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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1968年的飞

1968年是什么样子的呢?在我拥有语言能力以后,我的母亲、祖母还有其他的人都试图让我明白这个年份的特殊意义,此后各种记忆以及转述的语言在我身边编织起来,但是,我并不能从中抓住什么明确的线索。

什么东西能将我带到那个年份去呢?没有。当我懂事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年份,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年份,再也回不去了,就像一个人,他永远地离开了故乡,此后他的故乡对他来说仅仅只是村口的炊烟、细雨、牛羊的鸣声,不,不是这些本身,而仅仅是这些东西在他脑海中的暗影。而对于我,1968年,则更为残酷,它消失得无影无踪,11月,在我的家乡应当是非常寒冷的季节了,我就出生在那年的寒冷里。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认真地关心1968年了,我更关心1968年之前,这之前,我在哪里呢?我想象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些尘埃,或者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是,没有质地,没有重量,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能在天空中飞翔,我能看到地上以及我的先人们,他们在大地上忙碌和疲惫的身影,我能流泪。

不,我不是为自己流泪,我是为我脚下的一切而流泪,它们竟然就这样存在着。是的,我不必为自己流泪,我什么都不是,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的一切,都是我所不需要的,我一无所求,我高高地飞翔着,无所依傍,也无所牵挂。

我流泪仅仅是因为我真的热泪盈眶,为与我无关的事物而痛心。我未曾存在,但我为存在而痛心,为那个深深地扎根在时间中,孤独地悬浮的虚无里的存在而痛心。

那个时候我没有性别、没有性格、没有一切,那是多么自由的时光啊,太阳从地球的那一端升起,月光从夜晚开始来临,它们都要遵循事物的规律,而我在这之中,我在大地和云霓之间,在存在和非存在之间自由地来回,无需桥梁,我就是桥梁,无需目的,我就是目的。

是啊,一丝,轻轻的一丝,它需要什么呢?它什么都不需要。有谁会恨它呢?谁也不会恨一个不存在的事物。有谁会爱它呢?没有,一个不存在者,它又需要谁的爱呢?

它所要的就是飞,一直飞,飞入虚无和寂灭。那是超越引力和压力的世界,没有诱惑当然也没有压抑,因为它空空如也,就是一种飞。

但是,1968年之后,我将遗忘这一切。这是多么彻头彻尾的令人绝望的遗忘,我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有个名字叫“自己”,他竟然就是我自己。

我再也不能回忆起从前了。我已经一去不回地从那里坠落了下来。

我常常会莫名地渴望飞翔,一种无法言说的飞行的欲望在我的身体里涌动着,它折磨着我,让我无法安稳。为什么我会渴望飞翔呢?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飞过,即使是离开地面那么一小会儿,例如爬到凳子上换一只灯泡,或者在某个高处站一会儿,我都会战战兢兢,恐惧异常。我离不开地面,可是我又分明渴望着飞。

难道飞就是我所从来的地方?难道当初我的确是飞?而现在我已经将它彻底的忘记?

现在,我趴在一张床上,一无是处地趴着,阳台上她正在洗衣服,洗衣机轰隆隆的旋转声使我头疼欲裂,已经有一个月了,每天早晨我都要被这种声音弄醒,对于一个凌晨2点才入睡的人来说,6点钟意味着午夜,可是,我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醒来。是谁让我来到这里?是谁一定要我听从这洗衣机的轰鸣?

她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把声音弄得晃晃铛铛,这是她的家,是她的地方,就仿佛我并不存在,就仿佛我从未在那张床上趴着。

是啊,我存在,但是被当成了不存在。

我存在着,但是比不存在更为可耻,更让人轻蔑。在那张床上趴着的我是一个虚无,一个不存在,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为什么不让我睡得深一点,更深一点,一直睡到深深的床垫里去。这样我就真的不存在了。

想一想,如果我真的是不存在的,如果此刻的床上空无一物,她的一举一动不是更符合道德吗?她没有因为她的声音而伤害任何一个人,我也没有因为她的声音而被伤害。想一想,如果真的是这样,有多好。简直是好极了,一切都将符合道德,一切都将温文尔雅地进行下去。

可是,我在,我就这样永远地在着,我不能从这在中脱身,哪怕是片刻,我被这“在”缠裹着,我在这“在”中窒息。

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早晨的时候洗衣服呢?

她说:那我什么时候洗衣服?

我说:你晚上不能洗吗?

她说:早晨为什么不能洗?

我说:我想睡觉。

她说:你是什么人,你睡觉就重要,别人洗衣服就不重要?

是啊。我是什么人?我“在”着,别人就要为我的“在”让道吗?不,完全不是这样。在这拥挤不堪的世界上,我只是夹缝中的一个灰尘,一堆垃圾,一片烂叶。我时刻都在渴望自己被使用,对别人有用,被别人需要,可是,终于,我还是逃不脱被别人轻视的命运,我怎么能不是个垃圾,如果我不能保证时刻对别人有用,那么我就不可能不是个垃圾。我是个垃圾!我被使用过了,我的价值被耗散了,我存在,但是我的价值(对于她)已不在,我就这样被否定了。至少此刻是如此,想到这里,我无比难过,但是,这是真的,我无法回避。

你追求价值,追求于别人有用,你拼命学习、工作,拼命寻找“客户”。你的焦虑是“怎样被别人使用?”可是,你不知道,作为人,在1968年以后,你在使自己“有用”,也在使自己垃圾化:克服垃圾化也就是使自己垃圾化。

这就是你在1968年以后的宿命。时间像个陌生人一样从你身上抽身离去,它一去不复返,你所经历的正在延长,你所未经历的正在缩短,你垃圾化着,你身上的垃圾性在不断增多啊。

你时刻都在盼望着奇迹,你时刻都在渴望着回到1968年或者更前的某个时间去。别人都在渴望一个未来,未来的某个可以实现的时刻,但是,你不仅如此,你还渴望回到过去,回到你来的地方,你宁可相信那里比未来更好,但是,你不能。

你不能,因为你长出了人的腿和脚,你只能在大地上行走,你再也不能飞了,可是,你多么想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你的飞那里去,你知道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

那天,你和你的朋友到了山东曲阜,在孔庙门前的甬道上,你看着那些柏树,心里止不住地难过。那些柏树历经千年,却依然苍翠繁茂,相较而言,刚刚才27岁你却已老态龙钟。每天有多少人从这些树下走过,这些树下有多少故事和人物已经风流云散,灰飞烟灭,而这些树依然存在,这就是存在和存在的不同。

这就是存在的等级,存在是有等级的,那天你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你和你的朋友袁在孔庙里一直呆到暮色苍茫,暗夜吞没了你们两个人,也吞没了一切存在,你们是最后两个离开孔庙的人。你们走上曲阜的大街,路上已经亮灯了,人们为什么要灯呢?为什么要让黑夜像白昼一样狰狞?难道仅仅是为了让灯照亮存在的等级,照亮“存在”在死亡吗?

我宁可相信1968年,对于我是一次死亡的仪式,而不是诞生,我的“飞”死亡了或者它离开了,它离开得那样干净利落,甚至关于它的记忆也一并带走了。

我从哪里来?

我不会向谁询问我到哪里去,我知道我无处可去,我就将在这里,在这里“在”我所“在”,像做填空题一样将我的在填满。然后空手而归,我会空着手回家,我从人群中回家,从时间中回家,从地上回家,从街上回家,从爱情中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所以我要问我从哪里来?这对我是多么重要啊。

1968年,对于我,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年份,无法回去,也无法走向别处,我就这样在泥泞中呆着,昏暗的沼泽一望无际,软弱无助但是没有感觉,只能听凭时光的流逝将我带向随便的什么地方。

但是,这一年世界的外部正经历着暴风雨般的变化,五月巴黎的大学生们走上了街头,他们在自己的标语上写着“不给自由的敌人以自由”,“让半心半意的人死亡”,“解放必须彻底”等标语,他们从巴黎大学的拉丁校区出发,沿着赛纳河挺进,沿途他们挥舞红旗,推翻汽车,建立街垒,不断有兴高采烈的人参加到他们的队伍里来,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四处充满了狂欢节的气息,接着这种节日的气氛传遍欧洲、美洲,直到七、八月间苏联坦克进入布拉格,萨特在捷克上演《苍蝇》、《脏手》,他站出来指责苏联的侵略行径,这种节日气氛才抹上上了不协和印记。

是啊,西方的节日就这样刚刚开始就差不多结束了,在布拉格,托马斯在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痛苦地面临是否签名的考验,他的犹豫已经毫无节日的感觉,相反充斥着无奈和苍凉,他认为编辑给他的抗议信和秘密警察给他的自白书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在沉默和抗议之间他选择了沉默,此后他和情人离开了布拉格,到偏僻的毫无生机和活力的乡村生活,完全放弃了一个医生的使命。但是在中国,1968年,节日才刚刚开始,在社会主义改造的革命斗争中,人们从来就没有满足已经取得的成绩和胜利,人们始终坚定地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立场上,把革命不断推向前进,去夺取新的胜利,互助组刚巩固,农村就开始了初级社的建设,初级社刚刚办成,他们要坚决的向高级社迈进,在毛主席指引的农业合作化的康庄大道上,中国人民正一步一个脚印,步伐豪迈坚定,表现出了革命的坚定性和彻底性,这种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勇气,将资产阶级、地主阶级、机会主义者扫地出门的豪气在1968年既是起点又是高潮,虽然许多所谓作家已经在66年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运动中作为黑线人物、反动人物离开了文化岗位,但是革命的风暴历史地必然地要发生,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一场彻底搞掉“黑线”的革命已经完成了它的酝酿,正走在来临的路上。

体贴、温存、抱怨、疑虑、伤感、亲吻都被认为是丑陋的。那是一个一览无余、热血沸腾、狂呼大叫的年代,有的时候我很难理解我会出生在那样的背景中,亲吻、乳汁、拥抱、儿歌这些都是反面词汇的时候,我的出生意味着什么呢?我的父亲在医院的走廊里抽着烟,我的祖父、祖母在家里毫无缘由地感到焦虑,而我的母亲则在产房里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时代在他们的脑海里终止了,因为我的出生一切似乎出现了新的可能。但是,我依然是那个时代的最明显的遗迹,我的名字叫“红兵”,这个名字是来源于我的父亲吗?是的,表面上看是如此,但是我又分明感到这不是我的父亲在为我命名,而是那个时代在为它的产物命名。一切都要回到我的出生上去,例如,我的营养状况,一米七零,这是我的身高,而我的父亲和祖父则要比这个高许多。

有的时候,我希望我是没有故乡和亲人的,如果拥有这些意味着一定要见证他们的颓败和衰朽,我愿意我一开始就没有这些。当我的朋友指出我的某个过错,我就希望自己是没有过去的,我突如其来的来到这里,我希望我自己被割裂在时间之外,那个有过错的过去突然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如同一种友谊,它兀然地消失了,我会徒劳地希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不会为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而感到感伤,就如同我不会因为亲人的衰老与离世而不会感到不难过一样。

我兀然地来到这里,就如同我是必然地来承受这一切。 gOH/I5AeYS5iJjPDq5dZRRB/S16XpIB/izAw7Qqm0uOvGBP90UuBCvudQRTrUx9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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