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之死

由葛红兵老师的学术评论《颓废者及其对立物：刘继明论》，而逐步了解到刘继明。葛老师写的那个孤独沉默的缩影很感染我，貌似刘继明老师年轻时遭遇过什么极大的灾难，这个灾难对刘继明的生命及人生观产生了巨大影响，那个作者与被论者的孤独对影，让我感到极大震撼。的确六十年代的文人还沉淀着旧时文人的内在。那就是他们的文字还是可以瞬间将你的情感拔到一个比较纯净而崇高的位置。

怀着这种纯净而崇高的心情，看到刘继明老师的那篇小说，写他与亡妻小鱼的，什么名字倒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是忍不住一行一泪的看完的。那行文给我的感觉，一点都不亚于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里，大卫对他那早逝的孩子妻的回忆。而且细节描叙的笔触的才气一样惊人，那不只是从情感感动，更是文字的一种内在气质的感动。这里，我想说的是，大师就是大师，我们这个时代还是有大师的，他们或不在莫言，不在刘震云这五十后，或你不认为他们是大师的话。那么他们就在刘继明，葛红兵这样六十后中。真的，他们的著作真是我们应该认真读读的，他们的广博卓识，他们的深思默想，他们的从容大气，他们谙知人生未果的密码，的确是我们这代值得学习的。

便以旧文《朵拉之死》纪念这个美好的冬日，我读到了刘继明老师写给他逝去的爱人小鱼的文字。加以才知道刘继明老师是湖北石首人，特以此作为纪念。另感谢葛红兵老师，他的著作总是让我发现惊喜，总让我有着人生巨大的收获。我想这是很好的遇见。

朵拉是朵美丽纯朴的花儿。她的出世是为享受她至高无上的爱情的，她的死乃是成全她这至高无上的爱情的。她短暂的一生为着这爱情的圆满而活，也为着这爱情的圆满而死。这爱情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的死关系到她的爱情，她的爱情关系到大卫·科波菲尔及其他有关的女人，譬如，艾尼斯。

“噢，当我真找到那住宅，真在花园门前下了马，拖着那双残忍的靴子，走过坐有朵拉的草地时，紫丁香树下花园坐具上的她，在那美丽的早晨，在那些蝴蝶中间，戴着一顶白木片帽子，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服，是何等的奇观啊……”

这是最初涉入大卫·科波菲尔视野的朵拉。清新浪漫与天地植物浑然一体。

“她是太使人手足无措了。见到她把花儿按在她那小小的带酒窝的下颌上，就在一种软绵绵的陶醉中失去了镇定与语言力……我只觉得朵拉周围有一层爱和美的雾，不再觉得出别的。太阳照的是朵拉，鸟唱的是朵拉，南风吹的是朵拉，篱笆的野花都是朵拉，每一个花蕾都是。”

这种狂热，清醇美好爱情的圆满还得有第三者介入，令人奇怪。

“我是很高兴的，我知道那是虚伪的高兴。我粘住一个穿红小眼睛的小东西，拼命的跟她调情……”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爱情挫折的表现。因为朵拉被太多的人关注着，他妒忌了。这种缺乏修养与忍耐的表现并不比世俗的爱情高超。于是他们相互不愉快，于是他们就在朵拉的随从密尔斯小姐的劝告下和好。于是他们就快乐的进入了第七层天。

密尔斯小姐怎样劝说他们的呢？

不要让小小的误会使春天的花儿枯萎。春天的花儿，发了芽，又枯萎，就不能再开了。在太阳中闪光的喷泉，不应为三心二意而阻塞，撒哈拉沙漠中的沃壤，不应当加以懒惰的耕耘……

他们和好是因为密小姐这番优美赋予哲理的话。以至大卫·科波菲尔内心对她的感激无以言表。

“除了为密小姐默默的祈祷，把她的住址藏在记忆最安全的角落外，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用感激的眼神和热烈的话语告诉她，我怎样感念她的成全，怎样重视她的友谊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大段的感叹，只表达他内心潜在的一个意思：他实在是想做什么的。在如此心花怒放的爱情的内心里也另藏花蒂。这种缺乏专一的内心，注定朵拉爱情的不圆满。

他打定主意想向朵拉宣布他的爱情。他被领进楼上她的房间时，朵拉正在描花儿。

“朵拉在描花儿，当我认出我自己的花，从芬花园买来的。我发生了怎样的感情啊……”

朵拉画的什么花呢？至高无上爱情之花。他的感动是因为她描的他的花。想必此刻，他心中对朵拉的感情与阿瑟对曼吉看到她吻他睡过的枕头时的感情一样。是因为自己受到别人至高无上的爱感动，而不是因为自己有那份爱。

他妒忌曾挨近她的马，妒忌与她格外亲近的狗，妒忌所有与她亲密的东西。以及他们因小误会解除后那番真诚热烈的表白和勇敢的主动。这些是每一个热恋中的男子都会说的话，会做的事情。并没有超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的，我一下子就做了。我揽住她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我怎样爱她，没有她我一定会死掉……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以来，日里夜里每一分钟都爱她。我要每一分钟永远爱她爱到发狂。爱人们过去相爱过，爱人们将来还要相爱，但从未有一个爱人可以，能够，情愿，曾经像我这样爱朵拉。”

这些狂热的梦话很快就收拾了朵拉那颗充满爱情的心。他们定订婚了。他说自己陷入了十足的销魂状态。

使他销魂的果真是他对朵拉的爱情？其实使他销魂的是他自己梦幻的青春理想。因为朵拉的美貌与地位。她是他所工作博士院院长的独身女。他陶醉轻飘之感来自自我青春事业可获的胜利果实。

我们的爱情在胡闹中开始，在疯狂中完结。

只有真实体味爱情，倾注爱情的心灵才会有如此痛苦感受。朵拉是真爱他的，所以感觉得爱的危险。

为此话，大卫·科波菲尔痛哭一切成为过去。他痛哭一切成为过去？是痛哭自己青春梦想的泯灭。他求助密尔斯小姐以助圆满他的爱情，未免叫人惊讶。然后他们又和好，又哭泣，感觉那样幸福。因为密尔斯小姐从她自己痛苦的青春讲座上，规劝他们互相让步，避免撒哈拉沙漠。

为什么总要求助第三者才能和好呢？为什么不能两个人内部来解决呢？其实真正恋爱的两个人是不喜欢别人参与其中的。

他们只是两个胡闹的孩子。他们的爱情必然在胡闹中开始，在疯狂中完结。朵拉所言一点不错。

春光乍泻的心灵平静之后，朵拉彻底属于他。他给艾尼斯写信赞美朵拉，赞美他的爱情。要求艾尼斯不要以为那是一种随时可以变迁的没有思虞的爱情，或以为与我们时常嘲笑的那种幼稚的幻想有半点相似之处。他向她保证，这爱情实在是深不可测，前所未见。

其实只是向艾尼斯展现他青春拼搏得来的成果，而不是展示他对朵拉的爱情。他对艾尼斯情感上那份依赖对朵拉不公平。

“我记得当信写到一半时，我坐在那里头枕在手上，起了一种笼统的幻想，仿佛艾尼斯是我的自然家庭的要素。仿佛在因了她的存在而几乎成为圣地的住宅的娴静中，朵拉和我一定比在任何地方更加幸福。仿佛，在爱情，欢乐，忧愁，希望或失望中，在一切感情中，我的心自然而然的转向那里，在那里找到它避难所和最好的朋友……”

他只陶醉于自己青春美好的感情中，连同朵拉也要一同陶醉。致此他从未把朵拉当作他独立的爱人，她的出现总与第三者有关。朵拉只是与他青春梦想联系一起的一种情绪。

他对艾尼斯的记忆，她那澄澈平静的眼睛与温和的脸，给他怀抱的那种匆忙的幸福激动的心情散布一种宁静的影响，把他抚慰的哭了起来。

这才是他内心真正的爱情。他只是被自己的成功而激动，对朵拉的爱始终模糊。

“我所必须做的是把我那樵夫的斧头拿在手中开辟我自己的路，直到我到达朵拉身边，劳动大，报酬也大。朵拉是那报酬，朵拉必须到手……

我直想把他锤子借用一会，让我开始造一条去朵拉那里的花岗石路……

在我所从事的一切事上，我决定尽可能的用力。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十足的牺牲品，甚至动了素食的念头。我应该变成一个吃草的兽类，向朵拉献祭……”

他倾注所有青春的热忱与干劲征服朵拉及朵拉的家人。最终朵拉嫁给了他。这于朵拉也不公平。因为他倾注的只是自己的青春事业，而不是爱情。这里只有对自己事业成功失败的信念，而没有对爱的责任。

所以当他说到自己必须是个劳动者的时候，朵拉的惊恐状态是对他最好的谴责。他叫她明白她不能爱一个乞丐。并不是说朵拉不能爱乞丐，而是他自己无法容忍自己做乞丐。这才是真正原因。自始至终他只对自己青春理想事业更为完美负责，而不对爱情负责。朵拉只是他完美青春事业中一步。

朵拉的死与他没有责任与修养的心灵有关。因为朵拉是光明，活泼，欢喜的化身。她之所以过早死去，是为保全大卫·科波菲尔那缺乏修养的内心与她的爱情的圆满的。正如她所说，如果她活的时间还长些的话，断乎他不会那样爱她。

在他们的家政发生不痛快时，密小姐的话再次激活他爱情美好的想象，点燃他的良知。他对密小姐倾诉了所有对朵拉不适用的家政，只为得到密小姐的那句：满意的小屋胜于无情的宫殿，爱情所在一切具备。朵拉无论多么害怕痛苦的表情都不会使他放弃他们的家政，而第三者的妙言却那么有效？

他给朵拉的爱情不圆满。他所赐朵拉的爱情不是出于一个完善成熟的心灵。这种爱情断然不会成长也不会长久。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爱人向别人倾诉有关她他内心的秘密。在此，大卫·科波菲尔不懂朵拉的。他只懂自己内心的痛苦。后来他独自承担了这份痛苦，他内心潜在的这种痛苦对朵拉是种伤害。朵拉是爱他到了极致的女人，这份阴郁必然影响她的心身健康，长久下去，病是必然的事情。

“朵拉是我那风雨飘摇小船的支索和铁锚。是那艰难之林里的一株结节的橡树，我是那么精神饱满的一棵随一棵砍下去，在三四个月内，我居然用我们博士学院中一个演说家来做实验了……”

朵拉只是风雨飘摇中小船的支索和铁锚，是艰难橡树林中的一棵橡树。如果那橡树林中的橡树砍光，那么对朵拉的爱情也会光。这就难怪他与朵拉结婚后，看到朵拉在自己房间里，会产生那种离奇怪异的感觉。

“蜜月过去，女傧相们也回家。这时我发现自己和朵拉坐在我自己的小屋里，就旧时那有趣的恋爱工作来说，完全失业了，那可真是一种怪异的情形。把朵拉永远留在那里，似乎是件十分离奇的事……想到朵拉在家中，我觉得非常奇怪……在我用晚饭时，见她轻轻的下来同我说话，一开始乃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事。确定她用报纸裹头发，乃是非常可怪的事。眼见她那样作，乃是一种非常可惊的大事……”

这些非常真的不太正常。因为他对朵拉的爱乃是种青春梦境。从来没有考虑过有天她会活在自己现实的生活中。这种茫然的情绪只要存在，它必定掩盖些内心的光明。这种情绪对真正用整个心灵爱他的朵拉是有害的。爱的灵性使她感悟到这些隐藏他内心的东西。她是忧心的，而无法承受。

那些平凡琐事，家政的苦恼以及仆人的肇事都只是他对自己失落心情下的爱情不满的借口。那缺乏修养与忍耐的表现对单纯幼稚的朵拉是种摧残。

她向他企求只把她当作他的孩子妻：当你要对我发怒时，你就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我的孩子妻罢了；当我很使你失望的时候，你就说，我早知道，她只能成为一个孩子妻；当你发觉我不能做到我原有的样子的时候，我相信我永远不能了，你就说道，我那孩子妻依然爱我，因为我诚然爱你。

这份不能胜任的凄苦感受，是不利于她的健康的。其实她内心比大卫·科波菲尔更为苦恼，悲伤。

“我是年轻的，没有经验的，但是我断乎不曾对那质朴的诉说掩耳不闻。”但是他更是理想的追求者，为着自己理想中的情感与生活的美满，他不惜牺牲爱情的。只是朵拉的天性无法承担。为了保全这份爱情的圆满，死是朵拉最美的结果。其实她内心有个不同于大卫·科波菲尔对圆满幸福的向往。做个孩子妻，她没有如愿以偿。

“我的确感到我有些梦未能实现。不过我觉得那是过去一种暗下来的荣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它投到现实上面。我有时的确觉得希望我的太太是我的顾问，具有更多的魄力，更多的意见用来支持我，改善我，赋有填满我周围的空虚的能力：但是我觉得这是世上所没有的一种圆满的幸福，从来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有。”

这是大卫·科波菲尔内心圆满幸福的概念。他与朵拉对幸福圆满的理解是相矛盾的。大卫的这种感受，是受他青梅祝马的艾尼斯影响。如果没有艾尼斯与他从前在乡下度过的那些美满时光，他对艾尼斯无限的依赖与信任。他断乎不会存在这种幸福不圆满的感受。

他以后对朵拉所做的一切，是因误解爱情做的，缺乏理智做的。他对朵拉家政的改造，对她思想的改造达到了人性中最高的冷酷。这般改造下去的结果是他孩子妻的心身已不健康。

“于是，我开始做实验示教，朵拉或许有五分钟非常注意；随后她便非常疲倦了。于是用卷我的头发，翻卷我的硬领，借以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来加以调剂。假如我默默制止这种游戏，继续讲述下去，她就露出那么恐慌那么忧伤的样子，因为她愈来愈狼狈了，于是我记起初见她时她那天然的乐趣，也记起她是我的孩子妻，因而感到内疚，于是我放下笔，取过六弦琴……”

娶到这样的妻子，对于大卫希望的爱情的确不合适。她买的豪子揭不开壳，她所买的肉咬不动，她买的面包没有皮，她烤的肉永远不能折中鲜红与焦黑之间。但爱情本身至高无上，朵拉没有错。大卫这种悲哀不满的情绪难免弥漫开来，浸染朵拉那敏感忧愁的心灵。她是不愉快的，不健康的。她无法做到大卫满意的样子，永远也做不到。这种悲伤对她心灵是种摧残。如果朵拉还多活些时间，不敢肯定他们不会陷入婚姻与爱情的悲剧中。

“我终于放弃了对孩子妻改造的计划，决心从此以后以我的孩子妻为满足，不再用任何方法去改造她。为什么要改变我宝贝那么久的东西呢？你永远不能比本来面目表现得更好。我亲爱的朵拉，我们要回到从前的快乐，我们不要自作聪明的实验了。”

听到这话的朵拉内心多么快活。她已经不快活很久了。可是她已经不能像从前与吉普在这大屋子里开心玩耍了。

在放弃改造朵拉的那些日子。他内心的悲哀的暗影一直没有消失，与艾尼斯在乡下那些满意的日子像鬼魂一般在他面前浮起来。这时他想，如果不曾认识朵拉，可能发生什么情形呢？不过朵拉既然与他那么合而不可分，那种幻想也就无所谓。

无论怎么辩解，那东西已经渗入他的心魂。朵拉遭到了大卫·科波菲尔心灵上的背弃。如果朵拉还活的长久些，这种潜在的思想在她的烘托下，会更为加强。朵拉断乎不会陷入更为悲哀的境地。之所以还说与朵拉合而不可分，是因为他内心有着歉疚。尽管欠缺修养。

“但是，当那一年过下去时，朵拉是不健康的。我曾经希望有比我更灵巧的手帮助陶冶她的性格，我曾希望她怀中有个婴儿的笑脸会把我的孩子妻变成一个大人，那是不能现实的。那个小天使在它的小监狱门前鼓了一会翊，然后无拘无束的飞走了……”

“有时，当我抱起她来，觉得她在我怀里变轻时，我就发现一种可怕的空虚的感觉，仿佛我在走向尚未发现的、使我生活麻痹的冰天雪地中……当我姨婆喊出，再见，小花儿，向她告别时。我独自坐在写字台旁想，呕，这是多么不吉利的名字，花儿在树上盛开的时候就枯萎了。我哭了起来。”

因为朵拉的早逝才引起大卫·科波菲尔内心这般的哀伤。倘使朵拉活着的时间还长久些。断乎这种哀伤会消浅些或变成潜在心底的怨恨。

朵拉临终向大卫反省自己不合适做个太太。这种成熟的经验是她在实践中用生命换来的。

“再过些年，你一定不会比现在更爱你的孩子妻了；并且，再过一些年，她一定那么使你难堪，使你失望，你或许不及现在一半爱她呢，我真是太年轻太愚蠢。还是听其自然的好……”

如果她还活的长久些，断乎这种反省的话不会让大卫思想受到如此的鞭策。也不会让他那么深刻的体验那种谁为生者与死者离别哭泣的伤痛与悔恨。

“我坐在火炉旁边，怀着一种模糊的悔恨想念我结婚以来所滋长的秘密情感。我想念我和朵拉中间的每一件小事。那个我最初认识她时的影子，不断的从我记忆的海中腾起，被我的和她自己的青年爱情所渲染，具有那种爱情所富有的一切魅力……”

如果朵拉不死，断乎这种悔恨会永远藏在心里，以至慢慢消失。大卫·科波菲尔最终的悔恨与怀想成全了朵拉内心向往的圆满爱情。她死的价值得以体现。他们俩断乎两小无猜的相爱，然后忘记它，或止于此。死使朵拉永远处在幸福圆满的爱情中。

那个不谙世故单纯充满爱情的小朵拉，金发如浪披散柔美肩上，无限美好充满遐想的小朵拉。只在温室里成长见不得阳光的小朵拉。快乐不可思议的小朵拉只是朵精美无伦的小花儿。她也有一种单纯复杂的心理，也知道她的大肥爱着爱丽斯，知道她活的时间还长些，大卫对她的爱就会再少些，那种需要温暖解除寂寞的心情会更强烈些，最终，小朵拉在阳光普照中的爱情中萎缩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