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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再相同

每个人的成长,都要整合他自己生命的碎片。当一个人有了完整的自我,他就成了一棵树,在任何一片生活的土地都可以扎根,不再从生活中飘离。

文化敏感与跨文化经验

最近,我想到一个文化敏感与跨文化经验的问题。

心理咨询本身就是一个文化活动,要求咨询师具有一定的文化敏感和相当丰富的跨文化经验。

这里所说的文化,是指对一个人产生影响的所有因素,这些因素包括过去的、现在的、外在的、内在的。它们曾经塑造了他,并且正在继续塑造他。

这里所说的文化敏感,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身上的这些文化因素具有很好的感受力和尊重。心理咨询是一个对文化敏感要求很高的工作。咨询师需要了解来访者的文化,尊重他的文化,了解他这个人、他的生活,以及所有那些对他这个人和他的生活产生影响的因素,并且协助来访者对自己的文化有最好的觉察,看到其中好的影响和不好的影响,让他做出选择,充分使用自己的文化资源,有意识地拒绝那些阻碍甚至损害他自己的文化因素。

什么叫跨文化的经验呢?

我也从个体来说。首先,一个人愿意跟另一个人接触,跟对方交往,这就是参与另一个人的文化,这本身就是跨文化经验。

在这种交往中,一个人发现,他自己的文化并不是唯一的。比如,他的感受不是唯一的,他的想法不是标准的,他的经验也不是绝对的。也就是说,别人可能跟他有不同的感受、想法、经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这样的发现越多,一个人就越能走出自我的阻碍,发展出更好的文化意识。

跨文化的经验不只在个体之间发生,它还在个体与群体之间发生。一个人生下来,他就在群体的文化里,最初的群体文化,就是他的家庭文化;最初的跨文化经验,在个体跟父母之间进行,然后由父母延伸到其他家庭成员,以及家庭成员之外的人。这时,他的跨文化经验就越来越丰富了。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如果受到父母的过多保护和过度限制,就会缺乏这种跨文化的经验,使他对别人的文化缺乏了解,也缺乏敏感,以至于他会停留在自己的文化里,以自己的文化为标准,他会变得单一、封闭、固执、刻板,进而可能发展出心理的症状。

如果一个家庭是敞开的,它就会把更多的文化经验带到家庭里来,这有利于孩子接触到更多的文化。但是,有些家庭是封闭的,孩子被过多地限制在自己的家庭文化里,这对孩子的成长是不利的。这个家庭是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封闭体,它不大接触其他的家庭,不大参与社会交往,这样的家庭会固守自己的文化,会限制孩子的文化经验,使孩子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他不知道,有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父母。

我的一位来访者是一个大学生,透过她的症状,我看到她封闭的文化经验,但她在慢慢打开。有一个假期,她去了另一个同学家,有了一次跨越家庭文化的经验,她十分惊讶地发现了另一个新的家庭文化,原来存在这样一种与她完全不同的家庭关系模式。这虽然来得晚了一点,但也可贵。

西方人在讲到非洲时,常常会说“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对此我颇为赞赏,直译过来就是“一个孩子是整个村落养大的”。这里village(村落)就是一个比family(家庭)更大的文化环境,在这种环境里的孩子就会有更多的文化经验,也会有更多的文化资源,也会使他具有更广阔的文化视野和文化意识,这对他将来的发展,就会有更多的资源,他在人生中就会多有一些可以考量的选择。

在几十年前的中国,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都大多如此。再往前追溯,人类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对于我来说,这种跨文化的经验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大量积累了。在村庄里,家庭文化几乎是敞开的,通过走亲戚,还可以经历跨村庄的文化,甚至我小时候还有从乡村到城市的跨文化经验。其中,有许多是我喜欢到处走动的爷爷带我进行的。

我们有现实的文化,也有精神的文化。我的外婆,她带我经历了一种超越现实的精神文化。让我现在明白,一个人可以有翅膀,超越现实的困境,不为环境所拘,不为他人所控制,那是因为我们有这样一个精神的翅膀。我们需要两样东西:一个是我们的脚,在现实里行走;另一个是我们的翅膀,在现实之上飞。但在生活里,在咨询室里,我看到许多人,他们本来有脚,因为曾经被扎伤过,就不敢在现实里坦然行走;他们本来也有翅膀,因为受到各样的威胁和限制,他们不相信自己可以飞。我常常看到他们就坐在地上,看着脚上流血,感到无奈和无助。

后来我还经历了更多、更大幅度的跨文化经验,从家庭到乡村,从乡村到学校,然后从乡村到城市,参与了一个更丰富、多样的文化。当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又看到不同的城市文化,从中原到北方,再到南方,经历了不同地域的文化,再从中国到外国,到不同的国家,再回头来看祖国的文化,因为有了更多的视角,视野也更开阔了。因此,我喜欢perspective(视角)这个词,跨文化的经验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视角。

这些跨文化的经验帮助我们对他人的文化保持敏感的心。当我们有了更多跨文化的经验,我们就会有更多的视角去看人,看事情、看世界,我们总会有更多的理解、更好的理解,我们会变得更宽容,人际关系更平等,更尊重别人。

我的母亲,她是那个村庄文化里走来的,我发现,她总在用自己的那一个乡村文化的视角在看现在所处的环境,并对其做出评价。我知道妈妈的文化局限,但是她的这种局限也在一点点拓展。跟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开始有了新的视角。她回到老家的时候,她的文化跟老家的人已经有所不同了。

我从事心理咨询时也渐渐体会到,这工作本身就是一种跨文化的活动。咨询室是一个文化互动的场合。不同的文化在这里相遇了,彼此参与,改变就在这种文化参与和互动中发生。好的咨询师,具有丰富的跨文化经验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文化敏感,他在帮助人经历自己的跨文化,从而获得新的文化经验,产生新的文化觉察,并且形成新的文化。

从跨文化的视角来看症状,我们会发现,症状是一种固化的文化,是一种固定下来的单一的文化视角。它显示的是,一个人用这个固定的、单一的视角看自己、看他人、看世界。本来,他生活在一种跨文化的处境里,却固执地保留着一种单一的文化,长期拒绝文化参与,拒绝新的文化流入。比如,有一个人不停洗手、擦桌子、撕掉写的字,害怕留有证据,她还害怕被枣核卡死、害怕……每一种害怕,都是一个单一而封闭的文化。她把自己关在里面,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在那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经验,人类的文化经验被排斥在外。她发展的这种文化几乎是不跟人相通的,她只关注它,不去关注他人,不去参与其他人的文化。这种状态就是症状,也就是不成长的状态,甚至是一种逆成长的状态。

当我们的文化变得封闭时,我们就不成长了,甚至我们的行为是对自我成长的损害,是为逆成长。我在许多来访者身上,看到的是一种过于单一而封闭的文化。这种文化在我看来,就是鲁迅所说的“铁屋子”,即一个人为了防御,而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这时,他们需要领悟,不仅领悟,还要去行动,这行动就是去“跨”文化。当这种跨文化发生的时候,当他开始参与文化的时候,他就会慢慢走出症状,也就是那狭窄而封闭的文化经验。因此,我们的成长,是在跨文化的经验里发生的。

走出这一步很难。症状是“铁屋子”,我们的文化里有各样的“铁屋子”。人们在里面沉睡着,不愿被唤醒,你在那里呼喊,吵闹了他们的安睡,他们会觉得你烦,会用各样的防御塞住自己的耳朵,让自己睡下去。他们害怕醒来了无路可走,至少这是他们习惯的一条路。

在“铁屋子”外面,也有人来劝你,“不要敲了,不要喊了,他们是一些无望的人,任他们睡去吧”。甚至,还有许多人用药物来麻醉他们,让他们继续睡下去。

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先知,他们经历了更丰富、更高境界的跨文化,当他们回到原来的文化环境,带回新的文化,故乡的人却用旧的眼光看他,他们受到误解、抵抗、压制甚至扼杀。例如,耶稣回到故乡的时候,故乡人不大认识他了,说他这个人让人很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东西。耶稣只好离开故乡,感慨系之:大凡先知在本乡本土都是不被尊重的。

鲁迅“走异地,逃异路,寻找异样的人们”,这本身就是一种跨文化。当他带着新的文化回来,面对的是却是大众的“铁屋子”,或者“铁屋子”里的大众。鲁迅对文化的最深觉察与感慨是:英雄被谋杀。这是他的基本文学主题。这些英雄,是一些有新文化的人,面对的是旧文化的群体,而且这个群体十分强大,害怕改变,害怕新的东西,只要生存,不追问存在,只要活着,不在乎意义。他们视新文化为一种威胁,甚至会觉得,为了安全的缘故,他们会消除带来新文化的人。消除的方式就是,把带来新文化的人看做是“疯了。”因此,在《药》里,那群人说:“疯了。”这“疯了”的声音,跟各各他(耶稣被钉死之地)发生的一幕何其相似。

这就是英雄被谋害的人类主题,是一个文化意义上最基本的主题。人类永远都面临着一个“新文化”与“铁屋子”的问题。

直面的医治,核心也在这里,我们的选择是:在“铁屋子”前发出声音,敲击“铁屋子”,发出呐喊的声音。哪怕有一线微弱的希望,我们也这样做。

心理咨询:难道是把人变得坏一些

有两样东西最关注人的成长,一是教育,二是心理咨询。

本来教育做好了,就不需要心理咨询了,但在当今世界,心理咨询变得来越来越重要,那就说明,教育变得越来越不好了。在教育产生问题的地方,心理咨询就开始了它的工作。

教育在哪里产生了问题呢?在这里:当教育成了知识灌输和技能训练,不大去管心理成长和人格造就,就会产生许多的问题。这样说却是不大准确的。教育也不是不管,而是管得不恰当,管错了,管出了问题,使心理和人格造成了扭曲,形成了障碍。于是,心理咨询就有事可做了。

教育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很多,我这里谈一个悖论性的问题:教育的好处是让人变好,但教育的坏处也在这里——因为太要让人变好,反而出了问题。

我跟从事心理咨询的同事在一起讨论,我们得出这样一个观点,听起来相当惊世骇俗:教育与心理咨询的不同就在于,教育的目的是让人变好,心理咨询的目的是让人变坏。

听了这话,没有人敢来接受心理咨询了。心理咨询的目的是让人变坏?这太可怕了。简直是误人子弟,毒害青年。

但在判我自饮毒酒之前,容我慢慢道来。

我做心理咨询多年,接待来访者无数,也算阅人多矣,且是“深阅”和“精阅”。渐渐地,我就“阅”出一点门道来。我发现,前来寻求心理咨询的人,都是好人,且是太好的人。

如果说,心理咨询的目标是把他们变得“更好”,那似乎不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因为我简直可以说,我的每一位求助者都比我更好,他们好得如同天使,好得让我时时都感到羞愧,感到这个世界太对不起他们。

在羞愧的同时,我也大为惊讶:他们如此好,何以如此痛苦?

难道这“好”与这“痛苦”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确认:的确存在关联——因为太好,所以太痛苦。原来,他们的问题恰恰就在于他们太好了。

于是,我开始意识到,我做心理咨询,真正的任务是要把这些“好人”变得“坏”一点。但不是让他们的变成“坏人”,而是变成“真人”,帮助他们恢复被太多的“好”压抑了的“真”。

我这样描述我的工作:我的求助者是一群天使,在这个不那么干净的世界里活不下去,而我所要做的往往就是,在他们不知不觉之间,时不时在他们那太过洁白的生命上抹一些泥巴,让他们从天使变成人类,能够在这个不大干净的人世间活下去,活得不那么阳春白雪,活得不那么格格不入,活得不要有那么多的顾虑与防范,活得不那么痛苦。原因很简单:这个世界不是天堂。

我没有读过这本书,但颇能领悟书名的意味:《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我也没有过读这本书,却联想到它可能没有表达的另一层意思:《为什么好人总是受苦》。

我也没有读过这本书,但可以猜想到它要说的是什么:《总是不够好》。

这些年来我接待了许多求助者,在我眼里,他们已经够好了,但他们觉得自己不够好,永远都觉得自己不够好。他们认为,只要他们足够好,他们就不会活得这么苦。我明白了,他们所说的“好”,其实是完美。那意思自然是:如果变得完美了,一切问题都没有了。

很有意思的是,在《浮士德》里,当一个人说“这一切都太完美了”,他的死期也就快到了。那意思似乎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

但我的求助者们不知道,或者他们知道,但不愿意接受,他们就是要去求完美。也恰恰就是对完美的苛求,给他们造成了问题,带来了痛苦。原因很简单,人不可能完美,一个人苛求自己完美,等同于自我折磨。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定义“人”,我想这个词就是“不完美”。因此,西方有一句话说:犯错是人的本性(to err is human)。

在人类中,有这样一群人,就是要追求完美,不允许自己犯错,他们要让自己好到天上去。本是不完美的人,却要变得完美,用鲁迅的比喻来说,那就如同一个人提着头发想让自己脱离地面,受苦就是难免的。于是,当一个来访者说他不够好,我就仿佛看到,就在我眼前,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提,因为不能脱离地面,就那样痛苦着,痛苦不堪。

我关心的是,他们是如何变得这么好的,以及为什么他们这么好还觉得不够好,还要更好,一定要完美才觉得好?这时,我的目光就从心理咨询转向了教育,看到我们的教育对孩子成长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在面谈室里,我跟许多困惑不已的父母相遇,他们无法理解,他们的孩子这么好,听话、乖巧、懂事、成绩好……怎么会出现心理障碍呢?怎么会变得稀奇古怪、不可理喻,不管父母怎样苦口婆心,把道理说尽,都不管用,最后只好把他们送来接受心理咨询?

而且,这些父母以为,心理咨询不过是说道理,可能有更好的道理。恰恰相反,心理咨询是把许多人从“道理”中解救出来。

有一个大学生前来求助,他在医院被诊断为患有强迫症,主要表现为吞咽口水恐惧(此不赘述)。他长期痛苦不堪,最终从大学退学。在他的“症状”背后,我看到一个好孩子的成长经历:在所有人眼里,他几乎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好孩子,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的骄傲,谁会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成为这么“好”的孩子,当然是父母的“功劳”。

首先他成绩好。从小学开始,每到假期,父母把他就关在家里做作业。为了培养良好的学习习惯,只要他写错一个字,父母就罚他重写50遍。如果他考了100分,父母就有奖赏;如果成绩下降,就受惩罚。父母的训练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孩子回忆说:“我考试必须得第一名,如果是第二名,我就感到内疚。有一次我因和第一名相差0.5分而号啕大哭。”

其次他道德品质好。父母自幼要求他“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在外面走路,手不能摸栏杆;吃饭嘴里不能有声音;在家听家长话,在校听老师话,在外听长辈话,因为“大人的话都是对的,都是为了你好”。这样的教育效果是显著的:“不管我心里同意不同意,嘴里都说,阿姨说得对、伯伯说得对、爷爷说得对、老师说得对。”

强迫障碍源于被强迫的经验。试想,这个出现口水吞咽恐惧的大学生为了做“好孩子”曾经“吞咽”了多少自己不情愿的东西?这些吞咽下去的东西积累到一定程度,一定会以某种象征性的方式表现出来,而这个表现方式就是心理症状。它反映的是,一个人为了“好”而牺牲“真”,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看到,许多父母把自己的人生缺憾转移成对孩子的无限期待,要求孩子一切都好,巴不得孩子占尽天下之美。他们为孩子创造一个天堂般纯净的环境,限制孩子跟同伴交往,为的是不让孩子受到任何“污染”。他们习惯于对孩子说:“不要跟坏孩子玩,要跟成绩好的孩子在一起学习。”这既是对孩子的过度保护,又带有一种功利性的“阴谋”。如果孩子犯一点错误,他们就会指责,说极端的话,包括说孩子道德品质不好、没有良心等。结果是,他们的孩子只要好,不敢真,就成了从天堂来的人,不懂人情世故,不食人间烟火,用一双天使般的眼睛看世界,容不得生活中有一点不洁净。他们也不能接受自己,总觉得自己不够好,会为一个小错或一点不足而苛责自己。他们内心里有极大的不安全感,非常害怕生活中有各样的不确定因素,到处寻找确切的答案或绝对的标准,以求获得绝对的安全保障。

追根溯源,有两种相反的经验对他们的成长影响很深:因为“好”,他们得到周围人的赞赏,这赞赏给他们带来了一种置身于天堂般的感觉;如果难免有“不好”,他们又会受到父母的责罚,这责罚又让他们感到像被投进地狱一般难受。这些幼年经验,会在他们内心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如果我做得最好,就会得到所有人的赞赏;如果我出了差错,就会招致所有人的指责。他们生活在焦虑里,只要好,害怕真。

前面谈到“好”,这里来谈一谈“真”。

我有一个基本的观察:为了“好”而牺牲“真”,是许多人受苦的原因,而且,这好不是真好,这苦是白白受苦。可以说,心理问题的本质就是“失真”——只是求好,不敢真实。一个人内部的“好”越是坚韧,他就越会压抑自己的“真”。当“真”与“好”发生冲突,他为了维持“好”,会毫不吝惜地牺牲“真”。因此,我们看到许多人,他们对“好”敬若神明,对“真”忽略不顾。久而久之,他们变成了“好人”,却失掉了“真我”,自此不敢活得真实,在生活中顾虑重重,层层设防。

那么,心理咨询可以做什么?直面取向的心理学方法,重在求真。许多人因为过于“求好”而“失真”,现在他们可以通过“求真”而变得“真好”,而不是扛着一个“好人”的面具应付人生。这也正如罗杰斯所说,心理咨询的目标,是让当事人“从防御的面具后面走出来”“活出真实的自己”。直面的方法,是帮助来访者觉察到,他们过去一直“求好”,原来是出于恐惧,为了防御,局限了自己。现在,通过心理咨询,在一个充分被接纳的关系里,他们可以尝试变得勇敢一些、真实一些,敢于让自己“不好”,也能够接受自己“不好”。因为人本不完美。这样一来,那“好”就不再是折磨他们的东西了,反而成为他们活出“真我”的一部分。“真”里有好,也有不好;“好”而无真,不是真好;不是真好,即是不好。当一个人可以尽量去做得好,也可以接受自己做得不好,这时他就能够活得好了,他的生命就获得平衡,也变得和谐了。

在心理咨询经验里,我看到许多人成了“好”的牺牲品,它也给我们带来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反思:从家庭到学校,再到社会,“崇好”而“抑真”简直成了一种不自觉的、无所不在的集体无意识行为,形成道德主义、群体主义、家族主义的文化土壤,会抑制个体和民族的力量。好而不真,是假好。假好不能造就自己,也不能造就他人。我看到,人类生活中有各样的迫害行为,本质上是对真实的压制与打击。我的许多求助者(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从小经历许多压制与打击,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的“真我”被压抑在深处,不敢走出来。因为害怕,他们一心要在别人眼中看为好,而不敢表现自己的真。作为直面取向的心理咨询师,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真实,从而让求助者学习真实,敢于真实,变得真实。只有当他真实了,他才会真正释放自己的力量,才会真正感到快乐和充实。

我相信,真实就是力量。我期待,我们的教育、我们的文化,不只“崇好”,更去“扬真”,这样的话,我们的民众就会成为培养天才的土壤,我们的民族就会焕发更大的力量。在我看来,犹太人的文化是敢于“求真”的文化,而不是一味“求好”的文化,这也是我们文化的方向。

求真,不只是心理咨询的目标,也是教育的目标。在陶行知先生那里,我看到真正的教育与心理学携手并肩,朝着同一样目标行进:“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信然!

白房子

有一个朋友叫米白,写了一篇《泥巴的故事》,内容如下:

从前有一个白色的房子,很高很高,像一个塔楼。房子很美丽,包裹着白色的大理石,在阳光照射下,人们远远就能看到她反射出的光彩。每每经过时,大家都会说:“看,多漂亮,那里面的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漂亮的白房子里确实住着个小姑娘,小姑娘从小就生活在里面,高高地俯瞰着周围的一切。小姑娘没有离开过白房子,这里干净、舒适,到处都是她所喜欢的柔软的触感。白房子很好,但是白房子太小。日日年年,小姑娘看着下面人来人往、花开花谢、四季变迁,在自己的想象中编织着各种美好而精彩的故事。她觉得那才是真正幸福的生活,所以决定要离开白房子,到人群中去,到即将发生的美好故事中去。

她的离开受到了别人的阻拦,白房子,在别人眼中是天堂,她为何要离开?但她去意已决,毅然决然走出了白房子,置身于人群中、树木花草中,以一种新的角度审视着周围,不再是俯视,而是平视。在这个角度下,她看到了许多白房子里看不到的“景色”。然而,曾经貌似快乐的人们脸上居然没有笑容,他们皱着眉头,急匆匆赶路;曾经鲜艳的花朵,原来花瓣上全是灰尘,还一瓣瓣正在枯萎;更糟糕的是,曾经看着那么亲切的土地,在上面走时却沾了她一脚的泥。

女孩懵了,为什么是这样?在她编写的故事里可不是这样的。没办法,她鼓起勇气往前走,越走越远,甚至走到过去从白房子看不到的地方。一路上,总有泥巴溅到她的身上。多脏啊!她忍受不了,就停下来使劲擦身上的泥巴。可是泥巴太多了,走一路,擦一路,都顾不得去看周围的人和发生的事。这样太累了,她终于放弃了——任由泥巴溅满身。还好,天没有塌下来。慢慢的,她习惯了脏兮兮的自己。后来,她竟发现,脏兮兮的自己是另一番美丽。再后来,她发现泥巴也可以是一种化妆品,不是为了遮饰,而是为了真实。

满身泥巴的小姑娘渐渐长大,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不再是幻想一个个故事,而是亲身经历了一个个故事。这世界不是那么美好,却深深吸引着她,让她继续走下去。她决定不再回那个白房子了,虽然那里干净而美丽。她决定在这个世界上走下去,虽然这里有种种危险、种种不如意。对于这一切,她不仅可以忍受,甚至觉得甘之如饴。住在白房子里的人不理解她,但她自己觉得挺好。

有一天,她对自己说:“我很幸福。”

这篇文字,虽然通篇用象征修辞描写,但大家都能读得明白。

我是亲眼看到米白从自己的白房子里走出来,在生活中自由行走,虽然身上溅了泥巴,却终于坦然而美丽。

但还有许多人如同以前的米白,依然住在白房子里。她们美丽,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美丽;她们的美丽,是属于天堂的美丽。

也有一些人,她们从白房子里出来,在世界上走动,总是担惊受怕,只要身上溅到一点泥巴,就觉得不应该,就没完没了地擦呀擦。

什么时候,他们能像米白那样,在真实的生活中行走,身上沾泥却依然美丽呢?

我也想到,有许多父母,他们为孩子造了一个小白房子,只让孩子在白房子里生活,不敢让他们到世界上走动。他们对孩子说:“住在白房子里才安全。”又说:“爸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于是,他们的孩子在白房子里住得久了,就不大敢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有时候,他们从白房子里出来,到世界上走了一遭,溅了一些泥,就转身跑回去,躲在白房子里去了。

但在白房子里,他们并不真正快乐。

这白房子,其实在他们的内心;这白房子,囚禁着他们的自我。

也有觉醒的父母意识到,真正对孩子好是让孩子从白房子里走出来,到世界各个地方去行走,获得各样的经验。看到孩子身上溅了泥巴,他们也感到欣慰,因为那是生命呈现出来的自然美丽。

那些在父母过度保护下的孩子,便如同生活在天堂般的白房子里,过着太纯净、太单一的生活,缺乏跟世界打交道的经验,当他们从白房子里出来,就觉得这里脏、那里脏,无法落脚,结果只能退回到白房子里去。

十几年来,我接待了许多来访者,渐渐有一个发现:他们是在白房子里住得太久的孩子,因为生命太洁白,在世界上生活得不好。也正是因为他们太洁白了,我所做的心理咨询,从本质上来说,是在他们太洁白的生命上抹一些泥,让他们从雪白的小天使变成脏脏的小泥孩。

说到这里,我就想到中国有一位作家萧乾,他写过一首诗,其中有句为:“耶稣笑我一脸泥,我笑耶稣没枕席。”这是何其真实而亲切的生命状态呀!

因此,我时常对那些为孩子造白房子的父母说:白房子很美丽,却囚禁了孩子的心灵。

我向那些生活在白房子里的孩子呼喊:从白房子里走出来,走到世界中来,你会溅一身泥巴,却换来了成长。

有人听到这呼唤,就从白房子里走出来了。有一个小朋友叫小岩,写给我一封信。

王老师:

读了这篇小文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其实一直以来都是生活在那座白房子里的人。对我来说,那座白房子还不仅仅是父母的过度保护,还有我自己的自怜自爱。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走出那座白房子,即便是走出来了也是被迫的,还在想着回去。遇到事情,不去想办法解决,首先想到的就是逃避或者绕着走。也许,这正是一直以来我的问题所在:我不喜欢面对真实的世界,喜欢把一切想象成美好的样子;真实的世界不好,我就想着怎样再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一直以来,我似乎都是这样生活着,所以我的生活总是被动的,人际交往也是被动的,我常把由此引起的困难归咎于环境太不好。看来是我错了,我必须要面对一个脏兮兮的我,而不是使自己永远保持洁白。

我回信说:

写得多好呀,真是觉察之言。

觉察了,就可以到现实里走路了。现实里走路也不容易,但我们知道不容易,并且可以坚持。不然的话,我们就只在白房子里生活着,并不真正快乐。因为,现实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我们弄得心神不宁。

过去,我看到你“洁白”的样子,生怕身上溅泥,这是一种多么不自由、也不自在的状态呀。现在,我看到你在朝自由、自在之路上行进了。

在世界上行走,会有泥溅到身上,但不用害怕,至少当泥溅到身上,我们不感到意外了,不会在那里哭喊说:“为什么?为什么……”好像这个世界上绝不可以有泥一样。

这许多的“为什么”,是从那些在白房子里住得太久的人嘴里发出来的。他们拒不接受这个世界有泥巴。

你说得对,白房子成了我们内心里的一种防御,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如同扛着一个白房子,它把我们跟别人隔开了,跟世界隔开了。我们独自在那里行走,我们跟人拉开距离,因为害怕溅到泥巴。这样一来,我们就孤独了、就孤立了,总是一个人,内心里对关系的需求就得不到满足。

当我们逃避一个真实的世界,就只好去臆造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但问题是,我们必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生活。其实我们无法逃避,我们无处可逃。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混入其中,跟其他人一起在泥水里“混”,然后就越来越坦然了。这就如同庄子所比喻的那样,与其做一头猪被供于庙堂之上,不如做一头猪在泥水里打滚,自得其乐。

因此,接到你的来信,我真的很高兴。

那一刻,我长大了

烨是一个高中生。一年多以前,她来跟我谈话。当时她的状态是两极分化的,时而拼命学习,一分钟都容不得耽误;时而把自己累垮了,躺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做。

烨的状态反映的正是我们社会两极化的思维:考上大学,一切都好了;考不上大学,一切都完了。

我有时候想,在中国一个一个不同的时代,人们会追逐某一种完全相同的东西,似乎每个人都在用同一个头脑在思考问题。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发现是恐惧,是不安全感,是一种很严重的生存焦虑。

每个人都相信,很少有人去认真想:“这是不是真的?”

这可能是我们时代最大的谎言。

在烨的学校,学生没有权利悠闲,包括上厕所,如果走路慢一点,老师会喊:“什么时候了,你还迈个四方步走路?快步跑!”

一年前,烨讲到一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一天,烨读到一个报道,说一个女学生考到了北大。这个学生头脑没有任何杂念,只是一门心思读书,目的就是要考上北大。因此,她任何时候都在读书,上厕所坐在马桶上,手里都捧着一本书。读了这篇报道,烨找到了自己的榜样,她完全模仿那个女生。哪怕有一点点空闲没有学习,她都会责怪自己。结果,她把自己整垮了。

最初,烨跟我谈话,我发现她的思维是单一的,只盯着一个点,看不到其他,似乎她的整个生活就只有那一个“点”。

在情感上她很幼稚,看她说话的样子,你开始会以为她在模仿一个小孩子,在跟你开玩笑,听着听着你会发现,她不是像小孩,其实就是一个小孩子。在跟同学的关系里,她常常受伤。

但是,这些都不是我今天要写的,我之所以要写一篇文章,是因为我在烨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成长”。看到这个,我心里欢喜。

今天烨对我说了一些话,我大概记了一些。

烨对我说:“我长大了”。

我说:“怎么就长大了呢?”

她说:“看到高三毕业生踏出校门,那一刻我长大了。”

现在,烨成了一名高三的学生。

她说的话,总会触到最本质的地方,因此就很简洁。

我相信,是在那一刻,她长大了。

但发生长大的这一刻之前,已经有了许多的预备,在预备着这一刻发生。

我们谈话中,她讲到一个同学,她对那个同学的评价也是很简洁和触及本质的。她说那个同伴的心是飘的,因此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

她其实也是在说她自己,她以前正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她的心也是飘的,但现在,她的心回来了。

烨是一颗艺术的种子,但这颗种子在以前是随风而飘,一直不落在大地上,不落在土壤里。

她没有找到自己的土地,不确定自己的土地在哪里,因此也不确定落在哪里。她一直飘。

但现在,她落下来了,落到实处,沉潜下来,在那里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我知道,她会长得茁壮,长得蓬勃,成为自己。

她也知道自己的过去,并且反思做了对照,她很高兴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很高兴成了现在她自己的样式。

她说:“以前,我玩不起放不下;现在,我玩得起放得下。”

还有,以前,她是非此即彼的,只看到一点,就看不到更多;现在,她变得平衡了,看到了生活中多样的可能性。

以前,她不接受“不学习”的时刻;现在,她可以放松下来,可以让自己悠闲,并且享受这悠闲,在悠闲里有创造。

她对我说,以前,看到成绩最好的同学,她就想成为他们;现在,看到成绩最好的同学,她发现他们中间有人很呆,考上了大学,还是很呆。

她说:“这并不是说,我就要成绩不好。我的目标是:成绩好,但不要呆。”

要做到这一点,对她来说并不难。那就是,她现在可以全神贯注地学习,也可以让自己放松地玩耍。

她的妈妈见证了女儿的变化,但自己说不明白,于是问烨:“你的老师和同学能够看到你的变化吗?”

烨说:“她们看不出来,但我自己却知道。”

她妈妈问:“为什么呢?”

她说:“以前,我眼睛盯着黑板,但眼神是空洞的,我的心不在那里;现在,我的眼睛还是像过去一样盯着黑板,但我的眼神却是有光彩的,我的心在那里。”

她还说:“以前,我看着别人,让自己按别人的方式去做,为了成为别人,抹杀了自己;现在,我有自己的目标,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就可以成为自己。”

我听了就说:“是的。有目标的生活,也是有动力的生活。这动力不是来自于跟别人比较,而是来自于自己要去成为自己。”

在跟人交往方面,烨以前遭受过许多挫折。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她要跟所有的人好,要让所有的人都喜欢她。因此,只要有一点不好,她就会花许多的精力去弥补任何一个漏洞,结果顾此失彼,结果还是会招致别人的“误解”“不满”,以至于有一度她开始逃避与人交往,躲在家里不出门。

但现在,烨有了这样一个发现:有深度关系的朋友总是少数。因此,她不求跟每一个人好,但可以尽量友善对待每一个人。

现在,烨不像过去那样紧张兮兮地生活了,也不会看着别人怎样,自己就开始慌张起来。她让自己多有一些空间,有一些闲散的时光,可以长出创造性、自发性,长出艺术,长出主动精神……

她对妈妈说:“我也会有没多少动力的时段,但你不要来管我,我可以自己来管,这样我就可以有机会在那里扎根了。”

这次的谈话,大多是烨在讲,我在听。听的时候,我带着一种欣赏、惊讶、欣喜……

最后,我对烨说:“也许我可以把你经历的这些成长写出来,让人读到。”

她说:“好呀。”

我说:“那我们来给它起一个名字,就叫‘心回来了’;或者叫‘那一刻,我长大了’。”

她喜欢后面这个名字。

得耶抑或失耶

亦昊是一位高中生,每周或隔周,她从苏州来南京跟我谈话。这样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后,中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天,亦昊从南京回苏州,在南京火车站受骗了。

亦昊这样讲述:

那是一个中年女性,在南京车站遇到我,她说她的包丢了,跟我借点钱。我当时没听清她要多少钱,我听到的是7块钱,就给了她10块钱,说不用找了。

她说是17块钱。我就给了她20块钱,说,不用找了。

然后她又对我说,她想出去吃点饭,她的儿子也在附近,想给儿子也买点吃的。我就给了她100块钱。

她很高兴,就帮我拎着包,还向我要电话号码,说回家之后把钱寄还给我。

她把我送到站台上。我要上车的时候,她又对我说,她住旅馆也需要钱。我又给了她100块钱,这是我身上最后的100块钱。

她告诉我说,她是青岛的,要我以后到青岛去玩。说着,她还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一看电话号码前面的区号是010,我想,这不是北京的号码吗?但也没有多问,就上车走了。

回家后,我爸妈对我说:“你上当了,遇到了骗子。”

唉,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她是骗子,因为她着装打扮和谈吐,都不像骗子。

听亦昊讲完这件事,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说:“太好了!”

对我的这种反应,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幸灾乐祸呢——别人受骗了,你还高兴,说太好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亦昊也附和地笑了笑,却也有点莫名其妙,心里也许在说:“这王老师怎么回事呀?”

我慢慢来说。

亦昊生长在一个富有的家庭,父母是商人,经商几十年,吃了许多苦,挣了许多钱,也了解许多人性的阴影和社会的阴暗面。女儿出生后,他们视为心肝宝贝,对她宠爱有加,照顾得细致入微,喂饭都喂到10岁。亦昊从小到大,不管有什么要求,父母全都满足。只有一点,父母太忙,很少陪伴亦昊。父母担心亦昊在外面受苦,对她保护过度、限制太多,几乎不让她出门。因此,亦昊自幼很少跟同伴交往。她生活在父母精心构造的环境里,这环境像天堂一般光洁明亮,而亦昊的心也如天使一般纯洁。有时间的时候,母亲把亦昊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出门带着她,周围的人看到亦昊,无不夸她长得好看,聪明又可爱。这个时候,亦昊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亦昊上学了。在小学,她依然活在天堂般的感觉里,像一个小天使飞临人间。她是同学中最天真可爱的一个,同学羡慕,老师喜爱。到了初中,亦昊开始感到苦恼,她发现跟同学相处很难,听不大懂同学们说的话。这个时候,亦昊开始变得有点封闭自己。每天中午要在学校吃一顿午餐,她不敢去食堂,就一个人在外面转悠,饿着肚子。回到家里,也不敢告诉父母。到了高中,亦昊在同学面前展示她身上的好,想吸引他们,想成为被关注的中心。但是,她经常遇到挫折和刺激,又开始回避他们。亦昊常常发现她是孤独的。她觉得老师也不关注她,开始在课堂上故意跟老师对抗。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好陌生,学校的生活让她感到压抑,回到家里,她时时会发出尖叫声,把父母吓坏了。亦昊不想长大,想回到幼小时候的世界,但回不去,她就躲回到自己的内心里,不再跟人交往。

父母把亦昊送来南京,定期跟我谈话,这便是我开始时看到的亦昊:她不关心别人,也不关注别人;感受不到别人的需要,也不能体谅别人的感受。她只在意自己的欲求,满足不了就自哀自怜,见到父母便发脾气、尖叫。她不跟人说话,总是独来独往。跟她说话,她会绕开,一点都不直率。我与助手带她出去旅游,对她有了更近距离的观察。每次离开宾馆,亦昊会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包括一次性梳子、牙刷、牙膏、拖鞋、浴罩)全装进自己包里,连用过了的小香皂也不落下。跟人一起吃饭,亦昊从来都不会花钱,总是别人付账,包括她手里拿的一瓶矿泉水,也是别人买给她的。但她跟别人在一起,她去买一瓶水喝时,是不会想到给别人带一瓶的。从小到大,亦昊没有给父母买过一样东西,她只会要,不会给。这成了亦昊的生活风格。

在接受心理辅导很长时间以后,在亦昊身上竟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那天在火车上,就已经有人对她说,“你受骗了”。回到家里,父母也对她说,“你受骗了”。然后,亦昊来跟我谈话,我也知道她受骗了,但却为亦昊受骗而高兴。因为,从这件事我惊喜地看到:亦昊有了一双新的眼睛,能够看到别人,看到别人的需求,看到别人的处境,能够体谅并且用行动去回应别人的需要。她不再只是要,而且学会了给,她的生命里不知不觉长出了一种“给的能力”。我看到,在亦昊把钱给出去的时候——在这时,给谁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给本身——她把自己找回来了。

细想起来,这件事很有意味。在亦昊小的时候,父母给了她很多,但她却失掉了很多。因为失掉很多,亦昊从来不敢给别人一点点,只会从别人那里拿更多。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人,她的方式都是,只要能拿她就去拿,从来不给。也正因为如此,亦昊一直都在失掉,失掉更多。但在这一天,亦昊开始给,而在给的时候,她甚至给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在她的内心,爱回来了。她恢复了爱的意识,以及从爱的意识里长出来的爱的能力。因此,在失掉的时候,她在真正得到;在付出的时候,她在真正收获。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亦昊被骗我却欣喜了吧!亦昊的行为让我看到,她的心变得柔软了,她失掉了钱,但找回了自己。

现在,我跟亦昊的谈话在继续进行。接下来,我也会跟亦昊探讨,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怎样去爱,把爱放在哪里。

给的能力

我曾经讲过一个故事,有人很喜欢,有人听不懂。

一个小教派的教主有一天对他的信众说:“世界末日要来了。”

信众问:“啊?什么时候?”

他说:“这个星期三。”

信众听了教主的话,回去后就把财产送人了,只留几天的食物,等着星期三到来。

星期三到来了,却像往常任何一天一样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时信众开始紧张了:他们还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但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条件都没有了,包括他们的房子都已经送人,星期三之后,他们连住的地方也没了。

他们很生气,来找教主,抱怨道:“你辜负了我们对你的信任,你说星期三是世界末日,我们相信了;但世界末日并没有来,我们自己却无法活下去了。”

教主回答:“世界末日是我的星期三,不是你们的星期三。”

这其实是阿德勒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简单,意味却丰富,从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启示,就如同一个棱镜,每一面都反射不同的信息。

故事里有一个关键词:星期三。一个是教主本人的“星期三”,一个是信众的“星期三”。问题出在这里:教主的“星期三”只有个人的意义,跟公众的意义不能相通。

我由此想到心理症状,便是一个人陷入了“个人意义”,失掉了跟公共意义的联系。扩大了看,人类的各种极端行为,也源自只看到“个人意义”,看不到公共意义。

反思我们现在的教育,让人对公共意义置之度外,一味追逐个人意义。这里,个人意义就变成了个人利益。钱理群批评北京大学成了培养“精致的自私主义”的地方,他的意思是说,当教育只是一种知识技能的训练,接受最好的教育,就成为了从世界上获得最多利益的最有效的途径。

这并不是教育的根本目的。

仿佛听说过这样一个事情:有一个中国高中生,学习成绩优异,申请哈佛大学。哈佛大学有意录取他,安排一场面试。

哈佛教授问:“你为什么选择哈佛大学?”

中国高中生回答:“因为哈佛大学是世界名校。如果我读了哈佛,毕业后就会有好的工作,就会有好的收入,就可以买大房子,就可以把我的父母接来跟我一起住,因为这些年来他们为了供我读书付出太多了……”

结果是,这位高中生被拒了。原因是:哈佛大学提供的教育不是为了满足个人欲望。

在我看来,教育有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培养一个人给的能力,从而让人从个人意义走向公共意义。

阿德勒讲的“星期三”的故事是想说明,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人只追求个人意义,就等于没有意义。甚至,对于那些只追求个人意义的人,地球都要对他们说:“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因此,我还是相信,一个人是否有意义,在于他对别人是否有意义。更具体一点,他活着,是让别人活得好,还是让别人活得不好甚至让别人活不成。我观察到,那些真正活出自己的人,是投身于他人的人。他们在对他人的服务中发现了自己的意义。

另外有一些人,他们在生活中只看到自己,看不到别人;只知道要,不知道给;只要满足自己的欲求,不在乎别人的需求。如果在某一点上没有得到满足,他们就愤怒、怨恨、抱怨、指责,或冷漠、躲避,对一切不闻不问,对他人不管不顾。世界正在发生什么灾难,人类陷入怎样的处境,周围的人在关心什么,亲人在为他们担心……他们毫不在意,他们躲在自己的“星期三”里,跟别人的“星期三”无法相通了。对于他们来说,真是“拔一毛而利于下,我不为也”。用阿德勒的话来说,这是他们的“生活风格”。

“生活风格”是阿德勒的重要概念,是指个体在生活环境中慢慢形成的应付困境的基本行为方式,它显示一个人看重什么、忽略什么、如何跟人交往、如何解决难题、追求怎样的意义等,而这一切,总会在他与别人的关系里呈现出来。

有人发展出了“病态的生活风格”,包括:①统治–支配型。这样的人倾向于支配和统治别人,而不能平等待人。②索取–依赖型。这样的人会竭力从别人那里索取他能索取的一切,但不付出。③回避型。这样的人总是试图通过回避关系、回避问题来避免失败,却不能直面生活。

阿德勒把“神经病患、精神病患、罪犯、酗酒者、问题少年、自杀者、堕落者、娼妓”称为失败者。他认为,那些失败者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在处理职业、友谊和性的问题时,都不相信这些问题可以用合作的方式加以解决。他们在生活中只追求个人的意义,“他们争取的目标是一种虚假的个人优越感,他们的成功也只对他们自身才有意义”。

也有人发展出一种“健康的生活风格”,即“社会利益型”。具有这种生活风格的人,能够正视人生的问题,并力图用对社会有益的方式来解决。他们跟人保持一种积极的、合作的关系,并随时愿意帮助别人,发展出一种“给多于取”的人生态度,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过“充实而有意义的生活”。

人生有各种各样的痛苦,但痛苦的性质有所不同:有的痛苦是有意义的,有的痛苦是没有意义的。

人生无法避免受苦,但人可以选择为意义受苦。有意义的痛苦,是为了有益于别人而受的苦;没有意义的痛苦,是为了满足个人欲求而受的苦。

心理症状也有不同类型,但大多是没有意义的痛苦,表现为:一个人过度关注自己的情绪,单一满足自己的欲求,对他人、对世界无所关注、无所关心,渐渐陷入自己的“星期三”,跟他人、跟世界失掉了联系。这不是一种有意识的自私主义,而是自我意识受遮蔽的表现。

心理治疗就是基于“给的能力”,帮助人发展出“给的能力”,修通个人的“星期三”与公众的“星期三”之间的阻碍,让一个人从自我走向他人,从对一己的关注走向对他人、对世界的关注。当一个人发展出给的能力,他不是没有了痛苦,而是他的痛苦的性质改变了——从没有意义,变成了有意义。

珂是一位大学生。在生活中一直有一种“飘”的感觉。

她的状态,时而好,时而不好。

好的时候,她热情、主动、投入,安心学习,乐于跟人交往,做义工,参加社团活动,发展兴趣爱好,说话幽默,还尝试恋爱……

不好的时候,她无心于学习,也不想做事,常常一个人待在一个角落,不想理别人,即使跟一群同学在一起,她也是静默的、漠然的,一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的神情。有时候她一个人走路,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遇到别人跟她打招呼,她总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仿佛她跟周围的人,跟这个世界隔着一层,就像在雾中一样。

这就是珂所说的“飘”的感觉。

每当状态不好的时候,珂就飘离了。

记得一次谈话中我发现,珂的内心有一个态度,这态度在很深地影响着她的情绪、思考、行为,导致了她的飘。

珂的态度是:必须状态好才行。

珂只求“状态好”,拒不接受“状态不好”,这反而让她常常感到“状态不好”。这就如同一个苛求完美的人,常常会盯着自身的任何一点不完美,为之烦恼,以致把许多的好放在一边不管,天天纠缠于某一点不好。同样,如果一个人只追求光亮,容不得阴影,他就会陷入更多的阴影之中。

珂太想要状态好,就越发害怕状态不好,就对状态不好更加敏感,就用大量的心力想去消除状态不好,因为状态不好是无法完全排除掉的,珂就陷入冲突与焦虑,进而放弃了,什么也不想做了,让自己飘啊飘。

珂的生活总在两极之间摇摆:如果状态好,就积极做事,认真做人;如果状态不好,就什么事也不愿做,什么人也不想理。这时的珂,仿佛是在跟生活赌气,仿佛对生活说:如果你不给好的状态,我就不好好生活。

珂的要求是不是合理的呢?不是。

要求任何时候状态都是好的,这不是这个世界的情况,而是天堂的情景。

要求自己任何时候都状态好,也不是人的情况,那是天使或神仙的状态。

珂,作为一个人(不是神)在这个世界(不是天堂)追求状态常好,拒不接受状态不佳,就把自己逼到了这样一个地步,那就如同提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脱离地面(鲁迅的比喻)。意思是说,珂在用一件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来折磨自己。

那么,什么是人与世界的真实情况呢?

简单来说便是:有状态好,有状态不好。

古人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描绘的便是这种真实的人生图景。对此,态度便是:此事古难全。意思是说,要求人和世界总是完美的状态,那是历来都不会有的事。

只有当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态度,他就可以在现有的条件下(不管状态好,还是状态不好)尽力而为。如果状态好,他就做得更好;如果状态不那么好,他也去做,能做多好就做多好,也接受做得不那么好的情况。

这样一来,一个人反而会越做越好了。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如珂,就是要求完美,坚持必须在“状态好”的条件下做事、生活。如果“状态不好”,就不去做事,也不好好生活,只坐在那里等状态好起来,但等来的常常是状态更不好了。

或许,每个人在内心里都有追求完美的倾向。但是,当一个人长大了,变得成熟了,他便有了这样一种新的态度:完美是不可能的,但人总可以尽力而为。我常做一个简单的比喻:天晴,我们上班;天阴,我们也上班;下雨,我们还上班。

还有一句话:不是状态好才去做,而是去做才会状态好。

那么,珂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不是。珂的情况有很深远的根源。

珂是在高中时期(高中之前,已经暗中酝酿和累积了)发展出这种追求“状态好”的极端倾向。

高中是一个竞争最激烈的时期,成绩成了学生唯一的追求。学生在比拼,老师在比拼,家长在比拼,学校在比拼,仿佛人生成败在此一举。珂极度紧张,为了产生最好的效果,她要求在最好的状态下学习,担心受到环境任何一个因素的干扰,生怕头脑里有任何一个念头让她分神。这时对珂来说,状态好,是唯一重要的;状态不好,是最可怕的灾难。问题是,珂越是强求状态好,越是害怕状态不好。慢慢发展成这样:状态好的时候,她拼命把一切都做好,状态不好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愿去做了,就飘离了。这是一种“既然不能完美,就干脆放弃”的心态。

教育的目的,本来是让生命成为自然绽放的花朵,而珂的心灵因为常常处于强迫之中,产生出来的是焦虑。

珂定期来跟我面谈。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关于珂的梦。梦里有这样一个片断:我看到珂向一片田野走去,但她看上去不是在行走,而是飘行,我感觉不到她的脚是跟地面有接触的,遇到小桥、大树、墙壁,她都穿过去了,向远处开阔而朦胧的地方走去……

我问珂:“你要到哪里去?”

珂回答:“我要去寻找历史的碎片。”

后来解梦,我便知道,珂的意思是说,她意识到她的问题来自过去。在她的生命中,有一些部分在成长过程中散落了,散落在各个地方。现在,她要去把它们寻找回来,把那些片断的经验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自我。

每个人的成长,都要整合他自己生命的碎片。当一个人有了完整的自我,他就成了一棵树,在任何一片生活的土地都可以扎根,不再从生活中飘离。

珂跟我的谈话持续两年,然后我放手了。因为放心,所以放手。过了一阵子,我接到珂的一封来信。

王老师:

这两年有您的帮助,我从迷宫走到了外面。过去在迷雾中,现在看得到路在哪里,并且有条路就在前面。我成了一个有路可走的人,感谢!

中秋来临,明月寄相思吧,虽然这个经常用在恋人身上,估计也不太恰当,还是感谢您!

这段时间我又结交了一位韩国的朋友,是个越看越可爱的小姑娘,我们彼此用蹩脚的英语互相交流着,也越来越顺了。第一次我带她去武汉大学,让晨做导游参观武汉大学校园,然后一起吃了个饭。今天我带她在我的学校逛了一圈,吃了顿饭,并且和我的几个同学一起打乒乓球。

还有上个星期,去听了唐骏的一场演讲,他说的一句话是:大学四年,你可以什么都不学,但是必须要改变你的性格。我想我就是完成了这样一个转变吧。还是谢谢您!

像幽灵般穿过了大树、小桥、墙壁……也要开始寻找历史的碎片了,那是什么,我现在还不清楚,只是开始在路上行走了。一步一步地……世界很大,我就一步一步走,谢谢生活中有过您!

学着成长的珂

雾来雾去

最近,跟一个在英国修读心理咨询的朋友谈话,她讲到自己在接受专业训练中的一个经历,听来颇有意思。

按专业训练的设置,她必须每周跟一位临床心理学教授做一次面谈,他们的关系是:她是病人,对方是治疗师。这不是角色扮演,而是真的,并且她要付对方治疗费用。

这种专业设置自然有其原因。例如,一个接受训练要成为治疗师的人,他本人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从而处理自身情绪的困扰和心理的问题,包括治疗生命里某些隐而未察的创伤。再有,接受心理治疗的经验,会让他在将来从事心理咨询的时候,更能体会求助者的角色与处境,更了解咨询中出现的种种情况,更能体谅一个人做出改变的艰难,等等。还有,心理咨询本身是一个对实践经验要求很高的专业,用这种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也为受训者提供了一个角色榜样。但这些不是我真正要说的,只是为了介绍一点背景,引出下面的话题。

我要说的是,她与那位临床心理学教授之间进行的一段对话,是一段从头到尾都用比喻进行的对话,是她的老师跟她一起创造出来的。

她说:“我感到我在雾里行走,看不清楚周围,心里就害怕。”

老师说:“当你在雾中行走的时候,你以为雾永远都不会消散。”

她说:“是的。”

老师说:“当雾散去的时候,你害怕雾会重新回来。”

她说:“是的。”

老师说:“雾散去,又回来了。雾回来,又散去了。在这雾来雾去的过程中,你在往前走路。”

她(想了想)说:“是的。”

老师说:“慢慢地,你发现,雾变得不那么浓了,没有雾的日子多一些了,但你时而还会担心,因为雾总会来。”

她说:“是的。”

老师说:“慢慢地,有雾来的时候,你开始告诉自己,雾会散去的。”

她说:“好的。”

老师说:“到了我这个年龄(75岁),你会喜欢有雾的日子,觉得有雾挺好,因为生活需要一种平衡。”

她说:“是吗?”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的生活时而有雾,在有雾的日子,她去看老师,对老师说:“雾又来了。”

老师对她说:“恭喜你呀。我们来庆贺一下!”

她有点惊讶:“为什么要庆贺?”

后来她自己想明白了一点,原来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庆贺生活的态度。生活是值得庆贺的,不管它有雾还是没有雾。

过去,有雾的时候,她不喜欢;没雾的时候,她担心。现在,虽然雾来雾去,她一样投身于生活,不再对自己说:“生活怎么是这样子的?我怎么是这样子的?”而开始对自己说:“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等待被开启的人

叶从小学画画,有天分。长大些了,他去接受绘画训练,发现老师教的跟自己的方式不一样,还受到批评。叶心里难过,回到家里,便要寻死。叶的妈妈害怕,打电话给我:“救救我儿子。”

我在电话里对叶说了三句话:

“死迟早会来,不必现在急着去做。”

“老师教的路子跟你的路子不一样,那就保留自己的,再学老师的,你就多了一个路子。”

“你能做好。”

这天,叶没有死,又去学画了。

叶的妈妈感谢我,以为我说了三句话,救了叶;而她急得哭,跪下来求,叶还是要去死。

我得解释一下这三句话:

第一句话,死迟早会来。这话是一个提醒,暗中促成叶的心理发生一种转化:从对死的追求(不大是真的)变成对死的担心(它来了,我怎么办)。这时他的行为也会发生转向:不是求死,而是求生。

第二句话,多一条路子。这是给叶指出一条现实中可行的路,让他从纠结状态里走出来。这条路,可谓超越。

第三句话,你能做好。这是在表达一种关系,其中有信任,有欣赏,有肯定,可以帮助叶确认自己。

叶并非真的要去死,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是真的。叶说要去死,半真半假,他自己并不真正知道;周围的人在怎样回应,却很重要。叶的妈妈担心这是真的,就去拼命阻拦,可能让叶自己也以为自己真的要去死;但如果对叶的话一点都不在意,漠然置之,叶可能继续纠结下去,最后以为只有死路一条。这也是危险的。

叶为什么说要死呢?这很大成分是赌气的话。他有一个潜意识,生活中有什么困难,让他烦,他便说“死”,以为可以吓住困难,但困难还在那里,叶还是烦。回到家里,他对妈妈说:“我去死……”却吓坏了妈妈,叶从中得到了一点满足。死,就如同小孩子的哭,有它的目的,就是要满足自己的需求,不管这需要是不是合理的。小时候,叶对妈妈说:“如果你说不,我就哭。”妈妈说:“好。”就满足了他。后来,他对妈妈说:“如果你不,我就死给你看。”这时,不管叶提出什么要求,妈妈都满足。现在,在生活中遇到了困难,他对困难说:“我死……”困难却不理睬。叶吓得住妈妈,但吓不住困难。

这时,叶还没有长大,没有找到成熟的方式。

后来我问叶:“画得不好,就要死吗?画不好,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件事;死,却把生活与生命的全部都搭上了。以生活中的一件事,要去毁掉生活的全部,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叶说:“不是。”

原来,死是情绪在说话。

我问叶:“那么,理性这时会怎样说话?”

叶说:“我继续去画。”

当情绪成了唯一的视角,我们的视野就会变得很狭窄,就会去做极端的事情。

我发现,在叶的内心有良知、良善、良能的声音,这声音有时被情绪遮蔽了。而我给他做辅导,便是通过关系的渠道,对叶说话,那声音被叶听到了、听懂了,就接通了,就发生了共鸣,叶便有了反应,开始了反思,接着有了改变。

谈话之后,我问叶:“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叶立即回答:“继续去画画。”这样说时,还为自己反应这么快而有点羞涩地笑了。我也笑了,转头对叶的妈妈说:“叶的好处在于,想通了就去做。”

我由此想到,人有外在的表现,有内在的声音,两者常常并不一致。好的辅导者、教育者、养育者最可贵的地方在于:不只看外在的表现,更去听内部的声音,并用话语去开启那内部的声音。

在我的眼里,叶是一个等待被开启的人。

你已经长大

珂曾遭遇很深的困难,我陪她走过一段艰辛的路。后来,这一切得到了报偿,现在,她成了让我感到欣慰、感到骄傲的人。

这天珂来了一封信,信本也简单,一般人读来会觉得普通,但我读此信却欣喜不已,忍不住摘要跟人分享一下,并附上我的感慨。

首先,珂在信中对我长年做辅导表达了一种很可贵的“同理”——这让我想到,当一个人学会了同理别人,她就长大了。珂说:

“我想到您许多年来一直做辅导,每天接触大量负面的东西,这多不容易呀。到底是什么吸引着您继续做下去呢?我猜也许是当来访者报喜时你收获到的喜悦与安慰,也许是您本身就有一颗乐于投身于他人、为他人做些事情的心。”

读了这段文字,我心里直说谢谢。这是同理的话语。我常对我的同事说,我们跟人说话,都要说关系的话语。关系的话语饱含同理。当一个人在遇到困难时,如果他从别人那里得到同理,他就会接纳自己,也会进而去理解和接纳别人。对来访者是这样,对咨询师也是这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即同理心。只是这里我需要解释一下:说到同理,人们以为同理只是说理解、安慰的话。但同理中也可以有面质,有规则。总结起来,就是科胡特所说的“不带诱惑的深情,不带敌意的坚决”。人有时需要软的食物,有时就要吃硬一些的食物。我曾对珂说:给你吃硬食时,不是因为我“太硬”,而是因为你需要。对此珂能理解。现在,珂也理解我的工作。

这封信里,珂还表达了一些她在生活中的深度的感受,我称为存在性的反思。

“王老师,今天晚上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我看到窗外的风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想到死亡时会闪过一丝恐惧,我知道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才会产生如此的不淡定。我还想到,从上个学期开始做家教,每天都有一些时间坐在公交车上,随着车来来回回,多了些流动的空间对我自己是很好的。这学期继续做下去,虽然这个冬天会到来,但少了些畏惧。除了畏惧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里,珂表达的其实是一种直面的态度,她不回避人生的根本问题,也不回避自己的恐惧,包括对死亡的恐惧,并且能够由死观生,想到人生的紧迫。珂不仅看到自己的恐惧,还拓展自己的生活空间,让自己体验流动的生活,且能越过恐惧,专注于做事。这时,我看到,珂的视野大大拓展了。

珂不仅做事,还在做事中随时有互动与反思——这时,我又看到,珂的眼光也不忽略生活中的具体之处。

“从家教教的这个孩子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的我写作时、需要动笔写东西时,不再像以前爸爸要求的那样必须坐正,本子必须摆正,头不许歪着……我开始像我的学生一样,以自然的方式去写。就这样,我开始渐渐学会展现自然的自己了。我们在互动时,也没太多刻意,我就按照自己觉得适宜的方式去做,和他建立联系,自认为两个人互动得不错。在教他的时候我会尽力去做的。”

珂的信中,还涉及关系与边界,表现出珂有了很好的角色意识,而且她的表达也真实自然,这就叫可爱——可爱而单纯,单纯而可爱。

“还有就是,我和G的关系没那么僵了,就是那个骑车去拉萨的男孩。我主动送他自己家的芒果,他也很开心地接受了,我又能自然地跟他说说话了。我很开心,想和他成为朋友,但同时我也提醒着自己他有女朋友,要注意方式。”

最近,我在思考“成熟”这个话题。在我的理解里,成熟就是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角色,知道在关系的边界,具有分开的能力。不成熟的人就像小孩子,看到老师批评别的孩子,他自己哭了,以为老师是在批评他,从此就害怕老师。这也如同妈妈骂哥哥,哥哥改正了、长大了,妹妹却吓坏了,从此只要做“好孩子”,不敢真实,也不能长大。这就是角色与边界方面存在的问题。看到别人好,不分青红皂白就跟人比,也是一种不成熟。现在我看到,珂成熟了。

珂继续说:

“还有那个男孩,叫S的,曾经也跟您提过,我们现在互动比较多,彼此之间还能开开玩笑。他今天过生日,我还送了他礼物。但和他会怎么发展,我自己没谱。”

读到这一段,我又看到珂身上发展出一种面对人生不确定性的勇气与真实。我暗呼,这好呀!过去,珂会要求生活必须有绝对保障,在看不到保障的时候,珂就待在一个地方不动。现在不同了,珂敢于在“没谱”的关系里行进。

我常说,生命需要全面蓬勃,而不是一枝独秀。心灵要有全方位的视野,而不是盯着一点,以点代面。读到下面这一段话,我便知道,珂在她的成长中实践着这样的理解。珂说:

“还想到的是,这几天在看一本求职方面的书,书上有个测试,让读者先写七个故事,按照自己想做的事情来写,模式是:在做事途中遇到的困难,如何采取的措施,产生了怎样的结果,对此做出评估。于是我开始写故事了,才写到第三个,我发现自己的故事里为自己做的事很多,几乎都是满足自己的愿望,也几乎全是自己去做然后自己实现。我问自己,怎么就没有什么为父母做事的记忆?怎么感觉为心爱的男孩做的事都比为父母做的事多?这真是太奇怪了。还发现与人互动的故事实在太少,绞尽脑汁才想到那么一个。我想未来多为父母做些事吧,不只是做事,而是关心,也能像H带给大家的喜报一样让爸爸妈妈为我放心、开心。他们做了太多,而我回报的太少。”

我读了这段话,感慨又来了:这是一段多么好的反思文字!通过一个从书上读到的方式,珂在反思自己的各个方面,变得通情达理。想到以前的珂,行为举止如同外星人,这是何等的变化呀!

很重要的是,珂的内心怀揣着一个梦想,并且知道为梦想垒建基础。她说:

“王老师,这学期我就要开始找工作了,但对于那个我跟你说起过的梦却一直惦记着,就是我想成为一个临床心理学家的梦。以前以为这个梦可以一下子就实现,但现在我知道,我需要去积累经验,打下基础,一步一步实现它。因此,我要好好干!”

过去我常对珂说一个人要扎根,这岂不就是扎根吗?我常对珂说,一个人需要有动力,这岂不是真正的动力吗?扎了根,有了动力,一个人就会走向蓬勃,哪里还会“生病”呢?在生命蓬勃的地方,病就无影无踪了。

因为有了这样真实而扎实的生活经验,珂对自己就不那么担心了。以前,她的心态反差很大,冬天来了,她整个人好像要冬眠了,情绪状态很低,夏天来了,她又骄阳似火,便会不适当地亢奋起来。但现在,她有了自我,就变得稳定了,也不再担心自己会随季节而变化了(这很有意思)。她说:

“还有就是,经历了去年冬天的低沉,今年夏天我像是打了鸡血般,连W和我过去的朋友都惊叹我和过去的反差,说我变开朗了,话多了。我一直想跟您说的是,去年您对我的状态的分析,那些话仿佛在告诉我做的那些事情是因为什么,让我知道自己的一个出发点,知道了原来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就像是给了我一个出发点,于是经历了当时的支离破碎,自然的整合后我又可以出发了。”

现在,珂真的了解了自己,并且开始走上自我整合的路,走向生命的完整。为此我感慨不已。

信继续写下来,表达的是一个人的成长的意愿和热情,也是我常常说的“投身他人,成就自己”的意思。呜呼(找不到一个适当的感叹词),一个人明白了,她就真的明白了。珂在深处明白了,她就全面明白了。她说:

“王老师,渐渐地,我体会到为别人考虑,而不仅仅围绕着自己,我开始为别人做事,而不再盯着成绩不放,心一下子开阔了很多,世界也为我打开。新的朋友、新的经验都来了。只希望一点一点让自己变得强大,能开始经历些我能抵挡甚至一时抵挡不住的风雨,受伤然后成长。我想要长大!”

读到这里,我的心简直要对珂呼喊:“你正在长大,你已经长大!”

信的最后,珂说:

“谢谢你,王老师,好好照顾自己!”

我心里说,“珂,谢谢你写这封信,这怎能不让我感动呢!” v+SMy4vi/WpaOEu3/rSMV4tqfVdnyQJnWWb8tzCvJ6LGe/YJ3O6cOxF/ZqcamTW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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