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166次列车经过唐古拉山口,海拔飙升到5100米,车厢内紧急供氧。多名乘客产生高原反应,趴倒在座位底下抓住输氧管吸氧,他们大多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
“现在这些少年人,身体都不行了。”靠窗的老太太说。她的脸贴着厚玻璃,目送窗外依次排开的雪山,说话时眼睛不离开窗外。
“四十多岁的人还算少年人啊?”Black man问。老太太恋恋不舍地从窗外收回目光,瞥着Black man说:“我四十多岁的时候,他们还在撒尿和稀泥呢,你在我看来,连个小屁孩都算不上。”Black man一阵尴尬,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又黑又红。我看着一米八五的Black man萎缩成舔黄鼻涕、抠鼻屎、穿开裆裤的小屁孩。Black man不再搭理她,只是挠着头皮,我知道他浑身不自在时就会一个劲地挠头皮。老太太显然是在倚老卖老。
两排座位上有七个人,两位回民夫妇带着六岁的女儿阿布拉去拉萨走亲戚,还有一名小伙去日喀则找活干,剩下我和Black man一道去拉萨逛布达拉宫。我们都不知道老太太独自一人去西藏做什么?一路上,我们欢声笑语,不时为看到野牦牛、藏羚羊、雪山、圣湖惊叹不已,只有老太太冷漠地靠着窗子,饿了才吃两片鸡蛋糕。似乎她厌倦外面的美景,也厌倦了喧闹的我们。
小阿布拉趴在座位上哭闹着要看外面的野兔子,我把她抱在怀里,她肉嘟嘟的小手“梆梆”拍打窗玻璃。老太太皱着眉头挥手让我抱下去。
“就不下去,就不下去。”小阿布拉鼓着嘴巴说,她的鼻尖上吹出半个拳头大小的泡泡。我们哈哈笑起来。
老太太指指她的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吵死我,耳朵都聋了。”老太太伸手要抓住小阿布拉拍玻璃的右手。小阿布拉一抹鼻子,把一手鼻涕甩在她细瘦的胳膊上,我们笑得更厉害。老太太一阵恶心,赶忙从兜里掏出旧手帕,鼻涕越擦越黏,半条老胳膊上全是青黄色的粘稠液。小阿布拉也大笑起来,“让你尝尝我超级无敌黏黏鼻的滋味。现在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Black man笑得直掐我大腿,回民夫妇也跟着笑。老太太冷下脸较真了,她一把抓住小阿布拉的胳膊大吼起来:“快下去,这么讨厌的小娃,下去,不准再靠近窗户。听到没有?”老太太用力太狠,小阿布拉“哇哇”哭出来,她的回民父母赶紧上前抱过她。
“坏老太婆,她欺负我,妈妈,这坏老太婆打我。”小阿布拉肆意抹着眼泪说。
“跟小孩子怎么还一般计较?都这么大岁数了。”小阿布拉的妈妈说。
“是她先闹我的,你们自己小孩没带好。”老太太说。
“你是大人,她是小孩,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年人,真是怪。”
“我……我怎么了,我没打她,没骂她,我怎么了?”老太太盯着她问。
“是。你没打她,没骂她,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婆子。”
“好了,不吵了。人家都看着呢。算我们倒霉。”小阿布拉的爸爸察觉到人群围观过来说。
争吵停息了,侧身而来的乘客也纷纷收回屁股。Black man冲我撅撅嘴,这老太太确实不招人喜欢。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没有人愿意搭理她。回民夫妇拿出牦牛干分给我们吃,唯独不给老太太,小阿布拉嘴里塞满牛肉干,报复似得站在老太太面前大肆咀嚼。老太太不理会她默默捧起一把鸡蛋糕碎末送进嘴里。我们继续有说有笑,但每当望向窗边面无表情的老太太,内心都会阴沉下来。
火车把天走黑了,夜越陷越浓。与白天的热闹比起来,晚上的车厢像是廉价的多床位旅馆,人们横七竖八地睡在一起,几对臭脚横跨在过道里,车厢吸烟处地板上也躺着人。死猪级别的人物直立腰杆歪着脑袋就能“呼呼”打鼾;睡神级别的大神躺在座位底下,宛如一具死尸,凌晨一两点,他从座位底下爬出来,懵懂懂地说,哎呦妈呀,差点憋过气去,这一夜脚味够大的;炼金术士级别的至尊蹲在洗漱间洗手池上面,脚丫子冲着凉水睡上一夜好觉,是名符其实的高枕无忧。
Black man躺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回民夫妇抱着小阿布拉簇拥着躺在一起。我毫无睡意,百无聊赖之下,掏出背包里的魔方。这个魔方是为了打发火车上无聊的时光提前准备的。我回忆网上流传的公式,双手笨拙地转动着棱色块。拼好蓝色的一面,我眼睛酸涩看了一眼窗外,老太太正看着我手中的魔方,她聚精会神的程度足以让我相信,我手里攥着的不是魔方,而是数十万人民币。我甚至担心,她会一把抢走它。
“你也会玩这个小玩意?”她问。
“会一点。”我并不想跟这古怪的老太太多说话。
“我怎么都玩不会,拼上半天也拼不出一面,我儿子会,他半分钟就能拼好,无论多复杂。”她自豪地说。当母亲的,谁不说自己的儿子好呢。我想。“他到哪里去,都带着一个魔方,跟你这个一模一样。”她又说。
“一般的魔方,长得都一个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嘛。”我为自己不恰当的比喻而诧异。老太太笑了,露出两排牙龈,牙龈上只剩四五颗坏牙。这是她第一次笑,虽然谈不上慈祥,但也总好过冷脸。
“你一个人去西藏做什么的?”我没话找话。
“去看我的儿子,我跟别人都这么说的。”她说。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她要真去看儿子,为什么说得那么不确定呢?如果不是去看儿子,撒这个谎有什么意义吗?况且我只是随口问问,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回答就可以,哪里需要这么模棱两可,又那么认真呢?我又不是真的关心她。
“就你一个人啊?那么远。还那么大年纪。”我问。
“今年整七十,我命硬,老头子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心肌梗塞,他在麦地里拔草,我中午给他送饭时,他躺在麦地里,身子已经硬了,双手抽成两对鸡爪挠着胸口。我都是一个人过的。”她平静地说,仿佛在讲别人的老伴去世的故事。“那时候小军才三十岁出头。他跟疯子一样,哪里都要去,媳妇也不要,后来也离婚了。”
“小军,”我说,“你儿子?对对,当然。”
“每年都要出去一趟,不是新疆就是西藏,还去过几次外国什么鬼地方。”她说。
“旅游吗?”
“不是,不是旅游,”老太太看看窗外雪山远去的黑影,“去登山。登了很多座山。什么四姑娘山、卡鲁什么山,反正登过不少。每登一座山,他都往家里寄一张明信片,现在一捆明信片又五块大饼那么厚。”她用手比划五块大饼的厚度,边说,“不是山东的那种煎饼,是家里平底锅烙的那种厚饼。”
“你儿子是登山家啊?我们跟你去拉萨还能见见他。”我说。老太太摇摇头,数着手指头说:“香港回归后的不知第几年,对,是2001年,就是那年。”
“怎么了?”我问。
“我骂了他一顿,他要去珠穆朗玛,就是那个最高峰,我不同意,”她眼睛眨巴着,“他还是去了,也给我寄了明信片。”她看着我手里下意识转动的魔方,“也带着这么个玩意。登……登顶了。爬上去了,好像是和登山队一块去的。他们队长后来听说进了公家什么单位。”
“你儿子登上珠峰了。”老太太瞬间伟大起来,我转魔方的手也麻利了些许。
“是的,后来登山队去我家了,队长提溜着我儿子的一大包东西,两件厚棉衣、几盘长绳、一对冰镐,就是爬山用的一套东西,还有什么来着?两袋饼干,还有就是一个魔方,六面颜色都对好了,他们说是在峰顶拼好的,没带录像机,要是带早该录一段了。”
“为什么他不亲自跟你说?这么光荣的事情。”我问。
“他死了。”老太太说。她的双眼像干涸的枯井,纵使再难过,也无法滋生出任何水份。我右手一颤动,打乱了拼魔方的顺序。我也明白,老太太说,去西藏是为了看儿子。她是要去西藏的定日县看珠穆朗玛峰。
“总共死了三个人,都是在下山的路上,雪崩。你可晓得?”她说。
“晓得,在新闻上看到过。”
“三个人都埋在雪里头,挖出来时还在往外扒雪,都是活活闷死的。听说另外两个还不到三十岁。”她补充说:“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老头子死了,我儿子死了,村里人都说是我把他们克死了。是我命硬,早该死他们前面。我这叫人嫌弃的死老太婆。”
我汗湿的手握着魔方,安慰的话是多余的,我缓慢拧动着魔方,等待她继续讲下去。
“我儿子真正拼了一辈子魔方,从六岁就爱玩这个,一直到三十六岁,他也算这方面的高手了。”老太太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却失败了。
我把魔方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捧在眼前,她双手微颤着转了几下,原本拼好的蓝色面也被打乱了,她连续转了十来下,魔方更加混乱。她想恢复原来的蓝色面,但是越拼越乱。
“我跟你说过,我儿子半分钟就能拼好一个魔方,他当我面拼过,我拼不出来。”她把魔方还给我。我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两点半了。老太太看着窗外,列车经过一座城镇,街道上的暗黄的街灯还惺忪地亮着,等飞驰的列车把一排街灯撩在身后,老太太趴在座位上睡着了。我搜刮脑海里拼魔方的所有公式,我甚至用手机在3G网上找了各种拼魔方图解。
两个半小时后,天天渐渐亮起来。小阿布拉用手指蘸着吐沫揉开眼睛,Black man伸伸懒腰继续睡过去,老太太理理满头白发醒过来,她看到桌子上魔方,红橙蓝绿黄白六个面都拼好了,她欣喜地望向我,抹一把干涩的眼睛,及时转过脸去凝视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