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母亲现在的心脏是谁的?是我妹妹的,她只有二十八岁,博士刚毕业,是去订婚的,她……就是因为你父亲求我说再过一个星期是你母亲的生日,而那也是我妹妹的生日,你去吧,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动不动就打医疗官司,如果你和你的家人在医疗行为中受到不公正待遇,请来找我们,203,314,6688……这是我刚才上班的路上听到的广告,你去吧,你去,你现在就去!
1
“美东大雪,这个圣诞节将要在拥挤和延误中度过了。肯尼迪国际机场挤满了急着回家的乘客,纽约的罗纳德里根国际机场也快要爆炸了,很多人放弃航空公司转道公路,州际公路上到处是拥堵的车队,圣诞节,东部的风雪,每年一次,这一次又来了——”
美东大雪是美国一景,交通受阻,航班延误,机场爆满,却又伴随着圣诞马车,缤纷的礼物,这一切,汇聚成一种说不出的情愫,这就是美国。
圣诞之夜,马里兰州立外科医院心脏外科医生钟立行在这漫天风雪的路上开车去上班。他开的是一辆白色雪佛兰。
白色雪佛兰,在中国是一款不受人注目的汽车,中国人喜欢的是加长的凯迪拉克,手工打制的劳斯莱斯,擦得能照见影子的宾利。噢,不,那是华尔街的生活,那是电影明星的秀场,那是有钱的暴发户显示自己身份的炫耀。在美国人心目中,在专业人士心目中,汽车和汽车是不一样的。白色雪佛兰,代表专业、中产、自律、节制,还有那么小小的不以为然甚至可以说自恋。是的,钟立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足够的理由不以为然和自恋,因为他是钟立行。这位来自中国的医生,成功地在美国一流的外科医院里当上了主治医生,美国的医学系统,不承认任何外国的教育学历,任何人想在当地医院里工作必须全部重新回炉,入他的医学院学习。钟立行就是这样,五年基础学习,通过了考试,进入一家公立医院当住院医,经历了昏天黑地不见天日的五年。某次,他后来的导师,全美顶尖的心脏外科专家来医院手术,他有机会观摩并做三助,他临危不惧的关键表现获得了导师的信任。导师带钟立行在身边五年,使他练就了一手出色的外科技术,直到有个机会,导师推荐了他去他朋友经营的医院任职。在美国,好的外科医生是一所金矿,十年寒窗,虽然艰苦,但一旦到了金字塔塔尖,可就一览众山小了,结交的都是议员、电影明星、橄榄球运动员,绝不是那种三流的货色。
钟立行有些担心地看看表,把收音机的声音关小。电话响了,他急忙拿出电话,电话里传出妹妹的声音:“哥,是我,我和比尔已经进到州界了,堵车,说不准几点到。”
钟立行松了一口气:“好啊,我正担心呢,我煮了你爱吃的饺子,房间已经收拾好了,钥匙在门口的地毯下。你到了好好在家等我,我值班,明天早上回来,还有,你们开车一定要小心!听到了没有!”
妹妹欢快地笑道:“知道啦,哥,我又不是小孩子,比尔开车,你就放心吧!到了我会给你电话,你自己也小心!Bye—bye!”接着是笑声,然后电话就挂上了。
2
马里兰州立医院的招牌在风雪中闪出温暖又迷蒙的红光,院子里挂满了圣诞节彩灯。
这条路每天都要走,这块招牌每天都要看,这是钟立行最喜欢的季节,最喜欢的医院,为了能到这家医院供职,他奋斗了十五年,带着感动,熟悉,温暖,自豪,还有某些辛酸。很多年里,钟立行过的一直是清教徒般的生活,手术室,消毒间,CCU,手术室,消毒间,CCU。什么是家?就是当你“嘭”的一声把门关上,所有的声音与喧嚣全部消失,你洗完澡,掀开被子,头一挨枕头,突然涌上来的一股淡淡头油味,这所医院,这几个招牌字母对钟立行来说就是那微妙的瞬间。
雪还在下,车灯扫过来,雪花在车灯前飞舞,他在停车场将车停好,拉开车门走下来。他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非常考究,但绝不会让人看出来。风吹过来,雪花打在他脸上,他竖起大衣领子,透过漫天风雪看了一眼远处的医院的招牌,突然掏出电话,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喂,爱行吗?”
电话里是爱行的声音:“哥,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12月30号是你的生日喔!”
电话里传出妹妹的笑声:“知道啦,哥,我很快就回来了!”
3
钟立行进了更衣室,刚要换衣服,腰间的呼机就响了,钟立行看了一眼信息:“16号病床紧急抢救,请速来。”钟立行边系扣子边匆匆向病房冲去。
一位七十来岁的白人妇女在床上挣扎,呼吸急促。她身上、手臂上都插满了管子,头顶上是一排悬挂在墙上的监测仪器,仪器上显示着心脏曲线急促变化。她的丈夫,同样也是一位七十多岁的白人在一边焦急地叫着:“露茜,求你,不要走,求你了!”看到钟立行,他急忙拉住他:“Doctor,Doctor!求你了,请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我的露茜!”
钟立行的助理,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白人小伙子Ken正在照顾病人,看到钟立行,急忙报告:“Doctor 钟,患者露茜,女,70岁,两年前做过心脏移植手术,两周前开始出现排异反应,她的家人把她送到了这里。”让开身位,钟立行走过来边检查病人,边问:“谁是她的主治医生?她需要再次移植心脏,有没有向移植中心申请?”
Ken回答:“是克里夫医生的病人,他已经下班回家了。我已经打过电话,他正在往回赶,我已经向移植中心提出了申请,还没有合适的心脏。”
钟立行飞快地检查着病人:“好,做得好,现在赶快把她送到CCU,先给她做体外循环,再次向器官移植中心紧急求助,看最快的时间里有没有合适的心脏!”
露茜的丈夫还在叫:“Doctor,Doctor!求你了,请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我的露茜!”
钟立行示意Ken把家属带走。Ken走过来,往外轻轻推他,家属再次冲过来,求钟立行:“她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的一切,再过一个星期,12月30号就是她的70岁生日,也是我们结婚50周年纪念,我求你了!”
钟立行心头一震,这个人跟爱行同一天生日!他走了一下神,随即让Ken把人拉走。
两个护士跟进来,一行人准备把病人移走。钟立行与护士一块儿推着病人出来,Ken跑过来,神情紧张地递上病案:“Doctor 钟,这个病人她签了一份协议,不接受体外循环,不接受气管切开术,不接受非人道救助!”
露茜丈夫再次冲过来:“医生,求你了,求你了!”
钟立行接过病案看了一眼,有些为难。Ken急忙把文件拿给家属看,家属疯了一样哭起来:“不,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怕疼,她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求你了,再过一个星期,12月30号就是她70岁生日,我们结婚50年了,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庆祝的,请你们一定救救我的露茜!”
护士的车停下来,询问:“钟大夫,我们现在应该去哪儿?”而病人就在床上痛苦地挣扎。这样的情景钟立行不是第一次遇上。美国社会种族复杂,美国人个性意识都很强,不同的种族、不同的病人对疾病的态度差异非常大,尊重患者的意愿是行医的第一原则,每个病人入院前都要签署一份文件,同意在医生指导下接受治疗,如果有特殊要求也要先申明,比如是不是接受心肺复苏、气管切开或者一些特殊的私人禁忌。文件一经签署,任何人不能违反,否则就等着挨告吧。而医生从上医学院开始,就不断接受各种法律培训,告诉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跟患者怎么说话,怎么沟通。中国的民法赔偿是填平法则,只赔偿实际损失,而美国的民法是精神赔偿法,一旦出现纠纷,赔偿将会是天文数字。凡是做医生的,看到病人处在痛苦中,没有人不愿意伸手救,但知道法律后果是什么,有时也只能默默离去。以往遇到这样的事,钟立行虽然心里也急,但基本上还能保持冷静。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克制对露茜的同情。是因为她与妹妹同一天生日?还是她的丈夫提到了他们的50年结婚纪念?还是因为这大雪天气和可爱的圣诞节?钟立行来不及多想,却下了一个令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指令:“先送CCU,作好准备!”随即冲到前台,抓起电话,给院长打电话:“院长先生,我是钟,这里有个紧急病案,病人两年前接受心脏移植的,出现排异,需要紧急处置,可是她签署过一份文件,拒绝体外循环,紧急救助,等于放弃了治疗。”院长在电话里干脆而直接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不需要理由,谁也承担不了法律后果。钟立行今天却认上了死理,别人冷静地拒绝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病人的痛苦和家属的眼泪:“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变通?病人的丈夫在这里……”院长坚决说:“没有本人的意见,家属也不行。钟大夫,我们不能违背患者的意愿,即使是救她的命……”
钟立行有些克制不住了:“我们是医生,怎么能眼看着她死?”院长更强硬的声音传过来:“不,不,钟,绝对不行!救过来,救不过来,我们都会有麻烦,如果病人家属把我们告上法庭,我们都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别想了,不是你的错!”
电话挂断了,钟立行无奈地回头看着露茜的丈夫。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不,不,怎么会这样?露茜,她是那么爱我,爱我们的家,大夫,求你了,求你了!”钟立行同情地看着他,他们都无能为力。
突然Ken叫了一声:“有了,钟大夫,这儿,这儿有一份文件,她签了,她同意在本院医生的指导下接受治疗……”钟立行急忙抓过来:“病人同意在本院接受治疗……不,这只是一份普通的治疗协议……”Ken指着文件:“看,这有一条,治疗手段包括各种情况下的紧急救助……”露茜的丈夫接过文件也看了一眼:“是啊是啊,她说了她同意接受治疗,医生,求你了,她说了她接受治疗,您可以救她了,Please!Please!”
钟立行扬起脸,紧张地思索着:“你要知道这是经不起推敲的,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在我们医院接受治疗的文件,但法律规定,如果两份文件矛盾,要以其中一个特别申明的为准……”他艰难地下着决心,此时他已经决心要救露茜,先做气管切开,体外循环,等等合适的心脏,哪怕有一线希望……于是他下令把露茜送进CCU。
一切顺利,露茜暂时脱离了危险。钟立行走出CCU,穿过走廊,走向大厅,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叫声。身边,一队医生护士往外跑,有人在喊:“州立公路连环车祸,有四个重伤的患者被送到我们医院来了。”
钟立行心头一紧,车祸,又是车祸!虽然他早就习惯了下雪天,车祸,但每一次都难免感叹。
门前一阵骚动,门厅里推进了两辆担架车,医生和护士跟着跑,一个黑人医生在喊:“Chinese!Chinese woman!这里谁懂中国话?”
钟立行急忙回头。
担架车推到了他面前,他一低头,一眼认出了担架上的人,居然是他的妹妹,钟爱行!钟立行疯了一样冲过来:“爱行,爱行,怎么是你?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请让一让!”担架车往急救室推去。
“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妹妹,发生什么事儿了?”
随车来的救护队员急忙告诉钟立行:“车祸,车上一男一女,男的当场死了,这女孩头部重伤!”
钟立行疯了一样冲进急救室。爱行已经被放到了手术台上,他冲过来参加急救,紧急心肺复苏,头外伤,插管,各种仪器接上了。
钟立行用尽全力抢救,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他的动作有些变形!脑电波消失了,监测仪上只剩下一条直线。
所有人都停下了,只有钟立行不停地在按压心脏。
Ken上前拉开了他,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
医生看表,宣布:2007年12月24日晚上九点四十五分,脑死亡。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抢救室里突然静了下来,钟立行呆呆站在妹妹面前,脑子里是刚才的电话:“爱行,我想起来了,12月30号是你的生日!”“知道啦,哥,我很快就回来了!”
他有些茫然,轻轻抚摸妹妹的脸。两个小时前还与妹妹通话,她欢笑着说着话,讨论着自己的生日,订婚宴,她好不容易拿到了博士学位,找到了新工作,和未婚夫一起从外州搬来跟他一起住。他给她包好了饺子,铺好了床,等着明天一早下了班他们一起欢聚。两个小时后,她就躺在他眼前,任他怎么呼喊,她都不会再醒来,不会跟他说笑。阴阳永隔,身体变凉,钟立行的心空了。随即,更让他惊悚的消息传来,一队医生进了抢救室,死者生前签署了一份器官移植协议,承诺将自己的全部器官捐出。
钟立行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来得太快了,他还来不及接受妹妹死去的事实,就必须再要承受那些人把他的妹妹肢解!他无法接受,暴跳如雷,拼命叫着挣扎着,阻止医生们的行动。医生们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钟立行的妹妹,他们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器官必须赶快取,否则就失去了捐献的意义。人们好不容易才让钟立行平复下来,把他带出了抢救室。
三个小时后,Ken出现在休息室,告诉他,刚接到州立器官移植中心的电话,露茜的心脏有着落了。钟立行眼神空洞,不知道Ken在说什么,Ken不忍,眼神一动,眼神交汇间,钟立行已经明白了Ken所指,妹妹的心脏被分配给了露茜!一瞬间他觉得脑海中闪过一道光芒,妹妹的心脏分配给露茜!她的心脏将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跳动!一瞬间他泪如雨下!院长来了,他走到钟立行面前,把宽厚的手放在钟立行的手背上:“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她会用另一种方式活下去……我们要让她活着!”钟立行满眼是泪,随即声音嘶哑地低声问:“医疗协议的事怎么办?我们这样做是有问题的。”
院长坚定地回答:“孩子,这次我要跟你站在一起,你说得对,我们是医生,抢救生命是我们的责任,既然已经开始了,我们就要走下去!”
钟立行默然,随即坚定地说:“让我来吧,我来做这个手术!”院长一脸惊讶,钟立行转身已经进了手术室。
4
三个小时,一切顺利。像他平时做过的手术一样。但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台不一样的手术。
露茜被送回了CCU,钟立行默默地站在露茜的床边,注视着她熟睡的脸。
他伸手想抚摸她的脸,看到她苍老的面容,他停下了,依然注视着她,随即头靠在她的胸前,好像要听她心跳的声音,眼泪不住地流。
走廊里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接着“嘭”的一声门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白人女性出现在门口。
钟立行急忙抬头,女人冲过来,看到钟立行的脸贴在露茜胸前,一脸困惑的表情:“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是谁?为什么把脸贴在我母亲身上?”
Ken急忙冲过来,向钟立行介绍:“钟大夫,这是露茜的女儿——”
来人一听,指着钟立行:“你就是钟大夫?你就是那个违背我母亲意愿给她做紧急处置的医生?你为什么要为我母亲急救?为什么要为她再换一颗心脏?她说过她不想过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
钟立行愣住了。
Ken急忙上前制止她:“女士,请你离开这里。”
来人却一把推开Ken,大声叫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两年她过得多么不开心?她活得多么辛苦?每天要吃排异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下,她不喜欢她的新心脏,那不知道是谁的,她不喜欢,为什么要违背她的意志?为什么?为什么?”
Ken一把拉住她:“女士,请你离开这里,病人需要安静——”
女人大声喊着:“不,不,我要控告你,控告这家医院!我要把你们所有的人告上法庭,我要起诉你!”说着就要扯那些仪器。
钟立行突然暴怒了:“All right!你去告吧,你去吧,我等着!你知道你母亲现在的心脏是谁的?是我妹妹的,她只有二十八岁,博士刚毕业,是去订婚的,她——就是因为你父亲求我说再过一个星期是你母亲的生日,而那也是我妹妹的生日,你去吧,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动不动就打医疗官司,如果你和你的家人在医疗行为中受到不公正待遇,请来找我们,203,314,6688……这是我刚才上班的路上听到的广告,你去吧,你去,你现在就去!”说着脱下身上的工作服,扔在地上,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