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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球

这几天,败下来的军队已经散得七零八落了。他们穿城而过,简直溃不成军了,他们俨然成了一群乌合之众,那些大兵的穿戴非常狼狈,脸上的胡子好久也没有刮了,身上是又破又烂的制服,他们军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是哪个团队的也已经无从知晓了,所有的人像行尸走肉一样走着,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悠着。他们中间占大多数的是刚入伍的新兵,其实他们都是一些老百姓,因此一打起仗来通常只是没命地逃跑罢了;他们中间还夹杂着几个正规步兵,还有一些穿着深色军服的炮兵,他们和这些步兵排在一起;偶尔也可能看得见一个戴着钢盔的龙骑兵,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很吃力地迈着步子,显得非常疲惫。

游击队也从前线撤下来了,每一队都有他们光荣的称号,如“失败的复仇队”、“坟墓中的公民队”、“死亡的分享者”等等,他们都带着匪徒一样的表情。

而那些士兵的首领,有的以前是油脂商或小商贩,有的是经营呢绒和米粮的商人,现在形势吃紧,都暂时参了军,因此他们如今成了军官,有的是因为有钱,有的是因为胡子长。他们上下穿的都是法兰绒制服,全身武装,整天高声讨论,常常制定一些作战计划,他们也担心自己的国家,这些人当中有的是罪大恶极的社会败类,经常出去干一些抢劫的罪恶勾当。

大家这几天都在议论着普鲁士军队就要开进卢旺城了。

两个月来,国民自卫队小心翼翼地在附近的树林里进行侦察,突然,一只小兔子跑出来了,他们便马上做好战斗准备,如今,他们都已经解甲归田。武器、军服以及他们当初放置的路障和防护网都无影无踪了。

终于有一天,那些法国士兵渡过了塞纳河,准备从圣赛威尔和阿沙镇转道去奥特玛桥;走在最后的是败军将领,他已经失去了信心,带着这些残兵败将,已经没有一点战斗力,素有能征惯战之称的民族竟惨败到了这步田地,骁勇善战的民族竟败得如此不可收拾,将军身处其中也是无可奈何;他由两个副官保护着慢慢地在道路上移动。

如今,城区里静悄悄的,整个城区被笼罩着一片可怕的寂静。许多做生意做得头脑发昏的小市民,心烦意乱地在等待着凯旋而来的战士,惟恐敌人把他们团的肉叉子和各种大餐刀也当作武器来看待。

时间好像是停滞不前了,街上的店铺都已经关张了,偶尔有一两个居民被这种在街上像死一样的沉寂所惊吓,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种焦躁不安的日子里,真渴望发生一些事来打破这死一样的宁静。

到了法国军队撤走的第二天下午,突然出现了几个普鲁士骑兵,他们慌慌忙忙地穿城而过。后来,从圣卡特琳的山坡上就下来了好多好多人,与此同时在通往布瓦纪尧姆和达纳塔尔的两条公路上走来了两队侵略军。这三支队伍的前卫队正好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会合;附近其他的道路也走来了德国兵,他们迈着强硬而又有力的脚步走在街道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顺着那些没有人烟的房子,传来了阵阵陌生的、很沉重的口令声,同时在关着的百叶窗后面一双双眼睛在那里窥视着这些战胜者,依据战争条款,他们如今都是本城的新的主人了,主宰了这里的生命和财产。躲在阴暗房间里的居民都留在他们的屋子里,内心感到非常的恐惧,仿佛是遇到了毁灭性的大地震和洪水泛滥一般可怕;无论你有多么聪明,多么强壮,都没有什么办法了。这是由于,每逢摧毁事物旧秩序的时候,安全不存在的时候,人为的法律或自然法则所维护的一切事物都受到一种野蛮的暴力的摧残时,人们就不免要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地震把整个民族埋在倒塌的房屋下;江河泛滥之后,牛尸、淹死的乡民和房上倒下来的栋梁就一起顺流而下;打胜仗的军队只要是到了,便要屠杀自卫的人,关押被俘虏的人,用腰刀的名义抢夺,用炮声来向某一个神灵表示谢意;以上这些都是非常恐怖的灾难,能够打破仅存在我们心中的正义,它破坏人们对上苍保护、尊重人类理性的信心。

终于出现了一支支的小分队去敲门,然后就住进去了。这就是侵略者的所作所为。战败国人们的灾难就拉开了序幕。

一段时间之后,最初的畏惧心理就会慢慢消失,就会出现一种死一样的安静。在好多的家庭里,都出现了和普鲁士军官同桌就餐的情景。有的军官也有极高的涵养,表现得非常有礼貌,对法国报以极大的同情,并且坦白自己十分讨厌战争。人们对他们这种同情心表示了极大的感激,何况以后还需要他们这些人的特别保护呢。把他敷衍好了,也许可以少抚养几个士兵呢。既然将来要听他们的,为什么现在不把他们伺候好了呢?这样做固然很勇敢,不过在保卫自己的城市而英勇抗击时,还真是有人这么认为,崇高的理性是从法国人的文雅演绎来的,他们的礼貌完全可以通过言行来表达出来。只要不在公共场所对外国兵亲近,在自己家里怎么亲近都是允许的。因此到了外面他们就像不认识一样,可是到了家里,却非常高兴,而住在家里的德国军官呢,每晚坐在炉旁取火的时间就长了。

城市本身慢慢恢复到了战争之前的模样。法国人依旧不经常做户外运动,街道上已经密布着好多普鲁士士兵。此外,德国骑兵军官尽管傲气地拿着军刀走来走去,可是对普通老百姓的那种瞧不起神情,也不亚于去年的那些法国步兵军官。

如今的空气中多了一种特殊的东西,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同时也是无法忍受的气氛;好像有某种气味散布开来了,那就是侵略者的气味。这种气味在整个广场扩散开来,改变了饮食的味道,使人有一种虚幻的可怕的感觉。

战胜者有要不完的钱,居民们却会给他们。对于那些大老板,当他眼看自己的钱到了他人的手里,心里就痛苦得非常厉害。

在城外,到了普沙尔附近,船夫们便常常会捞上一些尸体。这些尸体都穿着军服,有被刀杀死的,有的干脆是被毒打致死的,还有被石头砸死的,还有从桥上被人一下子推下水淹死的。这条河底的那些脏乱的烂泥中,曾经有不少野蛮的人,那是不为人知的一些举动,被埋葬着,没有几个人会记得他们的。

我想大家都知道,国仇家恨对勇士永远是一种激励,他们随时可以为国家的利益而抛头颅、洒热血。

直到有一天,侵略者尽管把全城都踩在他们的铁蹄下,然而大家传说的他们在战场上的可怕的血腥屠杀,他们在这里却从没有干过;所以大家的胆子慢慢变大了;做买卖的商人们又开始照常经营起来。那时我们军队还据守着勒阿弗尔港,当地有几个大商人在那里有很大的项目,他们很想到那里去看一看。

他们买通了几个德国军官,居然从司令部那里弄来了一张特别通行证。

有10个人居然订了马车,他们想坐马车到那里去一趟;他们决心星期二清晨出发,以免出现什么始料不及的乱子。

天气这几天冷得出奇,地面冻得很硬;到了星期一那天,下午3点钟时候,天空乌云密布,雪纷纷落了下来,到了第二天黎明,雪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凌晨4:30,他们在旅店里集合了起来,打算启程。

他们之中的人,有的昨天一晚上根本就没有睡着,因为衣服穿得很厚,可还是冻得浑身发抖。尽管天还没有亮,彼此之间无法准确地认出对方来;这些人身上都厚厚地穿了几层冬衣,望过去跟一片肥猪似的。不过其中有两个人认出了对方,紧跟着又一个人走了过来,他们谈论起来。其中一个说:“我的妻子也跟着来了,我想让她也跟我去。”另一个说:“彼此彼此。”还有一个说:“我也如此。”第一个又说:“我们不想再回来了,如果敌人到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他们的打算都一样,这完全符合他们的身份啊。

过了好长时间还没有人套马车。一个马夫不时地提了一盏小灯进进出出。可以听见马蹄声,但是声音非常小,在马房的尽头听见有个人在骂那匹马。有人在套马车,发出一阵轻微的铃声,随即又变成了一阵清脆的铃声,很显然这与马的动作是一致的,忽而一点声音也没有,忽然又乱糟糟的,同时传来了像马蹄一样的声音。

马上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突然门又关上了,这些绅士们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了。

大雪沸沸扬扬地下,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整个大地都模糊了,把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层薄冰。在严冬笼罩下的城市,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恐怖的感觉,只有雪片下降时那种说不出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悉率声音,但这种悉率之声也不能真正算作一种声响,只是我们的一种感觉而已,这不过是一种轻微的混杂声,它塞满了整个空间,传入人们的耳朵里。

刚才那人又出现了,他一手提灯一手拉了一匹毫无精神的马出来。他一直把马拉到车辕旁,然后系上了缰绳,他在马的前后转悠了半天,把马具收拾妥当。当他正要去拉第二匹马时,这里有几位旅客根本就没有移动身子,他们全身是雪,成了雪人,他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不在车里呆着,至少你们身上不会有雪。”

其实他们压根没想到要上车,经他这么一提醒,他们急急忙忙往马车的方向去了。他们先把自己的女人安置在车厢里头,接下来自己才进入了车厢;紧跟着又有几个人爬进了车厢,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为了避免自己的脚冻僵,他们都把脚埋进了车底的稻草里。坐在车厢里面的那几位太太,随身都带着暖手炉呢,一进来就点燃起来,同时也在议论着暖手炉的种种好处。

马车后来总算套好了,本应该套4匹马,现在因为路难走,只有多套了两匹马,这样就一共有6匹马了。这时只听到一个人喊道:“人来齐了吗?还有上车的吗?”车里面的人回答:“都上来了。”于是车就发动了。

车子缓缓前行。车轮在雪堆里,整个车身咯吱咯吱地响着,那6匹马一拐一拐地,呼呼喘着,全身累得热汗直流,车夫的那条大鞭挥舞得四处纷飞,不停地叭叭响着,就像活了一样,活像一条长蛇;有时鞭子猛地打在马屁股上,那匹马猛一用力,屁股都拱了起来。

谁也没有感觉到,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沸沸扬扬的大雪如今已经停了。突然,野地里出现了一行白茫茫的大树,后来一些白雪覆盖的茅草屋也跃入人们的视野里;天上的乌云使得大地显得更加空旷。

在车厢里,借着这种凄凉的光线,人们互相打量着对方。

车最里面的是葡萄酒批发商鸟先生夫妇,他们在打瞌睡。鸟先生以前曾经给人当伙计,老板破了产,他就把那铺子接管了过来,发了财。他做的买卖是低价买进坏酒,再批发给小贩,因此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奸商,是个真正狡猾的诺曼底人。

靠着他们的是本地的名士杜尔奈先生,他是一位文笔尖刻的讽刺作家,一天晚上,在晚会上,看见女人们无精打采,于是他就出了个鬼建议玩飞鸟,这件事马上就传遍了全省,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

鸟先生著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爱恶作剧,不管是恶毒的还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在他都没什么关系,所以无论是谁一谈到他,都会这样说:“这只鸟,真是太吝啬了。”

他身材很矮,挺着圆鼓的肚子,扛着一张红彤彤的脸,上面有灰白色的胡须。

他妻子很强壮,说话总爱大嗓门,特有主见;她在铺子里是秩序和算术的天地,店里因为有了她进进出出,才显得特别有生气。

坐在他旁边的是比他们身份更高的卡雷先生,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物,在棉纺业里是个巨人,开着几座纺织厂,得过勋章,是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他却是友好的反对派的代表人物,他之所以当这反对派的首领,唯一的目的是能够先发制人,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用软招先攻击对方,然后再和他交好,可以得到更好的利益。卡雷太太比他要年轻,一些军官经常来找她。

她此时面对着丈夫,娇小地缩在皮大衣里,用含泪的目光看着这里的一切。

坐在她旁边的是维尔夫妇。他们的家族是诺曼底最古老的家族。伯爵本人是一位很气派的老绅士,他费尽心机在服装上修饰摆布,好表现出他和国王哈利四世天生的相似之处。按照当地的风俗,哈利四世曾经与布雷维尔家中的一个女子有染,并且使她怀孕,她的丈夫因此加官晋爵当上了省长。

于贝尔伯爵和卡雷·拉玛东先生是同事。他是代表奥尔良派的。他为什么和一个小船主的女儿结婚,这一直是个谜。不过伯爵夫人雍容华贵,处理事物比谁都能干,并且社会上还流传说她曾被路易·菲力普的一个儿子爱过,整个贵族阶级都对她另眼看待,她的客厅在本地是最豪华的一个,只有她的客厅里还有着一种怀旧感,想做她的客人很不容易。

德·布雷维尔家里的产业可以每年增加收入10万法郎。

这6个人算得上是最有身份的人了,是社会上有钱有势的人物,然而他们也是顽固的保守派。

巧的是这三位太太同坐在一起。伯爵夫人的旁边却还坐着两位修女,她们在不停地祷告着。其中的一个年纪高于大家,满脸都是麻子,好像就近中了几发霰弹似的。另一个身子很娇弱,略带病态的脸上长在一个痨病胸部的上面;这个胸部已经完全奉献给了教会。

修女们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大家都注意到了他们。

男的叫做高尼德,他是那些有身份地位人的魁星。20年来,他那一部有个性的胡子在一切有民主风味的咖啡馆的啤酒杯里都拂过。他的父亲曾经是个糖果商,给他留下了一份丰厚的遗产,他和一伙人把它败了个精光,着急地等待共和国的诞生,以便为此奋斗多年而分到应得的地位。9月4日那天,他以为他被当选为省长,可是等他上班时,办公室的杂役们——也是唯一的主人,却拒绝承认他这项资格,他只好又回来了。好在他人缘很好,平常与人相处得很好,因此他又鼓起无比的热情,从事本地的军事防卫,他叫人在空地上挖了许多坑,把附近树林中的小树一齐砍倒,在公路上密密麻麻地设下许多陷阱;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所以等敌人快来到的时候,他就迅速地撤回城里。他认为自己更应该到勒阿弗尔去,因为那里更需要他。

那个女的是个妓女。因为身体发育很早,外号叫“羊脂球”。她身材矮小,浑身到处都是圆圆的,肥得都快滴出油来,10个手指头也都是圆圆的,只有骨节凹进去的部分好像箍着一个圈圈,颇像是穿成了串的香肠;她的肉皮有种淡淡的幽光,极丰满的胸脯高耸着;不过尽管这样,大家却都对她感兴趣,因为她正常的气色实在叫人看了喜欢。她的脸庞真是太迷人了;在这张脸蛋儿的上部睁着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四周遮着一圈又长又黑的睫毛,下部是一张樱桃小嘴,嘴唇是那么性感,正好亲吻,嘴里是两排细密的白牙。

据说,她有很多无人知晓的本领。

当人们认出了她时,议论便随之而来,什么“社会耻辱”啦,“婊子”啦等等,尽管声音很低,却是那么刺耳,她不禁抬起头来。她回过头看了看其他人,眼光有种挑战的意味,大家都不敢再作声了,只有鸟先生还颇为轻佻地看着她。

然而没过多久,那几位太太又开始交谈了,很快她们彼此成了好朋友,几乎无话不谈。从她们的角度来看,似乎在这个不知羞耻的卖淫女人面前,她们应该将她们为人妻的脸面拧成一股劲,因为不合法的自由爱情往往被合法的爱情看不起。

那些保守派的男人彼此靠拢,谈论着金钱。于贝尔伯爵讲的是普鲁士军队给他带来的伤害和将来牲畜被抢走,庄稼不能收获等等有可能造成的损失,此时显出千百万家财的封建地主无所谓的表情,似乎这种损害只不过给他带来短时间的不方便而已。卡雷·拉玛东先生在棉纺业方面遭到过很大的损失,因此早已往英国汇了60万法郎以备不时之需。政府欠鸟先生一大笔巨款。

这三位互相炫耀。尽管他们彼此社会地位不一样,但是由于金钱的牵引,他们感到彼此都是弟兄,都是阔老会成员。

车子走得不是太快,到了上午10点,他们走了不到4法里。男人们曾经三次下车,爬上坡的路。每个人都很着急,因为原定在多特吃中饭,目前看来天黑以前赶到那里都不太可能了。每个人都在注意,最好在大路边上发现一个小酒馆,此时驿车陷入大雪堆中了,很久才把它弄了出来。

大家饿坏了;可是看不见一个小饭馆,看不见一个卖酒的小店,因为普鲁士军队越来越近,饿着肚子的法国队伍没有地方停下来吃一点饭。

车中的男人们全部都跑到那些村庄里去找吃的东西,然而却一无所获,因为吃尽苦头的老百姓,生怕挨枪,所以早把存储的物品隐藏起来,那些饥饿的士兵们,见什么拿什么,毫不客气。

下午大约1点钟,鸟先生当众表示,的的确确感觉到胃里空得发慌。事实上大家也都跟他一样早就难受得要命;由于饥饿得太厉害,大家已无力说话。

常常有人打哈欠,立刻就有另一个人跟着打,并且每个人轮流着都打起来,依照各人的性情、相貌以及社会地位,各有各的打法;各种各样,五花八门。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去,好像在裙子底下找什么似的。并且每次她都犹豫一下,瞧一瞧旁边那些人,之后又装作无事的样子直起腰来。那些人的脸全是苍白的,皱紧的。鸟先生表示他愿意出1000法郎买一只肘子。他的妻子却动了一下,似乎表示反对,然而立刻就安静下去。她听说浪费金钱,心中总要难过,甚至于对这方面开玩笑的话,也会认为是真的。伯爵说:“说真的,我也觉得很难受,我怎么会没想到带点吃的来呢?”众人都装作没带吃的。

大家拒绝了高尼德的酒。只有鸟先生稍微喝了一点点,他退还酒壶的时候还道谢说:“真是不错,也暖和了,也忘了饿了。”酒一下肚,他兴奋了,他建议跟歌谣里唱的小船上那样,吃那个最肥胖的旅客。这是暗指羊脂球,那几位有教养的人听了感到刺耳。无人回答他,只有高尼德微微地笑了一笑。修女在痛苦地忍受着饥饿,以自己的虔诚,作为对上帝的献礼。

3点钟,大家来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眼前连一个小村落都找不到。羊脂球最后一弯腰把长凳底下一个上面蒙着一块白色饭巾的大篮子抽了出来。

从篮子里,羊脂球拿出了吃东西用的杯碟和食物等。大家看见篮子中还有不少其他好东西,如肉酱啊、水果啊、糖果啊等等,反正是为3天旅程准备的食品,3天之中可以不吃旅馆厨房做出来的任何东西。就在那些食品包儿的中间露出了四个酒瓶的瓶颈。她吃起了鸡翅和面包。

众人的眼睛都看着她。随后,随着香味一扩散,大家的鼻子全都张开了,口中涌起了大量的口涎,并且耳朵下面那块颚骨绷得也直发痛。现在那几位太太对这个妓女的轻蔑更厉害了,她们对她的恨达到了极点。

然而鸟先生的眼睛凝视着那罐鸡不愿移开目光。他说:“真是好极了。这位太太要比我们想得更加周到。有人总是全都想到。”她于是抬起头看着他说:“您吃一点吗,先生?从早上一直饿到现在可真难受啊。”他点头打着招呼就说:“说实话,我还真得接受,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到哪一步就得说哪一步,您认为呢,太太?”然后朝周围瞟一眼,他又接着说道:“碰到像现在这种时候,能够遇见好心肠帮忙的人,可真叫人高兴呀!”他身边有一张报纸,他将它摊开,免得弄脏裤子,接着从袋里掏出他永远掖着的一把小刀,并用刀尖挑起一个裹满了冻儿的鸡腿,用牙将它撕碎,细嚼起来,这一举动在车中引起了失望的长叹。

羊脂球邀请修女吃这顿便餐。这两位马上就答应,眼皮也没抬,嘟囔了几句感谢的话之后,迅速地就吃起来。而高尼德也没有拒绝羊脂球的邀请;和修女凑在一起,各人把报纸摊在膝上,就拼成了一张饭桌。

这帮人疯狂地大吃一阵。鸟先生在自己的角落中吃得非常起劲,并且低声劝他的妻子也学他那样做。她却磨蹭了老半天,最后五脏六腑全都抽筋似的痛起来,她实在无法坚持了。她的丈夫进而使用非常委婉的语言询问同路的“可爱的旅伴”是否同意他拿出一小块鸡给鸟太太吃。羊脂球说道:“可以,当然可以,先生。”她极友好地将罐子递去。

至于如何分红葡萄酒呢?众人只好把杯子揩抹一下彼此传递着喝。高尼德故意向羊脂球献媚。

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玛东夫妇使大家受坦塔罗斯的苦难。突然,那个棉纺厂厂主的年轻太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家都转过脸来;她的脸色和车外的雪一样白;她眼皮一合,头一低,晕过去了。她的丈夫被吓坏了,要求大家帮忙。大家不知怎样做了,这时候,那个年老的修女却扶起了病人的脑袋,把羊脂球的酒杯轻轻放在她的唇边,喂了她几滴葡萄酒。那位美丽的太太这才一动,睁开了眼,面上显出了一丝无奈,筋疲力尽地说她现在感到很舒服了。两位修女逼她又喝了一大杯酒。

羊脂球很为难,然后说道:“天啊,如果我不怕冒昧的话,真想请这两位先生和两位太太也……”她继续往下说,害怕惹出一场无趣,白受耻辱。鸟先生说话了:“唉!在这种时候,到处都是兄弟,都必须互相帮助。来吧,太太们,不要客气,无论如何不要拒绝!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住一晚上,都还不能确定呢。以这样的走法,明天正午以前绝对到不了多特。”他们谁也不敢答话。

还是伯爵后来解决了问题。他转过脸来并对着那个不知如何是好的肥胖姑娘,摆出了一副老绅士盛气凌人的架子说道:“好,我们领情了,夫人。”迈出第一步是非常不容易的。第一道关口一过,大家就一点也不客气了。一篮子东西被他们吃了个精光。这篮子中全是吃的东西。

吃了人家的东西,就要和人家说话。所以就聊起天来,一开始大家都很不好意思,然而她说话很知道火候,大家也就不再拘束。德·布雷维尔太太和卡雷·拉玛东太太彼此都是熟悉交际礼节的人,知道如何对她表示和气而又不失身份。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出最高贵的夫人不怕接触所有污秽的那种屈尊俯就的和蔼态度来,她对羊脂球显得十分和气。

大家谈起了战争。他们谈了普鲁士士兵的许许多多残暴行为和法国人的很多英雄事迹;这些人自己是在逃跑,却衷心钦佩着其他人的勇敢。很快地每人都讲了自己的经历,羊脂球把她怎样离开鲁昂的情况讲给他们听,她的愤慨是真实的,言语也非常激烈,妓女们发泄真实的愤怒时常常是这样激烈的。她说:“我先以为我能够留下不走。我家里存着大量食品,供给几个士兵吃喝总比离乡背井乱跑乱奔好些。然而等到我真见着了他们,这些普鲁士士兵,我就无法控制自己了。他们把我的肺都快气炸了;我羞惭得整整哭了一天。假如我是个男子的话,那当然就好办了!我从我的窗口看着他们,这些戴着尖顶钢盔的大肥猪,我真想把我屋中的家具扔下去砸他们,但是我的女仆却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让我动手。以后他们要住到我的家中来了。第一个迈进我家大门的人便被我扑上去卡住了脖子。掐死他们这些人很容易。如果不是他们拉住我的头发,那么这个家伙必定是叫我给结果了。我只好藏起来,借机离开。”

于是大家都夸奖她。她的这些旅伴并没有表现得如她这么果敢大胆,在他们的眼中,她逐渐变得高大起来了。并且高尼德始终是带着微笑听她讲,他的微笑总是使脸上常有的那种赞许和善意一直带着;而一位神父听到了一个虔诚的教徒颂扬上帝,其表情也不过如此,毕竟爱国是这些留着长胡子的民主党人的独占产品,正像宗教是那些穿长袍的教士们的专卖品一样。最后他说了话,口气是说教者的口气,并且用了一大堆从每天张贴在墙壁读的宣言中学来的很好的词句;最后他用演说词痛骂“无赖巴丹盖”。

羊脂球气得结巴了,她说:“你们这些人,如果你们坐到他的位子上去试试看。那可就不知是什么结果了!这个人是被你们给出卖了!如果是你们这些光棍上台治理法国,我只好远远地离开法国了。”高尼德非常镇静,面上还保留着一点轻蔑的、自以为比别人强的微笑;然而大家却感到快要听见他骂人的粗话了,这时伯爵挺身而出,以权威者的口气宣称,一切真诚的意见都应该受到尊重,才终于将这个愤愤不平的姑娘的气平下去。然而伯爵夫人与那位棉纺厂厂主的太太在心里还抱着一切有身份人对共和国所抱的难以名状的憎恨,并且对所有讲究排场的专制政府生来就喜欢,因此不知不觉地感到这个妓女有很多可爱之处:她是那么庄严自重,令人钦敬。

10个人风卷残云一般吃光了那个篮子中的食物,大家还意犹未尽,嫌吃得不够饱。吃了之后,大家交谈的气氛略冷淡了一下,但还延续了一段时间。

夜色深沉了,天空挂上黑幕了,一个人正处于对食物的消化过程中的时候,对寒冷的空气非常敏感;羊脂球虽然身体肥胖也照样不停地打哆嗦。德·布德维尔太太乐意将脚炉借她烤一下,脚炉中的炭从早上起不停地更换着;羊脂球马上便接了过去,因为她感到她的脚已快冻僵了。卡雷·拉玛东太太与鸟太太都将自己的脚炉递给那两位修女。

车夫把车灯点上了,明亮的灯光照出辕马汗水直流的屁股上的一片热气,同时也照出大路两边的雪,在灯光照射之下滚滚向后飞驰。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但是羊脂球和高尼德之间突然有一种动作;鸟先生的两眼在黑暗里搜索,他似乎发现那位满脸大胡子的人赶紧往旁边一闪,仿佛挨了默无声息地打过来的很结实的一拳。星星点点的小火光出现在大路前方。终于到多特了。走了整整12个小时,加上喘口气的两小时休息时间和4次停下来让马吃燕麦,一共是14小时。马车进入了街市,停在商务旅馆的前面。车门开了。一种听惯了的声音使所有的旅客都禁不住吃了一惊;他们听到了腰刀皮鞘触到地面的响声。然后是一个德国人在大声呼叫。

车尽管已停下不走了,但因为这突然的变故,没有人贸然下车。这时车夫出现了,手里提了一盏车灯,光线一直射到车厢尽头,那些惶惶不安的面孔都被照到了,全都张着嘴,睁着受惊害怕的眼睛。在车夫身边的灯光中立着一位德国军官,他是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有些瘦削,金黄头发,他的上身被紧裹在军服的里面,仿佛紧身内衣里裹着妙龄女子一般;平顶遮檐的漆布军帽斜戴在他头顶之上,这就使他很类似于英国旅馆里的侍应;嘴上两撇长得显眼的胡子,一根根胡子既直且长地伸向两侧,越来越稀,稀到最后仅剩了一根金黄色的细丝,长得难以望到其尽头。这两撇胡子分量显得很重,垂在嘴角,把脸蛋坠得朝下耷拉着,嘴唇就成为两头冲下的一弯弧线。

他以带阿尔萨斯人口音的法国话请旅客下车,语气很不礼貌:“先生和代代(太太)们,里(你)们还扑(不)下车吗?”两位修女首先惟命是从,她们是惯于依从所有指示的圣洁女子,因此特别听话。伯爵和伯爵夫人也都下了车,后面跟着的是棉纺厂厂主及其妻子,然后就走出来鸟先生和被他从后面推着的他的大个子老婆。他脚刚沾地就对那军官说了句问候话。与其说是表示礼貌,倒不如说是出于谨慎起见。有权势的人总是无礼傲慢的,对方也是如此,瞅了他一眼并不回礼。

高尼德和羊脂球尽管坐在车门却最后下来;大敌当前时,他们显示出端庄高傲的气概。那位胖姑娘努力抑制着自己,使自己保持冷静;那位民主党人不停地捻着自己那宝贝胡子,手有点颤抖,似乎带着悲剧性色彩。他们两人的目的是要保持自己的尊严,他们知道在这样场合下,每个人或多或少代表了自己的祖国;看见旅伴们的那种恭顺的表情,他们内心产生同样的反感;她呢,努力要比那些同行的正经妇人显得更有仪态;他呢,觉得自己应该树立楷模,于是在整个态度中都显出他仍在坚持当初大路上挖洞刨沟时所进行的抗敌任务。

他们进了旅馆,德国军官验证了他们的离境准许证。每人的姓名、相貌、职业,证件上都写得清清楚楚,那个德国人于是一边看证件,一边看本人,将这批人仔细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突然说道:“行了。”而后转身离去。

大家这才舒了口气,因为饿得很厉害,赶忙叫旅馆准备伙食。准备晚餐,肯定得等半个小时,于是,那两个女服务员在那里忙碌的时候,他们就各自去看一下住所。他们的卧室都集中在一起,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标着“100号”的字样。

该吃饭的时候,旅馆的老板来了。他从前是马贩子,后来改了行做这个了。他是个有哮喘病的大胖子,喉咙里就好像有痰似的发着嘶嘶声。他问道:

“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羊脂球吓了一跳,转身答道:

“我就是。”

“小姐,长官要见您。”

“见我?”

“是的,就是你。”

她先是犹豫了半天,但考虑了一会,就断然地回答:

“也许吧,可我不会去的。”

别的人喧哗了起来。大家议论纷纷,讨论为什么要找她呢。伯爵走了过来:

“您不能这样做,夫人;因为您如果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很大祸事的,不但你完蛋,我们也跟着遭殃。遇到比你更厉害的人只有顺从。他叫你不会有什么事的,一定是有什么事给忘办了。”

大家也都帮着起哄,因为她们自己都很自私,大家都害怕她这种行为会引起灾难。最后她被说服了,她说:

“好,可以,可是我这是为了大家啊。”

伯爵夫人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所以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她走了出去。大家都在家里等着她。每人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那是为了为什么请她不请自己,都暗暗在准备一些解释,以便请自己的时候不至于手足无策。

可是过了一会,她气乎乎地回来了,气得要死,义愤填膺,嘴里不停地嘟哝:“噢,这个浑蛋!这个浑蛋!”

大家都急于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被气得说不出话了;伯爵再三追问,她于是庄严地回答:“不,这不关你们的事,我不能说。”

大家围在桌子边准备吃饭。尽管经过了那场惊慌,这顿饭吃得很愉快。鸟先生夫妇和两位修女为了不花钱都喝苹果酒。其他的人都要了葡萄酒;高尼德要了啤酒;他喝啤酒,却有着自己独到之处,处处透着怪异,和别人都不同;最后他仔细观察了这杯子以后,这才喝下去。喝的时候,他那部黄色的大胡子仿佛也会感动得振动起来;他的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啤酒杯一时也不肯放松;他生在世上唯一的任务就是如此,而他现在正在履行着这个职责。总而言之,他认为啤酒和他的革命是他的两大爱好,已经融为了一体,他在想了这个的同时也想到了那个。

弗朗维夫妇俩在另一边吃饭。他像一个破火车头那样急促地喘息着,胸膛不停地起伏,是无法边吃边说的。可是女的却说个没完没了。先讲普鲁士人一到本地时,她对他们的印象,随后讲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她所以恨他们,首先是因为他们害得她花了不少钱,其次是因为她也有两个孩子参了军。她喜欢和伯爵夫人聊天,跟一位很有身份的贵妇人说话,她感到非常荣幸。

随后她将嗓子放低,谈起一些不能够随随便便说的事,而她的丈夫却不断地拦阻她:“弗朗维太太,你最好还是少说废话。”不过她一点也不在乎,依然接着说:

“是的,这些家伙就会吃土豆和猪肉。可不要以为他们多么纯洁干净。他们才不洁净呢。原谅我冒昧,他们几乎是到处拉屎撒尿。多亏您没看见过他们下操,一上操就是整整几小时甚至几天,全部都呆在大空地里,总是向前走,向后走,向这边转,向那边转。这些人假如去种地,或者回到家乡去修路,那至少还算好呀!不,太太,这些军人,任何人也得不到他们的好处!劳苦的老百姓养着他们,就是为了叫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学,光学会大批杀人!不错,我虽然是个没受过教育的老婆子,然而看见他们从早到晚总是踏来踏去,一个个都累得个精疲力尽,我心里可就会这样想了:有些人发明东西,为的是于人有益,另一批人呢,吃尽苦累却只是为了损害别人,这难道是应该的吗?杀人应该是丑恶可憎的事,不论杀的是普鲁士人,或是英国人,或是波兰人,或是法国人。别人损害了你,你就会报复,这当然是不对的,因此你要受刑事处分;不过拿着枪大批屠杀我们的小伙子,跟禽兽似的那么杀,那就正确了吗?如果说不对,那么为什么还要把勋章奖给杀人最多的人呢?我简直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高尼德提高了嗓子说话了:

“假如是攻击一个与世无争的邻国,那么战争是野蛮行为;假如是保卫自己的祖国,那将是一种伟大神圣的职责。”

那个老太太低下了头,然后说:

“是的,如果是为了自卫,那是另一回事;不过那些专为获得个人私欲而打仗的帝王,应该把他们全部杀干净。”

高尼德的眼里闪烁了火光,他说:

“说得不错,女公民!”

卡雷·拉玛东先生不由得沉思起来。尽管他一向狂热地崇拜那些有名的将领,可是这个乡下女人的常识却使他想到这样一件事,那就是这么多的人手浪费不用,任他们坐耗国家钱财,如此大的力量被弃置在不生产之地,用它完成工业会给国家带来巨大的财富。

此时,鸟先生正和旅店老板谈话。那个胖子又笑,又咳嗽,又吐痰;听了对方打诨逗趣的话,他的大肚子快活得一起一伏不住地跳动;他向鸟先生订购红葡萄酒。

晚饭后大家马上都就寝了。

鸟先生发现了“走廊上的秘密”。

羊脂球走向走廊尽头那个大号码的房。离他不远却有一扇门推开了一条缝。没过了几分钟羊脂球回来,高尼德跟在她后面,上身只穿着衬衫。他们说话声音特别低,慢慢停下不走了。羊脂球似乎是在坚决阻拦他进她的屋子。该死的鸟先生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到最后他们的声音高了起来,他总算耳边刮着了几句。高尼德是不停地央求,他说:

“看,您真够傻的,对您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好像是生气了,回答:

“不可以,我说亲爱的,有些时候,这种事是做不得的;换言之,在这里,简直是件可耻的事。”

他或许是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还在问什么原因。她于是恼羞成怒,嗓门也跟着提高了。

“什么缘故?您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吗?普鲁士人不就在这所房子里吗?或许他就在那边的屋子里呢。”

他不说话了,敌人在这里这个女人便不像以前那样了,这种爱国主义的那种境界唤醒了她那疲惫不堪的自尊心;他觉得他在她面前很渺小。

鸟先生心里很难过,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掀起了盖着他妻子身体的被子,吻了她一下,低声说道:“亲爱的,你爱我吗?”

整个房子里一点声音都没了。但是过了一会,不知从什么地方,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也许是从阁楼里,也许是从地窖里,传来一种有规则的、单调的、有力的鼾声。好像喘不过气来,很明显他已睡熟了。

8点钟的时候,大家都到齐了;可是那辆车子却孤独地停在院子中央,既没有马也没有车夫,一层雪盖在了篷顶上。车房里、草料房里、马房里都找遍了,车夫却失去了踪影。于是男人被派到镇上去搜寻这个人,他们一齐出去了。他们来到了广场,广场正对着一座教堂,两旁都是低矮的房子,里面住的全是普鲁士士兵。他们看见的另一个士兵在削土豆皮。再往前走,又看见一个士兵在理发店当洗刷工。还有一个满脸胡子的士兵正在逗哭闹的小孩,男人们到军队打仗去了,那些肥胖的乡下女人,正打着手势听那些大兵的一些助人为乐的故事。

伯爵大吃一惊,他问了一个从教堂里出来的人。他是虔诚的信徒,回答说:“这些人绝对不是坏人,他们并不是普鲁士人。他们离这很远,我也记不清在哪了,他们妻离子散,战争对他们来说实在太残酷了。我敢肯定,那边也在伤心地怀念亲人;将来跟咱们也一样,也会穷得没路可走。这里,目前还不算太坏,因为他们并不为非作歹,他们和在家里一样。看见没有?穷人们就是应该相互帮助的,而真正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高尼德看见战争之中敌我双方居然能达成谅解,感到很不愉快,马上走开;他宁愿一个人呆着。鸟先生开玩笑地说:“他们正在补充人口。”卡雷·拉玛东先生跟着说了一句话,倒还庄严:“他们正在赔偿损失。”最后终于在咖啡馆中找到了车夫。

伯爵生硬地问他:

“难道没人告诉你8点钟套车吗?”

“吩咐过,可是我又接到了另一个命令。”

“那是什么命令?”

“让我不能套车。”

“这是谁说的?”

“那还用我说吗,当然是当地司令官了。”

“他为什么这样做?”

“那我怎么知道,你们还是去问他吧。他们不让我套车,我有什么办法。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是他亲自告诉你的吗?”

“不,先生,是旅店老板替他传的话。”

“在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正要睡觉的时候。”

三个男人心里有些慌张,回到旅馆。

他们找弗朗维先生,可是女仆说他有气喘病,每天10点钟以前是不起床的,他都早就交代过了,不准叫醒他——如果不是发生火灾的话。

他们想见军官,那是绝不可能的;尽管他就在这,他却只允许弗朗维先生一个人来见他,也就只好等着吧。女人们都各自回到房间做一些小的事情。

高尼德在壁炉下坐下来,觉得很暖和。他叫人替他搬张桌子和拿瓶啤酒,然后叼着烟斗抽着烟。他那只烟斗在民主党人中间和他本人一样受敬重,好像它服务人就和服务国家一样。那是一只美丽的海泡石烟斗,积了很厚的烟垢,和主人的牙齿一般黑,可是烟斗亮光光的、弯弯的、香喷喷的,和主人的手已经合二为一了;有了这个烟斗在手,才能显现主人的派头。高尼德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两只眼不停地扫来扫去;他每喝一小口,都神情清醒的捋一下头发。

鸟先生借口出去却跑到酒馆销售他的葡萄酒。伯爵和棉纺厂厂长聊着政治。他们为国家的前途担忧。伯爵把希望寄托在奥尔良党人身上,希望那里出一个英雄。也许会出来一个女英雄吧?或是一代名君主呢?如果皇太子已经长大了,那该多好啊!高尼德在一旁听着,脸上挂着稳操胜券的微笑,他抽的烟溢满了整个房间。

10点钟时弗朗维来了。大家马上请教他,但是他只能原话怎么说就怎么说了,他是这样说的:“你必须告诉车夫,明天不用套车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走,明白吗?好了,就这些。”

他们集体要求见长官。伯爵掏出了名片,卡雷·拉玛东先生还在那张名片上加上了姓名和头衔。普鲁士军官派人告诉他们,说等他吃完饭后,可以接见这两个人。

太太们虽然都很害怕,可还是下楼吃了些东西。羊脂球却显得手足无措。

刚吃过饭,勤务兵就来了。

鸟先生跟着他们去了。他们也想把高尼德叫去,以便使他们的活动更有感召力,可是他很高傲地声称,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和德国人打交道了。

他们仨被带到了旅馆最漂亮的房间里;司令官躺在一张靠背椅上,双脚蹬着壁炉,抽着一根长的瓷烟斗,穿着一件漂亮的睡衣,不用说那肯定是在一个粗俗的市民的空房子里抢来的。他连招呼都不打,神情很是高傲,一副蛮横无礼的样子。

过了好长一会,他终于开口了。

“你们找我什么事?”

伯爵赶紧发言:“我们想马上就走,先生。”

“不行。”

“为什么不许我们走?”

“因为我不高兴。”

“我声明一下,先生,你的总司令已经批准过我们的,你有什么权利扣留我?”

“鹅(我)不远(愿)意……没有撇(别)的理由……里(你)们格(可)以下去了。”三个人都朝他鞠了一下躬,然后退出来。

他们在愁闷中度过了整个下午。谁都弄不清楚这个德国人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怪念头;最古怪稀奇的念头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萦绕着。他们全都呆在厨房里,自己设想出许多离奇荒唐的情形来加以讨论。可能会将他们留下做人质?但那又会是由于何种原因呢?难道要把他们当俘虏带走?最有可能的是要勒索他们的财物吧?一想到这个,他们无比紧张。其中最富有的人害怕得最厉害;他们似乎已经看见自己为了赎命把成袋的金钱倒在这个无礼蛮横的大兵手里。他们费尽心思想出一些可以骗住人的谎言来隐瞒他们的财富,冒充穷人,冒充穷得叮当响的人。鸟先生还将表链摘下来藏在衣服口袋里。天色黑下来了,这使他们越来越担惊受怕。灯已点上,可吃晚饭的话还要过两个钟头,鸟夫人提议打牌消耗时间。这至少可以说是一种解闷消遣的好办法。大家都赞成。甚至连高尼德也出于礼貌,停止抽烟,凑一把手。

伯爵洗牌,分牌。羊脂球一开始就得了31点,大家迅速地都专心致志地打牌,把各人心里困扰着的惊慌平息下去了。但是高尼德发现鸟先生夫妇俩串通好了在做弊。他们正准备吃晚饭去,弗朗维先生又出现了,用他那痰堵着喉咙的声音说:“普鲁士军官让我来问一下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否改变主意了?”

羊脂球一听这话,产生了强烈的反应,脸色先是煞白,然后通红,说不出话来,这都是给气的。最后她才猛然叫了出来:“去对这个无耻之徒、这个下流东西、这个该死的普鲁士人说,我决不答应,你听清楚,我绝对不会,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胖老板一出去,大家就把羊脂球围住,然后向她打听,要求她把她那一次去见军官的秘密讲给他们听。她先是不愿讲,但没过多久,她内心深处的愤慨再也无法压抑了,于是她就高声嚷起来:“你们以为他找我去会做什么正经事情吗?他想跟我睡觉!”没有谁感到羊脂球刚说的粗话刺耳,因为人们都像她那样义愤填膺。高尼德用力将酒杯往桌上一掼,把酒杯都摔破了。当时只听见一片声讨这个可恶流氓的愤怒呼叫;全体团结起来抵御外侮了,似乎敌人要羊脂球做出牺牲的这件事里他们每个人也都有一份。伯爵愤慨地表示这些人的行径完全与古代原始部落一样。尤其是那几位太太,更是对羊脂球显出格外怜惜爱护的样子。那两位修女只在吃饭的时候才下楼的,她们垂着头,默默无语。

怒火暂时停息下去,大家继续吃饭,但很少开口,各有心事。妇人们很快便回到自己的房间,男人们抽着烟就将牌局布置了起来,他们约了弗朗维先生一起参加,他们想要巧妙地从他口中探听出有什么好方法来消除与军官的对立态度。但是他专心打牌,什么也不想听、不想回答;他只是不断地叫:“打牌吧!先生们,打牌吧!”他是那样专心,连痰都没时间吐,使得他胸腔里有时候声音拖得很长。呼哧呼哧抽动着肺叶发出哮喘病的种种响声,从厚重的、深沉的音节起一直到小公鸡试着打鸣时的那种嘶哑的尖叫声。

当他犯困的太太找他去睡的时候,他牌兴正浓。太太没办法一个人走了,因为她有黎明即起的习惯;而他呢,是恰好相反,以熬夜娱乐为乐趣。“你把我那罐牛奶熬蛋黄放在火边上煨着!”他说完接着打起牌来。等大家发现从他嘴里什么也探听不出来,就宣布应该散局,各人都回去休息。

希望在若有若无之间存在着,第二天大家仍然坚持了早起,因为他们都抱着一线希望。想离开的欲望也更强,他们很担心在这丑恶的小旅馆里还要过一天。拉车的马还是留在马房里,车夫还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们没有事情能够去做,只好围绕着车转来转去了。

看起来那顿午饭吃得很不痛快;大家好像对羊脂球有点不大喜欢了,原因是夜晚经常叫人深思,等过了一夜后,他们的看法也就改了样儿。现在他们都十分怨恨这个女人,她为什么不悄悄地跑去找那个普鲁士人呢?那样一来,她的旅伴不就可以在第二天一觉醒来的时候,知道已经准备好的下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了吗?难道还有比这个更简单的吗?并且又有谁知道呢?面子是可以考虑照顾的,对军官只要说她是看了旅伴们可怜,感到苦恼,才应允的。对她讲来,那种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不过就是这些心里的想法,至今还没有人讲出来罢了。

下午,大家实在快要闷死了,就提议到镇子附近去散散步。一小队人将自己的身体包好裹好就出发了,惟独高尼德不去,他情愿自己一个人呆在旅馆里烤火;那两位修女也都没有去,白天她们不是在教堂里就是在神父那边的住宅里消磨光阴。

天气冷得一天比一天厉害,耳朵和鼻子冻得像针扎似的;两只脚很疼,每走一步就受一次罪。等看到田野了,望过去是茫茫无尽的一片白,那么凄怆悲凉,大家马上就感到寒入骨髓,愁上心头,立刻掉转身子朝回走。走在前面的是4个妇人,离开不远的后面有3个男人跟着。

鸟先生把现况看得清清楚楚,忽然发问说,是不是他们被这个“臭婊子”害得要在这样一个地方永远地呆下去。伯爵永远是彬彬有礼的,说他不能硬逼一个妇人做这样一种痛苦的牺牲,这种事只能由她自己来决定。卡雷·拉玛东先生表示同意说法国人如果真如大家所谈论的那样,从第厄普攻过去,那么两军只能是接触在多特地方。那两个人听了他这种说法,心里可有点着急。鸟先生说:“那咱们就计划一下来徒步逃走吧。”伯爵颤了颤肩膀:“雪这样大,再带着几位太太,恐怕不行吧?他们马上就会追赶上来,用不了10分钟就把我们抓住,当俘虏带回去,到时候那可就任凭这些大兵摆布了。”伯爵这话说得倒还真在理,等他说完了大家谁都不再作声了。

那些痴心的太太们都在谈着怎么打扮自己更漂亮,可是她们之间好像还存在着一些拘束,都谈不投机。

他们赶着马车刚一到街,突然发现了那个普鲁士军官。在那一望无边白茫茫的雪地上的是他那穿着制服、细腰蜂般的高身体,走起路来两腿使劲地向两边撇开着,也许这就是军人怕弄脏刚擦亮的长靴的特有走法。

他在经过妇人们面前时,伸了伸腰,可是对那些男子却十分轻蔑地看了一眼,好在这些人也懂得自爱,没有把帽子脱下来,尽管鸟先生做出了一种仿佛要摘掉帽子的手势。

羊脂球的脸红到耳根。那三位有丈夫的妇人同时觉察到一种很大的耻辱,她们感到可耻的地方是和妓女一起散步时却偏偏让军官碰见,但是这个妓女曾经被那个军人不客气地侮辱过。

接着她们就亲热地谈起这个军官来,既谈到他的身段又谈他的容貌。卡雷·拉玛东夫人相处过许多军官,对鉴别军官很有眼力;她认为这个军官的确很不错;她竟而惋惜他不是法国人,要不是一个很漂亮的轻骑兵,所有的漂亮女人都会对他着迷。

来到了旅馆,大家都不知做些什么。为了一些极其不起眼的小事,言语都很生硬,晚饭不声不响地吃了,吃得很快;接着便都上楼去睡了,希望赶快睡着,让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第二天早上下楼,大家脸色都明显疲惫不堪,并且都怀着满腔的怒火。几位太太似乎不再跟羊脂球说话了。

钟声响了。教堂里有孩子要领洗。这位胖姑娘曾经生过一个孩子,托养在依弗多的农民家中。她一年也不过去看他一次,平时也从不会想他;可是一想到这个立刻要领洗的小孩,心里忽然对自己孩子发生了一种克制不住的母爱,她于是不顾一切,要去迎接这个盛大的仪式的到来。

她离开了没有多久,大家先是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接着把椅子往一块儿挪挪,因为他们都感觉,已经到了应该有所决策的时候了。鸟先生忽然之间产生灵感,他主张向军官提议,把羊脂球一个人留在车里,让别的人跟着伯爵一起走路。

依然是弗朗维先生接受了这个传话的使命,可是他似乎立刻又回到楼上。那个德国人得知人类的本性才把他赶了出来。他的意思是他的愿望一天得不到满足,就把全部的人扣留一天。

鸟夫人的暴躁脾气突然发泄出来:“总不能困死在这儿啊。跟这么多的男子干那种事,以前就是这个娼妇的本行,我认为她就没有理由反对这个人接受那个人。我却要请教一下,在鲁昂碰着谁要谁,如果是马车夫,她也要!是的,太太,接她来的省政府的马车夫!这种事,我知道得更清楚,现在马车夫就在我们店里买葡萄酒。至于今天,要她帮我们排除困难了!她是个狠心人,倒冒充起正经人来了!……倒是这个军官,我感觉他的作风很正派。他也许很长时间没接近女人了;咱们这三个女人可能比羊脂球更对他的胃口。但是,不,他是想把这个淫荡的妇人搞到手就知足了。他对有丈夫的妇人是懂得尊重的。请你们想一下,他可是这里的主人。如果他开口说一声‘我要’,肯定是能在他那些大兵们的帮助下把我们强奸的。”

那两个躲在角落里的妇人吓得颤抖了两下。美丽的卡雷·拉玛东夫人眼里露出了希望,并且面色都有点发白,感觉自己已经被那几个军官强施无礼似的。

这时,男人们都走了过来。鸟先生怒火冲天,主张把这个“贱货”连手带脚都捆起来,交给敌人。伯爵出身于三代都做过外交大使的家庭,而且他自己又先天有一副外交家的气派,他不主张运用手段,他说:“还是应该好好地劝她。”于是他们神秘地商量起来。

妇人们挤得更紧凑一些,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大家纷纷议论,各自发表各自的意见,而且话说得都很得体。特别是这些太太们想到了一些完美曲折的讲法和文静可爱的措辞来展示最丑恶的事。因为话都说得那么小心慎重,如果局外人闯进来的话,就一点也听不懂。但是一切高阶层社会的妇女披在身上的那层薄薄的廉耻心,也只不过掩盖个外表,她们偶尔遇到这件猥亵下流的意外事故,也止不住心花怒放,自己骨子里都觉得异常散心解闷,简直就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她们是怀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心在为别人从中撮合,真叫一个馋嘴厨子馋得连口水都将要滴在为另一个人做的晚餐上。

想到最后,这个故事在他们的眼中,显得不是那么有趣,所以不由自主的大家心里都轻松愉快起来。伯爵想出了一些客观大胆的趣话妙语,但是他说得却不巧妙,而且刺耳,于是引发了微笑。鸟先生讲开了一些粗鲁肮脏的猥亵词句,大家听了并没有觉得难听;他的太太于是毫无保留地表示了她的看法,得到所有在座人的赞同,她说:“那么既然是这个姑娘的本行,那么她为什么又对别人不推却,却单单要拒绝这个人?”那位可爱至极的卡雷·拉玛东夫人好像有这样的想法,就是羊脂球好像是宁愿谢绝别人而不愿谢绝这个人的。

他们花了好半天的时间共谋包围的办法,就好比对付一座被围困的要塞。大家都定好了自己应该接受的任务,应该讲的理由和能玩的手段,进攻的计划,应该施展的妙计和乘其不备的突然袭击,以便更好地强逼这座活城堡开门迎接敌人。

不过高尼德从始至终躲在一边,丝毫不过问这件事。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那么集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见羊脂球回来。还好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大家才敢抬起头来。她已经到了跟前。他们突然闭上嘴,觉得十分尴尬,一时无法子和她搭话。伯爵夫人到底比别人更习惯于交际场中的两面派作风,就问她:“这次洗礼好玩吗?”

激动了的胖姑娘于是把一切都讲给他们听,她看见了什么样的人,那些人是什么态度,就连教堂里的外观她都讲得出,到后来还找补一句:“偶尔祷告一次很有好处。”

这几位太太直到吃午饭,对她都很和气,为的是取得她的信任,更容易听从她们的劝告。

刚一开饭,进攻就开始了,刚开始是奉献,列举了许多古代事例,如犹底特和荷罗菲纳;又毫无根据地举了鲁克雷斯和塞克都斯,接着又谈到了克娄巴特拉,说她曾把对方所有将军全都勾引到自己床上,让他们像奴隶一样惟命是从。这样一个故事就产生了,它是从那些不学无术的亿万富翁头脑中产生的;在故事里,那里的女公民们跑到加布,大胆地把汉尼拔搂在怀中,哄他睡觉,她们不但搂他,而且还搂一些将领和雇佣兵的所有官兵。只要是用自己的英勇战胜丑恶痛恨懦夫的女人,只要是为了忠心而牺牲尊严的人,都给一一列出来了。

甚至他们还举了英国的名门闺秀,然后她故意染上传染病,是要对付拿破仑的;祈祷上帝,多亏拿破仑在这次难堪的幽会中,突感不适,所以最终走运。

一切都是那样的得体、那样有分寸,而且还时不时爆发出一片热烈赞赏,足以激发人去仿效。听了这样的话,你一定会相信,在这里女人唯一的使命就是永久不断地牺牲自己的一切,无休止地凭借丘八老粗们的随意处置。

那两位修女好像在想什么,似乎什么也没听,那个妓女也没说一句话。

一个下午,把所有的时间都给她,让她思考。可是,谁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令大家都叫她“小姐”了,以前的“夫人”去掉了。这样倒不好,好像故意往下拉她一样,给她一个不体面的位子。

鲜汤来了,弗朗维先生这时又出现了,还是重复那句话:“普鲁士军官让我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不是转变态度了?”

羊脂球冷冰冰地说:“不会的,先生。”

在吃晚饭的时候,同盟军的势力大减。鸟先生说了几句话,效果不怎么样。所有的人都在搜肠刮肚地寻找新的例子,可是枉费心机。伯爵夫人或许没有经过事先准备,只是有可能对教会表示敬意。哪知更多圣人都曾经干过让人不愉快的事,不过这些事如果是为了上帝的光荣或是为了别人的利益,那么教会便会毫无顾忌地加以宽恕。这是最有力的证明,伯爵夫人马上充分利用。或许是双方有了默契,或许是一方大献殷勤,只要是身披教会外衣的人都会这一手,也许仅仅是由于刚巧缺乏头脑,也许是爱给人帮忙的糊涂劲儿,不管怎么说这位老修女却给他们的阴谋帮了一个大忙。

起初,大家原认为她胆子小怕羞,哪知她很胆大,话也激烈。这位修女从来不受那些探讨研究的影响,她自己的主张信仰有如铁打的一般,从来也没有动摇过;她的良心从来没有受到谴责的时候。她觉得亚伯拉罕的做法没有丝毫让人惊奇的地方,他只会服从上天的命令,即使让她杀父杀母,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在她看来,只要做法正当,不管做什么事天主都会高兴的。因为他的同谋者是神圣的,这为伯爵夫人乘机利用,更让她“不要过程只要结果”!对那句道德格言要做一番大有教益的解释。她是这样问修女的。

“那么,我的姑奶奶,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无论采用什么方法,天主答应了吗?如果动机纯洁,行为本身始终可以得到天主宽恕的了?”

“谁也不能怀疑这个呀,太太!本身必须受谴责的行为,常常因为启发行动的念头良好而变成可钦可敬的。”

她们就这样继续谈下去,她们共同判断天主的意愿,揣摩天主的决定,逼迫天主操心参与与他实在一点不相干的事情。

所有这些都很含蓄、巧妙、得体。然而这位戴元宝帽的圣女的每句话,对这个妓女的愤怒的抗拒来说,都起着攻破缺口的作用。随后谈话稍稍离开了本题,手执念珠的女人就谈到了她所属的修行的各个修道院,讲到她的院长,谈到她自己和那个娇小的同伴,以及那个亲爱的圣尼赛福尔修女。她们都是应召到勒阿弗尔那些医院中去看护好几百身染天花的士兵的。她形容了那些可怜人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讲述他们的病情。由于这个普鲁士军官任性横行,她们被截在半路上。很多法国人可能送了命,如果她们在那里,本来是能够把他们救活的。看护军人原是她的专长,克里米亚、意大利、奥地利她都去过;在她讲述她参加过的那些战役的时候,突然让人觉得她就是那些打着军鼓、吹着军号的修女队中的一位,而这些修女好像天生就是为了随着兵营奔走,在战争的漩涡里抢救伤兵的;她们比官长还能干,可以一句话便制服那些不守纪律的老兵。她能够算是一个真正随军的好修女,那一张被天花毁掉的、有许许多多麻瘢痘痕的面孔,就仿佛是战争带来的破坏蹂躏的写照。

她说完后,由于效果不错,因此,其他人便不再说什么了。

饭后各自回房,等到天明。

午饭平平静静地像早晨那样过去了。他们使昨天晚上种下的种子有抽芽结果的时间。

午饭后,伯爵夫人建议大家去散步;因此伯爵依照既定计划挽着羊脂球的胳膊走在大家的最后。

他和她谈着话,使用的是稳重的男人对卖笑女子说话的那种口吻,亲热随便,慈祥和蔼,似乎还带点儿轻蔑;她叫他“我的孩子”;他以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和不容置辩的崇高身份,屈尊俯就地对待她。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这样看来,您是宁愿让大家留在这里,与您一样等普鲁士军队吃败仗之后,冒遭受他们各种强暴对待的危险,而不肯忍耐一点,同意做您一生经常做的事?”

羊脂球一字未答。

他用尽各种手段去说服她。他既能够保持“伯爵先生”这个身份,又能在需要的时候殷勤献媚、恭维夸奖,表现得非常可爱。他极力渲染她能够帮他们多么大的忙,也谈到他们将怎么感激她;然后突然笑嘻嘻,亲密地改用“你”来称呼她,说道:“你要知道,我亲爱的,他将来还可以夸口,说他曾经尝过一个他们国内不多见的美女的滋味呢?”

羊脂球什么也不说,赶上了其他人。

回到旅馆她没露面。大家都很担忧。她倒是要怎么办呢?假如抗拒,她要倒霉!

吃晚饭时,她没到。后来弗朗维先生走了进来,通知大家说鲁塞小姐身体有点不大舒服,大家可以先吃。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听着。伯爵走到老板身旁,轻声问道:“可以了?”可以了。为了保全面子,他对同伴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们微微点了点头。马上所有的人都轻松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轻松愉悦的表情。鸟先生高声叫起来:“我请大家喝香槟酒,真无聊!不知道这个旅馆里面有没有呢?”鸟太太却难免有一些胆战心惊的,因为老板很快手里拿着四瓶酒又走进来了。所有在场的人都突然间变得爱说爱笑,尽自己的力量去活跃整个气氛;各人心里都充斥着一种不完全光明坦荡的快乐。伯爵似乎发现卡雷·拉玛东夫人很有风韵,而那个棉纺厂的厂主,卡雷·拉玛东先生则不间断地冲着伯爵夫人献殷勤。谈话愉快,活跃,妙趣横生,精彩纷呈。

突然,鸟先生一副惊恐的样子,将双臂高举呼叫:“都安静下来!”大家吃了一惊,而且产生畏惧心理,当真把话停顿下来。鸟先生这时支起耳朵听,一面双手拢起嘴发出一声“嘘!”抬起目光朝着天花板;他又用心倾听了一会儿,恢复了自己原来的嗓音说道:“没事,放心吧。”

开始人们有点莫名其妙,但是都立即露出了微笑。一刻钟之后这幕幽默戏他又重演了一次,而且整个晚上经常重演;他还总是做出和楼上某个人打招呼的架势,把那些从他的市侩脑子里挖掘出来的带有隐含意义的建议提给对方。有些时候他又做作地愁眉苦脸叹着气说:“多么让人怜惜的小女孩啊!”要不就怒火冲天地咬着牙嘟囔:“混账的普鲁士人!”而当人们都忘掉那件事时,他却提高了声调连喊几次:“行啦!行啦!”接着似乎自言自语地又说:“希望我们还能再见到她的面,可不能让这个坏蛋给收拾死啊!”

尽管这类玩笑话粗俗不堪,档次较低,但是没有一个人感到生气,大家还都觉得有趣。原来气氛同样会受到环境影响的,而在这些人附近慢慢产生的气氛里,充满了下流的念头。

吃到点心水果时,女人们也会讲一些极有趣味、可也很巧妙地含沙射影的话来。大家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因为酒喝了很多。伯爵即使在吃喝玩乐的时候也注意他那典雅的外表,他打了一个颇为大家喜欢的比喻,说北极严冬已经过去了,一群被困于冰冻中的难民看见已经打开通往南方的道路,于是异常快活。

鸟先生兴致很高,他站了起来,手中举起一杯香槟,说道:“这一杯酒为祝贺我们的解放而喝!”大家都禁不住欢呼雀跃起来了。几位太太劝来劝去,那两位修女也答应将嘴唇在这个她们从来都没有尝过的有泡沫的酒里抿一抿。她们说有一些像柠檬汽水,但是味道好得多。

鸟先生对那时的情况做了一些总结:“唯一遗憾的是缺少钢琴,否则的话真能够跳一场四对舞。”

高尼德一直闭口不言,身子也端坐着;他似乎深深地沉浸在严肃的思想中;某些时候他发狠地扯着自己的大胡子,似乎准备将它拉得更长一些。最后,将近12点的时候,大家要解散了,喝得东斜西偏的鸟先生,猛地在高尼德的肚子上稍稍拍了一下,口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您今晚话也不说,为何不高兴,公民?”哪知高尼德却猛地仰起了头,双眼闪烁着恶意地将当时在场的人扫视了一遍,说道:“告诉你们大家,你们刚才做的那些事情极为荒唐糟糕。”说完就站起来,走到门口,又重复一遍:“极端下流!”才走出去不见了。

大家都觉得非常扫兴。鸟先生不料想碰了这个钉子,也目瞪口呆,发了愣;可是他恢复镇静以后,猛地弯了腰大笑起来,口里不住念叨:“老伙计,葡萄太酸了,太酸了。”大家不知所云,他于是把“走廊里的秘密”讲给人们听。于是大家又兴高采烈起来。几位太太快活得手舞足蹈。伯爵和卡雷·拉玛东先生笑得直淌泪。他们不敢相信会有这个事。“怎么!您没有搞错吧?他真想……”

“我对你们说,我是亲眼所见的。”

“她竟然不答应……”

“那是因为隔壁房屋中就住着那个普鲁士人。”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啊?”

“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伯爵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卡雷·拉玛东先生把自己的肚子都给笑得疼起来了。鸟先生还不肯住口呢:

“你们现在清楚了吧,今天晚上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三个人笑得肚子都痛了,笑得都喘不上气了,不停地咳嗽。

笑过以后就各自走了,以鸟太太的脾气,是绝不饶人的;当夫妻一睡到床上,她就对她讲述拉玛东太太整个晚上都在苦笑:“你清楚,女人们要是看上了穿军服的,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全都欢迎。她们还有脸见人吗?我的上帝啊!”

这一整夜很是不平静,走廊里总好像有一些响声;还有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走过的声音和不易听到的咯咯声。当然大家都到深夜才睡着,因为好久好久以后还有灯光,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喝了去打扰人睡眠的香槟酒。

第二天,外面的雪花被照得很耀眼。公共马车总算套上马,已经等在门外了;一大群白鸽子,粉红色的眼睛,厚厚的羽毛,昂首挺胸,在这6匹马腿下走来走去,啄着马粪来当它们的早餐。

车夫们则抽着烟坐在他那块羊皮上;旅客们都心花怒放,急忙让人给准备食物以便以后再吃。

只等羊脂球一人了。她终于出来了。她好像有点羞惭,有点激动;她向旅伴们这边走过来,这些人一起转过身去,就像没看见她似的。伯爵扶着老太太,领她到了一边,离开这不干净的东西。

胖姑娘很奇怪,不再往前走,最后她终于打算和棉纺织厂厂主的太太打声招呼,很谦恭地轻轻说了一声“早晨好,太太。”对方只是点了点头,同时像是受到了侮辱似的朝她望了一眼。人人都离她远远的,就好像是她会带来什么疾病似的。后来大家都匆忙地向自己的车子走去,最后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后面,她自己上了车,坐在位子上,什么也不说。

所有人都像不认识她似的,就当没看见这个人;可是鸟太太一脸的怒气,远远地看着,小声对她的丈夫说:“多亏我没坐在她的旁边。”

笨重的马车启动了,又开始了旅行。

最初谁也不吱声。羊脂球也不敢轻易抬头。她对这些人感到气愤,感到羞愧,羞愧的是让了步,被他们的虚情假意给玷污了。

伯爵夫人带头说了句话,她回头向拉玛东夫人问道:

“您也许认识德·哀特莱尔夫人吧?”

“认识的,我们还是朋友呢。”

“这是多么可爱而招人喜欢的人啊!”

“越看越喜欢,这才是多才多艺的人物。”

棉纺厂厂主正在和伯爵谈天,并且不时地可以听见像溢价啦,到期啦,息票啦,限期啦这种话。

鸟先生夫妇正在抹得不干净的桌子上玩着纸牌。

两位修女把念珠取下来放在手里,一同划了十字,突然嘴唇动起来,而且飞快地念着,还不时地亲着那块圣牌,吻完又划十字,然后嘴唇又飞快地动了起来。

高尼德呆立着不动,正在想着心事。

走了很久以后,鸟先生收好纸牌。“肚子都饿了!”他说。

他的太太取出一块牛肉,并且切成了碎片,两个人就吃起来了。

“我也饿了,我们也拿点东西来吃,可不可以?”伯爵夫人问。得到同意以后,她把给两家所有储藏的食品全都拿了出来,一个椭圆形的盆子里盛着熟兔肉,那可是一种美味了,兔肉上横着肥猪肉丁,还有些碎肉拌在里面。另外还有瑞士的干酪,它是用报纸包着的,就连报纸上的字都印在了干酪上。

两位修女从里面拿出香肠并带出一股蒜味。高尼德把双手插进了口袋翻找,从其中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了4个熟鸡蛋,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面包。他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鸡蛋,匆忙中连蛋黄的末屑都沾在了他的胡子上。

羊脂球手忙脚乱地起了床,什么也没有想到;看见这些人旁若无人地吃着东西,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先是须眉皆张,她已经想好了如何训斥他们一顿,一大堆脏话已经涌到嘴边;然而,怒火是那样强烈,她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根本没有人理睬她。她觉得自己被算在这些正直的混蛋的轻蔑里;他们先把她当成玩物,然后又像抛弃没有价值的东西似的抛掉她。她接着想起了她那只满满装着好吃的大篮子,他们是那样地贪得无厌;她想起了她那两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鸡,她那些梨子、肉酱,还有她那4瓶波尔多红葡萄酒;这时她的怒气崩溃了,因为她太生气了,她觉得好想哭。她想方设法地忍住,跟孩子似的呜咽哽咽下去,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到了眼边,不一会两颗大泪珠顺颊而下。接着又流下别的泪珠,流得越来越多,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落在她的丰满的脸膛上。她还是很勇敢地面对,可她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

但是伯爵夫人却看了出来,并给她的丈夫递了个眼色。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像在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怪不得我。”鸟夫人却不屑地笑了笑说:“她是在为自己的厚脸皮而真心难过呢。”

那两个修女把那根香肠放在了纸里,又继续读起经来。

高尼德正在把刚吃下的鸡蛋给消化掉,把两条长腿伸到对面的那个凳子底下,向后一靠,两臂互相交叉着,好像已经找到了捉弄人的办法似的,脸上显出了欢乐,并且吹起了《马赛曲》的调子。

大家都涨红了脸,不用想与他在一起的那些人是不喜欢听的。他们都感觉心里激怒、烦躁,仿佛要大嚷大叫才好,比狗叫得还难听。

他即使看出来了,也不停止唱,甚至把歌词也唱了出来:

对祖国的神圣热爱,

快来领导、组织我们复仇的方向。

自由,最亲爱的自由,

快起来和保卫你的人们并肩战斗!

雪地已经变得很结实了,车子这时候也快了。在旅途中愁惨的这几小时内,在车子颠簸颤动的声响中,不管是黄昏刚黑的那一刹那,还是车里已经昏暗的时候,他便是这样继续执拗顽固地吹着他那带复仇性的、孤独的调子,那些人被逼得心情尽管十分愤怒,脑筋尽管非常疲乏,但是却毫无办法,只得从头至尾静静地听他的歌声,而且每听一句,还不自觉得把歌词记了下来。

羊脂球一直在哭,虽然她在强忍着,但呜咽声还是不时地传了出来。 q6kW6k+cDHjGAmRq6TlE0ZmYti43enG2QSum/SJo1m9uqoZ/YKUBlGiNd6jV3c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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