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的她倒让他犹豫了。
他缓缓松开她。她转身走。腿脚轻飘飘的,幸好没有风吹过,不然她会像落叶,悄无声息地倒下。
一整夜都没睡好,电视机一直开着。许嘉臻没走,周宝言在房里,听得到他在厅里偶尔走动的声响。不知为何,她对他放松了警惕心,偶尔清醒过来的间隙,便会不自觉地聆听房外声响,感觉到他在,心里便涌过一阵莫名的安定与妥贴。
第二天醒来,已是午后时分。许嘉臻已经离开,烟灰缸里残留的烟蒂,明白昭示着他确实在这里呆过一整晚。屋子里仿佛还残留未散尽的烟草气息,周宝言不觉暗自深呼吸一下。有人相依度过冬夜的感觉有点奇异。转瞬间,她又不禁嘲笑起自己来,不知是不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她好像越来越渴望一点温暖与慰藉。
她转而走进浴室里,洗手台上不动声色地搁着一支小小护手霜。宝言认真打量一下,惜她英文太烂,见识也不够广,完全没看出来是什么牌子。她打开瓶盖,深嗅一下,隐约清淡的馨香,她嘴里嘀咕道:“咄,好人也不肯做到底,为何不一并准备面霜眼霜?”
心里却是小小的喜悦升腾上来,稍稍洗漱一番,把手霜塞到包里,叫辆车回家。
踏进家门,现实与理智一同恢复,她深吸口气,打开电脑上网,再度订购了三十件毛衣裙。店家很高兴,主动提出来赠送她本人一件经典款。周宝言趁机提出来,“以后还将长期合作,能否再给我优惠一个点?”
店家ID名叫冰美人,但人并不如其名,相反,反而与宝言聊得甚为愉快,她稍事犹豫,答允下来。周宝言心情大好,想起昨晚许嘉臻的提议,决定上街去买些小花布和小珠子,再做几个蝴蝶结。不过是花费少许手工便可得到不菲回报,何乐而不为。
许嘉臻发短信过来:“我饿了。”
周宝言哭笑不得。
她已经发觉了这个男人的两面性,一会儿孩子般调皮无赖,一会儿成熟男人般冷静淡然。他真的让她有点晕头转向,但她谨记给自己定下的准则:他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不理他,把步行街的小店几乎逛了个遍,美貌的碎花布格子布让她眼花缭乱,价钱还便宜得不可思议,她一口气买了十几种。顺势又买下一堆五颜六色的珠子。
等买齐所需物品,已然临近傍晚。周宝言一边往家走,一边给许嘉臻发短信,“许少,你的车……”
许嘉臻很快回复:“我饿了。”
我靠!
周宝言只好答道:“过来吧,请你吃东西。”
许嘉臻还真不客气,稍倾便已摁响门铃。周宝言随时不忘挤兑他,“许少还真闲。”
许嘉臻点点头,“像我们这样的有钱人,想闲就闲撒。”
周宝言瞪他一眼,做个呕吐的表情。
许嘉臻无奈,“我这不是说出了你的心里话嘛,你又觉得不爽。”他半躺在沙发上,“今天开了将近一整天会。累死我。你以为我真像你看到的这么闲。”
周宝言说:“辛苦了,许少,想吃点什么?”
许嘉臻反问道,“有什么可吃的?”
周宝言答:“有清淡鸡汤、红烧牛肉、大虾、泡椒凤爪、葱香排骨、黑胡椒牛排……”
许嘉臻惊讶地挑了挑眉,“这么大手笔?”
周宝言轻哼一声,“各种口味快餐面,许少喜欢吃哪一种?”
许嘉臻摸摸鼻子,轻咳一声,“你就这么招待客人?”
周宝言懒懒地答,“爱吃不吃。”
许嘉臻直起身来,凑近宝言,相距太近,几乎鼻子抵着鼻子,他眼珠乌黑,神情专注,“从来没有人这么怠慢我。”
周宝言避开他的注视,强撑着答,“你命真好,在有生之年终于碰上一个我。”
许嘉臻无声地笑了笑,“鸡蛋总有吧。”
他站起身来,自行找到厨房,打开冰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周宝言跟在他身后,不由称奇,“你会煮快餐面?”
许嘉臻打开炉火,往锅子里注水,“最拿手的一项手工活。”
周宝言不肯置信,“怎么可能。”
许嘉臻盖上锅盖,“又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有什么奇怪。小时候父母亲忙着打拼天下,常常丢我一个人在家。无师自通学会煮快餐面才不至于时时挨饿。”
周宝言点点头,作恍然大悟状,“家境宽裕后父母觉得对你颇感歉疚,从此对你有求必应……”
许嘉臻看她一眼,周宝言说:“一般小说上都是这么写。”
水滚了,许嘉臻撕开快餐面倒入锅里。
周宝言却好奇起来,“你们家做的什么生意?”
许嘉臻执双筷子,“酒店,百货……”
周宝言啧啧两声,“这身家!”
许嘉臻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要不要考虑从了我?”
周宝言吓一跳,退后一步,频频摇手,“抱歉,面孔不够国色,身材不够火爆。”
许嘉臻微蹲下身子在橱柜里取出两只碗,忙里偷闲地瞪她一眼,盛好面条,“哪,出去吃。”
周宝言还要追问,“话说,你父母偌大家产,干嘛不多生两个孩子继承?”
许嘉臻道,“谁说没有。有啊。我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
周宝言说:“听说一般这种家庭的兄弟都有不和。”
许嘉臻答道,“我与他素来亲厚,但与他妈颇有嫌隙。”
周宝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许嘉臻用筷子指指她的碗,“吃快点儿,不是说还要去卖衣服?”
周宝言兀自震惊,“他妈?嗯?什么叫他妈?你弟弟与你不是一个妈生的?你妈和你爸离婚了?还是,你妈妈……过世了?”
许嘉臻道:“呸。我妈身体好着呢。估计还能再活五十年。”
周宝言讪讪地干笑两声,“那他们是怎么离婚的?”
许嘉臻微微一笑,“你今天的问题真多。”
周宝言有点不好意思,拿过桌上的苹果顺势削了起来,她不说话,许嘉臻良久也没说话。苹果削好了,她递一个给许嘉臻,许嘉臻接过苹果,咬一口,笑道,“这苹果买了多久了,都蔫了。”
周宝言嘻嘻笑,“穷人,不计较这些。”
许嘉臻垂下眼帘,“有一天晚上,我爸当着我的面给我妈削了一个苹果。每次他一对我妈示好,一定有事发生。”许嘉臻微微眯缝起双眼,“他说,茵姨有了他的孩子。”
他的表情很平静,语气里却透露出些许悲伤。
“他要对她负责。我的父母辛苦赚钱,茵姨一直无怨无悔地跟随他俩。现在孩子大了,要上学,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父亲。他希望我妈妈能接纳她们母子俩。”他的手举在半空,良久地凝视着手里的苹果。
“后来呢?”周宝言情不自禁被吸引。
“我妈搬到了市郊的别墅。他们没有离婚,但她拒绝再与我爸共处一个屋檐下。他们还是夫妻,每逢出席某某必需的活动,仍然会扮演恩爱夫妻……”许嘉臻看一眼周宝言,“还有什么想问的?”
周宝言干巴巴地“哦”一声,心底里实在还是很想追问下去,那么那个茵姨呢?她真的就这么好意思霸占了昔日姐妹的丈夫,毁掉了一个家庭的完整?但嘴里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今晚借不借车我用?”
许嘉臻挫败地叹息,“走走走!”
他替她收拾纸箱和毛衣,径直走在前头,周宝言跟在他身后,步入灰暗楼道口,她才低低地问,“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些?”
他头也不回,只在微明的光线中轻声回答,“因为你也没向我隐瞒欢喜。”
周宝言一怔,强笑道,“卖完这些毛衣再请你吃饺子。”
许嘉臻答,“好。一言为定。”
他加快步子,“在这等我,我去开车过来。”
周宝言停住脚步,默默看着许嘉臻远走的背影。他身材修长,像是极喜黑灰两色。今日穿了一件深灰中长大衣,颈上随随便便系一条黑色围巾,映衬得他整个人更为英俊儒雅。
外人看来,他也应有尽有了吧,但其实也不过一个孤单长大的孩子。父母亲的决裂,永远是孩子的心头痛。再多的金钱,也无法弥补亲情的缺失。
她并不笨,听得出来,他并不怎么快乐。不知不觉,她已把他视为同路。
车子一径开至昨夜商场门口,这一次周宝言留意看了一下华华百货的硕大招牌。
看她在凝视硕大灯箱招牌,许嘉臻轻声解释道,“当年只是一家小小百货店,我父母名字中各取一字而成。”
周宝言叹道:“真是往事不可追,旧情不再……”
许嘉臻微笑,“我妈一直自责,觉得是他们失败的婚姻一直致我迟迟不肯结婚。”
周宝言假装了解地点点头,“是啊,她老人家不知道,其实是儿子贪玩……”
他与她都明白,这当然不是真的。
失败的爱情与婚姻,都会让人有恐惧感。害怕重蹈覆辙,害怕受到伤害。
周宝言拖出纸箱,许嘉臻抢过手来,“跟我来。”
周宝言又看到了昨夜的那个大婶,下意识地冲她微笑一下,大婶呆呆地看着周宝言,眼神奇异,分明是认定她脑子有问题,坐着宝马来兜售廉价毛衣。
许嘉臻把宝言引至墙侧,一扇小小卷闸门出现在眼前。许嘉臻弯下腰,一把把门拉起,一间小小的房间豁然出现在眼前。房间真的很小,不超过六平方,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处楼道口改装而成,整间房刷着淡淡米色,墙上已经着好挂钩,门边搁一只小小陈列柜。
周宝言惊异地看着许嘉臻,他脸上神情淡然,漫不经心地说:“原来堆几把扫帚用。我突然想起可以租给你。地方虽然小,但你这种小本生意也够了。怎么样?要不要签合同?”
周宝言心里喜不自禁,嘴上却不肯服软,“哼,真是无商不奸,就这么地都想着要赚人租金!”
许嘉臻也不拆穿她,只说:“明天弄个店牌挂上就更像模像样了。”
他替她把纸箱拖下车,“别太晚,十点钟我来接你。”
周宝言踌躇一下,“不用麻烦你了许少,我想多卖一点是一点。”
许嘉臻探究地看着她,“真的这么缺钱?”
周宝言坦白道:“我表哥即将回国,霞姨那里太窄,我们一直想换个大一点的房子。我欠她非常多。欢喜也想要一个公主似的房间。”
许嘉臻眸中晶光一闪,“不是你急,钱就会马上赚到手的。十点钟,商场准时打烊,你这里也不例外。”他突然伸出手,拨一把她头发,“加油,周宝言,希望有一天你能来找我,要求进里头上专柜。”
周宝言心里一动,终于道:“谢谢你,嘉臻。”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
许嘉臻眼睛一亮,笑起来,“第一次发现我的名字这么动听。”
他存心要她放轻松,她心里感激,伸手扯扯他颈上围巾,“你先忙你的去吧,再联系。”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许嘉臻怔了一下,他仿佛被触动心事,迅速地看了周宝言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动动嘴唇,微微点点头,驶车离开。
周宝言捋捋衣袖,开始干活。她挑出几件款式新颖,颜色亮丽的毛衣裙挂在了衣架上。她的货物虽然不多,但地方委实太窄,才挂几件,便已觉得拥挤,她只好把剩下的衣裙仍旧塞到箱子里,推到墙角。
正忙着,身后传来一个女声,“那个……”
周宝言回过头来。
原来是那个卖袜子的大婶。
她正无比欣羡地巡视着周宝言的小小根据地,“唉,你真好命。”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周宝言的命运表示羡慕,周宝言不禁有点受宠若惊。
“你这柜台没货摆?”大婶热切地看向她。
周宝言“啊”了一声,“暂时没想到搁些什么。”
大婶转动着眼珠子,热心地建议道,“小东西呗。发夹啊,小丝巾啊袜子啊什么的。晚上来逛夜市的年轻人多,最喜欢买这些小东西。”
周宝言得到提醒,“哦,这倒是真的。”她的蝴蝶结……
大婶小心翼翼地问:“刚才那男的,是你男朋友吗?”
周宝言皱皱眉,“嗯?”
大婶上前一步,“我认识他,他是华华百货的少东……听说早就有女朋友了……”
周宝言赶紧打断她,“婶,你那边,有客人来了,快点过去招呼客人吧!”
大婶回头一看,“哦……”她急匆匆地迈步走,胖硕的身躯与短短小脚搭配得奇异无比。
什么地方都有这样热衷于八卦的大婶。
周宝言打开靠在墙边的折叠凳,打算思考一下此间新店的名字。但思想有点涣散。她想起大婶说的,“……听说早就有女朋友了……”
她有点烦燥。这话为什么像一根棍子,突兀地就把她平静的心湖搅动得阵阵涟漪。
“美女!美女……”
她半晌才回过神来。
眼前的两个女孩已经捂嘴轻笑,“怎么做生意做的这么心不在蔫?”
周宝言忍不住脸红,“听到美女二字,就以为不是叫自己。”她笑吟吟地站起来,“两位才是美女呢。看中哪款,可以优惠点儿的。”
女孩中较高的那位眨眨眼睛,“都挺漂亮的。多少钱一件?”
周宝言答,“今天新开张,不喊价,每件八十。”
许是她们的年轻,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少,嘴一软,价钱就没往上扬。
女孩双眼晶亮,“我们挑十件,每件六十,好不好?”
周宝言有点纳闷,“嗯?”
矮个子女孩嘻嘻笑,“不瞒您说,我们带到学校里兜售,一件赚个十块钱,算贴补生活费了。”
周宝言恍然大悟,“哦。”
高个女孩试探性地问:“可以吗?要是卖的好,以后还来你这拿货。”
这话似曾相识,几天前自己也曾对别人说过。周宝言笑了,“行!没问题,你们挑吧。”
两个女孩挤进店里,周宝言只好退出店外。眼看着两女孩头抵头,不时微笑地窃窃私语,不时地伸手掐掐对方的脸颊与手臂……
周宝言默默地注视着她俩,莫名的惆怅像风,轻飘飘地扫过心头。
她记起她与夏婕的大学时代,无数次热烈畅想过,如何日赚千金,以便狂吃海喝,买衣服靴子,最好连价钱都不用计较……夏婕随手甩过一本书,眉眼稍抬,骄傲地说:“哪,周宝言,这两万块拿去,随便用。”
宝言吱吱笑,“好啊好啊,亲爱的你千万要朝这方向努力哦!”
宝言微微垂下眼脸,眼角湿润。
许是与莫栩宇的重逢,让她越来越多地想起夏婕。当她在校园的那小路尽头,看到与莫栩宇拥抱的女孩,竟然是夏婕时,心里的那座城池——关于爱情,关于友情,轰然倒塌。她无论如何没想过如此狗血的剧情会真的在生活当中,并且是她自己的生活中上演!夏婕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示过对莫栩宇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好感与兴趣,每次宝言提起莫栩宇,她总会打断她,“同学,咱换个话题吧。”语气不耐,像是对她的男人不屑一顾。
她失魂落魄地跑回宿舍,蒙头大睡。真奇异。她真的睡着了。还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是夏婕摇醒了她。她一睁开眼,就看到夏婕担心的眼神,“宝言,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还伸手来抚一抚她之额头。
她心疼。连呼吸都觉得心在疼。但却不动声色地说:“我没事。”
她从此不再见莫栩宇。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他在楼下堵她,抓住她的手臂疯一般地追问,“你什么意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冲他惨然一笑,目光落在他面上。
她一言不发。
这样子的她倒让他犹豫了。他缓缓松开她。她转身走。腿脚轻飘飘的,幸好没有风吹过,不然她会像落叶,悄无声息地倒下。
夏婕也跑来质问她,“你搞什么啊!人家莫栩宇怎么着了你?”
她头也不抬,淡淡地反问,“关你什么事?”
夏婕愣住了,“宝言!”
宝言站起来,啪地摔下书,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她们的友情在此刻分崩离析。
一开始宿舍同学还笑着打趣,“咦,这两人是怎么的啦,平时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一次两次,眼看她俩神色不对,从此再没人提起。
一直这样,到临近毕业,夏婕毫无征兆地提前离校。从此,她们再没见过面。
她是哪一刻开始不再怨恨夏婕的?应该是听说莫栩宇与那位蒋姓女生恋爱了的时候。呵,同病相怜让她放弃了对夏婕的怨恨。
“谢谢了!我们走啦!”女孩的娇笑声让宝言回过神来。
“好的!下次再来哦。”宝言赶紧微笑答道。
眼看时间也已不早,宝言把东西稍事整理,刷地拉下卷闸门。刚直起身,身后便传来许嘉臻的声音,“嗨,同学,下班了吗?”
宝言哭笑不得,“亲爱的,你真有空。”
许嘉臻正色道,“错,我是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接你下班。”
宝言道,“好好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许嘉臻扬扬嘴角,“我比较喜欢以身相许这种老桥段。”
宝言抬起脚来吓唬他,“无影脚!”
许嘉臻两手插在大衣口袋子里,笑眯眯地,“走罢。姑娘。”
宝言问,“去哪儿?”
许嘉臻道,“送你回家啊。不然你是想去……酒店?”他眼里饱含坏笑。
宝言眨眨眼,“谁怕谁。”她拿准他就嘴贱。
果然他笑起来,“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探询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不去了。太累,怕肥。”
他也不强求,启动车子径直往她家的方向驶去。她确实累了,靠在椅上只觉昏昏欲睡,突然间听到他问:“是不是很辛苦?”
她懒懒地答,“那自然。你去试试看。”
答完才醒悟过来,他问的,应该不是这个。
果然他说:“如果让欢喜跟他爸爸生活,是不是会轻松一点?”
她立刻警惕起来,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他注视着前方,淡淡地道:“你这样的条件,欢喜跟着你只会受苦。”
她像被蜂子蛰了一下弹起来,“停车!”
车子嘎地停下来。
她瞪着他,“谁让你来说这番话的?莫栩宇?”
他侧过头来看她,“你看,我就知道欢喜是莫栩宇的孩子。”
她一时语塞。想起那晚他问过她的,“他是欢喜的爸爸,是吗?”而她迅速回答他,“不是。”
他凝视着她,“他现在有条件给欢喜更好的生活。”
她气,“再说下去翻脸了!”还是给他留了余地,她再不识好歹,也知道他全无恶意。
他伸手来替她擦泪——她才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落了泪。
车子重新启动,一路无话。
宝言却再无睡意,广播声绵绵细语,她心头只是翻江倒海。
车子很快停在她之楼下,她闷声不响地拉开车门,径直走人。她实在不介意要在他面前维持所谓的风度。
一回到家里,她踢开鞋子,把自己丢到沙发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听到手机有短信的提示音,懒洋洋地不愿意拿过来看。
一个姿势不知维持了多久,她觉得自己仿佛都已睡了一觉醒来。四下里安静得让人惊异,步行街的那些喧嚣神奇地消失了。手机还在偶尔发出轻微短鸣,宝言拿过来打开短信。
是许嘉臻发来的:“他想要的是孩子。”
她啪地合上手机。
不敢想,不愿意想,她隐约的预感果然是真的。她从来不指望他对她尚存一线真心,突然间频繁找她,自然定有它图。
心里有事,一整晚没睡好,天才蒙蒙亮便已醒来。她跳下床,匆匆收拾一番,便出了门。打了个车到霞姨家,霞姨与欢喜正准备出门,看到宝言顿时就愣住了,不等霞姨发问,欢喜已经高兴地叫起来,“妈妈!”
宝言把欢喜搂在怀里,说:“我记得欢喜今天要去学舞蹈。我送她好了。”
她从来没有大清早地跑过来,要求送孩子什么的。霞姨满心疑惑,却是不便发问。
“跟婆婆说再见。欢喜,我们出发啦!”她轻轻亲一下欢喜的小面孔。
欢喜冲霞姨挥挥手,“婆婆再见!”
两母女下了楼,手牵手走在稍带寒意的朝阳里,欢喜很开心,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宝言心不在蔫,完全没听清欢喜到底在说些什么,嘴里只是无意识地“嗯哈”着。
突然间发觉欢喜停下了脚步,大眼睛探询地盯着她看,她怔了怔,问:“嗯,怎么了?”
欢喜有点不满,“妈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宝言赶紧点头,“有啊有啊!”
欢喜抿嘴笑一笑,“妈妈,我刚才是说,要是你可以天天这样送我就好了。我们要是住在一起就好了。”
宝言胸口一窒,眼泪顿时便冲进眼眶里。她微微轻咳一声,哽咽着说:“等妈妈买了房子就好了。”
欢喜向往地说:“妈妈,要是买了新房子,我的房间要刷成粉红色的。”
宝言答道,“那是一定的。妈妈一定把欢喜的房间布置得美美的。”
欢喜很高兴,招招小手,示意宝言俯下身来,宝言不明所以,微微躬下身子,问道:“怎么了,欢喜想跟妈妈说些什么?”
冷不防欢喜在她脸上狠狠一亲,说道,“妈妈真乖!”
宝言心头又是一紧,不由得紧紧搂住了欢喜。
因为经济不是太好,每次带欢喜出门,欢喜毕竟是个小孩子,看到新鲜有趣的东西便不肯挪脚,宝言总是搂住她,亲她一下,说:“欢喜真乖!”欢喜便懂事地跟随宝言离开。
欢喜偎依着宝言,微微扭动了一下身子,轻声说:“妈妈,我可不可以提个要求?”
宝言一口答应,“可以!今天无论欢喜提什么要求,妈妈都答应。”
欢喜用脸颊挨擦一下宝言的脸,“妈妈,下课的时候可以来接我吗?”
宝言道,“当然!”
欢喜看着她,“我想要许嘉臻叔叔一块来。”
宝言万万没想到欢喜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来,她愣了半晌才说:“许嘉臻叔叔……”
欢喜打断她,鼓起脸,“妈妈你刚刚才说什么要求都答应我。”
啊哟。
宝言卡了壳。
欢喜期待地看着她。
她吸口气,展开笑脸,“好,欢喜乖乖地去课,等会我和许嘉臻叔叔来接你。”
欢喜登时大喜,立刻伸出小指,“妈妈说话要算话哦,来,拉勾勾!”
宝言只得伸出手去,与欢喜拉勾。心头却是发起愁来,这种事,叫她怎么好去麻烦许嘉臻?
送别欢喜,宝言便掉头去寻找小广告装潢工作室,打算为自己的小店做块小小招牌,就叫“欢喜优品。”
最后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面里,以一百块的价格谈下来。店子小且地处偏僻,但生意却是不错,想必也是薄利多销的结果。宝言省了钱,心里畅快,便与年轻店家多聊几句,再看一眼时间,就快十一点,欢喜马上就放学了,可是……许嘉臻,怎么办好?
正犹豫间,手机响起来,竟然是许嘉臻。
像被人无端地窥见心机,宝言倒吓了一跳,接上电话便谄媚地问,“许少早!”
许嘉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听说你有事找我?”
宝言一头雾水,“嗯?”
许嘉臻咳嗽一声,“欢喜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有急事找我。”
宝言顿时一阵发晕!这小妞!
她反应敏捷,即刻说:“是是是。正想给你打电话……”
许嘉臻骄傲起来,“说吧,什么事。”
宝言撇撇嘴,语气却温和得要死,“是这样的,欢喜说,想让你去接她放学,她在上舞蹈课……”说到后头,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
许嘉臻显然大喜,“啊?真的?欢喜真的这么说的?”他笑起来,“好好好。几点?啊?那你在哪儿?好,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电话挂断了。宝言还有一丝发怔。怎么搞的,这一老一少,怎么会如此情投意和?
趁着等待许嘉臻到来的空闲,她在街边小店买一瓶水,用手机登录淘宝,径直搜索袜子。天气渐渐暖和,爱美的女人很快就纷纷穿上裙子,袜子必定好卖。
小美人先看到她,主动与她招呼,“嗨!毛衣裙卖得怎么样?”
宝言赶紧答,“很好呢。现在在外面,回头还去你店里挑点新款。”
“好啊。春装今日刚上市。你要给你最优惠折。”
宝言心下感激,“谢谢。”
“不知为何,觉得与你投缘。”小美人发来一个俏皮的表情。
“非常幸运。”宝言答。“我找了一个小小店面。”
小美人安慰她,“刚开始总是颇为艰难。”
“我打算一并卖些裤袜。”
“呀。我这里有。”
“啊。太好。”宝言喜出望外,还待多聊两句,微微抬眼间,发现许嘉臻的车正缓缓停靠路边,“我有事要忙,回头聊。”
“好。拜。”
“拜。”
她收好手机,打开水瓶喝水,许嘉臻已然走至跟前,漆黑的眸子打量着她,“和谁发短信这么痴迷?”
宝言答,“美男子。”
许嘉臻冷哼一声,“还有比我更美的男子吗?”
宝言猝不及防,一口水呛在咙间,顿时狂咳起来。
许嘉臻无辜地看着她,“怎么了?”
宝言咳得满脸通红,许嘉臻递过纸巾来,“真相总是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宝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说:“许嘉臻,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许嘉臻微笑起来,“那是一定的。”
宝言白他一眼,“走罢。”
许嘉臻跟在她身后,“我想请欢喜吃晚饭。”
宝言答,“不行。”
“我想请欢喜看电影。”
“不行。”
“玩电动?”
“不行。”
“我不想去你家。我不想跟你们一块吃饭看电影。”
“不行。”
话一出口,宝言顿时醒悟过来。许嘉臻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好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宝言伸手就掐他脸,“你这……”
两人都被宝言的动作吓住了。
宝言赶紧松了手,慌乱地说:“前面,拐弯处停车。”她挪过目光,两眼只盯着车窗外,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得许嘉臻轻笑一声,说:“欢喜爱吃什么?”他倒镇静,像若无其事。
宝言觉得羞赧,喃喃答,“漂亮的餐厅,好看的餐具,吸引人的食物。”
她总觉得愧对欢喜,因为太多地方不能满足欢喜,弄得欢喜心里有许多向往。许多盼望。许多梦想。这其中包括哪怕仅仅一只漂亮的勺子。
许嘉臻说:“太简单了。以后她想去哪,由我来操心。”
宝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用。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许嘉臻看了她一眼。
宝言又有点后悔,他明明是好意,她偏偏又不肯如他愿。
车子拐个弯停下,欢喜已经等在路边,到处张望。许嘉臻摇下车窗,扬声叫:“欢喜!”
欢喜转过头来,登时喜笑颜开,“许嘉臻叔叔。”
宝言听得失笑,欢喜的这个称呼真正奇怪,连名带姓的,听上去却另有一分意外的亲昵。
许嘉臻下了车,一把把欢喜抱在怀里,左右面孔狠狠亲上一亲,“啊哟,我的小公主!”
欢喜毫不认生,放肆地搂着许嘉臻的脖颈。
宝言看得呆了。
欢喜虽然性情开朗,在母亲的调教下也算得乖巧懂礼,碰到长辈总会礼貌地叫声好,但从来还没有与除开母亲与外婆的人这么亲热过。
她总觉得不安,叫道,“欢喜,下来!没礼貌。”
欢喜还没答话,许嘉臻倒抢先说了,“没事,我就喜欢欢喜小公主这样。”
欢喜登时像得了令牌,得意地冲母亲昂昂下巴。
宝言无奈,“别把她惯坏了。”
许嘉臻微微侧过身子,近似耳语般说:“我也想像这样子惯着你。”
宝言吃了一惊,再凝神看去,许嘉臻已恢复了常态,开始和欢喜一本正经地聊起欢喜的在校趣事来了。宝言几乎要疑心,刚才那一刻,是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
“欢喜想去哪儿吃饭?”许嘉臻温和地发问。
欢喜侧侧头,“许嘉臻叔叔家。”
“嗯?”许嘉臻愣了一下。
欢喜天真地眨眨眼睛,“好不好?”
许嘉臻轻咳一声,“好好好。”
他启动车子,一径驶向春江园。眼看着春江园渐入视线,他却又一打方向盘,宝言吃了一惊,“嗯,去哪?”
许嘉臻说:“超市。”他看她一眼,“家里可什么都没有。”
欢喜已经昏昏欲睡,一听到要去超市,立刻努力撑着清醒过来,“许嘉臻叔叔,我们可不可以买西瓜?”
许嘉臻爱怜地摸摸她脸,“欢喜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欢喜得令,一冲进超市,便像那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什么都觉得好,拼了命地往购物蓝里装东西。
宝言觉得难堪,轻轻咳嗽一声,“她平时很懂礼貌的,在你面前不知怎么搞的,特别放肆。”
许嘉臻动动嘴角,“我的荣幸。”
她不得不感激他。他虽然时时处处喜欢嘲讽她,但最后总懂得给她留足一份自尊。
最后他们大包小包地来到许嘉臻家。欢喜已经睡着,许嘉臻轻手轻脚把她抱至房里,宝言再次觉得不安,“让她在沙发上躺一下就好。”
许嘉臻目光一闪,问道,“宝言你为何处处要跟我保持距离?”
宝言反问,“难道不应该吗?”
许嘉臻无奈地笑笑,“太过于保护自尊是一种自卑的表现。”
宝言轻笑一声,坦白地道,“你说得对,我就是自卑。”
许嘉臻问:“为什么?”
“贫穷。老。”
许嘉臻接口问道,“包括欢喜吗?”
宝言愣住了。
许嘉臻淡淡道,“我只能说,如果你一直这么想,你就永远不会快乐幸福。”
宝言眨眨眼睛,泪水已沾湿眼睫。
她有心想辩解一下。不不不。其实不是这样。她只是在他面前,许是因为有了盼望,因此才觉得自卑。
他扶住她双臂,凝视着她,“在我看来,你很努力,很开朗,不算国色也自有动人之处,你还是个好妈妈。宝言,你有非常多的优点。会得到幸福的。”
宝言强笑一下,“许少,咱们还是先把米给淘了吧。吃饭事大。”
她微微挣开许嘉臻,自行朝厨房走去。
别的没留意,她的目光凝聚在刀具上。
“很贵。很烧钱。”她赞叹着说。
他不以为意,“你喜欢哪天我送你一套。”
她骇笑,“我更喜欢现金,不如兑现金吧。”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未尝不可。我甚至可开一张空白支票给你。”
宝言心下一怔,苦笑道,“打住打住。再说下去必然翻脸。”
许嘉臻退后一步,“我接个电话。”
他转身走出厨房。
宝言自行在橱柜里东翻西找,淘米,洗菜。心神恍惚。他显然对她有兴趣。为什么?她情不自禁不住抚抚面孔,并非国色天香,这个一早皆有共识,又下意识偷抚一把胸,更不算汹涌波涛——他究竟看上她哪一点?难道她有诱人之灵魂?想及此,她自己都忍不住失笑,低低“呸”自己一声。
突然听得像是门被打开,有温柔女声传来,“咦,没想到你真在家。”
许嘉臻显然有些惊异,“不是说在上海?”
女声娇俏一笑,“给你个惊喜嘛。”
宝言尽数听在耳里,心内警钟大响。糟糕,看来是真命天子驾到,这场景尴尬,怎生是好?
女子已发觉异常,“咦,你有客人?”
只听得许嘉臻平静答道,“有朋友。”
女子哎呀一声,“那,是不是不方便?”分明是试探。
许嘉臻像是笑了一笑,“没关系。进来吧。”
宝言有点恼怒,他完全可以找个理由,只要听上去还过得去,把她打发了也就是了,什么没关系?有关系得很。她现在的感觉像似小三偷吃,被正宫娘娘捉奸在床!
她心念电转,难不成要学习台剧里滥俗的情节,她大可大方地走出去,努力挤一副卑微的表情,十分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声明自己的身份:“我是他家的女佣……”
她自己都被这想法恶心到了。
突然间身边传来他的声音,“咦,你发的什么呆?”
她回过神来,“噢……”她定定神,目光苦恼地投向他,“怎么办好?”
他有些讶异,“什么怎么办好?”
她朝门外呶呶嘴,“你这不是有客人嘛……”
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双眼情不自禁地微微眯缝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怎么,你怕?”
周宝言迅速答道,“我怕你怕。”
这话好绕,但聪明伶俐的许嘉臻完全听得懂,他连嘴角都带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来,“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家里藏着个把女人算什么奇事,有什么好怕的。”他示意她跟着他出去,“来,我给你们介绍……”
要是目光可以变身机关枪,许嘉臻身上已然遍布枪眼。
周宝言无奈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厨房。站在客厅中的女子正在说:“你看你,这些书看完老是到处扔……”她穿着修身套裙,此刻微微躬下身子,收拾起凌乱的茶几来。
周宝言恰好非常完整地看到了她皎好的身段,饱满的胸,平坦的小腹,浑圆的臀部……她情不自禁地瞥了许嘉臻一眼。
许嘉臻轻咳一声,“宝言,你真是的,我刚刚才收拾好的,你什么时候又弄的乱七八糟了……”
女子吃了一惊,直起身,侧过头来。
周宝言也吃了一惊,但此情此景,由不得她多加辩解,只好一副委屈样,“人家哪有……”
许嘉臻投过来嘉许的目光,周宝言用眼神提醒他,“小子,你给我记着……”
女子惊疑不定的眼神落在周宝言面上,“这位是……”
许嘉臻道,“呵,宝言,这是我朋友康莉。很能干的哦,是一家时尚杂志的主编呢。《女人坊》,听说过吧!你呀,可要向人家好好学习!”
不用再多解释,鬼都听出来他的言下之意了。名叫康莉的女子脸色微微发白,良久才挤出一丝笑容,“哪里的话,嘉臻最喜欢胡说八道。”
周宝言像是找到了知音,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他这个人就这样,什么优点也没有,就长了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十句话里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康莉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周宝言又主动招呼道,“康莉吧,不介意的话我就这么叫你了哦。您坐您坐,等会一块吃饭吧,就快好了。”
许嘉臻叫道,“我不爱吃西红柿,你记住不许放。”
周宝言板起脸,“西红柿有营养,谁许你不吃的了?”
许嘉臻便闭了嘴,悻悻地拿过电视摇控器,冲着电视机一阵狂摁。
周宝言心里暗暗好笑,这厮,演起戏来还真不错。
康莉哪里还坐得下去,拿过包便道,“呵,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要先走,改天吧。”
周宝言有些遗憾,“啊,这样啊……”
许嘉臻也道,“啊,这样啊……”
结果康莉一出门,两人便笑成一团。许嘉臻伸出手来,怜惜地揉了揉周宝言的头发,赞叹道,“你演技不错。从哪学的?”
周宝言道,“你也不赖。从哪学的?”
许嘉臻笑。
从哪学的,当然是从生活。生活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周宝言侧侧头,“干嘛要她难堪?”
许嘉臻立刻否认,“哪有。我许嘉臻绝对不是那种人。”
周宝言“嗞”一声冷笑,说道,“好吧,那么为什么不喜欢她?”
许嘉臻漫不经心地答道,“因为我父亲喜欢。”
周宝言顿时坐直身子,“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
许嘉臻叹息一声,“姐姐,你的饭到底什么时候能好?等会欢喜可就醒了……你是不是要饿死我们?”
周宝言白他一眼,站起来走进厨房,“不说拉倒。”
她有点懊恼,她好像逾越了一点界限,他们之间,至多只可以结下吃喝玩乐的交情,他与父亲的关系如何,无论如何轮不到她来关心。
她起锅炒菜,专心致志地熬汤煎蛋。不出四十分钟,三菜一汤便整齐地端上餐桌。许嘉臻自房里抱出欢喜,欢喜明明已经醒了,但还是耍赖地窝在许嘉臻怀里。
周宝言解下围裙,向欢喜伸出手来,“来,宝贝,妈妈带去洗个脸……吃饭罗!”
欢喜扭扭身子,“我要许嘉臻叔叔带我去。”
许嘉臻抢着道,“我带欢喜去。”
周宝言恨道,“好好好,就你们俩好。”
欢喜抬起小面孔,笑,“唷唷唷,妈妈嫉妒罗!”
周宝言脸一红,斥道,“咄,小鬼头,少胡说八道。”
许嘉臻笑吟吟地看一眼周宝言,对欢喜低声道,“我觉得欢喜说得很对啊,妈妈就是嫉妒了。因为啊,她希望她永远是欢喜最喜欢的那个人。”
欢喜眨眨大眼睛,“妈妈永远都是欢喜最喜欢的那个人啊。但是,欢喜也可以喜欢别的人啊。”
许嘉臻微笑着轻轻亲吻一下欢喜的脸,“欢喜说得很好,欢喜很乖。”
但欢喜一转脸看到电视里正播放动画片,立刻挣扎着下来,大刺刺地指挥许嘉臻,“许嘉臻叔叔,你去给我拿毛巾来,我要看电视……”
周宝言轻喝道,“欢喜!”
欢喜侧侧头,一脸的天真无邪,“嗯?”
许嘉臻道,“没事,叔叔去给你拿毛巾。”他看一眼宝言,示意她别再说了。
宝言只好低声道,“你别太宠她……”
许嘉臻轻声道,“我的荣幸,你别介意。”
很介意。她想说的,渐渐地,欢喜会习惯,也许她也会。这世间最最令人害怕的,便是这样的依赖和习惯。
心头无故地便有些郁郁,吃了饭,便催促着欢喜走。欢喜还待撒娇,但看妈妈脸色,便收敛起来。小小年纪,就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妈妈的底线在哪里。周宝言牵住她软软的小手,吩咐她和许嘉臻说再见。
许嘉臻道,“我送你们。”
宝言轻声而坚决地拒绝,“不用了。”
许嘉臻看她一眼,也不再坚持。
进了电梯,欢喜才小心翼翼地发问,“妈妈,你怎么了?”
周宝言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反问道,“妈妈怎么了?”
欢喜道,“妈妈好像很不高兴,好像人家欠你好多钱。”
周宝言不由得笑了一下,说道,“你懂什么。”
欢喜很不服气,嘟起小嘴,“妈妈就会小瞧欢喜。哼!”
周宝言捏捏她面孔。
把欢喜送到霞姨家,再回到自己的小窝,已经快十一点,她用冷水抹把脸,便打开电脑,第一时间联系“冰美人。”“在吗?亲?”
许是深夜,繁华忙碌的网站也迎来了略微安静的时刻,“冰美人”很快回复过来,“别客气,以后直接叫我小颖吧。”她开起玩笑来,“上次看到一个笑话,说的就是关于这个称呼的问题,你等等,我找给你看。”
果然不一会她发来一条笑话:
“顾客:亲,请问夏季大促销2—3折全场包邮吗? 店家:您好,请稍等,客服专员马上为您服务。 顾客:你怎么不喊亲,你这个服务态度绝对有问题。 店家:啊啊,不好意思,亲,我们全场包邮的,亲! 顾客:嗯嗯,那没事了,下次注意。 店家:……”
周宝言正拿了水杯喝水,一看之下,差点没一口水喷到键盘上。
小颖发过来一个笑脸,“怎么样,很有意思吧。”
周宝言答道,“是的,亲。”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把窗格子吹得咔地一声响,周宝言站起来关窗,细密的雨丝直扑到面上,带着冬夜独有的沁凉,让人不由自主地深呼吸。
她与小颖聊到深夜。
她问她,“为何对我格外关照?”
小颖沉吟一下,答道,“我看过你的微博……”
周宝言吃了一惊,“我的微博?”
她倒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开通过微博了。
小颖笑了,“只发过聊聊几条,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后来就加了你关注……你应该非常久都没登录了吧。”
周宝言细想一刻,恍惚记起来,好像是刚刚兴起微博的时候,自己凑兴开了一个,还和淘宝账号做了捆绑,但只玩了没几天,就再没登录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没让她放在心上的玩意,竟然为她带来一个朋友。
她不禁叹道,“生活真奇妙。”
小颖道,“可不是。我大学毕业后一直没工作,就天天在网上玩,没少挨我妈骂,我也是一时兴起就胡乱开个店卖东西,结果玩着玩着,就到了今天,每月都有不错的收入,买了房买了车,还认识了不错的男人……相信我,未来总是美好的。”
周宝言笑,“好的,亲,我相信你。”
“明天就给你发货。”
“好的。”
“拜拜。”
和小颖道了晚安,她试了几个密码,终于成功登录了微博。发微博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欢喜今天突然问我,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而欢喜就没有。”
“今天欢喜突然发起了高烧,打针的时候她哇哇大哭,我也哭了。”
“又失业了……”
就这么三条而已。
她自己也不禁失笑。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天边滚过沉闷的雷声,雨势大起来,周宝言发条新微博,“大雨倾盆,且让我相信,明天是一个新的开始。”
“欢喜优品”虽然店小货少,但胜在地段好,每到傍晚,这里的人流如海浪滚滚,随随便便就有进账。偶尔也有城管出没,但凡摆摊的都有默契,一发现城管身影,立刻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皆训练有素,一转眼就收拾停当,转眼间跑没踪影。待风平浪静,一行人又卷土重来,热闹繁嚣依然。
朱眉眉来过一次,站在店门边直皱眉,“这么小!”她抱怨道。
周宝言懒得理她。
她又说:“不过寸土寸金啊。宝言,那小子肯定对你有企图。”
周宝言答道,“我试过了以身相许,人家不肯。”
朱眉眉瞪大眼睛,“这不识抬举的货。”她瞥眼周宝言,怜悯地道,“不过也是,人家什么美女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也难怪人家不肯。”
周宝言虚张声势地抬起脚,吓唬道,“你说话小心点!”
朱眉眉嘻嘻笑,“我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
周宝言道,“哪认识的?网上还是酒吧?”
朱眉眉道,“网上。”
周宝言轻哼一声,“就知道来路一定不正。”
朱眉眉争辩道,“但是人真的不错。”
门外有人询问,“姐姐,袜子怎么卖?”
周宝言急忙把朱眉眉推开,笑着答道,“二十五块一双,两双四十五块!”
定睛一看,却是上次来的两女生,周宝言顿时笑,“咦,两位美女好!”
俩女生嘻嘻笑,“这些袜子都要了,姐姐能算便宜点不?”
周宝言疑惑起来,“都要了?”
俩女生道,“对啊。袜子最好卖!对了,姐姐,下次进点物美价廉的小内!我们定点来你这儿要!”
周宝言赶紧答,“好啊好啊!”立刻套上近乎,“叫我宝言姐吧,两位MM怎么称呼?”
“我是朵儿。”“我是娜娜。”两女生抢着道。
“真好听。”周宝言由衷道。“不瞒MM说,袜子这种东西就是薄利,我给你们算二十块一双,好吗?你们可以仔细看一下,这质量不错的,双层加绒的,所以稍微贵上一点点。”
“下个月姐姐可以进点丝袜罗。”朵朵自包里数出钞票,两女孩开始打包。
“好啊。一定要来光顾我哦。”宝言搭了把手,笑吟吟地把两女孩送出门去。
朱眉眉一直冷眼旁观,此刻才开腔,“一辈子就为赚这些毛票奔忙?”
宝言道,“我觉得已经足够好。”
朱眉眉摇摇头,“我想想就觉得害怕。”
周宝言道,“你少打击我。”她把店子简单收拾一下,刷地拉下卷闸门,“走吧,请我吃饭。我这么凄惨,你不可能不安慰我一下。”
两人打车直奔零零柒。
刚坐下,朱眉眉的手机便响起来,她微微侧过脸去接听电话,周宝言也不理她,顾自叫套餐和奶茶。
朱眉眉挂了电话,“我朋友说在附近吃饭,顺便过来坐坐。”
周宝言道,“新欢?”
朱眉眉道,“唔。”
她眼梢眉角都是笑意,周宝言不禁疑窦丛生,说道,“你好像动了真情。”
朱眉眉也不否认,“他各方面都合我心意。”
周宝言闭上了嘴。人生在世,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运气,就连相遇都要靠前世修来。她要是再多话,就有见不得朋友好的嫌疑了。
不一会,男人来到。高,五官分明,穿黑色中长风衣,鼻上架一副黑框眼镜,只这外形,周宝言已不得不承认朱眉眉的话有五分正确。
他主动介绍自己,“陈家伟。”
声音也好听。一只手轻轻横在小腹前,以防敞开的衣角碰到桌上餐具。
天色渐晚,风有些凉,他又提出来与朱眉眉交换位置,自己坐到了微敞开的窗旁。
连周宝言也不禁心动。
她偷偷瞥眼朱眉眉,平时那么泼辣嚣张的一个人,此时完全变成了羞涩腼腆的大家闺秀,像似初涉人世,又向往又惊惧,听到什么都觉得惊奇。偶尔还状似天真地发问,“真的吗?”
周宝言情不自禁地双手互搓下手背,含蓄地表达着自己的反胃感。
但鬼迷心窍的朱眉眉完全置若罔闻。
倒是陈家伟,生怕冷落了周宝言,不时关切地问一句,“再给您叫杯奶茶?”“要不要尝尝这里的炒鱿鱼?”
弄得周宝言怪不好意思的,干脆站起来告辞,“眉眉,我还要去看看欢喜,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朱眉眉一迭声道,“好好好。”
咄,这重色轻友的家伙。
周宝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走。
耳尖,听到陈家伟颇为不安地道,“她一个人,没关系吧。”
只听朱眉眉满不在乎地道,“没事,都那么大个人了。”
破妞。
周宝言喃喃道。
手机轻轻震动一下,“宝言,这周末抽个时间见个面好吗?”
是莫栩生。
当然不好。
周宝言删除短信,看看时间,已然快十点,欢喜早睡了。她上了一辆空荡荡的公车,径直走到车后厢坐下。本来只打算瞌上眼帘小憩一会,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最后被司机大婶叫醒。
“回家吧。”大婶很瘦小,工作服套上身上显得很是空荡,年纪应该不会很大,但一看就知道毫无保养的那一类,皮肤松驰,眼角下拉,头发也枯黄——即便这样,她看向宝言的目光也充满怜悯。
周宝言浑身不自在,腾地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车子已达终点站。她赶紧下了车,心里叫苦不迭。此地离家远着呢,没了公交车,打车也不容易。
她独自站在公交站牌下,夜色漫无边际,除开偶尔疾驰而过的私家车,哪有出租车的影子。
她只好掉头步行往家的方向走。
偏偏今天穿了一双高跟鞋,前些日子在网站参加的团购,今天清早才到的货,她贪漂亮,又因极少穿高跟鞋,实在想尝新鲜,谁知道,这会儿报应就来了。
她走了一会,脚便生疼起来,只好走走歇歇,到最后不得不坐在人行道上,脱下了鞋子揉脚。
她气馁得叹惜。生活真让人绝望,连个救美的英雄都没有。更绝望的是,她竟然连个可求助的对象都没有。
踌躇良久,她给许嘉臻发了条短信,“在干嘛呢?”
许嘉臻何等聪明,电话直接拨了过来,“啥事?”
周宝言有些汗颜,前两天才想着要跟这个男人拉开一点距离,这才多长一点时间,她就不得不求助到他头上。
她支吾着道,“嗯,也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无聊……”
许嘉臻哪里肯信,“真没事?”他淡淡地,“那我挂了哦。”
周宝言赶紧叫道,“喂喂喂……”
“嗯?”
周宝言终究丧了气,说道,“我叫不到车回家……”
他那边沉吟半晌,周宝言灰了心,立刻低声道,“不好意思,我太冒昧了,你不用理我……”
他要误会她,那也是理所当然,她叫不到车回家,与他有什么关系?她就没一个可找的人了吗?偏偏要找他?他有一万个理由质疑她与拒绝她,她不怪他。
许嘉臻打断了她,“你在哪儿?”
周宝言说:“11路公车的终点站……叫做麻村路尾……”公交站牌上是这么写的。
许嘉臻道,“离我这边有点儿远,你找个地方坐等我……”
周宝言道,“好……”
一听就知道他没来过,这种地方,哪有什么地方可坐的?到处黑漆漆的,藉着灰昏的路灯光,远处大多是些低矮的旧民居,偶尔还可听到一两声狗叫,真叫人不得不疑心自己身处的并非省城大都市而是穷乡小僻壤。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连路过的车辆也几乎没有了。整个苍穹之下,仿佛独剩下一个周宝言。更糟糕的是,下雨了。雨不大,风大,头顶上虽然还有尚可遮雨的边檐,但雨丝被风一吹,直往人身上扑。周宝言把大衣领子高高拉起,试图捂住整个头脸,但只是徒劳无功。
不知过了多久,周宝言觉得自己就快被冻成一根石柱子了,一阵刹车声响,她刚抬起头来,车子已停在身边,许嘉臻打开车门,大踏步走进,不由分说地就把她的脑袋摁到怀里,半拥着她上了车。
车子里的暖气让她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许嘉臻看也不看她,说道,“你是不是一直这么蠢?坐个公车也能坐过头?”
周宝言不以为意,答道,“这只是意外。”
许嘉臻的语气多了一点讥讽,“是吗?你的生活里倒是有很多意外?你就不能小心点生活吗?处处那么笨,除了受伤害还有些什么?”
周宝言被他突如其来一顿数落,真有些莫明其妙,心里也几分羞恼,“那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许嘉臻冷着一张脸,“那你就别向人求助啊。有本事就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看看还有多少可伤的!”
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过话,他平时取笑她也好,嘲讽她也好,但从不曾带着这样的严厉和冷峻,周宝言的眼泪即刻冲进眼眶,她伸出手去扭开车门锁,车门毫不松动。许嘉臻踩下刹车,微微侧过头来,安静地看着她,“这么说你两句就受不了了?那么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周宝言泪眼婆娑,固执地低嚷,“开门,我要下车!”
车锁轻轻地“嗒”一声响,周宝言打开了车门,一头扑进雨雾中,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冷雨,不一会就淋湿了她的头发,心疼得厉害,像被一把无形的巨手紧揪着不放,不能动弹也无法挣扎,雨水和泪水混合到一起,糊了满脸,渗进嘴角。
蓦然间,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她,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把她塞到怀里,狠狠地,像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嗓子暗哑,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就这样,如果以后你伤心,你要哭,就来我身边吧。哭给我一个人听就好。”
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鬼话,她惊骇于另一个事实,她怎么会因为他流泪?她的心,不是已经修建得好似铜墙铁壁了吗?怎么会因为他的一两句话而几乎崩溃?他算什么啊他到底算什么!
她努力着要推开他,胡乱地擦了把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走开!”
他置若罔闻,再次强制性地把她的脑袋摁到自己胸膛,他不能告诉她,今晚他碰到了莫栩宇,莫栩宇淡淡地问起来,“咦,我的那位小师妹呢?”
他明知他是故意地,于是亦淡淡地答,“她约了朋友。”
莫栩宇微微一笑,像似不经意地道,“我记得她以前动不动就爱哭鼻子,现在还那样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是狠狠地给了许嘉臻一耳光。胸腔中顿时一阵怒火,却是无处发作。莫栩宇探询的目光还紧紧地盯着他,他只好努力挤出一线微笑,“可能她以前受的委屈比较多,但和我在一起就不会,所以不会哭。”
莫栩宇微笑地看着他,分明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他从前对这个表姐夫还是颇有几分赞赏,而今却是说不出的讨厌。
是的,我讨厌他。因为他先认识你。他在心里默默道。
周宝言还在拼命挣扎,“你这疯子……你……你放手……”
他微微俯下身来,脸颊贴住她的,“别哭了。”他的声音带丝颤抖,好像还在隐忍着哭腔,她被吓住了,停止了挣扎。他感觉到了,搂紧她,“走,我们上车!”
重新坐进车里,暖气迎面扑来,才觉得了冷。周宝言浑身打起颤来。许嘉臻伸手自车后座拿到毛巾,包住宝言头脸就是一阵乱擦,擦着擦着就隔着毛巾搂住了她。车子里安静得似无人声,窗外的风雨不停,温柔地敲打着车窗。
宝言的心轻轻一跳,突然间连呼吸也小心翼翼起来。许嘉臻取下毛巾,温柔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她,她的脸一阵发烫,有心想玩笑两句,却是嗫嚅着说不出口,他的面孔已然逼近来,微凉的唇轻轻地捕捉住了她的。
她大睁着双眼看他,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他有些羞恼,唇擦过她脸颊,附在她耳际,轻声斥道,“喂,闭上眼睛啦。”
她吃了一惊,耳根子都红透,但却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心头还在百转千回地悲喜交加着,她不会相信这是一场新的爱情的开始,但她放任了自己,他的怀抱如此温暖,她下意识地不舍得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