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劳崇光的赌注
中年男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似足不沾地般已飘出老远。曾子城勉力跟随,还是落下老大一截。他跟着对方出了采环阁,在韩家潭巷口一处僻静所在停了下来。就见一乘暖轿外几个戈什哈钉子般的一动不动,轿前戳了盏气死风灯,昏黄摇曳。中年男人驻足看了看曾子城,又走到轿前掀开轿帘小声跟里面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回身对曾子城说道:“我家老爷说他久闻曾先生之名,今日正好有部诗抄,特烦先生拿去一读,将来择机请教。”说着话从怀中摸出个薄薄的本子递了过去。曾子城借着灯光瞅了一眼,看蓝色封皮上用正楷端端正正地写了“意斋”两个大字。他宛如丈二金刚般摸不着头脑,正待细询时暖轿已然下灯启程,中年男人也跟着轿后疾步而去,只把个懵懵懂懂的曾子城留在原地发呆。
“伯涵不是在这里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接着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曾子城转过头,豁然看到刘蓉和号筠仙的郭嵩焘急步而至,遂问道:“筠仙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才到不久,还不是因为你的事情。”郭嵩焘看曾子城没事,心里多少踏实了些,便挑拣着把在穆府听到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路上我寻思着这事其实也不难解决,最重要是有人肯为你出头,要是能在穆相前说句话想那穆禄也不敢把你怎样。”
“天子脚子,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让一小人吓住。我这就去会会他,看他们到底能把我怎样。”曾子城根本没听郭嵩焘的话,反倒执拗起来,慌得郭嵩焘和刘蓉连忙拉住他劝慰:“伯涵切莫意气用事,容我等从长计议为妙。”
“如何从长计议?”曾子城懊恼地抽过袖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听郭嵩焘继续道:“伯涵可听说过劳辛阶之名?”
“劳辛阶?”曾子城抬头想了想:“可是湘中善化人,字辛阶的劳崇光大人?”
“不错,正是这位劳大人,现任翰林院编修。官虽不大,但听说为人豪爽好客,交结甚广,也颇有见地。如果他肯给你出出主意甚至帮帮忙,那此事何愁不解?”
曾子城偏着脑袋想了想,有些疑虑:“不知道劳大人可否帮忙。”
“此人爱才有道又结交广泛,同为湘籍,定可帮忙。”郭嵩焘似很有把握,又说与劳崇光有过几面之识,愿修书一封与他带上。曾子城想了想,勉强同意了,当下问明劳崇光府邸就要起身,却被刘蓉拦住:“此时已到子夜,伯涵岂能叨扰劳大人?不如找个安静所在窝上一夜,明日前去可好?”
“我在慈云寺处还有两间空房,离此也不甚太远;不如伯涵前去避上一宿。”说着话郭嵩焘转身牵过万顺店掌柜借给他的那匹骡子道:“这走骡甚耐打熬,你就骑了前去休息。此时亦不为晚,迟了恐夜长梦多,还是及早动身为是。”接着又交待了饮食起居等不相干的事,临了从怀里摸出锭银子塞给曾子城才让他上路,待一切结束停当,已是子末丑初了。
韩家潭离慈云寺约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曾子城单身一人,多亏了郭嵩焘借的这头走骡,疾奔近一个时辰,天未亮时已到了慈云寺。在毗邻慈云寺羊毛胡同里找到郭嵩焘的两间正房,但觉宽敞干爽,也算舒适。曾子城和看房的老家人打了招呼,进屋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过午,睡眼稀松地爬起来。胡乱吃了口饭。带着郭嵩焘的书信前往东华门煤渣胡同谒见劳崇光。和他府中的家人报了情况后,曾子城约等了一刻时辰,才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便衣青年迎了出来。
劳崇光今年三十六岁,高瘦身材,面色苍白清癯,一对眼窝微微下陷,瞳仁漆黑,略有点黑眼圈,自是久耐熬夜的铁证。他笑眯眯地望着曾子城,许久才笑道:“闻伯涵之名盛誉湘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曾子城连忙行礼道:“劳大人谬赞,子城今日有求而来。”边说边与劳崇光穿过小院走进内室,待小厮上茶退出,曾子城才把原由备细讲了一遍,最后道:“这穆禄虽是穆府二管家,但所为之事着实不甚大气。现学生店中待考,实无精力牵扯琐碎繁缛之事,故请劳大人帮忙在穆相处美言几句,待朝考完毕自当感激不尽。”
劳崇光眯着眼听完,并未置可否。却问曾子城可知读书人修身养性,为的却是什么,又应该怎么去做。曾子城当下又待施礼,却被劳崇光制止,才道:“我辈读书,自当应以立志为先,即读书根本之道。志分三等,为学有为学之志;修身有修身之志;做人亦有做人之志。有志则断不甘下落,而无志者无根,事则无成。故立志为读书之本。”
“不知伯涵所立何志?”
“成就国之藩篱!”曾子城回答得斩钉截铁。
劳崇光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就听曾子城继续道:“读书除立志之外,第二自当有识。识为学问之本,有识则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孜孜不倦;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所以无论诗词文艺,皆学识之识;有识人生无一刻不满足,无一时不好学。”他顿了下,看劳崇光并无倦怠之意,又说:“这世人读书之第三点,无非一恒字,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凡立志,必当领全部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否则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无恒无志,终身必无所成。”他的话刚说完,就见劳崇光已欣然而起:“好,立志有识志恒实为读书之良剂。怪不得伯涵声名远播,原来有成就国之藩蓠之志。”
“让劳大人见笑了。”
劳崇光用赞许的眼光望着曾子城道:“说起来穆相与我也甚是有缘,当年恩科他乃副主考,也是我的座师。后屡次与穆相交结,也算有得数面之缘,久知他生平极爱人才。听适才你说见穆相之时他对你才学甚是赞赏,故如若求他,应能圆满解决此事。”
“请劳大人做主。”
“好,我们一会儿前往穆相府就是。”劳崇光站起身,踱着步子又问曾子城今科的成绩,听得他是三甲四十二名后微微皱了皱眉:“不知伯涵对这成绩与即日的朝考有何看法?”听劳崇光话中似有相助之意,曾子城哪能放过,他勉强一笑道:“说起来实在惭愧,小可昨日还有弃考回乡之意。后得人相劝,又觉即有入翰林之志,不考岂非可惜?故想勉力一试,也请劳大人为小可出个主意。”
“嗯。”劳崇光喝了口茶道:“历来以三甲之名进翰林院也不在少数,但以权贵子弟居多。虽然我今日见伯涵非同寻常,但京城各位大人却不一定知道。他人既已钱财通路,那你可以诗文试之。”
“诗文?”曾子城不解地问。
“对。”劳崇光望着面现疑虑之情的曾子城,心知此人举止端庄才华横溢,此次三甲实属失常;其实早在开榜之后他就听到曾为曾子城房师的季芝昌就表示过惋惜,今日只是想试探下曾子城罢了。而且曾子城上门拜访他这个老乡帮忙也早在劳崇光意料之中,当然他自得愿意赌上这一把,出点小钱亦为自己前程铺路罢了。于是劳崇光把早就计议好的主意说了出来:“伯涵可听说过行卷之风?”
“可是唐代在考试前把文墨送于考官显贵的行卷之风么?”
“不错,正是如此。所以我适才思量,待明日朝考之后伯涵可立时来我府上,我届时备好若干师爷抄手,待你卷到就抄好送于京城文场前辈。等考官评卷之时,想你的文章已经誉满天下了吧。”说着他自仰声大笑起来,接着又排家宴款待曾子城。
曾子城看那席面也还罢了,豆芽伴韭黄、素炒茭白、萝卜干腊肉及山鸡炖口蘑的火锅,一凉三热,两荤两素,热气腾腾颇俱北方风味。桌上另有一大海碗辣椒,登时让他胃口大开,劳崇光在旁解释道:“京城里难得有正宗的家乡菜品尝,时间长了这直隶厨子的菜倒合了我的口味,只这辣椒断是戒不了了。”说着拿酒壶给曾子城倒酒,边劝边问道:“不知伯涵对当今时事如何看法?”曾子城心中一紧,知这是劳崇光在探寻口风。这种事不说不好,说多了似乎也不太好,而且轻重实难把握。于是挑拣着说道:“我朝从建国起至今已二百余年,盛世难继却是众所周知。如今世事,晚生看来无非两条。如做到,不仅康乾盛世可复,我大清朝自不必看那英吉利罗刹国等洋夷之脸色。”
“敢问是那两条?”
“漕运和吏治!”曾子城饮了杯水酒,声调慢条斯理:“先说第一条,漕运关乎国家经济命脉,实为重中之重。只如今日久生弊,沿途州官府县无不任意征税,营旗兵丁无一不借机勒索,此端一开国将不国,损失甚大。而且漕粮水运,关卡损耗甚多,积弊丛生。譬如以‘仓场之弊’为例,漕船入津后,门奸胥蠹均以查验米质为由借机盘剥刁难,致使民怨沸腾。在晚辈看来,穆相在道光六年所办之漕粮海运实是解决漕运弊端之良策。通过上海至天津海运漕粮,不仅速度快捷,还能减少克扣,百利而无弊。”
“只是完全停止漕运着实不易,因仰仗漕运生计者数十万人,无论纤夫、水手还是旗丁胥吏皆难安置。故只可缓而不能急,按在下所思,可由沿途州县、驻地各绿营及当地富贾按年所需各自安置,其中各年兴修水利、修缮各处行宫殿宇所取民工都可从中抽取,以十年之期定可完全停止漕运。”
曾子城还未说完,劳崇光就已频频点头,待他告一段落,很欣慰地赞许道:“伯涵所言确为治漕良策,只其中河运积留问题,如民工安置一节还需备细。不知这吏治上有何见解。”曾子城放下筷子,仰着头想了想道:“若说吏治,其中条陈万种,归结到底无非是州县钱粮亏空与官吏腐败。此乃太平盛世之通病,归根原是贪心所致。无论官吏典史,皆是读过圣贤书的,可到了官位上却泯灭良心,营私舞弊里通外联甚有蒙蔽朝廷者。故在下看来应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正教八字时刻于心上,反复宣传而振兴道德。至于犯官,亦不应心慈面软而杀鸡骇猴,时间长了猴子知杀鸡是吓他而生无谓之态度;故应找几个猴子甚至是老虎杀掉让猴子看,让他不仅自己有改过之心,更要严惩下属而重挽官场风气。正所谓‘正人心,厉风俗,兴教化’,因此,治天下者,以整顿风俗为先务,而风俗以人心为转移,至于厉风俗的根本刚在于正人心。”
“此话尤为金玉良言,先皇的《官箴二十六章》、《勤政论》等无不是据此所言,只是吏治甚为重要,一切须从长计议而不可一蹴而就。”劳崇光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道:“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可随我赶赴穆相府。”他似乎没有把曾子城的这些话完全放在心上,权当消食佐餐罢了。曾子城本想听其夸赞一番的,此时不由一阵失落,却又不好在此表现出来,强打精神放下筷子和劳崇光走出屋门,上了他的四乘小轿前往朝阳门内的烧酒胡同。
一天之内两进穆彰阿府,曾子城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边拘谨地站在穆府富丽堂皇的内书房外,边等里面的劳崇光和穆彰阿谈话结束,心里忐忑不安。良久,隐隐听里面穆彰阿爽朗的一笑,大声对劳崇光说道:“辛阶也太客气了些,我也甚喜曾伯涵之才,这等小事自然不消说的。”说着话又听他对身边的人说道:“去把穆禄找来,让伯涵也进来。”接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走出内书房对曾子城道:“相爷让你进去。”
曾子城看着小厮走远才揣揣进门,却看到穆彰阿身着罩着仙鹤补服的九蟒五爪袍子,正从容不魄地坐在太师椅上吃茶。他赶忙走过去行礼,然后起身站以劳崇光身后。就听穆彰阿淡淡地说道:“伯涵,我刚听劳大人说你年纪轻轻就对漕运吏治有独到见解,实属不易啊。”
原来劳崇光刚才问自己是为此做准备?曾子城感激地看了眼劳崇光,一股暖流瞬时从心底奔涌上来,四肢百骸无不受用,连连施礼道:“不瞒相爷,劳大人是过誉了;晚生纸上谈兵,实无甚本事。”
“现在国家取士,八股文诗词做得好的不在少数,可谈起经济政事多是糊涂虫。像你这种未出天下而能定三分的人才着实不多,我倒很看好你。”穆彰阿沉吟着又道:“至于你和穆禄的事情不必担心,由我给你做主。只盼在来日朝考之中你能做好文章,也不枉我们一番心血。”
蓦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曾子城再也按捺不住,终于跪俯了下去:“多谢穆相提携,晚生定当尽全力应对朝考。”
“快起来,功名在身怎能如此!”穆彰阿一把拽起曾子城,正待说什么时候刚才找穆禄的小厮已经回来了:“禀报相爷,穆管家到了。”
“让他进来。”穆彰阿立时收起笑意,恢复了冷漠神色。他示意曾子城一边落坐,然后盯着不知所措的穆禄一言不发,直到这位二管家心神不宁地不住叩头,额头一片乌青时才冷冷地问道:“穆禄,我来问你。你与蔡九合计要骗押曾子城的事可是有的?”
穆禄蘧然一惊,似乎没有料到穆彰阿会问这件事。他把头磕得“砰砰”作响,战战兢兢地道:“回禀相爷,此事有的。是蔡九怂恿,也怪奴才当时灌黄汤迷了心,竟答允了。后来他去寻人,找了个假曾子城来。”
“那人呢?”
“已经放了。”穆禄哭丧着脸道:“我们到府一见那人不是曾子城也感无趣,就放了他。当时他也喝得有些多,还是奴才找人送他回客栈的。我还问蔡九怎么能找错人,他说在府中黑灯瞎火的并未看清,故而向手下描述的也不清爽……”
“这蔡九现在何处?”穆彰阿不耐烦地打断了穆禄的话。
“就在府上。”
“来人,把他寻来与穆禄一同送到刑部衙门定罪。”穆彰阿声音并不大,却宛如晴天霹雳般把穆禄吓得如同滩烂泥般瘫软在地:“老爷,不要啊老爷,奴才知道错了……”
“推下去。”穆彰阿似不愿意多说,只摆了摆手就把穆禄拖了出去。待穆禄声音远去,曾子城才重新站出施礼:“相爷,这穆禄虽然有错,但念在给府上鞍马劳顿多年的份上免治其罪吧。此事由小人而起,如果因此就被行刑定罪,小人心里着实不忍。”
听曾子城突然站出来为穆禄求情,劳崇光脸上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恐惧。穆彰阿却并未生气,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曾子城,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我可以不治他罪,只是你却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文章才是硬道理
“条件?”曾子城偏着脑袋想了想,琢磨着话既然已经说出去也不好收回,遂把心一横道:“请穆相明示。”就见穆彰阿爽声大笑,拍着曾子城的肩头说:“伯涵果然是率性之人,老夫甚喜。”他停顿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曾子城片刻道:“只要你认真朝考。”
“多谢穆相!”曾子城豁然开朗,知是穆相有意相试,当下倒头便拜。穆彰阿摆手让他起来,然后道:“我听劳大人说你言誓做‘国之藩篱’?”
“此乃晚辈毕生心愿。”
“后生可畏!既如此,以后可更名为‘国藩’更好。”
“多谢穆相更名!”曾国藩激动地伏地磕头,厉声道:“晚辈定不负穆相重托。”穆彰阿起身相携,又嘱咐了几句回去好生复习,才端茶送客。待曾国藩与劳崇光出去,穆彰阿换了便装端起参汤,才喝了一半就闻礼部侍郎许乃普求见,寻思着这科朝考阅卷大臣里早定有他,便放下碗来到书房,却见许乃普正坐在木杌子上喝茶,赶忙抢步过去笑道:“滇生,久等了吧?你奉旨去江南办差刚回来,本应去探望的,只耐太忙,竟耽误到这时候,还劳你跑一趟,恕我老迈无礼就是抬爱我了。”
许乃普是穆府的常客,自不拘谨,他忙站起身,放下茶杯笑道:“昨日回来太晚,宫门已下匙,直到今早朝时才见了皇上。今科朝考在即,恐明日要西苑听旨的,故前来探望穆相。”
“哦,你见过皇上了?”穆彰阿品着剩下的半碗参汤,似乎问得很不经意。许乃普点了点头道:“皇上没说什么,除了听我陈述此次江南一行外没说别的,但要我务求多留心人才。”穆彰阿未置可否,只是站起身踱了几步才道:“刚才与劳辛阶同来的湘乡曾子城诗文赋议似都还过得去,也算是可造之材,阅卷时自可留心。”
“穆相放心,此事我等自会酌情办理。”许乃普此次前来自是寻觅穆彰阿指示的,如今看他除这曾子城之外并第二关照之人,便身起告辞。穆彰阿见他知趣,笑着送他出来,却见御史吴椿正走进来,两人相视一瞥,擦肩而去。
……
四月二十九是朝考要出榜的日子,穆彰阿寻思着道光帝必要问他推荐人选的事,心里已自然大约已有了章程;又琢磨着有不少事情上奏,所以丑时三刻就起了床,草草吃罢早饭穿戴好官服朝珠乘轿进宫。来到乾清门的时候天还未亮,却见等着上朝的官司员黑鸦鸦地站了一片,太监常永贵正直挺挺地立在一旁。他扫了一眼,和熟人简单寒暄之后便递牌子请见。
道光皇帝今年五十六岁,由于近几年锁事缠头,天下并不太平,所以一直显得很憔悴,看上去似乎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些。他盘膝坐在暖阁炕上,脸上的肌肉多少有些松弛,眼圈青晦,虽然是四月下旬的暖和天气,却还穿着带补丁的明黄缎面银狐皮褂,套着已然破旧的小毛皮袍,正在翻阅一份奏折节略。见穆彰阿进来,抬起头扶着略有些酸涨的双膝淡淡地道:“不必请安了,坐吧。”
穆彰阿是来向皇上汇报前日吏部给事中陶士霖奏折一事的,如今看道光气色不好,便小心地在下首瓷墩儿上坐下,大气都不敢喘;倒是道光先打破了殿中的沉寂:“陶士霖的折子你看过了?”
“回皇上。”面对忧郁的道光,穆彰阿说得很小心:“看过了,我们几个军机大臣也议过此事。”
“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陶士霖请查禁鸦片一事奴才认为暂不可行。”
“为什么?”道光的脸色阴得更厉害了。穆彰阿舔了舔嘴唇道:“鸦片流毒害人不浅,但奴才以为只可驰禁而不能全禁。因为鸦片自古即为药材,天下名医十之八九俱用,且税收甚丰,此时如禁,国家税入必为减少甚至引起事端,因为此物的确有和解我朝经济颓势之效。奴才想,此事是否可呈旧例,准令洋夷鸦片通商,以银入关后却只准以物易物而不能银钱购买,这样每年可省中原千余万银之偷漏;数年之后因走私鸦片而致银贵钱贱之困局可解;甚至还可以解决官员与倒卖鸦片的鸦贩勾结之困。”
说到这里,穆彰阿见道光轻轻略皱眉头,拿了把青玉镇纸把玩,便停住了口。
“说下去。”
“是。另外如今吸食鸦片者十之八九皆为游惰无志,不足轻重的愚民,多数卑贱无正经职事,甚有以此为生计者。此类人等顽固不化,民智未开而等同蛮夷,此时如若突然查禁鸦片,必然引发反心,轻则伤人闹事,重则引起暴端而致朝局不稳。故我朝廷前日所定之严惩吸食者,如枷、杖等刑法不得废除,但对文武官弁、士子、兵丁等,或效职从公、储材备用等人,严令不得沾染吸食恶习,如若有违,请立予斥革乃至处于绞监侯或立斩等重刑。”
“如此一说你是不同意查禁了?”道光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味道,但神色明显凝重起来。穆彰阿连忙叩头道:“非也,奴才以为鸦片之禁是驰禁,是缓禁而不是急禁。我朝自雍正七年至嘉庆二十二年,曾九下禁烟令,其中吸食鸦片者从罪止枷杖加至徒、流、绞监侯各重典;而兴贩鸦片开设鸦片馆驿者,从发边远充军至绞杀斩首,可谓之重。如今却屡禁不止,从嘉庆时,每年约来数百箱到近年竟多至二万余箱,每箱多达百斤,其中缘由自当深论。”
“那你说其中所谓何故?”
“奴才想,此中有洋夷贩卖之祸,亦有鸦片所牵甚广及吸食后毒瘾其大难戒的缘由。既然鸦片如此难禁,不如禁而不致流弊,即驰中有严,严中有驰,如大禹治水般堵不如疏。何况现在英夷虎视眈眈与我已成水火之势,如完全查禁恐有兵谏之忧。现无论八旗还是绿营中官倒鸦片者甚多,如去年广州水师副将韩肇庆以查禁之名中饱私囊收受贿赂,扣下百余箱鸦片做为贼赃报功。如此查禁还不如不禁,不如缓禁。另外可允许内地省份中种植鸦片未尝不是查禁的一种方法。”
“穆彰阿,你这是何意?”道光完全被穆彰阿的话弄懵了,不明白他这允许种植鸦片也是驰禁。就见穆彰阿点了点头,上奏道:“现鸦片多为英夷所进,糜耗白银。既暂不能全禁,不如特许中原少量种植。因我内地省份土质平和,所产鸦片比之英夷价廉力薄,另我内省所种因烟性平淡,故伤人者小于英夷之鸦片,即使食之也易断绝。时日一久,英夷之利必少,无利可图后自可不禁而绝。”
“唉!”道光帝重重长叹一声,端起茶杯啜了口茶道:“查禁鸦片除吸食伤人外,重要一条却是因为此物已成那些龌龊官的一条发财之路。你必知道,现在多数关津胥吏,无不以查烟为名对各地往来正经客商咨意留难勒索,如得不到银钱好处就以贩烟为名抓捕,甚不法之徒冒充官差用查烟为引进行抢掠,你说长此下去还了得?”
“所以臣言要驰禁而不能急禁,放开本地种植之风此弊皆可消弭于无形。”
道光没有说话,而是闭着眼睛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再议吧。朕已着湖广总督林则徐上呈禁烟条例,待它日另行定夺。其实无论驰禁严禁,到都是要禁的。既如此你不妨先拟出个查禁的法令来,从严从紧最好。无论将来如何禁,又如你说的对官员禁的,也要一体适用。”
“是!”
“这英夷处心积虑地要把鸦片卖给我大清,定是不怀好意。”道光皇帝冷哼了一声,望着窗外萧瑟的天空发了阵呆:“将来恐怕真有兵戎相见的一天,届时也好让他们知道我天朝上国之威仪。这些洋夷连立国之道在礼仪而不在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的道理都不懂得,如何能做我礼仪上邦的对手。上次罗刹国——就是与这个英夷接壤亦有女皇的外夷,朝觐时竟想不行大礼,也不甚懂得纳贡的规矩,朕看真该一同惩教才是。”
“皇上,勿轻启兵衅为妙。”
“算了,不谈这个了。朕问你,谁是曾国藩?”
“是奴才的门生,今科三甲四十二名同进士,湖南湘乡人。”对皇上的突然发问,穆彰阿并未做好思想准备,不知道皇上为何此时提到曾国藩,想了想又道:“此人倒颇有才俊,又怀报国之心。前名为子城,后奴才为其更名为‘国藩’,言要做‘国之藩篱’”。
道光没先说话,只是翻身下床,套上青缎锦里的皂靴在地上橐橐踱了几步,凝重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愁之色。穆彰阿见向自己而来,忙伏了头,直觉得道光在他身前突然站住了:“今天怡亲王来过,说外面已经传开,这个曾国藩的文章震烁京师,今科朝元必为此人云云。”
“有这等事?”穆彰阿嗫嚅着没有说出后半截话,心里已经一片雪亮,知道这必是劳崇光的主意。就听道光继续道:“是啊,所以朕特意取了他的卷子让你看看。”说着话从案上取出一套卷宗并到穆彰阿手里,又回到椅子里缓缓坐下,只是吃茶却不言语。穆彰阿不敢多说,低下头看那卷时却是极精神的楷体字,圆舒端正:
臣方霆年二十八岁,湖南省长沙府湘乡县人,由附生应道光己酉科湖南乡试,中式第三十六名举人;应戊戌科会试,中式第三十八名贡士,正大光明殿复式一等,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恭应保和殿御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具于后:曾祖竟希,未仕,故;祖玉屏,未仕,故;父麟书,已仕,存。
顺性命之理论
尝谓性不虚悬,丽乎吾身而有宰;命非外铄,原乎太极以成名。是故皇降之衷,有物斯以有则;圣贤之学,惟危惕以惟微。盖自乾坤奠定以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静专动直之妙,皆性命所弥纶;立地之道曰柔与刚,静翕动辟之机,悉性命所默运。是故其在人也。氤氲化醇,必无以解乎造物之吹嘘。真与精相凝,而性即寓于肢体之中。含生负气,必有以得乎乾道之变化,理与气相丽,而命实宰乎赋畀之始。以身之所具言,则有视听言动,即有肃又哲谋。其必以肃又哲谋为范者,性也;其所以主宰乎五事者,命也。以身之所接言,则有君臣父子,即有仁敬孝慈。其必以仁敬孝慈为则者,性也;其所以纲维乎五伦者,命也。此其中有理焉,亦期于顺焉而已矣。
请申论之,性,浑沦而难名,按之曰理。则仁、义、礼、智、德之赖乎扩充者,在吾心已有条不紊也。命于穆而不已,求之于理,则元、亨、利、贞、诚之贯乎通复者,在吾心且时出不穷也。有条不紊,则践形无亏,可以尽已性,即可以尽人物之性。此顺乎理者之率其自然也。时出不穷,则泛应曲当,有以立吾命,即有以立万物之命。此顺乎理者之还其本然也。彼乎持矫揉之说者,譬杞柳以为杯棬,不知性命,必致戕贼仁义,是理以逆施而不顺矣。高虚无之见者,若浮萍遇于江湖,空谈性命,不复求诸形色,是理以惝恍而不顺矣。惟察之以精,私意不自蔽,私欲不自挠,惺惺常存,斯随时见其顺焉。守之以一,以不贰自惕,以不已自循,栗栗惟惧,斯终身无不顺焉。此圣人尽性立命之极,亦即中人复性知命之功也夫!
下面就是以潘世恩为首的八位钦命阅卷大臣的官讳姓名。穆彰阿看罢多时,起身将卷恭恭敬敬地放在龙案上,心想听刚才道光话中意思不似有愠怒之意,故斟酌着道:“臣看这文章也还罢了,震烁京师实有些言重,但此时艺命意深入,以性命观的立局算是巧妙,辞藻精卓,局阵纵横,引人入胜,还称得上‘清真雅正’四字。”
道光脸上毫无表情,拿笔在砚里蘸了朱砂却不落下去,听穆彰阿已经说完才木木地点了下头道:“言之有理,朕看此人文章力厚思沉,字楷端庄大气,让人着实欢喜,落个朝元也不为过。”说到这里道光突然止住了口,抬起头看了眼正在聆听的穆彰阿:“不过一时拔得太高恐助长其焦躁之风,既然潘世恩他们定了一等第三名,朕说就再往前提上一格,你看可好?”
“唔,皇上圣明。”穆彰阿连忙伏地叩头。道光叹了口气,重重地用朱砂笔在卷上落了下去,同时似在凝思什么,半晌沉重地言道:“查禁鸦片一事望卿务以国之安危为重,仔细斟酌再行奏上,你先跪安吧,回头朕还有旨意予你。”说着很疲惫地略摆了摆手。
“扎!”穆彰阿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礼,却身细步退出乾清宫,只感浑身上下俱已湿透,连脑袋上都捂出了一头白毛汗,正要出殿时太监刘德宝笑着迎了上来,双手举了件油布雨衣给他披在身上,边系扣子边道:“中堂大人小心,外面刚下起了雨,虽然不大,却密紧得很;又有风,宫中的路都贼滑的,还是小心为好。”
“还是你们会伺候人。”穆彰阿笑着拍了拍刘德宝的肩头以示感谢,急匆匆地出了乾清门,抬脸看时,却见点点雨丝纷飞,漫天氤氲着淡淡的薄雾。
制造出的爱好
得知曾国藩朝考一等第二名,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的时候,郭嵩焘刚从潘世恩的府邸出来。自从去年中举后,他的身体状态一直不好,今科也未能有所建树。好在湖南家中还算殷实,也没有催促,所以除了在会馆里谈诗饮酒,论文交友外,郭嵩焘整日在京师里就是拉关系拜门子,游历于各官员王府之中。论消息,倒是朋友中最灵通的一位。此时他站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望着透雨里的京城有些发呆,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曾国藩告他这个消息,琢磨了半晌,还是决定先去万顺老店看看。想到此节他踅身回房,胡乱揣了几张银票带在身上,又到外面套了辆车才赶往果子巷,待下车时已是未末时分了。
“曾爷可在店里?”郭嵩焘付了车钱,急匆匆地往里走时正遇到店掌柜探头探脑里往外面看。这几天他来得勤,与店里人甚是熟识。掌柜知道郭嵩焘是比刘蓉更大气的财神爷,虽然不在这里住却花销大方,尤其是曾国藩的账几乎都是他在柜台存银,便不敢怠慢,脸上笑得像开了朵花:“正午时曾爷和刘爷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他们没说去那儿了?”
“没有,小人也没问。”
郭嵩焘知道问他也无用,便踅摸着到各处会馆里转转,谁知道刚走出店房就看到曾国藩和刘蓉亦步亦趋地从街头拐角走了过来。他连忙迎上去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还寻思去哪儿找你们呢。”
“是筠仙啊,今日我们未去会馆,只是陪孟容在隔壁茶楼坐了半晌。”曾国藩的脸色晦暗,完全没有丝毫开心的样子。郭嵩焘奇怪地看了看刘蓉,发现他面带愁容,亦是副难过的表情,遂笑道:“你们是欠了店里的酒钱还是店里欠了你们的酒钱,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筠仙休要取笑,我和孟容正找你有事相商。”曾国藩带着刘蓉和郭嵩焘回到自己房间,款款落坐后摸出水烟枪足足灌了个饱,才摇头道:“其实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着实让孟容为难。”
“到底什么事这等优柔?”郭嵩焘是个急性子,见曾国藩迟迟不说,早就急得五内俱焚,偏这曾国藩不徐不疾,又点了水烟才娓娓道来:“孟容兄来家信了,说是让他回去完婚,是湘县马大富绅的千金,早就定了亲的。只是孟容暂无成亲之意,故此烦恼。”
“是这样!”郭嵩焘想了想,又问刘蓉是什么意思,就听他道:“其实无论成亲取仕我都并未放在想上,倒只是觉得趁年轻遍历学海与增长见识要紧。只是家父看法与我相悖,此时成亲必是要栓住我心。”
“这个好办,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孟容兄可修书一封,告之与伯涵在京苦读,将来也定能寻个一官半职,暂时无暇成亲,可取仕后择机进行即可。我想你父得知你与同乡翰林在一起自不会催促。”
“翰林?”刘蓉似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倒是曾国藩立时明白了郭嵩焘话中意思,连呼吸都立时急促起来:“筠仙,你所言当真?”
“自是当真,我刚从潘中堂府中来,听说你朝考一等第二名,已定为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的话刚说完,就见曾国藩已突然仰天摔了过去,慌得二人连忙抢上去营救,一通掐人中、灌生姜汤后的忙活过后,曾国藩才微微睁开通红的双眼:“老天保佑,我曾子城终于得入翰林了。”说着话他挣扎着冲南方跪下,声泪俱下,叩头道:“太祖有灵,佑我长男子城终于成就湘乡第一人,定能以‘国藩’勉之!”说着又要研墨作信给家中报喜,直被刘蓉拉了起来:“先切莫着急,伯涵朝考前曾前往穆府索求穆中堂照应,听说他要你好生备考。如今伯涵朝考得中,如愿入了翰林,是否应该第一时间拜见穆相?”
“这……”曾国藩此时最想做的自然是写家信报喜,恨不得立即把信发出去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入了翰林;虽然觉得见穆彰阿是必行之事,但却不想放到此时。就见郭嵩焘也连连点头道:“我亦有此意,伯涵应该立即前往穆府才是。你们可曾听说过罗星斋的事?他于道光十五年中仕,却因未能第一时间拜见穆相,故理应入翰林院也被无故推了三年。我寻思伯涵再不能触这个霉头才是。”
听郭嵩焘如此一说,曾国藩也是心中一凛,琢磨着因小失大的事着实做不得,而且穆彰阿对自己有恩,也应第一时间拜谢。于是又和郭嵩焘借了五百两银子,在二人的催促下再次前往穆彰阿府。
离开果子巷仅仅小半个时辰,天上就又飘起丝丝雨星来。零零星星的虽然不大,天却阴得很重,黯紫色的浓云一团团地挤在一块儿,缓慢地小心挪动着。曾国藩裹紧袍子,抬眼看了看已经黑沉下来的暮色,待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到穆彰阿府上时全身竟自湿了一大半。他敲开侧门,破天荒地取了封红包塞给门人:“穆相可在府上?”
“老爷在内书房。”见是曾国藩,门口几个正在闲磕牙儿的家人有些发呆,一人痴痴地接过银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曾国藩又追问了一句才赔笑道:“曾爷从这里进去,沿花厅左拐,一片海子边上就是内书房,极好寻的。”
曾国藩道了谢,知道因下雨他们不愿带路,却也不以为忤,接把油伞曲曲弯弯地来到二层院子,在诺大的一片海子前看到爿高大的殿宇。又穿过月洞门进入正厅,但见绣阁参差,循廊曲折,装饰得异常精致华美。他和门口的戈什哈打过招呼,踅过游廊,来到一间装着大玻璃的亭榭里,迎门挂着的素底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鹤舫雅轩”四个大字,乃出自前朝太子太傅,体仁阁大学士朱珪的手笔,腾蛇钩笔鹰翻龙曲,写得颇有神韵。两侧的楹联却是乾隆朝文达公的名句:沉浮宦海为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曾国藩知道鹤舫是穆彰阿的别号,寻思着这里恐怕就是内书房了。
“伯涵,你不进来却在门口探头缩脑的做什么?”穆彰阿的声音突然从一架水晶屏风后面传了出来。曾国藩连忙急步过去给穆彰阿请安,却才发现这屏风后面原来别有洞天,距一张胡桃木大书桌三尺远的墙壁竟是面从低到顶的大玻璃,透过玻璃望去,水榭碧天一览无余。穆彰阿此时正端坐在桌前,提笔写什么,边抬起头看眼外面黑黢黢的湖面,似若有所思。
曾国藩长叹一声,心想自己十年寒窗苦,数次文场鏖战,最后企及的莫不是这堂呼阶诺起居八座的富贵威风?他不敢多想,忙给穆彰阿施礼道:“老师安好,学生曾国藩给老师请安了。”
“伯涵,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份草拟的奏章。”说着话穆彰阿示意曾国藩坐下,递过一份还散发着墨香的折稿:“前几日吏部给事中陶士霖上折说要查禁鸦片,皇上为这事几次召见于我,还会了几位军机商议。我把思路理了一下,拟了个条陈,还不甚完备。”
曾国藩一目十行地看完,已知穆彰阿心意,暗想这查禁鸦片之事最近愈演愈烈,已近朝中水火,早已风闻京师。前几天与刘蓉等人还就此揣摩谈论过,自己又专门请教了劳崇光,故此时倒也侃侃而谈:“不知老师是否允许学生执正而言?”
“这是自然!”穆彰阿摆手让给曾国藩上茶的小厮退下,揉着发酸的手腕道。曾国藩知道穆彰阿是有意试他对此事态度,故清清嗓子放慢语速:“依学生看来,这陶士霖所陈虽然看似荒唐,却应能得朝中大多数人的支持。”
“哦?这却是为何?”
“老师请想,这禁烟令其实早在雍正七年就已下过,后又屡次申饬,怎生会落得如今这般局面?依学生看来,自是其中的官员不作为而致。至于缘由也简单得紧,其实所谓的禁烟早已成为各级胥吏的牟利工具,只要禁烟一天存在,他们就会一天而从中获利万金,这些人占朝中大多数,故而自会支持禁烟。如果老师提出驰禁,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怎生能予以支持?”
“嗯,言之有理。”穆彰阿捋着胡子让曾国藩继续说,就听他又道:“只不过说时容易做来难,如果每省都重治吸食,力求速禁恐难得到好的效果,最多是有声而无行,新令无法推行下去,这也是大多数蠹宦最盼看到的结局。如今皇上禁烟之意已定,犹如康熙朝撤藩时圣祖爷的心意一般,故只可顺应而不违拗。”
“这般说必须要禁了?”穆彰阿对禁烟与否其实并不关注,只是对陶士霖及其身后的禁烟派有所不满,故此才不能站在他们一边。如今听曾国藩分析有道,却又不愿承认。“禁是禁,但查禁的方法还能有所斟酌。”曾国藩说着指了指穆彰阿桌上的奏章道:“此折可奏,但老师却不能亲奏。”
穆彰阿久历官场,立时明白了曾国藩话中让他代人上奏此折的意思:看看朝中反应如何再行定夺。就听曾国藩继续道:“至于查禁,陶士霖等人说的是重治吸食,而老师却可把重点放到严禁海口上,这样无疑又棋高一筹。”
“只怕引来诸将军督抚的反对!”穆彰阿思索着曾国藩的话,就听他解释道:“非也,老师请想,这严禁海口与重治吸食比起来要简单的多。因我朝与洋夷交易之海口只有广州一处,只要寻一能干之吏前往查办即可。而重治吸食却要各省均必参与,且成效渺渺困难重重。各督抚又非愚笨之人,怎能不明白其中关窍?再者一说,历来治国有经,安内必先攘外,未有不防其外而自扰其内者。学生看来欲绝鸦片之毒,自应先行绝其来源。待无鸦片之源时,内地吸食之风自可消弭,其鸦片之祸也不禁而禁。”
穆彰阿站起身,在玻璃墙而前驻足良久,心想曾国藩之言实有道理。现在既然道光已决心查禁鸦片,自己再执意拦阻恐有违圣意。而严禁海口之策不仅实施简单,且能立竿见影。纵使有阻力想必也是贩烟的英夷烟商,实不足俱。再者一说我天朝上国国力雄厚,那远处海外的番邦小国英吉利如何能敌?如何思量都是百利而无一弊的良策。
孺子可教也!穆彰阿对这位与自己见识看法待基本一致的曾国藩开始另眼看待。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心想这条折恐怕要重新写过,这份也大可不必丢掉,交予个门生,如少卿、御史之类的京官去探风便是了,只是此时还不能让曾国藩知道自己的意见。想到此节他便转了话题:“所言极是,此事容我再虑吧。你朝考的试卷我看过了,书法甚好,想必也下过苦功夫。”他刻意回避了试卷内容。就听曾国藩回道:“让老师见笑了,学生的字实在拿不出手,比之平时临摹古帖尚有不少差距。”
“伯涵也喜欢古帖?”
“只是随性喜欢罢了,不如老师这般精熟。”曾国藩见穆彰阿果然对古玩字帖感兴趣,心中不由窃喜,庆幸在劳崇光处的打探甚有成效。就听穆彰阿笑道:“我也谈不上精熟,亦是附风庸雅,手中并没有像样的东西能拿出手。”
“学生倒有裱好的一幅临帖,甚为有趣,得暇可拿来给老师一鉴。”他停顿了一下,小心地又道:“老师可有余暇作幅字儿与我?”
“好啊,伯涵说是有趣倒引起了老夫的兴趣。”穆彰阿说着挽袖濡墨,扯过张宣纸,抬头想了半晌,才低下头写了尺余见方的两个字:
慎独
接着又在底下缀上了一行蝇头小字:道光十八年丁巳月辛未日,因伯涵嘱作字,故以君子慎独赠于,自勉之,共勉之!
写罢,又用了章,穆彰阿才把字交给曾国藩,再要说话时,闻报江西巡抚裕泰来访。曾国藩知道他们还有事商量,便拿了字告辞出来,一溜烟地回到万顺老店,却正遇到虎着脸在等他的刘蓉和郭嵩焘。曾国藩蘧然一惊,心想才分手几个时辰,他们怎么就变得如此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