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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心未泯
童馨儿

第一章 有缘人狭路相逢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每不高兴、沮丧甚至小绝望,就会仰起头来,深呼吸,仿佛这样,勇气才能倍增,胸腔的愤懑才会平复。

十二月十八日。

周宝言照例又去了一趟峨城。不过才一年时间,峨城的高楼大厦又赫然冒出许多。原来并不宽敞的街道显得更为狭窄了,人像是更多了。这也难怪,前些日子峨城才刚刚成功地举办了一届以龙文化为主题的旅游节,一时间,前来峨城试图一窥龙之真面目的游人成倍激增。

周宝言觉得好笑,哪里就真有龙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一个用以宣传的噱头,但趁此多个去处打发时间,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下了车已然临近傍晚时分,周宝言叫一辆三轮车,开至冠山脚下,付了车钱,一个人向山上走去。

三轮车师傅好心地扬声提醒,“姑娘,天太晚了,最好别上山。”

周宝言笑笑,冲他挥挥手。

沿着显然重新修缮过的石阶拾级而上,空气越发稀薄阴冷起来,冬天的夜来得早,暮色很快罩下来,放眼望去,一转眼间到处已是灰蒙蒙一片。偶尔有风掠过,树叶摇曳,发出唰唰轻响。

等走到半山墓园,宝言已然出了一身汗。她从包里掏出香烛,以及一把小小镰刀。

墓周已然长满杂草,宝言挽起衣袖,操起镰刀便开始锄草。杂草锄净,她开始在墓前摆上香烛,再从包里取出一瓶酒——那是峨城本地出产的二锅头,颇受峨城人青睐。宝言记得小时候,但凡宴请宾客,桌上能摆上这酒,已然是一种荣耀。几年里,它几易包装,品种越做越多,如今在省城N市的超市里,也能购买得到它。

宝言打开酒瓶,把酒轻轻洒在墓前。

“夏婕,你好。”

她耳语一般轻声问候。

天完全地黑了下来,宝言伫立良久,风扑来,开始带着刺骨的寒冷。

宝言微微仰起头,深呼吸。

她很欣喜自己这一次没有落泪,心底里却又不无惆怅,原来,时间是这么残忍,它会让悲痛减轻,会让思念变淡。过去的五年里,她每来一次此地,必无声恸哭。

她与夏婕七岁认识,上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同一所大学。十五岁的时候她们击掌为盟,决定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但大学尚未毕业,她们彼此便已暗生隔阂,外人虽不得而知,彼此却心知肚明。

夏婕先抛下她。匆促得让她猝不及防。每每夜半惊梦醒来,她总懊悔不及解开彼此心结,又憎恨夏婕无情无义,不等她说声对不起便绝然离开。

宝言轻轻抚摸墓碑上的女孩照片,轻声说:“我今天刚刚听说,他就要结婚了。新娘子家里做生意的,很有钱。你看,夏婕,他最爱的,总归不过是他自己。”

又一阵风吹过,树林再次沙沙作响,像是夏婕首肯了她的说法。

“别再想他了。亲爱的。保重。”宝言站起身来。

她简单地收拾一下,开始往山下走。有路灯,但不知什么时候坏掉了,幸好还有丁点月光,努力一点,还是可以看得到前方的路。

不知什么鸟儿,突然凌空长啼一声,宝言打个寒噤,这才感到了害怕,于是加快了脚步。

突然间,从路旁树丛里窜出一个人影,不等她回过神来,已然一把把她推倒,就势抢过她的包,她甚至没来得及惊叫,那人影便已重新窜入树丛,转瞬不见踪影。

她良久才反应过来,一颗心砰砰狂跳,下意识地摸一摸大衣口袋,幸好,手机放在口袋里,还有几十元零钱。

她不敢再多作逗留,迈开步子小跑着下了山。

但是,今晚怎么办?明天,又要怎么回去?霞姨是肯定不能惊动,只好把电话打到朱眉眉那里。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通,“宝言!”眉眉口齿不清,像是刚刚睡醒。

“峨城有否熟人?”宝言单刀直入。

眉眉奇怪起来,“当然没有。不是你老家嘛,这话应该问你自己。”

宝言卡了壳。细想想,找眉眉又有什么用,远水解不了近渴,从N市到峨城,最快也要五小时车程。总不能恃这点友情而骄,让眉眉连夜驱车赶来救急。

“你怎么了?什么事?”眉眉问。

宝言搪塞道,“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那我不理你了,继续睡觉,昨晚打了通宵麻将,累死人。”眉眉抱怨着挂断电话。

宝言发起呆来。她再次掏出口袋里的钱,这次细数了一下,总共有捌十二元伍角。

总够去酒吧里喝一杯吧,然后再找家电影院看通宵,至于明天,明天再说。

手机响起来,屏幕上一闪一闪现出两字,“宝贝。”

宝言赶紧接起来,叫一声,“欢喜宝贝!”

那头奶声奶气地也叫一声,“妈妈宝贝!”

宝言情不自禁地就微扬嘴角笑起来,“今天乖不乖?”

欢喜拖长声音,“乖……就是那个陈阳阳,今天又掀人家的小裙子,真的好讨厌哦!老是欺负人家!”

宝言答道,“妈妈上次不是教过你嘛,谁欺负你,你要学会反抗!”

欢喜喜滋滋地,“是啊,妈妈,所以今天欢喜反抗啦。”

宝言笑,“哟,真的?说给妈妈听听,欢喜宝贝是怎么反抗恶势力的?”

欢喜嘻嘻笑,骄傲地说,“我脱了他的小裤子!”

宝言吃了一惊,随即大笑起来,“哎哟,我的宝贝!”

欢喜很兴奋,“妈妈,我是不是很棒?你回来要给我加星星哦!还有啊,你在外头出差,一定要小心坏人!”

宝言心头一暖,温柔答道,“好,妈妈知道了。欢喜要乖哦,妈妈明天就回去。来,亲亲……”

“亲亲,妈妈拜拜……”

电话挂断了,宝言定一定神,开始沿街行走,寻找可供消遣打发的去处。

一家名为旧时光的酒吧落入她眼帘。旧时光。宝言喃喃念叨两遍,立刻对它心生好感。好了,就是它了。她缓缓步入其内,厚实且松软的地毯顿时让她放松下来。音乐声传来,一首非常好听的英文歌:

“Dear diary

Today I saw a boy

And I wondered if he noticed me

He took my breath away

Dear diary

I can't get him off my mind

And it scares me

'Cause I've never felt this way

No one in this world

Knows me better than you do

So diary I'll confide in you

Dear diary

Today I saw a boy

As he walked by I thought he smiled at me

……”

宝言敲敲吧台,示意侍者,“啤酒!”停顿一下又追问,“多少钱一杯?”

侍者递过酒来,“12块。”

宝言满意地点点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再来一杯。”

其实这样的寒冬里,委实不适宜喝啤酒。但宝言有自知之明,她酒量低微,喝点啤酒也不过应应景。等酒意上头,才好放肆地回想一下久远的旧时光。

那些与夏婕息息相关的,欢喜与悲伤。

她轻轻动了一下身体,手臂便紧跟着碰着了身边人,杯里的酒顿时泼出去,洒了身边人一臂膀。

宝言惊叫一声,“啊,对不起对不起……”想也不想地就用手去帮忙人家擦拭。

那人轻轻躲开她,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

宝言一抬眼,先看到一双深黑眼眸,然后,浓的眉,薄的唇。他顾自凝视着手里的酒杯,正眼也不瞧宝言。

许是喝了两杯酒的缘故,宝言多了几份搭讪的兴趣和勇敢,于是凑上前去好奇地问,“你喝的这是什么?颜色好怪?”

他用眼角余光瞟她一眼,表情微微不耐,信口开河,“欲望之光。”

宝言愣了一下。

“有这种酒吗?”她喃喃自语。

男人又看她一眼,显然是突然来了兴致,朝她举举杯,“要不要来一杯试试?”

宝言被激之下,豪情万丈,“试就试!”

男人把杯子递给她,她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男人微微扬起嘴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再来一杯?”

来就来。

一直到后来,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总共喝了多少杯。她靠在男人肩上,呢喃着发问,“你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

乍一醒来,宝言只觉浑身酸涩,几乎连抬起手臂都觉得费力,而眼前太过光亮,刺得她眼睛发疼。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努力撑起一点身体来,眼睛闭了几闭,这才适应了室内光线,放心地睁开眼来。

是一间装潢精致的屋子,太过明显的酒店风格。宝言心中一凛,不是酒店风格,而是根本就是酒店!床头小几上,分明搁着一本精美的酒店服务指南。

怎么回事?

厚厚地毯上,散乱地丢着她的大衣,毛衣,裙子,以及袜子……

啊!

宝言失声惊叫,不自觉地拢紧双臂,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赤裸着身体。

我的天!她不及细想,赶紧把自己重新塞回被子里。双颊火烧一般发烫着。她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记忆像玻璃碎片般被渐次拼凑起来,像是与一个男人,喝了几杯,然后呢?

宝言捧着脑袋,只觉得头疼欲裂。

再愚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紧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窗外天光大明,看明媚阳光就知道时候已然不早。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昨夜被男人半拖着踏进酒店,打开门的刹那甚至还嘀咕了一句,“几星级的啊,看上去还不错。”

过多的酒精让她变得恣意放纵,她站在屋子中央就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衣服。走进淋浴间的时候,她只觉从所未有的畅快。她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好学生,倍受老师宠爱,她历来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从未尝试过放纵自己——直到有了欢喜,所有人大跌眼镜,从此对她改观。

她从不分辩从不申诉。但就在此刻,所有怨气与委屈一齐袭上心头,她只想,好了,让我想干嘛就干嘛,哪怕就这一晚。

她脚下一滑,顺势坐到地上,扬声叫:“救命!”

男人打开浴室门。

男人的唇角绽开一朵了然于心的微笑,他长臂一揽,她跌入他怀中。他还穿着毛衣,心跳并不算激烈,她主动脱他衣服,送上唇去。

有那么一刹那,他好像有些犹豫,像是要推开她,她感觉到了,仰起脸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要结婚了……”

这话让男人稍稍动容了,怀里的女子热情澎湃,酒精让她的身体火一般地热,她紧挨着他,毫无察觉地挨擦着他的身体,他又不是柳下惠,身体立刻有了反应,他有些懊恼,说起来也是久经沙场的人了,怀中女人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偏偏他就唇干舌燥起来。

他暗哑着嗓子,警告她道,“别惹我……”

她微微仰起头,嘴唇鲜艳欲滴,眼神里略带一点天真与迷茫,他心里暗骂一声,“见鬼!”

她的手臂再度缠绕上来,他再也忍不住,微俯下身,衔住她的唇,她身体炙热,唇却带点微凉,他一沾上便不舍得移开,而她,更像是阴谋得了逞,立刻更紧地缠上身来,他甚至感觉到了她毛衣下的柔软。

她的手得寸进尺地伸到他衣服里,不怕死地搁在了他的肌肤之上,甚至洋洋得意地在他的肚脐上轻轻抠了一下。

他困难地吞咽一下口水,再无犹豫地把她摁靠在墙上,她微笑着凝视他,那眼神,像邀请,像鼓励,他狠狠地吻住她,她好像并不擅长亲吻,略嫌青涩地回应着他,一股小小火苗自小腹升起,他恼怒于自己的反应,几乎是带着怒意开始咬她的唇,她受了疼,微微呻吟一声,他的大手已然果断地撩起她的毛衣,轻车驾熟地解开她内衣的搭扣……她倒抽口凉气,有那么一瞬间,她伸手低住他胸膛,像是想要拒绝他的亲热,他心里想,晚了……

他绵延不绝地亲吻着她,她的反应是笨拙的,眉头皱起来,哀求地看着他,眼里倏地注满泪水,那表情像是在无声地哀求,“疼……”

他的心一凛,脑海里警钟大鸣,难道,她是第一次?但紧接着,经验告诉他,她并非处子。他放了心。这年头,但凡男人总有些顾虑,最怕招惹初涉人世的女子,责任太过重大,负担不起。他也不例外。

他动作渐渐激烈,她只无助地抓住他臂膀,头发散乱,几乎遮掩了她绯红面孔。

后来,他们又到了床上……后来,睡着了的吧,但她又被他弄醒了,半梦半醒之间,他的吻温柔缠绵,她只觉自己像一叶孤舟,在茫茫大海里悠然飘荡。

……

……

细节一一想起,宝言只觉羞惭。

但是,男人呢?

到这时她才留意到,电视柜上安静地搁着一沓百元钞票,以及一个小小纸盒,宝言走近去,看清了,原来是一盒毓婷!

宝言顿时连耳根子都烧红起来。

她不能怪他,男欢女爱,原本平常,她甚至应该为此倍加感激,至少他还记得给付她一点金钱和紧急避孕药。

她很镇静地为自己倒杯开水,乖乖地吃下去一枚药片,然后洗澡,再然后,带着湿漉漉的长发离开了酒店。拐过街角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回了一下头,看清了酒店的名字:阿尔卑斯。

那些钱就揣在大衣口袋里。男人出手真够大方,宝言仔细数过,足有五千大元。

她逛了一早上商场,为自己买了新内衣、毛衣、大衣、裙子、袜子、鞋,当然还包括一个包。

专柜促销员很殷勤地询问:“你的旧衣服……”

她简短地说:“扔掉。”

虽然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她心里好歹得到一些安慰,全身换了一套新,仿佛自己重新变得干净纯洁了,那种被网上谈滥了的一夜情,根本与她无关。

她没有搭乘大巴,而是用剩下的六百大元叫了辆出租车,直奔N市而去。

抵达N市已经华灯初上,宝言给朱眉眉打电话,“出来,请我吃饭。”

朱眉眉懒洋洋地不太情愿,“我还要去醉生梦死。”

宝言厉喝,“给你十分钟。”

十分钟后,朱眉眉果然准时出现在零零柒。这是一间休闲吧,定位稍嫌模糊,像酒吧像茶吧又像书吧。

宝言和朱眉眉是这里的常客,混熟了也问过,“到底算是干嘛的?”

柜台里的长发小弟聪明伶俐,答道:“五不像。五不像便是咱们想要达到的境界。”

后来才知道这间零零柒,其实是由在大学校园里同挤一间宿舍的七个男生凑资经营,他们在校园里情同手足,最后却各自天涯,唯有长发小弟依然留在N市,驻守零零柒。

这样的背后故事让宝言十分感慨。

每个人都忙着应付生活,但总有怀念和眷恋旧时光的时候。每次踏进零零柒,她就会想起夏婕。

那个爱美爱俏爱哭爱笑的夏婕,那个颠倒众男生的,像是没心没肺的姑娘。她离开的时候才二十一岁。像一朵刚刚才盛开的花,一眨间眼便即凋谢。

宝言觉得抱歉,在她最需要她的时候,她不在她的身边。

她终生觉得内疚。

朱眉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叫我来又不说话。亲爱的,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的光阴,真的寸寸值千金。”

是怎么认识的朱眉眉,宝言已经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在同城论坛网友的一次见面会,又好像是在某次旅游当中……这是一个特别现实的姑娘,至高理想是嫁个有钱人。因为青春眼看着就快消失无殆了,这个理想最近变得越发迫切起来。

周宝言其实还是颇为疑惑的,朱眉眉姑娘什么时候缺少男人的青睐了?但她每每像挑剔的主妇到菜市场买菜,不是嫌人家卖相不够好就是嫌人家贵。她想要的男人,唔,宝言记得她曾向往地描述过:稍有小钱的(百万起),事业小有所成(不是董事至少也是金领),温柔(不会骂人,更不会动手),儒雅(绝不会当众抠鼻孔擤鼻涕),有品位(肯定不会皮鞋套运动袜),身材好(最好有四块腹肌以上),眉目清秀(参照韩剧中美男)……

鱼和熊掌尚不可兼得,她还胆敢幻想貂皮虎胆。活该她剩到现在。不像周宝言,也算是窈窕淑女一枚,但鲜有好逑的君子。偶尔有,不及两日,便要求把欢喜送人。简直狗屁。对于周宝言而言,全世界的男人都及不上一个欢喜重要。

“有人邀请我去上节目。都市台的那个相亲节目——有缘千里来相会。怎么样,一块去吧。你也不能就这样过到老啊,总得为自己找个男人,为欢喜找个爹。”朱眉眉自包里取出指甲油,旁若无人地开始涂抹指甲。

宝言说:“欢喜有我这个妈就够了,她不需要爹。”

朱眉眉很是不以为然,“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每次上街,欢喜一看到男人抱着孩子的,眼睛就发直。”

宝言嘀咕道:“那全是拜你所赐,看见勉强长得过得去的男人就死盯着,早熟的表现,哪里就是想要一个爹了。”

朱眉眉柳眉倒竖,伸出手,轻轻搧她耳刮子,骇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己孩子的。”

宝言说:“那有什么,我现在天天教导她,永远不能全心全意爱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别人的承诺。”

朱眉眉完全败下阵来,“周宝言,算你狠。”

那算什么。周宝言只恨自己从小没父母教导,所以才会全身心地爱上一个男人,那伤痕至今尚未痊愈。

朱眉眉又问:“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周宝言沮丧起来,“什么消息也没有。”

朱眉眉横她一眼,“早就告诫你了,人在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加班也好,独断专行也好,人家是顶头上司,爱怎么就怎么,关你鸟事,你非要抢个头阵卖弄那点子不值钱的意气,人家不开你开谁?”

周宝言接口道:“活该!”

朱眉眉轻哼一声,“知道就好。”

周宝言扬扬手,示意再上一杯酒。零零柒的调酒师手艺高超,品种众多,味道各异,周宝言偏爱一种略带花香入口微甜的果子酒,好几杯下肚也不会有酒意。

不知不觉,她又多喝几杯。朱眉眉的手机呜呜直响,她瞥一眼手机,对宝言说:“我朋友,那个找我上节目的。她刚调去这节目组,特别想干好。”

她转而讲起电话,“嗯?哪儿?哦,行行行,等我几分钟,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她双目发亮,“怎么样,一块上节目?就算找不着男人,也有辛苦费拿。”

周宝言白她一眼,“无聊。”

朱眉眉嘻嘻笑,“那我走了哈。”

她拎起包要走。

周宝言叫:“记得买单。”

朱眉眉头也不回,“你买!”

这货。在某小学任教,因为不是班主任,工作挺轻松,薪资尚可,家里的环境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无需她操心费神。根本就不是那种真正缺吃少穿的类型,偏偏每每摆出一副饿钱相,恨不得把全天下的RMB全纳入囊中才算作罢。严格说起来,十分地不为人师表。

周宝言稍坐一会也跟着离开。

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犹豫了一下,还是叫车往霞姨家里赶。

霞姨来开门,一看到她就笑,“宝言回来了。”眼神示意她,屋里有客。

周宝言探头一看,挺面熟的一个大婶。她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怎么也没想起来这是谁。实在是小小峨城,论起来都成了有亲戚关系的亲人,周宝言从来就记不住,谁是哪家的表姐表表姐,谁又是谁家的表姨表表姨。

大婶看到宝言,已经率先露出笑脸,“呀,宝言回来了啊。”她同情地审视着宝言,“很辛苦是吧。唉,是这样了,一个人,还带着一个孩子……”

来了来了。

这些亲戚们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仗着那一丁点也不知到底是否真存在的情意来同情她关心她。

“宝言也真是难得……”大婶说。

霞姨轻咳一声,“那个,宝言,厨房里有红薯片姜汤,外头冷,去盛一碗喝。”

周宝言乐得脱身,赶紧答道,“好。”又礼貌地冲大婶微微一晗首,“您慢坐。”

走到房门边还听到大婶充满怜悯地对霞姨说:“这孩子怎么那么傻……你说,带着个孩子还怎么嫁?哪有那么傻的男人!”

她周身渐渐发烫,忍不住立住脚根,恨不得回过头来,痛快地回一句:“关你鸟事!”

她微微仰起头,深呼吸。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每不高兴、沮丧甚至小绝望,就会仰起头来,深呼吸,仿佛这样,勇气才能倍增,胸腔的愤懑才会平复。

她轻轻推开房门,一眼便看到床上的欢喜,大刺刺地熟睡着,被子被踢到一边。

一看到欢喜,她的心便温柔地牵动一下,所有愁苦郁闷都消失了。她走上前,为欢喜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上床去,合衣躺下。本想略微休息一会,但渐渐睡意袭来,她轻轻瞌上眼帘。

模糊中,突然欢喜伸过手来,探到她怀里,嘴里喃喃叫声:“妈妈!”

她立刻惊醒来,伸手握住欢喜的,轻轻应答一声,“妈妈在这里。”

欢喜像是听到了,满意地动了动嘴唇,继续睡去。

宝言凝视着她,忍不住凑上唇去,在她脸上轻轻亲吻。

“乖宝,晚安。”

她这才拉开房门走出来。

霞姨已经把客人送走,周宝言去厨房盛薯片汤,一边问:“来干嘛?”

“女儿结婚,送喜帖。” 霞姨答。

她凝视着周宝言,轻轻叹息,“宝言,也该找个人了。”

宝言夸张地喝大口糖水,强笑道:“怎么办?没有人肯娶我。”

“宝言……”霞姨欲言又止。

周宝言笑笑,“我懂。霞姨。”她安慰地拍拍霞姨的手背,“多亏了您,霞姨……这些年,真的多亏了您……”

欢喜自小由霞姨带大,因为没有奶水,欢喜刚出生时总是啼哭不休,宝言一辈子也忘不掉,她与霞姨,晚上轮流把欢喜把在怀里哄,一场完整的睡眠成了最大的奢望。

那时候的她,一地杂乱,白天黑夜都觉得仓惶。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她恨自己总不够争气,一份工作总也做不长久。不是人家炒了她就是她炒掉人家,要不然就刚刚干得正好,公司便宣告倒闭。为此,她总在不停地失业,不停地找工作。

因为有了欢喜,她一刻都不能懈怠。欢喜要吃,要穿,长大一点还要读书。

宝言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她一向运气都不好。读书的时候,她没看的功课一定会在考卷里出现;所有人逃课都没事,等她迟到几分钟的那天,班主任便恰好亲临教室检查自习;一群人去买卤蛋,唯有她拿到的那个是坏掉的;然后,考驾照,科目一补考,科目二补考,科目三又补考……

最悲惨的是,她爱的男人,生生被人抢走。

累极了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是身边还有他,也许就不会那么累了。这样的妄想每每让她感觉羞耻。那是一个背叛了她的男人,不值得她怀念。但无论怎么努力,总是不能遗忘。

幸好还有霞姨,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撑过来。

表哥远在加国工作,霞姨一个人,欢喜便一直由她带在身边,只嘱咐宝言,“你忙你的,工作要紧。”

宝言很是羞赧,她颠簸流离多年,仍然没有熬出头。

她洗了碗才离开。

坐在出租车上,接到了朱眉眉的电话,“有个活,看看你愿意不愿意干。一朋友,保险公司的,公司招业务员,没底薪。”

宝言犹豫不决,“你知道我不擅长推销……”

朱眉眉没好气,“我也不擅长,这么多年还没把自己推销出去。只要能赚钱,总得去试试。先干着,反正也不是专职,你大可继续找点别的什么做。”

宝言只好说:“那好吧。”

也许她真的有点眼高手低吧,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做一个保险推销员。

回到自己的家里,她洗了一个漫长的澡。一个人居住,两居室实在算得宽敞。整间屋子里,最奢侈的家具便是那个硕大的木桶,需得踩上小木凳才能步入其中。她今晚还很矫情地往木桶里扔了几片干玫瑰花瓣。

房子是某单位的旧宿舍楼,虽然外表破旧,但胜在租金低廉,且就在闹市区,一下楼前行百米,便是繁华的步行街。每天深夜,从步行街总源源不断地传来喝酒划拳声。

周宝言喜欢这种嘈杂。这让她感到不那么孤单寂寞。夜晚不至于太过漫长。

临睡前,她在枕头上滴了两滴薰衣草精油。

加油,周宝言。睡意袭来之前,她对自己说。

春江园是朱眉眉给周宝言介绍的。她的原话是这么说的:“这里是N市有名的富人区。里头人非富即贵。不管你卖的什么险,哪怕一星期签一单,你也够生活了。”

周宝言说:“你真抬举我。一星期签一单……那是周宝言能做到的事吗?”

朱眉眉轻哼一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厮,听说读书时语文并不怎么好。

挂了电话周宝言仍然依照朱眉眉所说,找到了春江园。

春江园果然不负盛名,一踏入小区,便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矜贵气息。三车道沥青路,高大的梧桐,低矮的灌木,来回穿梭的无声无息的各种名牌车,深褐色的外墙,造型优美的阳台……周宝言不由得气馁起来,这年头,有钱就是好。

小区很大,到处四通八达。周宝言一时间有点懵懂,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她想起朱眉眉的教导:“看见带孩子的女人,就向她推荐分红保险;看见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兜售大病保险;嗯,碰到年轻男女,就跟他们聊聊意外保险,毕竟这年头,生命太无常了,他们都懂的;要是碰到那种事业小有所成的中年男人,向他们介绍万能险……”

周宝言啧啧惊叹,“你倒经验丰富。”

朱眉眉答,“才听人家说的,现听现卖。总之,记住最根本的一条,脸皮放厚,不屈不挠。”

周宝言答,“谢谢指教。”

眉眉是真心关心她,她知道。

宝言挺起胸膛,随便锁定一幢楼,阔步踏入大堂。

走进电梯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先去哪一层楼好?嗯,18楼吧。要发。这兆头好。

一梯两户。周宝言又艳羡了一下。

站在两扇门中间,她选择了右手边。然后,摁门铃。没人应答。她心里刚刚升腾起来的希望顿时被泯灭大半。索性又摁左手边,心里暗暗祈祷,开门!开门!

门开了,但不是眼前这扇。而是右手边的那扇。

一个男人探出大半身子,脸颊一酡异样的嫣红,声音暗哑,“您好,哪位?”

周宝言一喜,赶紧凑上前去,正想开口,又踌躇一刻,问,“那个,您好像不舒服?”

男人看了她一眼,用鼻子唔了一声,再次问道,“您是?”

周宝言赶紧伸手扶住男人,“哎呀,你不舒服,坐下再说。你看你,全身都好热,一定发烧了。”没等男人反应过来,搀着男人手臂就走进了男人的家。“家里有开水吗?感冒药呢?”她自来熟地找饮水机,又打开电视柜,絮叨道:“家里一定要备个常用药箱……”

男人打断她,“喂……”

她转过脸笑,“厨房有姜片吗?切块生姜片刮刮太阳穴也会好受一点……”她张望一下,看不出来这房子的厨房在哪儿。

男人奇怪地看着她,突然嘴角微微一笑,伸手指了一指。

周宝言匆匆说:“哦……”

走进厨房她才松了口气,手掌捂在胸膛上,一颗心跳得恁的激烈。周宝言一辈子没这么厚颜无耻过。

好不容易才在冰箱角落找到一片快蔫掉的姜。周宝言匆忙间还是留意到偌大的冰箱里只冻着啤酒。

她走到男人面前坐好,示意他靠近自己一点,然后用嘴咬一口姜,不由分说地在他的太阳穴刮了起来。男人显然有点惊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周宝言丝毫未察,欢喜小时候,偶有小感冒,她就是这么做的。

她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藉机说:“一个人哪,不在赚钱多少,什么都比不上健康平安重要……那个,先生,你平时是不是不太注意自己的身体?工作很忙?”

男人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周宝言说:“身体就和金钱一样,需要精心打理才会得到满意的回报。就算顾不上打理,也得为它购买相应的保险……”

男人警觉起来,“保险?”

周宝言一鼓作气,“我是XX保险公司的周宝言,我们公司是国内最大的寿险公司,是我国保险行业第一品牌,在全国各省份及重点城市共设立了36家分公司。公司提供个人和团体人寿保险与年金、意外险和健康险等保险产品和服务……”

男人微微侧开脑袋,伸手挡过她的手,“谢谢您。”

周宝言怔了一下,“那个……”

男人礼貌地冲她点点头,“我还有事,马上要出去。我晚点会给你电话。”

周宝言失措地“哦”一声,眼见男人站起身来,明显摆出一副“好走不送”的姿态,只好讪讪地退出门来。

朱红色的防盗门轻轻磕上,周宝言只得转身进了电梯。

到了一楼才想起,她根本就没给男人留下电话号码,男人怎么可能给她电话。一种被欺骗和玩弄的耻辱感袭上心头来,她顿时灰心丧气起来。

她信步走到楼台亭阁间,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几个老太太呜哩哇啦地说着宝言不太听得懂的方言,走了进来,很快在石桌上铺上桌布,哗啦啦倒出麻将。

宝言的目光落在面前老太太的麻将牌上。老太太显然水平有限,动作迟缓,每一张牌都要犹豫老半天,宝言忍不住出口帮忙,“打九筒,听牌了啦。”

老太太依言拿起九筒,“咦”一声,“真的咧。”

打出九筒,下一圈摸牌,顿时暗杠,再摸尾子,老太太叫一声,“杠上花!”

几个老太太“哟”地齐声起哄。

老太太赢了钱,笑咪咪地回过头来看了宝言一眼,“姑娘也住这里头啊。”

宝言听懂了,答道,“没有。我是来卖保险的。”

老太太怔了一下,“哦”一声,随口道,“你们有什么保险适合我们老人家啊……”

周宝言打起精神,赶紧说道,“有啊有啊……”

真是无花插柳柳成荫,到头来,在座的四位老太太每人花了四百多块买了一份小额医疗险。

钱不多,但已经极大的鼓舞了周宝言。告别老太太的时候,她一个劲地朝她们鞠了好几次躬。

她正想着再接再励,手机响了起来,“怎么样,今天可有收获?”是朱眉眉。

宝言说:“几个老太太帮我开了张。真没想到。”

朱眉眉不以为然,“早就告诉你,那园子里头,连老太太都比咱有钱。”

宝言答,“受教受教,怎么,请我喝茶?”

朱眉眉道,“咱上班族,哪你那么空闲。”

宝言气苦,“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朱眉眉嘻嘻笑,“说正经的啦,上次跟你提的那个,上节目的事,怎么样?”

宝言一口回绝,“不去。”

朱眉眉说:“帮人家忙也等于帮自己忙,说不定啥时候就要求到人家头上。”

宝言叹息,“干嘛非找我。”

“你有新闻噱头啊,未婚妈妈,就这,收视率就不用发愁。”朱眉眉倒也坦白,“其实事先都有演排的啦,不会让你难堪,而且,报酬也还不错。”

宝言喝道,“滚,咱不赚这种钱。”

朱眉眉毫不客气,“怎么了?这原本就是一项事实,你要是怕当初就不要生下欢喜。如果真勇敢,上上节目算什么?如果运气好,说不定真碰上一个对眼的。”

宝言被噎得半晌无言,良久才说:“这不是帮着节目组造假嘛。”

朱眉眉简直恨铁不成钢起来,“这世上连纯净水都有假,别告诉我你已经二十六岁,还天真得相信这世上还有真的东西。”

真偏激。宝言想,但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出反驳她的话来。嗫嚅半晌,嘀咕道:“怎么教师也好去上相亲节目吗?影响不太好吧。”

朱眉眉振振有辞,“教师又怎么样了?教师也是人,是女人,而且是一个恨嫁的老女人!”

宝言再次语塞,良久才悻悻而不甘地说:“请我吃饭!”

轮到朱眉眉担心起来,“真的没关系吧。你会不会有什么心理阴影?”

周宝言啼笑皆非,说道,“算你有良心。”清清嗓子,认真地说:“你说得对,眉眉,我就是未婚妈妈,这是一项事实,我怕什么怕!我光明磊落得很。欢喜是我的心头宝,因为她,我永远不会后悔。”

朱眉眉一声欢呼,“说得好!”她“嘭嘭嘭”地拍两下手掌,“晚上等我,一块吃饭。顺便见见我那朋友。”

距离晚上还早,周宝言转身回家打开电脑收发邮件,除了几封垃圾邮件,再无其它。她心头沮丧,投出去的求职信竟然无一回复。这打击真不是一般的大。

她百无聊赖地在网上闲逛,突然看到本城论坛里的一张置顶贴:“十二月二十四,徐XX与您共度璀璨平安夜……”

周宝言心里一动,徐XX是个颇具盛名的香港歌手,素称少男杀手,事实上基本老少通杀,此次来N市,必定招来许多粉丝,如果能弄点荧光棒去演唱会现场外兜售,一定很好卖。说干就干,她立刻百度了一下本地何处有荧光棒出售。不能不说,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周宝言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东西,百度结果显示,这是一家位于市郊的小作坊,还附着详细的电话号码。

周宝言心里一喜,立刻照着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电话良久才有人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来意说了一番,那头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听了她的话,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我们这个小作坊早就关闭了啊。”

“啊!”周宝言又吃惊又失望。

突然那边传来一阵低低说话声,只听得女孩叫道,“哦,你等一下。”

周宝言心里又生出一线希望来。

只听得女孩说:“哦,我朋友说杂物室里还有原来卖不出去的荧光棒,你要是有心全买下,就随便给个价钱算了。我们正好也要搬家,那些东西怪挡手挡脚的。”

周宝言喜出望外,赶紧答道,“好好好,你把详细地址给我一下,我马上过去!”她伸手扒过来纸笔,“嗯,您请说,嗯,江阳路45号……好好好,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她立马换上鞋冲出门去,匆匆打辆车,直奔江阳路而去。

江阳路其实距离她所住的地方不算远,这里遍布各类大小型工厂以及家庭式小作坊,车子到路口,已经无法开进去,周宝言只好下车来,一路询问着前进。沿街摆满摊子,密密麻麻地挂着衣服,床上用品,各类杂货,周宝言边走边咋舌,她在N市也算呆了多年,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好不容易找到目的地,发现这也是幢旧民宅,大概因为年久失修,处处显得破烂不堪。一扇生了锈斑的铁门半敞着,听到动静,一个女孩探出半个身子来,“你好,你是?”

周宝言赶紧迎上前,答道,“我就是刚才给您好打电话的……嗯,我叫周宝言。”

女孩露出一丝微笑,“哦。你好。”她向她点点头,示意宝言跟她走。两人走进铁门,又是一条阴暗长廊,乍然从亮光踏进黑暗之中,宝言颇不适应地闭了一下眼睛。

“诺,东西就在这里啦。”女孩缓缓推开眼前的一扇木门,一股湿润的霉气扑面扑来,周宝言不由得皱了皱眉。

女孩坦言道,“我们这片区已经被开发商买下来,过几天就要搬走,我也不跟你要什么价了,反正也是尾货,你看,这里两大袋,给个一百块,怎么样?”

周宝言张了张嘴,“啊……”

女孩有点不安,“不算多吧……”

周宝言打断女孩,“不多不多,太谢谢你了!”她两眼发光,握住女孩的手甩个不停。一百块。一百块算个什么球。这年头,一百块能干点什么。她竟然可以用一百块就买下两大袋的萤光棒,转手一卖,怎么也不会亏本啊!

女孩笑了,“其实这个东西卖起来也还能赚些钱,就是辛苦点,卑微点……”

周宝言说:“没事没事……”

赚钱就是王道!辛苦算得了什么!再说了,靠自己的双手和本事赚钱,有什么好卑微的。

她在小巷里转了一圈,找到一个开三轮车的老伯,讨价还价近二十分钟,终于以二十元钱敲定,老伯负责把两大袋萤光棒送至她家。

还在装车,一辆白色宝马缓缓开进巷子里来,看到三轮车挡路,司机百般不耐地摁了摁喇叭,周宝言百忙之中扬声道,“不好意思,请等一下。”

宝马车等了一会,显然不耐烦了,缓缓逼近来,那样子分明示意三轮车后退避让。

周宝言顿时恼怒起来,靠,开个宝马就了不起啊。

于是张口喝道,“喂,没看到人家在装东西嘛!”她大刺刺地走上前,敲敲车窗,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男人面孔。男人的五官棱角不错,但戴着墨镜,看不清真正面目。

“你,退后。”她指指他,“要不然大家都塞在这里,谁都没得走!”

男子摘下墨镜,宝言皱皱眉,这人,看上去有点面熟呀。

“我赶时间。”男子简短地说。

周宝言一听这话就不爽,顶撞道,“我也赶时间。”

男人皱起眉头,盯着她。她并不服输,也倔强地回视着他。半晌,男人认了输,开始缓缓倒车。

周宝言胜利地笑了笑,突然间蓦地想起来,是了,此男人便是刚才那彼男人!难怪觉得他面熟!

咦,茫茫人海,转眼便能碰上两次,也算缘分。只可惜不是姻缘!周宝言自嘲地想。

两大袋萤光棒搁在客厅里,顿时让原本就不宽敞的屋子显得更为逼仄了。周宝言心满意足地坐倒在沙发上,此时才觉得困乏,不时便熟睡过去。

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阴沉暮色,手机搁在小几上,不停地呜呜震响。周宝言拿过手机,电话是朱眉眉打来的,她瞥一眼时间,原来竟然已经六点了。

朱眉眉开口便骂,“半天不接电话,还以为你在屋里突发身亡。”

周宝言揉揉眼睛,抱怨道,“你这狗嘴永远吐不出象牙。”

朱眉眉哼了一声,“一个人独居的可怕就在于此,有可能死在家里多日都无人发现。”

周宝言打个寒噤,强笑道:“放心,那种悲惨的命运决对不属于你和我。”

朱眉眉笑,“就是。你动作快点,古藤老树茶餐厅。”

周宝言应道:“好好好!”

她匆忙洗个脸,套上薄大衣出门去。

N市地处亚热带,再寒冷的冬天也冷不到哪去,往往别的城市雪花飘飘,N市照样艳阳高照。周宝言有个网友,是北方人,最羡慕的便是周宝言可以天天洗澡。

一走进茶餐厅,一股暖气迎面而来,周宝言最怕热,立刻脱下大衣,朱眉眉已经在靠窗位置朝她招手,“宝言,这里!”

周宝言一边落坐一边道歉,“不好意思,来晚了。”顺势将朱眉眉的朋友打量了一番。她原本以为朱眉眉所说的朋友是个女人,没想到其实是个男人。男人打扮得很时尚,黑夹克套灰毛衫,大围脖,毛刺刺的短发很精神地竖立着,白色眼镜框。周宝言暗自被雷了一下,她自小身周都是些循规蹈矩的普通人,这么前卫的同志委实没碰到过,但转念想想就释然了,人家什么人,人家是娱乐圈里的人哪。

朱眉眉为他俩作介绍,“我朋友,潘晓波。她就是周宝言。”

潘晓波朝周宝言伸过手来,“你好。”

“你好。”周宝言礼貌地回道。

她其实有点惦记她的那些萤光棒,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她连袋子都还没打开。它们会带给她一笔横财吗?

突然朱眉眉在桌下狠狠踢了她一脚,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啊?嗯嗯嗯,这牛排不错!”

朱眉眉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晓波说了,一般人想上他们节目,还得付钱呢。”言下之意就是,她们俩已经赚大了。

周宝言只好说:“谢谢谢谢!”

潘晓波露齿一笑,“我们不看那点钱,关键是看人……”

周宝言轻咳一声,“那个,这些我也不懂,您看着办吧……”

潘晓波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安慰起她来,“您放心,不会让您难堪的。”

周宝言笑笑,“那就好。”

她才不怕。再难堪的场面她都应付过来了。这些年来,当着她面,又抑或在她背后说三道四的人还少吗?

潘晓波笑道,“我和眉眉是好朋友。”他意昧深长地看了眉眉一眼。

眉眉赶紧解释道,“算我闺蜜一枚。”

周宝言看出点名堂来,这潘晓波对朱眉眉分明有点意思,朱眉眉愣装懵懂,男人也不揭穿。做朋友总比做路人好,说不定哪一天就进化为情侣。

最后说好三十一号中午电视台见,下午三点开始摄录,节目将于元旦播出。

潘晓波再三叮嘱,“不用紧张也不用刻意,就像去某某人家里做客一样。不不不,不对,这比喻不恰当,应该是相当于去参加一场相亲会。区别仅在于,是同时与另外的21个女人共同品鉴一个男人。”

周宝言夸张地松口气,“我还以为必需浓妆艳抹,穿金戴银……”

潘晓波对朱眉眉说:“你朋友很有意思!”

周宝言谦虚答道,“你也是。”

饭毕潘晓波要送俩女人回家,朱眉眉坚持不肯,潘晓波无奈,只好开车驶走。

朱眉眉扬手叫计程车,周宝言忍不住便抱怨,“真是,非要浪费这个钱,有免费车又不肯坐。”

朱眉眉说:“他那破车子一开进我们小区,全天下都知道我朱眉眉跟了个穷小子。”

其实人家那也不算破车子,白色雪佛兰,十多万吧。周宝言哭笑不得,“朱小姐原来这么大牌,失敬失敬!”

朱眉眉伸手扭她脸颊一把,幽然一叹,“其实是不想让人觉得我有了对象。你也知道我住那小区,动不动就能碰上个金龟,万一为此就失去了钓金龟的机会可就得不偿失了。”

朱眉眉租住的小区叫嘉和城,在N市是与春江园并驾齐驱的所谓富人区,朱眉眉一月薪水倒有三分之一付了租金。朱眉眉一直自嘲自己是打肿脸充胖子,但是,不入虎穴,蔫得虎子?!

周宝言动动嘴角,“但愿你梦想成真。”

其实她有听过朱眉眉的故事。据说大学校园里谈的恋爱,非常的情深意笃,甚至连未来也已规划好,但后来男生母亲患病,医疗费像个黑洞,源源不断地吞噬着金钱,最后,也吞没了他们的爱情——一女生的一张银行卡,倾倒了他心中的天平。他选择了那个她。

朱眉眉大受刺激。从此坚信金钱是万能的。自己不能做个有钱人,只好寄望于未来夫婿是个有钱人。以便有一天,旧爱重逢,耀武扬威。

两人站在路边等了半天,也没计程车停下。周宝言看一眼身际橱窗,里头摆放着美轮美奂的蝴蝶结,朱眉眉也跟着凑上头来看,惊叹一声,“哇,好漂亮!”

周宝言喃喃道,“任何人戴上都会成为公主……”

朱眉眉建议道,“买一个送我吧。不贵,估计也就几百来块。”

周宝言道,“滚!”

话毕心里却一动,记得在某论坛上看过一个贴子,手把手教人如何制作蝴蝶结。于是嘴上说道:“什么鬼东西值这个钱,等我自己弄个送你。”

朱眉眉扬扬眉,“说话算话!”

大约是真想得到一个蝴蝶结,计程车停下,她甚至抢着给宝言付了钱。

宝言回到家里,先是找出一个还算漂亮的硕大购物袋,把今天买来的萤光棒统统装进袋子里,这才再次翻箱倒柜,寻找记忆里的花格子布。不期然地,几颗彩色珠子从抽屉里滚落出来,应该是欢喜遗落下来的玩具之一。再翻找到几枚旧发卡,好了,一切准备妥当。

宝言打开电脑,搜索了一下蝴蝶结的做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很快找到了曾看过的那张贴子,于是找来剪刀和针线,开始认真地做起针线活来。

她自小和霞姨一块生活,霞姨早年丧失,仅靠在工厂里的微薄薪水过活,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宝言来到霞姨家时刚七岁,因为她,霞姨比从前更为拮据起来。但凡宝言和表哥林海峰的衣裤鞋袜有个破损,霞姨便总是亲手缝补。为贴补家用,霞姨又从外头接了些缝纫活,为裁缝们钉钉扣子撩撩裤脚边什么的。印象里半夜醒来,总能看到霞姨的房里透出暗暗的灯光来,还有隐约的缝纫机声响。

宝言懂事,常常抢着帮霞姨干活,久而久之,宝言倒也做出一手还算不错的针线活来。

想到这里,宝言的喉头紧了一下。对于霞姨,她亏欠的实在太多。从前,她抚养了她,现在,她又照顾着她的女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和林海峰总算能够自食其力,林海峰更是能干异常,每年往家里寄回来的钱不少。经济上是宽裕了,欢喜也渐渐长大,霞姨的心思开始落到宝言和海峰的终身大事上,平日无事就总要闲叨几句。

想出了神,冷不防针尖刺破了手指,一阵锥心的疼痛传来。她搁下针,去找创可贴,打个电话给欢喜,虽然不是每天必定去看望欢喜,但每晚一个电话却是固定的。

电话一接通,欢喜甜甜的嗓音便传了过来,“妈妈,我给你画了一幅画,是我送你的圣诞礼物哦。”

周宝言微微一笑,“好乖的欢喜啊。妈妈也有礼物送给欢喜!是妈妈亲手做的哦!”

欢喜顿时兴奋起来,“真的吗?是什么啊?”

周宝言故作神秘,“现在还不能告诉欢喜,因为妈妈想给欢喜一个意外的惊喜!”

欢喜喜不自胜,“那欢喜赶快去睡觉,等到了明天,就可以收到妈妈的神秘礼物了。”

周宝言温和答道,“好,乖宝快去睡!”

“妈妈晚安!”

“宝贝晚安!”

挂了电话,周宝言继续干手工活。这蝴蝶结看似简单,但要做得漂亮还真不容易。她一连做了三个,都觉得不够精致,埋头继续重做。一直做到凌晨才满意地收工。上床时才觉得了手臂酸痛,但一回头,便看到漂亮的蝴蝶结整齐地搁在床头,心里一阵欢喜。

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任何,总是不觉苦累,付出一切皆值得。

宝言很意外地梦到了莫栩宇。在梦里都不禁感慨。呵,莫栩宇。她已经有多久没有梦到过他了,久到几乎自己也以为,早就把这个人忘了。

他生日,她熬了几个通宵,做成一个略嫌粗劣的手机挂件——一个拥有一头蓬乱黑发的小布娃娃。她把它揣在怀里,想要送给他。她在校园小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小路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漫长,怎么走也不到头,她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而前方的路仍然遥遥不见尽头……

她一着急,便惊醒过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窗外渗进几许月光。梦境清晰,让她不觉弯起嘴角自嘲地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她还是如此惧怕回忆那一幕。在小路的尽头,她看到了莫栩宇。他正与一个女孩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没受过爱情的伤,所以不知道这伤竟然是这么痛。像被人生生挑了脚筋。砍去手臂。

他如果要爱上别的女孩,至少也要给她一点暗示啊,这样她发现真相时,就不会以为天塌了下来。

她起身找水喝。

手机搁在沙发上,一闪一闪地。宝言拿起来看,是条未读短信:不日回国,盼联系。

她的手微微颤抖一下,但立刻镇静下来,摁了删除键。

再也睡不着,裹了毛毯蜷在沙发上看电视。

快天明时还是打了个盹,奇异地梦到莫栩宇对住她叫嚣:“把孩子给我!”

她再一次被惊醒。

这兆头真不好。

她郁闷地去洗漱,偶一抬头,自镜子里看到自己,眼睛浮肿,皮肤暗黄,头发干枯,不像二十多倒像三十多!她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用手轻轻抚摸脸庞,暗想,也许答应眉眉是对的,她真的应该为欢喜找个爸,为自己找个男人!时尚杂志里有说,有男人滋养的女人比一般同龄女性要显得至少年轻两到三岁,反之,则可能老相至年长三到五岁!这就意味着她之所以这么灰头土脸,完全就是因为这些年,体内的荷尔蒙就没受到刺激过。

出门前她换了套运动服,把做好的蝴蝶结塞到包里,又顺手把那三个不甚满意的蝴蝶结系在了长挎包的链子上。

她估算了一下时间,演唱会是八点正式开始,那么按照惯例,七点钟就会开始陆续入场。她五点抵达演唱会场外,应该正合适。

她在零零柒打发了几小时,直至相熟服务生上前关切询问:“宝言姐,你等的人还没到?”

她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一天出入零零柒的皆是成双成对之情侣。所以说单身男女们最最厌憎的便是所谓这节那节,平日不觉,总要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孤苦伶仃。

她于是在四点钟就抵达了文体中心广场。她以为自己来得太早,却没想到粉丝们早就等候在此,一堆堆,一群群,手里执着横幅:ANNA,我们永远热爱你!

ANAN便是林XX的英文名!

周宝言不禁心生一丝向往,做明星还是好,虽然不定有人黑,但至少不怕没人爱。

她开始兜售她的萤光棒,“为你所喜欢的那个人在沉寂的黑暗里挥洒出一丝光亮,那是你所能给她的最好的支持和温暖!”

这句推销词她想了好久,开始出口时自己也觉得好恶心,但热情的粉丝们全被打动,纷纷慷慨解囊。一支萤光棒她叫价五块,鼓胀的购物袋顿时瘪下去一截。

六点钟过后,她袋子里的萤光棒只剩下一半,广场上人却越来越多,周宝言便大胆地把萤光棒提价至十块。

不到半小时,她的袋子里只剩下最后几支萤光棒。她只要稍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包内的夹层里,那厚厚一沓的钞票。她兴奋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突然听到一个男声询问,“美女,那个,多少钱?”

她头也不抬,爽快答道,“就剩下这么几支了,全给你,一起给十块钱好了!”

她把萤光棒取出来递过去。

男人有些诧异,“嗯?”

她也有些惊讶,抬起头来,一张甚为眼熟的面孔落入眼帘,“已经算你很便宜了。”

男人摸摸鼻子,轻咳一声,“我是说,那个,蝴蝶结……”

男人身材修长,眉目英俊,穿一件黑色长大衣,她立刻想起来,她见过他!某日,她去春江园,好心好意地用姜片给他刮过太阳穴,然后顺便向他推销了一下保险……然后,又在江阳路的某条巷子里,碰上过他……

她深吸一口气,表情冷淡下来,“那个啊,一百块一个。”

男人也不多话,掏出钱夹数出三张百元钞票,“哪,三个我都要了。”

周宝言深感疑惑,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一旁站着三个男人,看热闹似地朝着这边嘻嘻笑。她一时想不明白个中玄机,但又不肯轻易妥协,于是改了口,“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两百块一个。”

男人迅速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再数出来三百块,“哪,给你!”

她冲口而出,“三百块一个!”

男人皱起眉来,“你有完没完啊!”他压低了嗓音。

这时候的周宝言已经拿准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这三个蝴蝶结他是买定了,于是悠闲地说:“手工制作,世间独一无二,您老人家看着办!”

男人看着她,突然说:“算你狠!放心,我认得你!”

周宝言吓了一跳,趁男人低头数钱,迅速打量他一下,越打量越觉得眼熟,像是不只见过一次。

“哪,这里是一千块!”男人硬邦邦地说。

周宝言有心再玩一下骨气,但是,跟谁作对也不能跟钱作对啊。她喜笑颜开地接过钱来,把三个蝴蝶结递给他,“节日快乐哦!”

男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一边走一边把三个蝴蝶分别系在了头发上,胸上……

周宝言看得目瞪口呆。那三个男人也笑得东倒西歪。

直到回家的路上,周宝言还在为这惊人一幕骇笑不已。但内心里又不得不承认,那男人戴上那蝴蝶结,还是蛮萌人的。

她直接去了霞姨家,一进门欢喜就扑了过来,“妈妈!”

宝言在欢喜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乖宝!”

欢喜体贴地为她提过袋子,袋子太长,被小小的她一提,直接拖到了地上,宝言说:“呀,欢喜宝贝,妈妈自己提就好了。”

欢喜奶声奶气地说:“不要,妈妈辛苦一天了,欢喜可以帮忙妈妈提!”

宝言心里欢喜,搂住欢喜说:“今天妈妈赚了好多钱!今晚可以请欢喜吃大餐!”

她把包倾倒,大沓纸币哗啦啦地倒落出来,欢喜顿时发出一阵惊呼,连霞姨也吃了一惊,“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宝言喜滋滋地说:“我今天赚的。”看着霞姨疑惑的表情,她进一步解释说:“我弄了点萤光棒去卖。”

霞姨还是半信半疑,“赚这么多!”

宝言已经招呼欢喜,“来,帮妈妈数数钱!”

欢喜义正辞严,“妈妈你不能那么庸俗,老是钱钱钱……”

周宝言顿时汗颜,这小破孩!

“不过妈妈,书上说庸俗的人比较快乐!所以算了,您就继续庸俗吧。但我可不,我去拿我的画给您看!”欢喜转身跑进房里。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没有父亲的缘故,欢喜总显得要比同龄的孩子要来得更成熟,每每说起话来,总让周宝言无言以对。

欢喜转瞬又跑了出来,“诺,妈妈!”她示意宝言看。

画得很稚嫩,但看得出来,是一个美貌女子,她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然后,远方走来一个英俊的男子,怕宝言看不懂,欢喜又解释道,“这个公主是妈妈,哪,妈妈,你就这么等着,你看,王子来了……”

猝不及防地,眼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周宝言侧侧头,强笑道,“乖宝一定是童话看多了,动不动就是公主王子的……”

欢喜很认真,肯定地说,“妈妈就是公主,王子会来的!”

周宝言吸吸鼻子,从包里取出蝴蝶结,“哪,这是公主妈妈送给公主女儿的圣诞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欢喜惊喜地尖叫起来,“哦耶!好漂亮啊!”几乎是一把抢过蝴蝶结,“谢谢妈妈!”扑上来响亮地亲了一下周宝言,兔子一样溜到房里。

霞姨笑着摇摇头,“那么小就知道爱美爱打扮!今天早上起来让她穿棉衣,怎么也不肯,说是穿棉衣就显得很胖!”

周宝言把数好的钞票一扎扎搁好,伸了一下腰,“我拿两千块,剩下的霞姨您收着。”

霞姨不肯,“你去买两件像样的衣服,欢喜都知道要打扮自己,你看看你,一件大衣穿几年。”

周宝言睁大眼睛,“好男人会看到我的内在美的。”

霞姨被逗笑了,“呸!”她伸手爱怜地捏一下宝言面孔,“海峰说过了元旦就回国,说是有家公司重金聘请他回家乡创业发展什么的……”

周宝言喜道,“那可真好,家里至少热闹许多!”

霞姨说:“我不管,反正海峰一回来,你们俩统统给我去相亲!”

周宝言搂住她,“好好好,听你的。”扬高声音,“欢喜,好了没,吃大餐去罗!”

欢喜叫道,“好了好了!”

她奔跑出来。

穿着红色小羽绒马甲,套黑色毛衣,黑色银丝打底裤,小皮裙,配小红靴,头发显然很努力地用心梳过,头上戴着美貌的蝴蝶结。

周宝言“哗”地一声惊叫,“我的小美女!”伸手就想要抱她。欢喜却微侧身子,躲开来,“妈妈别动,会弄乱我的头发。”

宝言尴尬得直咳嗽。

霞姨大笑。

她们仨去君悦大酒店吃自助餐。霞姨觉得有点破费,但小小欢喜已经兴奋得不得了。宝言有点惭愧,因为不太有闲和有钱带欢喜出入此类场所,偶尔去一次肯德基已觉稍嫌破费。存款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但总想着,将来要买房,欢喜要读书,这么一想,就恨不得把手上的每一分钱都存进银行里。

酒店大堂中央就摆放着一株硕大的圣诞树。欢喜站在树前,仰起头,惊叹道,“啊哟,妈妈!”

圣诞树上挂满礼物盒子,每位来宾可凭就餐券摘取一个。

周宝言问道,“欢喜想要哪一个?”

欢喜指着最高处的星星盒,“那个!”

周宝言刚伸手,那星星盒便被一只横空串出的手夺了去。周宝言向他怒目而视,万般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夺人所爱的男人,今天她已经第二次见到他——那位花了一千块买了她的三个蝴蝶结的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目光里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掠过目光,表情漠然地侧过头去。

周宝言忍住气,挤出一脸笑容,“您好,先生,那个,礼物盒,可以让给我吗?”

男人头也不回,说:“凭什么?”

周宝言被噎得无言以对。谁让她刚刚诈了人家一千块。

真小气。看样子像个有钱人嘛,一千块也计较。周宝言在心里想,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

只见欢喜小踏步上前,挡住了年轻男子的去路,脆生生地说:“叔叔,我想要您手上的那个星星盒子,您可以把它让给我吗?”

男人停下脚步,看看欢喜,又回头看看周宝言,把手上的星星盒子递给了欢喜,故意提高一点音调,意味深长地说:“小美女真可爱,哪,给你。长大了不要像那个大婶那么可恶哦。”

欢喜高兴地接过盒子,“谢谢您,叔叔。”她认真地纠正他,“不过那个不是大婶,她是我妈妈!”

男人吃惊地挑了挑眉,再度看了周宝言一眼,周宝言已然疾步上前,拉住欢喜的手,“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吗?特别是这种一看上去就是不什么好人的大叔!”

欢喜不明白,眨着大眼睛,“人家叔叔是好人啊,还把礼物盒子让给欢喜了。”欢喜转动着眼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知道了,妈妈真小气,人家不给你礼物盒,你就着恼人家啦!”

周宝言一瞥眼间,看到男人似笑非笑地注视她俩,不由得脸一红,低声喝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

欢喜不服气,挣开她的手,跑上前去追霞姨,丢下一句话,“每次妈妈没有道理,就要这样说欢喜。”

宝言简直拿她没辙。

年轻男人在一旁幸灾乐祸,“自己孩子都搞不定。”

宝言霍地一回头,咬牙切齿,“关你屁事!”

男人吃了一惊,顿时忍俊不禁起来,“还会说粗话。”

宝言也露齿一笑,“亲爱的,其实你戴蝴蝶结真的很漂亮。下次给你贵宾折!”

男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突然说:“我们真有缘分。”

宝言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寻找霞姨和欢喜而去。

身背毛刺刺地热,那男人好像一直在盯着她。男人诚然一副还过得去的样子,又住春江园,身家背景差不了。但一看去就知道不是周宝言的菜,她要找男人也要找一个老实忠厚的,将就着对付下半生就好了。这种男人,她自忖不够资格与他过招,不去招惹为妙。

当然如果朱眉眉在此地,一定要痛批她不懂得抓住机会。那妞可是走在小区里碰上有好车迎面驶来就恨不得立刻心脏病发晕倒在地的主。

欢喜和霞姨已经点了几大盘东西,欢喜捧着西瓜吃得不亦乐乎。

周宝言告诫她,“别吃太多,当心凉着肚子。”

有服务生走过来,送上一盒精致蛋糕,欢喜两眼发亮,抢先问,“是给我们的吗?”

服务生礼貌地微鞠一躬,“是位先生送给这位小公主的。祝她圣诞节快乐。”

欢喜睁大眼睛,“送给我吗?”她咯咯笑起来,叫,“妈妈!”

周宝言一回头,恰好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正朝这边招手示意。欢喜叫道,“妈妈,是那位叔叔耶!”她跳下小凳子,“我要去谢谢他!”

周宝言沉下脸来,“不许去。”她拿起蛋糕,“妈妈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欢喜觉得委屈,大眼睛里登时盈满泪水。

霞姨轻轻咳嗽一声,“宝言……”

周宝言站起身,径直走到男人桌旁,他身边一群人,全都衣着光鲜,周宝言是那种虽然没吃过猪肉,但还见过猪走路的识货人,一瞥之下,眼尖地发现他们穿的都是牌子货,一双休闲鞋足够她们仨一月生活费。

她把蛋糕搁下,面无表情地说:“谢谢您。不过,无功不受禄。”

她回到座位坐下,刚拿起匙羹,男人已走到身边,她愕然地抬起头来,只看到男人笑得像一朵花,“亲爱的,其实我是想要提醒你,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周宝言丈二摸不着头脑,板着脸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男人好整以暇地笑道,“你上次不是跟我借了五千块嘛。”

欢喜和霞姨的目光齐齐落在周宝言身上。

周宝言又羞又恼,骂道,“你有病啊!”

男人趋近身来,凑到她耳边,亲密地说:“亲爱的,你左胸上那颗痣,特别性感迷人!”

周宝言气血上涌,想也不想挥手甩去,结结实实地给了男人一巴掌,男人捂着脸庞,也不动怒,嘴角露一丝嘲讽的笑,“记得还我钱,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男人转身走开,临走还冲欢喜友好地挥了挥手。

霞姨不安地问道:“宝言,这是怎么回事啊?”

欢喜也很不满,“妈妈,你怎么动手打人啊!”

周宝言两耳嗡嗡直响,霞姨和欢喜的说话完全没听进耳里。模糊的记忆一下子倒进脑海里,她终于想起来,在春江园,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的第一次,是在十二月十八号的峨城!阿尔卑斯大酒店!

她想死。

几乎是像踩着浮云回到家里的。偏偏手机一个劲地响,朱眉眉在电话里叫嚣:“我的蝴蝶结呢!”

宝言虚弱地答:“我在家,你过来拿吧。”

不多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朱眉眉驾到,斜睨着周宝言,“你怎么了?”

宝言递过去蝴蝶结,含糊不清地答,“病了。”

朱眉眉同情地说:“孤家寡人在这种节日总是容易生病。”

周宝言无力与她辩嘴,只道,“滚吧,我要睡觉。”

朱眉眉戴上蝴蝶结,花蝴蝶一般地闪出门去,“祝你好梦。”

噩梦才真。

想起男人无比暧昧地说:“亲爱的,你左胸上那颗痣,特别性感迷人!”

她伸手拿过枕头,压在面孔上,低嚎一阵。

一个人怎么可以倒霉至此?一辈子只任由自己放纵那么一次,怎么会就无意中留下后患?而那个无耻的男人,他怎么可以那么理直气壮的叫她还钱?

哦哟。她真的很想去死。 H/JtGx0nmJFnAXLScnbce6hgb/OIKwwN0IWUIEW4edGlw7OKkd4rXXNprokm80f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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