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白萍所见晕倒的女子,正是自已当初的爱妻芷华。在这卒然相遇的时候,原是不暇思索,想向赶前救护。但见她身旁正跪着个极漂亮的西装少年,立刻心里一动,便勾起了旧事。自想这少年虽不是仲膺,但看起情形,这个少年也定是芷华的情人,不然形迹何致这等亲密,意思何致这等关切。而且女人的不端,只虽在第一次,既有初次,那很容易的有第二次了。她既能负了我而别恋仲膺,岂不能抛了仲鹰再去恋别人?只这一刹那间的思想,立刻就又逼他撤步抽身,匆匆拉着龙珍走去。
这里那少年仓卒中把芷华扶得坐起,见她依然摇摇欲倒,还在晕中。那穿湖色长袍的女郎也蹲在她身边,声声呼唤芷华姐。那少年抬头向四外看了看,忙唤那女部道:“淑敏,你去瞧前面空桌上的汽水瓶里,里面可还有冷汽水,快拿来喷一下。”那女郎顾不得答应,忙跑过拿了半瓶汽水来,喝些噙在口里,正待向芷华面上喷去,这时芷华已呻然哼出声来。淑敏不由得把水全咽进喉里,问那少年道:“式欧,还用喷不?”式欧摇摇头。
此际芷华已睁开跟,挣扎着扭头向前面上一看,突然叫道:“呀!他又走了。不行!我今天非得找着他不可!”说着一面手撑土地,忙要站起,一面喘吁吁地道:“我不容易,今天才见着他。他真狠,又走了。”淑敏一面扶持,一面问道:“你说的是谁?”芷华失神落魄指着前面空椅道:“他……我的萍……同一个女人坐着,这一会儿就不见。”淑敏还不大明白。式欧却已了然,忙道:“我曾看见。才走不大工夫。我去追!”说着便分花拂柳地跑去。
淑敏这里扶芷华坐在椅上,安慰着她。定神回想,忆起方才同芷华式欧走到这里的时节,前面椅上正坐着一双男女,虽不知是谁,但看后影儿极是漂亮,那神情也很亲密。芷华竟自立定了呆看,忽然晕倒。自己正吓得喊叫,记得有个男人跑来,躬身似乎就要帮着式欧去扶她,不知怎的又回身躲去。忙乱中也没有留神。到芷华醒时,那一双男女就都已不见。想起来不由恨自已糊涂得很。芷华病后曾告诉我。她的丈夫林白萍曾因为一件闲事,呕气离家,她就赶出来寻找,想他们夫妇感情素日定不很坏。那人倘是她丈夫,怎见自己的妻子倒在地下,都不来扶护,反倒躲了?这真令人不懂。或者也许芷华认差了人。
淑敏正这样想着。那椅上的芷华倏地喘着立起来道:“他一定还没出这园子,我自己去找。”淑敏忙劝通;“只要没出这里,式欧一定找得着。你身子这样弱,方才又受了刺激,先不要动。我替你去。”芷华道:“不成,你不认识。”淑敏道:“怎不认识?那会我已看得明白。”说着指点前面的空椅道:“不是在那里坐着的一男一女么?”芷华听了这话,突地又变了颜色,低头自语道:“一男一女,还有一女呢……那是谁呀?他真抛了我了。”说着那眼泪奔涌出来。身子一软,又跌坐在椅上,手扶着头嘤嘤啜泣起来。淑敏忙劝她不要哭。在这里教人瞧见不成样子。正在焦急。式欧已匆匆跑回来。报告说在这个园子里都寻遍了,一直追出园外,也不见两个男女。淑敏正指着椅上的芷华,急得对他甩手。哪知芷华听了式欧的话,伸手拭净了泪痕,痴痴的仰天出了一会神,半晌才是一声长叹,接着又向着眼前的空椅惨笑。淑敏见她的神情不好,天色又渐渐黑上来,才要催她一同回家。那芷华略一凝神,瞧见淑敏和式欧在侧,便盈盈地立起身道:“咱们回去吧。”淑敏在她耳边悄悄说道:“芷华姐你也不必难过。现在既然知道姐夫是在北京,只要耐心寻找,绝不会寻不着。”说着柳眉一宁,那脚下的小蛮靴突然在地上一跳道:“咱们都是呆子,这些日都没想到,放着北京天津这些新闻报,咱们寻人都忘了登广告。姐姐,你回去就拟个底子。送到个大报馆去登。管保明天姐夫就泼风似的寻来咧。”
芷华苦笑道:“已经见着,他还躲去,还想他寻来呢?”淑敏转脸见式欧已先走开十几步,便又道:“姐夫大约是和你有什么误会,你只在广告里恳切地向他解释一下。难道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仇?”芷华听她的话,觉得十分刺心。霍地把惨白的脸变成淡红,便装着擦眼用手巾把脸遮上。沉了一会,才叹息道:“妹妹替我想得自是周到了。可是你忘了他旁边已又有了漂亮女朋友呢。咳。你知道是他的女朋友,还是我的替身?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心可以冷一冷咧。”淑敏才要说话,芷华已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你待我真是情至义尽。从今以后求妹妹再多疼我一点,就是请你再不要对我谈这件事。我到死也感激你。”说着又落下泪来。
淑敏连忙替她拭干了泪痕,扶着她的玉臂,一面抚慰着,一面慢慢追随着式欧走出园来。三人坐车回到淑敏家里。
芷华一进门,便推说头痛,走刭自己寝室去睡。到开晚饭时,淑敏自去唤她。轻轻走进芷华屋里,便听着极微细的哭声。知道她伤心已极,便低低唤了两声。那芷华听得呼唤,停住了哭声。却装做睡着。淑敏连呼不应,只可替她盖上床夹被,自退出来,和式欧一同晚餐。
他兄妹对芷华的事,只知他们夫妻反目,她丈夫负气抛家。这也是以前芷华吐血病好时所诉说。至于细情,自然毫不明白。今天在中央公园看见那般光景,都十分替芷华委曲。又十分替她可怜。他俩都是富于情感的人,便急得饭也不顾吃。只要代芷华想一个办法。兄妹计议了半响,到底还要行那广告政策。费了很大的时间,才合拟出一段极恳切极含糊的启事稿道:
“萍兄鉴,自哥离家,妹追寻来京,大病几殆。昨偶遇公园,又相避面。妹惟自思旧菁,不敢谓哥寡情。哥倘垂怜薄命。请一临存。即不蒙赦宥,妹得一吐私衷,死亦瞑目。芷华”
下面又注上淑敏家的地址。淑敏自作主张,并不告知芷华,就由式欧自行送到报馆里去。这里淑敏自去照顾芷华。
到了次日,淑敏老早的起床,等得报纸送来。见那启事已登在封面重要地位上。自己又念了一遍,觉得词旨很是恳挚。自想芷华的丈夫若见了这段启事,倘还忍心不来,那他定然是另有外遇。坏良心抛了芷华。这个人也没甚人味了。想着便拿着这张报纸。想去告知芷华。好教她暂且宽心,添些希望。及至走近芷华房里,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息。只当她还在睡着,轻轻的掀起帐子看时,见她身上斜搭着一床薄被侧身向外头儿歪在枕边,玉臂曲着掩在额际,还是昨晚睡时光景。淑敏不忍惊她的美睡,便坐在床边,翻着报纸闲看,等她自己醒来。
这样坐了好一会,还不见她略有转侧。闷着无聊,便把报纸放下,转脸把芷华掩着面目的手臂慢慢移开,想要看看她的颜色。不想手方挪动,芷华的一张白金纸似的惨淡面孔早已呈入淑敏眼里。淑敏心里立刻又吓得噗噗乱跳,疑惑她一时心窄,或者竟已出了什么变故。连忙用手向她脸上摸时,觉得尚还温热,只鼻尖略有些凉。又低低叫了两声,芷华朦胧中还能答应。淑敏略放了些心,重新又把她的臂儿放好,把被角又整了整。这时无意中眼光顺着被角瞧到床下,忽见床帏边的一只痰盂里面红成一片。忙低头定神去看,原来竟是少半痰盂的鲜血。惊得淑敏几乎又叫起来。但怕吓着芷华,急自忍住。再留神瞧,才看见床帏枕角都微沾血渍。淑敏战竞竞地蹑足走出。
到前边找着式欧,很焦急的告诉他芷华又吐了血。式欧正仰在沙发上看书,听了淑敏的话,猛然把书一抛,冒冒失失地道:“是……是么……”淑敏发急道:“怎么不是!又吐了半盆子呢。”式欧霍地立起,顿足道:“要命、要命,要我的命。”说完又伸手去搔自己的头发。把刚才梳得既光且平的分头,都抓得像一团乱草。淑敏拉着他道:“你闹什么?看你这拧眉苦脸的怕人相!我才被她吓了一跳,你又来吓唬人。你干么这样?”式欧听了脸上一红,忙定了定神,装着微笑道:“我又怎样来?不过你闹得太凶,我正看书看的入神,把我吓的……”淑敏呸了一口道:“你是个小孩子?还把你吓掉了魂?”式欧不由她再说下去,便拉她走出道:“别说闲话,快去看病人。”淑敏被他拉得一溜歪斜,跑进芷华房里。式欧沉心静气地瞧瞧病象,又听了脉,便和淑敏出来,到前边才道:“芷华这是因为昨天又受了刺激,旧病复发。她上一回身体已病得极弱,这次很是危险。我自已治下去不大有把握,只可请个出名的西医来,共同商量着诊治。”淑敏这时只有着急,丝毫不得主意,只催着式欧急速料理。式欧立刻出去,请来个同道的朋友,替芷华定了方,吃下去,大家心里才略得安稳。
芷华这一病很是惙惙,成天际昏昏沉沉。过了十几天,血虽止了不吐,但神经还不清爽,嘴里总是瞻呓不断。淑敏朝夕在床前侍奉,始终面无倦色,口无怨言。式欧对于医治芷华,十分尽心。料量药品和食物,更是着意。从芷华病后,淑敏见式欧渐渐面色失润,目眶深陷,起先还疑他是偶而失眠。后来见他气色日坏,几乎要和床上的病人一样,便问他是否有病?式欧只是摇首不认。
芷华病到半个多月以后,确是日见起色。那淑敏却无意中受了感冒,也自病倒。虽不甚重,却已没法看护芷华。只一下就忙坏了式欧,要身兼两个病人的看护和医生。直乱了一个多星期,淑敏的病已好。只要避风在自己屋里调养,不需吃药。芷华也神智清明,不过尚不能起坐。日常除了女人特别的事,是由一个仆妇服侍,其余一切都要式欧料量。芷华十分过意不去,心里感激不已。闷极时便用铅笔写封短信送给淑敏,淑敏也照样酬答。式欧又当了这不出院门的邮差。
光阴转瞬,一霎眼已到八月中秋。一家里一宾二主,倒有两个病着,便也没高兴庆这佳节。这一天晚饭后,式欧自己闷闷的立在院中。看了会初升的圆月,觉得四围寂寂,远处的市声和戏园子的锣鼓,偶而被微风吹来,也是些凄清意味。月色铺满半院,照到身上,像水一般的凉。慢慢的踱了几步,一俯一仰,都觉出自己的孤寂。突然心里枨触万端。不愿再在院里久立,便走进淑敏屋中。见淑敏正歪在床里,拿着一本书看。式欧向她说话,却只不应。细看时原来她正拿着书盹睡。
式欧自己一笑,又退出来。依旧到院中闲步,无意中走进后院,就听见芷华在屋里微微作声。抬头见她屋里虽然点着灯,但是月光映在窗上,显得灯光月光全变成黯淡。再走进几步,才听出芷华是在曼声长叹。式欧听着,立刻心里发生一种不可言说的感慨。似乎通身都觉酥麻,就痴立在那里,不能移动。仿佛屋中人身世的悲哀,都波及他的心坎。不知为何?竟自觉酸痛得很。暗想从芷华到自己家来,她也不过只是妹妹的一个女朋友。因为她身体多病,境遇艰辛,所以为着人类的同情,不免对她多加护惜。但是我也不知怎的,无故的对她关怀到那般密切。近来更了不得,竟被她的小影充塞了我心房的全部。我和她非亲非故,连朋友关系都由间接而来。除了照例了问候以外,连闲话也不曾多谈。这到底是为什么,使我不安到这样?自己闷闷地对着月光呆想了一会。忽听得芷华在屋内又是很凄厉地一声长叹,式欧只听得心里像刀剜一样。斗然灵机一动,不由得举手仰天道:“呀,我的上天,这分明是我对她发生爱情了。”细想从见面后,她病倒的第一天,我就糊里糊涂的也没知会自己,就投入了情网。所有的为她尽力,替她关怀,直把自己驱使得像个奴隶,尽心得像个忠臣。这都是冥冥中被情字所支配。以前只是懵然莫明其妙,如今恍然大悟。立刻心里又忐忑起来,自想芷华原是有夫之妇,因为环境所迫,才住到我们家里,我竟乘人之危,趁着这个机会,跟她用情,这是多么大的罪恶。而且对自己的良心也十分有亏。再回想起来,在她第一次病的时节,我似乎已发觉自己已发生爱的萌芽,就想急忙躲避。不料后来她病好后,为着妹妹的凡事离不开我,所以又无意中和她常见面。到现在居然还是自己拴成套儿套住了自己。这不是自寻苦恼?日后还是勉力抑制,躲开了她吧。想着自以为这院中也不可久立,便要向外走去。但转眼瞧瞧芷华住的屋门,似乎告诉自己里面有个带病的伤心人正苦在里面。再一转想抑制在心不在形迹,我又何必这样自己信不起自己?而且此际中秋月圆,她病中独处。不知要怎样伤感,我就是以医生和看护的资格,也该去安慰安慰她。反正我只要拿稳心情,自加检点好了。
只这一转念间。便轻轻踱进芷华屋里,先隔着窗户叫了声:“芷华小姐。”那芷华在屋里应道:“式欧大哥么?请屋里坐。”式欧便轻轻走入,掀帘进到屋里。鼻中先闻到一股药香,暗叹芷华也病得久了。这时见芷华正拥着夹被,斜倚床栏阎坐。上身只穿一件银灰橡皮呢小袄。那新来病起的清瘦脸儿,后衬素帐,前映灯光,真显得一清如水。见了式欧,微笑着让坐。那眼圈儿微晕娇红,像是方才曾落过痛泪。式欧刚离开月色凄清的院落,又进了这几榻萧然的病房。瞧见这病后秋花的俏人,心里觉出有无穷萧寥之感,塞满了中心。明明是为安慰芷华来,不想坐在那里,倒呆呆的半晌说不出话。
芷华也正因方才哭过,不愿被人瞧见脸上的泪痕,忙轻轻移身背着灯光而坐。所以没留意式欧的神色。沉了一会,还是芷华先开口问候淑敏的病状。式欧呆呆的谢了一句,又问候了芷华。两个人原来在这一天里已见过几次面,不想此际倒弄成寻常酬酢。几句话说完,又相对默然起来。
式欧见芷华那种可怜样子,明知她心里蕴着无穷心事。但是人家不对自己诉说衷怀,自已便想安慰她,又何从说起。正在局促之际,忽然抬头见窗上月影,心里一动,便向芷华道:“今天对不起得很,中秋佳节,因为您病着,也没预备些应景的东西。好教您受委曲。”芷华凑然笑道:“在病中不给我东西吃,正该感激您的关照。怎说是委曲?咳!我这两次大病,要不是遇见贤兄妹,只怕我久已死了。我现在连感激的话都没法说。”式欧忙接口道:“您何必又谈到这个?这些话您哪一天不说几遍,我听帮听烦了。”说着自觉有些莽撞,不由得急红了脸,低了头偷看芷华。见她似乎毫不介意。芷华原来知道式欧向来对自己是一片热诚,感激还感激不过来,更不会介意到这些小节。不过瞧见式欧红了脸,自己倒不好意思,又苦于无话可说,便也看着窗上的月影道。难得今天遇见中秋,可怜我连月色也摸不着看。说着微笑向式欧道:“候大医士的示下,我可以到院里去站一会么?”式欧摇头道:“今年中秋的月色,请您暂且辜负一次吧。您身体还没复原,今天外面又有风,万不能出去。”说完又自觉不放心,再谆嘱道:“无论如何,万不能出屋子。您要是偷着出去……”芷华不等他说完,便自笑道:“我偷着出去,真是个小孩子呢。”忽又转念一想,凄然叹道:“这又要教大哥挂心,真是薄命不祥,徒为人累。”说着眼圈又一红。
式欧看着心里十分怆恻,才要说话,正在这时节,屋里的电灯突然熄灭,立觉眼前一阵黑暗。略泛泛跟,那窗上的月色便亮了起来。略迟一会,满屋都生了虚白。墙壁帐帏又都原是白色,就映得光影四澈。式欧叫道:“这该死的电灯,又出了这病。等我去唤人来收拾。”芷华猛然把手一拍,笑道,“不必。这是老天可怜我瞧不着月亮,诚心给我送进屋里来。这是天凑人愿。我要不知享受,可不太傻了。”式欧在方才发觉自已已和芷华生了情感,所以见了芷华以后,已觉局促不安。此际又恰值电灯无故熄灭,立刻心里乱跳,自想不应再在屋里久坐。最好借着找人收拾电灯为由,躲了出去。但是从屋里方一黑暗,就似乎从芷华身上,发出一种麻酥的气体,度到自已身上。中心心醉,着腿腿酥,仿佛竟不忍挪动。又似乎心里有人告诉自已,就是同居暗室,难道还怕有什么亏心?要是急忙躲出,倒像自己心术不正。只是想只管这样想,胸中总不免忐忑,身体不由动了一动,就听芷华叫道:“大哥,你别走。我怕。”式欧听到这一声更不能动了,便道:“小姐别怕,我不走。”因又转想到女人的心情的善变,方才正得意着灯灭可以赏月,这一会儿又怕起来只可陪她再枯坐了一会。在这万静中,只觉芷华身上的人气,像电流般的只管向自己身上扑来。因为眼前的境界由光明变成黑暗,那心境不由得也随着交了,只觉心里慌虚虚的不得着落,突然间似乎有一般情热充满中心,跟着又一股寒气,从尻骨直凉到脖颈上来,倏时直仿佛酒后冒寒,心里只管热得发烫,身上却冷得微微作颤。好容易凝神静气的,自己咬牙抑制了一会,心君才得安稳。脊背上却已出了许多凉汗。式欧还不跷得这是情感发动最剧烈时所发现的状态,倒疑惑自己是有了什么病。又觉得屋内空气特别紧张,似乎压迫得呼吸都受了阻窒。想要暂且出屋去吸收两口空气,才要欠身,立刻就感觉到通身都松软了。正在心里晕晕悠悠,五官百体的机能一齐都在停滞之际,猛然听得床栏戛然一声,式欧仿佛从迷梦中惊醒,抬头向对面一看,只见月光穿过窗纸和窗棂,映到对面床帐之间,把半个屋子都界成一个个自地黑道的方格图案(因为这屋子是旧式方棂窗户),把芷华也映得像个缟袂仙人,在这一片寒光里,微微摇动,显得迷离倘恍,不可逼视。那一颗头儿,恰界在一个月光照成的方格中间,好似仙人顶上发出的圆光。虽然不圆而方,但是隐约中更露出无穷的静穆和恬美。她的黑而有光的星眼,正在月影中晶莹着流动。式欧眼里竟似乎见着一幅伟大的仙容蔼然向着自己,把自己比得渺小得像个童稚。而且从这个仙人身旁的黑影里,发出许多富于吸力的情热的气体,喷到自己身上,立刻将自已包裹住。那一种伟大的力量,似乎就要把自己吸到她的脚下,然后再把自己消灭在她鞋底下的泥土之中。这时节。式欧无形中直如被一种神力所驱使,通身只有抖颤,神经全部麻木。已不知对面坐的是谁,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和神智都作势向前倾着,眼看在一刹那问,就要无意识地直接扑到月光影里,而间接就扑进芷华怀中,以致在他这脑部虚构而成的仙境中,糊里糊涂地造成他日后受良心谴责的罪孽。幸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芷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似叹息非叹息地喘了一口长气。只这微细的声音,已在万静中像霹雳似的把式欧的迷惘心灵,惊得顿而清醒。才伸伸腰脊,跟着也吐出一口大气。立觉通体大汗,把贴身衣服都沾湿了。心里既然清明,不由得把方才的事都像梦醒后把梦重温一遍。直类乎夜走山路,突然电光一闪,才见眼前就是万丈悬崖,差一步没有失足。这种惧怕竞使他颤栗得椅子都振动有声。
再抬头看芷华时,不想在她被月色映着的素面上,竞而添了两串珍珠,从星眼里直垂下来,在白影里皎然作光,分明是又在垂泪。式欧见了这般光景,脑中重又一昏。本来他方才已忘了这是在人境中,而觉着是别在一个仙界。此际瞧见她的泪痕,心境倏然一变,似乎芷华渐渐缩小,而自己却渐渐庞大。又似乎在一个无人的世界,只有芷华一个无助的弱女,正在阴天的海边上痛哭。自己却正从别一个星球上坠落下来,两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相遇在一个亘古无人的世界上。这个无人的世界上,就是这个小小的屋子,真再不能忍心瞧着这个弱女悲苦,而不加以安慰。式欧这时心境虽变,但是情热的燃烧,却比前次更加狂炽。因为前次是神的思想,此次改为人的情愫。前次爱的原素里敬的成分多,此次爱的原素里却充满了怜的成分。所以益发不可遏制。他依然通身颤栗着。几次要开口说话,但是嘴唇和牙齿都振动得不受命令。最后好容易才期期艾艾地挣出话来,道:“妹……不……你……哭什么……不……哭……”这种奇怪的声口。
对方的人听了,原该深为诧异,但是芷华不知怎的,好象没有听见,把脸一歪,手扶着床栏,又把头儿搭在玉臂弯成的架上。式欧立刻在月影中遗失了芷华的脸,脑里轰然一声,昏迷得竟忘了一切。只觉得她很捷疾的抓了自己的灵魂,向暗地里躲去,自己只有立起直追,此刻竟不知受了什么驱使,竟站起身来,两步就走到芷华跟前,毫不犹疑的摸着她的手,及至她的手上肌肉触到式欧手里,立刻就有一股电气,经过他的臂肩,直刺进他的心里。使他心里的情热,更炽烈到最高度。爱力驱逐走了羞耻恐怕的观念,消灭了名誉道德的顾虑,通身只有象将死的人颤栗着。想要开口说话,似乎唇舌都已不受指挥。但已感觉到芷华的身体也正在抖颤。这样过了约有十秒钟后,芷华才用很喘急的颤声道:“大哥……你……你是怎……”说着式欧觉得她的玉腕似乎微动了几动。虽然没有气力,但知道是要推开自己。
他这时似见恍惚中在黑暗里落下一张罪恶的大网,将自己包裹在内,又觉得脚下所踏的地,仿佛软得象棉花一样,而且象要陷落下去。式欧腿脚一阵发软,不由自主的顺着床沿就跪倒在芷华膝下头儿恰歪在芷华膝盖之间。那一张嘴也象梦呓似的,刺刺的说起类乎谵语的话来,把初见芷华便生爱慕,直到相处数月蕴情不发的苦恼。以及今天所感觉的情境,跟自己屡次强制的经过,都象大水开闸似的说了个痛快。末后又且喘且说地道:“我明知对于小姐没有用情的可能,跟小姐用情是很大的罪恶。可是现在我已自己管不住自己。咳!我但能管得住……当初在您二次吐血时候,我就有二十几天没有合眼睡觉,我想替你病,替你死。可怜只有自己知道,那时就知道要有今天。想躲了您,省得有今天。谁知躲不了,到底还是有今天。小姐……妹妹……我该死,我不是人!啊呀天知道,这事不怨我……”
芷华在灯光被灭以后,已经发生和式欧同等的感觉,但是她所感觉的还是偏于悲慨个人的身世。仿佛这样大的世界,只有自己踽踽独行,在黑暗里望着月光,更觉芳心无主,此身无着,所以心里只觉虚飘飘的,再想到当初和白萍同居时的甜蜜光阴,当这凉月满窗,正好互相偎倚。如今以一个弱女,卧病他乡,受尽了凄凉。怨得上谁?还不是自作自受。想着竟神游别境,不自知的落下泪来,倒似乎忘了屋里还有个式欧。及至思回神聚,瞧见了黑影中的式欧,不禁又暗自感念。觉得式欧这人,向来对自己温存体贴,很有象白萍处。白萍待我好,他原是我丈夫。没甚说得。式欧对我这样,我有什么方法答报。可是人家又为的是什么?想到这里,不由得引起了普通女人共有的疑心,立刻想到式欧处处待自己关切,正是处处对自己用情。只顾这个念头一起,便也觉得从对面式欧身上,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热气,向自己阵阵扑来。芷华身上立觉酥软,心里也跟着乱跳,不敢再和式欧相对。便侧身伏在床栏上,暗恨自己在灯灭时留住式欧的错误。此刻又没法开口撵他走,正在这时,似闻式欧所坐的椅子振动有声,怕他要向自己挨来。几乎就要站起逃避,但自觉向着式歇的半个身体仿佛已一软如泥,动弹不得。那心里的跳跃,却引起全身的抖颤。不想在这难过的时光,猛觉着自己的手已入了式欧把握之中。心里虽觉不出是惊是怒,是悲是喜,只觉被神经刺激得几乎晕去。到稍一凝神,只急出了一句话,想鲔回自己的手,不知怎的竟是毫无力气。接着又听他语无伦次说出许多情话,句句都教人听着刻心镂骨,荡气回肠,直逼得自己都不能运用思想,更不能思索对他如何应付。突而转了个念头,咬着牙祷告上天,教自己在这时死去,好躲开眼前的难关。但是死的感觉还未发现,却先觉到大腿上隔着裤子侵进一股湿热之气,倏然又变成冰凉。这样又有好几次,忽而明白他是伏在自己腿上且哭且说,泪痕都渍透了两层布,分明是爱我到了极点。一直抑制了许多日,好容易得了机会,就发泄个尽致。这个人真痴得可怜。我也害苦他了。只顾这怜恤之念一动,那另一只手竟不知不觉的抚在式欧头上,似乎觉得他的头发也在跳跃,连带着使自己手臂都振得有些酥麻。
芷华眼前的月色都已消失,也似全身坠入黑暗之中。直忘了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什么所在,面前所跪的是什么人,只觉得有个温软而有力的大手,抱了自己,直向黑暗的深渊中沉没下去。昏沉沉不知这一落有几千丈,仿佛一个人从高楼坠下,在将落未落之际,神智完全麻木,更没法预料落地后的死活。式欧正伏在她膝上哭诉,猛然触觉发际有了她的滚烫而颤动韵手,立刻似有一股热气从头上直贯到心窝,与胸部的热血相激,竟反而生出一阵不可言说的冷意,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心里倏而清明,自己暗道:“完了,完了。这个绝大的罪恶,已经得了她的同意,眼看就要造成。又很快的想到方才自己的行动,完全由于不能自制。虽然向着那罪恶途上走去,还有一线补救的希望,就是盼她在中途给自己一个打击,尚能使这罪恶无形消灭。如今她居然伸手来拉着我,同向这条路径走去,罪恶定然不可避免。这个紧要时节,我要悬崖勒马,我要逃。想着几乎就要挣扎着立起,奔逃出去,但是才想动弹,可怜竟觉不出自己的脚是在哪里,自己和她中间的空气,似乎都变了很粘的液体,把两个身体胶附得不能稍离。在这时节。又觉着她的腿上肌肉,竟象隔着裤子软贴到自己臂上,鼻里再闻着一种向来未曾领略的女人身上清腻之气。使他心智重又迷乱,自然的又转想到这个向来可望不可即的天仙美人,今日居然得了亲近的机会,很痛快的诉说了久郁难吐的衷愫。只这一点,便立刻死了也不冤枉,何况又蒙她不加拒绝,竟自垂怜。想不到在不敢希望之中得了希望,而且天下最可得意的事,无过于能得自己所爱的人的真爱。我轻易得了这种艳福,怎可再轻易的放弃。不去浃骨沦肌的着实享受,只得今天能享受一日,明天便死了也罢。”想到这里他的思想即时缩小了范围,而把意志专注到儿女之爱,颤颤地把一只手伸到芷华背后,虚拢着她的细腰,头几向她怀中一扑,喃喃地说道,“姐姐,芷华姐,我不管应该不应该,我要姐姐。你不给我,我就死。今天给我,明天我死,我愿意。姐姐,我的上天!你知道我。”说着一颗头儿只向芷华身上揉搓,芷华这对只觉式欧似已变成了可怜的小动物,正哀哀向自己乞求他所需要的物件,但是一霎眼又变成伟大的美男子,要把可怜的自己拥入他怀抱中。再加被他的情热蒸得五内皆温,那柔脆的心也震跃得不能忍受,在月色朦胧中,看着式欧的可怜样子,自知除了自己立刻死去以外,再不能和他支持下去。真想把他拉到自己怀中,只是手儿无力动作,又想开口告诉他自已已……那口儿却没有张开的气力。心里一急,忽想要把身儿溜下床去,就倒在式欧身旁,两眼一闭,以后的事任凭他如何,以求脱去心中忐忑的苦。
这时芷华身上虽一些气力都没有了,不过向下溜去还容易做到。正把腰儿一软,身体趁势下倾之际。突然似见眼前发现了两个人影,恍惚见一个是白萍,一个是仲膺。不觉又心肝翻动,再细看时,面前跪着的还是那可怜的式欧。芷华再靠紧了床栏,重自坐稳。心里只是象麻般地扰乱。忽一转想,自己当初恋爱仲膺,已失了一重人格。怎能一误再误,若是一有男人来求爱,自己就不能坚忍拒绝,简直是荡妇了。她一想到荡妇二字,脸上烘热得发烧。不由得把牙一咬,通身也生了气力,便想将式欧推开,然后向他正言劝告。不想才自拿定主意,那式欧的凄切声音,又冲入她的耳里。式欧又接着颤声道:“我这是第一次懂得爱人,偏巧遇见姐姐。天诚心教我受苦。姐姐,你可别苦我。你苦我,我一定不活。”说着把手向她的腰际一按。芷华听他这几句话心又软了。再被他按得腰儿一弯,粉颊竟自偎到他的额角上,口里不知不觉的娇呻了一声,似乎含糊地说出了两个字,式欧也没听清,就仰起脸来,对着芷华道:“我对姐姐还敢有什么邪念,现在只问姐姐一句,你真爱我不?你只说出一个字,就是从此再不理我,也够我半世的思量。”芷华听着他这种可怜的话,字字都软软的刺进心里,又变成一条条的尖刀,在心扉上刻成许多深痕。只觉心里疼得发酸,那眼泪不自禁地涌出,行行的坠向式欧的头际。脸儿又向下一凑,两个唇儿已相距不到两寸,就要接触,式欧此际已真个的销尽了柔魂,全身似已被爱的浓雾笼罩。自己由主动的变成被动,只有瞑目承受这种甜蜜的滋味。芷华却已把向来女子深閟难发的情感,都不自制的发泄出来,忘了过去,忘了将来,忘了人,忘了已,只感觉眼前的情景,就是自己的归宿。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紧抱了式欧的头儿,声带也干燥地颤动,那一个爱字只要从喉里发出声来。式欧也把脸微微扬起,只等她说出一句话,就向她扑上去。正在这时,不想屋里的电灯倏然大亮,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全被光照得闭了闭眼。等再瞧开时,只觉灯光竟特别的亮,把眼前旖旄的风光,都照成可羞的景况。芷华忽地把手一松,二人互相看了看,都似醒了一场大梦。心智一清,立刻知道远处在这个有人的世界。同时的心里一震,全感到方才黑暗里所干的是罪恶。再互看看时,一个屈身就抱,一个长跪相偎。这般态度,好象完全是一种丑态。又全勾起了愧悔,两个全红了脸。芷华很快的又想起白萍仲膺,更想到式欧的妹妹淑敏,不由得胸中象吃了苍蝇似的肮脏,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便闭着眼不敢再看灯的光明。只把手向式欧摆了一摆,就往后一倒,歪到床上,又往左一滚把头儿藏到被角之中。
式欧见她这样,从羞愧中又添上一层没趣,就掩着脸儿伏在床沿上,仿佛已竟晕去。沉了好大工夫,再抬起头来。见芷华还自伏在原处,自己再没胆量和她说话,只可对她的后影儿呆看。见她那样瘦怯的腰身,方才曾经自己的拥抱,竟在转瞬间改变了情形,又变成可望不可即。不觉这万种思量又引起了爱心,自想错误已是错误,即使今天犯了罪恶,明天就受良心和法律的制裁,因而丧失了性命,那还是明天的事。今天能有几点钟的工夫,和这几月来横在心坎上的人儿,略为亲近一下。那么她只有一句话对我表示爱怜呢,也算偿了我这些日相思的苦。以后的事,暂时先不想罢。想到这里,便又厚着脸皮,轻轻站起,慢慢地凑过去。手儿颤颤地刚要拉芷华的衣襟,口里才叫出姐姐两个字,不想那芷华竟霍然一翻身,很快的坐起,面色惨自得怕人。鼻尖和眼圈却红红的,那黑而长的睫毛上,都挂满着泪珠。用那泪眼向式欧看了看,又娇怯怯地跳下床,扶着床沿,低垂了粉颈,向式欧竟软软地跪倒。式欧这一惊非同小可,绝想不到她会这样,此时真慌了手脚,不知怎样才是。搔搔头发,甩着手腕,都忘了该先扶她起来。末后才扎撒着两只手道:“姐姐,小姐,你是怎了?起,起,别闹。”
芷华忽然合掌向他膜拜,酸着鼻子且哭且说道:“式欧弟弟,你的心我明白。我感激你,我为你死也补报不了你。可是……可是……我不能爱你呀!天知道,我不是有品行的人。可是……天呀……这教我怎么说。”说着一阵心焦,竟嘤地哭出声来。式欧见她这样,急得干瞪着眼,更无暇去寻味她言中之意。只弯着腰央告道:“姐姐,你别哭。是我害你伤心,你打我,骂我,你说为什么?为什么。”芷华强忍住哭,望着他道:“不是你惹我,也是你惹我呀……小弟弟你这样的人,这样爱我,我有什么法子拒绝你。可是我真不能爱你。也不许爱你。”式欧听着心里一阵明白。忙接口道:“姐姐,这怨我。你是嫁过人的,我不该跟你求爱。因为我胡闹,所以惹你生气。我知道错,我改,你再别哭。”芷华听他这几句话,更觉动心。忍不住便抓住他的手道:“不是,不是。这不怨你,你没有错。只怨我不好,到处害人。咱们别说这个了。先说现在的情形,只许你爱我,不许我爱你。我要爱你我就不是人了。”式欧听着好生难过,才晓得自己闹了半天,竟是引诱有夫之妇。如今惹人家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十分愧悔,恨不得打自己一顿。但是口里再说不出话,只落得嘴儿一张,竟陪她哭起来。芷华又哀哀地接着道:“我也并非不爱你,你也该明白,我是不能爱。可是你跟我这样粘缠,我怎能逃了你呀。可怜我现在已不能自主。怎样全在你了。你真就忍心害我么?小弟弟,你饶了我吧。”说着粉颈一低,一个头竟叩在式欧的脚下,式欧吓得几乎跳起来,通身抖战地握住她的肩头,急喘着道:“姐姐别这样。你说,教我怎么办?我准依你。姐姐,说。”芷华拉过他的手来在唇边吻了一吻,便放了手,指着门道:“你躲开我就是饶了我。”式欧惨着声音应了一声,猛然一转身,就跳向门首,两步就跳出屋去。耳里还听得芷华哀声说道:“式欧你原谅我,不是我狠心,可怜我再禁不住你在我面前……”式欧听了心中又一颤动,方想回头,便咬咬牙顿顿脚,一直的跑出去了。
芷华见式欧毅然走去,立刻明白这个可怜的少年,从自己这里带去了无限的伤心,从此要沦入苦恼之境。心里一软,几乎要唤他回来。自己又狠着心把气一沉,闭紧了日,又想挣上床去,但是身上没一些气力,腰儿一挫,就睡在地上。接着心里麻乱得不可开交,连运用思想的能力也没有了,就似睡非睡地昏沉过去。这样不知有多大工夫,才缓缓苏醒,张眼时,见电灯又已熄了。月影已移过半个窗户,但是照得屋里还清虚虚的亮。芷华只觉得身上象做过什么劳累事似的,十分疲乏。又冷得发颤,忙挣扎着坐起。摸着床沿,喘吁吁地爬到床上。扯过床被子盖了,半躺半坐的歇了一会。神思还是昏迷迷的。忽然一阵眼晕,似见床前还跪着个黑影,立刻脑里又触起前事,疑惑式欧尚还未走。心里一慌,几乎要向那黑影扑去。及至定睛看时,哪里有人,原来是院中老树被月影推到窗上。又映进屋里,一片黑忽忽的。竟瞧差了。芷华一阵惨伤,把方才的情景又都勾起来。但是心里十分惊惧,想着似经过一场大难,从万险里逃出。不觉毛发悚然,但再想到式欧,又觉有一团炽火在胸中翻滚,烫得心肝灼痛。想到白萍和仲膺,便又是羞愧,又是悲恸。这时她的心绪,七情中除了喜字以外,都在这一刹那间尝遍。真难过得无可言喻。便暗暗地祷告上天,教我暂时脑筋麻木,不想这些事吧。哪知道拚命强忍不想,但过个十分半刻,不知怎的又兜上心来。那许多情景,重又罗列在眼底心头,一幕幕的映现。芷华的心境又随着这些情景转移,呆想了一会。忽然微叹道:“这真是待飏下教人怎飏了。”说完又自己恨道:“我怎又说起这个?看起来还是自己诚心坠入魔障,再这样想,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了。”想着便寻思起一个妙法,轻轻睡倒,用牙紧咬着唇儿,到十分疼痛时,心里只想着疼痛,便不再生杂念。这个方法居然灵验,如此刻苦了半个时辰,竟自安稳地睡去。
到次日醒来时,天已正午。见那常日伺候自己的仆妇吴妈,正在地下擦抹桌案。芷华大睡初觉,迷惘惘又想起昨宵情事。心里十分不放心式欧。这时也没加思索,就冲口问道:“你们少爷呢?”这话才说出一半儿来,神智忽而清醒。自知问得不该,忙把后半句咽住。那吴妈已听得芷华在床上作声,却没听清楚,就回头问道:“小姐醒了,您说什么?”芷华仓卒中没话可说,只对她笑了一笑,才寻思着改口道:“你们小姐今天好些么?起床了么?”那吴妈面色一变,搔着头道:“我们小姐……哭呢。”芷华一惊,便坐起来道:“怎么,为什么哭?”吴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清早,我们少爷拎了个皮包出门,临走时交给我一封信,叫留给我们小姐看。方才她醒来我递给她,看了就哭起来。我问为什么,她也不说。”芷华只听到这里,已轰的一声,顶上走了真魂。那吴妈还接着道:“可惜小姐不能出屋,不然您还可以劝劝。我们拙嘴笨腮的……”说到这里,只见芷华呀了一声,颓然倒下。面容改变,两眼直瞪,挺着脖子喘气。吴妈惊讶道:“小姐你又怎了?”芷华一语不发,只指着门叫她出去。吴妈还要说话,芷华已拧了蛾眉,脸色十分惨厉。吴妈不敢停留,便依言走去。
芷华等她走了。自己方凝神细想,式欧一定是走了。这分明是我逼走了他,莫非昨天我说的“你躲开我就是饶了我”那句话,他错会了意,因而真躲了我?但是式欧那样对我,绝不会负气的。必是他自知到底放我不下,倘还在一处相处,一则他这单相思没法害,二则他也没把握不再缠我。那时一忍耐不住,怕又要蹈昨夜的覆辙。因此他便带着悲苦,忍着相思,飘然抛了家庭,洁身远引。牺牲了他个人的幸福,不过只为顾全我。他这孩子真可怜了。可是我在人家里寄居,多有搔扰,已自心下不安。如今又把主人挤走,教人家骨肉分离。淑敏的父母远客他乡,仅有这一个胞兄互相依倚。式欧走了,教她一个小姐家如何支持门户?这祸事完全起在我身上,我还有什么脸见淑敏?想着真觉无地自容,柔肠欲断。又后悔昨夜自己对式欧的情形,以前自己已支持不住,都要投到他怀里了。忽然又变了心肠,只顾我叩头求告的胡闹,知道人家孩子心里多么难堪?有了这一层形迹,他自然想着再见面时大家没趣,难怪他躲了我。何况我昨天说的话哪一句都象有针尖呀!想到这里不觉用脚蹬得床栏颤响,咬牙自恨道:“我还自觉着是贞节烈女呢,干什么跟人家这样抗硬?昨夜就是……咳,还算玷污了我的清白?如今挤出事来了,我瞧我怎么办?”芷华一阵焦急,通身香汗淫淫,便推开被子,再坐起来。想哭也哭不出。再转念暗恨式欧,你那样爱我,便是我忍心拒绝了你,也不该给我这样大的惩罚。只顾你为我而走,我该为你怎样呢?又不由暗暗祷告:“神佛有灵,催送式欧回来,我就忍着羞耻,忘了名誉,跟他认了命也罢。我把从前害过的两个人,只当忘了,可不能再害第三个咧。式欧,你快回来,回来时定能看见你的服服贴贴的芷华姐姐。你想从姐姐身上得到什么,姐姐都许你。你要有气,哪怕回来先打我一顿呢。打死我也不喊疼,呀!式欧,你现在在哪里?你该知姐姐已经千肯万肯,伸着手儿只等你回来咧。”她这样祷告着,竟而神化心移。
忽然帘儿一启,居然有个人进来。芷华凝神看时,竟还是那个吴妈。她端了漱盂脸盆进来,放在小几上,说了句小姐洗脸,就要逡巡退出。芷华怔了征神,又唤住她问道:“你们小姐还哭么?”吴妈道:“不哭了,发呆呢。”芷华低头凝思一会,才又抬头道:“你去把你们少爷留下的信要来,我看看。”吴妈应了一声,才要举步,芷华又把她叫住道。“不要了,见你们小姐也别说我知道这件事。”吴妈看看芷华,又点点头,便走出门外。芷华忽然拧着蛾眉,用手向床上一顿道:“我还忍着什么?这样还不别拗死我!”说着又叫道:“吴妈,吴妈。”那吴妈再走回来。芷华道:“你还是跟小姐把信要来。”吴妈站住不动,只向芷华翻着眼,满脸现出惊诧之色。芷华催道:“去呀!”吴妈才嘴里咕噜着走了。沉一会又走来道:“我们小姐说了,信上没有什么,您不必看了。”芷华听了更觉犹豫。就着急道:“你去跟小姐说,请她务必给我看。不然我就上她屋里去。”吴妈呦了一声道。“那可了不得。您病没好,今天外面又冷。可别出去,我去要。”说着又跑走了。这次竟很快的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交给芷华道:“我们小姐说,请您看了信,别过意。”
芷华把信接了,见只是一张摺叠着的洋纸信笺,把字迹折在里面。先挥手叫吴妈出去,然后对着这张纸儿呆视,似觉里面藏着许多把尖刀。一展开就要飞进心里。不知要叫自己受多么大的痛苦,便手儿颤颤地挨着时候,暂且不敢展动。但又自知挨不过,只可稳住了心,自己安慰自己道:“别怕别怕。式欧爱我,哪能叫我过不去,信里的话自然没甚大不了。就有什么大不了,本来事已至此,我还怕什么?”想着就强壮着胆量,像小孩儿看蛇,又想看又怕看的。费了无限气力,才把那一幅小笺展开。只见上面用蓝墨水写着行书,道:
敏妹:妹得书时,兄已远行。吾等骨肉相依,此别良出无奈。盖兄丛过在身,为避罪而远游。幸勿念我,吾心折芷华女士,至不能自宁吾心,昨夜犯其妆台,几踏无礼。幸芷以正言见规,使吾顿醒迷梦。然此后相见,复有何颜?我若不行,芷或因此迁去吾家。伊病不可以着风,尚有差池,益增吾罪。故自挟羞忍耻而行。归期难定,至应归时即归。此语妹当喻之,勿焦烦也。为我寄语芷华女士,自昨夜事后,吾更爱之。地老天荒,此心不改。惟内蕴而不外发,尤当竭吾力以避之。伊人已大镌深刻于吾心,无须更见。见亦徒增怅惘尔。愿妹与之乐朝夕,且推吾爱以爱其人。上帝知吾,吾愿化为妹也。欧。
芷华一气看完,只觉这封信给自己在通身血轮里,灌注了无量的热血,澎涨得不能容纳。因而神经兴奋得似乎要发起狂来,便直着两眼坐起。转了个身,又倒在那边。再坐起来,光着脚下了地,茫然地踱了个圈子,又跳上床。把被子抛在地下,把枕头抱起,用脸儿亲了一下,又丢到床栏外。又觉一颗心在腔里动荡着发痒,便用手抓挠胸口。这样闹了一会,心智略清,才落下泪来。再展开信看,自己低唤道:“式欧把罪恶自己都担承起来了,他把个人说得极不堪,把我恭维得像多么玉洁冰清!天呀,他真爱我。后面说的话多可怜,我受不住。老天爷是爱我是害我?怎么教我净遇见这种人呢。只顾他跟我这样,我可怎么承受?我……我……我也得对得住他。反正他有个回来,我给他等死等。等得他来,就把他搂在怀里。拿汗巾当做鞭子,狠命的打他一阵。问他你既是爱我,就是胡闹用强,我还真恼你。为什么做张做致,给我这些罪受?”说着时心里竟为情感所迷,只想着式欧,恨不他被一阵风吹回来,自己便能立刻向他改个称呼。但是这样火烧似情感,又经过一些时间,渐渐地冷下去,便想到应该顾忌的一切。自己在床栏上靠了一会,忽地凄然叹道:“我又不要脸了,害了两个,还不够,又想害第三个。把人家逼得跑了,还不该谢天谢地。给我个脱罪的好机会,我还痴迷不悟的等把人害到底处。式欧回来,回来怎样?我嫁他?我偷他?呸!别不要脸了!”想到这里,只觉方才热辣辣的、春光,倏然变成冰凉。把手里的信一丢,双叉着素手,沉吟起来。迟一会又把信拿起来看,看了半晌,忽而微然一笑,念道。“应归时即归。应归时即归。什么时候是应归的时?哦哦,这句话容易明白,我走了他就回来咧。看起来他走必不远,大约连北京也没出。我何苦叫人家兄妹分离?我不走他定不能回来。我快走吧,而且不走也没大意思。”想着把手一拍,定了主意,抛下式欧的事不再思索,倒觉松了心,也长了精神。就下地洗漱了,自己掀开了床帏,见来时所带的小皮包,已被尘土封满。就拿出拂拭干净,又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就关好放在原处。
等吃过午饭,芷华知道这宅里有两个仆妇,就先支那一个到很远的地方买脂粉。沉一刻又遣吴妈到大街药房去购头疼药。她们去后,宅中只剩下芷华和淑敏二人。芷华便也写了一封辞别信,和钞票同放在桌上,穿好衣服,戴了帽子,只拎小皮包,慢慢地溜出宅去,不辞而别。
至于她玉质单寒,带病独行,是否要受磨折?以至投奔何处?遭逢何事?都留待后文慢表。
如今且说白萍那日在公园仓卒遇见故妻,狠着心肠,拉了龙珍跑出,一口气跑出园外。龙珍见他举止失常,才要开口向他询问究竟,白萍只直着眼向他摆摆手,就招呼了两辆车子,自己先跳上去,指挥车夫快走。龙珍没奈何,只得上车跟随。哪知白萍只催着车夫向归家的途中走去,龙珍芳心乍展,游兴未阑,还期望着夜里的俊侣清游,自然不愿回去。急得在车上低唤白萍,白萍只做没听见。车子偏又走得快,龙珍越不愿意回家,却在不大的功夫里便已家门在望。白萍付了车钱,匆匆的便向里院走。龙珍只可紧跟着,不想白萍走进他自己卧室门首,竟随手把门关了,把个龙珍隔在门外。龙珍推门推不开,气得哭了。又不知白萍何以忽然变了态度?还疑惑自己得罪了他,就忍着气隔窗问道:“哥哥,你怎么不痛快?”问了两声,不见答应,心里更没了主意。回头看看见院里无人。就小声唤道:“哥哥,是跟我生气么?我没惹你啊!喂喂!你开门!放我进去。我有错处,你担待我个小,谁让我是妹妹呢?好哥哥!开门开门。”说完了里面还不做声。半晌才听白萍叹息道:“咳!我不是生气,你别缠我,容我清静一会。”龙珍着急道:“你无故地闹玄虚,叫人不放心。到底为什么?告诉我。”白萍在里面也着急道:“你怎这样不体贴人!谁心里都有些心事,难道不许自己想想?暂时饶我,小姐你先请便。”龙珍听他的话里带着讥讽,觉着自己一片好心,倒惹出他这些不中听的话,心里好生难过,不由得也呕气道:“你就是想事,我进去碍什么紧?你就这样见外?好!不叫我进去,我就在这儿伺候着,等你大老爷开恩。”白萍本来已意乱如麻,一时把旧仇新恨,都勾上了心头。进屋就倒在床上,要自己痛哭一阵。但是龙珍只在外面缠扰,更添了一层烦恼,及至听到最末几句话,知道她生了气。自想她生气也好,愿意在外面站着就站着,且不管她,先自凝神痴想方才遇见芷华的情景。她昏倒时,那一张淡白梨花面,似乎比当初消瘦许多,难道她是为我消瘦了么?想到数年厮守的恩情,我怎该忍心抛了她?在公园又怎该见危不救?我太薄幸了!想来只追悔着当时走得太快。亏我真能舍得!就恨不能再跑到公园,跪在她面前请罪。但再一转想,又自恨道:“我别负心女子痴心汉了,她先有了仲膺,如今又伴了个漂亮少年,能剩下那一条肠子想着我?她这样滥,我还装哪门子情痴呢?看起来女人太俊了终难妥当。还是像龙珍这样丑的……”他想到龙珍,才又忆到她还在窗外站着。便从窗孔里向外看时,只见龙珍还在窗前低头呆立,却不住的用小手巾擦眼。白萍暗自可怜她,像那样骄横的人,竟能受我这样冷待,不敢出一句怨言,也真亏她挨忍了。正想着,忽见龙珍仰了仰头,竟悄悄的向前院走去。白萍暗笑,她可忍不住气了,本来谁有这样耐性,被人关在门外,还挨着不走?走由她走吧!我且追怀旧事,领略些伤心滋味。便翻身向内,合着眼再忆起芷华。想到那日撞破奸情,离别伤心之夜,自悲自怨。眼泪不由己地涌出。恨不得把历来心头所积的哀苦,进在一场痛哭中尽情发泄。但又顾忌着不敢放声。
正在抽噎之际,忽听玻璃窗有弹指声音,回过头去见龙珍右手端着一个饼干盒,上面放着一只咖啡杯子,里面腾腾冒着热气。含笑向屋里道:“你不开门,也该吃些东西。饭还得一会儿熟呢,你先吃些咖啡饼干。好哥哥!别生气,我不进去,这东西挖开窗纸你伸手来接进去。”说着就划破窗纸,要把食物送入。白萍见她面上仍是蔼然相对,毫无怨色,又对自己这样温存,竟像慈母对爱子似的体贴。心下一阵感动。又加着方才经过极度伤心,倏然又受了这意外恩宠,不由得心境骤为一变,竟呆呆不动。只对着窗外痴视,龙珍隔玻璃窗见他这样,又含笑催道:“你可接过去呀!一会儿咖啡凉了,喝了又胸口疼。”白萍此际觉到这种有力的感动,再也不能禁受,忙一轱辘坐起。自己嘟念道:“我蠢我蠢!怎竟想不开!她不爱我,世界上还有真爱我的呢。龙珍呀,我险些辜负了你。”说着就又扬头大声道。“你等等,我开门。”便跑去将门开了,龙珍只走近门首,想将食物递与他,还要退去。早被白萍一把拉住,拖进屋里。龙珍喊道:“你怎了?瞧咖啡泼了一地。”白萍也顾不得,就把她手里东西抢过胡乱一丢,推龙珍坐在床上,自己立在她面前,通身颤动的瞧着她,只觉拥着满肚子的话要说,又似乎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倒张不开口,反向她怔起来。龙珍见白萍忽然改变了态度,先还纳闷,此际看他突然气喘得很粗,脸都红了,筋也暴起,疑惑他是得了什么病,又怕起来。便站起拉住他道:“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白萍不答言,又推她坐在床上。仍喘着气瞪目呆立。龙珍不敢再说,只可带着惊慌也向他看。这样过了一会,白萍忽然霍地向前一扑,先握住龙珍的手,就跪到她裙幅之下,把头儿伏在她膝盖上。龙珍哪里懂这种新式爱的仪式,立刻大惊,忙慌扎着道:“你……你……怎……”白萍已把她拢得紧紧,低着头发出声音道:“我今天明白了,以先我……我太冷淡你。”龙珍还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仍自退避着道:“你起来。这是什么样?你哪会冷待我?我怎没觉出你冷待?”白萍仰头道:“我今天才知道,如今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爱我。我现在什么都完了,只剩下一个你。你可不能再抛下我呀。”说着眼泪直涌出来。龙珍本是向白萍求爱不得的人,如今忽见他变成这种状态,反向自已哀告可怜。虽然猜不着他是何道理,但是心里得意的几乎要发狂。便强自矜持着,扶着白萍的肩儿道:“你……你快起来。叫人看见什么样子?你说的不是傻话么?我还要向你赶着,怎能抛了你?天知道,我把你当命啊!只求你不抛我,我就念佛了。”白萍悲酸道:“可怜我已是孤独没人理的人,现在我全觉悟了。既然世上还有你这个人爱我,我只得把身子和心全交付给你。你可也得把心交给我呀。”
这时龙珍已拚命的把白萍拉起来,将他偎在怀内道:“小心眼的,你还不放心我?我从见你的头一天,就把心给了你了。”白萍怆然道:“好。你的心我也知道,咱俩从此就鳔起膀来,一同过下去,谁也不许离开谁。以后还求你对我多耐性些。可怜我一颗心都粉碎了,指着你给修补呢。”龙珍用手巾给他拭泪道:“这话你不要多说么。你的话我虽不全懂,可是意思我明白。你的心已经伤透了。要我安慰你,那自然应该。我比你大一岁,你只当我是你姐姐。有什么委屈,只管投到姐姐怀里来诉。姐姐一定哄你,教你高兴。再不痛快,你说教我怎样,我都依你。要是犯脾气打我一顿,只要你喜欢了,我也愿意。好弟弟,你别哭了。”
白萍听了她这几句深怜蜜爱的话,只觉似乎被一股热气涌入心坎。想不到她一个没学问的人,对爱情上竟能如此体会。平日她叫我作哥哥,今天见我悲苦,连岁数也顾不得瞒了,竟端起姐姐的身份来安慰我。我以先拿她当作蠢物,真冤枉死人家。这时再看龙珍的脸,似乎竟一些不丑了。络满红丝的眼珠,也似乎生出明媚。连那脸上的麻子窝儿,也像发了无限珠气宝光。血盆大口的唇角吻边,更仿佛流露出许多情意。再看了她那种蔼然可亲的温存态度,真像个仁慈的保姆。自己似乎已变作一个三两岁的无主孤儿,恨不得立刻投在她怀里。拿她的衣襟当作幈蠓,躲在里面求个长时间的酣梦咧。又想到平日不该自视过高,总故意对她使手段。不是操纵,便是耍弄,把她的身份看低了多少。到如今我受了刺激,才来跟人家剖心沥胆。这真有些平时不敬佛,急时抱佛脚。在良心上才太觉惭愧。想到这里,心中自觉羞赧,几乎不敢再看她。这时龙珍又摇着他道:“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跟我说说,方才在公园里是怎么回事?看见了什么?就拉我跑回来,你说呀,好弟弟!”白萍低着头不语,半晌才道:“那事沉一会再说,现在先说咱们……”龙珍抢着道:“咱们有什么可说?你别又钻牛犄角。”白萍怆然道:“不是旁的,就是我先要求你原谅我。”龙珍着急道:“哪来的秃子跟着月亮走,什么圆什么亮呀?你还尽自闹这个。”白萍含着泪道:“当初你那样爱我,我未尝不知道。不怕你恼,实话说,可是我真不爱你。就是后来被你磨得没法,也不过跟你虚情假意。”说完看看龙珍,不想她竟自神色如常,便又接着道:“今天我可真爱了你了。既真爱了你,当初对不起你的地方,自然要对你表白出来。你要能原谅我,我的心便安了。省得以后永远见你抱愧。”龙珍倒笑了道:“傻人,你当我还不明白,在当初我本看出你不爱我,而且我也自己明白,凭人才相貌哪样都配不上你,更别说学问咧。可是我不知怎的,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竟非要嫁你不可。在那时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了,你要我呢,自然是我一世的福;不要我呢,我只有跟你拚了这条命。如今老天不负苦心人,有了今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可惜我爹娘的坟早失迷了,要不然我一定上坟烧纸。告诉他们,叫他们的阴魂也跟着喜欢。你方才说的还不是废话?只要你从此跟我好,就是以前会杀死我,我也不介意呀。”白萍叹息道:“你这一说更教我难过。从此有我白萍一天,就属你管一天。姐姐,你望后看吧。”龙珍听了,忽然把白萍的头儿横在自己臂弯上,低着头瞧了瞧。她的头儿向下一就,忽又停住,脸儿又紫了起来。白萍会意,便伸手把她的头儿一抱,向下一拉。立刻两个唇儿触到一起,龙珍的身体也立刻颤动得像受了电气。白萍也似乎通身起了情热。就似重逢了久别的美貌情人,哪还觉察和自己相接的是个绝代丑女呢。这样过了好一会,两个都感到十分甜蜜。龙珍更是初尝情昧,一时神智交昏。半晌才抬起头来,又望白萍紫着脸笑。白萍坐起身来道:“咱们既要从今结合了,凡事要推诚相见。应该把我以前的事告诉你,免得将来再生误想。方才咱在公园看见晕倒的那个女子,你猜是谁?”龙珍说道:“哦哦。我说你跑得这样快呢!果然有毛病,那个女子我虽没看真,约摸着很好看。是你的情人吧?”白萍惨笑道:“岂止情人。简直就是我的太太啊!”龙珍立刻面色一变,怔怔地道:“咦。你的太太……”白萍长叹道:“太太可是太太,现在不是我的了。”龙珍纳闷道:“怎么……”说着像怕白萍跑了似的,使劲把他拉住,道:“你……你还有太太,我怎么办?有太太还要我么?”白萍忍不住笑道:“瞧你多么傻。我不是方才说过,太太已不属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