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10分钟之后,一艘轻便快艇离开了三桅帆船,把一个没带武器和随从的人载到港口下面,维铁罗人一见他,忙不迭地跑掉了。
此人是“卡里斯塔号”——就是刚刚进港停泊的那条帆船的船长尼古拉·司塔克。司塔克的身材中等,头上戴着一顶厚实的水手帽,露出高傲、宽阔的前额,模样儿挺骄傲。
在他那双严峻的眼睛里,射出坚决的目光。在他的嘴唇上面,平平地张开两撇克辣夫特式的胡须,末梢还有一簇,而不是尖的。他的肩阔腰壮,四肢健壮,一头黑色卷发披散在肩头。
要是说他已经有35岁的话,那应该也还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他有着一张被海风吹黑了的脸,而且容貌严峻。额上的皱纹道道都像用犁耙犁出来的,在那里实在看不出有一丁点的诚实,这一切都使得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司塔克身上套的既不是外套也不是背心,更不是帕利卡尔地区的希腊男子通常穿的短裙。他套的是一件东方式的带风帽的皮长袍,褐色的风帽上还用饰带装饰。
下身穿一条墨绿色有大褶皱的裤子,裤脚塞在皮靴里,这副样子倒教人以为是北非一带的海员装束。然而,司塔克是土生土长的希腊人,老家就在维铁罗港。他在这里度过了青少年时代,从小就在这些岩石中间熟悉了海上生活。
司塔克曾随着急流和大风在这一带海域航行过。没有一处小海湾他没有探测过它的水深和回流,没有一块暗礁、没有一块沙洲、没有一块水下岩石,露出水面时他不知道。
即使没有罗盘和领航员他也可以在曲折迂回的航道中顺利航行。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他的同胞们那一套骗不了他,他始终稳稳地把握正确航向。
另外,司塔克知道维铁罗人大多是不怎么可靠的,他老早就亲眼目睹过他们的恶劣行径。也许,他对这种强盗式的劫掠并不反感,只要自己不吃亏就行,因此也就不怎么跟这些生性爱好劫掠的人过不去了。
但是,既然司塔克认得他们,那么“尼古拉·司塔克”这个大名也同样为他的这些同乡所熟悉。他的父亲是被残酷的土耳其人杀死的成千上万的牺牲者之一,父亲死后,他的母亲满怀仇恨地投身到第一次反对奥斯曼帝国暴政的起义中去了。
司塔克18岁时离开了玛涅地区,在群岛之间的海域上漂泊,不仅成了一个熟练的水手,还成了有名的江洋大盗。
在这段时间里,他究竟是在哪些船上干过,是在哪些海盗或海贼部下,开始时挂的哪一种旗帜,流的是哪些人的血,是希腊的敌人的血还是希腊抵抗志士的血,其实这种血也在他脉管里流着,除了他本人之外谁也不知道。
然而人们确实在科隆湾不同的港口都见到过他,他的同乡中有人能讲出他的那些海盗业绩,比如袭击并毁掉那些载有贵重货物的商船等。
于是,围绕着尼古拉·司塔克的名字形成了某种神秘感。不过他在玛涅诸省极负盛名,大家在这个名字前面都不禁肃然起敬。
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维铁罗人会接待这个人了,为什么他一出现就使这些人退避三舍,为什么他们一认出执撑这艘船的人是他,就纷纷放弃了劫船的念头。
跟高佐同来的大部分水手对司塔克的名头自是如雷贯耳了,几个年轻后生却只知司塔克昔年轶事的一二,所知甚少,只是听人讲到司塔克是大英雄大豪杰般的人物,但却总是未曾见到其人,心中也是半信半疑。
今天这些水手们在港前海域亲见司塔克大显身手,才知司塔克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大人物,钦佩之情陡然高涨,目不转眼望着精悍豪迈的司塔克,生怕少看了一眼就少见了一次世面一般。
当卡利斯塔号在码头停泊好后,就有不少男男女女争先恐后地前来迎接船长,恭恭敬敬地排列在他要经过的路上。他一上岸,周围立刻鸦雀无声,仿佛司塔克具有偌大的威风能慑服住周围的人似的。众人都在等他开口,如果他不说话,这是很有可能的,别人便不敢出声。
高佐一见到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喜不自禁,立时忘情抱住了司塔克,老泪纵横,深情现于言表。司塔克的心情也跟高佐一样,多年不见,思念之情自是日增月长。
高佐激动地问起司塔克的近况,司塔克一一如实俱答,其余之人见他两人谈得很是投机,举止投足全是推心置肺之势,不禁悠然神往,都纷纷暗自心想:要是能和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交上一个朋友,死也无憾了!
司塔克又和高佐闲聊片刻后,立时转换了话题,对高佐说道:“我正缺人手,还需10个精明强干的水手,你帮我选上一选!”
高佐道:“好说!好说!承蒙你还记得我们这帮兄弟,不要说陪你出海,就是为你上刀山下油锅,我们这些做兄弟的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司塔克伸手在高佐左肩拍了一拍,笑道:“好!不愧是好兄弟!”
高佐回身向身后站立的水手们说道:“大伙儿听着,司塔克大哥这次从海外回来,立刻要带10位精明强干的兄弟出海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有意者请上前登记即刻上艇出发!”
那些身强力壮的水手们在他们两个交谈选拔水手时,早就怦然心动,都想跟大名鼎鼎的司塔克出海干大事。这时高佐郑重宣布,立时欢呼声大起,都纷纷报名要随司塔克大哥出海。
司塔克一挥手,示意他不希望别人跟他一道走,就独自踏上堤坝尽头的圆形码头,朝港口的一条狭窄的路走了进去。
老高佐遵照他的意见,回到他的伙伴那里,忙着挑选那十个准备去小帆船上当船员的汉子。这时,司塔克渐渐爬上了维铁罗小镇上方那个笔陡的悬崖的斜坡。在这片高地上,没有别的声音,只听见凶恶的狗一片狂吠,对旅行的人来说这几乎跟豺狗和狼一样可怕。
这些狗都长着硕大的脑袋,坚实巨大的下颚,脾气暴躁,棍棒根本无法对付它们。几只银色的海鸥在空中盘旋,拍打着宽大的翅膀,飞回岸边的鸟窝。
没用多长时间,司塔克已经迈过了维铁罗村边的所有房屋,踏上了环绕凯拉发岩寨的一条崎岖小径。他沿着城堡废墟走着,这里从前是维勒·哈尔都安建立的,当时十字军侵占了伯罗奔尼撤好几个地方。接着他又绕过绝壁上犹存的古老塔楼的旧墙基。在那里,他在那儿站了一下,就转过身去。
从加洛岬角的地平线望去,月牙儿就要沉落在艾澳尼雅海水中了。疏疏落落的几颗星星透过夜风吹动的云层间隙,闪烁不定。在海上这暂时的安息中,寨堡的周围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
远处,依稀可见的两三叶风帆在海湾上飘荡,朝科隆湾驶去或向上到卡拉马塔湾。若是没有在主桅上摇晃的灯光,也许人眼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下方,岸边七八处灯火点点,映照着水波上颤动的回光。这些究竟是渔舟的篝火呢,还是居民屋里守夜的灯光呢?谁也说不出来。
司塔克用他习惯夜视的双眼扫视着无际的黑暗,水手的眼睛有极强的穿透力,能看清别人无法看到的地方。可是,在这时候,仿佛一切外界的事物都不能给这位“卡里斯塔号”船长什么深刻印象了,他大概已经习惯于另外种种场面了。
不,他是在黑暗中审视着自己,他呼吸的是家乡的气息,就像这地方的气息一样,几乎毫无感觉。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着,陷入了沉思,风帽从头上落下,他昂着头,像块岩石般坚定。
一刻钟差不多就这样过去了,司塔克不停地凝望西边水天相接的远方。接着,他向悬崖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这几步是受下意识支配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引导他向前。但是,他的眼睛好像仍然避开去看他到维铁罗高地来寻觅的东西。
从马塔邦岬角到海湾尽头,这一片大概是最孤独、荒凉的地方,没有柑橘、柠檬、蔷薇、夹竹桃、阿果丽德茉莉、无花果、野草霉、桑树之类的果树,甚至连使希腊的某一部分变得富饶的绿色田野的那一点点东西都没有。
既没有绿橡树、法国梧桐,也没有点缀在扁柏和雪松之间的石榴。到处都是岩石,这一带只要有一次火山爆发,所有这些岩石就会马上倒塌,沉入海中。
在玛涅这块土地上到处一片荒瘠,养不活当地居民。可怜的几棵松树还长得模样古怪,树干伤痕累累,瘦骨嶙峋,原先产松油,现在已被挤干了。这里比较常见的是一种瘦小的仙人掌和荆棘,叶子就像拔得半秃的山刺猖。
贫瘠的土地几乎全是砾石,找不到一点肥沃的地方,连最贱的小灌木都无法好好生长,艰苦的生活早已使这里的山羊变得一点也不挑嘴了。
走了大概20步,司塔克又停下来,转向西北方。远远的泰甲特山的山脊在色泽略浅的天空中浮现出它的侧影。天上升起几颗疏疏落落的星星,好像闪光的萤火虫,停在齐地平线的地方。
司塔克一动也不动,他凝视着50步开外、悬崖的一个隆起部分,在那儿有一座低矮的木头小屋。它简陋破败,孤零零地立在村子之上,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上去,木屋周围围了一圈荆棘作的栅栏,还种了几棵光秃秃的小树。
这家房子似乎已经好久没人住了,荆棘编成的绿篱已经残缺不齐,有些地方又浓又密,有的地方荒芜成大洞,根本就不能算是保护木屋的栅栏了,一点也护不住房屋。
到处游荡的野狗、豺狼有时光顾这个地方,把这儿糟蹋得不成样子。自从人类的手不再劳作,自然就把它还给了荒凉,荒棘乱草就成了大自然赐予这块阒无人迹的土地的恩物了。
为什么这房子会被遗弃?因为它的主人已经去世多年,他的遗孀,安德罗妮可·司塔克已经离开故乡,参加了在独立战争中荣立殊勋的英勇的娘子军行列。同时还因为他的儿子自打离家后从未回来过。
尼古拉·司塔克就是在这里出生的,童年时代也是在这儿度过的。他父亲是个忠厚老实人,当了一辈子水手,退休后就住在这木屋里,但是他跟维铁罗的人不大来往,那班人的残暴让他害怕。
此外,因为他受过些教育,有点文化,比起这港口的人来生活过得好一些,所以他跟老婆孩子一家3口住在这里,僻居独处,默默无闻,过得悠闲自在。
哪知好景不长,只是在这半岛的最边缘,也没有人能逃脱土耳其宪警的魔掌。直至有一天,司塔克的父亲实在是忍无可忍,毅然投军参加了抵抗压迫者的斗争,并为此献出了生命。
父亲不在了,没人教导儿子,母亲根本管不住他。司塔克就离家出去闯荡江湖,凭他家祖传的高超水手本领,开始为一些海盗船干活。
10年以来,儿子都没有回过这座房屋,母亲也在6年前离开了这里。这地方一直有传闻,说安德罗妮可偶尔也回来一趟,至少有人看到过她,但是她呆的时间很短,每次回来也不跟维铁罗的人往来。
司塔克在此之前从没回来过,虽然他偶尔顺路回过玛涅一两次,可从没产生过看看悬崖边上这座简陋小屋的愿望,也不想知道荒废的小屋破旧成什么样。
司塔克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母亲,问她是否有时回过这个荒僻的家。其实,在这场希腊被鲜血浸染的战争中,或许安德罗妮可的名字也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如果他的良心没有完全泯灭,这个名字大概会使他的良心感到一阵内疚吧!
今天,司塔克在维铁罗泊船,可不仅仅是为了补充10名水手,他还有一个愿望,还不止是一种愿望,更是一种急迫的本能,他自己可能意识不到的本能,驱使着他来到这里。
司塔克只感到想再看一次他的老家,也可能这是最后一次,让他的脚再接触到儿时曾经在上面学步的土地,很想在他呼出第一口气,咿呀学语的屋子里闻一闻那关闭在四壁之间的陈年气息。
对了!司塔克刚刚爬上这个悬崖的崎岖小径就是为了这个,在这个时候还静立在这个低矮围墙前面,不也就是为了回家看看吗?
他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他的心也没有完全变得冷酷无情,在重睹某些往昔的事物时,不禁微微颤动起来了。他是在这里出生的,面对着自己母亲亲手把他抱大的地方,难道就没有任何感触吗?生命之弦不可能腐朽到如此地步,竟然连任何回忆都引不起他心弦的丝毫振动。
司塔克当时的心情就是这样的,他站在废屋的大门前,里面一团漆黑,寂静无声。
“进屋去吧!对!进屋去吧!”
这是司塔克第一次开口说话,其实也不过是低声嘀咕,仿佛他害怕被人听见和引起某些过去的回忆。
没有比走进围墙更容易的了,因为栅栏门开着,门上的梃子直顶着地。在这里连扇门,连个棍棒都用不着推。司塔克跨过栅栏,他停在屋子面前,只见屋子的挡雨披檐已被雨水侵蚀得不成样子,挂在上面的铁家什也已经是锈迹斑斑了。
这时候,一只灰色的林鸮突然“哇”的一声,惊叫着从遮住门槛的一簇乳香黄连木中飞了出来。
司塔克又犹豫了一下,他迫使自己把目光坚决地移向最后一间屋子。然而他又暗暗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生气,又有些内疚。要是他觉得感动,同样也觉得气恼,就好像从这个老家里有一股抗议的气氛出来反对他,又好像是一声最后的诅咒!
于是,他在进屋前先绕着房子转一圈,就像小偷在进屋偷盗前先侦察地形一样。夜色深沉,没有人看到他,而他自己也看不到自己!
司塔克沿着断裂的墙壁,绕过长满青苔,已经风化了的尖屋脊,用手摸索着已经动摇了的石块,好像就是为了看一看在这僵死了的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一点生机,听一听它的心是不是还在跳动!后面的院墙处更黑,月光斜射进来的微光这时已经消失,照不到这里。
司塔克慢慢地走了一转,阴暗的屋子保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似乎这屋子里有鬼怪或别的什么。他又回到朝西的屋对面,然后,他走到门边,想推门试试里面是否上了插销,如果插紧了就得用点劲。
他感到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脸颊,因为他看见了“红色”,就是人们常说的“血红色”。这座屋,他想再看一次,现在他却不敢进去。他好像看到父母亲出现在门口,伸出手臂,正指责他、诅咒他,说他是坏儿子、坏公民,背叛了家,背叛了祖国!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位妇女出现在门口。她一身玛涅人装束:一条镶红色边子的黑布裙子,紧腰身的暗色上衣,头上戴着一顶浅棕色的又宽又大的软帽,颈子里围着希腊国旗颜色的方巾。
她看上去神情冷峻,黑色的大眼睛带点野性的粗犷,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脸庞就像地中海沿岸的渔家妇女一样。尽管60多岁了,高高的身板仍然显得挺拔。
这个妇人就是安德罗妮可·司塔克——尼古拉·司塔克的母亲。现在,这一对灵魂到肉体都分离得太久的母子,终于有机会面对面站在了一起。司塔克没有想到会遇到他母亲,他吓了一大跳。
安德罗妮可双臂一横,不许她儿子进门。她用一副让人战栗的嗓子叫嚷着:“尼古拉·司塔克永远不准进他父亲的屋子!永远不许!”
儿子在这道禁令面前屈服了,他慢慢地向后退去。生他的这个妇女现在要像驱逐叛贼一样地赶他走了。不过他还想再上前一步……又是更坚决的手势,一个诅咒的手势把他挡住。
司塔克转身飞快离去,他跨过围栅,向着悬崖小径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下坡去,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后面推他的肩膀。
安德罗妮可站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儿子消失在夜色中。没过一会儿,安德罗妮可的房子完全烧着了。母亲亲自点起了这场大火,她不愿她的儿子落生的这所屋子还留着。
司塔克船长在回港口的路上发现了火光,他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家里烧起的这场大火。他站在黑地里,一直看到大火最后熄灭。
司塔克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刚才母亲说的那句话:“尼古拉·司塔克永远不准进他父亲的家门!永远不准!”
10分钟之后,尼古拉·司塔克丝毫不让心里的激情流露出来,恢复了镇定,回到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