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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外

溪流如新月一般,弯弯地绕过那片土地,疯姑的小木屋就伫立在那里。小屋与溪水之间是一大片废弃的牧场,放牧的牛群能在溪流中开怀畅饮。树林向外延伸出去,一直到未知的远方。疯姑就在这林中画地为牢,外面的世界她一步也不涉足。这是她唯一的执着。

她是一位黑人女子,三十五岁以上,高大而憔悴。其实她叫杰奎琳,不过农场的人都喊她疯姑,这是因为小的时候,她给人吓得真真切切地“丢了魂”,后来再也没完全回过魂来。

当年,这里冲突不断,尖锐的枪声终日响彻林中。在一个黄昏,此地的少主人带着满身乌黑的火药粉和深红的鲜血,跌跌撞撞地躲进了杰奎琳母亲的木屋,追赶他的人紧随其后。此情此景吓坏了年幼的她。

如今她独自住在这幢孤单的小木屋里,其他人早就搬走了,去了她看不见也不知道的地方。她比多数男人都要强壮,种的棉花、玉米和烟草跟谁相比都毫不逊色。可是对于溪流另一边的世界,她一无所知,充其量只能臆想一下罢了。

住在贝丽西美[1]的人已经习惯了她这个样子,觉得无关紧要。他们完全相信,就算是“老主人”去世的时候,疯姑也不曾到溪外去,只是站在溪的这一边,痛哭哀悼着。

当年的少主人如今掌管了贝丽西美。他已到中年,家里有一群漂亮的女儿,还有一个小儿子,疯姑宠他宠得视如己出。她管他叫小乖乖,于是别人也就都跟着这么叫了。

小乖乖跟她最亲,姐妹们谁也比不上他。她们也都爱跟她在一起呆着,听她讲奇妙的故事,那些故事常常发生在“溪外那头儿”。可是她们跟小乖乖又不一样。小乖乖总能抚着她黝黑的双手,或是安心地躺在她的膝头,又或是在她的怀抱中酣然入梦。不过现在他也不这样了,他得了一把让他骄傲的枪,还剪掉了黑色的卷发。

就在他把两缕卷发用红丝带绑在一起,送给了疯姑的那个夏天,溪水变得很浅,就算是贝丽西美的小孩子也能趟过去,于是牛被牵到河的下游放牧去了。牛群不在了,疯姑有点伤心,她喜欢这群不会说话的伙伴,挺乐意看着它们在附近,听着它们晚上啃草,一直啃到她家墙根底下。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牧场空无一人。男人们成群结队地去了旁边镇子,进行每周一次的采购,女人们则忙于家务,脱不开身——疯姑和她们一样,她缝洗了几件衣服,打扫了房子,还烤了点心。

烤点心的时候她可没忘了小乖乖,这天,她专门给他烤了形状最漂亮最诱人的小蛋糕。因此,看见那男孩扛着闪亮的小来复枪,一步一步穿过老牧场走过来的时候,她高兴地冲着他喊道:“小乖乖!小乖乖!”

不过小乖乖用不着叫就径直向她走来了。他的口袋鼓鼓囊囊,塞满了杏仁、葡萄干,还有一个橘子,这都是他从父亲的家宴上弄来给疯姑的。

他今年十岁了,笑容灿烂。疯姑等着他把口袋倒空,拍了拍他圆圆的红脸蛋,用围裙擦掉他手上的泥,又给他梳了梳头。接下来,她看着他手里拿着蛋糕,迈过她放在木屋后面的长条棉花,消失在林子里。

打猎这件事他早就引以为傲,因为这样,他的枪就能派上用场了。

“疯姑,你说林子里是不是有不少鹿啊?”有一次,他这么问,那老谋深算的语气活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

“别!别!”疯姑笑了,“可别打啥鹿,小乖乖,个头太大啦。能给疯姑打只肥松鼠明儿晚上吃,疯姑就很满意啦。”

他离开的时候吹嘘道:“一只松鼠还不够塞牙缝呢,疯姑,看我多给你打几只。”

一小时之后,疯姑听见林边不远处传来那孩子的枪声。她本来没当回事,谁知枪声过后,又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尖叫。她赶紧把手从满桶的肥皂水里捞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也不管双腿颤颤巍巍,用最快的速度向那不祥的声音赶去。

她害怕的事成真了。小乖乖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来复枪掉在一旁。他可怜兮兮地呻吟着。

“我要死了,疯姑!我要死了!我不行了!”

“别!别!”她跪到他身边,坚决地大叫道,“搂住疯姑的脖子,啥事儿也没有,啥事儿也不会有的。”说着,她用健壮的臂膀抱起了他。

刚刚小乖乖拿着枪,枪口向下,不知怎么的就绊了一下子。接下来,他只知道一颗子弹打在了腿上什么地方,满心想着自己死到临头了。眼下,他把头靠在疯姑的肩膀上,又痛又怕,哭哭啼啼地呻吟着。

“啊!疯姑!疯姑!痛死啦!我受不了啦!疯姑!”

“别哭,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小乖乖!”疯姑一边迈着大步,一边轻声安慰他,“疯姑会救你的,本菲尔医生会治好我的小乖乖的。”

她以前也去过那片废弃的牧场。现在她抱着她最珍贵的宝贝,从牧场一边赶到另一边,步履坚定无比,没有一刻停留。巨大的恐惧感包围了她——那是对溪外世界的恐惧,是她童年以来惶惶不安的噩梦。

终于,她到达了溪边。她站在那里大声呼救,声音急迫,犹如命悬一线。

“喂!少主人!少主人!快来啊!救人呐!救人啊![2]”

没有人应答,小乖乖的眼泪流下来,滚烫滚烫地烙在她脖颈上。她把这片地方的人全都喊了个遍,却始终没人应声。

她呼喊着,哭泣着,不知有没有人听见,有没有人注意,但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回应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小乖乖一直呻吟抽泣着,求疯姑带他回家找妈妈。

疯姑最后环顾了一眼四周,眼神绝望,极度的恐惧笼罩在她心头。她把那孩子紧紧搂在胸前,他能听见她震如擂鼓的心跳。然后她闭上眼睛,从溪流的浅滩上猛冲下去,一步不停,一直爬上对岸。

她在岸上站定,睁开眼睛的时候浑身一颤,接着便钻进林子,踏上了小径。她没有再和小乖乖说话,只是一直喃喃自语:“主啊,可怜可怜疯姑吧!主啊,可怜可怜我吧![3]”

直觉好像在指引着她。走着走着,小路平坦起来,她便又紧紧闭上了双眼,不去看眼前这个可怕的未知世界。

有个孩子正在草丛中玩耍,一瞥眼看见她往这边赶来,惊得大叫。

“疯姑!”她大喊道,声音尖到不能再尖,“疯姑到溪外来啦!”

叫声很快传遍了那排木屋。

“看那头儿!疯姑到溪外来啦!”

孩子们,老人们,还有抱着婴儿的年轻人们,都一窝蜂地涌到门口窗边,争着看这不可思议的奇景。不少迷信的人觉得这可能是个凶兆,害怕得发起抖来。“她抱着小乖乖呢!”有人喊道。

有几个胆大的聚了过去,跟在她身后,可是看她一转头面目扭曲,他们又吓得不敢再跟了。她双眼血红,黝黑的嘴唇泛起了白沫。有人跑在她前头去报告少主人,此时少主人正与家人宾客闲坐在长廊里。“少主人!疯姑到溪外来啦!快瞧呀!就在那头儿,抱着小乖乖呢!”

这消息实在令人吃惊,这可是他们第一次听说她到来的消息。现在她已近在咫尺,大步流星地跨步而来,眼睛绝望地盯着身前,气喘如牛。她本来是爬不上楼梯的,此刻却径直登了上去,把孩子送到了他父亲怀里。接下来,她眼中本来一片血红的世界变得漆黑,正如见到火药与鲜血的那一天。

她感到一阵眩晕袭来,还没等旁人扶住,便昏倒在地。

等疯姑苏醒,她已经被送回自家木屋,躺在自家床上。月色如洗,从敞开的门窗中流泻而下,黑人老妈妈借着月光,站在桌边,用芳草调制着药茶。天已经很晚了。

那会儿有几个人过来看她,见她一直不省人事,便又走了。少主人一直守在这里,本菲尔医生也在。他本来说,疯姑可能不行了。

但她却最终死里逃生。利泽特大娘在角落煮着药茶,此刻疯姑正跟她说话,声音清楚平稳。

“利泽特大娘,你帮我熬碗好药茶喝,我就保证能睡着觉,保证能。”

然后她就真的睡着了,如此安稳,如此香甜,老利泽特放下心来,便蹑手蹑脚离开了房子,沐着月光缓缓穿过牧场,向新居住地,向自己的木屋走去。

早晨清凉,天刚蒙蒙亮,疯姑就醒来了。她静静地坐起身,仿佛昨日那场危及她生命的骚动从未发生。

她想起这天是周日,便披上那件新的蓝棉布衣服,又系上了白围裙。她冲了一杯浓郁的黑咖啡,津津有味地喝完,便出了木屋,走过那片熟悉的老牧场,又来到了溪边。

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裹足不前,而是迈着稳健的大步穿了过去,仿佛这些年一贯如此。

她走过对岸成排的灌木丛与棉花树,发现面前是一片田野,目之所及,尽是怒放的洁白棉桃,缀于其上的露珠远远地闪着光芒,犹如破晓时分银白的寒霜。

疯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投向整个村落。她缓慢而犹疑地走着,好像有什么人在看着她似的。

那排木屋昨天因为她的到来而喧闹吵嚷,现在却悄无声息,贝丽西美的村民还没有起床。只有篱笆那边的鸟儿醒了,飞来飞去,唱着它们的晨歌。

大宅周围有一片广阔的草地,像天鹅绒一般柔软。疯姑踏上草地,慢慢地挪着步子,脚下绵软的芳草清新宜人,让她惊喜不已。

一丝香气侵袭了她,勾起了她久远的记忆,她停下脚步,想知道香气从何而来。

香气那儿是几千朵蓝色的紫罗兰,绽放在繁茂的绿叶之上,芬芳袭人。香气那儿是木兰花,在她头顶垂下洁白的花苞,是一簇簇的茉莉,环绕在她身边。

还有蔷薇,数不胜数的蔷薇。以及棕榈树,叶子舒展向四面八方,卷着优雅的弧度。这一切映在露珠熠熠的光彩里,令人如此喜不自胜。

疯姑小心翼翼地缓步登上了通向长廊的多级台阶,接着回过头,看向自己刚刚走过的这段危险路途。然后她瞥见了那条河流,就在贝丽西美的山脚下弯弯流过,犹如一道银色的彩虹。她满心狂喜。

疯姑轻轻敲着面前的门,很快,小乖乖的母亲小心地开了门。她看见疯姑,本来十分震惊,但很快聪明地掩饰住了。

“啊,疯姑!是你啊,这么早?”

“是的,夫人。我来看看我可怜见儿的小乖乖怎么样了,已经一大早了嘛。”

“他好多了,谢谢你,疯姑。本菲尔医生说不算太严重,他现在正睡觉呢。你要等他醒了再过来吗?”

“不了,夫人。我就跟这儿等着,等到小乖乖睡醒。”说罢,疯姑便坐在了最顶一级的长廊台阶上。

她露出惊奇而耐人寻味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在溪外的美丽新世界中,看见太阳冉冉升起。

[1]Bellissime,作者虚构地名,原词系由意大利语传入法语,意为“美丽”。(译注)

[2][3]原文为法语。(译注) X11d4dNX88BZ454tYZWOVq8oqEnnSKqVTXiPJYFWb7Qr4Vr+UUb+RId+nieR7f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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