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家保到浮山千户所城只有不到四里地,这个距离,在后世的话,修好公路就算是用脚走的,也是十分方便快捷,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
但在这个时代就不成了,张家堡是最靠海的,四周全是碧绿的苍山,翻过山脉就是大海,往内陆的浮山所走,也是有近半的山路要走。
路是早年修的,时间长了,年久失修,中间凹陷进去,两边凸起,走人骑马还好,推着车或是赶着骡车走,遇到雨天,就十分的艰苦难行。
好在今天是万里晴空,走在道路上,极目远眺,整个浮山所能有大半落在眼中。
张家堡是最外围,东西两侧就有五个百户堡拱卫在四周,越过千户所城,南边还有三个堡一字排开。
整个浮山所要护卫着方圆数十里的地方,近海的同时也有大片的森林,当初设立这个卫所的时候就是极为重视,并没有归鏊山卫管制,而是直接由山东都司直领,是为“守御”千户所,与普通的千户所大不相同。
时光荏苒而过,曾经困扰明朝百年的倭寇早就烟消云散,再不复当年模样。现在威胁明朝的海患已经消除,沿海卫所也早就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现在保留卫所,与其说是还有小股的海盗要防患,倒不如说是一种惯性的使然。
天刚黎明,整支队伍就走在往所城的道路上,等到了辰时二刻,也就是后世八点来钟的时候,所有人走的一身大汗,也是终于看到了所城城墙堡寨的所在。
与失修后拆迁的各百户堡不同,周围三里二百四十步的千户所城和一个小县城的规模差不多,在内地,不少千户所原本就是和县城重叠,在浮山这样的守御所没有县治,所城其实也就是有县城一样的职能,兼治文武百姓,就是一方的首脑核心所在。
张守仁他们是往东门去,在靠近城门的地方,远远就能看到千户官周炳林穿着官服,手按腰刀,正在城门外迎接。
一见如此,张守仁急忙趋马上前,在周炳林面前十余步时下马,然后大步前行,到了周炳林身前,抱拳弯腰,大声道:“下官张守仁,见过千户大人!”
“免礼,免礼!”
周炳林笑的眼睛都看不到了,嘴巴也是合不拢的样子。原本是随意施为,也没花多大本钱,不成想眼前这个小百户硬是折腾出好大的声势来,不仅杀了韩六的事连兵备道刘大人都惊动过来了,就连韩六的余部也是全部铲除了。
这一下不仅功劳到手,连后患也除了,除了笑,千户大人还能干什么?
“守仁哪,咱们浮山所从建立到现在,嘉靖年间曾经有小股倭寇至此,当时的千户会及各百户出战,斩首十七级,是咱们建所至今最大的战功。你可好,先是五颗首级,咱们已经刮目相看了,连刘大人都被惊动过来了,不成想,你这里又是六十三颗首级,韩仲平和李孟则这两个悍匪也在其中,这一下,难道连巡抚大人也要过来给你庆功?哈哈!”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在说笑话,不过这笑话十分的应景,简直说的太妙,话音一落,除了张守仁自己不好出声,以免被人指说太过骄狂外,其余的人都是放声大笑起来。
人群之中,副千户徐效祖叔侄当然也在,只是别人大笑的同时,这叔侄俩的脸色可就是十分的难看了。
徐效祖的后台是一个驻莱州的参将,这个身份平时能压着周炳林这个千户,但在兵备道跟前,参将也是臭虫蚂蚱一般的人物,此时此刻,他一个副千户怎么敢出一声?
此时也唯有忍着,但这叔侄俩的脸色,可就是十分的难看了。
众人正要进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鞭炮的响声,放眼去看,但见有不少百姓扶老携幼,或是赶着车,或是推着鸡公车,一边放炮,一边敲锣打鼓,向着这边赶了过来。
众人都是疑惑不解,周炳林便差了一个兵丁去询问。
没过一会,那个兵丁扶着帽子跑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串铜钱,对着周炳林兴高采烈的道:“那是即墨董家庄过来的,他们听说张大人杀了韩六一伙的海盗,所以杀羊担猪,前来犒劳。”
即墨是紧邻浮山所的莱州府下的县治,与鏊山卫和浮山所正好是一个三角形。
海盗为患,可不是光骚扰军户,相比浮山所,他们更愿意骚扰近海的即墨县的普通百姓,也就是民户们。
相比军户,民户更不可能抵抗,也没有任何的武装,而且还更加富裕。因为民户受到的欺压和剥削比军户要轻的多,所以日子也更好过一些,家里藏的粮食和银钱也相对多一些。
这么多年,即墨那边的百姓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被海盗杀死和奸污过的更是不计其数。
正因如此,一听说张守仁的战绩武功,这些相隔十来里的民户村庄就自发联合起来前来犒劳。也亏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匆忙赶来,还备了这么多的牛酒猪羊。
“哦,原来如此!”
一听此事,周炳林的神色也庄重起来,他立刻整了整头上的乌纱帽,再理了理腰带,整个人都变的更加威严庄重。
千户如此,其余的百户们也是如此,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和周炳林一样的神情。
原本众人和一群小地主没有区别,此时此刻,才又有了一点和自己身份相配的威严神色。
很快,那些百姓都赶到城门前,锣鼓喧天声中,几个老者上前,先是向周炳林这个千户致意,道谢,再然后,过百的百姓一起跪下,向张守仁这个百户官叩谢。
“这我怎么当得起……”、
“张大人,你当的起!”来的是好几个村子的甲长或是族长,都是年纪老迈的老人了。须发皆白,见张守仁要躲,几个老人拦住了他,极为诚挚的向他道:“我们村子都被这一伙海匪祸害过,张大人若是不要我们谢,咱们的脸就真的没地方搁了。”
一群平均年纪在七十左右的老头子,就这么颤颤巍巍的跪在自己面前,大礼参拜。这个古老的礼节是这么庄重,张守仁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古老的东西被唤醒了,他脸颊也迅速变红了,自己原本的一些私欲和私心,在这种时刻,一下子就荡然无存。
在他感慨万端的时候,也是看到了张世福和孙良栋等人,每个人都是沉默着,孙良栋这个泼皮在杀敌的时候都言笑不忌,割人头时还能哼小曲,是一个十足的无赖破落户,根本没有太多的道德观念。
在这个时候,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凶汉脸上的肌肉也是抖动着,看来是努力叫自己不要掉下泪来。
队伍之中,原本走累了的人也是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把腰杆挺的更直。
“好汉,好汉!”
所城四周,围拢来的军户也很多了,此时此刻,都是伸起大拇指,拼命叫好!
此时被祸害的百姓们纷纷上前来道谢,有人是家中父母被杀,也有是子女被害,或是配偶被海盗杀害,或是女人被抢走,一声声道谢也是满含血泪,不少在一边听到的人都是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周炳林面容沉静,这个千户官也是个老军户了,此时他看向张守仁的眼光也是变的格外柔和,眼神中原本的一些杂质也是消失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纯粹的欣赏。
就在这一个叫人动容的时刻,原本夸功游街的一些仪式都不那么重要了,要紧的,是张守仁在这个所城之外所收获的人心,得到的感激,在很久的时间,这些感激都将伴随着他,使得他在浮山和即墨一带的威望越来越高,根本无人能比。
推辞了一会之后,周炳林也就代表整个浮山所收下了这些民户百姓送来的牛酒猪羊。
物品很多,川流不息的送到城中的时候,也是引发军户们一阵阵的欢呼声响。
靶炮声,锣鼓声,简直吵的人耳朵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到。
眼里只是百姓们的感激和泪水,耳朵里是种种颂扬,虽然没有喝酒,但以张守仁为首,所有张家堡的军户们,在这一瞬间,都是深深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