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小试牛刀
辛弃疾所要走马上任的地方,是滁州。他新的差遣职衔,是滁州知府。比起以前来,职务上也算是提升。
这里正当南北之冲要。南方要确保淮河防线无虞,就要固守滁州;而北方若要入寇,也必须先占据滁州才能大胆南下。正是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
辛弃疾在中央为官时,曾上过一份《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在那封奏疏中详细讨论了滁州战略地位的重要性。或许由于这个缘故,虞允文才动了派他去镇守滁州的念头。
这个年轻人大言不惭,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他到艰苦的地方去历练一下也好。
估计虞允文心中正是这么想的。因为,在当时的官场上,滁州实在算不得好去处。
“少主人,我真搞不懂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您的心情怎么还那么好?”辛虎奴满脸丧气地抱怨道。上任之前,辛弃疾仍然将家人都留在京口居住,自己只带了虎奴一道赴任。
虎奴说的是实话。短短十多年间,滁州就两次遭遇金人入侵,整座城池几乎夷为平地。金人退兵后,又经年旱涝不断。再加上这里的地方官也多是尸位素餐之徒,以至于直到现在,滁州也还是一副兵荒马乱的萧条景象。一说到去那里做官,在许多人看来就如同充军一般。
“虎奴你有所不知,”辛弃疾的兴致倒是很高,“正是这样的地方,才有机会让我一展身手。江阴六年,建康两年,朝中为官又两年,我的屁股都快要坐出茧子来了!”
话虽如此说,但真到了滁州,辛弃疾才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几番兵火洗礼之后,原有的高大城池早已荡然无存。举目望去,满眼都是一片狼藉。房屋早已被拆毁烧光,滁州百姓只能用茅草搭成草棚栖身。还有许多人连草屋也没得住,只有待在瓦砾中暂避风雨。上一年年景不好,商旅绝迹,物价高昂,就连鸡犬之声也听不到——人都饿得快死了,又怎会有多余的粮食来喂养它们呢?
辛弃疾在虎奴的陪伴下巡视完全城,心情沉重地说:“这不仅仅是因为兵灾,更是守土者的过错啊!”
要解决好虞允文给自己出的这道难题,无疑有许多事要做。辛弃疾经过再三思考,决定第一步从宽简民力着手。
所谓宽简民力,就是将滁州百姓这十余年来所积欠的巨额赋税,大约五百八十余万缗一笔勾销。其实,对一贫如洗的滁州百姓来说,他们压根没能力偿还这笔天文数字般的巨债。只不过,若能明令加以勾销,不仅会使得当地居民心情轻松许多,更有利于其他地方的移民迁来定居。要使得人烟稀落的滁州重新繁盛起来,这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历年积欠免除了,辛弃疾仍不满足。在这年的秋天,他又多次上书,争取减免了滁州当年的上供钱八万缗。当然,在户部任职的好友叶衡无疑也在其中帮了大忙。
辛弃疾的第二步举措,是要让大家住有定所,安居乐业。他动用官府之力,将百姓们组织起来伐木烧砖,重建家园。滁州人丁稀少,辛弃疾便广招流散百姓,一方面提供给他们田地、耕具和种子,另一方面又把他们编为屯田民兵,加以训练。这一系列措施,实际上正是当年《美芹十论》中所提到主张的应用。
好在天公作美,在一番努力经营之下,滁州夏麦大熟,许多流民也被轻徭薄赋的政策所吸引,纷纷到此定居。四方商旅又重新汇集到滁州。财税也有了较大的增长。辛弃疾抓紧时机,又出台了优惠商旅的赋税措施。同时,他还大力整修原有的酒肆客店,力图为过往商旅和滁州百姓提供一个和乐的环境。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辛弃疾动用公余钱款修建了一座官邸,取名繁雄馆。又在官邸上起楼一座,命名为奠枕楼,寓意从此以后,久经苦难的滁州百姓终于可以奠枕而休,坐享安乐繁盛的生活。奠枕楼落成之后,当地父老尽欢而庆。辛弃疾在各地的友人们闻讯后也纷纷致信庆贺。
回顾自己一年多来的辛劳,辛弃疾心中也颇有几分自得。事实已经证明,他当年的种种建议并非纸上谈兵,而是卓有成效的方略,只可惜未曾真正遇到赏识自己的伯乐。
想到这里,辛弃疾满饮一杯,随即情绪又有些低落下来。不久前他得到消息,虞允文罢相去职,改为宣抚四川,独当一面。朝堂众臣仍在为是战是和而争论不休。至于宋孝宗,他依然寄希望于坐镇巴蜀的虞允文在那里整军经武,实现当年东西并举的战略计划。
只可惜,宋孝宗的期望又一次落空了。虞允文到任巴蜀之后,一直以军需不足作为借口推托出师北伐。而他在宰相任上之时,曾经夸海口道:“我之所以迟迟不出兵北伐,并非兵员和财用不足。试想,到时候义军一出,所到之处前来响应者皆我之兵,前来依附者不是皆我之财吗?”
一想到这些,辛弃疾就忍不住摇头。几年来的磨炼,使得这位年轻人成熟了许多。现实告诉他,那些成天高谈阔论、以主战自我标榜的炎炎君子未必就真是自己的朋友。而一意主和之人,也不见得就是苟且偷安之辈。
不过,南渡以来,他还是结识了不少意气相投的朋友的。叶衡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同为归正人的范邦彦父子。
说到这位范邦彦范老先生,还是徽宗宣和年间的太学生,后在金国治下的蔡州新息县担任县令。金主完颜亮南侵兵败身死之时,范邦彦曾经亲自率众打开新息县的城门,迎接北上的王师。也就在这一年,范邦彦举家南迁,在京口定居下来。他跟辛弃疾一样,都是所谓的“归正人”。共同的经历使得大家相见恨晚、无话不谈,给时常感到孤寂的辛弃疾带来了许多慰藉。不过,乾道五年时,范邦彦因病去世。那时辛弃疾尚在司农寺主簿任上,为此还很是难过了一阵子呢。
范邦彦之子范如山更是辛弃疾的知交好友。他性格沉稳,故而对敢作敢为的辛弃疾十分倾慕。辛弃疾也很敬重范如山的稳重。在治理滁州之时,范如山还数次远道前来拜访,给辛弃疾出了不少好主意。
这一天,辛弃疾又接到了范如山邀请他抽空回京口寓所一聚的信函。正值奠枕楼落成,滁州的日常政务均已上了正轨,且近来操劳不息,辛弃疾也觉得身体颇有些微恙,正考虑喘一口气,顺便理一理自己心中混乱的思绪。
或者,也是时候回京口的家中,看一看阿大和阿二了!
故去的妻子赵氏为辛弃疾留下了两个可爱的孩子,长子叫作辛稹,次子叫作辛柜,都是辛弃疾的掌上明珠。只是苦于事务繁忙,无暇陪伴着孩子们共享天伦之乐。这也让辛弃疾心中时时觉得歉疚。
于是,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的冬天,辛弃疾告病暂归京口。没想到却成就了一段意想不到的姻缘。
听到辛弃疾回来的消息,范如山一早就在自家备好酒菜,邀约好友前来畅饮几杯。辛弃疾当然不会客气,他独自一人,青衫小帽踏雪而来。在初晴的雪光辉映之下,显得说不出的潇洒不羁。
“幼安兄,快来快来!”范如山热情地拉起辛弃疾的手,将他请入花园,“早就想要与你小斟几杯了,一直没有机会。贵人就是事多啊!”
“我哪里又是什么贵人了?”辛弃疾苦笑着摇头。他一边随范如山往前走,一边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象——几株红梅还怒放如昔,然而却掩盖不住四下里衰颓的气象。看来,范老太爷过世之后,范家的境地是每况愈下了。
范如山看出了辛弃疾的心思,自嘲道:“家大口多的,要当家,难啊。上个月才又辞退了两个家人。说起来,这席薄酒还是全靠舍妹帮忙备办的呢!”
“哦?令妹也……”辛弃疾话音未落,突然看见廊檐拐角处转出来两位妙龄女子。一位丫鬟打扮,倒是极为普通;另一位一袭鹅黄色的衣衫,衬着清丽的脸庞,显得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那女子也发现了辛弃疾,她羞涩地喊了一声“辛大哥”,赶忙施了一礼。辛弃疾也忙不迭还礼,道:“这不是文婉小妹吗?”
别看她唤辛弃疾“大哥”,两人其实是同岁。范邦彦对子女要求甚严,在父亲的教诲下,文婉也出落得锦心绣口,知书识礼。对此辛弃疾早就有所耳闻,只不过每次前来范府拜访,都只是浮光掠影般打个照面而已。
文婉嫣然一笑:“我大哥听说你回来,可高兴得折腾了好几天呢。一点粗茶淡饭,你可不要嫌弃。”
辛弃疾正要客套几句,文婉又施一礼:“大哥可要好好款待辛大哥啊,奴家这就先告退了……”
辛弃疾目送文婉的身影消失在廊后。范如山一把将辛弃疾扯往后花园:“快来,酒菜可要凉了!”
酒过三巡,菜遍五味,两位好友的话也多了起来。从朝堂上下的昏庸无为直说到心中的一腔块垒,从南渡以来遭受的种种不公,又说到家乡故土的人物风光。突然,范如山话锋一转:“辛兄,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弟妹已经故去多时,你可曾想过续弦的事吗?”
辛弃疾苦笑着摇摇头:“范兄也看到了,我是宦游之人,俗务缠身,四方漂泊。就算有心,也无这个力呀。”
听辛弃疾这么说,范如山反倒来了精神。他故作神秘道:“倘若辛兄有心,不如我这个当大哥的做主——就把舍妹许配给辛兄,你看如何?”
辛弃疾一口酒差点没全喷出来:“范兄,你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辛某人拖家带口的,这样做岂不是委屈了令妹吗?”
范如山正色道:“辛兄,我可是当真的!”他从怀中郑重其事地摸出一方绣帕,递到辛弃疾手上,“这是我偶然从舍妹窗下拾到的,辛兄请看。”
辛弃疾满脸疑惑地接过绣帕,却见上面用娟丽的蝇头小楷抄录着一首词: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还又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佳丽地,文章伯。金缕唱,红牙拍。看尊前飞下,日边消息。料想宝香黄阁梦,依然画舫青溪笛。待如今、端的约钟山,长相识。
“这……这不是我在建康任上时所作的《满江红》吗?”辛弃疾更诧异了。
范如山点点头:“自打家父结识了你这个朋友,我妹妹的心啊,可就被你牵走了。别说你写的诗词,就是那篇脍炙人口的《美芹十论》,舍妹她也时时吟哦在口,默记在心呀。”
“她……”辛弃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范如山顿了顿,又说道:“辛兄,你可别以为我妹妹乃是寻常女子。她自幼受先父教诲,知书识礼固然不在话下,要说到心怀家国、慨然恢复,我看怕是比一些因循度日的男儿汉都强。若能有她伴在你身边,我看也是美事一件。”
范如山叹了口气,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再者,我家这个样子,辛兄你也见到了——先君见背,家境是每况愈下。舍妹日后的出阁之计,我这个做大哥的不能不操心呀。辛兄你是人中雄杰,慷慨磊落的奇男子,若能把舍妹交到你手上,我也就安心了——自然,你若无意,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决不迫你。”
辛弃疾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以范如山的个性,是不会轻易以这样大的事相托的。辛弃疾赶紧斟上酒道:“范兄切莫多虑,做小弟的答应下来便是。来,你我二人满饮此杯!”
实在是没想到,一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朋友小饮,竟然成就了一桩数十年的姻缘。
会子大显身手
没过多久,京口就引来了一场热闹而简朴的婚礼。辛弃疾将范氏迎进了家门。
婚后的生活是安宁而和乐的,辛弃疾和范氏平日里以书画自娱,有时辛弃疾也会跟娘子谈起自己的满腔雄图,谈到兴头上时,便会亲自下到庭院中拔剑起舞,每当这个时候,范氏总会以崇敬而又满足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到辛家之后,范氏以自己的贤惠和能干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很快便得到了辛家上下的认可和赞许,对此,辛弃疾也是喜不自胜。这京口的闲居生活在坐不住的他看来,竟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不过,这种闲适的生活还没有持续多久,辛弃疾的雄心便又被鼓动了起来。
他的好友叶衡这数年来历任方面大员,最近刚刚接到调令——前往建康担任知府一职,兼领江东安抚使。
这时已是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十二月末了,叶衡闻讯后,设法请朝廷将辛弃疾任命为江东安抚司参议官,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他向来十分赏识辛弃疾的才华,此番自然希望能请辛弃疾前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得知这个消息,辛弃疾兴奋之情难以言喻。在他南渡后结识的朋友之中,叶衡要算为数不多真正有恢复之志的知交——他有才识、有胆略、有担当,同时还深谙官场之道。过去辛弃疾在担任建康府通判时,因为自己心高气傲,没少得罪周围的同事和上司。还多亏叶衡在其间周旋解围,帮了他不少的忙呢。
此番携手,倒正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辛弃疾这样想着,他连忙修书一封,向叶衡致以思慕之意。随即又准备急急收拾行装,走马上任。
只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冷落了新婚的妻子?一想到这里,辛弃疾又有些犹豫了。
“夫君何必像小儿女那样婆婆妈妈的?大丈夫志在天下,家中万事有我。你放心便是!”
范氏看出了丈夫的心思,一力劝慰辛弃疾前去赴任。有范氏如此体贴,辛弃疾心中颇感宽慰,道:“此去若诸般措置顺心如意,我自然尽快回来迎你。”
怀抱着激动的心情,辛弃疾去了建康。只不过,再次见到旧友的激动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叶衡就又接到了一纸诏令——朝廷要征召他入朝为官。据可靠消息说,这回是要起用叶衡为相了。
叶衡没有想到,辛弃疾更是没有想到。两个意气相投的好朋友还什么都没做就又要分别。在送别叶衡的路上,辛弃疾大笔一挥,草就了一首名为《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的《菩萨蛮》: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山鸥,一身都是愁。
叶衡知道辛弃疾的心情,安慰他道:“何苦有这许多愁,此去中枢若能得意,自然少不了借重辛兄的地方。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委屈一段时间,静候我的佳音吧!”
辛弃疾知道叶衡说得有理,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道:“朝廷上下如王夷甫辈甚多,是和是战,议论不休。只怕我兄到了那里,很难施展得开手脚呀。”
“事在人为,我辈只需尽力做去便是。叶某总不相信这神州大地会百年陆沉。辛兄,你还年轻,何愁没有机会为国效力!”
辛弃疾点头称是,送走叶衡,心中的离愁别绪却始终难以释怀。
屈指一算,南归来已经十二年了。自己虽只区区三十五岁,却仍然屈居下僚。何时又能像过去少年起兵时那样,驱驰万众于刀光剑影之中?跟随自己南来的家人虎奴两鬓也已开始斑白,他的许多亲人旧友还在山东老家。自己当初在虎奴面前夸下海口,不出三五年便能重新回到故土,如今虎奴虽从来不提,却不止一次地看见他望着北边的方向暗暗拭泪。自己又如何能向虎奴交代?古人张季鹰官场失意,还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坐享鲈鱼脍的美味,可自己有家难回、有乡难归,就算是想要效仿能潇洒地求田问舍的张季鹰也不可得,更不要说此举还有可能遭到英雄们的耻笑呢!
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当年秋天,辛弃疾再登赏心亭,写下了这首《水龙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不过,辛弃疾愁闷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迎来了人生中第二次大展拳脚的机会。
叶衡于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末调任建康府,第二年年初,也就是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入朝担任户部尚书。四月便又升任签书枢密院事,才两个月后,便任参知政事。十一月拜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其提升速度之快,在当时是十分少见的,从中也可见宋孝宗对叶衡的器重。
在宰相任上,叶衡没有忘记自己的老朋友辛弃疾,一有机会他便向孝宗皇帝力荐辛弃疾“慷慨有大略”,值得重用。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年初的时候,宋孝宗终于下诏召见了辛弃疾。不久便改任辛弃疾为仓部员外郎,很快又迁为仓部郎中。
仓部隶属于户部,而郎中正是仓部的主官,负责国家仓储及给受之事。叶衡这次拜相,整顿财政是他施政的重心所在,自然希望能有辛弃疾这样有才干担当的朋友来替自己分忧。对于叶衡的一片苦心,辛弃疾心知肚明。才接到任命的当天,他便兴冲冲地前去拜谢叶衡。
二人才一落座,辛弃疾便发现这位老朋友满面愁云,似乎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
“相国所为何故?”辛弃疾不解地问道。
叶衡摆摆手:“幼安兄,老哥哥我这回可对不住你了,都怨我自作主张设法把你调到仓部。说老实话,你是个满腔雄图大志的人,如今却成天要面对这些枯燥无比的钱粮数字,怕是连头都疼了吧?”
辛弃疾赶紧摆手:“只要能为国分忧,就算是给钱粮埋死砸死,也算得偿所愿了。总比在建康府终日闲坐的好。”
“给钱粮砸死?哈哈,你倒是想得美!”叶衡扑哧笑出声来,“老实告诉你,钱多了还真是会烦死人。知道会子的事吧?”
辛弃疾点点头。会子是绍兴末年所创设的一种纸币,由朝廷统一发行管理,跟铜钱等“现钱”并用。会子的使用,大大便利了民间商旅流通,故而广受好评。不过近来,会价兑换金、银、铜钱的比价跟过去相比,却有了大幅度的贬值,老百姓们对此颇有怨言。看来,叶衡正在为这件事发愁呢。
“唉,不光是我,就连圣上也愁呀!数日前他还说,为了这会子的事,都睡不好觉。”叶衡端起一碗香茶,无心品尝,又放回桌上。
“问题竟有如此严重?”辛弃疾正色道。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为圣上为什么会让我拜相?很大一部分原因,还不是希望我来把这个家给当好!”叶衡讲到这里,用两个指头在桌上指指画画,为辛弃疾解释起来,“会子数年发行一次,过去信誉尚好,百姓也都乐于使用。官家本来一直有规定:赋税、上供、请买支发这几项收入中,现钱和会子要各占一半,这样才能保证会价和钱价相等。可现如今,各地官府从民间收纳时都喜欢收现钱,拒绝用会子。如此一来,民间的现钱越来越少,会子越来越多,这会价不就噌噌地往下掉嘛……”
“七百七十文钱可换一贯会子,一贯会子却只能换五六百文钱。这样一来,谁还愿意用会子呢?”辛弃疾喃喃自语。
“可不是嘛!我曾建议全面回收湖广等地的会子,只限于保留原有京城一路的会子数量限额。后来又经过圣上首肯,从国库中拿出金银铜钱,从民间回收会子。这么一来,才使得会子价格又暂时有所上涨。”
“也就是说,以后不再发行会子了?”辛弃疾试探着问道。
“若如此,倒是省心的法子。可这行不通啊。民间一方面抱怨会价贬值,另一方面又要求继续发行流通会子——这也可以理解,对来往客商来说,带上一沓会子,可比沉甸甸的金银现钱方便多了。既省商税,又省了脚夫的工钱,好处多着呢。就算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还是愿意用会子的。只是,我始终担心,若继续发行新会子,早晚又会像去年那样,会价大跌,钱价紊乱。不要说对国家财政可能会有大害,老百姓们也吃不消呀。”
“这倒是个问题……”辛弃疾沉思起来。
见他不说话了,叶衡反倒宽慰起他来:“得得得,这会子问题千头万绪,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清楚的,容我再慢慢想办法。”叶衡向来视辛弃疾有古来儒将之风,下意识地觉得他怕是对整理财务这样的琐碎事不感兴趣。
“梦锡兄,我倒是有些浅见,不知当不当说?”辛弃疾突然抬起头来,正色看向叶衡。
“喔?但说无妨!”叶衡鼓励辛弃疾道。
“会子本为利民执政,何以反倒变成了害民之弊?一言以蔽之,病之在急,病之在争!”
“这话怎么说?”叶衡也来了兴趣。
“梦锡兄也是看得见的,这民间百姓其实并不排斥会子。不但不排斥,反而对其情有独钟。民间百姓排斥的,只是不值钱的会子而已。”
叶衡点头:“是呀,地方官府有令不遵,这民间的现钱少了,会子多了……”
“令出而不能行,这是弊病之一。戒之在争,与民争利。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全部。会子至今已经发行三界,发行量过大,流通不广。这就是病之在急,就如同洪水全部郁积在一处,无法流出,这价值不就日益贬低吗?对此,我倒是有一疏导之计。”
“喔?速速讲来!”叶衡急着追问。
“首先,暂停印造新会子。让过去的旧会子继续流通,这就相当于釜底抽薪。”
“其次,要泄洪就得多路宣泄。可由朝廷下令——福建、江、湖各路百姓,民间上三等户缴纳租赋,须得用七分会子,三分现钱。其他交易也须执行会钱中半一法。再加上民间商旅本来就需用会子,如此一来,不出两年,会子需求量必然逐渐增大,同时也会逐渐流通向偏远地区……”
“然后再发行新会子吗?”叶衡问道。
“还不可,会子之数有限,而民间之需不已。就只能拿现钱到各处驻屯军人处购买——其驻屯用度,朝廷可以会子而非现钱给付。到时候,会价必然继续上升。而民间渴求者自然更多。等到这个时候,朝廷再加印新会子,并令各路有司根据当地需求出卖。务求做到两点——其一,以现钱交易新会子;其二,以平抑会子与现钱价格为准。如此一来,则会子大行于民间,金银等现钱复归朝廷库房。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明白了,你这是固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办法!”叶衡高兴得一拍大腿,“妙极呀妙极!圣上前两日还要求群臣共商良策呢,这样,你现在就在我的书房里起草一份奏疏,就谈刚刚的观点,以你的名义!”
“梦锡兄……”辛弃疾大感意外,“我这是替你想的主意,理应由你上奏皇上才是……”
“怎么?咱们什么时候也这样客套起来了?幼安呀,你虽然是我下属,年齿上我又长上几岁,但我可从没有掠人之美的打算。”叶衡诚恳地说道,“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是大将之才,今日才发现竟然还是宰相之器。难得呀难得!幼安兄,你还年轻,日后的路还长得很。为兄是特意要替你把握住这个机会,好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
叶衡为国培养人才的苦心让辛弃疾大为感动。与张浚相比,两人的品行气度不啻有天壤之别。当下辛弃疾也不再推辞,就在叶衡处洋洋洒洒拟就了一篇《论行用会子疏》,详尽地提出了整顿会子的意见,并在隔天上朝时呈奏了上去。值得一提的是,南宋朝廷在会子问题上的政策几乎完全采用了辛弃疾的建议,此后会子流通良好,兑换价格也基本稳定。终孝宗一朝,会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大的弊病。这是后话不表。
不过,对当时的辛弃疾来说,他可是怀着焦急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叶衡的消息。辛弃疾很想知道皇帝在看过自己的奏疏后,会作出什么样的评价。
叶衡终于回来了,他看了正在客厅等着自己的辛弃疾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辛弃疾可按捺不住了,他站起来,焦急地问道:“梦锡兄,圣上是怎么说的?”
“圣上看过你那篇奏疏后,高兴得很呐!”叶衡不紧不慢地说道,“他连说了好几遍:‘好,好。是个人才!’”
辛弃疾有些兴奋。想当初,他呈进《美芹十论》的时候,也没换来皇帝如此的评价。正想多问几句,叶衡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嘛,当圣上看到你名字的时候,有些犹豫……”
“犹豫?这是怎么回事啊?”辛弃疾大惑不解,下意识觉得怕是没好事。
“哎,本来我正想趁热打铁,进言找机会重用你呢,圣上倒是先开口了。”
“说什么?”
“圣上说,这辛弃疾人才难得,可就是太年轻气盛了一些。听说为人比较躁进,好大喜功,跟同僚们往往也处不好关系。本想提拔重用于你,但考虑到这些,还是先历练一段时间的好。”
听叶衡这么说,辛弃疾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没想到自己一心为国家建功立业、恢复故土的热忱竟会被说成好大喜功、急躁冒进。在仕宦生涯中,他见多了那些尸位素餐、不学无术的庸官,自己当然不屑于跟他们为伍,言行中不经意地流露出轻蔑之意也是有的,竟然这也会被说成是跟同僚处不好关系。刚才的喜悦之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得好像吞了只苍蝇似的不是滋味。
叶衡看辛弃疾面色有异,连忙安慰道:“无风不起浪,圣上倒不是真的对你有成见,只不过有人在他耳边搬弄是非而已。哎,皇上本来也是想干一番事业的明君,只不过耳根子软,架不住周围的人欺哄。你别往心里去……”
辛弃疾没有答话,只是点点头。叶衡又劝道:“你的性子呀,也是该收敛一下了。以前你不是写了首《水龙吟》吗?那首词写得真好,读来使人豪气顿生……不过,里面是不是有这样几句: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哈哈,我跟你说呀,有人就是为了这几句词对号入座,认为你是在讥讽他们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辛弃疾再也忍不住了,气愤愤地说道。
叶衡收起笑容,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脸孔:“老弟,这就是朝廷,这就是官场,不是你在北边当草莽英雄时候的山寨!除非是太祖皇帝再世,否则,你到哪里去都一样。要在官场上混,要借此实现自己的抱负,你就该学会这里面的机窍。听为兄我一句劝,男子汉大丈夫,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看上去违心的事。可……只要不违初衷,那又有何妨!”
辛弃疾沉默了,他知道叶衡说的没错。难道自己真的要为此而作出改变吗?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皇帝和朝廷对他还心怀顾虑。要想有出头之日,就必须继续等待。
幸好,辛弃疾并没有等太久,老天把一个大好的机会送到了他面前。
这个机会,就是茶商军暴动。
棋逢对手茶商军
两宋年间,饮茶是人们十分重要的生活习惯。不分高低贵贱,人人都离不开南方所出产的茶叶,而北方的金人对此更是嗜好。因此,茶叶贸易成了最为兴盛的行业之一,茶税自然也成为南宋政府极其重要的财源,跟盐一样被列为严禁私自交易的物资。要想做茶叶生意,商人们得先从政府那里购买“茶引”。有了这个,才能按照规定的时间、地点和数额进行商贸往来。
不过,茶引的价格实在太高,因此私茶贩子便应运而生。为了对抗政府的查禁,他们甚至还组织了自己的武装——茶商军。少则百人,多则上千,以武力冲破官府的重重关卡,甚至攻掠州县、惊扰乡野,因此也被称为茶寇。茶寇的存在,逐渐成了南宋政府的心腹之患。
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也就是辛弃疾提出整顿会子建议后不久,又有一支四百多人的茶商军在湖北闹出了大事。
说起来,这支茶商军的领头人赖文政不过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但别看他老,为人却足智多谋、精明强干,故而被举事者推为首领。在湖北辗转了一阵子之后,五月份,这支茶商军开始进入湖南境内。
一开始,朝廷压根没把这支武装当回事。然而很快败讯传来——素以知兵著称的湖南安抚使王炎被打得大败,官兵死伤无数。接着,茶商军又在江西等地再败官兵,甚至在永新县扎下脚来,声势也越来越大。
这下子,宋孝宗急了。他先是派遣了一员叫贾和仲的老将引兵前去剿杀。贾和仲自恃兵多势大,压根没有把茶商军放在眼里。没想到刚一交手,就被熟悉地利的茶商军打了个溃不成军。贾和仲吃了这个闷亏之后,自然赶紧收敛,准备改用围而不攻的战术拖垮茶商军。没想到赖文政又来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借假投降哄过了畏敌如虎的贾和仲。待他醒悟过来,敌军早已溜之大吉了。
一路路朝廷军马竟然都在小小的赖文政面前败下阵来,宋孝宗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连个区区数百人的“茶寇”都对付不了,真要是跟金人打起仗来,这些老爷兵将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呢!
一怒之下,宋孝宗接连查办了好几位办事不力的大臣,又派出了一位叫方师尹的老臣前去镇压。可怜这位方大人年已七十有五,对他来说这一任命无疑是充军告示、催命文书,自然死活也不肯前去江西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孝宗只好又撤职了事。这个时候,宋孝宗才深深地感到自己身边的可用之才实在是少得可怜。
可是,茶商军此时已然在江西成了气候。若是再迁延时日,搞不好会酿成方腊那样的巨变。该撤职的都撤了,可是这个仗还是得打下去,派谁去好呢?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辛弃疾挺身而出:“别人不去,我去!”
作出这个决定,辛弃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要想在宋孝宗面前脱颖而出,这是天赐良机。再说,辛弃疾在仓部郎中任上已经待得够久,他迫不及待想要重新找回昔日驰骋于沙场之上的感觉。
有辛弃疾站出来自告奋勇,宋孝宗龙颜大悦,更别提辛弃疾还在皇帝面前夸下了海口——给我一个月时间,保证将茶寇尽数荡平!兴奋之余,宋孝宗也忘记了先前对辛弃疾的顾虑,很快便下诏任命辛弃疾为江西提点刑狱,全权负责讨伐茶商军事宜。就连此前调来追捕茶商军的鄂州、江州、赣州、吉州军马和诸邑民兵,都归由辛弃疾统一节制。同时,又颁布了十分慷慨的赏格——凡杀死一名茶商军头目,便可补授进武校尉;能杀贼二到五人,便补授承信郎至承忠郎的官阶。
看得出来,宋孝宗是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辛弃疾的身上。他的担子实在是不轻,就连极力推荐他的叶衡也为之捏了一把汗——此次若有个什么闪失,怕是不再容易有出头之日了。
至于辛弃疾本人,则是兴奋之情多于焦虑和不安。所面临的挑战越艰难,反而越能激发他的斗志。此番出征,除了少数亲兵之外,他只带上了总是伴随在身边的家人辛虎奴。辛虎奴劝他抽空前往京口家中,与妻子范氏告别。虎奴知道自己这位少主人动不动就喜欢亲冒矢石的脾气。不料辛弃疾一口回绝了:“时机紧迫,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误了国家大事。再说,娘子已有书信给我,正是叮嘱我切莫为家事分心呢!”
就这样,在七月中旬之时,辛弃疾由临安抵达江西提刑司的治所赣州。赣州知州陈天麟早就听说过辛弃疾南渡以前的威名,再加上得知他乃是丞相叶衡身边的红人,自然不敢怠慢,赶紧备好宴席,准备为这位新任提刑大人接风洗尘。却没有想到辛弃疾到任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联络感情,而是召集各位地方官员,共商讨贼之计。
“乖乖,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官了!”陈天麟暗暗咋舌,明白在新提刑面前可打不得半点马虎眼,否则惹恼了他,怕是于自己的仕途也多有不便。他连忙会集僚属,前去拜会辛提刑辛大人。
面对已经给茶商军搅得焦头烂额的地方官员们,辛弃疾并没有像他的前任江西安抚使汪大猷那样自以为是,胡乱指挥一通,而是言语温和地向大家请教起来:“辛某人初来乍到,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大家都是朝廷命官、天之骄子,何至于让小小的茶商军纵横来去?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今天务必请大家畅所欲言才是!”
在辛弃疾的鼓励下,在座官员们的话逐渐多了起来。首先开腔的是潭州通判赵善括:“以卑职愚见,这茶寇中的许多人本来也都是良民,只是由于走投无路,才被裹挟了进去。若是能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自然不会顽抗到底。再有,过去剿寇,全凭官府正规军。他们远道而来,不明地势,自然不是茶寇的对手。莫如在赣、吉、袁、许四州招募土豪,多设山寨,困住茶寇的去路,再由大军进剿就好办多了。”
辛弃疾频频点头,赣州县丞孙逢辰也说道:“乡兵贵精,不贵多。一定要严加训练。赣州出步卒,郴州出弓手。还有,我们可以招募一批敢死军,分派给各路偏将,并分别派定任务。有的负责把守冲要关隘,让茶寇无路可逃;有的负责从后追赶茶寇,使得他们无有喘息之机。而从荆、鄂来的大部队则养精蓄锐,等到贼人疲乏不堪的时候,再一举歼灭!”
其他官员也纷纷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辛弃疾兴奋起来:“诸位说的都有道理。江、鄂大军连遭败绩、士气低落,而且对这里的地形也不熟悉,要让他们跟茶寇在大山里周旋,实在是以短击长。要避免重蹈覆辙,就得先由当地乡军结成小股力量,在山野间分头兜剿茶寇。不能给他们经营巢穴、休养生息的机会。至于江、鄂来的正规部队嘛,就负责把守各处要隘关卡,使之不至于夺路而逃,流窜到其他地区。如此一来,我们是以逸待劳,茶寇却以劳击逸。不出几个回合,必定束手就擒!”
“妙极!”在座官员都纷纷拍起掌来。辛弃疾见大家都很拥护自己的主张,连忙趁热打铁逐一分派起任务来。
赣州知州陈天麟心中暗暗佩服。面前这位新任提刑跟过去的钦差大人可大不一样,他既能察纳忠言,办事又雷厉风行。官场上那种敷衍推诿、独断专行的作风在他身上一点儿都看不见踪影。见辛弃疾分拨已定,正想再借机表达一下敬慕之意,不料辛弃疾反倒主动迎了过来:“陈大人,辛某人还有一事相求……”
“啊,辛大人您这是什么话?有什么吩咐,下官一定照办就是!”
辛弃疾也不客套,低声才耳语了几句,陈天麟的脸色大变:“闻所未闻,闻所未闻!这太冒险了,提刑大人万万不可呀!”
辛弃疾究竟提出了什么要求,让陈天麟如此为难呢?
原来,他想要以剿寇主帅之尊,乔装改扮一番,前往茶寇所出没的乡野附近去一探究竟!
因此,辛弃疾希望陈天麟能从帐下选派一位忠勇可靠、当地出身、熟知地形的亲兵,陪伴自己一同前往。
陈天麟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要是朝廷命官在自己的治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自己的前途也就没啥指望了。
不过,他又怎么拗得过辛弃疾呢?辛弃疾向来胆略过人、不按常理出牌,要不然也不可能演出万众中生擒叛将南归的那一幕活剧了。
想来想去,陈天麟终于应允下来。为防走漏消息,他亲自出马挑选了一位叫作张忠的心腹亲兵作为辛弃疾的向导。同时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张忠一定保护好提刑大人的安全。
就这样,辛弃疾在没几个人知道的情况下,冒险踏上了前往茶寇出没的山野之路。
他随身仅仅带上了老仆人辛虎奴以及张忠二人。辛弃疾扮作不第秀才的模样,而辛虎奴和张忠则打扮成辛弃疾的僮仆。这张忠约莫二十来岁,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辛弃疾对这位憨厚的壮士很有好感,一路上不停向他打听当地的风土人情、官民关系。一会又问起了张忠家里的情况。这使得张忠受宠若惊,这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官如此关心自己呢。
“大……大人……”
“别这样叫,出来的时候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辛弃疾眉头一皱,正色道。
“是,先……先生。说起来,这茶寇刚流窜到咱们家乡的时候,也就是借个道,躲避官府追剿,跟乡民们都还相安无事。不过时间久了,慢慢地也祸害起来了。”
“听说茶寇首领赖文政倒是个驭下有方的人。你知道这里有谁见过他吗?”辛弃疾追问道。
“嗨,赖大啊。”张忠撇撇嘴,“不瞒您说,俺姑丈就见过赖大一眼——隔得远远的——据他说那赖大还算和气,不过他那些下属嘛,再怎么说也是山贼草寇一流,总免不了有些偷鸡摸狗、强抢强占的习气……”
“再说了,咱们有句俗话,不知大人听过没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子。俺自己就是吃兵粮的,这话可不是有意污蔑。一般下乡剿匪,陈大人的亲兵都是本乡本土出身,还知道收敛一下;可江州、鄂州来的那些老爷兵可真是凶神恶煞,怕是还不如茶寇——辛大人,啊不,先生,俺这个做大头兵的斗胆向您请求一件事,可别让他们再祸害俺家乡了。”
辛弃疾一时沉默不语。没想到江、鄂官兵与当地百姓的关系如此之差,怪不得他们会在茶寇手下连吃败仗了。日子一久,搞不好当地老百姓反倒要倒向茶寇一边了。这可是个大问题。他正思索间,突然张忠又指着前面道:“先生,前面有个茶铺,不如在那里歇歇脚也好。再往前走,就是茶寇经常出没的地方了,太危险,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对对对,少主人,您要有个闪失,这天大的责任俺这把老骨头可担待不起呀!”辛虎奴一开始就反对辛弃疾微服出行,此刻也赶紧附和道。
辛弃疾抬眼望去,前面百来步远倒真有一间东倒西歪的茶铺,坐落在小道的一旁。再往前走,就是丛林茂密、通路崎岖的大山了。看来这里是来往客商的必经之地,说不定能从这里探听到些消息。他又举目看了看周围——草木葱茏、野径丛生。难怪此前官兵怎么也讨不到便宜,自以为是的官老爷们怎么可能是熟知地形的茶寇的对手!
“也罢,我们且去前面歇歇脚再作打算。”
三人到得茶馆,甫一坐定,愁眉苦脸的茶博士赶紧迎上前来:“客官要喝什么茶?”
“你这里生意不甚好啊。”辛弃疾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打趣道。
“哎,兵荒马乱的,商家都不敢打这儿过了,能好吗?卖完今天,小的我也要歇业了。”茶博士端来三盏茶,抱怨道。
突然,山林里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紧接着,钻出了十几条大汉。为首一人指着茶博士的鼻子大叫:“快给兄弟们摆好桌椅,他娘的累死了!”
辛弃疾冷眼瞧去。这些人清一色的短打扮,腰间还挂着朴刀,看上去非兵非商、不伦不类,不由得大感兴趣。
为首那人也注意到了辛弃疾一桌人,又叉手向茶博士大喝道:“这桌是什么鸟人?快快将他们打发了,咱老子要坐那张桌子!”
张忠大怒,偷偷瞧了辛弃疾一眼。只见他镇定如常,只管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大汉。心下不由得大为佩服。
茶博士为难极了,看看辛弃疾,又看看大汉,苦苦劝解。这汉子正待动怒,却被身后一人喝住:“赵五,若是再撒泼,拖翻先打二十杖再说。”
这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赵五闻言,先前的嚣张气焰全无,赶紧退到一边,连声称是。
辛弃疾大感好奇,举目望去,赵五身后缓缓踱来一位老者。约莫六十来岁,颌下三缕黄须,看上去干瘪精瘦,却透着一股精明强干的劲儿。
那老者向辛弃疾抱一抱拳,辛弃疾也还了一礼。只见他们在另一张桌子坐定,茶博士赶紧上去招呼喝什么茶。老者淡定地一挥手:“你这里能有什么好茶!我自带了上好的峨眉贡堂雪芽,替我点上即可。”
言毕,他又向辛弃疾道:“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共饮几杯如何?”
辛弃疾也不推脱,当即大模大样地带着虎奴和张忠坐了过去。双方寒暄一番,老者自称自己姓符,乃是前去广东做生意的客商。辛弃疾也声称自己乃是跑单帮的生意人,正好从外地游历到此处。
“生意人?”老者眯眼看了看辛弃疾,“只怕不是吧?近来这里颇不太平,南来北往的客商都绕道而行,哪有如此胆大的生意人?”
“老丈不也是来此做生意吗?”辛弃疾毫不慌张。
“是,可我们都是结伴而行,而你就只带了两名家仆。老实说,我还从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生意人。”老丈回头瞥了一眼,立刻有三个彪形大汉站到了他的身后,“再说了,做生意的,指尖会有茧巴,那是长年累月打算珠磨的。你和这两位朋友的指尖却干干净净——你怕不是生意人,而是官府的探子吧!”
老者话音刚落,几名大汉的手已经按到了刀柄上。张忠和辛虎奴心中暗叫不好。张忠下意识瞄了一眼放在地上的行李担子,为防万一,他在里面藏了三把腰刀。可真厮杀起来,却没把握能安然冲出一条血路。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辛弃疾依然气定神闲,朗声道:“老丈好眼力,在下确实不是什么商人。而是区区秀才……还是不第秀才,说来真是羞煞人啊……”
张忠也灵机一动,赶紧道:“这位张公子,乃是俺们庄赵檀越延请的西席。赵檀越家原来的西席上月急病去了,这才命我请来了张公子!”
老者两眼一翻,看了看身后一位大汉。那汉子略一点头,似乎是说确有这么回事。张忠暗叫好险——他们庄是有个赵檀越,赵檀越家的西席亡故,如今正张罗着重新聘请一位教书先生这也是事实。没想到这伙人对本乡本土的情况摸得如此清楚,还好自己没有胡说一气。
老者又问道:“既是读书人,那可真是失敬了。可不知公子为何又要称自己乃是生意人?俺们身份低贱,可不敢跟公子比肩啊!”
辛弃疾假意长叹一口气:“唉,科名蹭蹬,屡试不中。钱能通天,钱能通神。眼瞅着一个个不学无术的同窗依靠打点考官骗取功名,我却依然名落孙山。又有什么面目说自己是读书人呐!”
没想到,这一席话倒引起了老者的感慨。他冷笑道:“公子以身为读书人为耻,可知我们这些商人日子也不好过呀!朝廷捐税繁重,整日风里来雨里去,赚的铜板还不够他们办几桌筵席的钱。大家近来都说茶寇造反,为害一方。其实,茶寇原本也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但凡有条出路,他们又何尝想反?咳,咱们左不过同病相怜而已。”
辛弃疾见老者话中有话,顺势道:“当今天子圣明,那些茶寇若能悔过自新,朝廷怕是会网开一面吧!”
“咳,什么圣明!要真圣明,何至于年年给金人上贡那么多岁币?又何至于拼命让咱们生意人来填这个窟窿?年轻人,那些茶寇也是可怜人。只要走上造反这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你明白吗?”
听老者这么评价孝宗皇帝,辛弃疾颇有些尴尬。正当他琢磨着怎么敷衍过去时,老者又开腔了:“年轻人,我看你颇有些胆量见识。科考怕是难有出头之日了,区区一个塾师也是委屈了你。不如来帮老朽一点小忙如何?老朽身边正缺个识文断字的秀才——那赵檀越家付与你多少束脩,老朽保证三倍于他!”
辛弃疾大感意外,连忙以自己性格闲淡、不乐四处奔波为由加以推辞。他心下对这老者的身份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下颇有些感慨。这一幕,与自己当年孤身投奔耿京军中倒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那时大家是为了保大宋。而如今,却是拉他一起反大宋。造化有时真是奇妙无比。
老者见辛弃疾婉言相拒,便也不再强求。二人饮尽盏中茶后互道珍重,准备分别上路。行前,老者道:“山水会相逢,这位公子,我们总有一天还会见面的!”
目送老者离开,辛弃疾轻声道:“他一定就是茶寇的首领——赖大赖文政!”
“哎哟我的妈呀,少主人,你心也太宽了。刚才我可是一身冷汗啊,生怕有什么闪失!”辛虎奴拍着自己的心口道。
“既如此,为什么咱们当时不当场拿下他?”张忠急忙道。他见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若是突然出手制住赖大,贼人却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别看这人区区一个茶商出身,却是个人物……”辛弃疾自信地说道,“我倒是更愿意跟他在战场上见个真章。”
回到赣州城之后,辛弃疾心中对自己所要面对的敌手算是有了数。只是没想到,另一个难题又摆到了他面前。
那就是兵源问题!
按照辛弃疾的设想,他需要一支能够冲锋陷阵、与茶寇生死相搏的敢死军,而且这支部队一定要由熟悉当地情况的士兵组成。合乎情理的做法,自然是在当地的州郡乡兵中进行汰选,挑出最为精锐善战的壮士来。
然而实际情况让辛弃疾大失所望。当地凡是精壮一些的士兵,几乎都被各个军政衙门给抽调去充当杂役了。剩下来的,大多是一些老弱病残而已。他检阅了一千多名亲军,敢于挺身而出充当敢死军的,竟然只有先前陪他深入险境的张忠一人而已。后来几经鼓励,又才有了一十八名响应者。要想再多增募一人也不可得!
“这样如何能够上阵?”辛弃疾大为光火。身边的随从幕僚也十分尴尬。还记得几天前商量讨寇之计时,一个个都说得头头是道。可现实告诉他们,这一切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这仗,不能打!要打,得先练兵!”辛弃疾没有责怪任何人。他知道,这一习气由来已久,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改变的。
“可……可圣上怕是不能等啊!”陈天麟小心地提醒道。他听说辛弃疾出京之前可是在金殿上夸过海口,要在一月之内全歼茶寇的。
“放心,天塌下来由我辛弃疾顶着,各位大人只管协助我募兵练兵便是!”辛弃疾的口吻不由分说。他又朝在场众位官员团团一揖:“多多仰仗大家了!”
辛弃疾早已不再是过去初出茅庐的那个毛头小伙,他深谙“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
尽管陈天麟等当地官员久已浸染大宋官场上的因循之风,但看得出来,他们还是想做点事的。再说了,诸如征募训练、后勤粮饷、调动乡民等杂务千头万绪,离开了他们,就算自己有三头六臂也操持不过来。辛弃疾说这番话不是客套敷衍,而是真的有心要把大家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使得他们能够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赖文政,千万要等着我,等着和我堂堂正正地过过招啊!”辛弃疾不止一次这样想道。
初露头角
就在辛弃疾在赣州苦练敢死军之际,事态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茶商军估计也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趁着官兵重新调整部署的机会,其主力意图离开江西,夺路而出。
然而,湖南早已加强了沿途关卡的戒备。茶商军在这里找不到什么空子可钻,只好冒险南下广东,没想到却遭到了当地摧锋军的迎头痛击。茶商军损失惨重,只得再次退回江西南部。
这个时候,辛弃疾已经练就了一支过硬的乡兵武装,并借机控制了当地许多有利地形。茶商军此次返回江西,从主人变成了客人,原来依仗的便是在深山密林中穿插来去的看家本领,如今却大打折扣。八月二十八日,在安福、萍乡一带正好撞上鄂州官兵,碰了个大钉子后不得不向兴国方向逃去。
这正是辛弃疾所要的结果。他亲提自己训练出来的敢死军一路猛追,最后将茶商军堵截在了瑞金。茶商军进退不得,变成了一头掉到陷阱中的困兽。
然而,困兽犹斗。被逼上绝路的茶商军看上去并不准备缴械投降,而是要做最后的殊死一搏。辛弃疾在张忠和虎奴的陪伴下,探看着远处茶商军的营寨,不由得锁紧了眉头。
先前信使来报,赖文政已经接受了辛弃疾的挑战,约定明日开营迎战。
看来,必将是一场恶斗啊!辛弃疾看了看手中的佩剑。对手人数虽少,而又屡遭败绩,可战意丝毫不减,也没有看出溃散逃亡的迹象。他不由得对这个赖文政佩服起来。
“吩咐下去,明日定要小心应战。还有,各处小路的埋伏接应官兵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或巡哨,或堵截,一定不能出半点差池。明白吗?”辛弃疾吩咐张忠等亲兵代为传令给各路副将和队官。
其实,大多数官兵都认为茶商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连遭败绩,损失惨重,人数已经大为减少,不用说,士气也已经低落到极点。接下来的战斗,只需要等他们乖乖投降就可以了。
然而,第二天甫一交手,官兵们就发现茶商军的战意比预想的要强烈得多——他们早已占据了山林中的有利地形。在这里,马军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弓手也只能不顾准头地瞎射一通,而茶商军则可以居高临下,向仰攻的宋军展开反冲击。一度把官兵的阵势打得大乱。
再加上茶商军在林中布置了不少陷坑圈套,这使得官兵们的战线更显混乱不堪,在许多地方都露出了可以给对手溃围而出的破绽。这使得在后督战的辛弃疾大为心焦,他亲提宝剑在后指挥,好不容易才压住阵脚。
不过,许多来自鄂州和江州的官兵都学乖了。他们一面高声呐喊叫骂,另一面又止步不前——这些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油子,本来还想来捡个大便宜的,没想到碰了个硬钉子。碍于后面主帅亲自督战,不敢退却,只好使出了虚张声势的蒙混手法。
辛弃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顾辛虎奴和左右亲兵的劝阻,想要亲自带头突阵。
“大人危险,使不得啊大人!”张忠紧紧抱住辛弃疾苦劝道。
正僵持间,突然敌阵中跃出一条大汉。此人黑铁塔一般的身材,当胸一部长胡须随风飘荡,威风凛凛,好似天神下凡一般。只见他弯弓搭箭,一连射倒了两个站在最前面的宋兵。紧接着扔下弓箭,举起长刀,大喝一声便朝官兵阵中杀来。
原本就军心不稳的官兵发一声喊,纷纷朝后面退去。倒是把作为主帅的辛弃疾给暴露在了最前面。眼瞅着黑大汉凶神恶煞般朝辛弃疾冲来,张忠也急红了眼:“兄弟们,这时候不豁出去,怎么对得起辛大人?”
他率先拔刀出鞘,第一个迎了上去。
在张忠的激励下,辛弃疾自练的亲兵纷纷大喝着冲杀上去,与乘势杀来的茶商军们战作一团。一时间,兵刃撞击声、叫骂声响作一团。
辛弃疾对张忠果然没有看走眼,他不光忠勇可嘉,身手也十分了得,只一个照面便挡住了黑大汉的凌厉攻势。十几个回合下来,黑大汉刀法逐渐散乱起来,呼吸也变得十分重浊,且战且向后退去。
“哪里走!”张忠赶上前去,手起刀落将黑大汉砍翻在地。受此鼓舞,大家更是奋勇上前。而茶商军则士气大衰,纷纷朝山上退却。
“兄弟们,给我杀!”看见敌手露出了颓势,自后面赶来的江、鄂州统兵军官也重新威风起来。他们挥舞着腰刀,急不可耐地驱赶着士卒冲杀上去争功。这一头,辛弃疾可顾不上这些。敌人阵势已经全面动摇,此时正是一鼓作气破敌的大好时机。在他的亲自指挥下,茶商军溃不成军,丢下满地的尸首和伤员朝四处溃逃——自然,按照辛弃疾的布置,他们就像网中之鱼、笼中之鸟,是插翅也难飞走的。
然而,攻入茶商军营寨之后,辛弃疾才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整个战场上都没有找到赖大赖文政的身影,清点尸首及伤员、俘虏后也未发现踪迹。另外,根据辛弃疾此前所掌握的情报,一定还有相当数量的茶商军溃围而出了。按理他们是压根冲不出辛弃疾所设下的包围圈的。
辛弃疾焦急地等待着各路伏兵所带回的消息。各处都有虏获,只有向兴国方向的一路伏兵还没有消息,那支官兵是江州前来助剿的,故而辛弃疾最为担心。
“来了,来了!”林子里一阵骚动。
赶来报信的传令官满脸血污,盔甲不整。他向辛弃疾行了个礼,嗫嚅道:“贼人甚……甚是厉害,他们冲破了我们的伏击,朝山里逃去了……”
“什么!”
辛弃疾面色大变,右手紧紧地握在剑柄上。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一旦从包围圈中逃脱,赖文政就有如鸟回山、鱼入渊,日后还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波澜呢。
要是自己的直属部下,依照辛弃疾的脾气,此时一定要严惩玩忽职守的有关将领。然而对方是江州军统制的属下,不管怎么说自己也得顾及三分官场上的情面。
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赶紧调整部署,将茶商军余部牢牢地围困起来,谨防他们再次脱逃。一旦转移到其他地区重新死灰复燃起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在当地乡民的指引下,辛弃疾重新部署了包围网。茶商军余部被逼到了一块巴掌大的角落里,要想夺路而出是绝对没有可能了。然而,他们最后的藏身之处地势极为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看来,赖文政是铁了心要跟官府耗下去了。
该怎么办?辛弃疾犯起了踌躇。若是挥兵强攻,必然会造成极大的伤亡。这个损失,江、鄂州的官兵肯定是不愿意承当的。最后只能是落到当地乡兵和敢死军身上。
辛弃疾并不畏忌伤亡,然而,这样的伤亡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如今大势已定,他实在是不愿意看到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勇士们前去送死。
若是围而不攻,坐待茶商军出来投降,似乎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辛弃疾从乡民那里得知,赖文政早已在藏身处囤积了大量的粮食,看来他早就留了一手。如此旷日持久地耗下去,怕先遭不住的还是辛弃疾。毕竟,如此劳师动众地坐困一地,每日里的粮饷供应就是一个大问题,时间拖得再长一点,怕是皇上也会对自己失去耐心的。
再说了,赖文政手下兵微将寡,这是他的软肋,但同时也是他的优势。时间一久,包围圈自然会出现纰漏,到那个时候,很难保证对手不会悄悄溜之大吉。
思来想去,辛弃疾决定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劝降!
“提刑大人,卑职愿意冒险前往一试。”江西兴国县尉黄倬主动请缨。
辛弃疾赞许地点点头,道:“你可替我宣慰赖文政,若能主动归降,我愿担保他们性命无虞。若是继续顽抗天兵到底,那就休怪辛某辣手了。”
沉思片刻,辛弃疾又道:“若他有犹豫之意,你可告诉他——是否还记得当日以贡堂雪芽相待之意。”
“这……”黄倬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见提刑大人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只好领命而去。
一天之后,黄倬便带回了好消息——赖文政同意归降。
不过,他也有一个条件——一定要单独见一见辛提刑辛大人。
辛弃疾同意了赖文政的请求,当帐下亲兵将被绳捆索绑的赖文政带进帐篷的时候,两个人都沉默了。
“果然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道。辛弃疾当日猜得没错,那位在茶铺中偶遇的老者就是纵横数地的茶商军大当家——赖文政。
此时的赖文政憔悴不堪,两鬓须发散乱,看上去不复当日的神采。
“给他松绑,然后你们可以暂且退下了!”辛弃疾吩咐道。
“这……大人?”手下亲兵担心辛弃疾的安危,疑惑道。
“放心,你们守在帐外就好。”辛弃疾不动声色,亲兵们不敢违拗,赶紧给赖文政松开绑绳,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其实,老夫那天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问……”赖文政活动着双手,不卑不亢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胜利者。
“什么疑问?”
“你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老夫走南闯北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赖文政叹息一声,“我一直在猜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我的对手。更没有想到,老夫会败在你的手里……”
“对了,据提刑大人说,若老夫率众归降,还可以保得一条性命?”赖文政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我可以担保你部下的性命。”辛弃疾委婉而又不容商量地说道。
“果然……”赖文政眼中希望的光彩逐渐暗淡下去,随即又以不无怨恨的眼神紧盯着辛弃疾,“提刑大人……不,公子所言原来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笑谈妄语,哈哈。”
辛弃疾正色道:“国家法度所在,恐难宽贷。再说了,你当初领头作乱之时,就该想到这后果。”
“领头作乱……哈哈,提刑大人太抬举我们了。”赖文政凄惨地笑道,“一介草民,本来所求的也只不过是一条活路而已。”
“可想过,你们所谓的求一条活路,给国家百姓带来了多少灾祸兵劫,又有多少人为此而流离失所,困顿不安?”辛弃疾喝道,“如今北方强虏窥关,骚扰不休,汝等却为了一己私利侵扰地方,动摇国家根本。这不是作乱又是什么?”
赖文政叹息一声,颓然坐到地上:“不用再说了,提刑大人。你我本不是同路之人,老夫既然败了,也该当认命才是。不过,你可知道你我之间的区别吗?”
“你说说看?”辛弃疾突然有些好奇,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老夫只不过乡间一介草民,做点私茶生意糊口。仗着平时视钱财如粪土,又爱好打抱不平,也算有点虚名。没想到变乱陡起,同业们都说老夫有勇有谋,足以带领大家做出一番事业。这钢刀架到脖子上,竟然是逼老夫做了大家首领,干起了这掉脑袋的营生。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
辛弃疾沉默不语。他突然想起当年太祖皇帝不也是这样黄袍加身,被大家“强迫”做了皇帝的吗?
“老夫一开始只为保住一条性命便足矣。没想到后来,确如大人所说,打了几场胜仗,这心里呀,也蠢蠢不安起来。想着没准儿也能列土封疆,称孤道寡一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住嘴!”辛弃疾低声喝道,“再说下去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名,那就不是一死能够了事的了!”
老实说,辛弃疾对面前这老者并没有像寻常叛逆恶徒那样看待,故而才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要是真能有办法免其一死,辛弃疾也不是不会考虑。但是他知道,作为巨贼大盗,这个与自己共饮过的老者非死不可。
“提刑大人,老朽罗唆这么多,只是想说明一点——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被时势推着走而已。”
“被时势推着走?”
“是呀!想老老实实地做富家翁,老婆孩子热炕头也好;想像蝼蚁那样苟活一条性命也好;还是想要做皇帝老儿也好,都不是我自己选的。时势所逼,人不得不这样做。被时势推到了那个地位,也自然而然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可是你不一样!自打见到你的那天起,老朽就知道,你不是甘心被时势推着走的人。你是想要推着时势走的那种人!”
辛弃疾心中一震,不由不承认赖文政说的有道理——他自少年时代起,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从山东举义南渡,再到现在,都是在为自己当年的恢复大计而挣扎进取,丝毫未敢懈怠。
赖文政大笑几声,站起来转身朝帐外走去:“大人,你我毕竟有一面之缘,老朽临死前赠你一句话——像你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是没有什么出路的,你会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安!”
守在帐外的亲兵们听到动静,还以为赖文政想要逃走。他们急忙冲进来将老者架了起来。辛弃疾本来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只好挥挥手,吩咐将赖文政带下去。他最后看到的,是这个茶商军首领略微带着一丝揶揄而又同情的眼神。
不过是一介草寇而已,难道真的能看透我的内心和困境吗?
或者说,只是他死到临头时不甘心的报复?
辛弃疾有些茫然,他唤来虎奴:“这样对赖大,算是出尔反尔吗?”
“少主人瞎想些什么呢?像他那样的大盗头子,要不早些抓到正法的话,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呢!”辛虎奴赶紧安慰自己的主人。
“所谓小忍即为大仁,非常之时,也免不了要用非常之法。”辛弃疾也这样自我安慰道。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实在是没有时间为赖文政的话而扰乱心神。
辛弃疾在桌前坐了下来,提笔饱蘸浓墨写下了这样一行字:“……今成功,实天麟之方略也……”
这是上奏朝廷的请功奏章。在围剿茶商军的行动中,辛弃疾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赣州知府陈天麟除了力保给养供应不缺之外,还提出了许多好建议。另外,赣州县丞孙逢辰、龙泉县令范德勤、瑞金县令张广等人都立下了功绩,这些都需要向朝廷奏请表彰。另外,还有率先冲阵的张忠等军人也需要得到犒赏,地方上因为兵灾而带来的损失需要设法加以弥补。至于江、鄂等地的助剿官兵嘛,他们虽然在战场上表现不力,但也勉勉强强说得过去,论功劳的时候还是得夸上一笔,至于批评的话就算了吧……
辛弃疾觉得自己的处置已经算得上是四平八稳。南渡以来,官场上的那一套他已经见多识广,只要是为了大局着想,他也愿意采用一些手腕来求取所谓的平衡。如此,赖大最后留下的警告岂不是危言耸听吗?
其实,要是叶衡此刻在辛弃疾的身边,他一定会婉言批评辛弃疾的天真:“你呀,要说作为独当一面的主帅,这样的手法确实是可以让下属尽心为你所用。可是别忘了,你同时还是皇上的臣子,朝堂衮衮诸公的后辈——甚至还可能是会威胁到他们的后起之秀。你这点小心思要想在朝堂上混出一条路来,还远远不够呢!”
辛弃疾就是这样的性子——他雷厉风行却不鲁莽,从善如流却又绝不会随波逐流。不管是在下属和同僚面前,还是在上司面前,只要为了成就事业,他总是习惯于以自己的想法和干劲来带领所有人的步伐。这样的性格,只适合做事,却不适合为官。能处理好跟下属的关系,未必就能处理好与同僚或君王的关系。
只是那个时候的辛弃疾,还不明白这一点。
另外,就算是叶衡自己,也在这个问题上栽了一个大跟头,直接导致被罢相,被排挤出朝廷。
那还是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的八月,辛弃疾正全力与茶商军在江西相持之时,宋孝宗作出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要派遣一位使者前往金国,向金人请求归还先帝陵寝,其实也就是归还河南失地。
这本来是虞允文的既定方略——以求地为名试探、激怒金人。若能求到当然好,若是激得金人翻脸,正好以此为借口兴师北伐。
虞允文并不真的相信自己这个计划能成功,然而宋孝宗却深信不疑,以至于在虞允文逝世之后,他还忍不住想要再尝试一次。
当然,要执行宋孝宗的这一计划,首先得挑选一位合适的使臣。他必须得能言善辩,同时又要威武不屈,在金人面前绝不能有辱国体、有失臣节。说白了,这就是去送死的活儿。谁会愿意主动请缨呢?
宰相叶衡在宋孝宗的再三垂询下,推荐了一个叫汤邦彦的左司谏充任使臣。这个汤邦彦平日里在朝堂上议论风生,一副公忠体国、正气凛然的样子。在叶衡看来,他必定可以不辱使命。
然而,汤邦彦其实是个沽名钓誉的胆小鬼。听说是叶衡推举的自己干这桩苦差事,他恨得牙都痒痒了。汤邦彦发誓报复,经过他多方探听,终于刺探到叶衡曾经私下里说过对宋孝宗不敬的话。
这还了得,汤邦彦立刻加以弹劾。宋孝宗勃然大怒,立刻罢免了叶衡的宰相一职,很快又将他发配到郴州居住,流放出了朝廷。一度大受重用的叶衡就此一蹶不振,离其拜相还不足两年。
其实,叶衡之失,就在于他和辛弃疾都是同一类人——自负才气,一不小心便凌驾于自己的主人之上。除了唐宗宋祖那样的英豪之外,寻常人是很难加以驾驭的。宋孝宗时常也想以英主自居,却发现他所赏识重用的臣下压根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让他怎能不光火?
因此,叶衡的今天,很可能就是辛弃疾的明天!
当然,这时候的辛弃疾还顾不得去思考这个问题。即便想通了,他也未必会拗着自己的性子去曲意逢迎。真那样做了,他就不是辛弃疾了。
再说了,尽管辛弃疾在朝中唯一的靠山叶衡倒了,却并不影响他接下来的仕途——宋孝宗对辛弃疾在湖南的功绩大为满意,一扫过去对归正人的成见:“这个辛弃疾捕寇有方,是个人才,应当好好嘉奖才是!”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不过……”侍立一旁的太监刘信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宋孝宗扫了一眼刘信。
“老奴听外面人说,这辛弃疾辛大人虽然平寇有功,可他在当地大起乡兵,粮饷劳役催逼得又紧,百姓们和当地官吏颇有怨言啊。”
“非常之时,必当有非常之人,这才能建功立业。像汪大猷那样玩忽职守、畏缩不前,难道就不算扰民吗?那是放纵贼寇扰民,扰乱朕的江山!”
“是是是……圣上圣明!”刘信的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
“总之,这个辛弃疾确实不简单。要北伐,还真离不开他这股子剽悍之气。”宋孝宗抚摸着髭须自言自语道,“我要好好重用他!”
那么,孝宗口中的重用是指什么呢?很快,辛弃疾就接到了朝廷的诏命——他被授予从六品的秘阁修撰这一贴职。
什么叫作贴职呢?按照宋代制度,凡是以他官兼领诸阁学士或三馆职名者,便称为贴职。如果是宰相级别,往往授予观文、资政、端明诸殿学士的贴职;而卿监一级的官员则带修撰、直阁等贴职。
可别小看了这个从六品的秘阁修撰。自乾道年间以来,宋孝宗把官员职名看得十分重要,非有功者不除授。只有那些资历深厚的大臣,才能由直龙图阁这一贴职升为秘阁修撰。而辛弃疾这次却是连越数级,可见宋孝宗对他的赏识之深。另外,有了这个职名,也就意味着辛弃疾从此有了进一步担任东南诸路帅、漕、宪等地方大吏的资格。
可以说,这是辛弃疾南渡以来,仕途上迈出的重要一步。光明的前途正在他眼前展开,也许一展抱负的机会就要到了!
不过,当辛弃疾得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喜悦。也许是叶衡的离去在他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更多的,是对现实的焦虑。
小小一支茶商军,竟然能在朝廷的心腹之地来去自如,朝廷出动数路大军都奈何不得它。这样的战斗力在金人面前,又能走得上几个回合呢?
这一忧思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辛弃疾,即便是他在江西提点刑狱任上四处巡视时,也在苦苦思索着。
光有奇谋妙策,也不过是屠龙之术而已。把这样的部队交给自己,就算空有补天之志,怕也没有回天之力呀!
一声轻唤打断了辛弃疾的思绪。
“少主人,前面就是造口了!”辛虎奴在船头指着前方。
“哦,造口!是造口吗?”辛弃疾对南方并不熟悉,但造口他是知道的。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也就是四十七年前,南侵的金兵一路烧杀抢掠,百姓们流离失所,就连隆佑太后也被金人追赶得慌不择路。她一路乘船逃亡,最后就是在造口这个地方弃舟登岸的。
“虎奴,研墨,取笔来!”
辛弃疾奋笔疾书,在江边的石壁上题下了数行词句: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长安望断,也望不到乡土故国。虽说重重险山能阻隔视线,却阻隔不了江水东流。可自己能够像曲折蜿蜒的江水一样,不顾一切地奔流北上吗?
辛弃疾心中没有底。如果说此前在闲适不得意的仕宦生涯中常伴的是牢骚和愤懑的话,那么,这时候的他竟感到了一丝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