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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的刺猬
阿芭斯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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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黑衣的人们，围着墓地沉思默祷，神情肃穆。没有人出声，现场只有沉重而忧伤的哀乐。奇怪的是，这样的气氛却没有让百里繁华觉得悲伤。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
晴空碧蓝，春日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会下雨的迹象。
不记得谁说过，有人离世的时候就会下雨，代替痛失所爱的人们流泪。百里繁华收回目光，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果然是骗人的。”
“二哥。”百里显一压低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过来。
繁华转过身：“嗯？”
“二哥，还要多久啊？”百里显一微微皱着眉。
百里显一长着一双和繁华相似的眼睛，明净澄澈，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瞧不出什么情绪，一如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带着一丝惯有的迷惘与不耐。
百里家的三个儿子面貌上或多或少有些差异，眼睛却是如出一辙的清亮明丽。
当他们还是小不点的时候，百里妈妈每次带三兄弟外出，总是有路人惊叹：“您的儿子们实在是太漂亮太出色了。”百里妈妈每次都会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可心里实在是忍不住得意。只不过次数多了，她也会纳闷，怎么不用介绍别人就知道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呢，不是说她的长相是“永远的十八岁少女”型吗？直到有一次，百里爸爸又一次听完她的抱怨，忍不住拥住她说：“你真笨，其实只要看看这三个小子的眼睛就知道了。”
是吗？她怎么看不出来呢？百里妈妈直到现在都想不太明白。
显一回过头的时候，她又刻意看了看他的眼睛——清澈的眼睛，带着一贯的迷惘稚气。显一实在是个很中庸的孩子，如果说他的两个哥哥分别是南极和北极，那么他就是赤道吧。
“真的完全不一样呀，爸爸你说呢？”百里妈妈忍不住靠着丈夫轻声嘀咕。
百里爸爸的目光落在妻子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她紧紧拥住。
“哦，估计快了。”一直在发呆的百里纯接过先前显一的话题，淡淡地回应说，“已经到悼词的部分了，应该很快就结束了。”
她习惯性地抬腕看了看时间。那一头短发被精心打理得很有条理，只有在这样低头的时候前额的碎发才会不经意垂落，为美丽精明的她增添了一份女性的柔美。
严格来说，百里家除了三个儿子，还有一位女儿——百里纯是繁华和显一的表姐，纯的父母亡故后，百里家就多了一个叫纯的女儿。
说话间，葬礼进行到了尾声。
“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我们若活着是为主而活，若死了是为主而死，所以我们是活是死总是主的人……”牧师的声音悠长而平缓，却不知大家是否都能听懂。
四周静极了，风拂过水松树，树叶发出“簌簌”的轻响。繁华忍不住皱起了眉，他将身体的重心从一条腿转移到另一条腿上，但仍旧觉得乏力——不仅仅是身体的疲累，葬礼上的黑色，还有墓地上种植的水松、杉树，那些人工修整得冷硬的草坪，这一切都让人本能地感觉身心疲惫。
繁华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远处，扫视四周之后，他的注意力被不远处正不断靠近的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个女孩。白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清爽的衣着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轮廓。少女背着大大的登山包，怀里捧了一束白玫瑰，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目光自始至终都凝视着葬礼的中心，却又好像穿透眼前的一切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看着这个穿着打扮和葬礼的氛围格格不入的少女，繁华觉得她平静的外表下却弥散出一股无言的哀伤。
繁华凝视着她，看着她轻轻地踏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近。
她走得越来越近，近到繁华不用刻意去看，都能看到她金棕色的眼眸——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那里面好像糅进了阳光的碎片，让人一见就觉得温暖舒适。
繁华忍不住怔了一下。
这一刻，让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多半是一种错觉。
“二哥……”显一欲言又止，诧异地看着这名贸然走近的陌生少女。
繁华没说话，只是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以示安抚。
除了他们，百里家的其他成员也都发现了少女的存在。人群像受了什么启发，随着她的步伐让开一条路。
陌生的女孩在周遭目光的注视下步入葬礼中心。
方寸间的墓地，黑色的新土上堆满了白菊，泥土的气息混合了菊花的清冽香气，却无法驱散空气中的悲伤。
女孩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捧着的白玫瑰小心安置在墓碑前。
“善言，我回来了。”忽然，她倾下身，拥着墓碑轻轻印下一吻。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中传来一阵抽气声。
女孩浑然不觉，她静静地拥着善言的墓碑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最后落在百里夫妇身上。
“爸爸妈妈，我是善言的妻子吉小小！”她的语速很快，声音清脆甜美，当她这么说的时候，那双金棕色的眼眸里仿佛有阳光满溢出来。
“轰”一声，似乎有一道惊雷从天空劈下，把所有人都劈傻了。
善言什么时候有妻子了？在场的人谁知道？
“大哥的妻子？”繁华和显一同时发出惊呼。
连身为兄弟的他们都不知道，更别提其他人了！不错，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百里爸爸和百里妈妈。
在他们惊愕的注视下，这个陌生女孩，哦，不，是吉小小，她弯起嘴角，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像兔子一样蹿到百里妈妈身旁：“妈妈，你好漂亮啊，果然和善言说的一样。”
百里妈妈原本惊愕的表情在听到这句夸奖时立刻自动转化为羞涩，她一手捧着脸颊不好意思地说：“啊？善言又夸我漂亮啊？真是的，这孩子……对了，你是善言的妻子，那么就是我的儿媳妇了？”
“嗯。”吉小小乖巧地连连点头，迅速化身章鱼，双手缠住百里妈妈的胳膊，脑袋还在她肩头蹭了蹭。
“呵呵呵，好乖的小孩啊，我们善言真有眼光。”百里妈妈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吉小小的长发。
百里纯和百里显一默契地抬头看看天：天气很好啊，没有闪电啊，为什么大家都像被雷劈过一样，眼冒金星、脑袋轰鸣？旁边，百里爸爸已呈现出石化状态。
什么跟什么啊！连续剧都没有这么瞎扯吧！突然冒出来一个自称是大哥妻子的人，而且老妈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了！繁华的脸色发青，撸起衣袖冲过去：“放手！快放手！你是哪里来的臭丫头？突然跑出来抱大哥的墓碑，现在竟然连妈妈都不放过？喂，你当我说话是放屁啊！说你呢，快放手！”
“啊，好可怕，妈妈快救我……”吉小小眨了眨眼，迅速改为抱住百里妈妈的腰，将自己藏在百里妈妈身后，还不忘探出小脑袋说，“你这么粗鲁，一定是繁华对不对？还有，不许叫我臭丫头，要叫大嫂……”
“你快放手！”
“我不！”
“臭丫头，快放手！”
“我偏不，都说了要叫大嫂！”
“死丫头，再不放手我就把你‘扯下来’丢掉！”
“哼，吓唬谁啊，我又不是膏药！叫大嫂！都说了我是你大嫂！”
繁华和吉小小，两个人隔着百里妈妈一应一答，对话极其没营养。
夹在中间的百里妈妈却只是伸手护着吉小小，结果自然是繁华气得发疯也没办法把她“扯下来”丢掉。
“扑哧！”
不知道是哪一位客人没忍住偷笑出来，好像会传染一样，“哈哈”“嘿嘿”，人群中接二连三爆发出阵阵笑声。
“哈哈，太好笑了。我知道葬礼是不能笑的，但是，真的很好笑啊。哈哈，对不起……”
天啊！如此诡异的气氛，这样还算葬礼吗？百里纯觉得很丢脸，挪到石化了的百里爸爸跟前，低声说：“爸，您该说句话了。”
“啊？哦！”百里爸爸终于想起了他一家之主的身份，“停！先停一下！繁华你先停下来。”
“二哥，你冷静一点！爸爸叫你呢！”显一也看不下去了，跑过去将气得快要发疯的繁华拉开。
百里爸爸想了想，虽然觉得不忍，但还是严肃地说：“小姑娘，你说你是善言的妻子，可是我们都不知道善言已经结婚了。我问一下，你今年多大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善言的妻子？”
“亲爱的，你不要吓到她了。小小看起来就不像坏人，不会骗咱们的，是吧？”百里妈妈说得很自然，全然不管大家头上冒出的黑线。
“妈，您先过来一下。”百里纯忍住要吐血的冲动，走过去轻轻将百里妈妈拉到一边。
吉小小一拍脑袋：“对了，爸爸妈妈你们等一下。”说着，她卸下双肩包，蹲在地上翻找起来，很快就从包里掏出一袋东西，“找到了。”
接过吉小小递上来的袋子，百里爸爸狐疑地打开。
袋子里有护照、照片和各种证件，忽然，他露出吃惊的神色，从袋子里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背景是一座教堂，善言正神采飞扬地站在教堂前面，拥着身边身穿白纱的女孩，笑得幸福满溢。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接着将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吉小小身上。
吉小小还在双肩包里翻找着什么。
说实在的，双肩包实在太过巨大，吉小小身材娇小，全不顾形象地趴着翻东西的结果就是：大家既有点担心她会不会整个人掉进包里去，又有点想发笑的冲动。
就在大家几乎又要憋不住偷笑的时候，吉小小欢呼一声：“找到了！”她的脑袋还没来得及从包里挣脱出来，手却高举一份文件用力摇晃。
百里纯上前抢过文件，只看了一眼就嘴角抽搐：“爸爸，妈妈，他们真的结婚了！”
不错，这份看起来毫不出奇的文件正是善言和吉小小的结婚证书，两个人的签名、政府公章，甚至是牧师的签名都一样不缺，完全货真价实。
哗！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唏嘘。
繁华满脸难以置信：“纯，你看清楚没有？这个东西会不会是假造的？大哥去拉斯维加斯不到一年啊，难道说刚到那边就恋爱了？不可能啊，大哥都没和家里说过有交往对象啊！喂，臭丫头，你和大哥怎么认识的？”
“不错，善言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稳重又温和，谈恋爱这样的大事肯定会和家里说的。”人群中有亲戚附和。
大家的目光齐齐转到吉小小身上，所有人都从起初的惊讶演变成了现在的质疑。
吉小小的小脸迅速垮下来，委屈地说：“我和善言一认识就忙着谈恋爱啊。恋爱很忙的，吃饭、逛街、看电影……之后就忙着结婚，选教堂、找牧师、订礼服……从认识到结婚，七天里日程排得满满的，根本没空跟家里通报。”
顷刻之间，墓园里死寂一片，一点声音都没有。
诡异的寂静中，大家只听到繁华用干巴巴的声音说：“大哥和你认识七天就结婚了？”
“嗯。”吉小小无辜地点头，更加委屈地说，“我和善言本来想早点结婚的，可是主婚牧师的日程表实在太满了，实在没办法，只有他回国探亲的那天才有时间……”
吉小小下面又说了些什么没人听到，大家都觉得耳朵里轰隆隆地响，仿佛头顶炸开了一个又一个响雷。
等百里家的成员们好不容易找回意识，就见到吉小小可怜兮兮地眨巴着大眼睛。
顿时，人群仿佛炸开了的油锅，声浪铺天盖地。
“七天？我没听错吧？她说是认识七天就结婚了？”
“做梦吧？你抽我一巴掌看疼不疼……哎呀！你真抽啊！”
“不可能啊，善言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的，为人温和，做事情又很有分寸……如果非要说谁会认识七天就结婚，那也应该……”
“刷”！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繁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集体露出“那也应该是这一位”的表情。
繁华发青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干什么？都看着我干什么？”他目露凶光，忍无可忍地大吼，“吉小小你这个臭丫头，都是你害的！”
吉小小左顾右盼，顺带眨了眨大眼睛，然后抬头望天，一副完全没听见的表情。
显一吞了吞口水，小声说：“二哥，你认输吧。还有，你不觉得这样的‘大嫂’很酷吗？”
“显一，你闭嘴！”繁华转身打断他，顺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自己被气疯了就真要认输了。
等到繁华想好反击的说辞，却惊异地发现眼前的场面又一次将他击溃了。
只是片刻的工夫，吉小小被亲戚朋友们团团围住了。
“小小啊……我能叫你小小吧？我是善言的大伯母，对，也是你的大伯母……”
“我，我是善言的小阿姨。小小啊，快叫小阿姨啊……呵呵，嘴巴真甜，难怪我们善言那么优秀的孩子都喜欢你。”
“对了，你是怎么和善言认识的？你们真的只恋爱七天就结婚了？”
“还有还有，你今年多大？看样子你应该还没成年吧？拉斯维加斯是不是不限定结婚年龄啊……”
形形色色的问题丢过来，吉小小笑得灿烂，不厌其烦地将一个个问题消灭掉。
和善言在咖啡馆浪漫相识，和善言在海边听涛冲浪，和善言在星空下并肩漫步……她甜美清脆的声音流淌着，娓娓描述着一幅幅美丽的场景，那些和善言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浪漫美好。
没有人注意到葬礼上原本阴霾压抑的气氛被完全扭转了。
阳光好明媚啊！春风吹拂过水松树，树叶“簌簌”轻响，鸟儿在树梢鸣唱，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天空中洒落的串串欢笑。
就连墓碑上照片里的善言也在微笑呢。
繁华目瞪口呆，完全插不了嘴。
百里妈妈却有点担心了，依靠着丈夫低声埋怨：“真是的，家里的亲戚们这么热情，小小不会被吓坏吧？”
“妈，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吧！”太丢脸了，百里纯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
连向来神经粗大的显一都觉得好丢脸……
终于，亲戚朋友们问完了所有的问题陆续散去，善言的葬礼结束了。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葬礼啊！
“终于可以回家了。”繁华一把扯下领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好啊，我们先回家，然后再慢慢说。”吉小小欢呼一声接过话头，甚至对繁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喂，这家伙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主人了吗？繁华撇了撇嘴，却也终于有时间仔细打量这个奇怪的女生。
吉小小有着栗色的长卷发、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尤其是那双泛着金色光芒的眼眸，笑起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阳光洒落在里头的错觉——现在吉小小就用这双动人的眼眸凝视着繁华。突然之间，从刚才积攒到现在的满肚子难听的话，繁华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了。
百里显一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小声说：“二哥，你不是对手啊，这个小妞好厉害！”
百里纯皱了皱眉头，冷冷地盯了吉小小半天，却换来对方满不在乎的笑容。终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百里夫妇面前：“爸，妈，你们怎么看？”
“当然要回家了，站了这么久腿好酸啊。小小，走，和妈妈回家。”百里妈妈笑眯眯地回应，那种轻飘飘的口气好像在说晚饭吃水煮鱼不吃油炸鱼一样自然。
繁华吃惊地瞪大双眼。
显一和纯难得地产生默契，二人集体呆住，目光齐刷刷落在百里爸爸身上，却见到后者认真地点了点头。
“哼！”繁华走过吉小小身边的时候故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吉小小保持微笑，看着百里家成员一个接一个从身边走过——每个人都面色不善，只除了永远保持着少女心的百里妈妈。
百里妈妈竟然拉起吉小小的手，还非常体贴地说：“小小，我看你的双肩包好像很重的样子，要不要繁华帮你拿？繁华……喂，你别跑啊……”
呵呵，果然还是妈妈最好呢！吉小小偷偷松了一口气，抓着百里妈妈的手却下意识收紧了些。
百里家今天迎来一位不速之客，至少在繁华看来，这个客人真的很碍眼。
“这就是咱们家啊？真是太棒了！果然和善言说的一样，既漂亮又温馨。”吉小小坐在沙发上四处张望，那个大大的登山包很随意地放在脚下。
纯和显一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旁边的百里妈妈则满脸微笑。
繁华忍耐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喂，你不要这么自来熟行不行？什么叫咱们家？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是你的爱好吗？”他的话说得很重，甚至在脸上刻意加了鄙夷之色。
“这里不是善言的家吗？”吉小小满脸无辜。
“废话，这里当然是大哥的家……”繁华忍耐着说，可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吉小小打断了。
“既然是善言的家，那就是我的家啊。我……”吉小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笑眯眯地说，“是善言的妻子，是你的大嫂，是爸爸妈妈的儿媳妇。”她动作夸张，口气无赖，偏偏说出的是千真万确、无法否认的事实。
繁华好像被人掐住脖子，脸一下子憋得通红。
百里纯平静地开口：“别绕圈子了，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吉小小摇了摇头，低声说：“我没有企图，只是想和大家一起生活。”
“哈！大家？还一起生活？”百里纯的声音变得尖利，“你是你，我们是我们！你和大哥结婚了是事实，不过现在的情况你到底了解清楚没有？大哥不在了！你懂这句话的含义吗？”
吉小小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把，很酸很痛。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知道。”
“好，你说你知道，那么就请你不要再给大家添麻烦，不要用你的存在，来一遍遍提醒大家善言不在了的事实。”纯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甚至大吼了出来。
百里纯的话触动了家人们掩埋在心底的伤痛，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压抑，大家看向吉小小的目光不由自主带出几分敌意。
压抑的气氛中，吉小小低下了头，额发遮住了那双金棕色的仿佛洒了阳光碎片的眼眸，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繁华皱眉，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吉小小被全家人给孤立了，又似乎家人们联合起来在欺负她。
每个家庭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些生活小习惯，百里家也是这样。比方说客厅的三个组合沙发，每个沙发都有固定的人坐，爸爸妈妈坐双人沙发，繁华、纯、显一坐三人沙发，善言独自占据单人沙发。无数个闲适的夜晚，家人们吃过晚餐总是喜欢坐在沙发上，说着当天发生的某件趣事，或者就某个话题大家谈心。
今天也是这样，家庭成员们回到家，自然而然各坐各位，吉小小因此坐在了属于善言的单人沙发上。
以前，善言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只要有他在，全家人都会围绕善言，各自开心而闲适地交谈……
单人沙发会是孤立的象征吗？这个在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让繁华有些迷惑。
吉小小的头越垂越低，繁华甚至看到她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就在繁华以为她会哭出来的时候，她却坚定地扬起头。
吉小小笑了，笑容先荡漾在眼眸里，金棕色的眼眸里因为有了发自内心的笑意而显得光彩动人，仿佛盛了满眼的暖阳。
“就是因为善言不在了，所以我才一定要和大家在一起。我要代替善言照顾家人。”吉小小的声音很轻，但是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短暂的呆愣后，百里纯脸上闪过冷笑：“照顾大家？就凭你能照顾谁？在国外读书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开放？认识七天就可以和人结婚，甚至这个人意外身故后，还能如此大方地闯入人家的家庭？”纯毫不客气地讥讽。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吉小小那双明亮的眼睛，纯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吉小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听到这些伤人至深的话，大眼睛里的光芒还是忍不住暗淡了一下。
短暂的呆愣后，她将身体坐正一点，对百里纯说：“来之前我已经办好了转学手续。虽然我现在还在上大学，不过我会用下课的时间照顾家里。而且，再有两年我就毕业了，到时候我会找工作努力赚钱，努力照顾家人的。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照顾所有人，但是只要我一直努力，每天努力一点，就一定会做到。”
吉小小脸有一点红，眼睛湿漉漉的，说的话有点孩子气的幼稚，还有点对生活的过分憧憬在里头，但是当她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大家，并用那样认真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明明应该觉得很可笑的大家偏偏笑不出来。
一时间大家的嘴巴都黏住了。
好半天，百里爸爸突然出声：“胡闹，简直是胡闹。”他盯着吉小小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说，“小姑娘，我们都知道，你的确和善言结婚了，可是你也说了，你是在善言回国那天才办的婚礼，之后他就在回国的时候因为飞机失事去世了。你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婚姻生活，也不明白作为一个妻子要承担多少责任，所以……你回家去吧。”
百里爸爸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每说一句吉小小的头就更耷拉一点，眼睛里的光芒就暗淡一分。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啊？小小是我们的儿媳妇，为什么要让她走？”百里妈妈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小声地抗议。
吉小小抬起头，大眼睛里重新放出光来：“妈妈，谢谢你。”
“可是，你的家人呢？你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的家人不会担心吗？”百里爸爸拗不过百里妈妈，只好找其他的方法劝说吉小小。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一直在远亲家里长大，我已经跟他们都说好了，要来找善言的家人。”吉小小立刻解释，虽然在说到自己父母已经去世的时候，脸上闪过了一丝黯然，但立刻又恢复了生气。
百里爸爸叹了一口气，百里妈妈则是拉住吉小小的手给她鼓励。
百里纯冷冷地说：“我反对，家里不能留她。这个人来路不明，或许根本就是脑子有问题。”
繁华说：“我也反对。不管她有什么理由，现在家里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多一个外人。”
显一狡猾地说：“既然有分歧，那大家来投票，我、二哥、纯姐，我们三票反对。”
“我和小小，两票赞成。”百里妈妈和吉小小站在一边。
“爸，你的意见呢？”繁华问。
“亲爱的，你说。”百里妈妈的口气不善。
百里爸爸有些为难：妻子投来的目光意思很明显，可是他心里并不希望吉小小留下。他想了想，说：“我弃权。”
呵呵，还是爸爸高明。显一抿嘴偷乐——已经三票对两票稳赢了，弃权两边都不得罪，果然还是爸爸最狡猾。
“好了，三票赢两票。”百里纯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站起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吉小小整个人哆嗦了一下，迅速抬起头。
繁华怔住了——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吉小小脸上闪过一丝惊慌胆怯。
“不对，是三票对三票。”忽然，百里妈妈眨了眨眼睛，说出一句大家都无法反驳的话，“善言一定希望小小住在家里。”
就在大家傻眼的当口……
“小小，善言的房间在楼上第二间。”百里妈妈侧头，隔着老远地对吉小小“耳语”。
“啊！”吉小小夸张地大叫，整个人跳起来，扑进百里妈妈的怀里，“妈妈，你太棒啦！”
之后，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吉小小好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背上双肩包大模大样地“噔噔噔”上楼去了。
百里纯咬牙切齿：“粗鲁！简直是个野丫头！”
显一惊愕：“她变脸的速度太快了吧！”
百里妈妈双手抚脸，表情似撒娇的少女：“亲爱的，我们的儿媳妇真是有精神啊。”
百里爸爸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繁华撇撇嘴冷哼了一声：真是个嚣张的丫头……刚刚还觉得她挺可怜，错觉，一定是错觉！真是乱七八糟而又莫名其妙的一天啊……
无论大家对闯入者吉小小的看法如何，对于善言，所有人都有大跌眼镜的感觉：七天就登记结婚，这么浪漫冲动的作风，真是大家所熟知的善言吗？白色的墙壁，枫木色的家具，整洁的书桌，浅蓝色的床品，吉小小贪婪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
衣柜里挂着善言的衬衫外套，书桌上放着善言看了一半的书，她忍不住伸手取过桌角的便签纸。
吉小小眼珠子转了转，兴冲冲地打开抽屉翻出一支铅笔，就趴在桌上，像电影里放的那样用铅笔轻轻在便签纸上刷过。
铅笔“沙沙”轻响，碳素痕迹从便签纸中心开始向四周扩散。吉小小本以为会像电影里一样，在纸上印出善言之前写过的笔迹，可是吉小小耐心地涂遍了整张便签纸都没有发现任何字迹。
有些挫败地丢下铅笔，吉小小趴在桌子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墙上。雪白的墙壁上有挂过相框的痕迹，应该是善言出事后，家人们怕触景伤情将照片摘掉了吧。
慢慢地抹掉痕迹，这样，失去亲人的痛苦总有一天也会被抹平吧。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善言，如果我不来的话，你是不是就打算坏心眼地忘了我呢？坏蛋！”
吉小小打开双肩包，不像之前找东西的时候那样手忙脚乱，她准确地打开包内的夹层，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的相框。
相框里放着一张善言的单人照，是约会的时候小小偷偷给他拍的。那天，他们约好在公园见面，小小赴约的路上忽然想到都约会了还没有一起拍过照片，就临时折回去取相机——小小当然迟到了。本以为善言会有点生气，可当她急匆匆赶到约会地点时，却看见善言闲适地站在树下。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那么闲适地站在树下，修长俊雅，温和而宁静。
小小看呆了，飞快地翻出相机，大喊：“善言，看镜头，笑一笑！”
快门被按下，时光被定格在那一刻。
吉小小呆呆地看着照片，看着，看着，忍不住微笑，手指轻轻抚摸过那熟悉的眉眼。
善言的笑容是那么温柔，清亮的眸光凝视着她，深情得让人忍不住想落泪。
吉小小回过神来，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他们本来说好，善言先飞回来给家里报喜，她则在办好转学手续后跟来。可是小小的手续还没办好，善言乘坐的飞机就坠毁了……
善言说，我迫不及待想让家里的人见到你，爸爸、妈妈、繁华、纯和显一，真不知道他们见到你会有多高兴。
善言说，从我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回家以后我天天晚上陪你看星星。
善言还说，小小，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好像盛满了阳光，小小，你就是我的阳光，我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有了你。
……
善言说过那么多的话，可是为什么没有告诉她离别会是如此仓促？仓促到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对善言说……
夜深了，躺在善言的床上，吉小小沉沉入梦。
没有人知道，自从善言出事后，每一天晚上她都会做一个同样的噩梦。梦境中，她穿着白纱与善言站在一起举行婚礼。善言的笑容是那么温柔，让她忍不住脸红心跳。牧师宣布礼成，善言俯下身，在她的颊上印下一吻。她的心突突地跳，整个人幸福得仿佛要融化。忽然之间，梦境一转，场景变成穿着白纱的她独自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徘徊，善言不见了，婚礼没有了，牧师也没有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白纱也变成了黑色！每次梦境到了这里，她都会尖叫着醒来，衣襟上湿漉漉一片泪痕……
次日，吉小小醒来后，依稀记得昨晚做了一个不同的、很甜蜜的梦。梦里，善言来到床边，轻点着她的脸颊问她喜不喜欢这个家。她连连点头说：“善言，我终于住进了你的房间，我会成为家里的一员，会代替你好好照顾家人。”后来，好像善言笑着说了一句什么，之后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接着，她就醒了。
吉小小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脑子里满是昨晚那个梦境里的场景，直到窗外唧唧喳喳的鸟鸣彻底唤醒了她。
“糟糕！说好要给全家人做早餐的！”吉小小飞快地起床洗漱，接着冲下楼，满脸通红地来到客厅。
家里静悄悄的，百里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百里纯则坐在餐厅里吃早餐。
百里纯的脸上忍不住带出一丝冷笑：“哎呀，某些人终于起床了。”
“纯，少说两句，吃完了就赶紧去上班。”百里爸爸放下报纸温和地说。
百里纯点了点头：“爸，我吃完了，去上班了。对了，今天妈妈接到临时通告，晚上应该不会回来。”她说完就拿起了外套和皮包。
“嗯，路上小心一点。”百里爸爸站起身来，看到吉小小满脸通红、神情尴尬地站在旁边，就说，“小小，别发呆了，过来吃早餐。”
这时，已经走到门口的纯忽然回头，看了看吉小小，讥讽说：“全家最晚起床的人，都是你害得爸爸要丢下超市的工作，专门等你起床照顾你吃早餐。对了，我记得昨天有人发誓说会照顾好家里人，还说会为全家人做早餐，这个人不会是你吧？”
吉小小窘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纯完全占据了上风，冷笑一声出去上班了。
百里爸爸从厨房端出热腾腾的早点，看吉小小还呆呆地站在原地，轻声安慰说：“纯说话不太好听，但她是个好孩子，小小你别放在心上……我可以叫你小小吧？”
吉小小回过神来，心里觉得又抱歉又感动——明明是自己说了大话偏偏又赖床，却还要爸爸安慰自己——她握拳大声说：“爸爸，对不起。我明天一定早早起床，明天的早餐交给我好了。”
“嘿！”这个孩子气十足的动作让百里爸爸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轻轻摇了摇头，“好了，小小，先过来吃早餐。”
“嗯。”吉小小的脸又红了，乖乖跑到百里爸爸身边坐好。
“快吃吧。”百里爸爸说。
早餐是米粥、煎荷包蛋，还有一碟酱菜。
吉小小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早点，忽然想百里爸爸或许不是那么讨厌自己。
吃完之后，吉小小自告奋勇说负责收拾餐具。
百里爸爸看她那么积极的样子，笑了笑就答应了。
只是没一会儿，百里爸爸就有些后悔了——厨房里的声音真的有些不对劲，碗碟碰撞的声音实在大了点，还有吉小小不时压低的惊呼声。
“小小，要不然还是我来吧？”百里爸爸忍不住了。
“啊，爸爸我可以的，马上就洗好了。”吉小小从厨房里探出身子。她把衣袖撸起来了还是沾湿了不少，棕色的卷发也沾到了好些洗洁精泡沫，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得不得了。
真是个孩子呢！百里爸爸无奈地叹息一声：“好吧，你当心一点，摔坏盘子没关系，不要弄伤自己。”
“嗯，知道了，爸爸！”吉小小笑眯眯地答应，心里乐开了花——看来爸爸果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的。
整理完厨房，时间竟然快中午了。
吉小小想了想，就问中午大家的午饭要怎么准备。
百里爸爸摇头说：“家里一般都没人回来吃午餐。”
吉小小十分诧异：“为什么？大家都很忙吗？还有，刚才纯说妈妈今天不会回来，那是什么意思？”
百里爸爸点点头，耐心解释说：“其实这个家里一直很冷清。妈妈是演员，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有通告，好几天不回来也是常事。纯是妈妈的经纪人，所以要一直陪在她身边。繁华和朋友组了一个摇滚乐队，经常没日没夜地在外面。显一今年高三了，功课很紧，每天天不亮就去学校，到很晚才会回来，午餐、晚餐都是在学校吃。”
吉小小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听着，忽然之间，她觉得说着这些话的爸爸看起来好寂寞，于是忍不住插嘴说：“爸爸，家里一直这样……安静吗？”
怎么能这样！一家人住在一起怎么能长久不见面呢？百里爸爸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好半天才说：“只有善言在家的时候情况不一样。他会想方设法让家里人聚在一起，很多时候，连妈妈都架不住他的建议。我记得有一次，全家说好出去吃晚餐，可是妈妈接到临时通告，显一也要去同学家，不知道善言用了什么方法，到最后大家都准时出现了。那一天全家人都很开心，大家一起吃饭，还在外面喝了茶才回到家……或许，没有人能拒绝善言吧。”百里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哀伤。
吉小小静静地听，仿佛看到了善言温柔的笑脸。
那么美好的善言，当他温柔起来的时候，是没有人能拒绝的。
“小小，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吗？”百里爸爸低声说。
吉小小摇头。
“失去了善言，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很难过。虽然大家什么都不说，甚至表现得有些冷漠，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以前那些温馨的日子不会有了。这样的家也是你期待留下来的吗？小小，你还是个孩子，听我的话回家去吧。”
“爸爸，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但是我不会离开这个家。”吉小小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早在百里爸爸说出这番话之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说完这句话之后，吉小小就打起精神，准备迎接百里爸爸的劝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她这么斩钉截铁的回答后，百里爸爸竟然只是微微笑了笑，什么反驳的话都没有说。
吉小小沉默了，心却在这一刻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夜晚，吉小小躺在床上，默默对自己发誓。
她一定要代替善言让这个家重新充满欢笑，她不要看到爸爸脸上再露出那种寂寞又哀伤的表情了。
桌子上，善言的相框静静地立在那里。
照片上的善言不说话，温柔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
吉小小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勇气。
是的，她的善言体贴又温柔，优秀又完美，是她见过的最坚强的男子。
身为善言妻子的她一定可以做到。
睡觉之前，吉小小仔细设定好闹钟，在心中又一遍提醒自己：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