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工业泵总厂的前三年里只歇过四天班,这不是有点“神经质”吗?女儿说他是“工作狂,根本不懂生活”;夫人是小学校长,也是大忙人。他顾厂不顾家,不等于爱厂不爱家或“爱厂如家”——现代人也许对此很不以为然:一不相信现在还有这种人;二不认为这种境界值得称道。我却以为用这话来形容他不准确,且远远不够。
一个正处于事业巅峰状态的人,必然要以一种“神经质”般的冲动把全部身心倾注到工作上,一个成功的家庭里出了个奇人,是幸运而非不幸。
六年前公司对这个厂没有办法了,才强行把他借来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当时他有很好的职位和很好的前程。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这个厂。重要的是,他是内行,是个有实践经验的专家。重新规划设计工厂的未来。果然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奇迹:打败了日本的同类产品;征服了英国人;开辟了实实在在前途无量的国际市场;生产出一种又一种能拿得住市场,在全国是头一份的产品,成了同行业的排头兵。六年来赚的钱又可以建三个半同等规模的工厂……
缪建新——是这一系列奇迹的灵魂。
现在,国际国内的工业泵行业,都知道“缪建新”这个名字的分量。他是一团烈火,坚定顽强的烈火。人类对某种事业的痴迷,常会出奇才。哈代说:“人生是不大不小的奇遇”,自己奇才能有奇遇,才能抓住或创造奇遇般的机会。
同时,人们一谈起缪建新,就会感受到天津工业泵总厂由能量、动量、质量相互作用而发出的强大效应。我称它为工业泵“场”或缪建新“场”。
想当别人
天津有句俗话:“气人有,笑人无。”
“气人有”是气自己没有,“笑人无”的人也会气人有、气自己无——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整个世界,拥有别人所具有的全部东西。
人似乎有一种习性,不想当自己,却老想当别人。老百姓羡慕法官,法官认为当老百姓更自在;有权的想有钱,有钱的觉得有权更好;农民认为进城好,城里人觉得到农村发财更容易;个体户想成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想经商……这山望着那山高,一山更比一山高。比起现实,人们更喜欢憧憬。对命运抱怨过多,就会生成许多不满足感。欲望跟自己的实际情况不相称,就容易被欲望出卖。
——这并不等于说人不该有理想、有雄心,有广泛的兴趣和更多的希望。
但,为了影子而抛弃实体,不以事实看现实,而以欲望看现实是不明智的。总以为自己没有的东西才是最好的,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从虚幻不断移向虚荣,久而久之,精神落入一种沮丧。如王尔德所说:“野心反倒成了失败者的最后一个避难所。”对自己失去信心了,才想去当别人。人在青少年期总要接受别人的影响,将来要成为像谁谁一样的人物。到成年实现青年时立下的目标,是幸运的成功者。更多的人常常远离自己,不停地寻找自己。人到老年才可守住自己,到那时也只能扮演自己了。为什么老年人一般都性情平和、沉稳,因为放弃了许多东西,只剩下自己了。其实人的生活难得十全十美,各有不同的苦乐。要有确信自己独特的主见,承认并发扬自己的独特性,就有创造力,就能享受自己的生活。如今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多了,有危机感的人也多了;相对来说每个人的钱都比以前多了,更不满足的人也多了;抱怨怀才不遇的人少了,有感激心理的人也少了。总之,每个人到世上来都要扮演一个角色,有朝一日“你演完戏下了台,找个合适的位子坐下来,好好观赏。如果你已尽力演过你的角色,坐下来欣赏时你会觉得更充实”。
守住自己
许多人羡慕他,刚五十岁,该有的全有了:职称是编审,到头了;职务是主编,在编辑这一行里也算到头了!
只有他对自己满意不起来,甚至有一种日益强烈的恐慌和危机感。他已没有竞争的锐气,多年来吃太平饭吃惯了,他不相信自己除去当编辑以外还能找到其他工作来养家糊口。
正值盛年,生命应该是硕果累累的成熟期,他却感到自己急剧萎缩,精神越来越封闭,敏感而脆弱……
越来越不会交际了,害怕联欢会、茶话会及各种各样的聚会。见别人热热闹闹,谈笑风生,他却插不上嘴,格格不入。虚伪的套话不愿说,应酬得体的妙语找不到。呆板僵硬,浑身别扭。还容易给人造成许多误解。
越来越害怕上街,害怕去买东西。到国有商店去,怕受服务员的轻慢和冷言冷面;到自由市场去,容易上当受骗,更受不了个体户的纠缠,油嘴滑舌转眼变成恶言恶语,你多看他一眼或碰一下他的东西,都有可能惹出一场麻烦。论嘴他说不过人家,论吵他也吵不过,论打他更不行。忍气吞声心里又搁不下这羞辱,长时间扯解不开,在心里形成一块阴影,便更觉活得窝囊,瞧不起自己。
别人撞了你反骂你没长眼。别人惹了你,你往后退,人家反而向你眼前伸拳头。他心里常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再年轻二十岁就不顾一切地去少林寺学一点功夫,不为欺人,只求不被人欺。如果以他现有的成就、地位去交换一身能够自卫的功夫,他会非常高兴。他相信艺高人胆大,有本事自保,喘气就舒畅,生活的空间和自由度就大……
现实使他的生活越来越封闭,除去上班就待在家里,不愿与人来往,不愿与外界接触,一切都没有意思。他像个玻璃人,仿佛一碰就碎。越不愿意与外人打交道,免不了非打交道不可时,就更容易受气、受骗。他处处不适应,觉得难以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他没有这样的能力。这生活属于下一代人。这不是一个诚实内向的人生存的时代……
联合国卫生组织(WHO)公布了健康的新定义:“健康不但是没有躯体缺陷,还要有完整的生理、心理状态和社会适应能力。”
依据此标准,他显然是得了一种“生理、心理状态不完整和缺乏社会适应能力”的病。一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在处于转型态的社会很容易得这种病。而且社会严酷地拒绝再发给他们一顶“清高、孤傲”的颇为漂亮的帽子遮丑。他们将被公开讥笑,被指斥为“没本事”……
怎样医治他的病呢?
社会是不承担责任的。智者有如下药方:“生活就是更换,在失去一切的情况下要做到容忍一切。”
“最聪明的处世术是蔑视社会的旧习,而且过着与社会习俗不矛盾的生活。”
世界上聪明人很多。如果聪明人得了病,用聪明人的话可以医治,那天下就会太平无事了。
情结
他感到自己真的很老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活得年头长,而是他的回忆太多了。现在没有人还需要他、喜欢他。他自己也不喜欢自己。人生之旅接近最后一站,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抓住,只剩下一团沉重的回忆。
越是想忘却的,越是记得牢。越是不愉快的事情,越要想个没完。他这一辈子的收获难道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他几乎无一日不梦见或不想梦见家乡的人和事,村边的树和那个大水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使他的思乡之情与日俱增。他渴望看看老家的房子,见见乡亲和儿时的伙伴,在村东那棵大梨树下站一站,到庄稼地里转一转……这是他活着的最后一个愿望!
在交通工具相当发达的今天,实现这样一个愿望不是易如反掌吗?
对他来说却难于登天。他不敢回家,甚至不敢向别人提起自己是哪里人——当年为了打开根据地的局面,他斗地主、打恶霸,也杀过一些人。这些人的子女都已长大,且多数是致富能手,在村里有钱有势。有亲戚在海外的也多是这样的人家,他们经常衣锦还乡,给家乡捐点款,做点善事,受到省、地、县、乡等各级领导及本村父老乡亲的远接高迎,放鞭放炮,毕恭毕敬,献媚赔笑,比当年欢迎八路军进村还热情。
他回村又将受到怎样的对待呢?欢迎的场面和笑脸是肯定不会有的。冷淡和冷眼无疑是对他的报复和惩罚。倘若背后再有指指戳戳、讥笑嘲骂,简直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然而他又何错之有?
他可以像当年一样,在夜间偷偷摸进村去。但进村后该敲哪一家的门呢?人家还会像当年那样欢迎他吗?
越回不了家乡,越想回去。越想回去,越怕回去。他陷在自己设的陷阱里。疚痛于衷,这苦恼深深地钻进他的心里。出于自尊心他不愿意承认,更不能讲出来,这苦痛就越来越膨胀。
他曾经选择了强大和正确,便憎恶忏悔。认为一切忏悔都意味着背叛,都是软弱和怯懦的表现。他无法再从头活过。他的信念像冰一样死板和粗糙,且一点点在融化。
也许真像俗话说的,人生就是骑着马找马,跑得越快,出去得越远,越容易迷失自己。他把自己丢在了什么地方?困在了什么地方呢?
人为什么要说谎
一对和和美美的年轻夫妻突然吵得天昏地暗,使邻里们想装聋作哑也不行了。我明知夫妻间吵架外人越劝就会吵得越凶,还是走了过去。人家打翻了天,再坐视不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孩子用母亲叫他买油的钱做了他用,且说谎。女人向男人告发,男人下狠手打孩子。女人心疼又护着孩子。男人盛怒,认为孩子说谎就是被女人惯坏的。于是爆发了三口人的一场混战。
我先叫孩子躲到我家去,剩下三个大人就好说话了:
“孩子第一次说谎你们就发动一场这么猛烈的风暴,其结果不是告诫孩子今后不要撒谎,而是给他一个教训,今后说谎要更巧妙些,不让你们觉察。我敢肯定,孩子今后还会说谎,其他孩子也一样。因为我们这些做大人的,没有一个敢说他从没撒过谎,也从没有被人骗过!萨特说:‘谎言不是我制造出来的,而是阶级分化社会的产物。因此我一出世就继承说谎。’陀思妥耶夫斯基讲过,唯有那些缺乏机智的人才讲真话。早在十六世纪末一个叫巴托罗缪的西方人就写了本《说谎手册》,赞扬了一大批卓越的说谎者,声称‘说谎是上帝赋予人的能力,它使人有别于其他动物’。有些人类学家居然很推崇这一观点。世界每年都举行说谎比赛,去年在英国坎布里进行了一百九十届说谎大赛,并规定‘政界要人,不得参赛,因为他们是‘职业说谎者’。来自对九十年代新世界道德品质的一份调查报告说,‘美国人人都在说谎。总计说谎的占百分之九十一,说谎的男性比女性多’。一九九○年,英国十个秘书中就有七个为了讨好老板要吹牛……”
夫妻俩被我说蒙了,早已停止了吵架。
“您在鼓励说谎?您是说说谎是应该的,无法禁止的?”
“我刚写了篇短文叫‘当代骗坛’,所以对说谎的资料倒背如流。目的是让你们先冷静下来,正视生活中存在着大量谎言这样一个事实,就知道不说谎有多么难。正因为难,诚实才更可贵。古人说,人之操履无若诚实。意志薄弱的人难于诚实。其实大智大慧的第一要素是诚实,诚实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唯诚实才有真正的人生和坦荡的欢乐。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还要说谎呢?为什么对谎言不像对其他罪恶那么深恶痛绝呢?有人说谎是出于恶意,为了欺骗,为了伤人。有些谎言并无恶意,甚至是出于善意,比如:为了保持一份快乐,丈夫饭后高高兴兴地想拉妻子去散步,妻子已经很累了,不愿去散步,为了不扫丈夫的兴,就谎称自己也正想去散步。或者有了不愉快的消息或不幸的消息,如挨批、挨斗、丢钱包、得了绝症,说些保护性谎话,不让对方担忧、生气等等。奥古斯丁认为,谎言有八种。有的时候人们宁愿听信谎言,却不肯听信真话,面对真话是冰,面对谎话是火。世界上没有比人更会创造,更会伪善的物种了,而人们偏偏不是把人想得太坏,就是把人想得太好。谎言就其本质来说是人类对自己的惩罚和戏弄,有善意的谎言却没有有价值的谎言,任何欺瞒都没有永久性,一旦揭穿必然会构成伤害。说谎大师希特勒宣称:‘广大的群众容易被大谎言所愚弄,反而不易被小谎言所欺骗。’正是他的大谎言不仅毁了他的国家,给半个地球造成严重灾难,最后也彻底毁了他自己!”
我的话题扯得太远了。但这总比吵架要好听得多,至少不干扰邻里的生活。我准备来几句结尾,然后抽身:
“尽管人生中最困难的是不说谎而生活,但世上绝大多数善良的灵魂必须生活在诚实中,真诚营养灵魂。有些人自己不得已说了谎,却渴望别人对他诚恳。正如卡夫卡所说,不可能存在没有真实的人生,真实就是指人生本身。”
迷失
他曾经那样害怕退休,叫组织处想办法把年龄改小了三岁。声称当初为了参加革命故意把年龄说大了三岁,现在为了革命工作应恢复真实的年龄。发昏当不了死,最后他还是退下来了。当时真应该叫组织处一下子减去十岁!翻三覆四,改过来改过去,闹得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哪个年龄是真的,哪个岁数是假的了。
有智者说,一个男人自己感觉有多老,他就是多老。他始终感觉自己没有老,还必须抓住点什么。一个袖珍收音机便成了他的魂儿,一刻也离不开。外出散步举着它,睡觉时把它放在枕边,在家里待着没事也时时刻刻举着它——因为他想听、想看的东西别人不喜欢;别人想听、想看的东西他不喜欢。要想大家相安无事,他只有抱着自己的收音机。百听不厌的是新闻,没有新闻听什么都行,只要有声音。有时没有声音也行,只要举着收音机,就说明他还活得有生气,别人还知道他关心这个世界,跟这个世界还有联系。
他认为自己还没有老的另一个根据,是肝火旺盛。人老了性子都会变绵软,变油滑,谁敢说一个敢怒敢骂、能吵能闹的人老了呢?他在自由市场跟卖菜的个体户吵架: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就是皇上二大爷还能把我咬下去一块吗?”
他气得浑身哆嗦,打电话叫公安局把个体户抓起来。公安局来人反倒把他送回了家。
他甚至正在丧失生存所需要的智力和体力,却自以为眼睛还能看出许多问题,有太多的想法要说出来,但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于是他就发脾气、生闷气。
有一天他气哼哼地举着收音机,选自己喜欢的路走下去了。到中午他想回家吃饭,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没有记住来的时候拐了多少弯、经过了多少岔道口。他有雷打不动的午睡习惯,只好选个背风向阳的道坡搂着收音机先睡一觉再说。
到了晚上还不见他回来,家里人着急了,老伴儿找到他原来工作的单位。单位很重视,立刻带支票到电视台登寻人启事。决定第一天晚上登四次,每隔半小时一次。第二天登四次,第三天,中午、晚上各一次。如果还找不到人就继续登下去。其实当天晚上十点多钟,一个好心的农民就把他送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电视上正播放寻他的启事,还配有一张他的标准像。
他问:“这又是谁死了?”
老伴儿没好气:“这是寻人启事,三十秒钟二百五十块!”
他说:“这老家伙真够戗,都不认识路了,还跑出去干什么?”
老伴儿:“你仔细看看那是谁?”
他勃然大怒:“混蛋,这是谁的主意?这不是成心寒碜我吗?让全市的人都知道我是不认识家的老糊涂、老痴呆……我只是散步迷了路,怎么能说是走失?”
寻他的启事按原计划在电视上播放了三天。他成了家喻户晓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单位老干部处的一个人说:“反正钱也交了,不播白不播,多播几次没坏处,再走丢了就省事了。”
他不再出去管闲事了,也很少说话。偶尔只跟收音机嘟囔几句……
难得一笑
一位年轻的摄影师别出心裁地把相机放在肩膀上,让镜头对着后面,在天津市最繁华的劝业场一带转悠,一边走一边摁动快门。不看镜头,不选景物,可谓胡拍乱照。他认为这样的照片排斥了摄影者的选择和被拍摄者的做作,排斥了一切人为的痕迹,具备最原始的真实,因而也最有价值。
权当试验,他拍摄了五卷胶片。冲洗出来之后,却被自己的“杰作”惊呆了。当我看到这些最自然不过的照片时,也感到触目惊心……
有特写,有大的场面,上面是几百张面孔和各种各样的表情:有晦暗的、猥琐的、迟钝的,有的眼睛盯着地下随时准备捡钱包,有的斜眼看人,有拉拉扯扯的、你拥我挤的、怒目而视的、勾肩搭背的、张嘴大叫或大骂的,或孩子大哭、大人顿足的,就是没有一张笑的,那种温柔的慈和友善的自信的抑或是畅怀大笑、礼貌微笑。虽然这是在没有任何人的参与下由相机自然拍摄的最自然不过的景物,却没有那份平和、宁谧、欣然、无所得失的自然,而是紧张、嘈杂、不安。
应该说中国人最懂得笑的好处,最崇尚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一笑解千愁”,“笑一笑十年少”,“笑是两个人之间最短的距离”……人们愈是大讲笑的好处,鼓励大家多笑,愈是证明笑是多么难,几乎成了一个问题。
于是,聪明人想出了各种让人发笑的办法,分技巧派和心理派。技巧派主张用技巧使人发笑,有缘有故可以笑,无缘无故也可以笑。比如一九四六年在上海的诗人节上,郭沫若上台发表演说,开口时没有说话,却像“天真的孩子似的狂笑不止”,“竟笑得前俯后仰,放浪形骸”,带动大家一齐开怀畅笑,连笑三次,每次“足有五六分钟”,传为佳话。这是感染别人和为别人感染而笑,不放过任何笑的机会。技巧派还给人们出主意,平时多照镜子,镜子仁慈,允许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有美好的评价,所以照镜子会引起自己发笑。还可以把各种人物大笑的画片收集起来经常欣赏,也会令你发笑。至于多听相声、多看喜剧节目,那是谁都知道的。
心理派的主张就比较复杂了。大笑是全人格的展现,人们要想笑就必须开启欢喜无量心。没有自信就没有笑,人们要想笑就须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信心。常笑者幸福,人们生活得幸福轻松,自然会笑。也正因为人类有痛苦,才又发明了笑。人在动物界是唯一具备笑的机能的动物,不充分的笑实在是辜负了人生。为了让人多笑,美国的威廉·格朗特教授通过研究得出结论:“一般人如每周哭泣超过三次,每次以五分钟计算,那会对身体十分有害。”万不得已非哭不可,每周只哭一两次,每次哭几声就赶紧打住。总之,哭不如不哭,不哭不如笑。
当然不是奸笑、阴笑、冷笑、皮笑肉不笑等让人讨厌的笑。
如谜的人生
圣诞、元旦、春节、元宵……中国进入节日期。贺卡往还,作揖拱手,祭拜神鬼,吉祥话满天飞,为的是祈福、祈寿、祈财,总之是祈求好运。
好运需要祈求,就说明人们还不能有信心地把握自己的命运。节日期间越发对命运生出几分敬畏感,烧香拜佛,格外重视吉利的话,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这更增加了命运的神秘色彩。正因为命运是不可知的,所以大家才活得有兴味,活得积极主动,尽心尽力。
倘若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对自己的一生了如指掌:会犯什么错误、该有什么成绩、什么时候生病、什么时候死,提前都一清二楚,活着还这么有意思吗?还会努力吗?
人活的就是这股神秘劲儿。
占卜问卦,求助特异功能——即便是非常相信这一切的人,也不敢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付给预言家。因为预言家也不能准确地预言自己的命运。
也曾有伟大的先哲劝诫芸芸众生,“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恶狠狠把命运看成是与生命相对立的东西,不“扼住”它自己便不能活得好。先哲本人是否算扼住了?扼住了是否真的就好一些?
可见谁也无法洞彻未来。这使不可知又无法回避的人生,有了永久的魅力。不仅每个生命都活得津津有味,而且关于人生的话题谈得最久、谈得最多,而且谈不厌,谈不完。圣贤谈,凡人谈,听别人谈,自己也可以谈,各谈各的,都是自己的感悟,都有自己的道理,又都难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听起来有道理,跟完全瞧着去做是两回事。每个人的先天遗传、后天经历、性格、机遇都不同,人生之路也不同,怎么可能按照一种模式去生活呢?
千差万别的变化莫测的人生才构成了这个多姿多彩的花花世界。
正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同,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不同的人生,所以,人生之谜才解不透,才能引起所有人的兴趣。
据说人只有在走完人生之路,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才会对自己的一生真正大彻大悟。知道哪儿做对了,哪儿做错了,路应该怎样走,步不该怎样迈……可惜已经晚了。许多人甚至来不及将这至为深刻的许多感悟说出,就已经撒手西去。这些关于人生的真正经验之谈,生命之树上的最后一朵智慧之花,便无法保存下来,对己无益,对人无助了。留下后来的人继续在人生之路上摸索。
所以,智勇之辈在懂事以后,或在生命力强盛的时候,就想解开人生之谜,倘不如意,还有补救和改过的机会。不是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而是积极地去解、去争取、去创造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人生谜底。从积极的方面去理解,“扼住命运的咽喉”也是这个意思,告诫人们不要屈服于命运,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或者为自己创造一种理想的命运。厄运来了抗争,不逆来顺受;好运来了抓住,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既不在“贤明的考虑”和“愚蠢的行动”中度过一生,也不愚蠢到很容易就满足的地步。
于是,世界上便有了许多幸运者,他们的人生是成功的。到晚年回味一生的时候,少一些悔恨,甚至没有悔恨,只有欣慰,含笑而去。
人生之谜是人创造的,也创造了数不清的绚丽多姿的人生。就看每个人是被迷昏,还是去解谜。
欢乐的残酷
在十一月十八日的报纸上有两则关于作家的消息:一则是四十二岁的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路遥猝然离世,令人扼腕;另一则是七十八岁高龄的一位老作家与小他二十岁的一位副教授喜结连理。
这就是生活。它有巨大的包容性。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生活都不会停止。
在这一天还有更多的丧事和喜事同时进行,对某一个当事人来说是碰巧了,纯属偶然。从一个大的范围来看并不偶然,是必然。有人哭,有人笑,喜事和丧事同时到来,生活就是这样强大,脆弱多愁的人认为它过于残酷。
我得到路遥早逝的消息,也是在两个作家开办的一个经营公司的揭幕庆典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只能默哀一小会儿,暗暗神伤,将头一杯酒不被人觉察地洒到地上,以奠路遥亡灵。然后该说还得说,该笑还得赔笑,甚至该喝还得喝。
倘因一个朋友的死而搅了另一些朋友的喜,就太过分了,会扫了许多不相干的人的兴。在欢声笑语中只你面带哀伤,又会显得做作和不协调。
我方知欢乐有时也会很残酷。
其实生活也像一匹烈马,你若驾驭不好它就会被摔下来。
我原以为路遥有一副“不坏金身”。看上去他也确实像本钱十足,矮胖,粗壮。他自己也许正是这么认为的。据他自己讲,进入写作状态以后,生活就乱了套,全无规律可言,就像小说的情节发展毫无规律可循一样,一切服从他的写作情绪。什么时候饿了,就到外面的小摊子上买点最便当最充饥的东西吃。如果是深更半夜感到饿了,也只好挨着,等天亮后再说。天亮后倘写作又来了情绪,也许把饿又忘了……
他的家呢?
他有家。但他没有协调好家庭关系。据传恰恰是在他病危的时候接到了离婚通知书。据当时在场的朋友讲,他神色如雪上加霜,甚为悲凉。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肝有毛病,即使知道也不会相信有大毛病。他很少谈病,也不见他把自己当病人看。有的人的病也许不比他轻,而且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有病,老像要崩溃,却依然活得好好的。在前几个月路遥曾大病过一次,那是对他的警告。可惜他没有接受这警告,病未全好,他却自以为没有问题了,又去了延安。在延安又发病,送回来就直接进了医院。从此再未出来。
花一万多元装修的新居,未能住上一天。
——这说明他对未来、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他是近几年去世的一长串中年作家中最年轻的一个。太可惜了!
他是消耗型的人物,只注意事业的质量,忽视了生活的质量。
而许多大师,恰恰是有很好的生活质量才保证了卓越的生命质量和工作质量。
这生活的质量不只是吃、喝、拉、撒、睡,还包括精神方面的因素,诸如修养、怀抱、志趣、气质等等。
生活如同衣服,人们都穿衣服。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风格,都穿着最适合自己的衣服。
人需不断地学习生活,调整生活,提高生活质量,以适合自己,完成自己。
路遥的生活通向自己的追求,也通向死亡——这最后一条路是谁都躲不开的。他只不过为了实现自己的追求而过早地牺牲了自己的生活,给别人留下了许多惋惜和遗憾。但又不能不承认——
他,却是个勇者。
贵族情结
谁能不羡慕她呢?
她有青春,有美貌,有不算太俗气的气质和交际能力,有高大英俊事业成功的丈夫,有一个三岁的胖儿子,有几十万元也许是上百万元的家财(光汽车就有三辆)。
她还缺什么呢?她想要什么还会得不到吗?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生活里有重大缺陷,或者叫隐藏着重大危机。
实际上丈夫的公司是以她为主创起来的,当时丈夫刚从部队上回来,对分配的工作不满意,成天愁眉苦脸,一副郁悒不得志的样子。她借助自己父亲那非同一般的力量,使公司站住脚并发展壮大了。当时人们曾称她为“女强人”。如今公司成了气候,丈夫让他的兄弟姐妹外甥侄子把住了各个部门的实权,却不许她过问一句公司的事情。
她的任务就是待在家里,管好家,带好孩子。她无意争夺公司的领导权,也不想让娘家人顶替婆家人,她感到自己要失去的比权力和金钱重要得多。
她当“女闲人”当了两年了,成天无所事事,却感到非常累、非常紧张。头发该怎样梳,眉该怎样描,唇膏该用什么颜色,该戴什么项链,该穿什么衣服,见了人该怎样笑,说话该怎样张嘴运舌,走路该怎样摆腰迈步,怎样坐着才能优雅端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丈夫无时无刻无事无处不挑剔她、教导她。在社交场合她常感到丈夫的眼光像锥子一样老在盯着她、提醒她。回到家里丈夫对她的管教就更加肆无忌惮,甚至连怎样铺床,在床上怎样躺,怎样哄孩子,她都一无是处。他的理论是在家里要养成习惯,到外面才能做得像,应该从骨子里换个样儿。
到底应该换成什么样儿?他也提不出一个标准。或者他心里有个标准而嘴上不敢说出来。因为他没有见过真正的“贵夫人”,只在电影和小说里感受过贵族的场面和气派。
他爱孩子,需要这个家,也不想抛弃她另觅新欢。只是觉得有了钱就有资格跟着社会潮流走,做个上等人。恨不得让自己的妻子一夜之间就具备公主般的雍容高贵。既是自己的光彩,又可以趁孩子年幼就熏陶他、培养他,使他将来成为不同凡俗的人物。为此他可以不再碰她的身体,对她失去了生理的激情。
她虽着意修饰自己,却日渐憔悴。她感到无所适从,不能出去工作,也不能出去上学。中国目前还没有贵族学校,大学里也还没有开设家政系。丈夫经常是早晨出去,到深夜才回来,她很孤独,却又感到丈夫的眼光时刻在扫射着她。
他为什么不研究一下自己的风度、仪态、言谈、举止?虽然西装笔挺,领带一天一换,尽量做出一副严谨的绅士派头。但越想雅就越俗,僵硬、拘谨,骨子里本就缺少那种高贵的气质,脸上也没有静气,常使自己陷入邯郸学步的尴尬。有时也想做出一种潇洒,但没有那份修养,也缺少足够的智慧,强作幽默,其实是贫嘴滑舌,显出小人得志的浅陋。
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多绝不是傻子的人在做着贵族梦?这些人当然都是趁点钱的、有势力的和出过头露过脸的。他们的自我感觉总是那么好,也许是故意装成自我感觉良好,以追求贵族化为时髦。
有才能,有作为,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见过世面,自视甚高,把自己划到哪个阶层都感到掉价,于是就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贵族气韵,吃得开,兜得转,会装腔作势,狐假虎威,摆出一副贵族式的傲慢。攀龙附凤,认个贵族亲戚,拉上一点贵族血统。存了点钱,由于政治的体制的社会的经济的种种原因,不去投资扩大再生产,而是投入消费,一掷千金,拥红揽翠,人贵不贵且不去管他,先享受眼前贵族般的生活最为实惠。穿戴奢华,出入高档或所谓上流社交圈子,或发嗲撒娇,或玲珑周旋,或盛气凌人,用姨太太式的风度混充贵族。如果自己这一代算“交待”了,那么就投资下一代,让孩子从小就享受贵族式的教育,现在是“小皇帝”,将来还愁不是贵族吗?等等,各种各样的贵族情结。
什么是贵族?他们肯定不是“最后的贵族”,难道会成为新的一代贵族?
巴尔扎克说过,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的努力。那当然是指资产阶级严格意义上的贵族。当前某些中国人的贵族情结,展示了一种社会心态,颇值得玩味。
——大概也仅此而已。
人会越来越丑吗?
单指外表,不包括心灵。虽然外表的美丑和内在素质有很大关系,内在的良好修养流露出来的气质美,使人有一种超俗的魅力,气质是人的综合指标,反映心灵,直接显示人的文明程度。历史上和现实中都有许多外表奇丑而深具大才者和外丑内美者,内在的才智和善良使他们丑得不俗,丑得可敬、可亲、可爱。
这篇短文无力承担讨论人类心灵美丑的大问题,也不想太多地涉及心灵和外表的关系,只想提出一个简单的也许是愚蠢的问题:人类是越来越漂亮呢,还是相反?
两年多以前,我参观日本奈良的一座著名的神庙。正赶上中学放春假,到处都可以看见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见得多了突然生出一种疑问:这些年轻的学生为什么一点都不水灵?
俗话说,鬼在十七八岁的时候都是漂亮的。日本的少男少女为什么不好看呢?
疑问一经提出,就愈觉自己问得有理。再看成群结队的中学生更证实了自己的感觉。但,这样的问题却不便请教别人,只能自己先找一找答案。
——也许是天太热,我太疲乏了,学生们也累得无精打采。大家都处在智商、情绪、身体的最低潮,我的感觉难免没有误差。
——也许是校服的样式和颜色过于沉闷,严肃整齐有余,生动活泼不足,束缚了年轻人的青春朝气和美貌。学生们被镶在一片片黑色的或蓝色的机械僵硬的色块里,能不让人感到丑吗?
我还找出了其他一些理由,却都不能让自己信服这样一个道理:中学生们原本是漂亮的,只是由于外部因素才使他们变得难看了。
我开始留意观察人的相貌,随时随地,比较各种各样的人,希望能得到有力的证据,证明人类只会越来越漂亮,而不是相反。契诃夫说过:“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丽的:面貌、衣裳、心灵、思想。”为什么人类还有丑俊之分呢?还是丑俊本无标准,纯粹是不同人的不同感觉?
一天早晨,我在东京新宿地铁站口见到了令人肃然动容的一幕——上班的人如潮水般涌出了地铁站,他们大都相貌堂堂,服装整洁,目不斜视,脚步匆忙,表现出一种目标明确的坚定、自信、紧张和有秩序。女人也一样,气度不俗,一副重任在肩、目标在正前方的匆忙。万头攒动,色彩斑斓,出站后很快疏散到四面八方,紧跟着又会从地铁里拥出一批。那黑压压急匆匆晃动的身躯,不知为什么让我想到了南极那一片片勇敢可爱的企鹅,晃动着身躯,一个接一个地毫不犹豫地投向大海。
日本的成年人可比青年人漂亮多了,尤其在综合的气质上。
——我对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仍然将信将疑。心里埋下一粒怀疑的种子,就像种下一块病,老想着它,老想求得一个满意的答案。回国后继续观察。
先观察自己的儿女,拿出他们小时候的照片,非常漂亮可爱,长大后不如小时候好看,却仍然比我们夫妻漂亮。按照我们家的规律,下一代比上一代漂亮,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只会越来越难看,而不是相反。正好否定了我在日本的感觉。
“孩子是自己的好”,我看自己的儿女可能不公正,不足为凭。
我留意邻居、朋友、同事及一切我有条件接触的家庭,有的儿女比父母漂亮,有的儿女不如父母漂亮。后者略多些。苦于没有条件进行三代、四代甚至五代的比较,仍然是一种个人感觉,而不是科学统计。
在电视上经常见到漂亮的儿童和青年人,中老年人上镜率低,无法比较。在大街上虽然常常会碰到一些歪瓜裂枣般的年轻人,但总的感觉年轻人比中老年人多,也更鲜艳漂亮一些。我站在学校门口观察上学的中学生,感到一股朝气,漂亮的孩子也很多。我曾在大礼堂观察过开会的成年人——那是中老年人最集中的地方,也曾在公共汽车站认真观察上班的成年人,都没有找到在东京新宿地铁站口的那种感觉。
看来靠我自己观察是找不到一个令我自己满意的答案了,只好到医学院请教我熟悉的两位名牌教授。
听了我的问题未假思索首先开口的一位,语气十分肯定:人类会越来越丑。
他的理由是:环境污染,大自然的生态平衡被破坏,人类接触大自然少了,接触化学物质多了,甚至衣食住行干脆就离不开化学。接受的污染越来越多,人类相貌的总体趋势能不越来越丑吗?想想吧,现在有多少奇奇怪怪的无法克服的疾病在折磨人类,癌症还不知道怎样治,又出了艾滋病、办公室疲劳综合征等等,以后还不知又会出现什么病。电视上天天是药品广告,人靠药埋着,能漂亮得了吗?化妆品太多,拔眉毛,割眼皮,天天用化学物质在脸上涂抹,用画出的脸取代自然脸,一旦洗去化妆品,那脸是更俊了还是更丑了?当你在山清水秀的环境里待上一段时间再回到城市,就会感到城里人的脸不是白而是灰。人会不断变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类自身的退化。不要说人,就说鸡吧,过去有十斤白、九斤黄。现在我们的本地鸡能长到五斤就不错了。个头越来越小,下蛋越来越小,越来越少。所以我们这个有悠久的养鸡历史的国家只能大量进口外国的肉用鸡和产蛋鸡。外国人是靠先进的科学技术用杂交保持优良鸡种的不退化。但人种的退化目前是无法解决的。更不要说人类还有许多会使自己越变越丑的丑行……
到底是教授,滔滔乎其来,把人类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幸好另一位教授持相反的观点。
环境污染可以治理。由于人类的知识多了,文明程度提高了,杜绝了近亲结婚,人种的退化也可以避免。由于食品营养的极大丰富,人们受教育的机会多了,现代人智商提高了,只能会越变越漂亮。
一个有力的证据,现在人们的身高增加了。以北京为例,父亲一代的平均身高为一百六十六点七五厘米,儿子一代则为一百七十点六厘米,母亲一代平均身高为一百五十四点七八厘米,女儿一代则为一百五十八点七九厘米……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当然最主要的是遗传因素。当代人食物营养的全面改善也不可忽视。还有一个原因是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大脑神经经常呈亢奋状态,刺激大脑垂体激素的分泌。
还可以再给你补充一条,现代人接触放射性的机会增多了,如透视、日光灯、电视机等等。放射性刺激了人的内分泌激素。所以身体增高也不一定全是好事,更不能证明身体增高就是漂亮了。何况也有资料证明,在发达国家,如美国,人体增高的趋势就停止了。
……
两位教授各执己见,谁也不能说服或否定对方。因为他们都是即兴的信口一答,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拿出的专业权威的理论和数据。正像正常人有时回答不了疯子提出的问题一样,卓有成就的专家往往对一个外行提出的千奇百怪的甚至是可笑的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也不能做出令人满意的回答。
没有关系,人类有许多谜,我心里也有许多谜,再增加一个也无妨。只是,今后我将仍然会情不自禁地观察各种人的相貌,设想未来人类的丑与俊。
强人怨
这些年我接触了许多企业家,他们像脊梁支撑着中国经济自不必说。每个成功的企业家都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绝招,包括个性和个人生活。
男企业家和女企业家差别尤其大。
没有人把成功的男企业家称为“男强人”。而成功的女企业家常常被人叫做“女强人”。仿佛女人不“强”就不能成功,不“强”就当不了企业家。男企业家有“后顾之忧”的不多,更少有“后院起火”的,起了“火”也不怕。女企业家则不然,为成功个人付出的代价更大。唯恐“后院生变”,而“后院生变”的确实不乏其人。
她,本是回城的“知青”,当过临时工,泥瓦匠的下手,以后承包了一个商店,经营成全市独特的高档海味店,以后又开了一个饭店。能干,能说,会修饰自己,也会打扮丈夫和孩子,让他们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房子是她搞的,里面的装修布置是她亲自设计,亲自找人施工,亲自监工验收,总之家里外边都是她亲自操持。她吸收了别的不幸的“女强人”的教训,绝不只顾工作不顾家,更不回到家里还谈工作,惹得丈夫厌烦。她兴趣广泛,刻苦地想把自己修炼成一个“上层妇女”,带着丈夫打网球,听音乐会,进舞厅。丈夫原有一份比较轻闲的工作,他越清闲越不嫌轻闲,干脆就不去上班了,游手好闲,玩游戏机,看录像。中午到她的饭店去吃,晚上一家人在家里变着法儿地吃,享受家庭乐趣。这不是很美满吗?
当然,他有点不争气,变成了老婆的附庸。这又有什么不好?她就是要养着他,把他打扮得体体面面的,当个专职丈夫。这样他必须依靠她,离开她就玩不转,因而他就不会背叛她。这比找个能干的丈夫要好。男人太能干了往往不能容忍老婆比自己更能干,要求女人要为他做出牺牲。更不能接受老婆比自己名气大、地位高、挣钱多的事实。那些有事业心、有自尊心的男人给“女强人”造成的悲剧还少吗?既然自己成了“女强人”,还是有个武大郎式的丈夫安全可靠,不必担心后院会“起火”。
某一天她身体不适突然回家,撞见自己的床上躺着位更年轻的女人。她的武大郎式的丈夫并没有被吓坏,甚至轻轻松松地就说出:“如果你不高兴咱们就离婚。”原来他和这女人已姘识多年,并且不断地把她挣的钱慷慨地送给这女人。他感到在她面前自己不像丈夫,更像儿子,尽管他还比她大一岁。只有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才感到自己是个男人。
既然是自己把他惯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要么容忍他的吃喝嫖赌等恶习,要么离婚。她被这样一个人背叛和抛弃,比那些被能干的男人抛弃的不幸的“女强人”更不幸!
有人说,男人和女人是不同星球上的居民,从来不能互相理解,因而产生了无穷尽的生活戏剧。
一方强,另一方的个性就有被淹没的危险。为保有自己的生活,便会抗争。倘是男方强,女方往往从对方的成就中获得自己的满足,引以为荣,甚至甘愿牺牲自己,取悦于丈夫。即所谓“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女人”。
倒过来则不行,成功的女人背后不一定站着个好男人。甚至正相反,女人成功就得战胜男人,也许还会吓跑男人。
成功就是争取变化,而改变都会带来风险,你变了,你的配偶也得变,没有人能保险两个人会朝哪个方向变。男人和女人可以在一次次相互冲击中携手前进,这是越变越好。也可以分裂。
在女企业家们参加的座谈会上,常有这样的情况:当谈起工作上的甘苦,个个都有说不尽的话。而一涉及家庭、个人的生活疾苦,顿时哑然。可见不少人家里都有一本不愿当众念的难念的经。
“女强人”永远都面临着怎样克服传统的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如何使家庭生活和职业生活协调一致的问题。
其实世界上有不少成功的乃至伟大的女人背后站着一个强大厚道的男人,如世界级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等。再低一点,美国一百名最杰出的律师之一希拉里·克林顿,其夫是职业政治家、州长,她被公认为是“美国政治家配偶的最佳形象,既是贤妻良母,又是女强人”。她是美国报酬最高的律师之一,年收入约为丈夫的三倍,同时在十七个国民和法人委员会里担任职务。她的婚姻是新闻界的热门话题,她的名言是:“我的婚姻是完美的,充满了爱和友谊。但很深奥,绝不是油嘴滑舌之辈能谈论的话题。”再低一点,德国妇女佩特拉·赖贝尔,当选为六年一届的韦斯特兰市的市长,她的丈夫便辞去自己热爱的职业,跟随妻子来到韦斯特兰市当专职“妇男”,从一个“经理人员变成操持家务的人”。走在大街上人们这样跟他打招呼:“您好,市长先生!”——似乎有点揶揄,其实是说他是市长的先生。他都不在意,并向所有男子建议:“每个人都应操持半年家务,这样他就知道妇女所做的贡献了。”
这些材料都是在“三八”节前后的中国报纸上看到的。奇怪的是中国报纸上却极少介绍中国成功妇女的丈夫和家庭生活。《妇女之友》介绍了六名中国女“阁员”,其中有五名看上去似乎有家庭,但对她们的先生是何许人也,只字未提。不知这算不算是对妇女的一种尊重,算不算是“大妇女主义”。这能说明中国成功的妇女不存在家庭问题和感情问题吗?
也许东方的男人即使坚定地站在了女人身后,勇敢地毫无保留地支持了她,也不愿站出来炫耀自己。
日本东京一家女性综合中心开办了“男性改造讲座”,风靡一时。她们宣称自己的目的是:“从前许多被作为女性问题来研究的课题,实际上是男性问题。我们希望能重新评价男性的生活方式,以改善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男人教女人,现在轮到女人教男人如何做人了。
中国也正在开展这项“改造男人”的运动——这就是许多地方都在热热闹闹地评选“好丈夫”、“好家庭”。有人怀疑最后能不能评出一个公认的“好丈夫”。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是大家的丈夫,又怎能“公认”其好坏呢?我倒觉得这种活动是妇女动员全社会的力量教导男人应该怎样当丈夫、当男人。
女人因男人而定义,男人因女人而存在。男人会当丈夫了,“女强人”的感情悲剧就会少一些。
强人辩
曾几何时,颇具震撼力、经常挂在人们嘴上的“女强人”一词,由褒义变成了贬义。
优秀的女性厌恶别人把她称为“女强人”。即使对方是真诚的,也会让人感到这封号里含有某种调侃、同情,甚至是轻慢。一般人也不会把这顶桂冠送给自己真正敬佩的喜欢的女人。常常是漫不经心地起哄式地称呼那些能干的厉害的角色:“谁惹得起她,这可是女强人!”“怎么说呢?……她是那种女强人,明白了吧?”“够倒霉的,谁叫她是女强人呢……”
这就是症结所在。
本来在现代生活里会经常不断地造出一些新名词,也会经常不断地淘汰一些不再流行的名词,这都是正常的。“女强人”一词没有被淘汰,却由一句好话变得走了味儿……
它体现了一种社会心态的变化。
前几年许多地方都有领导有组织地严肃认真地评选过本地的“第一女强人”或“十大女强人”。现在不再举办这种活动了,而代之以选美,评选各种各样的小姐,甚至是“模范丈夫”。
“女强人”被美女和“好男人”所取代,据说是社会对“阴盛阳衰”现象的一种反抗。可是在一九九二年春天公布的全国评选十佳运动员的投票结果,“巾帼”占了八名,囊括了前四名,把硕果仅存的两名“阳刚”夹在中间。
妇女——是最好的男子汉,强大而又优秀。
为什么“女强人”一词会变了味儿呢?
问题可能出在一个“强”字上,容易让人想到五大三粗、高腔大嗓、风风火火、以自己为中心、母夜叉、河东狮子吼、强悍、强横、强行、强压、强词夺理……而人们一般地来说喜欢同情弱者。尤其是“男子汉大丈夫”,容易对“小妹妹”、“小可怜”、“小娇娇”、“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等类型的女人投入激情、爱心和责任感。当然,如果你是女皇,又恰恰需要面首的话,也不会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来应征的。
按一般规律来说,越是优秀,被追求的可能性越大,追求的人越多。但,生活,尤其是感情生活,并不总是发生应该发生的事情。否则人们就不会发明“命运”这个词了。承认“命运”的存在,就是承认人生的难以预测、生命的不可规划。千百年来,人们都想能预测自己的“命运”,按自己的心意设计规划自己的和子孙后代的“命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做得到。
我要做的是动员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对当代“女强人”的“命运”做一番科学的跟踪调查,寻出某种带规律性的东西,对今人后人也许不无警示。
“女强人”这个称号也容易使优秀女人自己误解自己。
强者必有其弱的一面。用武林人物的话说,即便是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之身,也还会有某个部位练不到,最脆弱,不堪一击。何况不会任何功夫的肉体凡身。
一个向前跑得快的人,脚跟必然提起,身体悬浮,最容易被外力绊倒。
谁能说名歌星毛阿敏不是个成功者、其影响不强大呢?可是又有谁能想得到她名气那么大却会被一个无名小辈再一再二地坑蒙拐骗、打骂、凌辱,直至被赶出家门,“捂着满是血的脸,在大街上游荡,满目凄惨、悲凉,想到了死……”
——这不是一个典型的弱女子的哭诉吗?
香港著名歌星梅艳芳告别歌坛后也讲过一番话:“我自走红后,多年来一直戴着强硬的面具,太久了也很辛苦。我毕竟是个女性,也想有个好丈夫,奈何外表太强,好的男人见了我都掉头就走,不敢靠近……”
正是由于许多“女强人”的不幸遭遇,才使她们自己不愿当“女强人”。也使别人改变了对“女强人”一词的看法。
所谓“女强人”的不幸,大致有这样几种类型:
一、女人一旦发现了自己的潜力并迷上了一种事业,就容易“魔怔”,一天到晚满身满脑满嘴净是工作,无暇顾家。轻者使亲情疏淡,重者自己的位置被别的女人替代,家庭解体。
二、由于自己太强,丈夫不愿生活在她的阴影里,被一个远远不如她的人抛弃。
三、由于太能干,名气太大或者说成就显著,不仅被女人妒忌,也被男人和社会妒忌,成为谣言追踪的对象,成为小人攻击的靶子,容易遭受陷害和打击,甚至会成为某种社会思潮的牺牲品或权力斗争的受害者。
四、在外面是强者,在家里是贤妻良母,绝不偏废,里里外外一把手,包打天下,事必躬亲。惯坏了孩子和丈夫,俱不争气,坏男人是妻子培养的。为了维持一个形式上的家庭,躲开世俗偏见的攻击,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痛苦自知。
五、曲高和寡或命途多舛,未遇知心知音,宁可选择独身,终年品尝孤独,也不冒险踏入不幸婚姻的陷阱——这一条未必是优秀女子的不幸,说不定是大幸。一九九二年第一期的《妇女之友》杂志,介绍了中国内阁中的六名妇女,其中有一位就是单身。曾任全国第五大企业的燕山石油化工总公司的技术员、技术科长、副厂长、总工程师、副总经理、总公司党委书记、北京市副市长,政绩卓著,且仪表优雅,生活情趣广泛。“酷爱交响乐”,喜唱歌,是“漂亮的女中音”。善舞,“她的交际舞舞姿大方洒脱,还时常在工厂‘领导服装新潮流’。在出任副市长期间,她的发式又成为北京市许多中年妇女模仿的‘样板’”。她的名言是:“要成为生活的主人,不能让别人左右我,更不能让舆论左右我。”“不畏人言仍从容,女子到此是豪杰。”
充满魅力和神秘感,内心是强大的。
不幸多发生在外强内弱的人身上。大凡“女强人”,都是不同程度的“名人”,她们的不幸容易产生“轰动效应”,被社会舆论大加渲染。
不是“强人”的妇女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不幸吗?恐怕未必,也许更多,只是没有力量形成“轰动效应”罢了。
女人遭遇不幸是因其“强”,还是因其“弱”?
成为“女强人”离不开这样几种因素:性格、遗传基因、人生机遇、生活环境、所受的教育和训练。“女强人”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对女性的偏见,好像是男人的把戏。
为什么没有“男强人”这个称号?是男人里没有“强人”,还是男人就该“强”,“强”也不足为奇?
“女强人”应该是指那些要强、坚强、强大、强劲,在工作上有所建树的妇女。统观这样的妇女,还是幸运者占绝大多数。中国有一种世俗偏见,认为女人不论在事业上多么成功,只要家庭生活不圆满就是不幸的。
其实,只要是个女人,就有极大的机会获得中国式的圆满的家庭生活。绝大多数的中国妇女都是这样的幸运者。
但,一个女人在事业上取得成功,需要个人付出更大的努力,更艰难,是一种更不容易获得的大幸运。两全更好。倘不能两全,如果想干一番事业的愿望大于顺从丈夫保持和睦关系的愿望,那就不要后悔,取得前者的成功也是一种幸运。
即便按世俗的标准,综观当今世界上的成功女性,从女王、女内阁成员到女警察局长、女法官、女企业家、女演员、女运动员,也大都有自己满意的家庭和感情生活。
所以,“女强人”不仅对社会有突出的贡献。作为一个完整的幸运的人来说,她们也应该受到社会的羡慕和尊重。
“女强人”抬不起头来,是社会的不幸,感到羞愧的应该是社会,而不是她们。
人情这把锯
当今世界,人情味淡了,还是更浓了?
看看春节前各单位发东西的情况:凡是过年需要的东西都发,职工想到的发,想不到的也发,真是意外之财,意外之喜。年前的十几天许多单位的出勤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因为谁也不知道今天又会发什么好东西,不能错过。一个单位好坏就看逢年过节给职工发什么东西,发多少东西。好的单位发的东西自己吃不了用不完,连送礼都够用。而且从单位里分东西心地坦然,不存在欠谁的人情还谁的人情的问题,官的!于是年味浓烈,喜气洋洋,分吃分喝真忙。社会的优越性、单位的凝聚力、人间的温情,就这样制造出来了。“得=德”。
再看看春节前后拜年的队伍,有自发的,有有组织的,热情高涨。年真是好东西,使所有人脸上都挂笑,脾气都变好了,气色明朗而温和。作揖拱手,吉话连篇,春意浓浓。世情被一种祥云紫雾托浮着。聪明人都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拨云开雾偷窥人间的不快。劳作了一年,矛盾了一年,更不想让不快在年关仍留在凡间惹祸。
春节是一场伟大的魔术,世界的本质不改,但人人都在变化,人人都利用这次魔幻的机会,花样翻新。今年的花样是从农历腊月二十三以后拜年的队伍就开始出动了,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收兵。正月初五上班以后拜过的重拜,没有拜过的接着拜。老祖宗有规定,不超过正月十五拜年就有效。总之,最好占公家的时间,坐公家的汽车,有公家的礼品,嗑着联欢会剩下的瓜子。大家都有得无失。
有人总结出一句话:“会工作不如会拜年。”
真正过年的黄金时间——从大年三十的晚上到正月初四,人们都喜欢待在自己的家里,与家人团聚,吃想吃的东西,看想看的电视节目,享天伦之乐。如果在自己的黄金时间里还要出去拜年,那一定是真朋友,近亲戚,有一等一的交情。
谁还能说当代社会缺乏人情味儿?古往今来都有人想恒久地留住春节的美妙:“要是天天过年该有多好!”
对我来说一年当中幸好只有一个春节,差不多提前一两个月就开始犯愁。由盼过年到半喜半怕到怕多喜少——这个过程不知从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发生的。最现实的是今年给谁去拜年?都带些什么东西?亲疏厚薄,微妙关系,无不费心斟酌。
以往每年都去拜过的“老关系户”,照例还要去拜,绝不能由自己这一方主动断交。淡漠已成为现代社会的道德,再想交出以前那样的朋友不容易了。尤其不能让工厂的老朋友们骂我“变修”、“忘本”。根据自己的经济条件准备的拜年礼品应尽可能是不太庸俗的新奇实用的。万不可抠搜疼钱,让人感到你是在应付人家,瞧不起人家。
更难办的是借拜年还人情,人情债如同金钱债,欠了是要偿还的。办事难,活得也不容易,几乎抬脚动步就得求人,就得欠人情。说一件小事,人活着离不开水,去年夏天我的水管子坏了,住公家的房子,规规矩矩按月交房租,走正门到应该给解决这一问题的房管站去了三趟,也请不来修理工。最后只得找关系托门子走后门送好烟,没水吃的困难才得以解决。你应该把要求得到的变成请求,应该责怪的变成感谢,他们应该干的变成施恩于你。更不要说孩子上学、分配工作、求医看病、联系业务、评职称、分房子等等对一般中国人来说无法躲避且难度更大的事情,怎能不求人!
公事私办,私事公办,节外生枝,起伏跌宕,困难重重,环环紧扣。连跟文学毫不搭界的人也喜欢说:“这件事真够写一部小说的!”每年都有许多不相识的人自愿为我提供写作素材。事事都像小说,人人都在制造小说材料,可见生活之复杂和离奇。
万事无求于人洒脱自在清高自重的境界不属于一般人。一般人活着就不能不求人。而且办一件事只求一两个人往往还不成,谁也不是万能,要朋友托朋友,引线穿针,撒网捕鱼。我改装一回暖气竟欠下了近二十份人情。
人情愈欠愈多,需要去拜年的名单愈拉愈长。我活在世上好像只欠别人的,没有人欠我的。智者早有名言:“人情是一把锯,有来有去。”锯是物质,人情债可以用钱还。而且求人办事,联络人,说服人,用钱有的时候比用感情用道理更有效。钱能解决问题,人自然就轻,情自然就贱。但生活中金钱和人情并不总是成反比——不能简单地认为金钱意识强烈人情就淡漠。现实生活中往往有物质交往人情就在,人情味就浓,有钱能买到一切还愁买不到人情吗?相反,没有物质交换,只剩下人情,那人情也常常靠不住。
这毕竟是商品社会。
问题是限于自己的财力筹办许多份“不太庸俗的新奇实用的”拜年礼品,谈何容易!偏偏我所在的单位又是个清水般的群众团体,过春节什么东西也不发(难怪文人们没有凝聚力)。平时一拖再拖,拖到年关再也拖不过去了,春节必须大还债,“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
谁也无法规定无法预测人与人应该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也不必为人情味的多少担心。世事识不破,人情看不透。正因为如此,不管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人们都活得有滋有味。
活着的学问
“活到老,学到老。”——学什么?
学活着的学问。不学难道还不会活着吗?
有可能。甚至会越活越觉得自己不会活。
一个朋友,三年前与他恩爱非常的妻子故去,悲痛中曾发誓不再续弦。最近打电话给我,想再娶。这老夫子终于打熬不住,也属常情。我揣度与他般配的女子应该是温良贤淑的一类……
他却直言震耳:“不要温柔的,要疯狂的。要不惧怕同类,敢吵敢骂敢打架,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家里人,会办事会买东西的!”
“你是想找个泼妇?”
“最好是河东狮子吼。”
“你就不怕受气?”
“受老婆气总比受外人气要好!”
他是厚道人,被逼到这一步一定是生活出了什么毛病。我提上一瓶酒去看他,表面上他没有什么明显的令人不安的变化,还是那样静默、那样敏感自尊,一副让人感到从骨子里疲惫的倦容。当酒精渍红了双颊,眼睛才开始有生气,舌头也活泛起来:
“我越来越不适应这个现代文明世界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对任何一种高级或低级动物都不存在的问题——活着,却成了一个天天困扰着我,躲不开又解决不了的大问题。别误解为我是在愤世嫉俗,不满意各种不良风气。要说恨,我只恨自己;要说不满,我只对自己不满。年已半百却不会活了,不知该怎样活。在当代,生存成了一大难题。怕上街,不会买东西:因为不会讨价还价,不敢买个体摊贩的东西;由于怕看别人难看的脸色,不会吵架,不愿进国营商店的门。最怕求人办事,诸事宁可自己受制也不求人。像我这种草民,不上街,不见人,不吃不喝,不求人,又怎么能活呢?怕交际,怕说话,怕开会。在社交场合浑身别扭,紧张而又僵硬,手不知该怎么放,眼不知该看哪儿,脸上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做,傻愣着很难受,想加入别人的谈话又插不进去,反使自己更窘更难受。总之,我怕人,想起了人的可怕使我对豺狼虎豹、毒蛇猛兽也生出了一种亲近之感。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态?”
“这叫什么病呢?你对文明人类太绝望了!”
“包括对我自己的无聊无能,也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他走向了极端。我不想陪着他一块抱怨,只能用另一种极端的理论刺激他一下试试。
“老夫子,你是教语文的,难道还不知道什么叫‘活’?‘活’就是舌头上加水,水舌转动快,如簧如箭,能舔能谝能哄能杀。所谓不会活就是不会用舌搞关系,不会加水。而人的一生就活在各种各样的关系里,命运的实质是一门关系学。官运亨通,升级发财,在政治风暴中永不会倒,光碰上好事不遇到坏事,都要靠人缘儿。”
“这个世界是一盘棋,人活着只有两种形式:赢和输。赢家和输家又怎么能搞好关系呢?”
“真要那么简单就好办了。连发明复杂难懂的‘相对论’的爱因斯坦都说:‘物理很单纯,人际关系很复杂。’真诚就简单,虚伪就复杂。而生活从来都是真不真,假不假,真中假,假中真,真真假假。简单的真诚碰上复杂的虚伪就容易受到伤害。”
“有一种理论认为,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只有生存方式和生存目的之不同。”
“你老兄的悲哀是对生活缺乏一种顺应的弹性,没有跟着潮流走的勇气,又不甘落寞。即便你承认自己是输家也没关系,输到底也就不会再输了——这是一位象棋大师说的话。”
“你好像什么都是明明白白的。”
“不,有时候说起来明白,做起来犯傻。有时候活得明白,说不明白,甚至连许多很明白的事情一说就不明白了,越说越不明白。人能活得明白自然很好,不明白能够糊涂也很不错,就怕既不明白又不糊涂,专跟自己过不去。”
“我就是这种人。”
“我也是,分析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处理自己的这副皮囊却常常落入别人有意或无意设下的陷阱,受到的伤害很多。而且吃一堑并不都是长一智,仍不能做到在心里时时事事处处设防。不会害人的人往往也不会防人。正所谓性格就是命运。”
“这么说,我们两个该抱头痛哭?”
“不,并头痛喝!”
酒是最聪明的哲学家,能使你明白,也能使你糊涂。凡生命都是脆弱的,真正强大的是无生命。
感情的节律
她倒下了,也知道自己不会再站起来了。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毛病。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后她的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三天两头出毛病。已经不记得有过舒服快乐的时候。到医院又检查不出有什么大病。检查不出来的病才是最可怕的病。她像一棵树,从根上开始烂了。只是没想到会垮得这么快。她还不到五十岁——她不是牵挂什么。没有人需要她的牵挂,在家里她是最不幸的。她还相信别人也不会真正牵挂她。对于一个活着也是受罪的人来说,撒手闭眼而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但她就是不能平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她这一生好冤哪!不是白活,而是活亏了。所有的人都欠她的,越是最亲近的人欠她的越多。她好悔,好恨。当初她并不是想高攀,结婚的时候她和他肩膀头一般高,她的政治条件和经济条件甚至还略优于他。他成名以后就变得不是人了。每年都有八九个月的时间不在家,拈花惹草,传闻不绝,她的耳根子就再也没有清净过。她也曾想过,自己也可以去找别的男人,那样大家就摆平了。并不是没有男人对她感兴趣,一个女人只要自己放得开,男人多得很。但她仅仅是偶尔想想而已,活得谨慎,活得自重。现在快死了才明白这谨慎和自重一钱不值。她活得窝囊,活得倒霉。死到临头心不甘,出不了胸中这口闷气。孩子是她一个人带大的,家是她一个人撑持,苦撑苦熬几十年,到头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他却称了心愿,那些女人中他会把谁领到家里来做老婆呢?占她的家,用她的东西……连感情这种东西都欺负老实人!
这时候他回到了她的身边,从里到外如同换了一个人。不分昼夜,一刻也不离开她,对她的护理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喂药、喂饭、端屎倒尿、翻身、擦洗身体,全由他自己动手,凡是能想得起来或说得出来的、听别人讲的、广告上介绍过的高级营养品和补品,他都想方设法买了来,喂给她吃。随她发多大的脾气,说多难听的话,他不急不气耐心哄劝。他们有儿子、儿媳、女儿,他一个也不指靠。“久病无孝子”,不如自己把一切都承担下来。实在熬不住了,在她平稳的时候就趴在她的病床边上睡一会儿,她一动弹他立刻就会醒来。时间短了没关系,一个月两个月也还能顶得住,她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十个月。由刚开始的三天两头大抢救,到后来渐渐地稳住了病情,他被熬得又黄又瘦,胡子拉碴,失去了人形。他平时是个爱干净爱漂亮的人,这十个月来他什么都不顾了,包括属于他的那个有名有利有风头有女人的世界。同病室的病友和医护人员没有一个不说她好福气,她有一个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好丈夫。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装的。已经知道她不行了,受罪也受不了几天,干脆就漂漂亮亮地把她送进火葬场。后来才看出,他要是装的不可能装得这么像、装得这么久。她折腾得越厉害他越有耐心,他似乎越苦越累心里越舒服。他是真心盼着她挺过来,活下去。真正有福气的是他,或许是他风流过了,或者说风流烦了风流累了,她的病是命运再一次向他倾斜,给了他一次很光彩的赎罪的机会,成全了他当一个好丈夫的名声。难怪他从不流露一点不耐烦,受累越多心里越安定。他尽了最大的力,甚至可以搭上自己半条命,来护理好妻子。救活更好。救不活,他心里的愧疚也会少一些,不再欠她什么,大家真的摆平了。
这说明他的骨子里还不坏,如果不是他细心周到地照顾挽留,她很有可能已经撒手西去了。不是所有负心的丈夫都能做到这一点。他也可以采取完全相反的做法,才刚五十岁出头,摆脱了她不是可以自由自在地风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