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骤停,绝大多数长陵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平时看厌了的晴好天气也似乎变得格外可亲起来,很多商队抓紧时间处理受潮的货物,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只是过了正午,天空便又重新变得阴霾,接着一场雨又迅速的笼罩了整个长陵。
这场雨并不像昨夜的那般暴烈,但却十分缠绵,淅淅沥沥,眼看一时无法停止。
街巷阡陌之间烟雨空濛,再次像笼了无数层纱一样看不清楚。
在长陵城南,有一处外表看起来像道观一般的建筑,占地数十亩。
大秦王朝封赏极重,能得敌甲首一者,就可赏爵一级,益宅院九亩,斩首满两千级,更是可以享三百家赋税。
所以长陵大多数宅院,乃至普通军士的院落在往朝来看都是大得出奇,整个长陵也随之往外一扩再扩,这处位于长陵城南的建筑,实在是不算大。
然而除了皇宫深处的少数几位大人物之外,大秦王朝所有的权贵,对这处地方都怀有深深的戒备和恐惧。
因为这里是神都监的所在。
大秦王朝查案办案主要靠监天司,监天司各地正职官员便有上千名,各官员自己门下的食客又不计其数,且各类大案不需要报备其余各司,直接上达天听,所以监天司的权力一直隐隐凌驾于其余各司。
然而神都监也是其中异类。
神都监在册官员不过百名,不过监天司十分之一的数量,平时也只负责调查、监视工作,然而调查监视的对象,却都是各类官员,修行者,以及有可能成为修行者的人物。
所以说,神都监便是皇帝陛下和那两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专门用于监察官员和修行者的秘密机构。
再者,所有神都监的正职官员都是“战孤儿”,都是战死的将领、军士的子弟,这些人没有多少牵挂,也不会有多少被人威胁的地方,所以往往更加冷酷和无情。
所以在绝大多数官员和修行者的眼里,神都监甚至比起监天司还要可怕一些。
莫青宫此刻便在神都监的一间书房里,和往时不同,他微胖的身躯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他冒着油光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的笑容,只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煞气。
这种气息,甚至使得周围院落里经常存在的一些秋虫都逃离得无影无踪。
让他情绪如此不佳的,是监天司,夜司首。
昨日夜司首一剑斩杀剑炉第七徒赵斩,替大秦拔去了一根喉中刺,是每个秦人都引以为傲的事情,然而现在有确切的证据表明,当时在场的神都监官员慕容城不是死在赵斩手中,而是被她所杀。
神都监官员本身在场就是起到监察其余各司官员办事过程的作用,慕容城又是极有前途的修行者,而杀死慕容城之后,无论是夜司首还是监天司其余几个供奉,他们甚至都没有处理一下慕容城遗体上的伤口。
这代表着他们根本不屑掩饰什么。
夜策冷夜司首,实在太过嚣张跋扈!
更让他愤怒的是,赵斩的身份,本来就是他们神都监察觉的,赵斩虽亡,但赵剑炉真传弟子尚余三名,背后又不知道有多少赵国余孽存在,原本按照神都监的计划,在杀死赵斩之后,将会采取闹市曝尸的手段,引出更多的赵国余孽,然而夜策冷不知采取了什么手段,竟然做主厚葬赵斩,并直接获得了陛下的默认,这无疑又让神都监的很多已经付出的努力和后继的一些安排全部化为了流水。
就在此时,随着数声有节奏的叩门声,秦怀书走进了这间房间,走到了他的书桌前。
“问清楚了?”
莫青宫抬起头来,压抑了一些怒意,低声问道。
秦怀书恭谨的点了点头,直接说道:“方侯府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复,那梧桐落酒铺少年虽然资质极佳,然而却是罕见的阳亢难返之身。”
莫青宫情绪不佳的皱了皱眉头,“什么叫阳亢难返之身?”
“一种阳气过旺的体质。”秦怀书细细的解释道:“此种体质体内五脏之气比一般人旺盛无数倍,然而如薪火燃烧得太过猛烈,此种体质在寻常人尚且壮年时期,体内就已经五衰。”
莫青宫的脸色难看了些:“简单点而言,就是虚火过旺,燃烧精血?”
“意思差不多,然而寻常的虚火过旺、燃烧精血可以设法医治,这种体质,却是连方绣幕都没有法子,或者即便有那种灵药和宝物,也不值得用在他的身上。”秦怀书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也有同情和遗憾的色彩,因为他十分清楚一个出身普通的人进入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的眼睛,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那名梧桐落的少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已经拥有了一步登天的潜质,然而却只是因为他的体质问题,便又注定只能在那种破落街巷中继续生存下去。
莫青宫在显赫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很多年,所以他自然没有还在艰难的往上爬的秦怀书这么感慨。
既然不可能成为修行者,便代表着那名少年不可能成为对神都监有用的人,所以他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便将那名少年的备卷随手丢在了一侧专门用于焚毁案卷的火盆里。
猩红的火苗如蛇信舔舐着火盆的边缘,莫青宫沉默了数息的时间,然而秦怀书并没有像他预料的一样马上离开,于是他再次抬头看着秦怀书。
“大人,慕容城的身份有问题。”秦怀书继续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变得更低,如果不仔细,甚至根本听不清楚。
莫青宫顿时微微眯眼,不解道:“慕容城虽然平时和我们并不算熟,但他的家世我们也清楚得很,能有什么问题?”
秦怀书说道:“他的出身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前些时日刚刚和许侯府定下亲事,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冬他大约就会入赘许侯府。”
“入赘许侯府?”
莫青宫瞳孔不自觉的剧烈收缩,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寒意。
在大秦王朝,获得封侯的途径唯有一种,那就是凭借军功。
享万户赋税,良田千顷方为侯。
三百户便需斩敌两千,万户需要多少军功,哪怕是不会算盘的人,心中都可以估摸出那一个恐怖的数字。
所以大秦王朝有资格称侯的,一共只有十三位。
两相双司十三侯,这十三位王侯,和监天司、神都监的两位司首,还有两位神秘而强大的丞相,便是这个强盛的王朝最顶端的存在。
一抹苦笑慢慢浮现在莫青宫的嘴角。
他再次抓起面前一份案卷丢到身旁的火盆里。
不管神都监最高的人物,坐在神都监最里面那间静室里的陈司首到底清不清楚慕容城入赘许侯府这件事,不管陈司首是否有故意安排的成分,但既然这件事已经牵扯到陈司首和许侯府这个层面,他还要因为这件事而对夜策冷愤懑和不满便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
雨还继续在下。
已过了正常午饭的时间,酒铺里有限几个客人已经离开,丁宁搬了一张竹椅在门口的屋檐下坐下,然后边看雨边开始吃面。
面是酸菜鱼片面,雪白的鱼片和面条杂乱的混在一起,鱼片也不太齐整,看上去没有什么卖相,但是酸菜的量不仅足,而且看起来十分入味,面汤很浓,表面上浮着一层浅而清亮的油光,让人一看就觉得味道必定很好。
丁宁不急不忙的吃完,喝光了大半的面汤,将面碗洗干净之后,便对着后院的长孙浅雪打了个招呼,便换了双旧草鞋,打了柄旧伞走入了雨帘之中。
在梧桐落的巷口,一列商队和他擦身而过,数名身披蓑衣的赶车人习惯性的嘟囔,骂了几声鬼天气。
丁宁微微的一笑。
在充满鸡粪和浮便味的街巷中冒雨赶路的确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对他而言却犹如天赐。
雨可以遮掩很多人的视线和感知,可以冲刷掉很多痕迹,可以让他好不容易等来的这个时机变得更加完美。
所以即便他的草鞋也湿漉漉的不是很舒服,但是他的心情却真的很愉悦。
他怀着愉悦的心情,走向长陵东城边缘的鱼市。
一条巨大的渭河穿过大秦王朝的疆域,流入东海,这条巨河不仅滋养着大秦王朝大部分的农田,还让大秦王朝的船舶开辟了和海外岛国通航的路线,甚至可以让一些修行者从海外得到一些罕见的珍宝。
巨大的渭河到了长陵又分散成数条支流,源头一直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的边缘,巴山蛮荒之地。
长陵鱼市,就位于城东渭河最小的一条支流东清河的两岸。
这条宽不过十余米的小河,已经因为农田开垦的需要,被拦腰截断,位于城内的部分有些成为鱼塘,有些则在上面建起了市集。
所有这些市集本身只是以一些已然无法行驶的船舶为交易场所的水集,然而经年累月下来,两岸重重叠叠建起了无数棚户,这些棚户的屋顶和招牌遮天蔽日,里面高高低低的隐藏着无数通道,就连水面和泥塘之间,也都建起了许多吊脚楼,一些简陋的木道、舢板,下方的一些小船、甚至稍微大一点的木盆,都成了这里面的交通工具,这更是将这里变得如阴沟里的蛛网交错般错综复杂。
尤其在天光不甚明亮的时候,从两岸高处往市集中心低处看去,中心低处阴暗中的市集,更是如同建立在深渊里的鬼域一样,鬼火重重,鬼影重重。
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集市,便是鱼市,这里除了鱼之外,不仅是寻常人,就连绝大多数修行者所能想象得到的东西,这里都有。
即便大秦王朝从不禁止普通民众携带刀剑,甚至公开的一些比试也不禁止,但一些杀伤力巨大的军械,乃至一些修行器具、修行典籍,都是属于严禁交易流通的物品。
一名修行者所能想象得到的东西,其中很大部分自然更是不能用来交易。
然而这些东西在鱼市里如荷叶下的鱼一样隐着,而鱼市又只不过是自发形成的市集,这里面的很多生意,自然并不合法。
只是这样的市集就在长陵的边缘,那么多大人物的脚下,为何能够这么多年一直长久的存在下来?
就如此刻,一名外乡人打扮浓眉年轻人心中就有这样的疑惑。
他持着一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的黄油纸伞,身上穿着的是长陵人很少会穿的黑纱短袍,没有穿鞋,直接赤着双足。
他手里的破旧黄油纸伞很大,但为了完全遮挡住他身前一人的身体,他的小半身体还是露在了外面,被雨水完全淋湿。
他身前的这人是一名很矮的年轻男子,书生打扮,瓜子脸,面容清秀到了极点,尤其肌肤如白玉一般,看不到任何的瑕疵。
看着前方鱼市无数重重叠叠的棚户上,从高到低不断如珍珠跳跃般抛洒的雨珠,浓眉年轻人皱着眉头,忍不住沉声问身前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年轻人,“公子,如此的市集为何一直存在?”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冷冷的一笑,“只有出自那两名丞相的授意,这样的市集才能够一直留在这里。”
浓眉年轻人依旧有些不解,疑惑的看着他。
“不合法的交易,往往能够带来更高的利润,更高的利润,则能让更多不要命的人源源不断的带来更多的东西。”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冷冷的接着说道:“这些年海外很多奇珍异宝能够到达长陵,甚至很多海外的蛮国和修行者和长陵建立联系,依靠的不仅仅是渭河的航道,还有这个鱼市的关系。而对于高坐庙堂之上的那些人而言,他们也能够从中获取到之前不可能获得的东西,所以他们便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容许这里存在下去。当然所有在这里面做生意的人自然也清楚那些人需要什么样的秩序,所以这里比起各国其它大型的市集,反而更为公平和安全。”
“所以你一定要明白一点,任何的勾当,一定要给人带来更大的利益,才会令人有兴趣和你交易。而且绝大多数的亡命之徒都不会与虎谋皮,他们不会和那些远远高于自己,随时可以一口吞掉自己的对象交易。”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转头看了沉默不语的浓眉年轻人一眼,宁静的说道:“因为有这样基本的规则存在,所以我才有信心来这里谈一谈。”
……
鱼市里的道路崎岖起伏,很泥泞很不好走,数十米的落差,便层层叠叠隔出十余条高低不同的通道,对于不经常来的人而言,更是如同迷宫。
然而对于鱼市大多数根本不欢迎闲逛者的生意人而言,他们不介意道路变得更复杂,更难走一些。
所以虽然雨天很黑,无数雨棚交替遮掩的商铺间道路更黑,但却只有少数一些商家挑起了灯笼。
偶尔的微弱灯笼光芒像是异类,在风中摇晃不安。
鱼市里穿行的人依旧很多,丁宁收起了伞,像拐杖一样拄着,轻车熟路的到了鱼市的低矮深处。
因为暴雨的关系,鱼市底部平时许多只是干涸泥塘的区域已经被水淹没,水位距离大多数吊脚楼底部唯有半米,但即便如此,吊脚楼的底部还是飘着许多小船,还有木盆在浑浊的泥水里飘来飘去。
沿着一条用舢板架起来的摇晃木道,丁宁走进了一座很小的吊脚楼。
这是一家很小的印泥店,兼卖些水墨纸笔。
店主人是已过六旬的孤寡老妇人,因为平时没有多少开销,再加上鱼市里大多数交易都需要契印或者手印,所以作为唯一一家印泥店,印泥的销路还算不错,生活倒也过得下去。
因为平时也没有什么事情,所以这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看到丁宁之前,本来正端着一个粗陋的瓷杯在喝茶,看到不远处阴影里走来的少年,她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忽然泛起温暖的笑容,她转身从门口旁的一个壁柜里拿出了一碟干果等着。
“怎么下这么大雨还过来?”
看着走到面前的丁宁只是湿了双草鞋,这名老妇人彻底放了心,又取了双干净的旧草鞋示意丁宁换上。
丁宁微微一笑,也不拒绝,直接坐在吊角楼边缘洗了洗脚,就换上了干净的旧草鞋,然后左右打量着这间吊角楼的屋顶和墙面。
屋顶和墙面都有些渗水,但看上去不严重。
于是丁宁也放了心,在老妇人旁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说道:“本来见昨天那么大雨,就担心你的屋子有问题,就想过来看看的,只是临时有点事,所以才拖到现在过来。”
老妇人笑出了声,自从看到丁宁的身影,她就变得很开心。
“能有什么问题?”她忍不住笑着说,“你每隔一阵就把我这间屋子敲补一下,比那些船工补船还用心,我看雨再大一点,再下个几天,这里所有的屋子都漏了,我这都还不会漏。”
看着她的笑容,丁宁的心情也更加好,他随手抓了几颗干果,一边嚼着,一边问道:“最近需要买什么东西么,我等会帮你买回来?”
“柴米油盐还都满着,所以你只管歇着就好。”老妇人摇了摇头,看着丁宁略显苍白的面容,她又忍不住摇了摇头,爱怜般问道:“中饭吃过了么?”
“吃过了,酸菜鱼面。”丁宁笑了笑。
老妇人有些不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那晚饭留在我这吃。”
“好。”丁宁点头表示同意,“我要吃油煎饼。”
“我给你做红烧鱼和蜡鸡腿。”老妇人责怪般的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却涌起更多的意味,“油煎饼有那么好吃么?当年你年纪还小,正好走到这里,我给你做一个油饼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结果你到现在还记着那一个油饼的事情。若是做生意,只是一个油饼,结果却帮人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这亏本便亏得大了。”
“哪里有亏本。”丁宁笑着说道:“只是做些顺手的事情,大多只是陪你说说话,听听故事,免费的饭菜倒是吃了不少。”
老妇人摇了摇头,眼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陪着说说话,聊聊天,这对于一个没有子侄的孤独老人而言,是最大的恩赐。长陵以前战死的人多,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也多,只是却很少有人有我这样的福气。”
丁宁一时没有说什么,垂下头像个松鼠一样啃着干果。
在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他经过这里,和蔼的老妇人好心的递给他一块热乎乎的油煎饼,然后他就经常来这里看看老妇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哪里一个油煎饼的事情。
这是因为他欠她的。
他欠很多人的,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慢慢还清,或者说可以补偿。
……
照例和老妇人聊了一阵,听她说了一些鱼市最近的新鲜事之后,丁宁便告辞暂时离开,和平时闲逛一样,转向鱼市更低洼更深处。
这个时候宋神书应该进入鱼市了。
宋神书是经史库的一名司库小官,也是丁宁的熟人。
然而和开印泥店的这名老妇人不同的是,丁宁不欠宋神书的,而他却是欠丁宁的。
在过往的数年的默默关注里,丁宁知晓了宋神书的一些习惯,也知道他的修行遭遇到了什么困难。
所以他肯定,宋神书今日一定会来拿火龟胆,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辆寻常的马车停靠在鱼市的一处入口处,戴着一个斗笠,穿着长陵最普通的粗布麻衣的宋神书下车走进鱼市,不急不缓的走向鱼市最深处。
大秦王朝的经史库虽然藏了不少修行典籍,然而谁都知道大秦最重要的一些典籍都在皇宫深处的洞藏里,所以经史库的官员,平时在长陵的地位也并不显赫,基本上也没有多少积累战功获得封赏和升迁的可能。
尤其是像宋神书此种年过四旬,鬓角都已经斑白的经史库官员,根本不会吸引多少人的关注。
但宋神书依旧极其的谨慎。
因为他对过往十余年的生活过得很满意,甚至哪怕没有现在的官位,只是能够成为一名修行者本身,这就已经让他很满足。
尤其最近数年对自己修行的功法有了新的领悟,找出了可以让自己更快破境的辅助手段之后,他的行事就变得更加谨慎。
无数事实证明,成为修行者的早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破境的时间。
只要他能够在今年顺利的突破第三境,踏入第四境,那他面前的天地,就会骤然广阔,存在无限可能。
在一路默然的走到鱼市最底部之后,他依旧没有除下头上戴着的斗笠,弓着身体沿着一条木道,从数间吊脚楼的下方穿过,来到一个码头。
有一条乌篷小船,停靠在这个码头上。
没有任何的言语,宋神书掀开乌篷上的帘子,一步跨入了船舱,等到身后的帘子垂落,他才轻嘘了一口气,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开始闭目养神。
除了两鬓有些花白之外,他保养得极好,面色红润,眼角没有一丝的皱纹。
乌篷小船开始移动,船身轻微的摇晃,摇晃得很有节奏,让斜靠着休息的宋神书觉得很舒服。
然而不多时,他的心中却是自然的浮起阴寒的感觉。
这条小船的行进路线,似乎和平时略有不同,而且周围喧哗的声音,也越来越少,唯有水声依旧,这便说明这条小船在朝着市集最僻静水面行进。
他霍然睁开眼睛,从帘子的缝隙里往外看去……看着船头那个身穿着蓑衣撑船的小厮的背影,他兀自不敢肯定,寒声道:“是因为水位的关系么,今天和平日里走的路线好像不同?”
“的确和平日里的路线不同,只是不是因为暴雨水位上涨的关系。”
船头上身穿蓑衣的丁宁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乌篷里的宋神书说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淡淡的嘲讽和快意。
宋神书的脑袋一瞬间就有些隐隐作痛。
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名面目清秀的少年,但是这名少年的面容和语气却是让他觉得十分怪异,就像是相隔了许久,终于在他乡和故人见面一样的神气。
这种怪异的感觉,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想这名少年到底要做什么,而是迫切的想要知道对方的来历。
“你是谁?你认识我?”他尽量保持平静,轻声问道。
丁宁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宋神书,十四年前兵马司的车夫。”
宋神书的面色渐渐苍白,这是他最不愿想起和提及的旧事,更让他心神震颤的是,这些旧事只有他平时最为亲近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你到底是谁?你想要做什么?”他强行压下心中越来越浓的恐惧,问道。
丁宁感慨的看着他,轻声说道,“我是你的一个债主,问你收些旧债。”
听到这些言语,再加上近日里的一些传言,宋神书的手脚更加冰冷,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毕竟对面的少年这个年纪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旧仇,背后肯定有别人的指使。
然而他只是张了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的声音,他面前的少年便已经动了。
丁宁看似瘦弱的身体里,突然涌出一股沛然的力量,船头猛然下坠,船尾往上翘了起来,瞬间悬空。
他的身体从灵巧的从蓑衣下钻出,瞬间欺入狭窄的舱内,因为速度太快,那一件如金蝉脱壳般的蓑衣还空空的悬在空中,没有掉落。
宋神书的呼吸骤顿,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其余三指微曲,一股红色真元从食指和中指尖涌出,在丁宁的手掌接触到他的身体之前,这股真元便以极其温柔的态势,从丁宁的肋部冲入。
在丁宁刚刚动作的一刹那,他还有别的选择。
他可以弃船拼命的逃,同时可以弄出很大的动静,毕竟地下黑市也有地下黑市的秩序,长陵城里所有的大势力,都不会容许有人在这里肆无忌惮的破坏秩序。
然而在这一刹那,他断定丁宁只是刚刚到第二境的修行者。
修行者每一个大境之间,都有着天然的不可逾越的差距。
第三境的真元本身就是真气凝聚了天地元气的产物,这体现在力量上,便是数以倍计的本质差别,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刚入第三境的修行者,他的真元已经修到如琼浆奔流,可以离体的地步,这种三境上品的境界,更是可以让真元在对敌时拥有诸多神妙。
所以他下意识的认为,丁宁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幌子,必然有更厉害的修行者隐匿着,伺机发动最致命的一击。
所以即便在看似温柔,实则暴烈的送入一股真元至丁宁体内的过程里,他的绝大部分注意力也不在丁宁的身上,而在周围的阴暗里,甚至泥泞和浑浊的水面之下。
然而让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被他那一股真元送入体内,丁宁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声闷哼,身体的动作竟然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停顿。
他的左手几乎是和宋神书一样的动作,食指和中指并指为剑,狠狠刺在了宋神书胸腹间的章门穴上。
宋神书不能理解丁宁怎么能够承受得住自己的真元,他也不能理解丁宁的这一刺有什么意义。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他的整个身体骤然一僵。
啪的一声轻响,船头的蓑衣在此时落下,翘起的船尾也同时落下,拍起一圈水花。
他体内的气海之中,也是啪的一声轻响,原本有序的流淌不息的真元,骤然崩散成无数的细流,像无数细小的毒蛇一样,分散游入他体内的无数穴位,并从他的血肉、肌肤中开始渗出。
无数细小如蚯蚓的红色真元在他的身体表面扭曲不停,将幽暗的船舱映得通红,好像里面点了数盏红灯笼。
宋神书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里涌起莫大的恐惧。
他知道有些修行功法本身存在一些缺陷,然而他这门“赤阳神诀”到底有什么缺陷,就连他这个修行者本身都不知道。
然而对方却只是用这样简单的一记手剑,就直接让他的真元陷入不可控的暴走,让他甚至连身体都开始无法控制,这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知道我这门功法的缺陷?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凝滞了数息的时间过后,他终于强行发出了声音,嘶嘶的呼吸声,就像一条濒死的毒蛇在喘息。
“赤阳神诀严格来说,是一门绝佳的修行功法。只要有一些火毒之物可以入药为辅,修行的速度就能大大加快,所以一般修行者从第一境到第三境上品至少要花去二十余年时光,但你只是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已达到。”丁宁轻微的喘着气,在宋神书的对面坐下,他认真的看着宋神书,双手不停的触碰着宋神书身上的真元。
“只是这门出自大魏王朝赤阳洞的修行之法,本身有着极大的缺陷,只要让体内肾水之气过度激发,便会导致真元彻底散乱,所以昔日我朝修行者和大魏王朝赤阳洞的修行者交战时,便发现他们身上数个关窍都覆盖有独特的防护器具。后来赤阳洞亡,这门功法被纳入我朝经史库之后,便被发现缺陷,一直封存不动,没想到你却恰好挑了这门功法来修行。”
丁宁不断的轻声说着,同时他的双手指肚和宋神书身上真元接触的部位也不断发出奇怪的响声,这种响声,就像是有无数的蚕在吞食着桑叶。
“九死蚕神功!”
宋神书终于像发现了这世上比他此刻的处境还要更可怕的事情,喉咙内里的血肉都像是要撕裂般,惊骇欲绝的发出了嘶哑至极的声音,“你是他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