块。”

薇姐开了腔,“一百块也不洗。走,朵拉,咱们吃麻辣烫去!”

周栩生说:“一千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薇姐正想说话,朵拉拉住了她,清晰地说:“我洗。”

薇姐的洗车行虽然生意还不错,但赚的都是小钱,洗一辆车不过五块到八块,小到摩托车才两三块,碰着熟人,还干脆免费送个人情,一天下来能进账个三四百块,已经算是件稀罕事。眼下只洗这么一辆车,就可以拿到一千块,真的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薇姐讪讪地,“可是朵拉……”她不是笨人,看得出来这少年是蓄意而来,而且,是专程为了朵拉而来。既然朵拉愿意自己出头,她又怎么舍得跟一千块过不去。

朵拉笑笑,“你们先去点菜等我,一会我就来。”她伸手撵人,“都走都走!”

陈皓说:“我留下来帮你!”

朵拉拉下脸,“你不走,以后就永远别跟我说话!”

陈皓吓了一跳,立刻乖乖地说:“好,我们走。那你要快点哦!”临走,恶狠狠地剜了周栩生一眼。

朵拉换上水鞋,戴上袖套,打开水枪。

周栩生退后一步,表情淡然。

天色黝黑得像口锅底,朵拉非常认真地擦洗着车子,眼泪生生憋回到心底,她安慰着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这真的算不了什么,从今往后,她遇上的,将比这个困难一千倍一万倍。

突然间,周栩生疾步上前,抢过她手中的水枪,大力甩到一边。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搂进怀里,力气大得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声音暗哑,像是无限痛楚,“朵拉!谁允许你来干这个的?”

从放寒假,他们一直没有见过面,朵拉听周每每提起过,他也住在月光路,一掷千金买下一幢别墅。别墅主人多年前去了国外,并没有出售房子的意向,但他给出的价钱着实诱惑人——呵,他向来擅长使用金钱这个武器,偏偏无往而无不利。

他身上有她所熟悉的稍嫌清冷的淡香,那是他惯常使用的一种洗发水。

呵,他的习惯和爱好经年不变。

有那么一刹那,朵拉差点就放声大哭了。天知道,她忍得多辛苦。从他不在她身边,她再不能放肆地生气,哭泣,她所有的骄纵任性全都收了起来,因为知道,没有人有义务容忍。

但她立刻想起来,她家逢不测,他的家庭却选择了袖手旁观,他们两家历来亲厚,但却在关键时刻抛下她们不管……

朵拉试图用力推开周栩生,可他丝毫不肯放手,他就在她耳旁哽咽,“朵拉,你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可是,你不要这样,朵拉,别躲开我,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当时除了带你走开,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他哭了。他的泪滴到她发上,裹到她脸上。朵拉的心登时软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只有她哭着闹着,等他来哄,什么时候看到过他哭?她记得小时候,他们各看一本书,她看了几页就不耐烦,非要看他的那本,他只不过说了一句,“等一会。”她就生了气,故意假装错手把他父亲最心爱的花瓶碰倒在地,晚上他父亲回到家里,他自觉地替她顶了缸,父亲勃然大怒,用尺子狠狠打他手掌心,手掌心红得似要出血,他也愣是一滴泪也没掉。

她的语气不由得温软起来,“你怎么哭了?”

听到她这话,他稍稍放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嘴角渐渐荡起一丝笑容来,“你肯理我了呀。”

朵拉撇撇嘴,“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我说嘛,干嘛非要弄得那么拽?”

周栩生的表情顿时不自然起来,“你冷冰冰地,我哪敢找你说话……”

这倒是真的,她一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他便失去主张,不敢贸然上来惊扰,要不是听说她跑这店里来干洗车的活,他或许就一直这么,远远地只观望着她,直到她肯主动招呼他,“栩生,你过来!”从前,她便是这样的,动不动就叫他,“栩生,你过来!”

他每日做梦,都要梦到她那时任性的样子。

朵拉挑挑眉,“那你今天还花一千块洗车?”

周栩生轻轻咳嗽一声,“我太生气了,你有事有困难也不肯跟我说,宁愿在这里洗车……”

朵拉说:“我们非亲非故的,我干嘛要求助于你?”

周栩生凝视着她,“你如果觉得这么说很解气的话,那就随便吧。”他回头看了一眼洗车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继续在这里做下去的话,我就有办法让它关门。”

朵拉又急又气,喝道,“你敢!”

周栩生气定神闲,“你看我敢不敢。”

朵拉恼怒地甩开他的手,掉头就要走,周栩生一把攥住她,“你来帮我做家教,我付你工资。我的作文老也写不好。”

朵拉执拗地一扬头,“我不!”

周栩生微微一笑,“我还可以让薇姐的老公和她离婚。”

朵拉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周栩生!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周栩生继续微笑,“为了你,我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得出来。知道我是怎么来到海城的吗?我绝食了整整三天,结果我妈什么都答应下来。”

周栩生的母亲姓夏,是个成功的商界女强人,当然,她的成功多少也沾了周父的光,可是整个家底便有了堂而皇之的来由。周父在外虽然是个人人敬之畏之的大领导,在家里,却几乎全是妻子说了算。他们婚后多年都没有孩子,她三十岁才怀上栩生,再加上生栩生时大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这场惊吓,决定了她在家中的地位,当然也让她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爱若珍宝,平时大多对他有求必应,虽然心里不喜他和败落了的许家还有关联,但眼睁睁地看着他竟然以绝食做威胁,心下恼怒,却又不得不妥协。周栩生因此,才得以如偿所愿,来到海城。

周栩生上前一步,面孔只与朵拉咫尺,朵拉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深处,那一点点坚持与凶狠,心里不由得一悸。

他感觉到了她的微微一颤,于是退开一步,轻轻放开她,嘴角带起一朵不置可否的笑容,“别逼我。”他声音轻似耳语。

朵拉看着他。

曾经有多熟悉,如今就有多陌生。

朵拉深深吸口气,“好。我答应你。”

周栩生胜利一笑,自包里数出钞票,“这是一千块洗车费。还有,从明天开始上课,上课时间从早九点至晚八点。至于工资,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她赌气地接过钱,转身就要走。

他在身后叫她,“我送你。”

她硬邦邦地答,“不要。”

他把车子开至她身旁,逼得她直往后退,他摇下车窗,面无表情,“上来。”

他一贯来忍她让她,但每每只要他一坚持和严肃起来,她就不敢再放肆。有时候她也会情不自禁地想,他真的是他之父母的完美结晶。周父在官场上的冷酷与威严,周母在商场上的世故与淡然,周父骨子里的柔,周母内心里的狠,他全都具备。

朵拉拉开车门,又狠狠甩上车门,冲着周栩生大声嚷,“你干嘛这么凶啊,你干嘛……”

突然地,他趋近来,轻轻吻住她。

朵拉呆住了。

她知道他喜欢她。从小到大,他一直喜欢她,他只喜欢她。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子过。他牵过她的手,她伏在他怀里笑过哭过,但是,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她。

她愣住了,不懂得反抗,也不懂得回应。

他说:“朵拉,我爱你。记住,朵拉,我爱你。”

她这才反应过来,顺手就打他脑袋,骂道,“喂,你这……你这……”

他接口道,“臭流氓,王八蛋,坏小子,混账东西……好吧,随便。”

他偷袭成功,心里无限欢喜,眼梢眉角全是笑意。

她瞪着他。

他愉快地说:“啊哟,到啦。你们慢慢吃,记住哦,明早九点,不许迟到。”

他替她打开车门。

陈皓一早看到她,站起来扬手叫她,“这里,朵拉,这里!”

朵拉头也不回地朝陈皓走去。

薇姐拍拍身边的凳子,“朵拉,来,这边坐。”

朵拉冲她笑笑,在她身边坐下,从包里取出那一千块钱,“别介意哦,薇姐,其实那个是我朋友,他脾气有点古怪,其实不是什么坏人……”

陈皓看了她一眼。

朵拉浑然不觉,“不好意思,薇姐,我以后不能去车行工作了,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今晚这餐呢,我请,谢谢大家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帮助!”

大家面面相觑,薇姐狐疑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做了?”

陈皓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是不是周栩生威胁你?”他一脚踢开凳子,“我找他算账!”

朵拉又急又气,“你打架很厉害是吧?动不动就打打杀杀!都说他是我的朋友了,给我介绍了一份别的工作……”

陈皓兀自不相信,“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朋友了?”

朵拉懒得理他,扭头对薇姐说:“薇姐啊,你虽然不是我的老板了,但总是我的薇姐嘛!我以后还陪你去买衣服!对了,我还要教你怎么挽回老公的心!”

薇姐脸红了,轻轻“呸”了一声,“小孩子,胡说八道!”

她生性粗放,并不以为诩,两杯白酒下肚,绯红着脸偷偷问朵拉,“到底怎么挽回男人的心?”

完全忘了朵拉只有十七岁。

朵拉一本正经地,“你要多多爱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人见人爱的美女,然后,还要会撒娇!”

陈皓耳朵尖,一听之下便嗤之以鼻,“不喜欢你的男人,哪怕你貌若天仙,手段万千,他也不会喜欢你。”

朵拉掉头喝斥他,“闭嘴!”

陈皓乖乖地闭了嘴,一脸受伤的表情。

阿强立刻安慰他,“女人不跟你见外,才会吼你骂你。”

陈皓立刻眉开眼笑,“阿强哥说得有道理。”他嬉皮笑脸地对朵拉说,“你要保证一辈子这样吼我骂我哦。”

他们一直吃吃喝喝直到深夜。连朵拉也喝了一小杯米酒。

陈皓送她回家。

天空明净得有点不同寻常,不像冷冬的夜,倒像初夏。

陈皓终于忍不住问:“周栩生那小子到底给你找了什么工作啊?”

朵拉说:“帮他补习作文。”

陈皓怪叫起来,“他功课那么好还要什么补习,明明是另有目的。”他赌气起来,“我也要请你帮我补习作文。”

朵拉伸出手,在陈皓脑门上狠狠弹一记,“别老是糟蹋你姑姑的钱。”

陈皓还是不爽,“那你别跟他说太多话。”

朵拉哭笑不得,抗议地叫道,“喂!”

陈皓闷闷地,“反正我不喜欢这个人。阴阳怪气的。”

朵拉微笑一笑,岔开话题,“我有点想吃糖。”

陈皓挑挑眉笑,“这里!我带着呢!”

他献宝似地掏出一颗酒心巧克力来,眼看着朵拉剥开糖纸,把糖丢到嘴里,他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话来,“朵拉,以后,只有我买的糖,你才可以吃。”

朵拉愣了一下,猛地想起自己也对他提过这么无理的要求,“你只能给我一个人买糖!”

朵拉好笑起来,“拜拜。好梦哦。”

早上七点钟,朵拉就醒了。海城冬天的清晨,天光迟迟未明,路灯光已经熄掉,行人稀少,月光路街头的早餐铺,蒸气氤氲,朵拉叫笼蒸饺,一杯豆浆,吃得津津有味。

突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说:“老板,给我来份和这位同学一模一样的。”

朵拉一愣,回过头,正碰上周栩生笑咪咪的眉眼。

他在她身边坐下,喜气洋洋,“我特意来接你。”

朵拉白他一眼。

他不以为诩,仍然欢喜,“我们会和从前一样。一切会和从前一样。”

他很自信地说。

朵拉每天给周栩生布置一道作文题。我的同学。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反正写人物可以写半个月,周栩生直叫苦,“所有认识的人都快写光了。”

朵拉不动声色,“这是在教你对任何人都要仔细观察。”

写完人物,开始写动物,周栩生说:“我总共就没认识几个小动物。”

朵拉仍旧不动声色,“写作文还需要多动脑筋,多查找相关资料,多发挥想像力。”

中午时分,周栩生让人备甜点,朵拉听到小石子砸到窗上的声响,她循声走到窗边,看到陈皓正站在楼下,使劲朝她挥手。

她冲他摆摆手,他坚持着,招手叫她下来。

周栩生拿来了黑森林蛋糕,“你最爱吃的,我专程让人从N市范记饼屋买回来的……”

朵拉打断他,“栩生,我出去一会。”

周栩生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冲他笑笑,“我只出去一会儿。不会超过五分钟。好吗?”

叫他如何能说不。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小跑着下楼,小跑至陈皓身边。

她微微仰起脸来,看着陈皓,“干嘛非叫我出来?”

陈皓说:“我怕那个人老是惹你生气,所以给你带糖来。”

他为她剥糖纸,吩咐她,“张嘴!”

她好笑,乖乖地张开嘴。

糖被他准确在丢进她嘴里,他期待地看着她,“是不是很甜?”

朵拉点点头。

他便笑起来,伸手摸摸朵拉的头发,“别跟那个怪物一般计较。要快乐哦。”

朵拉的眼里带起微雾来,“谢谢。”

她小跑着上楼,周栩生正在喝奶茶,样子很悠闲,朵拉不知为何一阵莫名的心虚,于是先发制人,“作文写好了?”

周栩生动动嘴角,“唔。”

朵拉说:“那么好吧,接下来的时间,看书吧,要想作文写得好,阅读是一定必不可少的……”

冷不防周栩生打断了她,“听说他爸爸是个酒鬼?而且很喜欢赌钱?”

朵拉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周栩生冷冷地,“别跟那种人渣在一起。”

朵拉听明白了,顿时脸一板,“不许侮辱我的朋友!”她恼怒地瞪着他,“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走了!”

周栩生眼里闪过一阵奇异的光,“你为了别的男生跟我赌气?”

她想回他,不不不,陈皓不是别的男生,当她最难过的时候,是他递给她一颗糖。

但她目光碰到周栩生的,不知道为什么便改了口,“他是咱们的同学。”

周栩生轻轻搁下杯子,不动声色地转过话题,“阿姨做了你最爱吃的酱血鸭,我们去吃饭吧。”

他率先起身向餐厅走去,朵拉看着他的背影,他好像又长高了一点,身上那种,每每出其不意就让她不寒而栗的气质更浓了。

一转眼,就春节了。

娜姨早早地就备好了粽子叶,预备要动手包几个粽子过年。朵拉从周栩生那里提前拿到了半个月的工资,偷偷地给娜姨买了条围巾。娜姨很是欣喜,一直围在颈上不肯摘下来。

这一夜一直煮粽子直到深夜,陈皓巴巴地又跑了过来,带了一小篮子炒板栗。

娜姨一看到陈皓就笑了,“好了,陈皓来了,我可就去睡了哦。朵拉,炉子里不用加火炭了,就这样小火再煮上半个小时就可以了。”

朵拉答应着,“噢,知道了,娜姨你快去睡吧。”

陈皓坐到朵拉身边,伸手就着炉子烤了烤双手,喜滋滋地说:“好暖和。”

朵拉笑了笑,说,“陈皓,唱首歌来听。”

陈皓为难地说:“我只会打架,哪会唱歌。”

朵拉眨眨眼睛,“可是我真的很想听你唱歌啊。”

陈皓涨红了脸,“我走了,我爸说今晚会早点回来。我回去等他。”

朵拉说:“我送你出去。”

他们并肩走在月光路上。

朵拉说:“不如劝劝你爸爸,少喝点酒,别再去赌了。”

陈皓答,“每次他都发誓,甚至要砍手剁脚,但没有一次能做到。”他还是高兴起来,“不过他今晚会早点回来。”

朵拉看他一眼,“你其实很爱你爸爸。”

陈皓笑笑,“哪有人会不爱自己的父母。”

朵拉冲口而出,“你妈妈呢?”

陈皓沉默下来。朵拉立刻后悔了,“呀,你不会唱歌,那我唱给你听吧!”

她轻声唱起来,“因为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夜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我的爱,等到老去那一天,你是否还在我身边看那些誓言谎言,随往事慢慢飘散……”

她的声音并不算动听,有几个地方还唱得走了调,但他听得心醉神迷。

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美好的一个夜晚。

多年后,他回忆起来这一晚,眼角情不自禁便盈满泪水。

正月初八,娜姨的生日。

朵拉坚持要为她过生日。陈皓信誓旦旦,“我要和朵拉一块给娜姨煮生日面。”

但陈皓一整晚都没出现。

朵拉很生气,切西红柿的时候把蒸板砍得当当响,嘴里不停地骂,“死陈皓,臭陈皓,说话不算话……”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朵拉才听说,陈皓的父亲被人砍杀受伤住进了医院。

朵拉立刻跑到了医院,找到了陈皓父亲的病房。但陈皓把她拦在了门口,朵拉气恼得很,“让我进去看看伯父。”

陈皓的脸色很难看,“不。”他抓着朵拉的手转身就走。

他一直把她拖到楼下,她嚷嚷道,“陈皓,你弄得我的手好疼!”

他终于松开手,看也不看她,“很丢脸,所以不想让你看到他。”

朵拉奇怪起来,“怎么了?”

陈皓微微苦笑,“他欠债不还,因此被人打伤……那些钱,都是在赌桌上输掉的,还有,我姑姑刚给他打了五万块……是让我们过年添些新家具的……”

他咬咬唇。他不愿意原谅母亲,因为她抛弃了他和父亲,毁掉了他的幸福和父亲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自尊与自信;他也不想原谅父亲,因为不过是一场失败的婚姻,就把他彻底击倒,从此耽于酒精与赌博……

他管不了父亲,只好任由他去。听多了父亲的赌咒发誓,他已经无动于衷了。幸好还有一个好姑姑,以至于他们的生活还能继续。父亲每次回家,不是醉意薰薰,就是口袋空空。他已经习惯了。

但蓦然间看到父亲头破血流,动弹不得的模样,他吓坏了。一辆面包车嗖地在门前停下,把父亲扔下,等他冲出门口,面包车已不知去向。父亲已经失去知觉,连疼也不会喊。

他打了120。

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父亲会死。

他整夜守在父亲身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他要他活下来,以便让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憎恨。

朵拉沉默一会,轻声说:“只有父母我们无法选择。”

陈皓看着她,微笑起来,“朵拉,认识你,真好。”他停下脚步,“你先回去吧。告诉娜姨,过两天我再补上她的生日面,请她一定原谅我哦。”

朵拉点点头,“好。”

她冲他笑笑,挥挥手转身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今天接到的两个电话,一个是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二十四小时之内,钱不到账,你就等着替你父亲收尸!”

父亲说,他被人骗了。他被人设了个局,不知不觉钱全输光,还亲手写下欠条。

“是他们合伙来骗我!”父亲仍不服气。

陈皓有拿过凳子直接砸他脑袋的冲动。

他强忍着说:“你不是常年混场子的吗?你不是天天说愿赌服输吗?你管人家是不是设局,是不是骗你,总之归根到底,是你技不如人。是你欠人家钱。你走进那地方的时候,不是应该想得到会有今天吗?”

父亲呆呆地看着他。

他长大了,父亲的说辞再不能随便敷衍他。

父亲皱皱眉,闭上眼,喃喃说:“头好痛。”趁势躺倒在床上,丢一个硬邦邦的背影给他。

他独自在楼下院子里发呆。

这时候接到第二个电话。

手机是父亲的,非常破旧。

那个却知道接电话的是他,“陈皓,我可以帮你。”

声音很熟悉。

“你父亲的钱,我可以帮你还,但是有个条件。”那边说。

这时候陈皓突然想起来,是周栩生。

周栩生语气淡淡地,像在和他讨论一道难解的数学题,“你转学。和你父亲搬离月光路。”

陈皓扑哧地就笑了出来,“周栩生,你真有够搞笑。你以为是在演电视剧?你有病啊你。”

周栩生并不生气,“你别不相信,生活本身比电视剧更精彩。”

陈皓说:“为什么?”

周栩生也够坦白,“我不喜欢你天天缠着朵拉。”

朵拉竟然还唱歌给他听。朵拉唱歌的时候,他就站在暗影处。朵拉历来最爱黑森林蛋糕,他又托人买了来,特意想要拿去给朵拉。

然后,他看到了他们俩。

没有月光,天光淡然,他们俩并肩而立,笑意盎然。

他不由得咬紧牙关。

那是他的朵拉。

陈皓追问,“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电话?”

周栩生好笑起来,“陈皓,你应该和我一样,已经足够十八岁,不会幼稚到连金钱是万能的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陈皓轻轻冷笑一声,“我只知道,我的答案是,NO。”

多年后,陈皓想起这一场谈话,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的博弈,从该时就已宣告开始。

第一次,陈皓拨通了姑姑的电话。

父亲一直说,“姑姑为人性情冷淡,其实和爸爸我并不算亲近,一再接济我们是因为早年你爷爷有遗训,所以,咱们别太去打扰她,免得她真以为咱们想沾她的光……”

陈皓很不以为然,姑姑在邮件里,态度一直很亲切,她给陈皓的感觉,对他还是很关心和疼爱的。

但他乐意听父亲的话。父亲少有正经地跟他说些什么或者是交待些什么。

电话很快接通,姑姑的口气显然不太好,“什么事?”

她的冷淡让陈皓迟疑了一下,拿不准是不是一定要向她求助。可是左思右想,除了她,他又还能去找谁?

那边已经不耐烦,“到底什么事?”

陈皓小心翼翼地叫,“姑姑?”

那边吃了一惊,半晌才试探着问,“小皓?”

听到是他,姑姑的口气全变了。这让陈皓突然有了信心。

姑姑狐疑起来,“怎么是你?小皓?出了什么事?”

“嗯,是这样,爸爸他昨天摔了一跤,伤着了骨头,要手术,嗯,我们,我们需要一点钱……姑姑您看您方便不方便……”连陈皓也佩服起自己来,说起谎来眼睛也不眨。

姑姑轻轻地笑了笑,“摔一跤也这么要紧?我年前有打钱过去。”

陈皓有点难堪,“那个……”

姑姑叹息一声,“小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说吧,需要多少钱?”

陈皓不自然地答道,“十万。”

姑姑说:“好。我明天就给你打过去。”

陈皓心中大石放下,真心实意地说:“谢谢。”

姑姑沉默一会,说:“小皓,你要乖哦。有什么事,一定要来找姑姑。”

陈皓说:“好。”

几天后,父亲出了院。

陈皓趁机劝父亲,“爸,找份工作好好做吧。”

父亲一口答应下来。

其实陈皓也没指望父亲能真的说到做到,他空口许下的承诺已经数不胜数。

但两天后,父亲特地买回一只烤鸭,对陈皓说:“爸爸找到工作了。”

虽然只是帮某超市开送货车,工资也不高,但陈皓很高兴。

他以为,从此后,一切会很好。

开学了。

时间真快。

坐在已经变得熟悉的教室里,朵拉真正感叹。小时候天天盼着快点长大,原来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从此后岁月便以飞的速度流逝。

周栩生坚持要朵拉每周末继续为自己做辅导。朵拉照例拗不过他。

不不不。确切地说,朵拉不太敢违拗他。

而栩生的家,实在又太过舒服。朵拉觉得有点羞耻,原来她始终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贪恋他家宽大的露台,午后温暖的阳光慵懒地洒在精致的桌椅上,他就在浓密的绿植旁专注地弹钢琴,他从小学习钢琴,如今技艺已然不差,流水般的琴声淌过深蓝天际,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朵拉每每恍然觉得,这中间的痛苦时光从未有过,他和她,一如从前,从未领略痛苦,彼此间从无隔阂。

座位重新做了调整,他们之间隔得远了,陈皓脸皮厚,一下课就要蹭到朵拉身边,天南地北地八卦个不停。周栩生始终保持着他那副冷冰冰的鬼样子,跟谁都不亲近。每次朵拉一瞥眼看见他的表情,总会不觉地收敛脸上的笑容,努力和陈皓保持一点距离。他再不动声色,她也看得见他心里的恼怒。

她并不想激怒他。抛开从前的旧情不说,他目前至少还是她的衣食父母。

整个三月,除了天气在渐渐变冷,还真没有什么新鲜事。

但是四月一号,陡然爆出古老师要结婚的消息!

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

教室里沸腾了几天。

“愚人节!假的假的!”“又老又没钱,谁会嫁给他?”“咄,古老师怎么老了?他还不到四十岁!摘下眼镜,还是很斯文的。”“啊哟,四十岁!四十岁还不老啊!我可不要活到那么老!”

最后这句话是每每说的。

可爱的周每每拍着完美的小胸脯,“想起四十岁就可怕!”

朵拉好笑,进一步恐吓她,“听说年轻的时候越是长得美,老的时候就越是没法看!”

周每每使劲白眼给她。朵拉忍不住哈哈大笑。

最后消息被证实确切。而且新娘子年轻貌美,除了缺少一点文化,基本别无可挑剔之处。

陈皓扑过来,带来更惊人的消息,“听说,从前啊,老古和小朱谈过一场恋爱!很惊天动地的。只不过碍于当事人,大家都闭口不提。”

每每眨着眼睛,“哪个小朱?”

“朱梓然啊!”

朵拉和每每异口同声,“啊呸!”

陈皓说:“真的啦!”

周每每说:“怎么可能嘛!”

陈皓冷哼一声,“你们难道不知道,爱情是最最无法让人理解的一件事吗?而且还是老古老师抛弃了小朱老师!”

朵拉和每每再次异口同声,“啊呸!”

怎么可能,小朱老师虽然虽然古板,但细看看,其实眉眼也颇为清秀,稍稍打扮一下,绝不失为一中姿淑女。古老师听说也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穷困,但无论如何那外表,真的不像是被女人青睐的那一种。

而且而且,两个人都是那么奇怪的人,应该是八辈子打不到一起的那种才对。怎么可能谈过一场恋爱。是个正常人都会拒绝相信的啊。

朵拉和周每每一到英语课就使劲观察朱老师的表情。左看右看,始终没瞅出啥端倪。

古老师的婚礼定在28号。

朵拉和周每每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送古老师一个花瓶。

周每每抢着付钱,“反正算是咱们一块送的。”

朵拉拒绝了,“我有钱。”

是真的有。周栩生开的工资真的不低。朵拉把其中的一半拿给娜姨,另一半,就自己存着,以备急用。

为了这个,娜姨又落了半天泪。

花瓶包装好,暂时搁在店里,跟店家说好第二天十点钟来拿。婚礼十一点举行,正合适。

朵拉和周每每在月光路路口道别。

春天来了,月光正好。

月光路很安静。远远地,可听到商业街传来的喧嚣。

朵拉喜欢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路。

她一个人,缓慢地行走在月光里。

其实那盏路灯坏了很久,常常有热恋的情侣在无光亮的电线杆下悄悄亲吻。

朵拉已经走过去了,又退回来。

有个人半蹲在灯柱下,像在呕吐,又像在痛哭,平时朵拉绝然不会向这样的人多打量几眼,但不知为何,今次她总觉得有点不同寻常,那个人的模样,乍看上去,颇为眼熟。

她站立一会,犹豫良久,终于上前一步,轻声地试探着叫一声,“朱老师?”

那人身体一颤,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她头发蓬乱,脸上浓妆已是一片狼藉,双目无神,哪里像平时那个金钢般的铁面教师。

朵拉吃了一惊,赶紧伸手扶住朱老师,叫道,“朱老师,真的是你啊!”她手忙脚乱地在包里寻找纸巾,“出了什么事?朱老师?你怎么会在这?”

朱老师反手一握,紧紧抓住朵拉的手臂,情不自禁泪如雨下,“他明天结婚……”她犹如梦呓一般低语,“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对我说,梓然,对不起,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我想过一千次一万次……”

朵拉一时没明白过来,突然间陈皓八卦过的花边新闻瞬间里浮上脑海里来,她心里不由得一震,原来,传言竟然是真的。啊,原来老师也不过凡人一枚,也会为爱买醉,为情恸哭。她一阵心酸,拿了纸巾替朱老师细心擦拭面孔,低声说:“起来,朱老师,我送你回去!”

朵拉毕竟年幼,力气不够,怎么也拉她不起,心里又急又气,冲口而出,“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有本事去抢婚啊!到底是一时的面子重要,还是一辈子的幸福重要?大不了就丢一场脸,跟一生的悲伤难过相比,算得了什么!”

朱老师身子一震,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朵拉,“朵拉……”

“朵拉说得对。换了是我,任谁想动我爱的人,我跟他没完。”身后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语气轻描淡写。

朵拉回过头,叫一声:“栩生!”

栩生搭过手来,帮着朵拉紧扶一把,“努力做我们的楷模吧。朱老师,我挺你!”

朱老师慢慢站直身子,无声地笑了笑,“太丢脸了。”她轻轻捋一把头发,“两位同学,今晚没见过我。是吧。”

她精神一振,立刻恢复了身为师长的尊严,语气却仍然是缓和的。

周栩生说:“朵拉,你饿不饿?我让阿姨包了一点芝麻汤圆。”他径直牵了朵拉的手,转身走。

朵拉轻轻挣扎着,“喂,还没跟朱老师说再见呢。”

周栩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吧。还要说再见?人家朱老师巴不得咱们马上消失。”

朵拉撇撇嘴,“阿姨是不是真的包了汤圆?”

周栩生说:“你要是想吃,我就马上叫她包。”他示意她,“走吧!”

朵拉迟疑着跟上他,“可是,明天古老师真的就结婚了。”

周栩生头也不回,“那又怎么样?”

朵拉叹息一声,“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了吗?曾经相爱过,现在也不一定不相爱。她仍然记念旧情,他真的就全忘了?那些共同度过的岁月,真的轻易就能遗忘?

周栩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路灯光灰蒙蒙的,让朵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淡淡地说:“如果是我,决不会就这样。”他上前一步,轻轻为她拨弄被微风吹乱的发,“我爱的人,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等待她,眼里只有她,心里也只有她。”

他指尖微凉,目光专注,她的心不由得轻轻一动。

突然间他轻笑起来,“喂,许朵拉,不许你用这种眼光看我,不然……”他的笑容调皮起来,“我会亲你的……”

朵拉大骇,紧接着大羞,顿时退后几步,低声嚷,“滚你的蛋!”

她转身就朝家里跑,身后隐隐约约地,尚还传来周栩生的轻笑声。

28日。晴空万里,青山斐然,绿树张狂。

古老师的婚礼在海城大酒店举行。

这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老式酒店,至今酒店的大门仍然是沉旧老气的朱漆红,墙砖做旧似地到处剥落,在一群金碧辉煌的现代建筑中,倒显得别样出彩。它貌不惊人,收费却昂贵,当然服务也上乘。据说古老师的新娘子身家颇为浑厚,把婚礼诸项费用一概承担下来。

朵拉与周每每混迹在众多来宾当中,不住地听到人们小声议论,“真奇怪,怎么看上这男人的?又老……”“听说闹得要死要活的,非嫁不可……”

周每每看一眼许朵拉,问,“你能理解吗?”

朵拉答,“我能理解你,当然就能理解她。”

偏偏喜欢他,还能怎么样。

周每每向往地说:“我但愿死缠烂打,就可以得到喜欢的人。”

朵拉安慰她,“努力吧。也许努力总会有回报。”

周每每侧侧头,有点不满,“你觉得会吗?”

努力地去爱,就会得到一样的爱吗?连小孩子也知道这不是真的。只有努力扛包,才会得到更多小费,这才有可能是真的。

朵拉只好转过话题,“玫瑰花好漂亮。”

整个婚礼现场,目光所及,全都是玫瑰花。这场婚礼,真正奢侈浪漫。

朵拉看到了周栩生,天气温暖,他今日只穿了白衬衣黑裤子,简简单单,却显得异样精神挺拨。他手执礼盒,走向古老师。

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古老师的表情有点奇怪。他微微皱着眉,显然颇为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朵拉好奇心顿起,低声对周每每说:“不知道栩生跟古老师说了些什么。”

周每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栩生?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热了?”

朵拉脸一红,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栩生已经大踏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朵拉,我们快点走!”

朵拉懵懂,“啊?干嘛?”

周栩生简短地说:“朱老师自杀了。”

“啊?!”许朵拉和周每每的嘴张成了O型。

“走吧!”周栩生匆匆说。

一行三人着急地穿过人群,就快走出门时,朵拉回头张望了一眼,她很轻易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古老师,有人在恭喜他,他脸上带着微笑,但神情茫然。

突然间,朵拉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迅速掉回头去,站在了古老师的面前,“她仍然爱你,你确定你不再爱她?哪怕她死掉,你也不会再为她掉一滴眼泪?你真的可以继续这场婚礼?”她像炒黄豆,毕毕剥剥地,“如果你仍然爱她,却可以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那么古老师,我鄙视你!你是个懦夫!”

周每每已经扬声叫,“朵拉!朵拉!我们走!”

三个人才走到街道拐角,朵拉心急,“怎么搞的没有车!”一回头便看到古老师仓惶地奔出了酒店,顿时便停住了脚步,“古老师出来了!”

她惊喜地看一眼周栩生。

周栩生安静地看着越奔越近的古老师,嘴角挂一缕胸有成竹的微笑,朵拉怀疑起来,“周栩生!朱老师真的自杀了?”

古老师已然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她在哪?梓然她在哪?”

周栩生答,“淮南路……”

不等他说完,古老师已经匆匆离开。

朵拉叫,“喂!”

周栩生气定神闲地,“他仍然爱她。如果不爱,她死了又与他何干?”

每每疑惑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许朵拉松口气,“天哪,栩生,差点被你吓死!”

周栩生眨眨眼睛,“我猜你不希望他们俩分开,因此,找朱老师商量了一下,玩了一个小小把戏……”

朵拉忍不住微笑一下,“关键是,古老师心里真的有她……”

周栩生微笑着称赞道,“我的朵拉真聪明!”

周每每一听之下,故意浑身一颤,“我靠,浑身鸡皮疙瘩哦。”她狐疑地盯着朵拉,“我的朵拉?”

等周栩生一走,周每每便发难,“你怎么突然间跟周栩生这么要好?”她脸色难看得要死,“我不许你伤害陈皓!”

朵拉虚弱地抗议,“他这个人就喜欢胡说八道。好歹也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总不能为这种小事跟他翻脸。”

周每每仍旧板着脸,“我看得出来,周栩生心怀鬼胎!他对你心怀不轨!”

朵拉叫起来,“我的大小姐,拜托你换个角度,万一我和周同学有染,可不有利于你与陈皓的发展嘛!”

只听得周每每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陈皓会伤心的!”她斜睨着朵拉,“请你和周栩生同学保持点距离!千万别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哦哟,这傻妞!

朵拉只好投降,“我饿了,走吧,去吃点东西!”

因为古老师的婚礼,下午的课基本等同于取消了。周每每非拉着许朵拉,打了辆车,跑到城北洛阳巷子里去吃卷粉。

这是一家小店。非常不起眼,若不是周每每提醒,许朵拉根本不会多看两眼。

朵拉奇怪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周每每说:“我爸带我来过几次。”

店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每张桌子上都铺着清闲的绿格子布,桌子中央搁一只小小玻璃花瓶,插一朵淡雅的百合。朵拉凑上去嗅了嗅,不由得惊讶起来,“是真的花哦!”

店铺老板娘不年轻了,但打扮得很得体,听到朵拉的话,便微笑着接口道,“每一朵都是真的。”

朵拉更惊奇了,“每每,你爸,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吃东西?”

再干净雅致也只是个简陋的小地方,周每每的父亲总算是个成功男人,怎么会钻到这种地方找东西吃?

周每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里的卷粉真的非常非常好吃!”

她兴冲冲地招手,“多给我一点儿葱末!”

她们在店里呆许久。正值安静的午后时分,店里人烟称少,老板娘打开了音响,低低的音乐声便在小店里回荡起来。窗边搁着一个简易书架,朵拉顺手抽了本时尚杂志,哗啦啦地翻看。

她心里始终充满惊异,不住地朝老板娘偷眼瞥去。

老板娘解下了围裙,露出纯白衬衣和浅蓝长裙,整个人靠在懒椅上,吸支烟,那模样,只像个疲倦的寂寞白领,哪里有半分市井小妇的影子。

她分明对两个女孩另眼相看,不多时便嘱服务员端上来两杯奶茶,说明赠送。

傍晚她们才回到了月光路。

才至路口,朵拉眼尖,一眼看到娜姨,一手撑着墙,另一只手狠狠抵住腹部,身子半躬,朵拉抢上前去,清晰看到娜姨额上冷汗渗出。

朵拉惊呼,“娜姨,你怎么了?”

娜姨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尝试着直起身子来,朝她微笑,“啊,朵拉!”

笑容太过勉强,朵拉不禁心生疑惑,“娜姨,你是不是不舒服?”

娜姨辩解道,“哪有!”

话音刚落,眉头便又紧皱起来。

朵拉沉声道,“走,娜姨,我们去医院!”

娜姨急忙说:“不不不,不用,我这是老毛病了,回家休息一下就好。”

她甚至挣开朵拉搀扶,一个人勉力走在前面。

周每每轻声说:“改天还是劝娜姨到医院看看。”

朵拉突然想起上次在医院,娜姨自作主张便吩咐医生吊点滴,分明就是不想做体检。不不不,不对,她是不想让朵拉知道她身体有恙。

一想到这里,朵拉顿时紧张起来。娜姨为什么要瞒着她?

晚上吃的是干捞面。

娜姨说:“朵拉,你至少可以学会做这个。”

朵拉撒娇,“不要。不学,我要娜姨一直一直做给我吃。”

娜姨的手怔在了半空中。

朵拉假装没看到,故意闲闲地问,“娜姨,你又熬汤了啊。”

平时她几乎没注意,屋角其实一直搁着一个小小瓦罐,此时正安静地伏在蜂炉上,任炭火慢慢煨烧。

娜姨笑了笑,“老人家喝的,不适合你。”

朵拉不再做声。

深夜她躺在床上,双耳竖着,直等到屋外的动静全然平息,这才下床来,赤着脚,无声无息地出门去。

院门外的垃圾袋,包扎得好好的,等待着第二天被清洁工人拎走。朵拉轻手轻脚地倒开来,果不其然,里头一堆的药草渣子!

她眼眶顿时一热。她其实应该早就发现了的。自从得知娜姨三天两头地跑乡下,每次都带回来一堆莫名其妙的花花草草,她就应该想得到,娜姨应是身体有恙,自己在寻找着药引子治。

她跌坐在台阶上。莫名的恐慌像暗夜的死寂,不动四色地四处弥漫过来。

她已经失去了父母亲,接下来,是否要失去娜姨?

突然间,一声轻盈的口哨声穿破了夜的沉静,不用抬头,朵拉就知道是谁来了。

她迅速把垃圾袋重新扎好,抬起头来,“这么晚了,你还跑出来干嘛?”

陈皓站立在蓝绒般的天穹下,微笑像星星一样闪亮,“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你。”

朵拉笑了,“你爸爸睡了?”

“嗯。”他在朵拉身边坐下,“他现在改好许多,虽然偶尔还喝一点酒,但是没有再醉过了。”

朵拉衷心地说:“太好了。”

她侧侧头,凝视眼前少年,“那你读书可要努力点。”

他抿嘴笑了笑,“放心朵拉,我会和你上同一所大学。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永远不分开。我只买糖给你一个人吃,而你呢,只可以吃我一个人买的糖。”

朵拉笑了,她伸手揉揉他的头发,“有时候我觉得你傻里傻气的。”

随随便便就说永远。真傻。这世上哪里真的就有永远这回事。

几天后的夜里,娜姨终于病发。

朵拉在梦中被娜姨的呻吟声惊醒,她睡意惺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得听到客厅里传来瓷器落地的碎裂声响,立刻警惕地冲出房里。

娜姨伏在沙发前,静静地。

朵拉只觉得一颗心狂跳得几欲蹦出胸腔。

她扑过去喊,“娜姨,娜姨!”

她努力着把娜姨的面孔翻过来,娜姨脸色白得毫无一丝血色。

朵拉急得快哭出来。

她抓起电话打120,可是太紧张,半天也说不出话,那头以为是恶作剧,“喂喂”两声,很不满地挂断。

再打过去,占线。

朵拉赤脚跑出屋子,一路狂奔至周栩生家楼下,使劲摁门铃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

阿姨来开的门,嘴里嘀咕道,“谁啊!”

她身后随之而来的周栩生却一眼瞥见朵拉,抢上前来,一把把朵拉抱在怀里。这个样子的她,他见过一次。那一次,他自乡下带她回家,她站在面目全非的家门外,就是这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沉着地问她。

她语无伦次,“娜姨……娜……她……”

他像是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随手把身上的外套笼到朵拉身上,迅速扭头对阿姨说:“立刻叫江叔开车来!”

他随着朵拉在巷子里奔跑。她还赤着脚,他心疼得要命,不知不觉更攥紧她的手。

他们刚奔进屋,江叔也已来到。他见多识广,一见此情形,一边大力把娜姨抱起上车,立刻把电话直接打至医院急诊室。

深夜里的医院有一种异样的静谥。

朵拉紧靠着周栩生,不肯让他离开半步。

一切由江叔操劳。

所幸娜姨很快脱离危险。江叔神情郑重,“她病情严重,医生说以后这类情形会经常发生,建议她入院治疗。”

朵拉张大眼睛,目光里一片茫然。

江叔进一步解释,“她身体早有问题,一直拖着不治……”

朵拉心酸。

是了。她怕花钱。她宁可为朵拉备下丰厚嫁妆,也不舍得为自己多付一点药费。

朵拉埋头至周栩生怀里,呜咽着哭泣,“栩生,你一定要帮我救娜姨。”

周栩生下颌顶在她发上,轻声然而坚定,“当然,朵拉,你不用担心。”

你不用担心,你要的,你想的,我总竭尽全力为你做到。

她失去父母虽然不是他之过错,但他始终觉得有欠于她。

朵拉微微仰起头来,整张面孔被泪水糊花,“我好怕……”

他知道。他知道她在怕什么。

怕被抛下。怕孤单。怕黑。

他揽紧她。

“有我在,你不用怕。”他耳语一般轻声说。

娜姨第二日便转进特护病房,娜姨不安,坚持要回家,“朵拉,不用担心,这次只是意外,其实那些草药很有用的。”

朵拉眼眶发红,固执地把娜姨摁在床上,“娜姨,你答应过我爸爸,要照顾我,要看着我长大,读大学,恋爱,结婚,生孩子……”

周栩生插嘴道,“娜姨,你尽管治病,你好了,朵拉才会放心,才会开心。”

娜姨眼见争执不下,只好微笑一下,大约是真是身乏体倦,轻轻闭上眼。

外头春光明媚,娜姨薄薄的身子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格外苍凉清冷。

朵拉又想哭了。

周栩生说:“来,我们出去散散步,让娜姨好好睡一会。”

他们一块下楼去。院子里绿树苍苍,栀子花尚未开放,鼻翼间却已似闻到其淡淡花香。

周栩生说:“我知道有个地方,种着大片栀子花,下个月带你去看啊……你不是最喜欢栀子花嘛。”

朵拉笑笑。

从前家里的后院里,也种着栀子花。母亲平时闲着无事,喜欢摆弄一点花花草草,不知不觉,便把后院拾掇成了一个小花园。朵拉只喜欢栀子花,图它够洁白,又因为它的花语动人:喜悦。

喜悦。听着多美好的一个词。

朵拉仰起头,微微出神一会,才说:“谢谢你,栩生。”她的目光落在他面孔上,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他眉尖那道疤痕,“我欠你的,怎么样才还得清?”

周栩生微微一笑,“不。我想要你一直欠我。欠我一辈子。我们俩永远也脱不了干系。真好。”

多么孩子气。

朵拉好笑起来。

周栩生转过话题,“我让阿姨煮了绿豆粥,我们先回家吧,晚上再来看娜姨,顺便拿汤来给她喝。”

他什么都替她想到了。

傍晚她与他一块乘车回家,此时才发现,他手腕上有磕破的痕迹,要不是天气稍微有点热,他挽起了衣袖,她还真发现不了。

她问:“你怎么弄的?”

他笑,“我开车,碰了一下。”他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

她顿时警惕起来,“你开车?你学车?碰了一下?这么一大块伤痕,就碰了一下?”

他支吾起来,“都结痂了,没事。”

她瞪着他,“谁让你这么不小心的?”

他看着她,笑盈盈地。

她有点着恼,“笑什么笑!”

一抬眼间,自后视镜里看到正在开车的江叔脸上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顿时一张脸刷地就红了。她偷偷伸脚踢了他一下,轻声嘀咕道,“笑什么笑!狗咬吕洞宾!”

他不动声色地挪过手,摸索着握住她的,轻声说:“我不放心你,娜姨住院的这些天,你搬去我家住。”

她的心顿时逃逸的小鹿般跌撞着狂跳起来,暗地里挣扎了一下,他促狭地在她掌心里掐了一下,她怕江叔发现,不敢再动,只得狠狠瞪他一眼,说:“我不。”

他根本不理她,只吩咐江叔,“打电话叫阿姨收拾一下房间。”

她知道反对无效,但还是努力抗议,“孤男寡女的,太不方便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吗?”

她的脸又红了,只好掉头去看窗外。

窗外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天边压着重重的云层,远处的建筑都罩在了湿润的雾气中,有迫不及待的商家早早地亮起了店子招牌,其实时间尚早,但阴沉天气让夜晚提前来临了,让人无端隐隐生出一丝惆怅。

周栩生说:“我只帮你请了一天假。”

她轻轻“嗯”了一声。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意外地遇上了陈皓,他站在一辆小货车旁,脸上好大一块油污,手里拎着一把铁锤。

朵拉惊喜地叫:“陈皓!”

陈皓回过头来,看到她,笑起来,“呀,朵拉!”他指指半个身子躺在小货车底的男人,“我爸爸,车子突然坏了。还赶着给人家送货呢。”

朵拉笑,轻声说:“喂,你老爸很努力!”

陈皓也笑,“听说娜姨病了,晚上和你一块去看她啊。”

还没等朵拉答话,周栩生已经插上嘴来,“陈皓,需要帮忙吗?”

他嘴里这么问着,但却袖着双手,根本没有一丝要帮忙的意思。陈皓瞥他一眼,说:“不用。”

周栩生便转头叫朵拉,“走吧,朵拉。咱们先进去,吃了饭好去看娜姨。”

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

朵拉犹豫一会,说:“你先进去,我跟陈皓说两句话。”

周栩生抬起眼来,面无表情地看了陈皓一眼,侧过脸却又温柔地对朵拉说:“那你快点儿。”

他进去了。

陈皓高兴起来,也不介意周栩生那嚣张张狂的样子了,“上周测试的成绩今天下来啦,朵拉,我英语考了八十分。”

朵拉笑,“哦哟,有点进步。继续努力哦。”

陈皓皱起眉来,“不过,你为什么老是处处让着那小子啊?还总是跟他在一起。我觉得他好讨厌的,一看到他我就觉得浑身发痒。”他想了想,纠正道:“不对,是拳头发痒,很想揍他一顿。”

朵拉白他一眼,说:“亲戚,我和他是亲戚……”

陈皓看着她,分明不相信。

朵拉只好轻咳一声,“我先进去了,等下还要去看娜姨。”

她转身就走。

陈皓赶紧叫她,“喂喂喂,等一下。”

她回过头来。

他伸手至衣服袋里,变魔术般地掏出一颗巧克力,“娜姨病了,你一定很难过。吃颗糖吧,会舒服一点。”

朵拉眨眨眼睛。

她又不笨。她知道他喜欢她。

她细思量过,她也是喜欢他的。这种喜欢,与对周栩生的喜欢总有那么一点不同。对着陈皓,她总觉得轻松自然,友好亲密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可是周栩生,她对他的喜欢,总带着一丝畏惧,这畏惧来得莫名其妙,却又无时不在。又有那么一点担心和紧张,好奇怪的一种感觉。

朵拉把糖塞到包里,朝陈皓匆匆挥挥手,“我先进去了。”

周栩生已然坐在餐桌边,很安静地翻看着一张报纸,朵拉小心翼翼地坐到他对面,假装嘴馋地伸手捉一块炸排骨,叹道,“啊呀,阿姨的手艺就是好!”

周栩生搁了报纸,表情淡然,批评她,“喂,你好像没洗手。”

她睁大眼睛,“我的手很干净。”又调皮地补充一句,“你知道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周栩生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

朵拉的脸直红到耳根子去。

他拿起咖啡杯,轻轻抿口咖啡,半晌才提起头来,缓缓问她,“你到底喜欢谁?是我?还是他?” KinnhhIPBpLMV2waeZNfChtwuSSiFJLr6mp9t24FZAzUeQ/FRp4/X0nlXEHws0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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