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轰鸣了一路,掠过高架桥时,桥头执勤的巡警见了都懒得追,那种速度,车尾灯都看不到,何况刚瞄那刹那的半眼,黑色的重型机车,如鬼如魅,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谁,追上去找死么?
北堂墨为自己今天回家的速度找了个完美的借口——酒精作用。
平时喝到兴头上,飙几圈是常有的事,所以也不算什么了,可他无法解释等待电梯从上升过程里的焦躁。
直到打开家门,走进没有开灯的客厅,借着从落地窗外洒进来的夜色,找到盘腿坐在窗前的左晓露,再听到她抽泣的声音,他终于顿悟,原来焦躁来自于……愧疚感。
下意识先去看表,零点十分,都这么晚了,这个笨蛋为什么坐在窗前哭?难道他今天走了她就一直在哭?
老天,她除了哭能不能干点别的?看电视不好么?
灯也没开,用他极好的视力看,客厅里他走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别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他狠狠的警告过她。
听到他进门的声音,她也没回头看,他只好走过去,怀着某种他自己也形容不出来的心情。
这一天左晓露过得凄惨,哭了睡,睡了哭,最后被饿醒时,发现周遭一片全都黑了,惊吓中爬到有依稀碎光的窗边,看着那片城市的夜景,想家了。
感觉北堂墨走到身后,她终于侧过脖子仰头看了他一眼。
在那种情况下,不管之前有多怕他或者悄悄的讨厌他,都顾不上了,所有的委屈变成一句话,她说,“我想回家。”
厚重的鼻音,花得不像样的脸,一切在他的视线里显得弱小可怜,无助又迷茫。
蓦然之间,北堂墨感到心脏莫名抽动了下,好像有点痛。
……
这几天坐云霄飞车的不止左晓露。
事实上对于最开始被告知要去拯救‘不出意外会是自己妻子’的北堂墨同样很跳跃。
儿时他就与其他孩子不同,没有童年可以享受,父亲从来不会因为他是‘小孩子’就给与特殊照顾。
‘在任何情况下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是他的人生守则,同理,任何人给他带来的意外麻烦他当然可以置之不理,别人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执行了父亲的指令,把这家母女救下来,他承认她们很可怜,但人送到,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娶不娶这个笨家伙至少也要征询一下他的意思吧?
有谁会接受突然塞到自己面前的‘妻子’?还和他想象甚远……
软弱,胆怯,长相一般,身材一般,往人多的大街上一扔保准找不出来了,还特别爱哭,看吧,她现在这泪流满面的模样,哭得他心里发慌。
“别……哭了。”北堂墨根本不会安慰人,想像以前那样吓唬她,可冷脸怎么都摆不出来,也许是心里明白,自己把她欺负惨了,谁叫她那么好欺负?
能这样对她说话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这一天左晓露哭了又停,停一会儿又继续哭,她也好累,可她实在没有办法,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
现在看到北堂墨站在身侧,什么心动啊,厌恶啊,都谈不上了,被眼泪模糊的双眼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发懵的脑子也没留心听他说话的语气,满心浮现的都是他凶巴巴的样子,她不害怕,只把头再度低下,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浓厚的鼻音说,“我从小就是这样……”
怎样?
北堂墨不明白。
又听她继续拖着哭腔道,“我没出过远门,最远只去过北海道,还是坐新干线去的,一直不认路,那有什么关系……身边的朋友从来不会骂我笨,他们还会帮我把路记好,保证不会把我弄丢,从小爸爸就跟我说,只要我开开心心的生活就可以了,不像别人家的小孩,每天要被家人逼着学这学那……”
左晓露就是在那样单纯的环境下长大的,即便生在黑道家庭,但她有个宽厚的好爸爸,更有善解人意的温柔的好妈妈,从她记事开始,就继承了父母的期望,快乐简单的过着每一天,直到父亲突然去世。
“我知道爸爸突然死了,我和妈妈给你们家添了很多麻烦,你更不想娶我。”说时她又抬起头看了怔怔然的北堂墨一眼,哭花了的怯懦的表情里比平时多出一抹类似‘坚强’的东西,不对,与其说那是‘坚强’,不如说是‘固执’。
她做了什么决定吗?
“那些都没关系的。”左晓露一边伤心的哭,一边说,“其实要嫁给陌生人,我也好害怕,如果一定要选的话,你当然比爸爸手下的任何人都要好。”
那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从来没有烦恼的人,突然有一天无忧无虑的生活被打破,被迫去承受以前根本没有的压力,肩负自己和母亲,寄人篱下,她不是不明白。
能被救出来已经很好了,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男人听着她每一句话,干脆在她身边坐下,难得没有像从前暴怒。
左晓露埋着头只管说她的,有点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有你厉害,更不知道自己会什么,不过我会努力,你不想娶我没关系啊~”她也会露出释然的表情,感情这回事,本来就是不能勉强的。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喜欢我,因为爸……因为振伯伯的关系,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这就是她被关在这里想了一天的结果。
左晓露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什么。
但是她已经决定了!
“能不能让我暂时住在这里?”说完那一堆,她又恢复了祈求的语气。
北堂墨愣僵了下,没立刻拒绝。
她没敢看他,没得到回答,更以为他现在又在用杀人的眼神看自己,所以连忙说,“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暂时没办法违抗振伯伯,就请让我暂时住在这里,我不会奢望嫁给你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就算做朋友……不是不是,是做同盟吧,等我找到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就立刻搬出去,时间长了,振伯伯发现我们不适合,他就不会再强迫你了,我保证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小学生表决心似的,没有真正的眼神交锋,却能让人感觉到压力,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北堂墨也没办法再用那些刻薄的话去伤害她。
如她所言,单纯的生活环境早就了傻瓜一样的左晓露,她与他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给他带来的麻烦,她也道歉了,她更知道家里的老头子有多难搞,所以换言之,她在帮自己解决问题?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行不行,你说句话……”等了一会儿,她沉不住气了,哭声倒是止住,忐忑的心情又冒了出来。
不说北堂墨也想得到,八成这家伙已经在担心,如果他不答应的话,是不是要赶她去睡大街?
默然里就爆发了笑声,他跟她一个小姑娘较什么劲。
“想住就住下来吧。”北堂家脾气暴躁的少主开了天恩,“不过你自己说的,不会打扰我的生活。”
他答应了?!
左晓露转头去看他,男人依旧在笑,很爽朗的样子,被城市倒影的光滑映衬的脸英俊非常。
怎么说呢?
心情立刻就有了她自己也无法形容的变化。
首先是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根本没资格要求什么,好在有落脚的地方,至于接下来……
北堂墨也偏过头去看她,第一次用不尖锐,也不针对的眸光,含着真正的笑意,淡淡道,“看来你还有得救。”
同盟……没办法也要接受了。
她不是笨得无药可救的,后知后觉反射弧慢得过分了点。
他笑,她也放心的笑出来了,憨憨的,心无城府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
北堂墨摇头,无可奈何,“我比较好奇你想怎么努力。”说罢,看她的眼神变成询问。
左晓露僵住,结结巴巴,“那个……我……”
没说个究竟,北堂墨大笑起来,比刚才还开怀,“我随便说说而已,你会什么呢……”那语气好像是他在帮她忧愁,真要命啊,恐怕把左晓露送去做最简单的工作,那位摊上她的老板也会崩溃的。
反应过来他在笑话自己,左晓露有些生气,“我是很笨,可是我会努力!再说——”
“再说?”他好像听出了点反抗的意味。
左晓露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头很没骨气的低着,犹豫了下,闷声道,“再说……谁愿意在这里招人嫌,没有认识的人,也不熟悉这个城市,还要……睡在沙发上。”
那么多的限制,对于从小在保护伞下放养长大的人来说,何尝不是种致命的约束?
你以为她很想和你在一起?
实话,往往实话最让人不舒服。
北堂墨也算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了,但不代表他能够坦率的接受事实,还没出声反驳她,一阵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很不雅的响在二人之间。
左晓露看看自己的干瘪的肚子,再看看北堂墨,他轻扬着眉梢,意味不明的眼神睨着她,个中滋味,她完全体会。
刚才放话下定决心要努力表现自己的人,尴尬的笑了笑,小脸充满苦涩。
气氛忽然沉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一个是不好意思,还有一个……
“饿了?”过了几分钟,北堂墨问她,真正的询问口气,也许还带了些关心吧。
晓露把头点点,有些为难。
“为什么不去厨房找东西吃?”他还是想确定下,不是真的听到到这个地步吧……
她果真老实巴交的说,“你不是……不让我乱动你的东西吗……”
“……”
北堂家少主从小受的是什么教育?心狠手辣,也背了人命债的,可是罪恶感从来没有今天这刻那么强烈过。
再侧头瞅了她一眼,又开始露出那种无辜的眼神,好像她是别人硬塞给他的小狗,他一直想丢掉,一旦你面对那种目光,还丢得掉吗?
“我真是……服你了……”
……
公寓里打开了明亮的灯光,厨房里有个有条不紊的身影在忙碌。
左晓露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下那块地毯上,不断探头往那边看,真没想到,北堂墨还会做饭,更没想到,他会做给自己吃。
光是听到锅铲和锅触碰的声音,都有种能让心安定下来的神奇。
好像此刻还在神户的家,到了晚饭时分,妈妈在厨房做饭,爸爸很快就回来了,而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这种感觉真好……
终于和北堂墨达成协议,可以暂时住在这里,不用担心无家可归的问题,那么接下来,是不是明天该出去找工作呢?
想着这些问题,闻着厨房里传来的香味,交叠了双手,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就闭上眼,她好累啊……
等到北堂墨端着炒饭外和汤出来时,左晓露已经睡着了。
默默站了会儿,他坐到她旁边去,把吃的放在桌上,凑过去推推她,“喂,笨蛋,起来吃饭了。”
和人相处本来就不是少主大人的强项,事实上他,叶涵,还有庄生,因为家族和父辈的关系走到一起,也只有庄家那位四少爷正常些。
左晓露不是真的宠物,不能只管一日三餐,至于她说的出去找工作,别开玩笑了,那是绝对不肯定的事……
看着趴在桌上闭眼睡觉的人,露出来的脸上泪痕都还没干,小嘴倔强的撅着,莫大委屈都憋在那个小身体里,靠眼泪宣泄出来。
她才十七岁,他能要求她什么?
“左晓露,醒醒。”他又推推她,“笨蛋,饭做好了。”
北堂墨对自己的厨艺信心十足,还没在什么人前展示过,做好了不吃,实在太下他面子了。
谁知左晓露支吾的哼了两声,眼睛都不睁开,含糊道,“饿过了,不想吃了,让我睡吧……我不是……笨蛋……”
他苦笑不得,“你不是笨蛋是什么?”
左晓露已经睡熟过去了,再不回答他。
模样看上去又有些可怜,饿了一天,饿过了吗?
又想起她之前说的那些话,没有人愿意在陌生的地方招人嫌,还要……睡沙发。
唉……
深长的叹了口气,轻松把她抱起来,往卧室走。
身负无穷无尽罪恶感的男人想,让她睡一晚上,就当作补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