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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名将·辛弃疾
吴晶

第一章 壮岁旌旗拥万夫

男儿何不带吴钩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也就是金正隆六年夏末的一个黄昏,两骑身影正疾驰于旷野之中,绝尘而去,任由身后的夕阳在他们前方斜着投下长长的影子。

突然,其中一骑猛地勒住马头,停了下来,马上之人久久地回望着天边翻滚的红云。那彩云看上去宛若万千旌旗招展,绵延不绝。半晌,他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哀哉!”

“少爷何故叹息?可是想起太老爷了吗?”

身后一骑纵马赶上,在距一个马头远的地方勒住缰绳。这人青衫小帽,一副家仆打扮,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瘦削,一看就是忠厚老实之人。他这会儿正恭敬地看着自家少爷。

被唤作少爷之人一身书生打扮,却是剑眉虎目、肩宽背阔,腰间还系着一柄长剑,颇有青年将领气势。他,正是辛弃疾。

辛弃疾摇摇头,以手中马鞭指了指天边的晚霞:“虎奴,过去常听老人说,此种天象主人间有大刀兵、大劫难。那时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真不知何时才是太平年月!”

辛虎奴应了一声,顺着辛弃疾所指方向看去。在晚霞之下,几间被火焚毁的草庐还冒着缕缕白烟。道旁田畴早已荒芜不堪,杂草丛生,其间不时露出散落的骨骸,也不知道是牛羊的,还是人的。

虎奴不敢细看,连忙收回目光:“少爷,这天象什么的,虎奴不懂;天下大事嘛,虎奴也说不出个头头道道来。不过看这一路上的惨象,怕是金人的游哨不久前还在这一带出没,我们得小心提防。”

辛弃疾笑笑道:“前去十里远,就是耿京义军的大本营。金人三天前才在他们手里吃过苦头,不会这么快卷土重来的……”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这沿路尸骨和被焚掠一空的田庐,只不过是他们的泄愤之举而已。只可惜,苦了我大宋百姓啊!”

辛虎奴摇摇头,道:“少爷,金狗无道,滥杀无辜,大家都恨得咬牙切齿。您在家乡召集了两千多义兵跟他们拼命,这可是大快人心的事儿。咱们全族上下,包括十里八乡的乡里乡亲,都铁了心跟您干。可虎奴我就是想不明白,您何苦要跟耿京这种草寇合伙?”

“虎奴啊虎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辛弃疾兴举义兵,不光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国家社稷……”他一踢马腹,边走边道,“金主完颜亮刚愎自用,兴兵南侵我大宋。为了打这一仗,他四处横征暴敛,这才激起今天的民变。或许这正是光复我大宋河北土地的大好良机呢!我们现在虽然已招募了两千多乡兵,但大多是老弱病残,精壮男丁并不多。再加上粮草有限,怕是所为有限……”

看着辛虎奴迷惑的眼神,辛弃疾继续说道:“而那耿京虽然出身乡野,但他竟能以百余义士攻陷莱芜,又占了泰安,可见也是个豪杰。如今耿家军已有数万之众,据名城,克大邑。若能与这样的人联手举义抗金,自然能成就一番事业!”

“原来如此!”辛虎奴连连点头,“虎奴是个粗人,这些军国大事可插不上嘴。虎奴只知道照顾好少爷,少爷要虎奴往东,虎奴决不往西,就算是要虎奴的脑袋,也绝无二话!”

辛弃疾点点头。见天色不早,主仆二人不再说话,策马向义军大营疾奔,终于在天即将完全黑下来之时赶到了营门之外。只见营垒内外灯火通明,刀枪林立;巡哨义兵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全神贯注地来回巡视,倒颇有几分兴盛景象。辛弃疾看在眼里,忍不住连连点头。

“站住!谁?”两个守寨义兵挺着长矛迎了上来,满脸警惕的神情。

“在下辛弃疾,字幼安。此前在历城起事的便是在下。前几日已派人前来向你们耿将军致以共谋大业之意,还要烦几位小哥进去通禀一声。”

“你就是辛弃疾?听说你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干得了刀头舔血的活儿?”从两个义兵身后慢慢踱过来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用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上下打量着辛弃疾。义兵们赶紧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管领大人”,退到一边。

“我家公子跟你们客气,你们竟然如此怠慢,真是岂有此理!”辛虎奴当场就要发火,却被辛弃疾拦下。辛弃疾语气平静地回答:“读书人不但能运筹帷幄之中,更能纵横疆场,断人头颅!这位管领切莫小看了读书人。”

“断人头颅?莫吹牛,我倒要看看你这公子哥儿有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大话!”管领撸起袖子,抢上前来,想使出一招“倒拔杨柳”,将辛弃疾摔倒在地。没想到辛弃疾不急不忙,侧身闪过,随即又轻舒猿臂,一把将管领拦腰提起,在空中转了两圈。

“好身手!”旁边看呆了的义兵们不由自主地叫起好来。这位管领大人在他们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如今只一个照面的工夫,便被这位辛公子像逮鸡似的提将起来。这可是实打实的真本事!

见煞了管领的威风,辛弃疾这才轻轻将他放到地上,退开两步,朗声道:“如今可领教读书人的厉害了吗?”他自幼随祖父辛赞习武,能走飞马、开强弓。区区一个乡间的草莽匹夫,又岂在话下!

管领又羞又怒,爬起来还想动手,却被身后一人喝住:“不得无礼!”

来人名叫贾瑞,是耿京义军中的副统领。他本是蔡州人,耿京攻克泰安军后,贾瑞率数十人归附耿京,并向耿京献计:将义军划分为相对独立的各军,四处招纳起义士众。由此一来,耿京义军才快速发展起来。也正因如此,耿京才将贾瑞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对他言听计从。

这一回,听说辛弃疾前来投效,贾瑞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知道耿京自起兵以来就希望能延揽几位读书人到自己的帐下,帮忙出个主意、起草点文书告示什么的。可虽然耿京求贤若渴,但这附近十里八乡的穷酸秀才都嫌耿京是个粗人,不愿自贬身价前来入伙。如今辛弃疾能主动前来,对耿京来说,相当于刘皇叔还没三顾茅庐便遇上了卧龙凤雏,能不喜出望外吗?

再说了,这辛弃疾跟那些穷酸秀才可大大的不同。辛氏家族在济南府一带也算小有名气的世家望族,其祖父辛赞曾历任三地知州。辛弃疾也是少负才名,如今虽然才二十二岁,却颇有见识和胆略,若真来到了耿京军中,岂不把自己生生地比下去了?

正因如此,贾瑞特地安排了一管领给辛弃疾来个下马威。如今见这招无效,不得不赶紧出来打圆场,客客气气地将辛弃疾主仆二人请入军中大帐。耿京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一见辛弃疾,赶紧迎上前来。

“幼安兄,久仰久仰!今日一见,终慰在下渴慕之心……那个、那个……嗐,我说兄弟,俺也不跟你客套了,承你看得起我这个做大哥的,哥哥我也绝不会亏待于你!从今往后,咱们打虎不离亲兄弟,一起好好干一番大事业!”

耿京是粗人,前面几句文绉绉的说辞还是贾瑞刚刚教他的。紧张之下,三停里忘记了两停,干脆说起了平日里的大白话,这才又找回了作为义军领袖的感觉。

辛弃疾微微一笑。耿京这番话要是说给当时寻常读书人听,恐怕会觉得实在是粗鲁无礼至极,可在豪气干云的辛弃疾听来,倒是十分对他的脾气。双方又寒暄了一阵,然后分宾主坐下。耿京连忙命备酒菜,要好好款待这位远道来归的辛公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耿京便迫不及待地俯身探向辛弃疾,开口问道:“我这里的情形,公子应该也略有耳闻,不知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

辛弃疾略一沉思,开口问道:“不知将军眼下可有什么打算?”

耿京还没来得及答话,贾瑞在一边代为答道:“泰安形势险固,北靠泰山,南阻汶水,据山东之中,可谓四通八达,易守难攻。金人几次前来攻打我们,都吃了大苦头。如今天下大乱,义军蜂起,南有魏胜、开赵,西有王友直。我们的打算是先让他们慢慢跟金人耗着,等金人被拖得疲于奔命的时候,咱们再伺机而动!”

贾瑞的这番话,其实就是他向耿京献上的妙计。他此前劝耿京四处联络招纳各路义军,也正是出于这个盘算。眼看耿京举棋不定,还向辛弃疾请教日后义军的出路问题,贾瑞赶紧把自己的主张重新谈了一番。按他的想法,辛弃疾初来乍到,碍于面子,自然不好多说什么,那么这个计划在耿京那里也就算正式得到了认可。

可想不到的是,辛弃疾听完这番话后竟然连连摇头。贾瑞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耿京也疑惑不已:“公子难道认为有什么不妥之处?但说无妨!”

看耿京一脸焦急而又诚恳的样子,辛弃疾顿了一顿,道:“既如此,那我就直说了!方才贾副统领所言,看似周到妥帖,却也有见不到的地方!”

“啊?”听了辛弃疾这番话,耿京和贾瑞都目瞪口呆。辛弃疾却不管不顾,挽起衣袖,以食指蘸酒在桌上勾画起来:“贾副统领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泰安是山东形胜,泰山之腰背,山东之腹心。若据此地,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难得的宝地。辛弃疾实在是要好好地恭贺耿将军和贾副统领——若不是你们雄才大略,提前拿下泰安军,便成不了日后的大业啊!”

“那……那公子何以说我有见不到的地方呢?”贾瑞听辛弃疾夸他雄才大略,面色略微好看了些,可还是满腹疑惑不解。

辛弃疾看了贾瑞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说道:“古往今来,每当天下大乱之际,都有豪杰割据山东,称霸一方。秦末的田儋,楚汉之际的田荣、田横,王莽时期的张步、董宪,东汉末的刘岱,以及十六国时期的慕容德……可惜,这些人最多也就是风光一时而已。一旦山东周围局势平定,那他们就很快灰飞烟灭。可知这是何故?”

耿京与贾瑞一起摇头。说到兴亡旧事、前朝掌故,他俩自然是如听天书。

“很简单,山东三面受敌,缺乏回旋余地。只要一处不守,便会处处尽失,成了瓮中之鳖,更何况是小小的泰安!如今河北金人的兵力十分薄弱,那是因为完颜亮无故犯我大宋,精兵强将尽数随他南下。一旦回师北上,我们仅凭区区几个城池、数万义军又岂能抵挡得住?”

“这……”耿京恍然大悟,“这可如何是好?”他看了一眼贾瑞,贾瑞也答不上话来。老实说,此前贾瑞所打的算盘,就是在泰安关起门来做小皇帝而已。至于以后会怎样,他还真没考虑到。

“取地图来!”辛弃疾霍然而起,长身虎立。他的气势把耿京和贾瑞都吓了一跳。

“诸公请看,泰安之西南,有兖州、亢父,依山临河,雄踞一方。苏秦有云:‘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若能取此二地,进可西联大名义军王友直部,南通淮泗水道,扰袭金军之后;退也可凭黄河之险,扼守泰安西南门户。”

耿京和贾瑞连连点头。辛弃疾继续说道:“再看这里,泰安北有济南,为我屏障。若我不得济南,则无以进取河北。若我不守济南,则金人可越河而渡,泰安危夫哉也!因此,若有志天下,则必取济南;若坐守泰安,也非取济南不可!”

辛弃疾又指向地图中泰安的东北角:“再看这里——淄川乃古之齐都,右有山河之固,左有负海之险,可以说是山东的关中、河内!不取淄川,就无以立足于山东!”

看着耿京和贾瑞,辛弃疾卷起地图,朗声道:“立足泰安,西取兖州,北克济南,东连淄川,南通淮泗。进,可以出河北以窥天下。退,不失归依大宋而自守。这才是如今的上上之策!”

一席话惊醒梦中人,耿京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一把握住辛弃疾的手:“高见,高见!我军中缺的就是公子这样经天纬地的大才啊!”

自此以后,辛弃疾便成了耿京义军中的一员,手下的两千人也尽数投入耿京军中,义军声势又为之一振。

耿京将辛弃疾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任命他担任掌书记一职。可别小看这个职务,要知道,当年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自领宋州节度使之时,其元勋赵普即为掌书记。可见,能担任这一职的人不啻军中谋主,就好比刘邦身边的张良、刘备身边的诸葛亮那样举足轻重!

举凡军中大小事务,耿京都要与辛弃疾商量定夺,同时还将一应机密文书,甚至自己的印信都交由他保管,真可谓倚重有加。耿京知道,自己胸无点墨,不过是仗着血气之勇才有了今天的小小局面,光是目前对泰安和莱芜两地的管理就够让自己头疼的了;如今有了满腹经纶的辛弃疾相助,还愁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吗?他对辛弃疾那真是推心置腹的敬重。

而辛弃疾也是一力辅佐耿京恢复山东局面。他自担任掌书记以来,一方面协助耿京将义军内部和新攻克的泰安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按照自己的计划四处攻城略地,南平兖州、西取东平、北克济南。东平府被攻克后,耿京随即自任知府,又自称天平军节度使。一时间,耿京部义军可谓威名远震,声势浩大。就连山东、河北诸路起义军如王友直、开赵等部也纷纷表示愿受其节制。

不过,在辛弃疾的既定部署中,唯有淄州城久攻不下。前线义军接连损兵折将,告急文书雪片一般飞来。辛弃疾和耿京都急了!

“我看,既然辛公子的战略计划大半皆已实现,不如放弃淄州为好!”贾瑞捻着胡须摇头道。

“万万不可,淄州乃我之关中、河内,绝非其他城邑可比,怎能说放弃就放弃呢!”辛弃疾急忙反对。

“公子言之有理,可是前去攻打淄州的王离乃我军中有名猛将,他都没有办法,怕这块硬骨头不好啃啊!”耿京犯难道,“现在咱们是发展得不错,可家业大了,手头也紧张了。那么多的地界都需要分兵把守,部队也急需休养生息,再拖下去,怕是胜负难料。我看不如缓一缓?”

耿京的口气听似商量,实则是最后的决定。

“节度使所言甚是,师老兵疲乃兵家大忌!”贾瑞也连忙附和,“此事还需慎重才是。”

辛弃疾拍案而起:“淄州要地,怎可轻弃!辛某不才,愿亲身前往淄州军中。不出十日,定当夺旗斩将。若有迟误,甘受军法处置!”

“这……”耿京犯难了。他向来把辛弃疾看作读书人,倚重他的才学和谋略。要说排兵布阵、上阵杀敌,又怎么能与常在刀头舔血的武夫们相提并论呢?

没想到,反而是贾瑞站出来支持辛弃疾:“辛公子的这份担当,贾某实在佩服!节度使大人,我看不妨让辛公子前去一试,莫冷了他的心肠!”

见二人都一力坚持,耿京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辛弃疾的主张。

其实,贾瑞自有一把小算盘——自从辛弃疾来后,他在耿京心中的地位就直线下降。这一次天赐良机,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去触触霉头也好。先别说军法处置,等他铩羽而归,看还能这么嚣张不?

贾瑞的小心眼,辛弃疾可全然不知。这还是他投效耿京以来,首次上阵杀敌呢!对于耿京让他多带兵马钱粮的好意,辛弃疾也谢绝了:“兵贵精而不贵多,更何况其他地方也需要人手。大人,您就坐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点选了两百精锐士兵,带上忠心耿耿的家仆辛虎奴,昼夜兼程向淄州赶去。等待他的,将是人生中的第一场恶战!

血战淄州城

淄州城的战局,似乎比辛弃疾的预想糟糕得多。

这里的金人守军不过一千来人,其中还有五百马军。然而,义军却在城下碰了前所未有的大钉子。

淄州城城高池深,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守将完颜拔速也称得上是山东一带有名的悍将,他镇守淄州数十日以来,多次随机应变挫败义军的攻势,万余精锐义军硬是无可奈何。

“可惜,可惜,如此虎将竟然是出自敌军之中!”

辛弃疾与义军将领王离一同策马侦察地形,遥望旌旗林立的淄州城头,他摇首叹息。

王离听了这话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掌书记,不是末将不用命,实在是这完颜拔速狡猾得紧,守城不出。俺们整日里强攻不休,伤亡实在太大,这个仗怕是没法打下去了。”

辛弃疾心知王离说得有理。先前他视察大营,许多义军都带了伤,呻吟的、叹息的、叫骂的,此起彼伏;后勤粮草也接济不上了。再围攻下去,恐怕还不等敌人反击便要溃散。

“王将军说的是,仗再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辛弃疾镇定自若,“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将军觉得如何……”

他侧身在王离耳边低语一番。听完,王离连连摇头:“书生之见,书生之见!这完颜拔速久经沙场,怎么可能看不出掌书记您的计策?”

辛弃疾微微一笑,按剑道:“王将军不必多虑,节度使大人已将这里的指挥权全权托付与辛某,在下心中已有成算。总之,辛某决不负王将军,决不负淄州城下的万余将士!你依我的计策行事便是!”

见面前这个年轻书生口气强硬,又是义军首领耿京面前的红人,王离不敢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点头道:“一切全凭掌书记吩咐便是!”

当晚,辛弃疾便按自己的主张大张旗鼓地干将起来。在他的调遣之下,义军开始井然有序地从大营撤出,向后方退去。紧接着,辛弃疾又找来虎奴,对他耳语一番后,虎奴连连点头,带着人马领命而去。

一直到天色将曙,等城头巡哨的守将发现异动时,淄州城下的义军营垒早已是空空如也。

守将不敢怠慢,连忙禀报主帅完颜拔速。拔速听说此事后也是一惊,马上带了七八员官佐前去查看义军营地。查看片刻,拔速突然大笑道:“南蛮子久攻不克,连夜逃去了。我看他们炉灶中的灰烬还带余温,想必还没有逃出多远。若立刻起兵追击,定能全歼这伙贼人!”

旁边一员副将质疑道:“将军留心,别是南蛮子的诱敌之计!”

完颜拔速哂笑道:“敌军乃是乌合之众、强弩之末,哪里还有诱敌深入的胆量!退一万步讲,对方多为步卒,而我方却有五百精甲,正利于平原驰骋追击,就算他们设下圈套,也正好一举踏杀这股贼人,显显我大金铁骑的威风!”

见主将如此说,其他官佐自然不敢多言。完颜拔速赶紧回到城中,点起兵将,开城沿着义军留下的痕迹追击而去。

其实,那员金朝将佐的担心不无道理,辛弃疾早已在离城三十里远的地方扎下营垒,埋下伏兵,就等完颜拔速前来追击了。

他所选择的这片伏击阵地乃是一片荒芜的原野。义军在原野上摆开阵势,左右两翼分别依托着土山和一座废弃的村庄。而正前方,就是毫无遮拦的平野,通往淄州城的官道就在数里外延伸开去。

见辛弃疾如此排兵布阵,王离急得直跺脚:“掌书记,不怪俺老粗多嘴,完颜拔速手下可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骑,这步卒虽多,可挡不住骑兵冲锋啊!”

王离从过军,多少次出生入死,深知在铁甲骑兵的集群冲锋面前,缺乏组织和训练的步兵往往只有死路一条。要靠步兵挡住骑兵的攻势,全凭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再加上精良的装备和有利的地形。而手下这帮人呢,大多是从十里八乡征募来的乡民,凭一时的血气之勇冲锋陷阵还行,真要在平地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敌人的铁骑,那简直是集体送死!

辛弃疾倒是胸有成竹:“王将军少安毋躁,这阵地还没有布置完成呢……啊,虎奴,你回来了!”

辛虎奴翻身下马,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说道:“少爷,您要的东西到了!”

原来,辛弃疾吩咐虎奴带上一队士卒,拖回了不少木头椽子。

“这、这是要派什么用场啊?”王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辛弃疾顾不上解释,忙命人将木头椽子削成一丈来长、尖头锋利的尖桩。

“来,大家听我号令!”

辛弃疾命站在阵线最前列的一排士兵紧挨着站直,一手扶着各式各样的木盾甚至门板作为屏障,一边将尖桩扛在肩上。木桩的尖头从盾牌上方长长地伸了出去。

紧接着,辛弃疾又命第二排士兵站在前排士卒身后五步远的地方,弯腰扎马步,牢牢地扶住尖桩支在地面上的一头。而后面的士卒则手持板斧、阔刀,严阵以待。

“我明白了,你是用削尖的木桩来代替长枪,摆一个长枪阵!”王离恍然大悟——盾牌、密集阵形加长枪是克制铁骑的标准战术。

“如何?”辛弃疾微笑道。

“胡来,胡来!”王离不喜反怒,“你上过战场吗?你见过厮杀吗?要知道,他们前些日子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这辈子都没有和骑兵交过手!”

王离咽了一口唾沫,继续道:“等看到乌压压的铁骑迎面冲过来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害怕了,腿软了,向后跑了,敌人的骑兵就会毫不留情地从那个缺口砍杀进来,像砍瓜切菜一样。你以为你这几根破木头桩子真挡得住金人吗?纸上谈兵,真是纸上谈兵!”

辛弃疾没有为王离的冒犯而动气,他冷静地说道:“王将军的顾虑,辛某不是没有想过——来呀,埋上!”

一声令下,立刻有后排的士卒动手挖坑,将前两排士兵从脚踝一直埋到了小腿肚子。王离恍然大悟——这样一来,即便是有人在骑兵的冲锋面前吓得失去战意,也很难扭头逃走!

对缺乏实战经验的战士来说,这或者是最有效的办法。但,同时也是最残酷的办法。

王离扫了眼面前的士卒,许多人还面带惶恐。他心有不忍——这里面许多人都是自己带出来的子弟兵啊。王离又冷冷地横了辛弃疾一眼,话里带话地说道:“果然妙计,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辛弃疾没有搭腔,而是径直走到队列前面,俯身扛起一根尖桩顶在肩头,回头对虎奴道:“照样把我也埋上,快!”

“少爷,这……”虎奴犹豫了。

“别多话,这是军令!”辛弃疾厉声道。

众目睽睽之下,虎奴无奈地将辛弃疾的双脚也埋在了土中。

“今日之战,有进无退!辛某人一定和各位兄弟同生共死到底!”

这番话掷地有声,当场气氛一派肃杀。虽没有人答话,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眼前这位白面书生是铁了心要和大家死守这里了。先前许多人心里还打着小鼓,抱怨辛弃疾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战功,现在,所有的人都横下了一条心——死战不退!

王离也为辛弃疾所感动:“奶奶的,大家都给我瞧好了。是男儿汉的,决不后退半步。要有人临阵脱逃,俺这口钢刀可认不得他!”

哐啷啷一声,佩刀出鞘。传令官和旗鼓迅速将这一幕传遍开去。万余义军齐声高呼:“誓死不退!”这喊声震天动地,一支先前还垂头丧气的疲敝之师瞬间变得斗志高昂。

突然,数骑探马从前面疾驰而来,扬起一阵烟尘:“禀将军,那金人的追兵马上就到!”

“来得好!”辛弃疾朗声道。他运足中气,刻意让身边更多的人感受到自己的自信。随即,辛弃疾又将王离和多名义军将领召集到自己身边,面授机宜。

光靠死战不退还不足以制敌,但辛弃疾心中早已胸有成竹。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真刀实枪地指挥战斗。一切真能如自己所料吗?

来不及犹豫,来不及怀疑,上了战场,他辛弃疾就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书生,而是刚毅如铁的统帅。万余人的性命全在自己掌中!

片刻之后,前方尘土大作。金将完颜拔速亲率五百铁骑和数百步卒出现在义军面前,两军阵线相去不过一里左右。双方射住阵脚,完颜拔速仔细观察起义军阵形来。

“唔,想不到贼人中也有略懂兵法的,竟能想到用这一招来克制我的骑兵……”完颜拔速连连点头。

边上一员将领道:“将军还是慎重为好,看这阵势,他们多半是有备而来!”

另一员将领道:“不如避其中坚不攻,由左右两翼迂回?”

完颜拔速一摆手:“我观敌人阵势,左右两翼都有所依托,难以发挥骑兵所长。不过你们大可放心,虽说眼下摸不准敌方是否换了得力的主将,可他们的士卒咱们却心里有数啊!”

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完颜拔速解释道:“对方都是些平日里毫无训练的乌合之众,前些日子仗着人多势众,再加上在淄州城外搞深沟高垒来围困我们,即便咱们的铁骑再厉害,也难以一展所长。我几次想出城与他们野战,都不能如愿。现在他们放弃营寨,主动求战,这正是以短击长、以卵击石啊!”

一员副将点头道:“没真刀真枪的跟咱们的铁骑对仗,是扛不住咱们用铁骑突阵的。别看他们排得还算齐整,那只不过是方便咱们一路砍杀过去罢了。哈哈哈!”

完颜拔速冷笑道:“正是此意,诸君且看,待我等铁骑冲杀到百步之内,敌阵必动;十步之内,敌阵必乱!阵线一溃散,就算他们再多上两三倍兵力,也不过是我等刀下亡魂而已!”

言毕,完颜拔速右手高高扬起,又迅疾落下:“传我号令——突阵!”

鼙鼓大动,五百铁骑在旗鼓的指挥下转换成突阵队形,向义军战线猛冲而来。马蹄蹬踏得地面都随之抖动。最前面几列的许多义军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起来,手心开始冒汗,两腿也开始发软。要不是双腿埋在土里,说不定早已经有人丢下尖桩和木盾掉头逃命去了。

“传我号令!仰头视敌者,斩!脚步移动者,斩!未能尽死力抵住尖桩木盾者,斩!”辛弃疾厉声大呼,传令官们赶紧将他的号令传遍整条阵线。

排在前列的士卒们赶紧眼一闭、心一横,用肩膀死死顶住木盾和尖桩。左右都是个死,干脆豁出去了!

顷刻之间,金军铁骑已冲到了百步之内。

“再传我号令——弓箭手,放!”

从义军两翼的阵地内射出了密集的箭矢,朝敌阵内飞去。然而,由于义军缺少强弓硬弩,箭矢的质量也是参差不齐,因而对身着铁甲的金军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杀伤效果。

不过,这一阵齐射或多或少打乱了金军的攻势,扰乱了对方的阵线。而此刻完颜拔速心中也是直犯嘀咕——已经突进到如此近的距离,何以对方阵线竟然还没有溃散松动的迹象?

但此刻也管不了许多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完颜拔速深信这道理,他起身从马上站起,将长枪挟在腋下,声嘶力竭地大吼:“给我杀,杀光这群蛮子!”

话音刚落,金军已突杀到十步之内。面前的盾墙尖桩依旧岿然不动,许多战马仓促间直立起来,将骑手都掀到了地上。还有许多骑兵急切中没勒住马匹,一头朝尖锐的木桩上撞了上去。更有人匆匆拨转马头,向后退去。

“后退者斩!”完颜拔速大吼。在他的督战下,排在后列的骑兵不得已继续向前突杀。有少数人依靠马匹的冲撞突破了木盾组成的防线,但在如林的尖桩前一筹莫展,徒劳地用手中佩刀左劈右砍,却仍旧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下马,死战!”完颜拔速率先跳下马来,扔掉长枪,拔出佩刀砍杀进去。他手起刀落,一连劈倒了两名木盾手,又朝后面的义军逼去。前两列的义军双脚都埋在土里,分毫也移动不得,加上还要紧紧顶住木盾和尖桩,如此再应付下马骑兵的砍杀,顷刻间方寸大乱。

几乎与之同时,辛弃疾也下达了命令:“全线反击,上马者砍马脚,下马者砍人腿!”

义军第三、四线阵列之后,一群手持板斧阔刀的汉子越阵而出。他们抡圆了手中兵刃,专门向敌军的马腿乱砍。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这一头,辛弃疾也拔出佩剑,奋力与想要突杀进来的金人骑兵格斗。在金军的拼死进攻下,身边的义军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身边,虎奴正手忙脚乱地刨着土,想要把自己的少主人从土坑中挖出来。

就在此时,杀红了眼的完颜拔速也冲杀到了离辛弃疾十步开外的地方。眼前的战况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怒不可遏的完颜拔速使出了浑身力气,想要在战阵中杀出一条血路。突然,一个偶然的转身,他和辛弃疾两人竟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但这一个照面就立刻使两人明白过来——对方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敌手!

完颜拔速大喝一声,提着战刀便朝辛弃疾冲来。

辛弃疾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想要挪动脚步,却发现双脚依然动弹不得——虎奴为完颜拔速的杀气所震慑,手上的动作更加慌乱,还在徒劳地刨着泥土。

此刻,完颜拔速早已近身上前。辛弃疾心一沉,佩剑一横,接下了完颜拔速这一刀,随即脚下重心不稳,眼看便要向后倒去。辛弃疾急中生智,一把扯住完颜拔速的甲胄,两个人同时滚倒在地上。完颜拔速怪叫起来,右手丢下佩刀,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便要朝辛弃疾面门刺去。辛弃疾赶紧一把架住,无奈这完颜拔速实在是臂力惊人,眼瞅着刀尖一寸寸地朝自己逼来。突然,对方手一软,整个身子竟软绵绵地朝一边歪了下去。

辛弃疾大惊,赶紧推开尸体坐将起来,这才发现虎奴从背后捅了完颜拔速一刀。虎奴哆哆嗦嗦地握着带血的钢刀,哭丧着脸大喊:“少主人,您没事吧?”

辛弃疾顾不上搭理虎奴,赶紧用刀尖将自己刨了出来,又三下五除二割下完颜拔速的头颅,跑向一个小土包,奋力大喊:“你们的主将已死,还不快快逃命!”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立刻在金军中引起了一阵大哗。有少数人还想负隅顽抗,但更多的人是乱哄哄地向后退去。突然,阵线的一翼尘土大作,那里的金军如同炸窝的蚂蚁一般纷纷溃散,辛弃疾不由得大为纳闷:“这是何故?”

有传令官回禀道:“从敌人阵后突然杀出了一彪来历不明的人马!”

辛弃疾疑惑归疑惑,此刻却也顾不得追根究底。他立刻下令义军全线反击,当即杀得金军尸横遍野,溃不成军。

“幼安兄,别来无恙!”

正当辛弃疾指挥追击敌军的时候,一人一骑从烟尘中闪出,老远就朝辛弃疾打起了招呼。定睛细看,这人光头圆脸,一副僧人打扮,可僧袍之外又披着甲胄,提着两口戒刀,实在是不僧不俗,不文不武。

“啊,这不是义端师父嘛!”见到熟人,辛弃疾大喜过望,连忙策马上前叙旧。

面前来人叫作义端,虽说是个出家人,实际上却是不甘寂寞的草莽豪杰。要说起天文地理、兵法韬略,还真没几个人是义端的对手。几年前,辛弃疾在上京赶考途中和义端有过一面之缘,两人一见如故,当下便结为知交。分别之际,辛弃疾和义端约定日后一旦中原有事,定当相互援引。山东义军起兵后,这义端和尚也招募了一千来号人马,以举义反金为号召。他听说耿京所部的义军围攻淄州城不克,便亲率部众前来接应,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了好友辛弃疾。

两人叙旧完毕,义端赶紧建议利用金兵溃败的大好时机,直捣淄州城下。这正中辛弃疾下怀。当即两人合兵一处,向淄州城进发。

淄州守军本来不多,其中半数又被完颜拔速带出城去,大部为义军所歼灭。剩下的守军见义军声势浩大,主将又丢了性命,哪里还敢再守下去?当即开了城门四散逃命。久攻不克的淄州城就这样落到了义军手中。

前身曾是青兕

初次以统帅的身份出征便大获全胜,老实说辛弃疾之前也想不到能取得这样的战绩。在凯旋的义军簇拥下,他和好友义端重新回到了泰安城中。城中无分老幼,都竞相要一睹这位少年英雄的风采。辛弃疾亲冒危险大破敌军猛将的事迹早已传遍了整个泰安城。

再次见到辛弃疾,耿京的兴奋之情自然是难以言喻,此前他还为自己这位军师捏了一把汗呢。而贾瑞却是羞愧不已——面前这位年轻人不仅见识过人,更是智勇兼备的将相之才。自己跟他相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可要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

辛弃疾兴奋地向耿京和众位将领介绍起了义端和尚。听说这位和尚是辛弃疾的好友,又文韬武略,十分了得,还在淄州之战中帮了大忙,耿京当然十分高兴:“辛公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承蒙义端师父看得起在下,大家一起同心协力,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来!”

他当即委任义端和辛弃疾一道,参与义军的机密事务,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之一。

拿下淄州之后,义军的实力也飞速扩张。加上开赵等诸部义军的兵力,身为盟主的耿京实际上已经指挥着一支三十多万人的庞大力量,同时更占据了东平府、齐州、兖州、淄州和泰安军等五州之地,再加上其他诸部义军所占领的密州等地,山东义军迎来了一个全盛局面。

不过,在快速发展的背后,也潜藏着不安的种子。

被辛弃疾视为知己、引荐到义军之中的义端和尚,实际上更像是一位乱世枭雄般的人物。他素来自视甚高,早就立志要在乱世中闯荡出一番自己的事业。当初起兵反金,实际上也是为了能拥兵自雄、伺机而动。在投效到耿京军中之后,义端自认为找到了这样的良机。

借着单独同耿京商议机密事务的机会,义端和尚刻意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劝说耿京拥兵自立:“如今将军已经虎踞山东,手握控弦之士数十万,而金主完颜亮南征未归,这正是将军收取中原、成就霸王之业的大好时机啊!”

耿京有些动心:“可……我等毕竟打的还是大宋的旗号,做的是大宋的子民啊,自立为王似乎不太妥当吧。”

义端急忙道:“古语有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河北的天下是赵官家丢掉的,将军现在不过是从金人手中夺回来而已,跟大宋又有什么关系呢?请将军三思!”

耿京犹豫半晌,缓缓道:“师父的一番苦心我全明白,不过,这件事情还得容我再想想。今日的谈话,可千万不要跟外人说才是。”

义端见状,也不好坚持己见,只得暂时退了出去。

其实,要说非分之想,耿京心里还是有的。然而,他从一介农夫到今天,总觉得一切来得太快,心里也相当的不踏实。对于义端的提议,耿京还想问问另一个人的意见。那就是辛弃疾。

听了耿京的想法,辛弃疾急忙道:“将军,万万不可!”

平心而论,辛弃疾倒并非执着地效忠于一家一姓。他举兵反金,一方面源于在爷爷辛赞身边长期以来的耳濡目染;另一方面,也是金人欺压中原百姓的暴行激起了辛弃疾胸中的血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只要能将金人赶出中原,到底是姓赵的来做皇帝,还是换别人来做,辛弃疾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见。

然而,辛弃疾实在是太了解耿京了。割据三五个城池还可以,真要自立为王,那就超出了耿京的能力范围之外,更别提入主中原了。在辛弃疾的一腔雄心之下,从来不缺谋定而后动的深思熟虑。正因如此,他宁愿带着自己的两千人马为耿京效力。也正是出于现实的考虑,辛弃疾认为在目前的情势下,抛开大宋自立为王,实在是急功近利、自取灭亡的下下策!

耿京一向对自己这位掌书记言听计从,在辛弃疾一五一十陈述利害之后,他便打消了据地自雄的念头,转而一心一意尊奉南宋的号令。

然而,耿京的决定,却使得义端心灰意冷了。义端本打算说服耿京自立为王,自己也好从中获取功名富贵,这个计划化为泡影之后,自然感到十分失望。再加上他在义军军中虽然名为谋士,受人尊敬,可实际上既无兵权,又不像其他老资格的义军领袖那样坐镇一方,拥有地方上的行政大权。对不甘寂寞的义端来说,投效耿京实在是下错了赌注!

痛定思痛,义端又心生一计——凭借这些日子来他对义军内部的了解,盗取义军的官印作为见面礼,前去归降金人。到时金人定然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说干就干。义军的印信平常都由辛弃疾保管。凭借自己与辛弃疾的关系,义端略施小计便盗取了天平军节度使的金印,一人一骑朝金人的控制区域逃去。

等辛弃疾发现大印失窃、义端失踪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得知消息的耿京一反平时对辛弃疾的尊重和谦让,简直是暴跳如雷地大骂起来:“你们肚子里装了点墨水的读书人打的全是鬼主意!先是引荐这个狼心狗肺的义端来投奔我军,接下来又劝我造反。这下可好,连大印都丢了。用人不察,家里出了内贼,我这个主帅还有什么面目统帅三军?”

顿了顿,耿京还是怒气难消,干脆拔出宝剑,指向辛弃疾:“这个义端,既不仗义,又品行不端。我看你怕是也脱不了干系,我今天先杀了你,再去追杀那个贼子,替义军清理门户!”

贾瑞见状,急忙拦住:“掌书记向来忠心耿耿,大家有目共睹。岂可因为一时的失察而怪罪于他?千万莫做出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啊!”自淄州一役后,贾瑞彻底服了辛弃疾。这会儿自然也挺身而出,替他求情。

辛弃疾的心里本也十分难受,此刻见耿京如此震怒,反而镇定下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的局面是我造成的,我来收拾!给我三天时间,一定会抓到这个叛徒。如果抓不到,辛某甘愿领死!”

耿京略一思索,同意了辛弃疾的主张。辛弃疾孤身一骑,拔马朝义端逃走的方向追去。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经过近两天的辛苦跋涉,终于在离金军营地不到十里远的地方追上了义端。

见辛弃疾怒气冲冲地赶来,义端吓得浑身发抖。他压根没有想到辛弃疾会孤身追来,更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不得已之下,义端只好拔刀迎战。尽管他也算是有一点功夫底子,但又怎会是自幼习武的辛弃疾的对手?十几个回合下来,义端便被辛弃疾一脚踹倒在地,他忙不迭地弃刀求饶:“辛兄,千错万错,是我辜负了你!求求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放兄弟一马!”

辛弃疾向来是个重感情的人,义端的叛逃行为陷自己于不义,还差点送了性命,这些他都可以原谅,但无法容忍的是,义端竟然打算向金军告密。一旦得逞,不知义军将会遭受多大的损失!

一想到这里,辛弃疾大喝道:“无信无义的小人,岂能饶你!”

义端面如土色,叩头如捣蒜般求饶:“辛大哥、辛大哥,我乃是修行之人,看得出你前世真身是一头青兕,雄壮无匹,杀我这样的人就像捏死只蚂蚁一样,求求你还是放了我吧!”青兕,古代犀牛类兽名。一角,青色,重千斤,以雄壮勇悍著称。辛弃疾相貌堂堂,又威猛过人,义端说他看得出辛弃疾的前世乃是青兕,倒不是普通的逢迎拍马,而是摸准了辛弃疾的心理——他向来吃软不吃硬,以勇武知兵自诩,最不喜别人将他看作寻常书生。这么一说,或许辛弃疾会放了自己也说不定。

然而,义端失算了,辛弃疾并没有为这番花言巧语所动。他手起刀落,斩下了这个叛徒的项上人头,搜出金印,连忙赶回义军大营复命去了。

经过这番风波,耿京心中的误会皆消除,对辛弃疾也更加敬重起来。在辛弃疾的谋划之下,义军又接连干下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解海州之围。魏胜在海州起义之后,屡次受到金军围攻,情势危在旦夕。而金主完颜亮用以攻宋的水军也驻扎在胶东一带,准备由水路直取南宋首都临安。在这样的局势下,辛弃疾为耿京策划了围魏救赵的计策——义军派出李铁枪为六路策应,下辖马军将领王世隆、都统制开赵等人前去增援海州。山东各地豪杰如明椿、刘异、李机、郑云等人也群起响应。另一方面,南宋沿海制置使李宝也挥师北上,援应各路义军。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的十月一日,李宝大军抵达海州,和各路义军大破金军,解除了海州之围。

海州解围后,山东诸路义军又与李宝一道向屯驻在胶州湾的金人水军发起进攻。金人不惯乘船,其水军力量大多是强行征发来的汉人,士兵们心无斗志,许多百姓暗中转投义军一方。在他们的协助下,李宝水军在离金军陈家岛驻地三十里外的地方下寨,随即乘南风大作之际发起火攻。南宋水军用火箭从四面八方环射敌船,一连三昼夜都烟火不绝。为金人操舟掌舵的汉人也乘机弃船登岸。紧接着,李铁枪、开赵等部义军将领也从陆上对金人旱寨发起总攻。这场恶战,阵斩金人统帅完颜郑家奴等六人,焚毁敌舰数百首。完颜亮从水路夹击南宋的计划也由此破灭。而辛弃疾在其中的策划之力,自然是功不可没!

然而,就在义军在胶东战场上大显身手之时,整个战局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胶州海战之前,完颜亮以势如破竹之势连下南宋淮河南北许多重镇,宋军接连败退。金人兵锋所及,已经直指长江。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完颜亮的后院却起火了!

十月八日,留守金朝东京辽阳府的完颜褒在对完颜亮心怀不满的各方势力的拥戴下,自立为帝,也就是金世宗;随后下诏声讨完颜亮过去的残暴罪行。完颜亮闻讯大惊,在进退两难的情势下,决心一意孤行,自采石渡江与南宋决一死战。然而,在南宋虞允文等将领的阻击之下,完颜亮在采石等地连遭败绩。暴怒不已的完颜亮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在扬州大会诸将,约定在三日后大举渡江,否则便尽数以军法处置。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金军将领忍无可忍,群起攻杀了完颜亮,接着与南宋议和北返。一场惊扰天下的南征大计,竟然就此落下帷幕。

南方形势的巨变,超出了辛弃疾原来的预料。按他本意,完颜亮南征必败,而中原义军以耿京所部为核心,在金人腹地坚持作战,待完颜亮大军于长江天堑前土崩瓦解之际,乘金人内地空虚之势,南宋北伐之师则有希望重新恢复徽钦二帝所失去的大好河山。然而,南宋朝廷的兵马并没有乘胜追击!辛弃疾的期望完全落空了!

一方面,南征金军的残部开始挥师北上;另一方面,在辽阳府称帝的金世宗也即将进入燕京,亲自指挥各路兵马镇压中原义军。一旦这两股力量形成合击之势,耿京所部义军必然凶多吉少!

自己所指挥的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辛弃疾和耿京心里都很清楚——大多数士卒都是拖家带口来投奔的老百姓,虽然号称数十万之众,却没有多大的战斗力,仅限于对付一下周边的留守部队而已。真跟金军精锐硬碰硬地交手,怕是讨不了多大便宜。

再说,耿京在山东义军中也就相当于一位盟主而已,还远远谈不上指挥如意、令行禁止!别的不说,胶州海上大捷之后,派遣出去的义军名将如李铁枪、王世隆、开赵等部干脆脱离了山东义军,追随李宝水师前往南宋境内。这也使得留在山东的义军力量有所削弱。

何去何从,此刻成了摆在辛弃疾面前的一道大难题!

万众中取上将首级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深思熟虑,辛弃疾终于向耿京谈起了自己的想法:“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决策南下。否则,我们很有可能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黄表纸,这是金世宗即位后所下的赦书,由义军在北方的探子快马加鞭送来:“宋国讲和之后,聘礼不阙。顿违信誓,欲行吞并。动众兴兵,远近嗟怨……旧有军器,尽行烧毁。却令改造,遂致公私困竭,生灵飞走,无不凋敝……昨来签军……赦书到日,不问新旧,尽行放免。”

“这是什么意思?”耿京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茫然道。

“新皇帝下诏大赦天下。”辛弃疾解释道,“我们的士卒为什么起兵造反?还不是因为完颜亮强行征发大家去打仗?如今不打仗了,大家自然更愿意回家安心种田,过太平日子去!”

“你说的有道理……”耿京抚着胡子沉思道,“再拖下去,怕是不等金人来剿灭,弟兄们就要先散了伙。来呀,传我号令,汇集诸将,共商南渡大计!”

当夜,耿京的中军营帐灯火通明。在经过一番紧张激烈的会商之后,几乎所有的义军将领都赞同辛弃疾的主张。接下来,就是派遣人选去南宋接洽联系的问题了。

耿京本打算命贾瑞代表自己前往,然而贾瑞却有些不自信起来:“咱们都是粗人,从来没上过朝廷。万一被宰相们抢白几句,俺可不知道能不能回答上来。自个儿丢脸事小,让朝廷小看了将军您却是大大的不好!”

“这倒也是,你看如何是好?”耿京觉得贾瑞所说确实很有道理,这些人不久前都是山野莽夫,哪里见过朝廷的威仪呢。

“请将军派掌书记随我一道前往。”

“这……我可片刻离不得辛公子呀!”耿京为难道。

“掌书记他博学多才,处变不惊,定能完成将军所托付的重担。”贾瑞顿了顿,又说道,“若是让朝廷小看了咱们,怕是于弟兄们的前程不利呀!”

一番话提醒了耿京,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贾瑞以诸军都提领的身份率领刘震、刘伯达等十一名将领前往南宋,而辛弃疾则以掌书记身份作为贾瑞的副手陪同前往。一行人预定于十二月启程南下临安。

不过,在出发之前,辛弃疾还要去见一个人。

他就是辛弃疾最好的朋友——党怀英。

党怀英和辛弃疾为少年同学。党氏少年贫寒,能四处求学游历全靠了辛弃疾的援引。两人感情向来十分亲密,平日里无话不谈。党怀英家乡本来就在泰安,自辛弃疾投归耿京后,也多次与党怀英商议军中要务,可以说是义军不挂名的参谋。这回辛弃疾决意南归,自然也希望能说服这位同窗与自己同行。

听完辛弃疾说明来意,党怀英踌躇半晌,道:“我素来知道辛兄有吞吐天地之志,怀英只是一介书生,对辛兄只有敬佩的份。只是,离乡南下之事,还须三思啊!”

党怀英搬起指头,向辛弃疾道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他二人都谈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在江南更是没有什么根底。孤身南归,要想立足谈何容易?

“辛兄,你饱读经史,难道不记得温峤、郗鉴的教训吗?”

温峤、郗鉴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由北方归晋的中原豪杰。然而他们南归之后,却受尽排挤猜忌,常有郁郁不得志之感。党怀英提起这两人,正是想要提醒辛弃疾切莫意气用事,重蹈覆辙。

好友的担心,辛弃疾不是没有考虑过。不过他天性果于进取、一往无前,即便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上一闯。对于南宋朝廷可能的猜忌和排挤,辛弃疾并没有过多担心。

两位好友促膝长谈了一夜,谁也没有说服对方。不得已,最后决定用卜筮的办法来决定去向。辛弃疾先卜得离卦,而党怀英后卜得坎卦。按卦词之意,“离”乃是附丽之义,表示得其所在,而前往附着。而坎卦有艰险之名,象征着固守旧道,不可前行之义。这表示不管是走是留,彼此的选择都合情合理。两位少年时代的好友就这样分道扬镳,从此再也没能重逢。

挥别好友后,辛弃疾一行人历经艰险,辗转赶到建康,终于见到了正在那里犒师的宋高宗。辛弃疾不但奉上了自己为耿京起草的归顺表文,还陈上了自己一路上深思熟虑的八条恢复大计,面奏高宗。读罢表文和恢复大计,高宗大为高兴,很快便封授耿京义军上下二百多人以官职。耿京实授天平军节度使,贾瑞敦武郎、阁门抵侯,皆赐金带;其余统制官一概封授修武郎,将官成忠郎。至于辛弃疾,则先授右儒林郎,后改授右承务郎。耿京部正式进入到了南宋官场的序列之内。

说起来,辛弃疾在官场上的起点并不高,承务郎是文官里的最低一阶。不过,这一官阶因为属于京官序列,所以又增添了不少含金量。按照当时的官制,一般地方官需要经过身份显要的举荐者保奏,才能获得改官选任的机会。而辛弃疾能超越这一阶段,直接进入京官序列,可见朝廷对这位年轻书生还是十分看重的。

辛弃疾也十分重视这次来到南宋的机会。他抓紧时间到处结交新朋友,四处拜会在南宋政坛有影响的头面人物,比如时任宰相的陈康伯,以及判建康府的老将张浚等人。老实说,辛弃疾并非甘心就这样带着十数万义军南渡,他心里还存有一线希望,希望自己能说服当朝执政者出兵北上,在义军的配合下收复故土。

然而,南宋朝廷上下早已习惯了苟且偷安的局面,再加上辛弃疾人微言轻,他的意见根本不可能造成什么有力的影响。在宣布了义军将领的官职之后,朝廷便派出两名使臣和辛弃疾、贾瑞一道返回山东宣召。没想到,才到楚州,这两位钦差大臣便不敢再往前走,而是要求在海州等待耿京前来迎接。辛弃疾实在拗不过他二位,只好同意先行北返。这时正好遇上此前打过交道的京东招讨使李宝,他特意派遣早已南下的王世隆率数十骑与辛、贾等人一路同行。

然而,刚走到半路上,大家便迎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耿京遇刺了!

原来,自金世宗入主燕京之后,立刻采取恩威并施的方式分化瓦解山东义军。他一面大赦天下,安抚百姓;又一面派遣大将开府山东,讨伐仍坚持作战的义军。一时间,山东形势变得异常严峻。再加上耿京身边的左膀右臂如辛弃疾、贾瑞、李铁枪等均不在身边,一些宵小之徒便蠢蠢欲动,意图拿自己主帅的项上人头出卖给金人,以换取荣华富贵。

终于,在一番谋划之下,叛将张安国、邵进等人杀害耿京后投敌。义军大部都被遣散归农。盛极一时的天平军义军从此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家一时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何去何从,不得不作出一个决断。

首先提出意见的是贾瑞,他认为主帅已死,大军星散,继续往北走已经失去了意义,同时更是凶多吉少。不如就此南返,向朝廷据实以报。

“多亏天子圣明,待咱们可说是恩重如山,赐咱们官职,赏咱们爵禄。回到临安,安安生生做几年太平官,也不枉此生了!”贾瑞叹息道,言下竟多少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

对于贾瑞的主张,大多数将官都表示赞成。只有辛弃疾持异议:“大家不要忘记,我们是受耿将军的嘱托才南渡归朝的。如今又是受了圣上的差遣,北返宣布诏命。如今主帅身死,咱们就这样夹着尾巴逃回去,岂不让江南的豪杰看扁了我们?”

顿了一顿,辛弃疾又说道:“诸位不想再搏命,想做官了,很好。可没有耿将军和他的数十万大军,朝廷会如此重视抬爱我们吗?哼哼,只怕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美妙呢!”

贾瑞哭丧着脸,苦笑道:“辛公子,就算被南边人当作胆小鬼,老夫也认了,总比做枉死鬼强。你坚持回去,可回去又能做什么?”

“很简单,至少也要杀了叛贼张安国,替主帅报仇!”辛弃疾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在场诸人都被辛弃疾的豪气所震慑,然而却依然畏畏缩缩不敢作声。还是以前曾在耿京帐下做过统制官的王世隆第一个站出来响应:“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掌书记,我跟你干!”

于是,辛弃疾约请王世隆和另一位将领马全福相助,并选定王世隆所部二十人,加上随行义军精锐三十人,共五十骑兼程北上,誓要取得叛将张安国的首级,为耿京报仇。

一行人才走到半路上,突然迎面奔来一骑。大家正惊讶间,来人已奔到面前。辛弃疾这才看得分明,正是自己留在义军后方的家仆辛虎奴。

只见虎奴蓬头垢面,下马大哭道:“少爷,可把你盼回来了!”辛弃疾连忙将他扶起,一番追问才知道,原来张国安在接受金人招安之后,已经做了济州知州。在他手下,还有五万不愿散去的义军残部。大营就设在济州,看来,辛弃疾这回要做好闯一闯龙潭虎穴的准备了。

经过一番思索,考虑到大家已经深入金国腹地六百里有余,辛弃疾当即安排每隔五里留下一人作为接应,便于大家得手后立即南返。同时又派遣辛虎奴回家乡安顿好自己的家人乡邻。如此分拨停当之后,辛弃疾随即与三十名义军一道,马不停蹄地直扑济州张安国大营。

待大家来到大营之外,已是黄昏时分。军营内灯火通明,营寨四处不时有巡逻士兵走动。更让人不安的是,这其中还夹杂着金人士卒的身影。看来,这营帐可不是硬闯能闯得进去的。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后,王世隆皱眉道:“戒备森严,要硬闯进去只怕是不太可能了。怎么办?”

辛弃疾没有作声,沉思片刻,道:“谁说我们要硬闯了?我们可是张大人请来的!”

他看着一头雾水的王世隆,以低沉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留几个人,跟马匹先藏在这里,剩下的人跟我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慌张,一切听我号令。”

王世隆、马全福等人虽不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辛弃疾在义军中的名声他们是知道的。当下大家也不再多问,跟着辛弃疾便径直朝营帐大门走去。

才到门口,早有十数个门卒提着长枪迎了上来:“站住,你们是干……这这这,这不是掌书记吗?”

在义军中,辛弃疾向来平易近人、不端架子,故而许多士兵不但听过这位年轻书生的大名,更跟他打过照面。而辛弃疾也叫得上来其中很多人的名字。

“曹定,怎的,连我都敢拦?”辛弃疾故作气恼状。

“误会误会,掌书记,俺们不知道您回来!”叫作曹定的小头目连忙挥手,让身边人退下,又瞟了一眼远处的金兵,满脸堆笑凑到辛弃疾面前,“掌书记有所不知,张知州……不,姓张那小子这会儿正招待金人的将官呢,说是过几天要点编咱们的人马。他奶奶的,多半又要把咱们给卖了……”

说到这里,曹定话锋一转:“掌书记,您怎么回来了?不是都说你们去南边的朝廷做大官了吗?”

辛弃疾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什么大官!我们这次来,是有极其重要的机密事宜,要与张知州面议!”

“啊……”曹定顿时哑了,他还以为辛弃疾是来声讨张安国弑主之罪的。可看这情形,两人不但没矛盾,反倒挺亲密。到时该不会把自己的话泄露出去吧?他一定神,赶紧道:“张大人正陪同金人那边的将领一道饮酒,估计喝得正高兴呢。您稍等,容小的前去通报一声!”

辛弃疾一把扯住曹定:“且慢,我早已与张大人约好了的,用不着你通禀。再说,这可是天大的机密……”

说到这里,辛弃疾故意朝远处的金兵使了个眼色:“尤其是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这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搞不好就走漏了风声!到时候你们张大人怪罪下来,我也不好替你求情。”

“是是是……”曹定擦去满头的汗水,连忙把辛弃疾一行人朝里面带,“多亏掌书记提点,我这就带你们去找张大人。悄悄的,悄悄的……”

约莫拐过几处岗哨,辛弃疾突然道:“我们用不着这么多人,留几个兄弟在这里歇息一下。”边说边朝马厩方向使了个眼色。马全福当即会意,留下十余人,道:“听掌书记吩咐,人多眼杂,我们也留在这里。”

又是七拐八拐,辛弃疾的身边只剩下王世隆和其他五名壮士。眼看就要走到张安国的大帐之外,里面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看来,这位新任知州和金人将领喝得正高兴呢。

“掌书记稍待,俺设法进去给张大人打个招呼,免得引起金人注意!”曹定讨好地笑道,却不料一口寒光闪闪的宝刀突然架上了脖子。

“想活命,就别乱动!”王世隆低声喝道。

紧接着,大家一拥而上,拔刀砍倒守在帐外的金人卫士,直冲而入。这时候,张安国和金人将领早已喝得面红耳赤,迷瞪着两只大眼看着来人:“尔……尔等怎的如此面熟?好大的狗胆,竟然没有通禀就擅自闯入。来人呐……”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辛弃疾早已大踏步赶上前去,一脚将张国安踹翻在地:“无耻的叛徒,今天我们就要为耿将军讨个公道!”

辛弃疾拔剑出鞘,顶在了张国安的胸膛。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张国安,此刻像一摊烂泥般仰躺在地上,手脚乱抖:“掌……掌书记,兄弟我……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呀!”

一旁喝酒的几个金人将领见势不妙,借着酒劲就想冲过来拼命。王世隆和几名义军战士眼疾手快,唰唰几刀将他们砍倒在地。外边的卫士们听到动静,想闯进来,也全部被拦在了帐门口,只能眼瞅着干着急。

辛弃疾和王世隆一左一右,将张安国架起来就往外推。出得帐门外,辛弃疾厉声对在场所有人喝道:“张安国卖主求荣,人人得而诛之。当日耿将军待你们不薄,何苦为这狗贼卖命!”

众人大哗,纷纷朝后退去,只有金将带来的士卒还想动手。辛弃疾赶快命手下壮士们将此前砍伤的那几个金人将领也架了出来。金人士兵本想冲上去抢人,但又怕伤了自己的长官,一时间全都犹豫起来。

辛弃疾抓住这个机会,带着大家朝大营外走去。突然,旁边又传来一阵喧闹声:“起火了!马厩起火了,马都跑光了!”

王世隆和辛弃疾会心一笑。先前留下马全福他们,就是为了火烧马厩,一方面转移人们注意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放走营内的马匹,使得追兵不至于赶上自己。

到营门口,带进来的壮士们尽数前来会合,一个不少。此前埋伏在大营外的同伴们赶紧牵上准备接应的马匹。辛弃疾将张安国像粽子一样捆在马上,又对追出来的士兵们拱拱手:“人各有志,大家好自为之!”

言毕,五十骑勇士一起翻身上马,扬鞭朝南方疾驰而去,留下曹定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道:“这下可坑苦我了!”

在辛弃疾的感召下,原义军部下又有数千人相继反正,并陆续南渡到南宋境内,这是后话不提。

当夜,辛弃疾一行人衔枚束马,披星戴月,从山东济州直趋淮河。两昼夜疾驰六百余里,甚至连饭也顾不得吃上一口,终于摆脱了金人的追击,成功将叛将张安国押解回了南宋。

朝廷沸腾了,临安沸腾了,南宋的文武百姓都沸腾了!

以区区数十人直扑重兵把守的敌军大营,深入虎口,竟然还能在金人的眼皮子底下将贼将生擒活捉带回来。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虽多,有如此胆识的又有几人!

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闰二月,张安国被献于高宗行在,被斩于市。百姓皆拍手称快。

冤死在张安国之手的耿京也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吧,辛弃疾这样想。看着张安国受刑的样子,他并没有多少欣慰之情,反而有一丝失落。

毕竟,自己不能再为耿京做更多了。

或者,并不是为了耿京。也许是因为自己此刻也没有再多做些什么的能力。

当初举义山东,是因为对金人横征暴敛的义愤,是因为爷爷长久以来的鼓励和期待,更是因为自己扫清胡虏、光复汉家河山的雄心壮志。

然而现在,他只不过是南宋庞大官僚队伍中一个小小的文官而已。尽管现在自己成了满朝上下刮目相看的大英雄,然而辛弃疾心中有数,那也只不过是增添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供自己驱驰指挥、一展抱负的数十万大军早已风流云散,而光复河北故土的大好时机也就这样蹉跎而过……

党兄,党怀英!难道真的被你不幸言中了吗?

在辛弃疾的心中,第一次泛起了难以言说的寂寞感。如同壮士迟暮,空对锈迹斑斑的铁枪。

万字平戎策

辛弃疾的担心并非多余。对朝廷来说,这些南渡来归的义军将士们只不过是装点门面、显示大宋声威的炫耀品而已。在一心想与金人言和的高宗看来,他们更像是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的鸡肋。

跟自己共过患难的那些战友们,如开赵、王友直等所辖兵马一部溃散,成了等待安置的流民,一部被改编为南宋军队,然而同样过着缺衣少粮的困苦生活。他们备受歧视却又求告无门,就算间或有人发发牢骚,没人理会不说,搞不好还会招来朝廷的严惩呢。

对此,辛弃疾满腹愤懑,可他又毫无办法。南宋朝廷委给这位大英雄的新差遣,是从八品的江阴军签判,负责江阴军的日常行政事务。江阴军实际只管辖江阴区区一县。在官场上,江阴向来有“两浙道院”的说法,其实也就是养老的胜地。对才二十三岁的辛弃疾来说,这里却谈不上什么胜地,反而是一种煎熬和折磨。

不过,对于南宋朝堂来说,作出这样的人事安排或许还是出于照顾辛弃疾的考虑呢。他的妻子赵氏等家人在辛虎奴的接应下也辗转来到江南。这位赵氏原本就是江阴县人,在北方嫁给辛弃疾,这次也算是重归故里了。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正好是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的立春,辛弃疾携着夫人的手,写下了南渡后的第一首词《汉宫春·立春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遥望家乡的春光,应该跟江南大不一样吧?怕看花开花落,塞燕先还。怕在这不起眼的小小军州中蹉跎度日。辛弃疾决定要像战国时齐国太后砸碎秦国的玉连环那样,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出路还是有的。凭借自身的名气和活动,辛弃疾在朝中结识了一些大人物,老将张浚就是其中之一。他早年因为坚持抗金得罪了秦桧,在官场上一直遭到排挤和冷落。如今高宗退位,刚刚登基的孝宗怀着一腔热血,要收复北方失地。先是为岳飞平反,接着又大力提拔重用那些因主张抗金而被排挤的大臣们。一时间,朝野上下气象为之一新,张浚也被起用为江淮宣抚使。他上任之后,广揽人才,对南渡的“归正人”更是器重有加。这对辛弃疾来说,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那么,拿什么去打动张浚呢?辛弃疾根据自己起兵以来的经验和心得,撰写了一整套收复中原的用兵方略。他相信张浚对此一定会感兴趣的。

辛弃疾敏锐地看出金人由于内部矛盾纷纭,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对南宋实行全线防御战略。而南宋过去的主攻方向长期集中在关陕、中原和淮北地区,造成了金人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些地域之上,山东已是防守最为薄弱的地区。假如能组织一支精锐力量,在其他各路兵马对敌展开佯攻之时,出其不意直捣山东,从关陕到淮北一带的重兵防线自然土崩瓦解,接下来要收复中原和燕京,也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说实话,这个方略凝聚着辛弃疾太多的心血。他所筹划的大计,并不仅限于恢复北宋的故土,而是要一举夺回燕云十六州等战略要地,重现汉唐盛景!

因此,当辛弃疾终于找到机会拜访张浚,并在对方面前侃侃而谈的时候,心里实际上是激动得很的。他想象着这样一幅画面——在听完自己的想法后,这位老将的双眸灼灼放光,仿佛遇到了难得的知音!

张大人,就让晚生协助您好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吧!

然而,辛弃疾失望了。

听完他的主张,张浚只略微抬了抬眼皮,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幼安老弟少年雄才,佩服佩服。老朽是望尘莫及了。只是……老朽只不过受命一方,这么大的通盘计划,实在做不了主哇……”

稍通人情世故的人都听得出来,张浚只不过是借故推脱而已。辛弃疾叹了口气,只好告辞。他心里清楚,这位英名在外的大人物,并不是自己所要寻找的伯乐。

其实,对于辛弃疾建议的价值,张浚心里不是不清楚。直觉告诉他,这一计策很有可能彻底改写宋金两国战略相持的局面。这位老将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对金战略方面毫无影响力。其实,他正和宋孝宗一起,策划发动一次针对金人的军事行动。这场还停留在纸面上的大战,规模将会是空前的。

只不过,张浚起了私心:他想把辛弃疾的建议据为己有。一旦获得大胜,那他将会成为万人景仰的英雄、宋孝宗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而且,张浚毕竟是久经官场的老人了,已沾染一种习气,那就是凡事四平八稳,力求各方面都照顾到。长期以来,南宋对金用兵方略并不统一,大体说来有川陕和两淮汴京这两个主攻方向。在辛弃疾献计之时,镇守川蜀的大将吴玠正深入关陕,与金兵相持数月而难分胜负。张浚乘势向宋孝宗献计:“关陕一带的敌军此时正为吴玠所牵制,圣上若能临幸建康,展示出北伐的决心,一面命两淮之师虎视河南,另一面派遣舟师沿海路袭取山东,同时号召中原豪杰于中起事,金人必定首尾不能相顾!”

看上去,张浚似乎采纳了辛弃疾的主张。不过他压根没能理解这一战略的精髓所在。辛弃疾所构想的,是声东击西,以敌人空虚的侧后为主攻方向。而张浚所计划的,则是三线同时出击,以山东方向作为牵制,重点还是为进攻关陕的吴玠部创造机会。又或者,当金军的两淮中原防线出现破绽时,则由淮河流域一带出师攻取河南故地。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平均分配兵力的方案,跟过去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甚至就连这样一个大打折扣的方案,也遭到了失败。还没等到东线起兵配合,吴玠便不得已退出了关陕战场,并在金兵的追击下大败。而朝臣们也对张浚提出的奇袭山东方案提出了怀疑,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史浩和陆游。在他们看来,张浚怎么能保证奇兵一进入山东境内,当地百姓就能箪食壶浆来迎,金人守军就会望风而逃呢?

史浩更是提出异议:“我们能想到出兵山东来牵制川陕方向的敌军,难道金人就想不到侵犯两淮荆襄之地,来一个围魏救赵吗?万一敌人突袭到都城附近,引起骚乱,又由谁来担起这个责任?”

最后的结果,是张浚再也不提攻略山东的计划了。但作为主战派代表人物,他若就此偃旗息鼓,那么肯定会失去宋孝宗的宠幸。张浚把心一横,决定绕过史浩等反对者的阻挠,直接在孝宗的支持下出兵北伐。

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四月,李显忠、邵宏渊二将率大军渡淮,决定由宿州直取汴京,与金军来一个硬碰硬的大战。在这一场战役中,宋金双方动用兵力达到十余万人。由于指挥笨拙、主将不和,宋军先胜后败,全线溃不成军。这就是世上有名的符离之战。

符离惨败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不但国家多年的蓄积为之消耗殆尽,朝野上下主战派的信心也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张浚在政敌的排挤下逐渐被赶出了决策中枢,一时间,主和的声音甚嚣尘上,就连一力主张恢复的孝宗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当辛弃疾听到前线传来的败讯时,气得挥剑猛砍庭前的大树。然而冷静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所能做的也就是摇头叹息而已。

是啊,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签判。朝堂上的风风雨雨、疆场上的刀光剑影跟我又有何干呢?

抱着这样的心情,他挥毫泼墨,写就了这样一首《满江红·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处说,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南宋的对金战事如今是一番风雨,一番狼藉。自己更是久等不到朝廷重用南渡将士的“尺素”和“彩云”。看上去是伤春迟暮,实际上更是辛弃疾对自己处境的叹息。

不过,短暂的消沉之后,辛弃疾又重新振作起来了。他仔细总结了一下此前的教训,觉得大家对出兵山东的方案疑虑重重,一方面是因为张浚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知音太少、应和者寥寥的缘故。

这一回,辛弃疾决定不再走某位朝堂重臣的路子,而是把自己的恢复大计详详细细地写出来。上至皇帝,下至黎民,让所有人都听一听自己的意见。如此一来,总会收获一些支持的声音吧!

隆兴二年(公元1164年)的夏天,经过深思熟虑的辛弃疾终于完成了这组文章。他将之定名为《美芹十论》,取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的典故。在辛弃疾看来,用这个典故作为篇名,恰好体现了自己位卑而忧国的一片赤诚。

《美芹十论》共包括十篇文章和一篇奏进札子。前三篇《审势》、《察情》、《观衅》主要分析了金国内部的军政形势,指出敌人虽然貌似强大,但内部充满矛盾,并非不可战胜。后六篇《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则详细论及针对南宋政局、边防后勤、军队训练、人事任免等方面的问题和建议。

最后一篇文章,也是辛弃疾的心血之作,叫作《详战》。其内容,主要是再一次阐述他两年前向张浚所提出的战略主张。只不过,这一次,辛弃疾的论证更加缜密,气势更加磅礴,从多个角度总结了过去用兵的成败得失,同时也回答了人们此前对这一战略构想的疑虑。

《美芹十论》呈上去了,辛弃疾焦急地等待着。可他等来的却是南宋迫不及待向金朝求和的消息。一心息事宁人的南宋君臣自然不可能对辛弃疾所献上的“美芹”有什么回应。不久,辛弃疾便被调任为广德军通判。这一职务同样是无所事事的闲职。差不多又苦等了两年,才又被调任为建康府通判,但在当地的职官序列中仅仅属于处理临时杂务的所谓添差通判而已。

祸不单行的是,妻子赵氏在其广德军通判任满之后,于江阴的寓所病故。在江南本就形单影只的辛弃疾更添孤寂。他南渡之初,曾天真地以为不久便可以随北伐大军一道返归故里,故而迟迟没有在江南为自己购置寓所。赵夫人去世后,辛弃疾才在家仆虎奴的劝慰下,计划选处地方,好好安顿下来。

“桓温说过,京口酒可饮、箕可使、兵可用。且过去向来就是朝廷北伐的必经之道。要住,我就住在京口吧!”

辛弃疾拒绝了虎奴将全家迁往建康或临安的建议,执意要在京口卜地而居。对此,辛虎奴也只能笑笑。他知道这位脾气执拗的少主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建康府的生活十分闲散,并不适合辛弃疾的脾性。不过,对他来说倒也有一些益处。首先,他的顶头上司建康府知府史正志以锐意恢复著称,正是孝宗面前的大红人。两人既然志同道合,自然惺惺相惜。辛弃疾就曾多次写词赞颂史正志的政绩,推崇之情溢于言表。在史正志府上,常常聚满了高谈阔论恢复大计之士。辛弃疾厕身其间,虽然心里清楚他们中的许多人不过是纸上谈兵、大言炎炎,然而或多或少还是能感受到一些激情。

另外,这里是江南仅次于临安的大都会,四方军政要员、文人墨客多会于此。辛弃疾自然有相当多的时间与他们周旋来往,诗词唱和。如叶衡、赵彦端、韩元吉、严焕等人,都相继成了辛弃疾日后的好友。

这一天,辛弃疾正在寓所中闲坐无事,辛虎奴突然风急火燎地冲进来通报:“少主人,叶大人来了!”

辛虎奴口中的叶大人就是叶衡。他年长辛弃疾二十六岁,两人算得上是忘年之交。辛弃疾敬仰叶衡的为人和才干,叶衡也十分看重辛弃疾的过人胆略。两人平日里几乎无话不谈,自然,最喜欢谈的还是经国方略和恢复大计。

“幼安兄,你写的好词,好词啊!在下实在是望尘莫及!”

叶衡一走进书房,就哈哈大笑起来。他口中的好词,指的是前不久辛弃疾呈给史正志的一阕《念奴娇》。词中云: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

辛弃疾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是借题发挥,抒发心中块垒而已。梦锡兄赞誉太过了。老实说,写一百首这样的词,还不如到战场上去,真刀真枪地走上两个回合。”

叶衡微微一笑,闲聊了一会儿其他话题,突然神秘地说:“老兄可有耳闻?虞彬父最近怕是要大用了!”

虞彬父,就是在采石之战中大败金主完颜亮的虞允文。他以一介书生力挽狂澜,在主战派心中向来被看作精神领袖。

“此言当真?”辛弃疾为之一振,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这段时间以来,辛弃疾十分留意朝政的变化。与金人签订了屈辱的和议之后,孝宗并不甘心,总想寻找机会再次对北方用兵。无奈朝中主和派大臣的意见占了上风,孝宗空有雄心壮志,却无法实行。如今虞允文若真能被起用为宰相,朝中局面怕是要为之一新。

叶衡看了他一眼,呷了一口香茗,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也不可太乐观。虞彬父,我打过交道。才具是有的,当年也跟你一样,敢作敢当,有一股子横劲儿。不过现在,老啦!”

叶衡口中的虞允文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伟岸,反而有许多缺点,冲动、急躁、小心眼、喜欢做表面文章……这是真的吗?还是说文人相轻,叶衡对虞允文有太多的成见?辛弃疾心里疑惑不已。

看着辛弃疾复杂的表情,叶衡乐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辛弃疾的肩膀:“你还太年轻,多历练历练就明白了。虞允文若真能拜相,不管怎么说对你我都是好事一件!”

他解释道,宋孝宗是因为锐意恢复才决定重用虞允文。不管虞允文实际上推行什么政策,面子上都必须要依托主战派人士,这样做也是为了对抗主和派的压力。到时候,势必也是主战派出头的良机。

“虞允文已经试探过我的意向。他若能进入中枢,我怕也会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幼安兄,好好等待,也许不出多久你就能有一显身手的机会了……”叶衡握住辛弃疾的双手,郑重地说道,“只是,老哥哥要提醒你一句话——官场上不是非黑即白,别对一个人寄予太多的期望。要不,会吃亏的。”

送走叶衡,辛弃疾仔细琢磨着他的话,却又想不太明白。难道朝中政局真有叶衡说的那么凶险复杂吗?他从来就不屑于去琢磨这些为官做人之道,怕是叶衡过于悲观敏感了吧!

不过,事实证明叶衡的内线消息是很准确的。不久之后,也就是乾道五年(公元1169年)的八月,虞允文被拜为尚书右仆射,正式成为宰相中的一员。而叶衡也在第二年调任户部侍郎、枢密院都承旨,身兼要职。在叶衡的大力推荐下,辛弃疾被召到行在,在延和殿上向皇帝当面陈述他对于恢复问题的看法。

这对于辛弃疾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经过精心准备,他向孝宗陈述了自己对训练民兵守备两淮的意见。孝宗大为满意,很快就下诏辛弃疾留朝任司农寺主簿。

这一年,辛弃疾正是三十而立、意气风发的年纪。虽然只是区区七品的小官,但总算是进入了庙堂之上。他期望着能在这个位置上,和自己的好友叶衡一道,共同辅佐孝宗和虞允文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然而,辛弃疾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一腔热情落空了。正如叶衡所说,虞允文并不是他们所等待的人物。

在宰相任上,以恢复著称的虞允文都有哪些重要举措呢?

简单说来,一是面子活,一是里子活。

所谓面子活,其一是设立《材馆录》,将大批知名人士如朱熹、吕祖谦、汪应辰等人延揽到自己门下,辛弃疾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其二是以恢复为名在各地大兴土木,希望借此宣扬国威,同时也能增加自己的影响力。其三是派遣使臣前往金国,希望以卑辞厚礼来说服金人归还河南失地。虞允文的考虑是,若金人能应自己所请,那是再好不过;若是断然拒绝,那就是给了自己用兵的口实,正好可以兴兵恢复失地。

这一招真的奏效吗?不论主和还是主战,朝堂上许多大臣都暗暗摇头。金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哪有那么好打发的?不过,对于虞允文的这番布置,宋孝宗却很是相信。

若金人不允所请,爱卿又该如何应付?

相信归相信,宋孝宗也不傻。他认为遣使请地只不过是与虎谋皮,真正的问题还是要以武力为后盾来解决。

不怕,除了这些面子活,虞允文也有里子活的准备!

所谓里子活,就是一面在边境防线上增修防卫工事,一面拟定了以四川和两淮相互呼应、东西并举夺取河南的战略计划。

“如此,大事可定也!”虞允文对自己的构想胸有成竹。

宋孝宗似乎也吃了一颗定心丸。毕竟,虞允文是当年采石战场上的大英雄,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辛弃疾却十分忧心,他发现虞允文的举措潜藏着失败的种子。

别的不说,对于南宋的归还北宋皇帝陵寝之地的乞求,金人不仅严词拒绝,甚至宣称要出动三十万骑兵,把北宋诸位皇帝的陵寝给送回江南来!

金人也敏锐地嗅到了南宋的战略企图,开始大量征发士卒防守前线。在这样的情况下,虞允文的用兵方略遭到了巨大的挑战。

其实,这位老宰相压根就不准备真的用兵。在他看来,倡言北伐只不过是政治手段而已。真要主动与金国开战,凭借南宋之力是压根不可能的事。虞允文所真正关心的,还是南宋内部的政局。

不过,就连关起门来做个太平宰相似乎也越来越困难了。虞允文大力推行加强中央财权,剥夺地方财、赋的政策在群起反对下遭到了失败。就连其助手,辛弃疾的好友史正志也作为替罪羊被贬斥到地方。至于专门用以延揽人才的《材馆录》,也门庭冷落,许多士人都持冷眼旁观的态度。朱熹就曾直接批评道:“遣使求地,本末倒置,能有什么好结果!”

看着虞允文左支右绌的窘相,辛弃疾再也忍不住了。他不顾好友叶衡的劝告,想要再一次直言劝谏当国者一番。就在乾道七年(公元1171年),辛弃疾奋笔疾书,又写出了一篇可与《美芹十论》相媲美的政论文章——《九议》。

在《九议》中,辛弃疾苦口婆心地从用人、治国、用间、迁都等各方面分析了当时的政策,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其中再一次强调了自己突袭山东的战略构想。

因为心情急切,对虞允文这位自己心目中的长者和英雄,辛弃疾也不客气起来。在文章中,他甚至含蓄地将虞允文所推行的政策比作胡乱用药的庸医。可想而知,当虞允文看到辛弃疾的文章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因此,辛弃疾接下来的经历也是能够想象得到的。尽管他也是名列《材馆录》的士人之一,尽管虞允文表面上还对他十分客气,但内心并不喜欢这个看上去“冒冒失失”的年轻人。辛弃疾做了两年的司农寺主簿都没有得到进一步升迁,后来更是被调出了朝廷,派往地方为官。

在接到调令的那一天,辛弃疾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朋友叶衡是对的,以自己的脾性实在不适合立足于朝堂之上。

那么,自己的用武之地又在哪里呢? IRIrJi9dFMNUgmWPSS9oKCCq/wRgLB4PtOlsukBCD7ZpfOyj1FE6OP7D+/7C02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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