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绣身上的温婉气质,是她与生俱来的,而她掩藏在温婉之下的锋芒,谁也看不到。或许左太傅说得对,长公主是个聪明人,她总是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无一例外。然而想要让这样聪明的长公主陪自己赌一把,实在太难。
轩辕拓回过神来,面前的人已经直起身子了,一双温和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说不出来是亲近还是疏离,让人挑不出一点儿的毛病。这一看,又是一阵愣神。
“皇上?”
柔而低的声音拉回了轩辕拓的思绪,他揉了揉太阳穴,努力把自己的精力集中起来,勉强一笑,“许久不见长公主了,今日有时间正好过来瞧瞧。”
轩辕绣只是微微低着头,低眉顺眼的模样,“皇上日理万机,大可不必惦记着我这可有可无的人。”
“长公主不必妄自菲薄。”轩辕拓顿了一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实不相瞒,朕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身后的人一下子就沉默了,微微凝滞的空气让他忍不住回头,正好瞧见她嘴边的笑意淡了,这一幕像一枚钉子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不上不下,磨人得很,就连晨曦之光也变得刺眼了起来。
“皇上……此话从何说起?”
轩辕拓的目光幽深一片,轻轻吐露:“父皇暴毙,昱王叛变,丞相作壁上观,朕这皇位已经是岌岌可危,长公主可愿做这雪中送炭之人?”
轩辕绣拢了一下耳边的发,自嘲地一笑:“我一个被削了番号的公主能做些什么。”
即使她掩饰得再好,轩辕拓还是察觉到了她对先皇的一丝怨恨之意,顿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僵在了当场。
“皇上英明决断,定能斩首贼人、稳固江山。”她恭恭敬敬地俯身,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我本妇人,只求安分守己。”
轩辕拓眼眶有些干涩,他伸手去将她扶起来,轻声道:“这些年……长公主受苦了,若朕真能坐稳这皇位,必许你半世荣华。”
轩辕绣“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跪得毫不犹豫,“贱民何德何能受此厚爱?”
轩辕拓将她扶起,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是贱民,你是朕的皇姐,是这轩辕的长公主。”
轩辕绣竟是沉默了。
离开府邸之后,轩辕拓有些乏了,他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就睡了过去,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躺在摇篮里,母后温柔的眼睛看着他,像星星一样漂亮,轻轻地摇晃着摇篮……
突然母后的神情变了,变得狰狞可怖,她用刀划破了自己的脸,撕心裂肺地吼道:“为什么不爱我了?是因为我不漂亮了吗?”
伤痕不停地流血,仿佛永远没有止尽一样流淌着,在脚下汇成了一条血河,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母后不见了,血泊里躺着一个人,脸上戴着黑色的面具。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她抱起来,揭开面具之后一条血淋淋的疤痕就横在她的脸上,她猛然睁开眼睛,像地狱里索命的修罗一样,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不!你不是戈渊!
他害怕地后退,突然身子一空,他坠入了没有尽头的深渊之中……
“啊!”轩辕拓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他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子,慌忙一倒,里边的药丸洒落了一地,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脚边,像鬼魂一样纠缠不清。
轩辕拓像傻了一样看着,突然就瘫软在了马车里,发出了低低的自嘲声,夹杂着一些撕裂般的嘶哑,“……我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却吝啬得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马车“咯吱咯吱”,终于停下了。
轩辕拓掀开车帘,大步跨出去,所有的伤痛都掩藏在自己的冷漠之下,他是个君王,所以必须要撑起这偌大的江山,无论那压在肩膀上的重担是否会压碎他的骨头,他都必须学会忍耐。他甚至已经有了预感,他很快便会像父皇一样,长眠不起。
这时候万和宫里的宁德,已是急得火烧眉毛,眼看着早朝时间降至,皇上却迟迟不见人影,这让他如何向满朝文物百官交代啊?
正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响起了疲惫不堪的声音:“小宁子,替朕更衣。”
宁德顿时转身,看到轩辕拓的瞬间,整颗心终于归到了原位。
入寝宫换上龙袍,戴上配饰,轩辕拓甚至是来不及停留一下,就匆匆随着宁德去早朝。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得人头晕眼花,轩辕拓整个脑袋似乎都要炸开了,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之上,只觉得满心苍凉。
丞相上前,说了什么,又退下了,他似乎看了轩辕拓一眼,又似乎没有,一闪而过的锐利仿佛在告诉他:你已经被我看穿了。
轩辕拓觉得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看着左太傅应该站着的地方空空如也,深深的无力感瞬间将他包围。
大将军董卓然依旧莽夫一枚,有什么不称心的,说话便犯冲,对于轩辕拓提拔纪行风之举,他甚至在朝堂之上脱口而出:“那皇上的意思是,不再需要末将为朝廷效命了?”
轩辕拓的头隐隐作痛,他强撑着道:“大将军此言差矣,朕只是让纪行风掌握边关兵权,以便日后抵抗外来之兵,何来提拔之说?何况大将军劳苦功高,朕让大将军休息一段时日,又何错之有?”
董卓然一声冷哼一声,“皇上莫要将臣当小儿糊弄!说什么休息一段时日,不过是想借机架空我,好让纪行风为你卖命!我董卓然为先皇打拼这半壁江山,驰骋沙场几十年,岂容他人鼾睡?”
“砰”,轩辕拓猛然一拍案几,面若冰霜,目含杀意,“董卓然,你还敢再放肆一点吗?”
左然不在,丞相舒卿又不闻不问,底下的小官连头都不敢抬,谁能压住董卓然之势?他愤然道:“皇上莫要忠奸不分,错把忠臣当奸臣!我为这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皇上又凭什么这样对我!”
轩辕拓猛然站起来,讥讽道:“大将军此言差矣,若不是戈渊拼死抵御淆军,你以为你的大将军之位能安然至今?”
一提起戈渊,董卓然便更加气愤,破口道:“皇上岂能拿女流之辈与我相比?”
轩辕拓震怒,直直地看着底下的董卓然,眼底满是腥风血雨,一字一句地道:“大将军董卓然蔑视皇威,暂免官职,禁于府邸,反思其过。”
文武百官震惊。
“退朝。”轩辕拓拂袖而去。
宁德深深地感觉到了朝政的瞬息万变,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赶紧跟上前头的皇上,望着他愤然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似乎只要是牵扯到那个人的事,皇上就变得特别没有理智了。
董卓然的事情很是棘手,刚下早朝,门外边就候着一众官员,纷纷要求他以大局为重、收回成命。轩辕拓没有接见任何人,但是始终不发话也不是个办法,一时间焦头烂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最着急的人,莫过于宁德了。他时不时地看着发呆的皇上,几番欲言又止,还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宫外边吵吵嚷嚷的声音,尚能传入轩辕拓耳朵里,他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某一处,什么情绪也没有。对于他这般反常的举动,宁德已经习惯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一个四面楚歌的皇帝,他会觉得心痛。
“小宁子。”轩辕拓突然开口了,缓缓将失神的双目移到他的脸上,“你说,一个人为国浴血奋战、保家卫国这么多年,却得不到她应有的回报,反而还要受那些无耻之人的诟骂和侮辱,她该不该反?”
宁德隐隐猜到他口中说的人是谁,却也只能装聋作哑道:“奴才愚钝,实在不敢妄加揣测。”
“呵呵……”轩辕拓轻笑了几声,看着窗外,“这宫里全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似乎只有我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凭什么不可以那样做’……”
宁德胸口猛然一阵窒息,望向轩辕拓。
“以前是太子的时候,肆意妄为惯了,便是天塌下来了也觉得有人给我顶着,而如今当了皇帝,却什么都不能随心所欲,甚至连上前扇那无耻之人一个耳光的勇气都没有,便是随心惩罚了那人,最终也不得不顺着台阶下了。”轩辕拓幽幽地说着,然后缓缓走到了宫殿门口,拉开了宫殿的大门。
门外文武百官跪成一片,恳请他收回成命,轩辕拓像主宰这世间生杀大权的神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的众人,许久才冷然道:“众位爱卿请起吧,大将军虽然蔑视皇威,却也是关心则乱,朕又如何能忠奸不分?朕宣布即刻恢复大将军之职,撤离禁足之处分……”
不知道为什么,宁德看到这样的皇帝突然很想哭,就像当初挨打了却只能和血吞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