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馋劲正足,刚满上了一杯,就迫不及待地一口喝干,咂咂嘴,豪气道:“这酒就是不一样!喝一口,那是神清气爽,啥老毛病都没了。”
戈渊只浅尝了一口,就没再动了。
张元有个坏毛病,就是喝了酒话就多起来了,逮谁跟谁扯,他那些个从小到大的破事,每次都要仔细捋一遍,整个军营的人都知道他那点事,耳朵都听出了茧子。
“……我从小就胃口特好,一顿饭吃十碗,十、十碗,我被主子赶了出去,也没人敢收留我,雇我的人开不起饭钱,渐渐地也就不敢来找我,我、我遇到王爷之前,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一坛子酒很快就见了底,戈渊又将另一坛子酒抠开,递过去,张元接过仰头一喝,小半坛子又进了他的肚子,他面色潮红,有些醉了,看起来心情却是不错的,兴许是因为一直不太待见他喝酒的戈渊,一直都陪着他喝,还一边唠磕的缘故吧。
“……那把大刀,除了我没人扛得起。”他边说,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王爷专程为我造的!王爷他看得起我,他不嫌弃我是个粗人,我这条命都是他给的……嘿嘿……”
你当他是看得起你,他却当你利用价值已尽。戈渊胸口有些闷,端起酒碗又灌了一口,辛辣的酒充斥着她的鼻腔,呛得她几乎想哭。
“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的时候,呵呵,就跟看到神仙一样。神仙你知道吗?那、那就是,就是戏曲里才有的人物,他身上穿的白袍子,漂、漂亮极了,我一直想摸一下,又怕脏了它……”他憨厚地笑着,摇了摇头,“不敢,我怕王爷厌恶我了,就不对我好了,不敢、不敢……”
戈渊趴在桌子上,不愿再抬头看张元憨厚的脸。可是你知道吗,就是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对我说:“为了让我安心,你就在今夜杀了张元吧。”
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那样温柔的,说出这样残忍的话,让一个衷心了他五年的人,就这样去死……没有利用价值了吗?就像她一样了吗?连欺骗的话都舍不得说了吗?
“将军。”张元见她碗里的酒没了,又给她满上,“我、我知道,只有将军,才配得上王爷,这么多年……我、我敬你一杯。”
戈渊撑着头,抓起碗和他胡乱碰了一下,又灌了自己一口辛辣的酒,难受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让她几乎撑不下去了。掩藏在面具下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王爷没有将军,是、是走不到这一步的,敬一杯。我是个粗人,能为王爷做的事还太少了,王爷就交给将军了,将、将军可要好生护着了。”他似乎是想站起来,又没站稳,摔在了地上,“我好像醉了,是不能再喝了。”
戈渊弯腰,将他庞大的身躯扶起来,拖到床上。
“我不能送将军了,路、路上慢着点。”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呢喃道:“万一伤着了,王爷肯定又要骂我了……”
戈渊并没有离开,站在床头看着他憨厚的脸,心里一顿一顿地痛,她不止一次的想:他若是知道了王爷想要他的命,仅仅是为了一个可笑的理由,会如何?
可是她没有,她甚至是没有勇气让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弯月刀缓缓抽出,泛着冰冷无情的光芒。她用它杀过无数的敌人,染上了无数的鲜血,杀自己的伙伴,却是第一次。
第一次……杀一个憨厚忠良之人,杀一个同生共死之人,杀一个安心用背对着自己的人,杀一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手起刀落,弯月刀插进了张元暴露出来的脖子之上,整个过程她几乎没有眨一下眼睛,鲜血喷涌着洒在她冰冷的面具之上,一滴滴地往下滴,映着她空洞的眼睛,她的手指好像颤抖了一下。
“嗯……”张元闷哼了一声,从醉酒中清醒了过来,突兀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戈渊,眼睛里满是震惊,“为、为什么……”
他一手捂住喷血的脖子,用沾满鲜血的手伸向戈渊,想要抓住她的衣袖,庞大的身体一下子滚到了地上,就躺在戈渊脚边,鲜血流了一地,浸泡了戈渊的衣袍。
戈渊没有动,像木偶一样看着他死死抱住自己的脚,用一种几近病态的执拗,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愤恨地道:“为什么,为什么……王、王爷他……”
戈渊微微弯下僵硬的腰,握住了他扣住她腿的手,无声地张了张唇:一路走好。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一双充血的眼睛愤怒地质问着戈渊,“为什么……我、我忠心耿耿……忠心耿……耿……”他倒在她的腿上,再也没有动一下,突兀的眼睛一直看着戈渊,愤恨的神情,充血的颜色,目眦尽裂,透着他的不甘心,仿佛死不瞑目。
戈渊僵硬了很久,才伸手去抹下他的眼睑,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把眼睛闭上。
门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天际也渐渐亮了起来,头顶一片灰蒙蒙的,这样的季节下小雨更是冷得寒骨。
拖着张元的大刀,寻了一块好地,戈渊就开始埋头苦干。雨越下越大,几次三番将她挖的坑又冲垮了,她又挖,重复的动作,仿佛不会累一样,一直到将张元埋起来为止。大刀随他入土,戈渊用手把他的尸体埋起来,泥土越盖越厚,已经看不到张元一丝身体了,可是戈渊却总觉得还能看到他突兀的双眼,正死死盯着自己,充血一般的眼珠子,愤恨的。
大雨淋湿了她的衣服,显出她消瘦的只剩下骨头的身体,单薄地立在风中,任由风雨欺凌。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冷得浑身都在颤抖,她跪在泥土之间,用那双已经血肉模糊的手,僵硬地埋着。
那肮脏的泥土之下,埋着她亲手杀死的人,她所犯下的罪孽比她身上的沾染的泥土,更脏,更难堪……
她不禁有些恍惚,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了呢?一世英明,这般惨淡收场,埋葬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任由风雨欺凌。
屋子里的门打碎,就做了墓碑,孤零零地立在坟头,张元屋子里没有笔墨,戈渊就用刀刻上了“张元之墓”这四个字,其他的,却是一个字也不愿再写了,也不知道该写怎样的字,才能代表他的一生,他毕竟三十岁不到,又怎么能算作一生……
磕上三个响头,戈渊起身,因为累到了极致,又受了凉气,膝盖疼得钻心,她以为那条腿已经断了,几乎听到了骨头裂开的声音,可是终归腿还在,路就还要走。
她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孤零零的坟头,墓碑上惨不忍睹四个字,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正刻在上头,血淋淋,无声地嘲讽着……
张元,你死了还有我为你立碑,我死了之后,又有谁还会记得我呢?忠心耿耿,好一个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般凄凄惨惨的下场。
转身离去,步履维艰。雨冲刷了她身上的血腥,却冲刷不掉她身上所犯下的罪孽。
果然,有些人从一生下来就是带罪的。
雨一直下,肆意地冲刷着所有一切,妄图洗清所有的肮脏,却反而被染上了污浊。
破旧的老庙,昏暗的火光,寒风猎猎,辛子穆靠着佛像,百无聊赖地看着脚边的人,忍不住轻轻踢了她一下,“喂喂,从我捡到你开始,你就一直是这个表情了。”
戈渊始终没有反应,无动于衷,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时不时地拨弄着火堆。火星子飞起来,有时在空中灭了,有时扑到了戈渊手上,她始终出神地看着,没有一丝动作。
“上一次月圆之夜,你经脉寸断,被我捡回破庙里,救了你一命。这一次也是月圆之夜,虽说没上次惨烈,但是你一动不动的倒在泥浆里,不冻死都得被淹死,这般算起来,我又救了你一次了。”辛子穆抖了抖二郎腿,余光瞥见那人依旧无动于衷,心里升起了一股挫败感,“我说,你……”
戈渊动了一下,挪了个位置,正好背对着辛子穆。
这般明显的疏离,让辛子穆着实有些郁闷,好歹也算是救过她几次性命,这般冷淡,让他实在无能为力。挫败地摇了摇头,又瞥见她身上的衣袍,快被火烧到了,连忙道:“唉唉,小哑儿,你往后退一点,快烧到我衣服了。”
戈渊这次倒是听话了,往后边退了退,还拍了拍身上披的粗布衣衫,明明知道这衣服不值什么钱,却还是担心烧坏了。
辛子穆起身,坐到了她旁边,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摸到她里边的衣服还是湿的,不禁皱眉:“不行,你必须把衣服脱下来烤一下。”
脱下来……戈渊抬头看他,横眉冷对。
“你把湿衣服脱下来,披着我的外套,放心,我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就你那木板一样的身材……”
戈渊忍不住抬手,一拳砸在了那张美得人神共愤的脸上。
“啊!”辛子穆吃痛,捂住自己的鼻子,“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脸有多难得?你居然……下这么重的手,疼死我了,我的鼻子……”
一个大男人,为一点小伤疼得哭爹喊娘,戈渊对此是着实不齿的,只是看着昏暗的火光扫过他俊逸的脸庞,有些恍惚。为什么在自己最难过也是最难堪的时候,会鬼使神差的来到这个破庙?被他抱起来的那一刻,她竟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