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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卷 华枝春满

灯火阑珊,月华皎洁似琥珀,在寺院的半墙上漏下一片斑驳的疏影。

彼岸隐居何方,灵魂寄存何处?耳边唯有风声掠过,答案如水落入深潭。于是,追寻成为一生的宿命。路途崎岖漫长,前方雾霭缭绕,且时有风雨袭来,因心存希望,脚步从不曾停下。待到万水千山已走过,苦楚滋味已尝遍,岁月也已爬上沧桑的面容时,灵魂自然能觅到归宿。

天心月圆

那一年的暮秋时节,风霜爬满了弘一法师的额头,他的面庞依旧坚毅,写满了从容淡然。参禅悟道这么些年,如今早已领悟人生的变幻无常,像一位真正的智者,他预感到自己的大限之期即将到来。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旧历三月二十五,他穿着草鞋、拄着锡杖,衣衫褴褛地飘零了许多个地方后,将福建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选为人生的最后一站。

初到温陵养老院,弘一法师身旁仅有泉州开元寺方丈妙莲法师一人随侍。两人亲近的渊源由来已久,在妙莲还是位居士时,就早已听说弘一法师弘扬南山律学和持戒严谨的名声,对他仰望不已,因此总在寻找机会靠近,一睹弘一法师的仙容。“苍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多方探寻打听,妙莲得知弘一法师某次要在青岛湛山寺佛学院讲律,便调整行程前往青岛。自那时始,妙莲法师跟随弘一法师进修,一待就是五年。此次为了方便照顾弘一法师,妙莲法师特意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时光细腻无声地轻划过肌肤,窗外,初生的枫叶为天地间镀上了一层微微的红,天清气朗,偶有风声。十月,寒雾笼罩着远山深处,深邃的山谷缓缓地升起层层迷雾。

入住温陵养老院已有些时月,步入晚年的弘一法师,已经不再过多地讲经说法,他将自己居住的房间命名为“晚晴室”,终日盘膝静坐,闭门思考;瘦弱的身躯看似弱不禁风,唯有那双日渐混沌的眼睛仍透出智慧的光芒;枯枝一样的双手上,数条灰筋突起,裹着褶皱粗糙的皮肤,随意望去,与其他老者并无不同。他年迈体衰,但仍沿袭“过午不食”的旧俗,即便出现因补给不足而分外虚弱的情况,亦要坚持。

这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风好似懂得人的心情一般,不似前几日的乖张肆意。暖阳轻柔地洒在窗边的几棵小树上,将那几朵淡粉的花苞照得焕发生机。打开窗子,幽香飘来。

好天气带来好心情,他又写下《修建放生园池记》,这是他这一生写的最后一篇完整的文章。其后,他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写信,也没有特定的某一位或几位,只是随心想、随心写,收信人都是一些年轻的后辈,诸如永春童子李芳远,教导他要“仁者春秋正富,而又聪明过人,望自此起,多种善根。精勤修持,当来为人类导师,圆成朽人遗愿……”。

李芳远是弘一法师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六月,驻锡于厦门鼓浪屿的日光岩寺时结识的。当年,他只有十三岁,跟随父亲一起到寺院拜谒法师。孩童虽小却长得眉清目秀,举止行为甚是虔诚,颇得法师的欢心,两人自此建立深厚的法缘。弘一法师将与之的这段善缘看成是一段功德圆满的“忘年交”,心中自是十分珍惜。

临近中秋,人间有“月满人团圆”的习俗,而在佛家的偈语中亦有月满圆满之说。一年之中,天边的月亮总是阴晴圆缺变幻不定,只在中秋时节圆如明盘,皎洁生辉。像是要达成心中所愿,弘一法师选择这个时节出门,着素衣前往开元寺尊胜院讲解经书,没有当年的滔滔不绝连讲数日,只在一旁辅助其他主讲法师。数场下来,始终面容平静,说话从容。

八月十六当晚,弘一法师在温陵养老院讲完最后一课,皎洁的月光笔直地从空中倾泻下来,将他苍老的脸颊映照得分外明亮。在那为岁月无情碾压出的一道道细纹里,悲伤正肆意蔓延。

结束了课程,他知道自己必须起程去做下一件事,只是感受着如今这副苍老的面容与衰败的身躯,惋惜还有很多心愿尚未达成:比如去浙江白马寺湖畔寻觅晚晴山房;比如去其他几处扬名的寺院瞻仰参观,传道授业解惑……

然而,也只能想想。仅在结束讲经几天后肺炎复发,连续几天低烧,他却只简单食用最基础的枇杷膏。身体不适,他非但没有放任自己去休息,反而更加疯狂地处理手头的活计。生病的第四天,就为晋江中学的学生写了上百幅中堂。

这一写,终耗尽心力。

他知道将要迎接上天对自己的最后一项考验。然而,准备遗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十月十日这天,他将妙莲法师唤至身前,简单吩咐了一些日常事务的处理,又交代了遗骸的安置问题。以前在寺院居住时,他曾亲眼看到一些寺院的住持在圆寂后,被弟子们抬出屋外付之一炬,肉身烧得荡然无存——他尊崇天道、热爱生命,希望肉身得以自然消逝,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圆满,而他这一生吃斋念佛、苦心修行,不正是为了获得圆满吗?倘若也如那些惨遭焚烧的住持一样,岂不是多年的修行都要功亏一篑?

人生最难过的事情也许就是,当活着的时候,万般皆可自己做主,而一旦死亡就只能任人摆布。所以,他执意要与自己有着甚好交往的妙莲法师全权处理身后事,这也是他选择在温陵养老院圆寂的初衷。

这天,他提笔写下“悲欣交集”四字,又再持笔写下一封给友人的信件,其中有一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弘一法师一生与友贵乎神交,如水之澹澹,清泠甘澈,历经少年、青年、中年各个阶段的艰辛旅程,及至如今归去,终于悟得禅机——春天来了花朵自然就会开满枝头,时节到了圆月自然挂在天心,生命的旅程原本就该顺应时势,平静、自然而圆满。

事毕,招呼妙莲法师进来,平静地将这些信物交于对方手中,只淡淡地说一句,“此次,朽人真的要走了。”

妙莲法师伏在床榻前恸哭。

起身后,他开始按照前几日弘一法师的交代,为他准备纪念品;为他唱着梵音助念;为他吟唱“南无阿弥陀佛”数十遍……

弘一法师平稳地躺在一旁的床榻上,缓缓侧了一下身,将右臂枕在头下,全然聆听佛祖最后的教诲,呼吸渐渐变得微弱。

犹如释迦牟尼当年的涅盘,他亦是圆满地完成了自己于人世的修行,当精神遁灭的那刻,必是重又去到婆娑世界。

他的离去也同样带走了“茶花女”的惊鸿一瞥,带走了“长亭外、古道边”的悠悠绝唱,却从此留下“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的纯净姿态——大概在这世上,真正美好的事物无不是冷冰冰,残酷而决绝。正如席慕蓉多年前曾写过的这首诗:“在暮色里你漠然转身/渐行渐远/长廊寂寂/诸神静默/终于成石成木/一如前世/廊外/仍有千朵芙蓉/淡淡的开在水中。”

晚晴山房

民国十八年(1929年),初夏,浙江上虞白马湖畔,落英缤纷。

湖畔对岸,有一座山房。门前是一丛修竹,四季常青,风起时飒飒而响。庭院之内,几株参天古木,洒下一片阴凉。房屋共有三间,格局并不大,但极为雅致。其中两间房门前有曲折的回廊,廊下铺砌着数十级台阶。每逢下雨天,台阶上便生出一层薄薄的苔藓。房屋后面,是几棵松树,寒冬之时,落雪压枝,甚为壮观。站于庭院,向远处眺望,只见白马湖上雾霭升腾,水波粼粼。黄昏时,偶有钟声响起,禅意幽然。

深居山中的岁月,窗外的花朵、树影甚至夜间的皎洁月华,都少了世俗的喧嚣与浮躁。年复一年,弘一法师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它们变幻,从新生到衰败,再到长出新的枝芽,生命的轮回是如此简洁、纯然。天边的飞鸟,从空中掠过,隐入山林,姿态轻盈而舒展。

曾在黑夜中跌跌撞撞之人,才能懂得自然的慈悲与长情。命运自有安排,所以不必纠结于转角处是万紫千红,还是黯然荒芜,时光总会给一直走在路上的人,一个恰当的交代与偿还。一切皆是天意,如今的弘一法师看透了人间风云变幻,走过了山高水长,终究在自然的启示中,觅到了心灵的去处。

忽然间,他领悟了李商隐“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深意。李商隐一生意不适,然而,年岁渐长,那些痛彻心扉的悲凉早就漫过皮肤,内化为滋养生命的骨血。于是,生命将近时,他选择与时光握手言好,与岁月不计前嫌,达观而释然、朴素而圆润,即使做不到心静如水,至少再不会大悲大喜。

弘一法师又何尝不是如此,此前的风流雅事,以及那些蚀骨的悲凉,都如烟一样散在风中,留下的不过是轻似梦的回忆,以及漫长的遗忘之路。有人曾说,弘一法师前半生的荣华如同雨露一样滋养着他后半生的枯寂。其实,出家之后,他内心并不寂寥,反倒因寻觅到归宿,而愈发丰盈饱满。正如脚下的草木一样,不张扬、不谄媚,却以最为本真的姿态,彰显着生命的意义。

于是,弘一法师将这座学生与友人为他集资筑就的山房,起名为“晚晴山房”,自号“晚晴老人”。晚晴,即是峰回路转处,又遇柳暗花明,是一种灵魂之超脱,更是灵魂之归属。

秋意渐浓,迷蒙的雾霭,在白马湖上缭绕笼罩。

旧历九月二十日,是弘一法师五十岁寿辰。阳光有些懒散,透过修竹漏下一片婆娑的碎影。庭院一角的几株菊花,也在秋风中盛开。

夏丏尊、刘质平等友生,相约到经亨颐先生的“长松山房”吃面,为弘一法师祝寿。心波澜不起,又有好友相伴,此刻,弘一法师觉得人生如此完满。谈笑间,绍兴徐仲荪居士提议买些鲜活鱼虾,到白马湖去放生。恍然间,弘一法师隐约记起,母亲曾多次告诉他,在他出生之时,家中买了好些鱼虾放生,鱼盆之水纷纷外溢,以至于街道恰似河渠。

众人见弘一法师许久未动筷子,也不言语,以为他不赞成这种祝寿方式,便出言询问。

“此事可有不妥?”徐仲荪居士语气中满是担忧。

“哪里,朽人很是喜欢。”弘一法师回过神来,眼中有秋阳的淡然光彩。

夜半时分,凉意盈袖,弘一法师与众人一起前往白马湖附近的百官镇,买回十多斤鱼虾。回来时,恰逢晨晓,露珠打湿了弘一法师的草鞋与僧衣。他先行走至湖边,用小木盆舀起一盆洁净的湖水,又折下一条杨枝,而后以杨枝蘸着净水,为鱼虾灌顶洗礼。这道庄严的“杨枝净水”的放生仪式,使得默默观看的徐仲荪居士与夏丏尊等人深受感动。

仪式完结之后,弘一法师便与众人登上湖畔停驻的小船,解开缆绳,向湖心划去。轻舟荡漾,波澜渐起,晨辉轻洒,波光粼粼。弘一法师将鱼虾一一放入湖中,让其回归碧绿的湖水中。岸上簇立观望之人,无不兴高采烈,拍手叫好,皆赞叹这样的放生活动未曾出现过。面对这般场景,法师竟流出了欣悦的泪水。

晨露在叶片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弘一法师久久站立岸边,任凭秋风掀起他僧衣的一角。流云浮于天际,小舟荡于湖面,秋风闯入心怀,弘一法师的心境明朗而澄净。鱼虾潜入水中,他回归自我。

心有所属,哪里皆是归宿;心若流浪,身处何方皆是漂泊。既然已经将心托付给慈悲之佛,又何必担忧路途遥远漫长。晚晴山房只是修行途中的驿站,它无关乎终点。

弘一法师穿上芒鞋衲衣,又开始四处奔走。以己为范,以身弘律,这是他心中恒定不变的信仰与支撑。

途中的景致,不在眼里,而在心中。心中之花已经盛开,眼中所见即便萧瑟也茂盛。

不管从哪里出发,皆会回到原点。即便知道无法逃脱结局,也要一个全然的过程。一路走走停停,经上海,赴厦门,回永嘉,在途中逛街善缘,一年之后,又落脚至晚晴山房。

黄昏虽美,终近黄昏;心境虽佳,已是晚年。弘一法师看着雨后初晴,风烟俱净,却深感疲惫。

四月,阳光渐盛,花开如浪。他关上房门,再次将“虽存犹殁”四字贴于窗上,决然弃绝世事,静修自了。

南闽梦影

小小的白色颗粒悉悉率率地下着,白茫茫一片,大地极为干净。

那是一个冬季。

踏着皑皑白雪,弘一法师穿着单薄的僧衣,破旧的草鞋,继续他的参禅修缘之路。途经上海时,弘一法师遇见了尤惜阴与谢国梁居士。交谈中,弘一法师得知两人明早将要动身前去暹罗,顿时来了兴致,当即决定随同前往。或许,很多命定的缘分,早已在路途中安静地等待着。在通往终点的途中,厦门是此次游行的必经之地。这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城,正以它温和而饱满的明媚之姿,等待着有缘人。

船只停靠在厦门海湾,日光温煦而朗净,照在人们脸上,让人感到莫大的幸福。弘一法师提着单薄的行李,手持锡杖,缓缓走出船舱,还未来得及环顾四周,他便呼吸到了一股来自大海的微咸气息,潮湿而清新。更令人倍感欣慰的是,城中之人有着同城市本身一般的宽容与美好。海岸之上,热情的陈敬贤居士早已等候多时。其实,这并非两人第一次见面,早在五年前的初春时节,他们就曾于杭州常寂光寺说佛论禅。

再见故人,弘一法师内心颇为欢喜。崎岖小路蜿蜒伸张,两旁的三角梅零星开放,流云在空中自由漂浮,海涛之声在礁石上绽开,万物皆有灵性,一切皆是缘分。这一次,他不是过客,而是归人。

“暹罗虽然佛法兴盛,毕竟以小乘佛教为主,如果法师能留在此地弘法,当是闽南佛界的幸事。”陈敬贤居士言辞恳切,语气中满是期待。厦门四面环海,鼓浪屿花开簇簇,弘一法师很是喜欢,再加上近来身体不适,确实难以禁得起长途船旅。凡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暹罗之行终被搁浅。

闽南佛学院创办于民国十六年(1927年),彼时学院中仅有二十几位学僧,但个个文雅有礼,这让弘一法师极为欣赏。在闽南的时光,轻松而愉悦,离开之后尚有余波回荡。

群鸟在空中划过,不曾留下痕迹。人们在路上行走,脚印也会被风掩埋。一切都是虚妄,只有心中的信仰,可超脱无涯的时间,在荒芜的世间,成为永恒。弘一法师披一袭袈裟,在途中寻寻觅觅,即是缘于此。

厦门这座城与弘一法师,彼此成全。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旧历十月,已是冬日,却不觉寒冷。风吹起时,只闻到了满街的桂花香气。一户人家的墙角下,盛放着几簇白兰花,如雪,如雾霭,更如一场梦。行在途中,几不知世间尚有严冬风雪之苦,这是厦门给予弘一法师最深刻的印象。

北郊禾山以东的万寿寺,寺外延伸一条长长的青石小路,路旁花草簇拥。寺内几株参天古木,使得庙宇半遮半露。此地少有人来,环境甚为清幽,弘一法师入住之后,很是喜欢。弘一法师站于关房之内,临窗而立,看到一只飞鸟翩然而过,姿态悠然而轻盈。辗转多地,始终未曾在一处定居,他问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是否已经寻到?

一切答案都在不语的水中,在沉默的风中。

晨晓时,他研墨展纸,坐于窗前,借着天光,用蝇头小楷一笔笔写经文。写完之后,再翻开佛书,轻声诵读,字义分明,铿锵有韵。偶尔,他也会整理寺院中的古本藏经,甚至加以编目校注。将自己的心托付给信仰,即便终日做着同一件事,亦感幸运。弘一法师始终告诉自己,凡事不必叩问意义,存在本身即是一种意义。

一日,他收到一封家书,由俗侄李晋章寄来。往常,家书总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许是自知心中已然平静如水,便拆开来看。信封之中只是一张登载着他已于闽南山中圆寂的消息,弘一法师看后,脸上并无愠色。对于生死之事,他已然看淡,肉身不过是一具躯壳,消殒是必然之事,大可不必惶惶然。

“惠书诵悉,数年前上海报纸已载余圆寂之事,今为第二次。星命家言,余之寿命与尊公相似,亦在六十岁或六十一岁之数。寿命修短,本不足道,姑妄言之可耳。”弘一法师回复的信中,三言两语即将内心之坦然道尽。

戒是无上菩提本

佛为一切智慧灯

心存感念,方向自明;慈悲为怀,彼岸终能抵达。弘一法师将这幅《华严经》佛偈送给妙释寺的性愿法师,也是送给自己。

夜色如墨,月华如水。弘一法师在梦中看到自己化身一个翩翩少年,与之同行的则是一个儒师。小路蜿蜒曲折,似乎没有尽头。两人忽闻身后有诵经之声传来,声音高亢而凄清。因被深深震撼,两人便顺着小径原路返回。在路岔口处,他们看到一个老者正念诵华严经。正当他入座倾听之时,忽然从梦中醒来。

弘一法师猛然坐起,茫然四顾,唯有月华无声流泻。

梦境之中自有深意,它来自于内心的祈愿,亦来自于神明的旨意。

“昨夜得一奇梦,是我居闽南弘律的预兆。”天明之后,弘一法师对性常居士说。

屋内之人,读经、研究、归纳、起草、编写;窗外之景,孤鸟栖息枝丫,流云飘浮天际,清风自由来去。万物和谐至此,弘一法师别无他求。

旧历正月二十一日,他拿着完整且条理分明的《四分律含注戒本讲义》,开始了“南山律苑”的讲座。讲座之中,不立名目,不收经费,不集多众,不固定场所。弘一法师深知,普施恩惠,亦是度化自己。

心境澄明,虽近黄昏,眼中景致亦是无限美好。

尘世余欢

初秋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一张照片上。照片上的人,坐在木桌的左边,披着袈裟,褶痕很是明显。下巴不再留有黄须,嘴略微向右歪,一双眼睛细而小,却满是慈祥的神情。他右手露出在袖外,掂起一串佛珠,脚上穿着行脚僧那种布缕扭成的鞋。

弘一法师老了,脸上满是时光的印记。

愿尽未来,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苦;

誓舍身命,宏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

弘一法师写下这副长联,一字一句皆是为信仰献身之意。岁月不断催促他的脚步,他不问生死,超脱而淡然,只愿在行走的途中修心,广施恩惠。于是,当他看到南普陀寺学院的学僧不听约束已成风气,情形大不如前,便决心办一个僧侣教育机构,由瑞金法师负责筹备。

“法师,请为这所学校赐名吧。”瑞金法师的言辞中,满是敬畏之意。

“教育之关键即在培养学生一股正气,《易经》有云,‘蒙以养正’,就叫‘佛教养正院’吧。”弘一望着窗外天空一角,略有所思。弟子心中有信仰,严格遵守出家人的清规戒律,这便是弘一法师办学的初衷与期望。因而,能进入这所佛学院进行深造的弟子,须得品行端方,朴素无华。对于弘法之事,弘一法师始终“余将尽其绵力,誓舍身命而启导之”。

心无杂念,哪里皆是归程。在讲经弘律,习字念佛中,时光翩然而逝。转眼间,旧岁完尽,又是一年春日。岁月带走的是什么,留下的是什么?弘一法师在修行的路上已经渐渐明白,无所谓去留,无所谓得失,一切皆在心间。

他早就听闻泉州的温陵养老院风景清幽,文化气息极为浓厚,唐代时曾是首科进士欧阳詹家庙,宋代时朱熹亦曾于此处讲学,因而心生向往。待养正院的筹办渐入正轨时,他便收拾行李,搬来此地小住。

“只住十五天。每天晨午两餐,蔬菜不要超过两样。若有人来访,请先通知。”弘一法师为不搅扰院内人们的正常生活,特意嘱托院董叶青眼居士。

午后时分,阳光有些慵懒,弘一法师与几十位老人坐在院内,随意而谈。他并不说佛法,只是说些日常琐事,讲自己身边并没有侍者,汲水、破柴、煮茶、扫地、擦案之事都是自己来做。其中的一些老人,会讲到自己年少时的往事,弘一法师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听着。阳光铺在褶皱的袈裟上,他的心中满是安然。

院落当中,另有一亭名为“过化亭”,因兵乱世时被毁,无人前去。叶青眼居士打算将其重新修葺,便恳请弘一法师补写横额。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字,执笔蘸墨,匾额之上便落下“过化亭”三字。

在弘一法师居住养老院期间,慕名前来求字之人络绎不绝,弘一法师便在素纸上写下“南无阿弥陀佛”,从不让他们空手而归。十五日一晃而过,弘一法师兑现诺言,便收拾行李决定前往净峰寺。

“这次大师来泉州,州中人士多来求字,少来求法,不无可惜。”叶青眼居士心有不舍,亦有不甘。

“余字即是法,居士不必过为分别。”弘一眼中满是笑意,说完便手持锡杖,缓缓走向门外。

惠安县东三十里半岛的小山上,即坐落着净峰寺。此地三面临海,夜深人静之际,可听闻海涛拍岸之声。小山之石,玲珑重叠,就好像书斋桌几上供奉的珍品。此地夏季甚为凉爽,冬季时因高山挡住北风,是以并不觉得寒冷。

弘一法师初次来到此处,便生出终老于此的念想。在去往净峰寺的路上,他又看到此地四十岁以上的男子多半垂着发辫,女子的装束更是古朴,大有清初遗风。弘一法师心中颇为欢喜,仿佛自己置身于世外桃源一般。

“今岁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将终老于是矣。”弘一法师忍不住给友人写信,告诉对方内心的欢喜之意。年岁渐长,他已不愿再云游四方,此处或许是最佳的归宿之地。

居于此地,他或是校正佛典,撰写讲稿,或是弘法讲经,生活犹如夜半之湖,平静幽然。每次讲经时,他总是沉着而缓慢地走到佛像前,虔诚地点上三炷香,以敬畏之心将其插在香炉里。而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坐在一块方形的禅椅上,面带微笑地开始讲述内容。他讲得认真,僧众也听得入神。讲述完毕之后,弘一法师深鞠一躬,方才缓缓走出佛堂。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世间一切早有安排,并不随自己的心意而改变。缘分未到,强求无果。于是,当净峰寺的方丈因故去职后,弘一法师为免纷争,也只得离开此地,再次回到泉州。临行之时,已是十月,暑气渐消,秋风渐凉,弘一法师无法等到明年花开,心中虽有遗憾,却并不懊恼,毕竟顺其自然是他始终秉持的生活信念。

修行之路漫长而崎岖,风雨不知何时便袭来。

因长久辗转于途中,再加上闽南之地湿气太重,弘一法师回到泉州之后,便卧床不起。先是高烧不退,手足肿烂。一夜之后,病症便迁移至下臀,脓血流淌不止。不消几时,上臀也渐次溃坏。这次发病,好似决堤的洪水,来势汹汹,无力可挡。由于弘一法师拒绝服药,几天之后,脚面又生出冲天疔,这使观者无不心痛。

夕阳渐渐隐入后山,群鸟扇动着翅膀飞回巢穴,夜色层层加深,愈来愈浓。弘一法师知晓生命将熄,便向一直守护着他的传贯法师口述遗嘱:

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

生命至此,弘一法师对一切皆已释然,内心再无憾事。

数月过去,寒冬已是初春。温陵养老院墙外的三角梅,在清风的吹拂下,次第盛开。许是此生使命未完,彼岸还在前方,弘一法师经过调养,渐渐痊愈。

众僧前来探望,问及他的病况。

“不要问我病好没好,而要问我念佛没念佛。”弘一法师一字一句,说得极为严肃。

还有什么值得惧怕呢,还有什么可留恋呢?历经生死之后,内心更具馥郁之气。

清晨,花开无声;黄昏,空中无痕。在晨昏暮晓的轮回中,自然中总会有新的寓意与启示,只要善于倾听内心的声音。

悲欣交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时光匆匆,走走停停,所有美好的、惨淡的,都将沦为回忆,有些化作天边绚烂的虹,有些凝成心底深刻的疤。而在闽南弘法的十余年,是弘一法师一生中不可复制的精妙时光。春暖花开的城里,终开出一段桃李芬芳的岁月。

此时的他,已是暮年。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寻到的是什么;遁入空门是为遗忘,是否已经遗忘?弘一法师抬头看见流云变幻出万千姿态,叹息一声,无法回答。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十一月十四,风有些凉薄,就像人心一样。

弘一法师在泉州承天寺“佛教养正院同学会”上作了《最后之忏悔》的演讲。

日寇频频入侵,弟子四处流亡,一切都染上了沧桑。弘一法师感叹时光流逝之迅疾,亦为自己近年来因弘法而不得不会客的生活,感到深深的愧疚。

“啊,再过一个多月,我的年纪要到六十了。像我出家以来,既然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个也是分所当然。只有对于养正院诸位同学,相处四年之久,有点不能忘情。我很盼望养正院从此以后,能够复兴起来,为全国模范的僧学院。可是我的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我以后对于养正院,也只可说‘爱莫能助’了。”

夕阳渐渐落入山后,暮云镶上了金边,一切即将隐没于深浓的夜色中。纵然弘一法师已然看透生死,仍对这个世间存有一丝眷恋,一丝期待。曾经,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如今,他是一个遁入空门的僧侣。在最后的演讲中,他的心底难免会透出一点俗世的温情。“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他以清代龚自珍之诗为这次演讲画上了句号。

世间从不存在圆满之事,修行也从无终点。黄昏之际,弘一法师看到群鸟归山,心中余情回荡。他从纸稿中抬起头,与在座之人眼神交汇,片刻之后又慢慢低下头。那湿润的眼眶里,饱含着长长的一生。屋内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他站起身来,深深地弯下腰,向听众鞠躬,而后拿起厚厚的纸稿,走出门外,像走进另一个世界。

对尘世心生淡淡的留恋,是内心的真感受,无法逃避,也不用自责,接受它便好。恍然之间,弘一法师仿佛寻到了生命的答案:一切应当顺其自然,不必刻意而为。

生何欢,死何欢。在舟上摇摇晃晃这许多时日,只为渡到彼岸。

光阴一寸寸剪短,生命之灯愈来愈暗,为何前方仍是雾霭迷蒙,彼岸在何处?青莲是否已经盛开?

弘一法师日夜辗转,只为寻找一间静心修行的山房,终不得遂愿。他愿在内心的平和中,在涤荡灵魂的梵音里,追求瞬间之永恒,然而时光从指缝间漏下,不留一丝痕迹。

“上师,您虽出家,不愿再谈及艺术,但在我心中,您仍是一位老艺术家。”路人不止一次这样对弘一法师说。

“不敢当。”弘一法师透过弯曲的枝丫望向远方,眼神并没有落到实处。

“佛门中的生活,也是艺术生活。”路人循着弘一法师眼光望去。

这场对话,像是发生在梦境之中。可是谁又说得清,梦与醒的界限在何处;谁又道得明,艺术与生活的区别是什么。梦做得真切,即可算作是现实;琐事做到极致,亦成艺术。弘一法师前半生专注于音乐、绘画、诗词、书法,在艺术领域中开荒拓土;后半生以身证法,在苦行中体验生命,于苦难中追寻生存的线索,领悟生命的真谛,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艺术。前半生的梦,色彩缤纷,流光溢彩;后半生的梦,归于平淡,却具深远的纹理与质地。

如若说,死亡是另一种醒来,弘一法师在睁开眼睛时,应当不觉遗憾。

寺外的世界,已处水火之中,炮弹炸响之声掩盖了苍茫的钟声。然而,弘一法师内心始终唱着悠扬沉静的梵音。用心弘法之余,他执笔写下“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以出世之心,牵挂国之危亡,弘一法师已在俗与空之间,寻到另一重境界。

碧湖偶有波纹荡漾,始终清澈无比;弘一法师虽对世间心存留恋,仍是淡然至极。

郭沫若致信弘一法师,欲求墨宝。弘一法师从不惜字,在展开的素纸上写下《寒山诗》:

我心似明月,碧潭澄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不知如何说,则不如不说。万语千言,犹在心中。

花开是喜,花落亦是一种归属,一生至此,花之清香将永存于记忆中。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这是最后一个春日,也是永恒的春日。

弘一法师仍走在路上,但很快他将停止脚步。一切都将画上句号,花也渐次开放。

夕阳绚烂西沉,月亮即将从湖心升起。舟在水中行,前方的迷雾渐渐散去。 C0tSsKxEeGCfTeD+Y/pBx1usU7ThEHQIeJwkiT8fRV9cubevKwliCd8Y/ZRm5o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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