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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女人(2)

我母亲抓住我的手跟我说: “弗朗西斯,对不起,都因为我,你今晚不得休息。” 如果你有过心痛的感觉,你就会明白母亲说这番话时我的心里暗自有多痛。我把药给她,然后在她身边陪着,直到她的疼痛减轻。钱斯姨妈回到她自己的床上休息后,就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了。我注意到她的书写文具箱已从原来的位置移到床上,放在她身边。她看到我盯着文具箱看,就说: “弗朗西斯,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吗?” 我已经把自己做过的梦忘得干干净净,所以她说这番话时我根本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有那么一会儿我心里很自责,害怕什么事情让她起疑心了。我背过脸去,说: “没有,母亲,我没事。” 她示意我俯下身子亲吻她。 “亲爱的,上帝保佑你!” 她说, “祝你生日快乐。” 她拍了拍我的手,合上疲惫的双眼,慢慢地,她安然入睡。

我又偷偷地下楼去。我觉得母亲的关心让我稍稍清醒了一些。不管怎样,当我把手放在关闭的厨房门上时,真的停了一下,心想: “要是我离开这座房子,离开村庄,再也不见她,再也不跟她说话,会怎样?”

如果能自己拿主意的话,我真的会以这种方式逃离诱惑吗?谁能说得准呢?可事实上轮不到我来作决定。在我迟疑不决的时候,她听见我来了,就打开厨房门,我们四目相对,结果就不必说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俩在一起,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打扰。她有的是时间向我袒露她靡费的生活;有的是时间让她拥有我,想把我怎样就怎样。我也没必要在这儿细说她的不幸;无非是大家都能想到的那些,没有谁会感兴趣。

她叫艾丽西亚·沃洛克 [4] 。她生来本是个淑女,也被当成淑女养大。后来,她失去了她的一切:她的地位,她的品格,她的朋友。美德一看到她就发抖;邪恶从此一直追随着她。她的经历令人震惊,却也并不罕见,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一切对我而言无所谓。我已经说过——我再说一遍——我是个中了邪的人。跟她在一起真的有那么美好吗?想想当时的我是什么身份就会明白了。在我的生活圈子里那些朴实的女人中,我哪里能找到像她这样的人?她们哪个走路像她一样?哪个眼神像她一样?她们亲吻我时,哪个的唇会像她的那样回味无穷?她们哪个有她那样白皙的肌肤,轻盈的笑声,纤巧的手足,温柔的抚摸?她永远都那么洁净,肌肤散发着幽香。她拥抱我时,双臂就像天使的翅膀;她的微笑柔柔地罩住我,就像天堂里太阳的光芒。你们嘲笑我也好,为我哭泣也罢,都随你们。我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我是在努力解释事情的缘由。你们都是名门之后,让我心驰神往的事,对你们而言不过是日常小事而已。她是否堕落,是天使抑或恶魔,都没关系,重点是她是一个淑女,而我是个马夫。

在家人都起来之前,我就带她走了,乘坐专门拉工友的火车,去了我们这一带一个很大的工业城市。

在这里,我用我的积蓄帮助她:她可以穿体面的衣服,可以租房子住,周围人都不认识她,只要交了钱,他们就什么都不问。在这里,我可以找一个又一个的借口去看她,我们可以一起设计我们的未来。我不必说,你也能知道我发誓要娶她为妻。像我这样的男人总是和这样的女人结婚。

你想知道我当时是否快乐吗?我的确非常快乐,但美中不足的是,我在未来的妻子面前总是有点别扭。

我不是指我跟她在一起时很害羞,或是怀疑她,觉得她丢人。我所说的别扭,是因为我隐约觉得那天凌晨在医生家遇到她之前,我在哪儿见过她。一次又一次,我发现自己在怀疑,怀疑她的容貌让我想起另外一张脸,却又说不出来是谁的脸。这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令我极为恼火,那个烦心劲儿你们都想象不到。这种感觉往往在不可思议的时刻突然出现,尤其是夜里掌灯之后。你们都知道,绞尽脑汁地去回想一个忘了的名字,可就是想不起来,那会是个什么滋味。我就是这种感觉——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张遗忘的脸,就像你们想不起来遗忘的名字一样。

三周来,我们反复商量我该如何把这件事对家人全盘托出。艾丽西亚提议我把她说成我在伦敦那个善良的主人家受雇时认识的一个仆人。这样,我就不用担心母亲会太过惊讶,伤到身体。这三周来她的身体好多了。她第一次可以在晚茶时间坐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时,我鼓起勇气告诉她我要结婚了。可怜的母亲立刻搂住我的脖子,高兴得大哭起来。 “噢,弗朗西斯!” 她说, “我太高兴了,等我走了还有个人照顾你,关心你!” 至于我的姨妈,不用说你也猜得出她会做什么。唉,天啊!要是扑克牌真有预言的本领,那天晚上它们会给出何等可怕的警告呢!我们约定第二天把我未来的妻子带回家吃晚饭。

我承认,当我在预定时间把艾丽西亚领进我们的客厅时,心里特别自豪。在我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漂亮。我从未留意过其他女人的衣着,但我细细地打量着她,好像我自己也是个女人!她穿着一件黑色真丝礼服,领口、袖口样式简单,戴着一顶淡紫色的朴素软帽,帽子边上插了一朵白色的玫瑰。我母亲穿上最好的礼拜服,激动地站起身来欢迎她未来的儿媳。她向前走了几步,一边微笑一边流泪。她的目光落在艾丽西亚的脸上,突然,她呆住了。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里充满了恐惧,双手无力地垂到身体两侧。她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倒在身后姨妈的怀里。母亲没有昏厥——她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她的眼睛慢慢地从艾丽西亚身上移到我身上。 “弗朗西斯,” 她说, “这个女人的脸没有让你想起什么吗?”

我还未作答,她就指着壁炉边她的书写文具箱。 “拿来!” 她叫道, “拿来!”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艾丽西亚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看到她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这很自然!

“这是什么意思?” 她问我, “你母亲是不是想羞辱我?”

我说了几句让她安静的话;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当时我很困惑,也很震惊。还没说完,我就听见母亲走到了我的身后。

我姨妈已经把书写文具箱拿过来了。母亲把它打开,从里边拿出一张纸。她扶着墙一步一步走过来,手里拿着那张纸,离我们越来越近。她看看那张纸,又看看艾丽西亚的脸,再拉起艾丽西亚长长的、宽松的袖子,查看她的手和胳膊。我看到艾丽西亚眼中的愤怒突然转成了恐惧。她甩开母亲的手。 “疯子!” 她自言自语道, “弗朗西斯从未跟我讲过!” 说完她就跑了出去。

我紧跟在她后面要往外跑,母亲示意我站住。她把纸上写的字读给我听。她一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边指着打开的门。

“淡灰色眼睛,左眼睑低垂。亚麻色的头发,有一绺是金黄色。白皙的胳膊上长着绒毛。娇小的淑女的手,指甲周围泛着红晕。梦中女人,弗朗西斯!梦中女人!”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什么东西挡住了客厅的窗子。我用眼角余光一扫,是艾丽西亚·沃洛克回来了!她正透过百叶窗的下部向屋里窥视。那是一张可怕的脸,这张脸曾在那个孤零零的客栈的卧室里看过我。百叶窗上放着她那可爱、娇小的手,这只手曾经拿着杀人的刀。我们在村里见面之前,我就看到过她。梦中女人!梦中女人!

十一

我想任何人都不会赞同我接下来的做法。母亲认出她就是梦中女人的那天后不到三周,我就带着艾丽西亚·沃洛克去了教堂,跟她结了婚。我是中了邪了,我一次又一次地说过,我是中了邪了!

我结婚前的那段时间,我们的小家散了。母亲和姨妈吵个不停:相信梦境的母亲恳求我终止婚约;相信卦牌的姨妈极力催促我结婚。

意见分歧使她们争论不休,在争论的过程中,钱斯姨妈真的会拿预测我未来婚姻幸福的牌局说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迷信心理。她问我母亲: “哪个无视证据的粗人会愚蠢到这种程度:看了牌还要相信梦!” 这话自然已经超出了母亲的忍耐程度。两个人都开始说些难听的话;钱斯姨妈一气之下回苏格兰她朋友那里去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告诉我扑克牌对我的未来的预测,信上还有一个地址,可以用来邮寄汇票。 “那一天不会远了,” 她说, “那时候弗朗西斯可能会记得应该关照他的钱斯姨妈,她可是就靠三十英镑过着清贫的寡妇生活。”

我母亲不同意我们结婚,因此拒绝参加婚礼,之后也不去看艾丽西亚。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愤怒,只是因为她相信梦境,怕极了我妻子。这一切我都明白,我能体谅她的想法。我跟母亲没有吵过。现在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就是,虽然在婚姻的问题上我违背了我善良的母亲,但我始终爱她,尊敬她,直到她离世。

至于我的妻子,她并没有因为婆媳不和表现出任何难过。我们达成一致,从不讨论这个话题。我们在我前面说过的那个工业城市租了一处寓所,住了下来。我请求我善良的主人一次性多给我些钱,之后不必再给我年金。我们用这笔钱住进一所装修气派的好房子。有一段时间,一切都非常顺利。那个时候的我可以说是幸福的。

我的不幸始于我母亲的病痛复发。我问医生母亲的状况时,他坦白地说这一次母亲很危险。得知这个消息,我自然经常待在那座乡村小屋。我不在的时候,也就自然把照看房子的事交给了我妻子。渐渐地,我发现她对我的态度开始有所改变。我不在的时间里,她和一些放荡的坏人混熟了。一天,我从她的举止间注意到一些蛛丝马迹,怀疑她喝酒了。那一周还没过完,我的怀疑就被证实了:一开始她与醉汉为伴,后来她自己也变成了醉鬼。

我做了一个男人所能做的一切去拯救她。完全没用!我对她的爱从未得到任何回报:我没有任何影响力;我完全无能为力。母亲听说我最近遇到了麻烦,而且每况愈下,就决定试试她能从中起什么作用。尽管她还生着病,但有一天我却发现她穿戴好要出门。

“弗朗西斯,我没有多少时日了。” 她说, “要是我没有尽我所能让你幸福,我到死也不会安生。我想把我的恐惧、我的感觉抛开,跟你去见你妻子,我要尽我所能拯救她。带我去你家,弗朗西斯。趁一切为时未晚,让我尽一切可能帮助我的儿子。”

我怎么能违背她呢?我们坐火车去了那个城市:只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下午一点,我们到了我家。这正是我们吃饭的时间,艾丽西亚正在厨房。我可以悄悄地把母亲领进客厅,再去告诉妻子准备接待客人。时间还早,她只喝了一点儿酒,而且幸运的是她身体里的恶魔那个时候还算比较温顺。

她跟着我来到客厅,婆媳见面的过程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只有一点不和谐之处:尽管母亲努力控制着自己,但跟我妻子说话时,还是不敢看她的脸。艾丽西亚开始布置餐桌了,我才松了口气。

她铺上桌布,拿来面包盘,在一条面包上切下几片,然后又回到厨房。我仍然紧张地注视着母亲,就在那一刻,我震惊地看到母亲的神情又变得像第一次看到艾丽西亚时那样骇人。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母亲就满腔恐惧地站起身来。

“送我回去!回家,回家,弗朗西斯!跟我走,再不要回来!”

我不敢问她缘由,只能示意她不要作声,然后迅速扶她走向门口。我们经过桌前,她停下来指着面包盘。

“你看到你妻子用什么切面包了吗?” 她问我。

“没有,母亲,我没注意。是什么?”

“你看!”

我看了一眼。一把新的折叠刀,鹿角柄,放在面包盘上。我伸出手去拿刀。就在那时,厨房里传来一阵声响,我母亲抓住我的胳膊。

“梦中的那把刀!弗朗西斯,我都要吓晕了,趁她还没回来,赶快带我离开这儿!”

我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甚至无法回应她。尽管我不迷信,但这把刀的出现还是让我吃惊。默默地,我扶着母亲出了门,送她回家。

我伸出手跟她道别。她极力阻止我。

“不要回去,弗朗西斯!别回去!”

“我必须回去取刀,母亲。我必须乘下趟火车回去。” 我决心已定——坐下趟火车回去。

十二

我妻子当然发现我们偷偷地离开了房间。她一直在喝酒,脾气特别暴躁。厨房里做好的午餐被她摔到壁炉下,桌布也从客厅餐桌上扯下来了。可刀呢?

我太傻了,居然问她刀在哪儿。她拒绝给我。接下来的争论让我发现了有关那把刀的可怕的故事。那把刀曾经杀过人,不过是很多年前,后来被非常巧妙地藏了起来,连警方都没办法把它找出来,作为呈堂证供。在一些见不得人的朋友的帮助下,我妻子才买下了这个过去罪行的遗留证据。她本性堕落,不知道以后会拿着那把刀做出什么事情。鉴于不可能通过正当手段拿到那把刀,后来我决定自己偷偷地找。那天的搜寻无果而终。夜幕降临,我离开房子在大街上四处游荡。要是我告诉你我都害怕跟她睡在同一间屋子里,你们就会理解我当时是何等的颓丧!

三个星期过去了,她仍然拒绝拿出那把刀,我依然害怕跟她同睡一间屋。夜里我四处走动,或者在客厅打个瞌睡,或者守在母亲床边。下一个月的第一周还没完,最不幸的事降临了:我母亲去世了。那时离我的生日已经很近,而母亲渴望能活到那天。她去世的时候我在场。她在世上最后的话是对我说的: “别回去,我的儿子——别回去!”

就算是为了监视我妻子,我也必须回去。在母亲病重的最后的日子里,她恶毒地在我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说她保留参加母亲葬礼的权利。不管我怎么做,怎么说,她依然一意孤行。母亲下葬那天,她喝了酒,极度激动、不知羞耻地来到我面前,发誓要随着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母亲的坟墓。

经历了所有的一切后,这最后的侮辱令我无法容忍,让我发疯。请体谅一下一个盛怒中的人——我打了她。

拳头挥出的一刹那,我后悔了。她默默地蜷进屋子的一角,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这一看,立刻把我沸腾的热血冷却了下来。当时没有时间让我考虑如何弥补过失,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我把她锁在她的卧室里,确保在母亲葬礼结束前她不离开家。

安葬完母亲后,我回到家里,发现她坐在床边,腿上放着一个包裹,神情和举止大不一样了。她平静地看着我,说话的声音也出奇地平静,神情和举止也是那么镇定自若——太反常了。

“没有谁打过我,” 她说, “我的丈夫也不会有第二次打我的机会。把门打开,让我走。”

她从我身边走过,离开房间。我看着她走上大街。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那天晚上,我一直睁着眼睛等着。没有脚步声接近我家。第二天夜里,我太疲乏了,便在床上和衣而卧。门锁好了,钥匙放在桌上,蜡烛也一直亮着。没有什么打扰我的睡眠。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就这样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第七天夜里躺下后,我还是怀疑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仍然是和衣而卧,门依然是锁好的,钥匙在桌上,蜡烛亮着。

我睡得很不安稳,中间醒了两次,但没感到什么不适。到了第三次,在那个孤零零的客栈所经历过的那种可怕的颤抖和心口剧痛再次出现,我立刻惊醒了。我朝床的左侧看去。她就在那儿站着,正看着我——

又是梦中女人?不!是我妻子。一个活生生的女人,长着梦中女人的容貌,完全是梦中女人的姿势,白皙的胳膊举起,纤巧白嫩的手里拿着折叠刀。

我立即扑到她身上,但还是慢了点,她把刀藏了起来。我一句话没说,把她压服在椅子上,她也一声没喊。我用一只手摸她的袖子——梦中女人藏刀的地方,我妻子也把刀藏在了那儿。那把刀有鹿角手柄,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找到刀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当时我说不出,现在也无法描述。我手里拿着刀,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杀死我?” 我问。

“是的,” 她回答说, “我想杀死你。” 她双臂交叉放到胸前,冷冷地盯着我。 “我还会再杀你的,” 她说, “就用那把刀。”

我不知道当时脑子在想什么——我向你发誓我不是懦夫,但我当时的举动很像个懦夫。我害怕极了,不敢看她,也不敢跟她说话。我手里拿着刀,离开她,走进夜色里。

外面刮着寒冷刺骨的风,空气中弥漫着雨的味道。等我走到城市边上最后一幢房子的时候,教堂的钟刚敲过一刻钟。我问路上遇到的第一个警察当时是几点一刻。

警察看了看手表说: “两点。” 凌晨两点。那天是几号?我从母亲葬礼那天开始数。可怕的梦境在现实中发生了——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已经逃脱了梦中预示的死亡的危险了吗?还是我只是收到了第二次警告?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停下了出城的脚步。凌晨的空气让我清醒——我觉得自己恢复了些许常态。想了一会儿,我开始意识到:让我妻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显然是个错误。

我立刻转身往家走。天还是黑的。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卧室的蜡烛是点着的。现在我抬头看卧室窗口,发现那儿已经没有光亮了。我朝家门走去。我记得离开的时候我把门关上了,现在一试,却发现门是开着的。

我在门口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房子直到天亮。然后我壮着胆子走了进去:我听了听,什么也没听到;我检查了厨房、洗涤室、客厅,什么也没发现;最后我上楼进入卧室,那儿也是空的。

地上有个撬锁工具,这让我知道了她夜里是如何进来的。这也是梦中女人留下的唯一印记。

十三

我在屋子里等,一直等到整个城市又开始了一天的喧闹,然后就去找律师。当时我思绪不清,但有一个想法特别明确——我下定决心要卖掉房子,离开这个地方。结果又出现了我始料未及的麻烦。律师告诉我,得先偿清债务才能离开,可是我每周都给我妻子钱付所有的账单啊,怎么还会有债呢?经过一番调查,我才得知我妻子挪用了我给她的每一分钱。我没有办法,只好再付钱。

陷入这样的窘境,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在律师的帮助下摆平一切。在我被迫待在这个城市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件蠢事,结果就是我又有了妻子的音信,这也是最后一次。

第一件蠢事是,我拿到刀以后很欠考虑地把它放在我的衣兜里;第二件蠢事就是,那天晚上很晚了我还在跟律师商谈要事。我是在天黑以后去的他家——一个人步行去的。我安全地到了那里。回来的路上,两个人从我背后抓住我,把我拖进一条小巷子——他们不仅抢了我仅有的一点儿钱,还抢走了那把刀。律师和我都认为贼是我妻子的狐朋狗友,是她指使他们攻击我。我第二天收到的一封信可以确认这一点,信上没有日期、地址,是艾丽西亚的笔迹。信的第一行告知我刀已经回到她的手上;第二行提醒我我是在哪一天打的她;第三行警告我她会用我的血来洗清我那一拳对她的玷污,并且重申道: “我会用这把刀来干这件事!”

这一切发生在一年前。警察制裁了抢劫我的人,但从那时到现在,根本没有找到我妻子的蛛丝马迹。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用卖房子的钱还清了债务,支付了诉讼费用。最后我只剩下五英镑,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那以后几个月,我四处漂泊,最后来到了安德布里奇。这家店主与我父亲家是旧相识。他给我提供一日三餐和院子里的住处,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除了赶集的日子,这里没什么事可做。冬天这家客栈就要关了,我得再次换地方了。要是我向旧主人求助的话,他会帮我的。但我不想求他,他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远远超过我应得的。再说,谁知道我的麻烦明年是不是就到头了呢?今年冬天一过,我下一个生日就到了,那可能就是我的死期。是的!真的,我坐了一整夜,听到时钟敲了两下,但什么也没发生。然而,一想到这件事,我还是不能相信未来。我妻子拿到了那把刀,她在四处找我。注意,我不迷信!我没说我信梦,我只是说艾丽西亚·沃洛克在到处找我。可能我是错的,也可能我是对的。谁知道呢?

第三段叙述

继续由珀西·费尔班克讲述

十四

我们在法利公馆门口告别了弗朗西斯·雷文,并告诉他我们可能再联系他。

那天晚上,费尔班克夫人和我在栖身的房间里展开了讨论。讨论的话题就是马夫的故事,引发争论的问题是出于善心,我们能为马夫做些什么。

我对马夫的叙述所持的观点是就事论事的。我认为,弗朗西斯·雷文的怪梦与他卑鄙的妻子之间的模糊关系让他非常担忧,以至于产生了一定的错觉。我非常愿意帮助他,给他点钱;要是他真的处于险境并且需要帮助,我们可以把他介绍给我们的律师。对于这个备受折磨的人,我的责任仅此而已。

与我理智的态度相反,在这件事情上,费尔班克夫人浪漫的天性像以往一样发挥到了极致。 “弗朗西斯·雷文再过生日的时候,我一定要看着他,” 我妻子说, “这就好比我不想未读完一个精彩的故事就把它放下一样。珀西,我决定我们回法国时一定要带上他,让他当我们的马夫。多一个还是少一个马夫对我们这样富裕的家庭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与我分享快乐与忧愁的伴侣以这种立场没完没了地说着,我从常理角度说的话她就是听不进去。我需要告诉我已婚的兄弟们这件事怎么收场吗?当然是我被妻子激怒了,严厉地说了她一顿。

可以想见,我妻子愤怒地将脸转向双人枕头的另一边,大哭起来。当然,对于这样的情况,先生总要费一通力气解释,而太太总是胜利的一方。

那一周没过完,我们就又去了安德布里奇,当然是请弗朗西斯·雷文做临时马夫。

起初,这个可怜的家伙简直无法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回过神来之后,他谦恭得体地表达了感激之情。费尔班克夫人的同情心更是像以往一样在心底泛滥,并化为语言。她给他讲我们在法国的家,好像这个疲惫不堪、头发花白的马夫是个孩子一样: “弗朗西斯,这可是一座豪华的老房子,花园是相当漂亮!还有马厩!马厩有这里的十倍大,你可以挑你喜欢的房间住。我们庄园的名字叫胭脂庄园。离我们最近的城市叫梅斯。我们可以步行到美丽的摩泽尔河。倘若我们想换换环境,只要坐火车穿过边境,就到德国了。”

弗朗西斯一直满脸茫然地听着。当我妻子说到最后时,他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 “德国?” 他重复道。

“是的。德国让你想起什么了吗?”

马夫悲伤地低头看着地面。 “德国让我想起我妻子。” 他答道。

“真的!怎么回事?”

“她告诉过我,早在认识我之前,她曾经住在德国,那时她还很年轻。”

“她是跟亲戚或朋友住一起吗?”

“她给一个外国人家当家庭教师。”

“在德国哪儿?”

“夫人,我不记得了。我想她没告诉我。”

“她告诉你那家姓什么了吗?”

“是的,夫人。是个外国名,时间太久了我都忘了。家族的主人是种葡萄兼酿酒的,做的是大买卖,这我记得。”

“你知道他生产的是什么葡萄酒吗?我们附近就有葡萄酒生产商。是摩泽尔酒吗?”

“我也说不好,夫人,我可能没听她提过。”

话就说到这儿。我们答应回英国前跟弗朗西斯·雷文联系,然后就告辞了。我已经安排好去拜访一些英国的朋友,夏天的时候回胭脂庄园。就在出发前,我在爱尔兰的一处庄园出了点经营问题,迫使我们改变了旅行计划。我们没能在夏天回到法国的家中,而是在圣诞节前的一两周才到。弗朗西斯·雷文跟随着我们,以马夫的名义正式成为我们胭脂庄园的仆从。

不久就出现了反对雇用他的声音,这是我早预料到的,也跟我妻子说过了,可是没用。这些反对意见以令人不太愉悦的形式出现,并引起我们的注意。正如我所担心的,弗朗西斯·雷文与其他仆人相处得不甚融洽。他们都是法国人,谁也不懂英语;而弗朗西斯同样一句法语也不会说。他沉默寡言的举止、忧郁的性情、孤僻的做事方式,都成为他不受欢迎的原因。仆人们叫他 “英国熊” [5] ,这个绰号使他成了我们家那一带妇孺皆知的人物。他们之间不时会有争吵,有一两次还以双方大打出手而告终,就连费尔班克夫人也认为必须要做点明智的改变。当我们还在考虑采取什么措施时,马厩里发生的一场事故使得这个不幸的马夫不得不由我们照顾一段时间。众所周知的厄运仍然伴随着这个可怜的家伙:他的腿被马踢断了。

他由我们自己的外科医生亲自治疗,就住在马厩里他舒适的卧室里。生日越来越近,可他还是无法下床。

就身体而言,他好了很多;但医生对他的精神状况却不满意。弗朗西斯·雷文正遭受着某种神秘的精神折磨,严重影响他夜间休息。听说这件事,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诉医生,病人正经受着什么样的精神折磨。医生是个务实的人,他同意我的想法:马夫在妻子与梦境之间存在错觉。 “如果可以好好地做一次实验,” 医生接着说, “我认为这个错觉可以治愈。”

“怎么实验?” 我问他。医生没有回答,反而向我提了个问题。

“你知不知道,” 他说, “今年是闰年?”

“费尔班克夫人昨天刚刚提醒过我,” 我答道, “要不我可能不知道。”

“你觉得弗朗西斯·雷文知不知道?”

(我隐隐约约明白了我朋友的意图。)

我答道: “那要看他是否有英语年历。假设他没有年历,那又怎样?”

“那样的话,” 医生继续说, “弗朗西斯·雷文对今年二月有二十九天全然不知。他会做什么?他必然会预想那个拿刀的女人在2月29日凌晨两点出现,而不是在3月1日凌晨。让他在错误的日子被迷信而起的恐惧折磨吧。真正到他生日那天,我们别管他,让他安安静静地度过一个晚上,像其他人一样在凌晨两点也安然熟睡。然后,等他醒来吃早饭的时候再告诉他实情,让他为自己的错觉感到羞愧。”

我同意做这个实验。我去马厩看雷文先生,留下医生提醒费尔班克夫人有关闰年的事情。

十五

这个可怜人对自己的命运充满了不祥预感,觉得3月1日这一天他的厄运一定会降临。他迫切地恳求我给他派一名男仆,在他生日那天凌晨陪他熬夜。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并问他生日是星期几。他掐指算了算,确定2月29日那天是他的生日,以为那天就是3月1日——这也证实了他并不知晓今年是闰年。我答应了医生要做这个实验,当然就没有纠正他的错误。这样一来,我就不知不觉中向 “马夫的梦” 这出戏的最后一幕迈出了第一步。

第二天,家里出了点麻烦事,间接地与即将到来的结局相关,令人很是不可思议。

我妻子收到一封信,是两位可敬的德国邻居——贝尔德海默夫妇邀请我们出席他们的银婚庆典。他们是摩泽尔河边的大葡萄酒生产商,家就在法德边境上。因为我们两家之间的距离不近,所以要参加这个活动我们必须在他们家过夜。这样说来,如果我们接受邀请,3月1日凌晨我们就一定不在家。费尔班克夫人坚持她那荒谬的想法,要亲眼看看弗朗西斯·雷文生日当天会有什么遭际,因此断然拒绝离开胭脂庄园。 “找个借口很简单。” 她随口说。

我却没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在德国,银婚是对二十五年美满婚姻的庆祝;而这种情况下,主人对他朋友们的出席要求就像是一道皇家敕令。讨论良久之后,我妻子依然顽固不化,而我认为我们两个都缺席这场庆典势必会得罪我们的朋友。于是,我就让费尔班克夫人给自己找个不去的借口;而我呢,就让她帮我接受这个邀请。这样一来,我又不知不觉中向 “马夫的梦” 这出戏的最后一幕迈出了第二步。

一个星期过去了,二月份的最后几天近在眼前。我们家又有麻烦事了,而这件事又不可思议地跟即将到来的结局有关。

负责马厩的马夫头儿叫约瑟夫·里戈贝尔。他脾气很坏,对自己的长相非常自负,而且与女人交往无所顾忌。他唯一的好处就是喜欢马,对自己负责的马关心备至。一句话,他是个上等马夫,很难取代,否则早就被我开掉了。在那段时间里,我的管家告诉我约瑟夫开始游手好闲、寻衅滋事,一大罪状就是有一天有人看见他在梅斯市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好像是个英国人),当时他本应该在回胭脂庄园的路上,而他却在酒馆跟那个女人鬼混。可是约瑟夫辩解说,那位 “女士” (他就是这么称呼她的)是英国人,她对这里很陌生,不了解情况,他只是回应她的询问,告诉她在哪儿能够吃茶点。我对他进行了必要的训斥,却没有深究此事。就这样,我又不知不觉地向 “马夫的梦” 这场戏的最后一幕迈出了第三步。

28号晚上我通知马厩里的仆人,他们中有一个人必须在雷文的床边整夜盯着他。约瑟夫·里戈贝尔立刻主动承担这个任务——毫无疑问,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换回我对他的好感。我接受了他的提议。

那天医生与我们共进晚餐。将近午夜,我们俩离开吸烟室,去弗朗西斯·雷文的床边。里戈贝尔坚守着岗位,但脸上写满了不愉快。很明显,目前他们俩相处得并不好。弗朗西斯·雷文无助地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凌晨两点和那位梦中女人的到来。

“弗朗西斯,我来跟你说晚安,” 我愉快地说, “明天早上我会在早饭时过来,然后我就要离家外出。”

“先生,感谢您的好意。明天早上您将看不到活生生的我。这次她会找到我的。记住我的话——这次她会找到我的。”

“我的老兄!在英国她都没找到你,怎么可能在法国找到你呢?”

“先生,我自己知道她会在这儿找到我。我生日的凌晨两点,我会再次看见她,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

“你是说她会杀了你?”

“先生,是这样,她会杀了我——就用那把刀。”

“有里戈贝尔在房间里保护你,也会这样吗?”

“我的死期到了。即便有五十个里戈贝尔也保护不了我。”

“那你还找人陪着你?”

“我只是害怕,先生。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灵床上。”

我看了看医生。要是他同意,我一定会出于同情而向弗朗西斯坦白我们在骗他。医生却坚持进行他的实验,脸上清楚地写着 “不” 。

第二天就是2月29日,是银婚纪念日。早上我一起床就去了弗朗西斯·雷文的房间。里戈贝尔在门口碰到我。

我问: “他昨晚怎么过的?”

“一直在祷告,一直在找鬼魂,” 里戈贝尔回答说, “疯人院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我走到床边。 “瞧,弗朗西斯,你还安然无恙待在这儿呢,没有像你昨晚跟我说的那样。”

他看着我,目光空洞,神情迷茫。

“我不明白。” 他说。

“钟敲两下的时候,你看到你妻子的影儿了吗?”

“没有,先生。”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也没发生,先生。”

“你现在相信自己错了吧!”

他的目光仍然是那样的空洞、迷茫。他只是重复着他说过的话: “我不明白。”

我最后一次试着让他高兴起来: “哎,哎,弗朗西斯!心情好点。再有两星期你就可以下床了。”

他的头在枕头上晃了晃。 “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说, “我不指望您信我,先生。我只想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着瞧吧。”

我离开了房间。半小时后,我动身去贝尔德海默家;把3月1日早上的安排交给了医生和我妻子。

十六

参加银婚庆典时,有一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也很有必要在这儿提一下。在这喜庆的场合,在场的一位地位重要的女士神情却很落寞。那位女士不是别人,正是这次庆典的女主角,这家的女主人!

晚上,我跟贝尔德海默先生的大儿子聊天,聊起了他母亲。我是这家的老朋友,因此一问他就很痛快地把内情告诉了我。

“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很令人不快的事情,” 他说, “我母亲还未摆脱这件事带给她的痛苦。很多年前,当我的姐妹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家有位英国女教师。后来她离开了我们,当时了解到的情况是她结婚了。后来我们一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直到十来天之前,我母亲收到她一封信,她说自己的处境很是落魄。她说自己犹豫再三,想到我母亲对她一直很好,就冒昧地给以前的雇主写信,请求我们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帮她一把。您是了解我母亲的:她心地很是善良单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邪恶。她马上回了信,并邀请她过来看她,还随信附上她来这儿的路费。我父亲回家得知这件事之后,立刻给他在伦敦的代理写信,并附上女教师的地址,请他去调查。父亲还没有收到代理的答复,女教师就来了。她给父亲留下了极坏的印象。几天后,代理的信到了,证实了父亲的疑虑——她自从离开我们这儿,就一直过着十分见不得人的生活。我父亲私下找她谈了话:如果她离开这个家,父亲可以给她一笔钱,让她回英国去;如果她拒绝离开,就会遭到控告,丑闻随之会公布于众。她接受了那笔钱,离开了我家。在她回英国的路上,好像在梅斯市停留过。要是我告诉你,有一天有人看见她在酒馆和你们家那个英俊的马夫约瑟夫·里戈贝尔在一起,你就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贝尔德海默的儿子叙述这些事的时候,我开始调动自己的记忆。我记得弗朗西斯·雷文语焉不详地告诉过我们,他的妻子曾经在一个德国人家里当女教师。我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女人叫什么?” 我问他。

贝尔德海默的儿子答道: “艾丽西亚·沃洛克。”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只剩一个念头——不做无谓耽搁,尽快回去。那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最后一班火车早已离开。我适当地向我年轻的朋友介绍了一下情况,和他说好第二天乘早上第一班火车回家,不跟在这儿过夜的其他客人一起吃早餐了。

那天夜里,我时不时会不安地想,胭脂庄园里此时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一大早(3月1日早上)回家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出现同样的问题。后来发生的事件证明,弗朗西斯生日那天,我家只有一个人知道马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下面就让约瑟夫·里戈贝尔代替我去讲述这件事,就像他曾经讲给他的律师和我那样,告诉你故事的结尾。

第四段(最后一段)叙述

约瑟夫·里戈贝尔的陈述:呈交给法庭上为他辩护的律师

尊敬的先生:2月27日那天我被派到梅斯市办理与胭脂庄园马厩有关的事。在一条步行街上,我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皮肤白皙,头发金黄,是个英国人。我们俩彼此爱慕,很是谈得来。(她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但带英国口音。)我想请她吃茶点,她接受了我的提议。我们这次会面持续的时间很长,也很有意思。我们发现我俩是天生的一对。到目前为止,谁有错呢?

我有错吗?我很帅气,帅气得可以配得上任何美女,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容易被女人爱上,难道这就犯了罪吗?我再问一遍,到底谁有错呢?很明显,是老天有错。不该怪罪那位漂亮的女士,也怪不到鄙人头上。

继续。心肠最硬的人也会明白,两个情投意合的人不可能不约定再次见面。

我为她在胭脂庄园附近的村子里安排了住处。她很给我面子,答应2月29日夜里跟我一起在马厩里我的住处吃晚饭。敲定的时间是其他用人通常就寝的时间——夜里十一点。

马厩的马夫中有一位英国人,他的腿断了,不得不躺在床上。他叫弗朗西斯。他举止很讨人厌,还一点儿不懂法语。厨房里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 “英国熊” 。奇怪的是,我的主人夫妇特别喜欢他,甚至百般迁就这个讨厌鬼因迷信而引起的恐惧。而我,作为一个进步的自由思想者,根本不屑于探究他恐惧的来源。

28日晚上,这个英国人非常害怕,要求一位工友跟他一起熬夜,就那一夜。他的愿望得到了费尔班克夫人的首肯。我已经引起了男主人的不满(出于自尊,我不能告诉您我如何引起了他的不满),就自愿提出在 “英国熊” 床边看护他。我的目的就是让费尔班克先生确信,尽管我们之间发生了点事,但我对他没有恶意。这个可怜的英国人精神错乱似的度过了那个夜晚。我不懂他那蛮语,只能通过他的动作揣测,大概是某个假想的幽灵站在他床边,让他怕得要死。这个疯子时不时地打扰我的睡眠,我用咒骂让他安静下来。这是对付他这种人最快、最好的办法。

29日早上,费尔班克先生外出了。那天晚上,我得知我的任务还没完,还得继续陪这个英国人熬夜,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烦。费尔班克先生不在的时候,费尔班克夫人对我那精神错乱的同事晚上休息的问题特别关心,简直到了让人难以理解的程度。她说我们当中一定要有个人在他床边照看他,要是有什么事发生,要向她报告。因为我正等着我美丽的朋友来吃晚饭,所以非常有必要确保她来的时候马厩里其他人都在睡觉。因此,我又一次自愿提出照看他。费尔班克夫人赞扬了我的博爱之心。我很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毫不脸红地接受了她的称赞。

天黑后,女主人和医生(费尔班克先生不在期间家里的唯一客人)来询问过两次。一次是在我朋友来之前,一次是她来之后。因为我的房间和那个英国人的房间相邻,第二次他们来的时候,我不得不把我那迷人的客人藏在马具室内。有着天使般顺从品格的她,同意牺牲自己的尊严,躲进我这个卑微下人为她找的藏身之所。我从未遇到过这么可爱的女人!

主人第二次巡查后,我就自由了。那时已近午夜。直到那时,那个英国疯子还未像之前守在床边的费尔班克夫人和医生预料的那样,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他半梦半醒,脸上带着奇怪的迷惑神情。女主人走时告诫我,快到两点的时候要特别盯着他。医生则给我留下一很大的铃铛,万一有什么事发生,铃铛的声音整个房子都听得见。

重新与我的朋友会合后,我摆开饭桌。馅饼,香肠,还有几瓶浓香型的摩泽尔葡萄酒——我们这顿便餐就这么简单。人们彼此爱慕的时候,让人陶醉的爱的幻觉把最简单的饭菜也变成了大餐。带着无限的快乐,我们准备就座进餐。就在我帮助我那迷人的朋友就座时,隔壁那个讨厌的英国人偏偏又开始焦躁不安、大吵大闹起来。他用拐杖敲打地板,恐惧地狂叫着: “里戈贝尔!里戈贝尔!”

这凄厉的声音冲击着我们的耳膜,也吓坏了我美丽的朋友。她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我的天啊!” 她惊叫道, “谁在隔壁?”

“一个英国疯子。”

“英国人?”

“别害怕,我的天使。我去让他安静下来。”

那个可怜的声音又叫起来: “里戈贝尔!里戈贝尔!”

我美丽的朋友抓住我的胳膊。 “他是谁?” 她叫道, “他叫什么?”

她问这个问题时脸上的表情吓了我一跳。嫉妒之情一下涌上我的心头。 “你认识他?” 我说。

“他叫什么名字!” 她激动地重复着问题, “叫什么名字!”

“弗朗西斯。” 我答道。

“姓什么?”

我耸耸肩。我不记得、也说不出来他那粗野的英国姓。我只能告诉她,他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是R。

她瘫坐在椅子里。她要昏过去了吗?没有。她的面色恢复了,看上去比之前更红润,眼睛一眨一眨地闪着光。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很懂女人心的,但这个女人让我捉摸不透!

“你认识他?” 我又问她。

她笑道: “胡说八道!我怎么会认识他?快去让那个可怜的家伙安静下来。”

我的穿衣镜就在附近,我瞥了一眼,对镜中的自己还是很满意的,没有哪个女人会选择那个英国人而不选择我。我又恢复了自信,迅速到了英国人的床边。

我一出现,他就迫不及待地指着我的房间,连珠炮般地说着英语。从他的动作和表情,我看出不知怎么他竟发现我屋里有客人;更加奇怪的是,我屋里有个人这个想法让他很害怕。我试图用前面说过的办法让他镇定下来,也就是用法语咒骂他,但结果并不令我满意。我承认我朝他脸上打了一拳,然后离开了他的房间。

回到我朋友身边,我发现她正兴奋地走来走去,步态好看极了。她没有等我给她斟酒——我不在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喝浓香型摩泽尔葡萄酒了。我很费劲地劝说她回到桌边自己的位置上。她什么也不肯吃。 “我没胃口了,” 她说, “给我酒。”

浓香型摩泽尔葡萄酒名副其实——口感清淡,但后劲十足。美酒并未使我的贵客昏昏欲睡;相反,她看起来更兴奋、更有活力了。她一直压低着声音说话,一直在我试图转换话题的时候把它巧妙地拉回隔壁的英国人身上。其他女人要是这么固执,估计早就把我惹恼了,但今天这位可爱的客人是让人无法抗拒的,我像孩子一样温顺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跟其他英国人一样,她有着可笑的古怪脾气。当我告诉她那个英国人因遭遇那起事故卧床不起时,她一下跳起来,脸上洋溢着诡异的微笑。她说: “带我去看看把英国人的腿搞断的马吧!我得看看那匹马!” 我带她去了马厩。她亲吻了那匹马——我说的是真的,她亲吻了那匹马!我惊呆了。我说: “你一定认识那个人,他一定怎么错待你了。” 不!她不会承认的,就算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不会承认的。 “我亲吻所有漂亮的动物,” 她说, “我没有亲你吗?” 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这样迷人的解释后,她就跑上楼去。我只好在后面把马厩的门再次锁上。再度跟她会合时,我惊奇地发现,她刚刚从英国人的房间出来。

“我正要下楼去叫你,” 她说, “那个人又吵闹起来了。”

那英国疯子的声音又一次刺耳地响起: “里戈贝尔!里戈贝尔!”

这一次他的样子十分可怕。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流着汗。出于极度恐慌,他两手紧握着,指向空中。他拼命地打着手势,恳求我不要再离开。我真的情不自禁地笑了。留下来陪他,而把我美丽的朋友一个人扔在隔壁房间,这个想法太可笑了。

我朝门口走去。可怜的疯子看到我要离开,绝望地尖叫起来,叫声那么刺耳,我都担心熟睡了的工友们会被吵醒。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急中生智是出了名的。我拽开他放衣服的橱柜,抓了一把手帕,用其中的一块把他的嘴堵上,然后用其他的把他的手绑上。现在不会有惊醒工友们的危险了。把最后一个结打好后,我抬起头来。

英国人的房间和我房间之间的门是开着的。我美丽的朋友站在门边,看着床上那个无助的他,看着我打最后的一个结。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问她, “你怎么把门打开了?”

她朝我走过来,眼睛一直看着床上的人,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听见尖叫声了。”

“嗯?”

“我还以为你把他杀了呢。”

太恐怖了,我倒退了几步。她的话暗示了我的嫌疑,太恶毒了,而她说这番话时的神色更是让人反感。我吓得跳起来,一步步从这个小可人儿站的地方向后退,就像有蛇蝎要爬到我身体上一样。

还没等我完全醒过神来,我的神经就又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我突然听到女主人在马棚院子里叫我。

我一点儿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只有立即作出反应。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费尔班克夫人上楼,不但不能让她发现我的客人,也不能让她发现这个英国人嘴被堵上,人被绑在床上。我立刻往院子里赶。跑下楼梯时,我听到马棚的钟敲了凌晨一点四十五。

女主人有点焦急不安。医生陪着她,脸上挂着笑容,好像被自己的什么想法逗乐了似的。

“弗朗西斯睡着还是醒着呢?” 费尔班克夫人询问道。

“他之前有点不安,夫人。但现在又平静下来了。要是没人打扰他的话,” 我这么说是不想让她上楼去看他, “他很快就会安静地入睡。”

“我上次走后什么也没发生吗?”

“什么事都没有,夫人。”

医生扬了扬眉毛,脸上带着一种无奈而又忍俊不禁的表情。 “哎呀,哎呀,费尔班克夫人!” 他说, “什么也没发生!虚构故事的日子过去了!”

“还没到两点呢。” 女主人有点生气地说。

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马厩的气味。她拿出手帕捂住鼻子,往院子的北出口走——那里通往花园和主人的房子。她叫我跟着她和医生。等走到闻不到马厩气味的地方,她就又开始追问我,不愿相信她不在时什么也没发生。我编造出我当时能想出来的最好的答案;她身边的医生一直在笑。就这样,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直到时钟敲了两下。听到钟声,费尔班克夫人宣布她要亲自到英国人的房间去看看。让我大大松口气的是,医生阻止她这样做。

“你也听到了,弗朗西斯就要睡着了。” 他说, “如果你进他的房间的话,可能会打扰到他。我的实验成功的关键是让他好好地睡一个晚上,在我告诉他真相之前,他自己要承认确实睡了个好觉。夫人,我得请求您不要去打扰他。要是有什么事发生,里戈贝尔会摇铃铛的。”

女主人不愿让步。接下来的至少五分钟里,两人展开了一场热烈的讨论。最后,费尔班克夫人不得不暂时让步。 “半个小时内,” 她说, “弗朗西斯要么会睡熟,要么就又醒了。半个小时内我会再来的。” 她挽着医生的胳膊,和他一起回房子去了。

就剩我一个人了,还有半个小时,我决定把那个英国女人送回村子去,然后回到马厩,把塞在弗朗西斯嘴里的手帕拿掉,把捆绑他的手帕解开,让他叫个够。等我甩掉了那个累赘,他就算把整个院落的人都吵醒又有何妨?

回到院子里,我听到一丝响动,好像是开门时铰链的咯吱声。北出口的门我刚刚亲手关上。我绕到马棚后面的西出口。从这里出去,就是费尔班克先生领地上两条交叉的小路:较近的一条通往村子;另一条通往大路和摩泽尔河。

到了西出口,我发现门是开着的,在凌晨的微风中慢慢地来回摆动。十一点把我美丽的朋友接来后,我是亲自把这扇门锁上、闩好的。我突然害怕起来,隐约感觉出事了,于是立刻赶回马厩。

我往我屋里看了一下,是空的。我去了马具存放室,也没有那个女人的踪影。我回到我的房间,走向通往英国人卧室的门。有没有可能我离开这段时间她还在那儿?我的手放到了门锁上,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打开它,便迟疑了一会儿,听了听动静。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我轻声喊了一下。没有回答。我向后退了一步,还是很犹豫。我注意到门缝和地板之间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慢慢地移动着。我抓起桌上的蜡烛,凑近地面去看。慢慢移动的黑色东西是一摊血!

这可怕的景象让我如梦初醒。我打开门。英国人躺在床上——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他被刺了两刀:一处是喉咙,一处是心脏,凶器插在心口处。这是一把英国制造的刀,刀柄是用鹿角做的,跟新的一样。

我立刻摇响了警报铃。目击证人可以讲述接下来的一切。要是有谁认为我是凶手,那也太荒谬了。我承认我会做蠢事,但我从未想过犯罪。再说我也没有杀他的动机。是那个女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杀了他。我跟女主人说话的时候,她从西出口逃走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向你发誓,3月1日凌晨发生的一切我都写在这里了,句句属实。

先生,请接受我崇高的感谢和敬意。

约瑟夫·里戈贝尔

结语——珀西·费尔班克的补充说明

约瑟夫·里戈贝尔被控谋杀弗朗西斯·雷文,经审判又被宣告无罪。所有有关被害者的卷宗足以证明他的妻子对他怀有致命的仇恨。

谋杀当天早晨的追踪调查显示,女谋杀者离开马厩后,沿着小路朝河边走去。人们在河里打捞了一番,但没有任何结果。直到今天,人们仍怀疑她是不是淹死了。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艾丽西亚·沃洛克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这样,这个故事起于谜,终于谜,梦中女人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她是鬼,是魔,抑或是活生生的人,这一切留给您来判断。假如您身边或者内心深处也有什么不解之谜,那就让最伟大诗人的这句至理名言为您作出充分的解释吧: “构成我们的料子也就是那梦幻的料子;我们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 [6]”

注释

[1] Mrs. Chance,chance在英文中有 “运气” 之意。

[2] 在扑克牌中,方块(diamond)代表财富,K(king)代表国王,方块K上所画的人物即为古罗马的恺撒大帝。马夫这句话是反语。

[3] a dark woman,dark在英文中既可指头发黑,也可指肤色黑。

[4] Alicia Warlock,warlock在英文中有 “巫师” 之意。

[5] “the English Bear” ,英文中bear有 “脾气暴躁的人” 之意。

[6] 此句引自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第四幕第一场,译文取自朱生豪译本。 XMQmPJ5sANg2oUAowSdaXVdfIQTnRIwXlbjQcQTVQAFLk/sgWwx1dX/mKuhmGF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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