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锦瑟只见过叶涵动手两次,一次是八岁那年,一次就是今天,刚才。
突然出现已经够诡异,按照时间计算,早上他们通话的时候他已经到泰国了,她可真是自寻死路啊……
车里,北堂墨照旧坐在副驾驶,庄生则作为缓冲被夹在那一大一小中间充当精华之物,奈何这位‘缓冲’可没那么敬业。
“小媳妇儿,西安好玩么?”
人类欠扁的极限被庄四发挥到不可逾越的顶尖水平,锦瑟本能想和他拌,偏过头就看见坐在另一边的叶涵,顿时就奄儿了,她才是底气不足的那个人。
低下头去玩手指,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教育呢。
她越是这样,庄生越来劲,佯顾车窗外,又逗她道,“哎呀,这儿好像不是西安吧,没见兵马俑也没有古长城,不过人妖倒是有几只,快看快看!那身材真是——火辣!”
“闭嘴啦你!”
轰的一声——
车的后方遭受剧烈的撞击!
车里的人被震得不受控制的往前倾,司机更是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当下头破血流。
锦瑟头晕目眩的被庄生拉回原位按在自己怀里,车还在行驶,北堂反映极快的伸手到方向盘上想调转车头,混乱中只听到叶涵一句‘来不及了’。
随着车胎在路面上摩擦发出的许许多多的怪声,面前三条路上一下子涌出七、八辆不同的车将前路堵住,更有一辆疯狂的迎头撞了上来,又是‘轰’的巨响,轻烟腾升,玻璃碎了满地,终于停了下来。
“没事吧?”庄生被颠得五脏六腑都挤在一起,难受的咳了几声,忙去查看锦瑟。
小丫头被撞懵了,抬起头来表情也是茫然的,只觉得突变来得太快,云霄飞车的起落里根本无法反映。
“你们留在车上。”看了车里和周遭的情况,叶涵平静的说,他知外面的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言毕打开车门准备下去,靠右侧的衣角就被扯住了。
锦瑟还趴在庄生腿上,他一米八的身高,挤在后座里也算小山似的障碍物,可身侧的人就是不管不顾,隔着他伸出爪子抓住另一端正要下车的男人,死活不肯放手了。
顿时庄四有了一种自己变成小三儿的错觉。
“放心。”看了眼抓住自己衣角的小手,再看看锦瑟充满担心的脸,本来还在心里合计着怎么收拾她的人僵硬的表情也软化了,冲她宽慰的笑道,“要是有事的话刚才车就翻了。”
意思就是告诉她,有心人要他们死,根本用不着费那么大劲还给他留一口气。
这算是什么安慰啊……
庄生苦笑着故作轻松的附和,“没事儿~”又意味深长的看向叶涵,“Chatree比你还宝贝咱们涵少爷。”
……
Chatree,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泰国本地男人。
五十多岁的模样,长相平庸,不超过170的身高还带着微微的发福,皮肤黝黑,穿着海岛风情的花衬衫,脖子上挂了金镶玉的观音,除了头发有斑白的痕迹,在叶涵的印象中,没有变化太多。
“好久不见,默!”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对站在自己对面的男人笑着招呼。
那是他手下曾经最能打的小孩,只要见过默在拳台上的歇斯底里和致命沉默的疯狂,一辈子也忘不了。
即便现在这个孩子长大了,成为另一个国家某个城市的富家权贵,在Chatree的眼里,叶涵仍旧是默,那个愿意为了一只鸡腿将对手打死,不会说话的默。
“好久不见。”如果可以的话,叶涵一辈子都不想再与这个人见面吧……
无关活在最底层的过去,而是抗拒。
每天被饥饿和暴力围绕,只要站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台上,除了击败对手,你别无选择。
“你会说话了。”Chatree的眼睛似鹰那样紧盯着他,考量,审度,然后抛出目的的话引,“不止学会了说话,还穿得像个有钱人,不……你本来就是有钱人,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Chatree无法出境,就算能,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追到陌生的异国,当年的默只不过是一只他轻松圈养用来赚钱的小兽,失去了固然是损失,但也不会太可惜。
留给他的,最多的还是深刻。
默在拳台上的表现太让Chatree难以遗忘,那种无关信念的坚毅,为了不再挨饿而用命去拼,没有在乎的,也没有畏惧的,甚至,是没有灵魂的。
默是活在拳台上的兽,只有站在那个地方,他内心最真实的一面才会彻底激发暴露。
就算后来无意中看到有关叶家的新闻,一眼就认出那个孩子,始终,他没有将他当作人来看待。
这一点,叶涵已经从他看自己的眼神里察觉。
从来都没有。
移动身形挡住Chatree的视线,不让他和车里的小不点儿有任何眼神接触,“你想怎么样?”叶涵问,直入主题。
有那么在乎吗?
既然如此……
“帮我打一场拳赛,赢了,我们之间一笔勾销。”
……
洛坤府市最奢华的酒店大厅,北堂墨去办理入住手续,庄生则跟在叶涵身后各种咆哮,“你是不是疯了啊?打拳赛,你以为你拳王啊?”
走向电梯的男人回头瞄了他一眼,神色里带着笑意道,“我不是,和我打的那个是。”
庄四一窒,瞟了眼和叶涵并肩走着,不时偷瞄身旁人的锦瑟,估摸小媳妇儿这会也是心惊胆战了吧,听到叶涵要和拳王打,都吓得说不出话了,忍着要崩溃的情绪,他又道,“有多少年没活动过了,就那胳膊腿哪儿禁得起拳王折腾?再说你都二十四了!”
“二十四不正好么?”这年龄正是拳手的黄金时期,他叶家公子压根不惧。
站定,庄生不追了,“所以你真的要去?”
叶涵也停了下来,转身用下颚往他身后指了指。
人回头看去,酒店休息区的沙发那边不知什么时候全坐上了穿着混混风格的小青年,大门外面还停有两辆面包车,依稀能见到里面也是坐满了人。
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我欠Chatree一条命。”为他打一场拳赛,然后还清这个人情,很值得。
推着锦瑟进电梯的时候,叶涵还问小不点儿有没有饿,想不想吃点宵夜什么的,锦瑟满脸堆着忧愁,把头摇了再摇,接着两个人就到楼上房间休息去了。
庄生目送电梯门关上,然后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还是觉得不舒服。
办好入住手续的北堂墨刚走到他旁边,就听他阴森森的问道,“解决Chatree要多少钱?”
“喔……按照市价来算,大概在两百万美金左右。”回答得相当认真。
“那也不算太贵嘛……”掂着下巴,这方人跟着认真的思考上了。
凉飕飕斜视过去,北堂墨又道,“不过之后可能会惹来泰国警方和国际刑警调查,不能回国,还要被严密监视。”
“……那还是,算了吧。”
冬季拳王大赛纵然使Chatree的黑市拳赛因此变得异常火爆,可那点收入还不够弥补他在外围输的冰山一角。
如果办一场低调而高规格的拳赛,把有钱人吸引到此,让默和刚获得拳王称号的新星打一场,谁能料想到结果呢?
让庄生最不确定的是,Chatree真的想靠叶涵赢得比赛赚回之前外围输掉的那些?
他还记得之前Chatree看叶涵的眼神,那根本不是在看一个人,那双被世俗利益熏染的眼眸里充满了欲望,期待的是另一种结果,要意料之外,要惊喜中的惊喜!
也许,想看的只是曾经杀人的小兽蜕变成豪门公子后,再度站上那个地方,丧失人格的搏斗。
多残酷啊……
于是两条英俊潇洒的背影站在电梯前发呆,谁也没去按,过了良久庄生忽然道,“你觉得,我们家涵少打得过拳王么?”
“要打了才知道。”北堂墨酷酷的答,心里早就翻涌起伏,无法平息。
庄四想哭,到那时候就晚了……
……
洛坤府的夜色有令人沉醉的魔力,锦瑟蹲在三十多层高的阳台上看了半天,旷阔的夜景和浩瀚的星空还是没能让她抒怀。
叶涵在隔壁的客厅打电话,有些重要的事情不能因为离开而耽误,所以进了房间,小不点儿就独自跑到这儿来反省发呆,暂且无人来训她。
等到男人得了闲,开门进来时,就见阳台上一抹蹲着的背影缩在那儿形成一小团,因为离鎏金镂空的护栏太近,那姿势,让他觉得她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跳下去。
“怎么了?”直径走到大床那儿躺下,打直了长腿,双手交叠到到脑后枕着,他斜斜的看阳台上那小团,“寻思着想跳下去试试?”
听到某人半消遣,半讽刺的话语,锦瑟回头给了他个幽怨的眼神,“我倒是想……”顿了下又道,“可是不敢。”
如果她敢,她肯定跳下去解脱到底,这样就不用懊恼的恨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害得叶涵要打和拳王打拳。
这两天一路寻来,所见所闻惊心动魄,她感受到的他的过去,残酷如同钝刀剜心,再让他站上那个拳台,承受的岂不是更重?
悔恨交加的情绪煎熬了整夜,她真敢跳下去的话,早就自我解决了干净。
“知道错了?”
身后是谁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风凉,冷飕飕的,教训意味十足。
她多想像从前那样拍着桌子和他叫板,可却又是她将他拖回了过去。
明明叶涵都和凌素儿订婚了,还千里迢迢的招来,她可真是个麻烦精啊……
“我知道错了。”埋着头,极小声的,眼泪珠子掉到了阳台的地板上。
唉……
看着那小团背影抽搐,叶涵心里也一抽一抽的,怎么又哭了?他倒宁愿小不点儿跟以前一样和他对着闹。
最怕的就是变成现在这样。
“知道错了就过来吧。”
这边话音方落,那边如蒙大赦,起身不顾已经麻掉的腿,歪歪扭扭的走过去,扑进已经伸开双手的怀抱,放肆大哭。
她真的知道错了,一切还来得及吗?
……
在叶涵的记忆中有一件关于锦瑟小时候十分时刻的事。
那时她刚入住叶宅半年,他每日忙碌于风华的繁杂琐事,根本没有太多时间亲自照顾她,即便如此,小不点儿已经开始学会对他撒娇,比如……缠着他说个睡前故事之类的。
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听佣人说少小姐晚饭时不小心打碎盘子割伤了手,女孩儿家怎么会不娇气?原以为会哭,明明黑色的瞳眸里眼泪都快泛出来了,可她就蹲在桌边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只冒血的手指头,硬生生的又憋了回去。
后来呢?叶涵问。
后来,佣人们只好变着法夸少小姐好勇敢,还悄悄多给她吃了一块饭后甜点。
那时候,锦瑟还在换牙呢……
他在三楼偏厅找到她,为她检查伤口,她把包扎得严实的手指头给他看,满脸委屈的样子,他顺口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哭?
她恍若无事的‘哦’了声,说,你都不在我哭了有什么用啊。
罢了继续埋头看她的故事书,叶涵哭笑不得。
才知道这门子事也要看对象发挥。
其实,锦瑟很早就无意识的明白了眼泪的价值,并不是对每个人流泪都会得到想要的宽慰和呵护,叶涵无条件的宠她,纵容她,是她撒泼耍赖的资本。
因为有了他的庇护,她才能为所欲为。
这些天尝到的苦头,受过的冷眼,还有找寻了有关他过去的苦楚,积压在心底,越了解叶涵儿时的过往,越感到悲伤难过。
他被叶家找回的时候也不过十四岁,和她现在一样大,不会说话,不与人有任何交流,非人的生活将他蚕食得只剩下躯壳。
两年后,他们在孤儿院相遇,那时他已经能与麻烦的媒体打交道,还能用糖果哄她顺从自己,就算当时还只是权势的傀儡,可好不容易……终于有了正常人的生活,摆脱过去,以全新的姿态获得新生,都过了那么久了,却被她这次冲动的旅行打破。
现在的叶涵还可以站在那个拳台上打拳吗?
无关输赢,她害怕的是他为此再次受到伤害,而这一切,由她带来。
哭了很久很久,起伏的肩膀渐渐平复,叶涵觉得自己胸口湿了一大片,找到了锦瑟,最多的还是放心,自然,他也知道她说‘知道错了’是错在了哪里。
真是,傻丫头。
用手替她把额前的乱发整理平顺,露出的小脸因为哭得太久跟熟透了似的红,沾了泪珠子的睫毛耷拉着遮盖了眼睛里的光华,哭是一种释放,他所不介意的,是她还能这样在他面前大哭。
“为什么要骗我,一个人跑到泰国来?你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吗?”先前摆出的冷脸都是吓唬,叶涵根本不舍得真正狠下心揍她一顿,更多的是担心,只有担心。
锦瑟愧疚难当,整张脸几乎都要陷进被她哭湿的他的衣衫里,闷声闷气的说,“我从左左那儿听到的,就觉得……好奇,想多知道一些,又不敢直接问你。”所以她只好自己找来了。
“你对我的过去有那么好奇吗?”他讶异,眉头不禁折起,这个细微的动作,在以往面对多少阻碍的时候都不曾显露,唯独对锦瑟,他轻易承认会心甘情愿的为之头疼。
他不解的问,“为什么?”
在他和凌素儿订婚的时候,她竟然为了了解他不堪的过去跑到陌生异国,究竟是怎样的理由才能推动于此?
不用她详加描述,那个充满了犯罪、欲望、金钱、死亡,丑陋的世界,赤裸裸的呈现在眼前,没有任何遮掩。
她独自面对,要多大的勇气……
这一刻又沉默了,她把脸深埋,逃避他的注视。
竟然是那么难以启齿。
叶涵默然注视,平静的隽容令人无法看穿内里的万千思绪,彼此缄默的僵持了良久,既然她想知道……
“我小时候不会说话。”
具体是多小,他已经不记得。
锦瑟微微抬起头略带诧异的看他,没想到叶涵会主动讲起过往,他回以一个‘没关系’的眼神,淡淡的笑了笑,继续道,“最开始我也住在孤儿院,具体在什么位置,现在让我再去找,恐怕都找不到了。”
记忆里只剩下破碎的画面,灰色的墙,生锈的铁门,常年坏着无人来修理的秋千,炎炎夏日,蝉鸣声里站在树荫下等待领养的人。
那样的生活,那种感受,他经历过。
那时的他究竟有几岁呢……
小不点儿揶在他怀里,他空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看着奢华的房间的某处,视线里闪现交错的是当年最深刻的每一幕。
脑海里努力搜寻,想将它们拼贴完整,缓慢的叙述出来,“后来一场暴雨把那儿全毁了,当地政府向几个村募捐了一笔钱打算重建,结果有一天晚上,院长携款私逃,我们就再也没有去处了,那时,整个孤儿院有三十多个孩子吧……年龄大的就自己出去谋生了,和我一般的流落在不同的村子里,每天为大人做简单的活,换些食物,晚上睡在废墟里……”
那是属于他的过去。
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