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颂
鲁迅
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
虽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见掌,有漆黑一团糟。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们从电灯下走入暗室中,伸开了他的懒腰;爱侣们从月光下走进树阴里,突变了他的眼色。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马路边的电光灯下,阁阁的走得很起劲,但鼻尖也闪烁着一点油汗,在证明她是初学的时髦,假如长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将使她碰着“没落”的命运。一大排关着的店铺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缓开足的马力,吐一口气,这时之觉得沁人心脾的夜里的拂拂的凉风。
爱夜的人和摩登女郎,于是同时领受了夜所给与的恩惠。
一夜已尽,人们又小心翼翼的起来,出来了;便是夫妇们,面目和五六点钟之前也何其两样。从此就是热闹,喧嚣。而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
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有夜还算是诚实的。我爱夜,在夜间作《夜颂》。
六月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申报·自由谈》
从幽默到正经
鲁迅
“幽默”一倾于讽刺,失了它的本领且不说,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又要来“讽刺”,来陷害了,倘若堕于“说笑话”,则寿命是可以较为长远,流年也大致顺利的,但愈堕愈近于国货,终将成为洋式徐文长。当提倡国货声中,广告上已有中国的“自造舶来品”,便是一个证据。
而况我实在恐怕法律上不久也就要有规定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明文了。笑笑,原也不能算“非法”的。但不幸东省沦陷,举国骚然,爱国之士竭力搜索失地的原因,结果发见了其一是在青年的爱玩乐,学跳舞。当北海上正在嘻嘻哈哈的溜冰的时候,一个大炸弹抛下来,虽然没有伤人,冰却已经炸了一个大窟窿,不能溜之大吉了。
又不幸而榆关失守,热河吃紧了,有名的文人学士,也就更加吃紧起来,做挽歌的也有,做战歌的也有,讲文德的也有,骂人固然可恶,俏皮也不文明,要大家做正经文章,装正经脸孔,以补“不抵抗主义”之不足。
但人类究竟不能这么沉静,当大敌压境之际,手无寸铁,杀不得敌人,而心里却总是愤怒的,于是他就不免寻求敌人的替代。这时候,笑嘻嘻的可就遭殃了,因为他这时便被叫作:“陈叔宝全无心肝”。所以知机的人,必须也和大家一样哭丧着脸,以免于难。“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亦古贤之遗教也,然而这时也就“幽默”归天,“正经”统一了剩下的全中国。
明白这一节,我们就知道先前为什么无论贞女与淫女,见人时都得不笑不言;现在为什么送葬的女人,无论悲哀与否,在路上定要放声大叫。
这就是“正经”。说出来么,那就是“刻毒”。
三月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八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落花生
许地山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他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底买种,动土底动土,灌园底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底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底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底茅亭举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底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底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他。这就是他底好处。”
爹爹说:“花生底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他们底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底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底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底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信仰底哀伤
许地山
在更阑人静底时候,伦文就要到池边对他心里所立底乐神请求说:“我怎能得着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现的,也不能尽地表现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样,日日添注入我这盏小灯么?若是能,求你为我,注入些少。”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伦先生听见这句话,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里。他舍不得睡,提起乐器来,一口气就制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觉得满意,才含着笑,到卧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过几遍;随即封好,教人邮到歌剧场去。
他底作品一发表出来,许多批评随着在报上登载八九天。那些批评都很恭维他:说他是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来了!
在深夜底时候,他又到池边去,垂头丧气地对着池水,从口中发出颤声说:“我所用底音节,不能达我底意思么?呀,我底天才丢失了!再给我注入一点罢。”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他屡次求,心中只听得这句回答。每一作品发表出来,所得底批评,每每使他忧郁不乐。最后,他把乐器摔碎了,说:“我信我底天才丢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赖底,枉费你眷顾我了。”
自此以后,社会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晓得往哪里去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坚毅之酬报
邹韬奋
一个人做事,在动手以前,当然要详慎考虑;但是计划或方针已定之后,就要认定目标进行,不可再有迟疑不决的态度。这就是坚毅的精神。
大思想家乌尔德(William Wirt)曾经说过:“对于两件事,要想先做哪一件,而始终不能决定,这种人一件事都不会做。还有人虽然决定了一件事的计划,但是一听了朋友的一句话,就要气馁;其先决定这个意思,觉得不对,既而决定那个意思,又觉得不对;其先决定这样办法,觉得不对,既而决定那样办法,又觉得不对;好像船上虽然有了罗盘针,而这个罗盘针却跟着风浪而时常变动的;这种人决不能做大事,决不能有所成就,这种人不能有进步,至多维持现状,大概还不免退步!”
有一个报界访员问发明家爱迪生:“你的发现是不是往往意外碰到的?”他毅然答道:“我从来没有意外碰到有价值的事情。我完全决定某种结果是值得下工夫去得到的,我就勇迈前进,试了又试,不肯罢休,直到试到我所预想的结果发生之后,我才肯歇!……我天性如此,自己也莫名其妙。无论什么事,一经我着手去做,我的心思脑力,总完全和他无顷刻的分离,非把他做好,简直不能安逸。”
坚毅的仇敌是“反抗的环境”,但是我们要知道“反抗的环境”正是创造我们能力的机会。反抗的环境能使我们养成更强烈的抵御的力量;每战胜过困难一次,便造成我们用来抵御其次难关的更大的能力。
文豪嘉莱尔(Carlyle)千辛万苦的著成一部《法国革命史》。当他第一卷要付印的时候,他穷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地押与一个邻居,不幸那本稿子跌在地下,给一个女仆拿去加入柴里去烧火,把他的数年心血,几分钟里烧得干干净净!这当然使他失望得不可言状,但是他却不是因此灰心的人。又费了许多心血去搜集材料,重新做起,终成了他的名著。
就是一天用一小时工夫求学问,用了十二年工夫,时间与在大学四年的专门求学的时间一样,在实际经验中参证所学,所得的效益更要高出万万!
原载1927年11月27日《生活》周刊第3卷第4期
生命的宝灯
庐隐
亲爱的:
我渴,我要喝翡翠叶上的露珠;我空虚,我要拥抱温软的主躯;我眼睛发暗,我要看明媚的心光;我耳朵发聋,我要听神秘的幽弦。呵!我需要一切,一切都对我冷淡,可怜我,这几天的心情徨于忧伤。
我悄对着缄默阴沉的天空虔诚的祷祝,我说:“万能的主上帝,在这个世界里,我虽然被万汇摒弃,然而荼毒我的不应当是你,我愿将我的生命宝藏贡献在你的丹墀,我将终身作你的奴隶,只求你不要打破我幻影的倩丽!”
但是万能的主上帝说:“可怜的灵魂呵,你错了,幸福与坎坷都在你自己。”
呵,亲爱的,我自从得到神明的诏示后,我不再作无益的悲伤了。现在我要支配我的生命,我要装饰我的生命,我便要创造我的生命。亲爱的,我们是互为生命光明的宝灯,从今后我将努力的挹住你在我空虚的心宫——不错,我们只是“一”,谁能够将我们分析?——只是恶剧惯作的撒旦,他用种种的法则来隔开我们,他用种种阴霾来遮掩我们,故意使我们猜疑,然而这又何济于事?法则有破碎的时候,阴霾有消散的一天,最后我们还是复归于“一”。亲爱的,现在我真的心安意定,我们应当感谢神明,是它给了我们绝大的恩惠。
我们的生命既已溶化为“一”,那里还有什么伤痕?即使自己抓破了自己的手,那也是无怨无忌,轻轻的用唇——温气的唇,来拭净自痕,创伤更变为神秘。亲爱的,放心吧,你的心情我很清楚,因为我们的心弦正激荡着一样的音浪。愿你千万不要为一些小事介意!
这几天日子过得特别慢,星期(天)太不容易到了。亲爱的,你看我是怎样的需要你呵。你这几天心情如何?我祝福你快乐!
鸥暴风雨之前
瞿秋白
宇宙都变态了!一阵阵的浓云;天色是奇怪的黑暗,如果它还是青的,那简直是鬼脸似的靛青的颜色。是烟雾,是灰沙,还是云翳把太阳蒙住了?为什么太阳会是这么惨白的脸色?还露出了恶鬼似的雪白的十几根牙齿?这青面獠牙的天日是多么鬼气阴森,多么凄惨,多么凶狠!山上的岩石渐渐的蒙上一层面罩,沙滩上的沙泥簌簌的响着。远远近近的树林呼啸着,一忽儿低些,一忽儿高些,互相唱和着,呼啦呼啦……嘁嘁嘶嘶……宇宙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一阵一阵的成群的水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着了惊吓,慌慌张张的飞过来。它们想往那儿去躲?躲不了的!起初是偶然的,后来简直是时时刻刻发见在海面上的铄亮的,真所谓飞剑似的,一道道的毫光闪过去。这是飞鱼。它们生着翅膀,现在是在抱怨自己的爷娘没有给它们再生几只腿。它们往高处跳。跳到那儿上?始终还是落在海里的!海水快沸腾了。宇宙在颠簸着。一股腥气扑鼻子里来。据说是龙的腥气。极大的暴风雨和霹雳已经在天空里盘旋着,这是要“挂龙”了。隐隐的雷声一阵紧一阵松的滚着,雪亮的电闪扫着。一切都低下了头,闭住了呼吸,很慌乱的躲藏起来。只有成千成万的蜻蜓,一群群的哄动着,随着风飞来飞去。它们是奇形怪状的,各种颜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像人身上的伤痕,也有鲜丽的通红的,像人的鲜血。它们都很年青,勇敢,居然反抗着青面獠牙的天日。据说蜻蜓是“龙的苍蝇”。将要“挂龙”——就是暴风雨之前,这些“苍蝇”闻着了龙的腥气,就成群结队的出现。暴风雨快要来了。暴风雨之中的雷霆,将要辟开黑幕重重的靛青色的天。海翻了个身似的泼天的大雨,将要洗干净太阳上的白翳。没有暴风雨的发动,不经过暴风雨的冲洗,是不会重见光明的。暴风雨呵,只有你能够把光华灿烂的宇宙还给我们!只有你!但是,暂时还只在暴风雨之前。“龙的苍蝇”始终只是些苍蝇,还并不是龙的本身。龙固然已经出现了,可是,还没有扫清整个的天空呢。
生存
瞿秋白
仅只一“生存”对于他(腊斯夸里尼夸夫)总觉不足,他时时要想再多得一些。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
电灯光射满室,轻轻的静静的回舞他的光线,似乎向我欣然表示乐意。基督救主庙的钟声,在玻璃窗时时震动回响,仿佛有时暗语,我神经受他的暗示。我一人坐着,呆呆的痴想。眼前乱投书籍报章的散影,及小镜的回光。我觉得,心神散乱,很久不能注意一物。只偶然有报上巨大的字母,乌黑的油印能勉强入我眼帘。
我想要做点事情,自己振作振作,随手翻开一本钞本,上有俄文字注着英法中文,还有我一年半以前所钞写的。随意望着钞本看去。当然,我看这钞本并不是因为我又想研究这些俄文字,不过想有点事情做,省得呆坐痴想,心绪恶劣。然而……然而你瞧,我又出神。我竟不能正正经经用功,怎么回事?……
我看见钞本上有:——mentir,lie,讹言等字,不禁微微的一笑——想必当时也没有知道“为什么而笑”。
——什么,你笑么?——忽然听得有人在背后叫我。我吓得四周围看了一看:在屋子里面一个人亦没有。只有一只老白猫坐在地板上,冷冷的嘲笑的神态,眼不转睛的望着我。
“难道这是他说的,”我心上不由得想着,又用用心看好了那白猫,听他再说不说。“奇怪!真奇怪!怎么猫亦说起人话来呢!”唔!又听着:
——你心上喜欢,高兴,你以为,你勉强的懂得几国文字了,(哼,我们看来,当然,还不过是大同小异的“人”的声音罢了;或者是白白的一块软东西上,涂着横七竖八的黑纹。)怎么样?是不是?哼,几国文字!……你可知道,每一国的文字都有“讹言”一字!可是我们“非人”的字典上却没有这一个字。本来也没有字,更没有字典。哼……
说到此时,床下似乎有一点响动,我的神秘的猫突然停止了,竖起双耳,四围看了一周,我当时也就重新看起书来,想不再理他。本来太奇怪了,我实在再也听不来这样的兽语,然而他,似乎很不满意我的这种态度,突然又提高着喉咙演说起来:
——哈哈!你以为你“活着”么?懂得生活的意义么?——他狂怒似的向着我,又接下道,——不要梦想了,再也没有这一回事!你并没有“活着”,你不过“生存着”罢了;你和一切生存物相同,各有各的主观中之环境,而实际上并不懂得他。你现在有很好的巢穴,里面有人工造的明月,还有似乎是一块软板,上画着花花绿绿的黑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坐着呢,很不自然的抬起两只前腿,不坐在地上,而坐在似乎是“半边笼子”里;天赋的清白身体藏在别人的皮毛里;最奇怪的,就是燃着了不知是什么一种草,尽在那里烧自己的喉咙。这就是你的环境。我知道,我很知道,你以为这样非常之便利,非常之好。非常之好!又怎么样?不错,“这些”便利之处,原是你“人”自己造出来的;可是,一人为着“这些”而不惜毁坏别人的“这些”;你们,“人”,互相残杀,也是为着“这些”。不但如此,即使你“人”看着这种行为,以为很有趣,也像我和鼠子一样——残杀本不是罪恶;而“讹言”呢,奸计呢,难道是神圣的?“人”原来是这样一个东西!为了什么?……生存在这种环境之中,“有种种便利之处”可以享用,而还是要想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你无论如何不懂得:一面和聚许多人造的“便利之处”,一面就失去“天然的本能”,“与天然奋斗的本能”,而同时你的欲望倒是一天一天的在那里增高扩大呢。于是为满足这种欲望起见,又不能与天然直接奋斗,你于是想法骗人;讹言,奸计。不要脸的混账的“人”!自然呢,这样方法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谁要是不会这样生活,那人就倒霉。你看,现在你不是心绪不好,呆呆的痴想,忧愁,烦闷么?这才是你所要的“再多得一些”呢,哈哈哈。我,猫呢,却无时没有现成的衣服,现在的灯烛:日与月。我用不着什么“再多得一些”……
——可耻,可耻,“人”,你的“人”!混账,混账!没有才能的,不知恩的,最下贱的自欺者——“人”!——猫说到此,声音更响,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站起来要去打他,然而一闪眼,他已经不见了。一看呀,他已经逃得很远很远。“我是个‘人’,当然不能追得上他那又小又轻便的无汽机的汽车,无电机的电车。算了罢,算倒霉!”叹一口气,醒来,满身是汗,——原来是一梦。
寓言
朱湘
从前的时候,人不怕老虎,老虎也不咬人。
有一天,王大在山里打了许多野鸡野兔,太多了,他一个人驮不动,只好分些绑在猎犬的背上,惹得那狗涎垂一尺,尽拿舌头去舐鼻子。猎户一面走着,一面心里盘算那只兔子留着送女相好,那只野鸡拿去镇上卖了钱推牌九。
他正这样思忖的时候,忽见前头来了一只老虎,垂头丧气的与一个大输而回的赌徒差不多。
王大说:“您好呀?寅先生为何这般愁闷,愁闷得像一匹丧家之犬。看你那尾巴,向来是直如钢鞭的,如今却夹起在大腿之间了;还有那脚步向来是快如风的,如今也像缠了脚的老太太,进三步退两步了。”
老虎说:“王老,你有所不知,说起来话真长着呢!”说到这里,它叹气连天的。“我家有八旬老母,双眼皆瞎,又有才满月的豚儿,还睡在摇篮里,偏偏在这时把拙荆亡去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出去寻找食物,走了一个整天——”说到这里,它忽然看见王大背上与猎犬背上满载着的野品,便道:“呀,原来都在这里,怪不得我空跑了一天呢!”
它接着哀恳道:“王老,先下手为强,这句俗语我也知道。不过,我实在是家有老母小儿,它们已经整天不曾有一物下咽了。我如今正年富力强,饿上十天半个月还不打紧,它们一老一幼,却怎么挨得过呢!万一它们有个长短——”
它说到这里,忍不住的伤心大哭起来,一颗颗的眼泪,从大而圆的眼眶里面滴下,好像许多李子杏子似的。它的哭声惊动了头顶上树枝间的割麦插禾,一齐飞入天空,问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王大只是摇头。
老虎又哀求道:“不看金面看佛面,我前生也姓王,只看我额上的王字便是记认。你对于同宗,难道也忍心坐视不救吗?”
王大只是摇头。
老虎陡然暴怒起来,它大吼一声,跳上去把王大的头一口咬下来,说道:“看你再摇,这铁石心肠的畜生!”
猎狗摇着尾巴,笑嘻嘻地说:“大王,你过劳贵体了,让小畜替你把这些野鸡野兔连着王大的身体一齐驮去宝洞罢!”
自此之后,老虎知道人是一种贱的东西,只怕强权,不讲道理,于是逢着便咬,报它昔日的仇。
从旅到旅
缪崇群
倘使说人生好像也有一条过程似的:坠地呱呱的哭声作为一个初的起点,弥留的哀绝的呻吟是最终的止境,那么这中间——从生到死,不管它是一截或是一段,接踵着,赓连着,也仿佛是一条铁链,圈套着圈,圈套着圈……不以尺度来量计,或不是尺度能够量计的时候,是不是说链子长的圈多,短的链子圈少呢?
动,静,动,静……连成了一条人生的过程,多多少少次的动和静,讴歌人生灿烂的有了,诅咒人生重荷的也有了。在这条过程上,于是过着哭的,笑的,和哭笑不得的。然而在所谓过程里:过即是在动,静也是在过,一段一截地接踵着,赓连着,分不清动静的界限,人生了,人死了,无数无,量数的……
从生到死,不正可以说是从旅到旅么?
铁一般的重量,负在旅人的肩上;铁一般的寒气,沁着旅人的心,铁的镣铐锁住了旅人的手和足,听到了那钉铛的铁之音,怕旅人的灵魂也会激烈地被震撼了罢?
想到了为旅人的人和我,禁不住地常常前瞻后顾了,可是这条路上布满了风沙和烟尘,朦胧,暗淡,往往伤害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瞻顾都是徒然的,我不再踌躇,不再迷惘了;低着头,我将如伏尔加河上的船夫们,以那种沉着有力的唷喝的声调,来谱唱我从旅到旅的曲子。
选自《废墟集》
破晓
梁遇春
今天破晓酒醒时候,我忽然忆起前晚上他向我提过“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这两句词。仿佛前宵酒后曾有许多感触。宿酒尚未全醒的我,就闭着眼睛暗暗地追踪那时思想的痕迹。底下所写下来的就是还逗遛在心中的一些零碎。也许有人会拿心理分析的眼光含讥地来解剖这些杂感,认为是变态的,甚至于低能的、心理的表现;可是我总是十分喜欢它们。因为我爱自己醒时流泪醉时歌这两种情怀凑合成的东西。而且以善于写信给学生家长、而荣膺大学校长的许多美国大学校长,和单知道立身处世,势利是图的佛兰克林式的人物,虽然都是神经健全,最合于常态心理的人们,却难免得使甘于堕落的有志之士恶心。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这真是我们这一班人天天尝着的滋味。无数黄金的希望失掉了,只剩下希望的影子,做此刻惘怅的资料,此刻又弄出许多幻梦,几乎是明知道不能实现的幻梦,那又是将来回首时许多感慨之所系。于是乎,天天在心里建起七宝楼台,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灿烂的建筑物消失在云雾里,化作命运的狞笑,仿佛《亚俪丝异乡游记》里所说的空中里一个猫的笑脸。可是我们心里又晓得命是自己,某一位文豪早已说过“性格是命运”了!不管我们怎样似乎坦白地向朋友们,向自己痛骂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可是对于这个几十年来寸步不离,形影相依的自己怎能说没有怜惜,所以只好抓着空气,捏成一个莫名其妙的命运,把天下地上的一切可杀不可留的事情全归诿在他(照希腊神话说,应当称为她们)的身上,自己清风朗月般在旁学泼妇的骂街。屠格涅夫在他的某一篇小说里不是说过:Destiny makes every man,and every man makes his own destiny(命运定了一切人,然而一切人能够定他自己的命运)。
屠格涅夫,这位旅居巴黎,后来害了谁也不知道的病死去的老文人,从前我对他很赞美,后来却有些失恋了。他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他最爱用微酸的笔调来描绘意志薄弱的人,我却也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也常在玩弄或者吐唾自己这种心性,所以我对于他的小说深有同感,然而太相近了,书上的字,自己心里的意思,颠来倒去无非意志薄弱这个概念,也未免太单调,所以我已经和他久违了。他在年青时候曾跟一个农奴的女儿发生一段爱情,好像还产有一位千金,后来却各自西东了,他小说里也常写这一类飞鸿踏雪泥式的恋爱,我不幸得很或者幸得很却未曾有过这么一回事,所以有时倒觉得这个题材很可喜,这也是我近来又翻翻几本破旧尘封的他的小说集的动机。这几天偷闲读屠格涅夫,无意中却有个大发现,我对于他的敬慕也从新燃起来了。屠格涅夫所深恶的人是那班成功的人,他觉得他们都是很无味的庸人,而那班从娘胎里带来一种一事无成的性格的人们却多少总带些诗的情调。他在小说里凡是说到得意的人们时,常现出藐视的微笑和嘲侃的口吻。这真是他独到的地方,他用歌颂英雄的心情来歌颂弱者,使弱者变为他书里唯一的英雄,我觉得他这种态度是比单描写弱者性格,和同情于弱者的作家是更别致,更有趣得多。实在说起来,值得我们可怜的绝不是一败涂地的,却是事事马到功成的所谓幸运人们。
人们做事情怎么会成功呢?他必定先要暂时跟人世间一切别的事情绝缘,专心致志去干目前的勾当。那么,他进行得愈顺利,他对于其它千奇百怪的东西越离得远,渐渐对于这许多有意思的玩意儿感觉迟钝了,最后逃不了个完全麻木。若使当他干事情时,他还是那样子处处关心,事事牵情,一曝十寒地做去,他当然不能够有什么大成就,可是他保存了他的趣味,他没有变成个只能对于一个刺激生出反应的残缺的人。有一位批评家说第一流诗人是不做诗的,这是极有道理的话。他们从一切目前的东西和心里的想像得到无限诗料,自己完全浸在诗的空气里,鉴赏之不暇,那里还有找韵脚和配轻重音的时间呢?人们在刺心的悲哀里时是不会做悲歌的,Tennyson的InMemorian是在他朋友死后三年才动笔的。一生都沉醉于诗情中的绝代诗人自然不能写出一句的诗来。感觉钝迟是成功的代价,许多扬名显亲的大人物所以常是体广身胖,头肥脑满,也是出于心灵的空虚,无忧无虑麻木地过日子。归根说起来,他们就是那么一堆肉而已。
人们对于自己的功绩常是带上一重放大镜。他不单是只看到这个东西,瞧不见春天的花草和街上的美女,他简直是攒到他的对象里面去了。也可说他太走近他的对象,冷不防地给他的对象一口吞下。近代人是成功的科学家,可是我们此刻个个都做了机械的奴隶,这件事聪明的Samuel Butler六十年前已经屈指算出,在他的杰作《虚无乡》(Erewhon)里慨然言之矣。崇拜偶像的上古人自己做出偶像来跟自己打麻烦,我们这班聪明的,知道科学的人们都觉得那班老实人真可笑,然而我们费尽心机发明出机械,此刻它们反脸无情,踏着铁轮来蹂躏我们了。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真不知道将来的人们对于我们的机械会作何感想,这是假设机械没有将人类弄得覆灭,人生这幕喜剧的悲剧还继续演着的话。总之,人生是多方面的,成功的人将自己的十分之九杀死,为的是要让那一方面尽量发展,结果是尾大不掉,虽生犹死,失掉了人性,变做世上一两件极微小的事物的祭品了。
世界里什么事一达到圆满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人们一切的痴望也是如此,心愿当真实现时一定不如蕴在心头时那么可喜。一件美的东西的告成就是一个幻觉的破灭,一场好梦的勾销。若使我们在世上无往而不如意,恐怕我们会烦闷得自杀了。逍遥自在的神仙的确是比监狱中终身监禁的犯人还苦得多。闭在黑暗房里的囚犯还能做些梦逍遣,神仙们什么事一想立刻就成功,简直没有做梦的可能了。所以失败是幻梦的保守者,惘怅是梦的结晶,是最愉快的,洒下甘露的情绪。我们做人无非为着多做些依依的心怀,才能逃开现实的压迫,剩些青春的想头,来滋润这将干枯的心灵。成功的人们劳碌一生最后的收获是一个空虚,一种极无聊赖的感觉,厌倦于一切的胸怀,在这本无目的的人生里,若使我们一定要找一个目的来磨折自己,那么最好的目的是制做“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的心境。
时间
蒋子龙
人生的全部学问就在于和时间打交道。
有时一刻值千金,有时几天、几个月、几年乃至几十年,不值一分钱。
年轻、年盛的时候,一天可以干很多事;在世上活的时间越长,就越抓不住时间。
当你感到时间过得越来越快,而工作效率却慢下来了,说明你生命的机器已经衰老,经常打空转。
当你度日如年,受着时间的煎熬,说明你的生活出了问题,正在浪费生命。
当你感到自己的工作效率和时间的运转成正比,紧张而有充实感,说明你的生命正处于黄金时期。
忘记时间的人是快乐的,不论是忙得忘了时间,玩得忘了时间,还是幸福得忘了时间。
敢于追赶时间,并留下精神生命和时间一样变成了永恒存在的,是天才。
更多的人是享用过时间,也浪费过时间,最终被时间所征服。
凡是有生命的东西,和时间较量的结果最后都要失败的。有的败得辉煌,有的败得悲壮,有的败得美丽,有的虽败犹胜,有的败得合理,有的败得凄惨,有的败得龌龊。
时间无尽无休,生命前赴后继。
无数优秀的生命占据了不同的时间,使时间有了价值,这便是人类的历史。
生命永远感到时间是不够用的。因此生命对时间的争夺是酷烈的,产生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故事,如:“头悬梁”“锥刺股”“以圆木为枕”等等。
时间是无偿赠送给生命的,获得了生命也就获得了时间,而且时间并不代表生命的价值。所以世间大多数生命并不采取和时间“竞争”“赛跑”的态度,根据生存的需要,有张有驰,有紧有松,累得受不了啦,想闲。拥有太多的时间无法打发,闲得难受,就想找点事干,让自己紧张一下。
现代人的生存有大同小异的规律性。忙的有多忙?闲的有多闲?忙的挤占了什么时间?闲人又哪来那么多时间清闲?《人生宝鉴》公布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调查材料——
一个人活了72岁,他这一生的时间是这样度过的:
睡觉20年,吃饭6年,生病3年,工作14年,读书3年,体育锻炼看戏看电视看电影8年,饶舌4年,打电话1年,等人3年,旅行5年,打扮5年。
这是平均数,正是通过这个平均数可以看到许多问题,想到许多问题,每个生命都是普通的,有些基本需求是不能不维持的。普通生命想度过一个不普通的一生,或者是消闲一生,该在哪儿节省,该在哪儿下力量,看着这个调查表便会了然于胸。
不要指望时间是公正的。时间对珍惜它的人和不珍惜它的人是不公正的,时间对自由人和监狱的犯人也无公正可言。时间的含金量,取决于生命的质量。
时间对青年人和老年人也从来没有公正过。人对时间的感觉取决于生命的长度,生命的长度是分母,时间是分子,年纪越大,时间的值越小,如“白驹过隙”。年纪越轻,时间的值就越大。
时间,你以为它有多宽厚,它就有多宽厚,无论你怎样糟蹋它,它都不会吭声,不会生气。
时间,你认为它有多狡诈,它就有多狡诈,把你变苍老的是它,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蹉跎一生,最终后悔不迭的是它。
时间,你认为它有多忠诚,它就有多忠诚,它成全了你的雄心,你的意志。
有什么样的生命,就有什么样的时间。
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时间观念,就会占有什么样的时间。
爱因斯坦创立相对论,证实时间与空间和物质是不可分割的,任何脱离空间的时间是不存在的,也是没有意义的。人如果能超光速旅行就会发生时间倒流,回到过去。倘若有一天人类能征服时间了,生命真正成了时间的主人,世界将是什么样子呢?
人生感悟
贾平凹
一
盛夏人皮是破竹篓,出汗淋漓如漏。老母坐不住家,一日数次下楼去寻老太太们闲聊,倒不嫌热。我也以写书避暑。(坐桌前以唾液沾双乳上,便有凉风通体。此秘诀你可试试,不要与玩麻将者说。)写书宜写闲情书。能闲聊是真知己,闲情书易成美文。但母亲没喝水习惯,怕她上火,劝多喝水,她说口里不要,肚里也不要。我和妹妹都是能喝水的,来家的那些朋友,也无一不能喝。今早忽然醒悟,蹲机关的人上了班都是一枝烟,一杯水,一张报的。母亲则是从来没有工作过!
来时不必带土产,有便车捎些西瓜给母亲即可。切切。
二
我倒不信你能江郎才尽,瞧照片上,腰又大了一圈,那里边装什么?文坛上有人是晨鸡暮犬,他们出于职责,当可闻鸡而起,听吠安睡,有人则是老鼠磨牙,咬你的箱子磨他的牙罢了。前年你写那部书一成功,我就知道你要坏了人缘的,现在果然是,但麻将桌上连坐五庄,必然要得罪人,输家是有资格发脾气,也可以欠账,也可以骂人。只担心你那口疮,治得如何?口要善待才是,除了吃饭,除了在领导面前说“是”外,将来那些人还要请你去谈创作经验啊!
五
儿女小时可以打,如拍打衣服上土,稍大了就是皮球,越打越蹦得高。我大学毕了业,先父还踢我一脚,待到后来一日,他吸烟,也递我一支,我才知道我从此不挨打了。但有人说父子如兄弟,如同志,那倒又过分,因为儿女的秉性是永远不崇拜父母的。我女儿看三流电视剧也伤心落泪,读我的书却总认为是她看着我写的,不是真的。让他去吧,龙种或许生跳蚤,丑猪或许美麒麟,只须叮咛“吃喝嫖赌不能抽(大烟),坑蒙拐骗不能偷(东西)”就罢了。窑炉只管烧瓷罐到社会上去,你能管得着去作油罐还是尿罐?老江说组织一次南山游的,又不见了动静,如果南山去不成,三月十五日午时去豪门菜馆吃海鲜,我做东。
六
空气装在皮圈里即为轮胎,我如果能手一抓就一把风,掷去砸人,先砸倒那姓曹的!盛世的皇帝寿命都高,因为他为国人谋福利。损人利己者则如通缉的逃犯,惶惶不可终日,岂能身体安康?发不义之财,若不作慈善业消耗,如人只吃饭而不长肛门,终有一日自己把自己憋死。
那只鳖不能让山兄去放生,他会放生到他的肚腹去。
九
能让别人利用,也是好事。研究《红楼梦》可以当博士,画钟馗可以逼鬼,给当官的当秘书可以自己当官。藤蔓多正因着你是乔木。无山不起云,起云山显得更高,若你周围没那些蝇营之辈,你又会是何等面目?朋友都是走了的好。今夜月光满地,刚才开窗我还以为巷口的下水道又堵塞,是水漫淹,就想你若踏水来访多好!我可教你作曲解烦。作曲并不难,“言之不尽歌咏之”,曲就是把说不尽的话从心里起便放慢音节哼出来,记下便可了,如记不下,旁边放录音机来录。学那钢琴就非是一月半月能操作,且十个指头,怎能按得住一百零八个键呢?
十
买书不要买豪华本,豪华本的书那是卖给不读书的人的。读书也不必只读纸做的书,山水可以读,云雨可以读,官场可以读,商界可以读。赌徒和妓女也都是书。只在家读书本,读了书还是读书,无异于整日喝酒,打牌和吸烟土,于社会、家人有什么好处?
得空来吃茶,我前日得明前茶一罐。
为自己减刑
余秋雨
一位朋友几年前进了监狱,有一次我应邀到监狱为犯人们演讲,没有见到他,就请监狱长带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平日都忙,你现在终于获得了学好一门外语的上好机会。”
几年后我接到一个兴高采烈的电话:“嘿,我出来了!”我一听是他,便问:“外语学好了吗?”他说:“我带出来一部60万字的译稿,准备出版。”
他是刑满释放的,但我相信他是为自己大大地减了刑。茨威格在《象棋的故事》里写了一个被囚禁的人无所事事时度日如年,而获得一本棋谱后日子过得飞快。外语就是我这位朋友的棋谱,轻松地几乎把他的牢狱之灾全然赦免。
真正进监狱的人毕竟不多,但我却由此想到,很多人正恰与我的这位朋友相反,明明没有进监狱却把自己关在心造的监狱里,不肯自我减刑、自我赦免。我见到过一位年轻的公共汽车售票员,一眼就可以看出他非常不喜欢这个职业,懒洋洋的招呼,爱理不理地售票,不时抬手看看手表,然后满目无聊地看着窗外。我想,这辆公共汽车就是这位售票员的监狱,他却不知刑期多久。其实他何不转身把售票当作棋谱和外语,满心欢喜地把自己释放出来呢!
对有的人来说,一个仇人也是一座监狱,那人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层层铁窗,天天为之而郁闷仇恨、担惊受怕。有人干脆扩而大之,把自己的嫉妒对象也当作了监狱,人家的每项成果都成了自己无法忍受的刑罚,白天黑夜独自煎熬。
听说过去英国人在印度农村抓窃贼时方法十分简单,抓到一个窃贼便在地上画一个圈让他呆在里边,抓够了数字便把他们一个个从圈里拉出来排队才押走。这真对得上“画地为牢”这个中国成语了,而我确实相信,世界上最恐怖的监狱并没有铁窗和围墙。
人类的智慧可以在不自由中寻找自由,也可以在自由中设置不自由。环顾四周,多少匆忙的行人,眉眼带着一座座监狱在奔走。老友长谈,苦叹一声,依稀有锒铛之音在叹息声中盘旋。
舒一舒眉,为自己减刑吧!除了自己,还有谁能让你恢复自由呢?
清高
汪国真
清高,不是因不优越,而是因为优雅。优越产生的不是清高,而是高傲。
高傲是不能与清高相提并论的,仿佛植物,有的雍容,有的飘逸,是很不相同的。
一个处处想向别人表明自己清高的人,其实并不真正清高,真正的清高是为了保持自身的纯洁,而不是为了做给人看。
你可以是清高的,但却不能因此把别人视为浊物,否则,这是缺乏良好修养的一种表现。
有一些仿佛清高的人,是因为从来不缺乏牛奶和面包。一旦发生生存危机,他便会斯文扫地,抢得比谁都疯狂。
中国历代文人都不缺乏清高超拔之士,所缺的是清醒冷静之人,狂热时候的清醒和挫折时候的清醒。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清高。
要么吐气若兰,要么气质似竹,要么心净如水,要么才情像海。
一个庸俗苟且之辈,倘若也要做出一副清高状,只能让人觉得滑稽。
有一些时候,沉默也可以用来表明一种清高,但其意义也仅仅限于表明了清高。遗憾之处在于,这种清高往往于时无益,于事无补。因而,往往也就带上了消极的色彩。
有一点清高,可以获得人的好感;太过于清高,极易招致人的反感。这是生活中,我们不能不注意的。
清高,可以用来修身,却不能用来治国,更不能用来平天下。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这常常是大英雄之举。而此类做法,往往与清高相去甚远。
人生三境界
池莉
人生有三重境界。这三重境界可以用一段充满禅机的语言来说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就是说一个人的人生之初纯洁无瑕,初识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眼睛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人家告诉他这是山,他就认识了山,告诉他这是水,他就认识了水。
随着年龄渐长,经历的世事渐多,就发现这个世界的问题了。这个世界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经常是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无理走遍天下,有理寸步难行”。进入这个阶段,人是激愤的,不平的,忧虑的,疑问的,警惕的,复杂的。人不愿意再轻易地相信什么。人这个时候看山也感慨,看水也叹息,借古讽今,指桑骂槐,山自然不再是单纯的山,水自然不再是单纯的水。一个人倘若停留在人生的这一阶段,那就苦了这条性命了。人就会这山望着那山高,不停地攀登,争强好胜,机关算尽,永无休止和满足的一天。因为这个世界原来就是一个圆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循环往复,绿水长流。而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有限的,哪里能够与永恒和无限计较呢?
许多人到了人生的第二重境界就到了人生的终点。追求一生,劳碌一生,心高气傲一生,最后发现自己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于是抱恨终生。但是有一些人通过自己的修炼,终于把自己提升到了第三重人生境界。茅塞顿开,回归自然。人这个时候便会专心致志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不与旁人有任何计较。任你红尘滚滚,我自清风朗月。这个时候的人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了。正是: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须精心去处世,便也就是真正的做人与处世了。
人生自然的节奏
林语堂
在我们的生活里,有那么一段时光,个人如此,国家亦复如此,在此一段时光之中,我们充满了早期精神,这时,翠绿与金黄相混,悲伤与喜悦相杂,希望与回忆相间。在我们的生活里,有一段时光,这时,青春的天真成了记忆,夏日茂盛的回音,在空中还隐约可闻;这时看人生,问题不是如何发展,而是如何真正生活;不是如何去虚掷精力,而是如何储存这股精力以备寒冬之用。这时,感觉到自己已经到达一个地点,已经安定下来,已经找到自己心中向往的东西。这时,感觉到已经有所获得,和以往的堂皇茂盛相比,是可贵而微小,虽微小而毕竟不失为自己的收获,犹如秋日的树林里,虽然没有夏日的茂盛葱茏,但是所据有的却能经时而历久。
我爱春天,但是太年轻。我爱夏天,但太气傲。所以我最爱秋天,因为秋天的叶子的颜色金黄,成熟,丰富,但是略带忧伤与死亡的预兆。其金黄色的丰富并不表示春季纯洁的无知,也不表示夏季强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与蔼然可亲的智慧。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极限而感到满足。因为知道生命上的极限,在丰富的经验之下,才有色调的调谐,其丰富永不可及,其绿色表示生命与力量,其橘色表示金黄的满足,其紫色表示顺天知命与死亡。月光照上秋日的林木,其容貌枯白而沉思;落日的余晖照上初秋的林木,还开怀而欢笑。清晨山间的微风扫过,使颤动的树叶轻松愉快地飘落于大地,无人确知落叶之歌,究竟是欢笑的歌声,还是离别的眼泪。因为是早秋的精神之歌,所以有宁静,有智慧,有成熟的精神,向忧愁微笑,向欢乐爽快的微风赞美。
生命的滋味
席慕蓉
一
电话里,T告诉我,他为了一件忍无可忍的事,终于发脾气骂了人。
我问他,发了脾气以后,会后悔吗?
他说:“我要学着不后悔。就好像在摔了一个茶杯之后又百般设法要再粘起来的那种后悔,我不要。”
我静静聆听着朋友低沉的声音,心里忽然有种怅惘的感觉。
我们在少年时原来都有着单纯与宽厚的灵魂啊!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成长的过程里让它逐渐变得复杂与锐利?在种种牵绊里不断伤害着自己和别人?还得要学不去后悔,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那一整天,我耳边总会响起瓷杯在坚硬的地面上破裂的声音,那一片一片曾经怎样光润如玉的碎瓷在刹那间迸飞得满地。
我也能学会不去后悔吗?
二
如果我真正爱一个人,则我爱所有的人,我爱全世界,我爱生命。如果我能够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则我必能够说“在你之中我爱一切人,通过你,我爱世界,在你的生命中我也爱我自己”。
——E·佛洛姆
原来,爱一个人,并不仅仅只是强烈的感情而已,它还是“一项决心,一项判断,一项允诺”。
那么,在那天夜里,走在乡间滨海的小路上,我忽然间有了想大声呼唤的那种欲望也是非常正常的了。
我刚从海边走过来,心中仍然十分不舍把那样细白洁净的沙滩抛在身后。那天晚上,夜凉如水,宝蓝色的夜空里星月交辉,我赤足站在海边,能够感觉到浮面沙粒的温热干爽和松散,也能够同时感觉到再下一层沙粒的湿润清凉和坚实,浪潮在静夜里声音特别缓慢,特别轻柔。
想一想,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装满这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把山石冲蚀成细柔的沙粒并且将它们均匀地铺在我的脚下?要多少年的时光才能酝酿出这样一个清凉美丽的夜晚?要多少多少年的时光啊,这个世界才能够等候到我们的来临?
若是在这样的时刻里还不肯还不敢说出久藏在心里的秘密,若是在享受的时候还时时担忧它的无常,若是在爱与被爱的时候还时时计算着什么时候会不再爱与不再被爱,那么,我哪里是在享用我的生命呢?我不过是不断地在浪费它、在摧折它而已。
那天晚上,我当然还是要离开,我当然还是要把海浪、沙岸,还有月光都抛在身后。可是,我心里却是感激着的,所以才禁不住想向这整个世界呼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