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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密欧:与朱丽叶2

凯普莱特:夫人他说的话都是徇着私情,完全是假的,况且他还是蒙太古家的亲戚。他们一共有二十来个人参加这场恶斗,二十个人合力谋害一个人的生命。殿下,我相信您是正义的,我要请您主持公道,罗密欧杀死了提伯尔特,他必须抵命。

亲王:是罗密欧杀了他,可他杀了茂丘西奥;那茂丘西奥的生命应当由谁抵偿?

蒙太太古:殿下,罗密欧不应该赔偿他的命;他是茂丘西奥的朋友,他的过失只不过是为了执行提伯尔特依法应处的死刑。

亲王:为了这一个过失,我宣布把他立刻放逐出境。你们双方的憎恨已经升级牵涉到我的身上,在你们残暴的斗殴中,已经流下了我亲人和很多无辜的市民的血;所以我要给你们一个重重的惩罚,杀一儆百警戒你们的将来。我无需听任何的请求辩护,哭泣和祈祷都不能使我枉法徇情,所以更用不着想什么挽回的办法,赶快把罗密欧遣送出境!否则,我们何时发现他,就在何时把他处死。赶快把这尸体抬去,不许违抗我的命令;对杀人的凶手不能讲慈悲,否则就是怂恿鼓励杀人了。(同下。)

第二场同前。劳伦斯神父的寺院

劳伦斯神父上。

劳伦斯:罗密欧,出来吧,你这受惊的人,已经和坎坷的命运结下了不解之缘。

罗密欧上。

罗密欧:神父,什么消息?亲王的判决如何?还有什么更不幸的事情要降临到我的头上?

劳伦斯:我的好孩子,你已经遭遇到太多的不幸了。我来报告你亲王的判决。

罗密欧:我想除了死罪以外,还会有其它的什么判决?

劳伦斯:他的判决还是很温和的:并不判你死罪,只宣布把你放逐。

罗密欧:嘿!放逐!慈悲一点说,还是“死”!不要说“放逐”,因为它比死还要可怕。

劳伦斯:你现在必须立刻离开维洛那境内。不要懊恼气愤,这是一个广博的世界。

罗密欧:在我眼里除维洛那城以外没有别的世界,只有地狱的苦难;所以把我从维洛那放逐,就是相当于从这世界上放逐,也就是死。明明是死,你反而说是放逐,就等于用一柄利斧砍下我的头,反因为自己犯了杀人罪而扬扬得意。

劳伦斯:嗳哟,罪过罪过!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知恩德!说实话,你所犯的过失,按照法律上来讲本应该处死,幸亏亲王具有仁慈,对你特别开恩,才把那可怕的死罪改成了放逐;这明明对你是莫大的恩典,你却不知道,我要教给你怎样抵御这两个字的方法,用哲学的甘乳安慰你的逆运,让你忘却被放逐的痛苦。

罗密欧:又是“放逐”!我不要听什么狗屁哲学!除非哲学能够复制出一个朱丽叶,迁徒一座城市,撤销亲王的判决,否则对我讲太多没有什么用处。别再费口舌多说了吧。

劳伦斯:啊!我看疯人是不生耳朵的。

罗密欧:聪明人都不生眼睛,疯人何必生耳朵呢?

劳伦斯:让我跟你讨论讨论分析分析你现在的处境吧。

罗密欧:你不能谈论,也无法亲身体验你所没有感觉到的事情;如你像我一样年轻,美丽的朱丽叶是你的爱人,并且结婚才一小时,就把提伯尔特杀了;要是你也像我一样处在热恋当中,像我一样被放逐,那时你才有资格可以讲话,才会像我现在一样撕扯着我的头发,倒在地上,替自己量一个葬身的墓穴。(叩门声。)

劳伦斯:快起来,听有人在敲门;好罗密欧,快躲起来吧。

罗密欧:我才不要躲,除非从我心底里迸发出来痛苦呻吟的气息,会像一重厚厚的云雾一样把我掩埋了,躲过追寻者的眼睛。(叩门声。)

劳伦斯:听!门打得如此响!——是谁在外面?——罗密欧,快起来,你要被他们捉住了。——等一等!——站起来;(叩门声)快跑到我的书斋里去。——就来了!——上帝啊!瞧你多么不听话!——来了,来了!(叩门声)是谁把门敲得这么响?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有何贵干?

乳媪:(在内)让我进来,你就知道我来的来意;我是从朱丽叶小姐那里来的。

劳伦斯:那好极了,欢迎欢迎!

乳媪上。

乳媪:啊,神父!告诉我,我小姐的姑爷呢?罗密欧呢?

劳伦斯:在那边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就是他。

乳媪:啊!他现在的症状如同我的小姐一样。

劳伦斯:唉!真是同病相怜,一般的伤心,一对苦命的鸳鸯!她也是这样躺在地上,一边唠叨一边哭。起来,给我起来;是个坚强的男子汉就该起来;为了朱丽叶,站起来吧!您为什么要伤心到这个样子呢?

罗密欧:奶妈!

乳媪:唉,姑爷!唉,姑爷!一个人到头总是要死的。

罗密欧:你刚才不是在说朱丽叶吗?她现在怎么样,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已经用她近亲的血玷污了我们的新欢,我想她会把我当作杀人的凶犯?我这位秘密新妇对于这一段中断的情缘说些什么话?

乳媪:啊,姑爷,她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不停地哭呀哭;一会儿倒在床上,一会儿又跳起来;一会儿叫一声提伯尔特,一会儿哭一声罗密欧;然后又倒了下去,反反复复一直这样。

劳伦斯:起来吧,孩子!你刚才的所做所为几乎要为了你的朱丽叶而自杀,可是她现在好好活着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你的第一件幸事。提伯尔特要把你杀死,反而是你杀死了提伯尔特,这对于你来说是第二件幸事。法律上规定杀人偿命,可是它对你却特别留情,减成了放逐的处分,这是第三件幸事。许多幸事照顾着你,围绕着你,幸福穿着盛装向你献媚,你却像一个倔强乖僻的女孩,向你的命运和爱情噘起了嘴唇。像这样懂得不知足的人是不得好死的。去,整理一下快去会见你的情人,按照预定的计划,到她的寝室里去,安慰安慰她。在巡逻骑兵没有出发以前,你必须提早离开,否则你就无法到达曼多亚。你暂时先在曼多亚住下,我们觑着机会,把你们的婚姻向大家宣布出来,把你们两家的亲族和解了,向亲王请求特赦,那时我们用超过你离别的悲痛二百万倍的欢乐招唤你回来。奶妈,你先回去,替我向小姐致意;叫她想方设法催促她家里人早早安睡,他们在遭受到这样重大的悲伤以后,我想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你对小姐说,罗密欧就要来了。

乳媪:主啊!真是有学问的人说的话,像这样好的教训,我就是听上一整夜都愿意;啊!姑爷,那我就去对小姐说您就要来了。

罗密欧:很好,请你再叫我的爱人预备好一顿责骂,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乳媪:姑爷,这个戒指小姐叫我拿来送给您,请您赶快就去,天色已经很晚了。(下。)

罗密欧:听到这番话,现在我又重新得到了那么大的安慰!

劳伦斯:去吧,晚安!你的命运,胜败在此一举:必须在巡逻者开始通缉你以前脱身,否则就得在黎明时化装逃走。你在曼多亚安下身来;我去找你的仆人,倘使这边儿有什么对于你有利的好消息时,我会叫他随时通知你。把你的手给我。时候不早了,再会吧。

罗密欧:倘不是一个超乎一切喜悦的喜悦在招呼着我过去,像这样匆匆的离别,一定会使我黯然神伤,痛不欲生。再会!(各下。)

第三场同前。凯普莱特家中一室

凯普莱特:、凯普莱特夫人及帕里斯上。

凯普莱特:伯爵,实在不好意思,舍间因为遭逢变故,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去开导小女;您也知道她跟表兄提伯尔特是友爱很笃的,甚至连我也非常喜欢他;唉!人生总有一死,我们也不必再去说他了。时间已经很晚,我想她今夜不会再下来了;不瞒您说,倘若不是您大驾光临,我也早在一小时前上了床休息啦。

帕里里斯:我知道在你们正在伤心时来此求婚,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冒昧了。晚安,伯母;请您替我向令嫒致意。

凯普莱特:夫人好,我明天一早起来就去探听她的意思;今夜她已怀着满腔的悲哀关上门睡了。

凯普莱特:帕里斯伯爵,我替我的孩子作主,她一定会绝对服从我的意志。夫人,你在临睡前先去看看她,把帕里斯伯爵向她求爱的意思告诉她;你再对她说,仔细听好我的话,叫她在星期三——且慢!今天星期几?

帕里里斯:星期一,老伯。

凯普莱特:星期一!哈哈!好,星期三是太快了点儿,那么就订在星期四吧。对她说,在这个星期四,就要把她嫁给这位尊贵的伯爵。我忘记问了,您来得及准备吗?您不嫌太匆促吧?咱们也不必十分铺张奢侈,略请几位亲友就够了;因为提伯尔特才死不久,况且还是我们自己家里人,要是我们大开欢宴,人家也许会说我们对去世的人太没有情分。所以我们只请五、六个至友,把仪式简单举行一下就算了。您说星期四怎样?

帕里里斯:老伯,我但愿星期四便是明天。

凯普莱特:好,你去吧;那么订下来就是星期四。夫人,你在临睡前先去看看朱丽叶,叫她预备预备作新娘。第四场同前。朱丽叶的卧室

罗密欧及朱丽叶上。

朱丽叶: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呢,你现在就要走了吗?所以你不必急着要去,再耽搁一会儿吧。

罗密欧:让我被他们捉住处死吧。只要是你的意思,我就毫无怨恨,义无反顾地去执行。我巴不得分分秒秒留在这里,永远不要离开半步。来吧,死,我不怕,我欢迎你!因为这是我最亲爱的朱丽叶的意思。怎么,我的灵魂,你在反对吗?让我们谈谈;天还没有亮哩。

朱丽叶:天已经亮了,天已经亮了;快走吧,快走吧!

罗密欧:天越来越亮,我们悲哀的心却越来越走向黑暗。

乳媪上。

乳媪:小姐!

朱丽叶:奶妈?

乳媪:你的母亲要到你房里来了。天已经亮啦,小心点儿。(下。)

朱丽叶:那么窗啊,让白昼进来,放生命出去。

罗密欧:再会,再会!给我一个吻,我就下去。(由窗口下降。)

朱丽叶:你就以这样的方式走了吗?我的夫君,爱人,朋友!我必须在每一天的每一小时内听到,得到你的消息,因为对于我来说一分钟就等于漫长的许多天。啊!照这样计算,等我再看见我心爱的罗密欧时,我都不知道我已经老到怎样的程度了。

罗密欧:再会!亲爱的,我决不放弃任何的机会向你传达我的衷忱。

朱丽叶:啊!你想我们会不会再有见面的日子?

罗密欧:相信我,一定会有的;我们现在这一切所有的悲哀痛苦,到将来便是握手谈心的资料。

朱丽叶:上帝啊!我感觉我有一颗预感不祥的灵魂。你现在站在下面,我望着你就像一具坟墓底下的尸骸。也许是我的眼光昏花出现幻影,否则就是你的面容太惨白了。

罗密欧:相信我,爱人,在我的眼中你也是这样;我想是忧伤吸干了我们的血液。再会!再会!(下。)

凯普莱特:夫人(在内)喂,女儿!你起来了吗?

朱丽叶:是母亲在叫我?——她这么晚还没有睡觉,或是很早就起来了?是什么特殊的原因使她这么晚到这儿来?

凯普莱特夫人上。

凯普莱特:夫人啊!怎么,朱丽叶!

朱丽叶:母亲,我不大舒服。

凯普莱特:夫人是为你表兄的死掉泪吗?难道你想用眼泪把他从坟墓里哭出来吗?孩子,适当的悲哀表示感情的深切,反而过度的伤心却证明智慧的欠缺。好孩子,人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多哭他了,最可恨的是那杀死他的恶人仍旧活在世上。

朱丽叶:什么恶人,母亲?

凯普莱特:夫人就是罗密欧那个恶人。

朱丽叶:是的,母亲,我恨不得亲自把他抓住牢牢地放在我的手里。但愿我能独自报复这一段杀兄之仇!

凯普莱特:夫人好孩子,我们一定要替你表哥报仇的,你放心吧;别再哭了。这个亡命流徒现在到曼多亚去了,我要派一个人到那边去。用一种稀有的毒药把他毒死,提早让他跟提伯尔特见面;到时候出现那种结果我想你一定可以满足,也为提伯尔特报了仇,我一定要找到这样一个人。可是孩子,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朱丽叶:真的,我心里永远不会感到满足,除非我亲眼看见罗密欧在我的面前——死去;我这颗可怜、伤心的心是这样为了一个亲人而痛楚、难过!母亲,要是找到一个愿意带毒药去的人,让我亲手把它调好,好叫那罗密欧服下,让他安然睡去。唉!我心里是多么难过,只听提到他的名字,却不能立刻赶到他的面前,为了我对哥哥的这份感情,我恨不得能在那杀死他的人的身上报这个仇!这样不愉快的时候,好消息来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请问母亲,是什么好消息呢?

凯普莱特:夫人哈哈,孩子,你很幸运有一个体贴、疼你的好爸爸哩;他为了替你排解愁闷,怕你为哥哥伤心过度已经为你选定了一个大喜的日子,不但你没想到,就是连我也没有料到。

朱丽叶:母亲,快告诉我,是什么好日子?

凯普莱特:夫人哈哈,我的孩子,这个星期四的早晨。那位风流年少英俊的贵人——帕里斯伯爵,就要在圣彼得教堂里娶你做他的幸福新娘了。

朱丽叶:凭着圣彼得教堂和圣彼得的名字起誓,我也决不做他幸福的新娘。世间哪有这样匆促的事情,何况人家还遇上这么大的变数,人家还没有来向我求过婚,我倒先做了人家妻子!母亲,请您对父亲说,我现在还不愿意出嫁;就是要出嫁,我也可以向您发誓,我也宁愿嫁给我所痛恨的罗密欧,也决不嫁给帕里斯。真是些好消息啊!

凯普莱特:夫人你爸爸来啦;你自己对他说你的看法去,看他会不会听你的话。

凯普莱特及乳媪上。

凯普莱特:怎么,亲爱的妻子!你没有把我们的主意告诉她吗?

凯普莱特:夫人我已经告诉她了!可是你的女儿却说谢谢你,她不要嫁人。我倒希望这傻丫头还是死了干净!

凯普莱特:且慢!讲明白点儿,讲明白点儿,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妻子。怎么!她不要嫁人吗?她不感激涕零地谢谢我们吗?她还不称心吗?像她这样一个贱丫头,我们替她千挑万选找到位高贵的绅士做她的新郎,她还不想想这是对她多大的福气吗?难道还不知足吗?

朱丽叶:我没有喜欢,只有感激你们爱的一片好心;你们不能勉强我去喜欢一个我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感觉的人。

凯普莱特:怎么!怎么!胡说八道!这是什么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什么“喜欢”“不喜欢”,“感激”“不感激”!好丫头,我不要你感谢,更不要你喜欢,只要你做好准备星期四到圣彼得教堂里去跟帕里斯结婚;你要是不服从我的意愿,我就把你装在木笼里拖了去。你这个不要脸的死丫头,贱东西!

凯普莱特:夫人嗳哟!嗳哟!你疯了吗?

朱丽叶:好爸爸,我跪下来求求您,请您耐心听我说一句话。

凯普莱特:你这个该死的小贱妇!不孝的畜生!我告诉你,星期四必须给我到教堂里去,否则以后再也不要见我。不允许你说话,也不要回答我;我的手指现在正痒着呢。——夫人,我们常常怨叹自己福薄,只生下这一个孩子;可是现在才知道这一个已经太多了,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一个冤孽!不要脸的贱货!

乳媪:上帝祝福她!老爷,您不该这样骂她。她可是您的女儿啊!

凯普莱特:为什么不该!我聪明的老太太?谁要你多嘴多舌,我的好大娘?你快去跟你那些婆婆妈妈们谈天去吧,去!我的女儿我去管教。

乳媪:我又没有说过一句冒犯您的话。

凯普莱特:啊,去你的吧。

乳媪:人家就不能开口吗?

凯普莱特:闭嘴,你这满嘴叽哩咕噜的蠢婆娘!我们不要听你的教训。你也没有资格,知道吗?

凯普莱特:夫人你的脾气太躁了。

凯普莱特:哼!我都被气疯啦。我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论忙着空着,独自一人或是与别人在一起,心里总是在盘算着把她许配给一个好人家;现在费尽周折好容易找到一位出身高贵的绅士,有家私,又年轻,还受过高尚的教养,正是人家说的十二分的人才,好到没得说了;偏偏这个不懂事的傻丫头,放着送上门来的好福气不要,胡说什么“我不要结婚”、“我不懂恋爱”、“我年纪太小”、“请你原谅我”;好,你要是不愿意嫁人也可以,我给你自由,尽你的意思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可我这屋子里容不得你。但是你要想明白,我说到肯定做到,星期四就在眼前,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你要是还想做我的女儿,就乖乖得听我的话嫁给我的朋友;当然你倘然不是我的女儿,无论你去上吊也好,做叫化子也好,挨饿也好,或者死在街道上也好,我统统都不管,因为用我的灵魂起誓,我是无论如何再也不会认你这个女儿的,你也别痴心妄想我会分一点什么东西给你。我不会骗你,你仔细想一想吧;我已经发过誓了,并且我一定要把它做到。(下。)

朱丽叶:天知道现在我心里是多么难过,难道它这般无情竟会不给我一点慈悲吗?啊,我亲爱的母亲!不要抛弃我!你跟父亲说,把这门亲事延期一个月或是一个星期也好。或者要是您不答应我,那么就请您把我的新床安放在提伯尔特长眠的幽暗的坟茔里吧!这样也许你们会好受一些。

凯普莱特:夫人不要对我讲话,我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随你的便吧,我是不管你啦。(下。)

朱丽叶:上帝啊!啊,奶妈!告诉我,这件事情该怎么避过去呢?我的丈夫还活在世间,我们的山盟海誓已经上达天庭;倘使可以收回,除非我丈夫已经脱离人世,从天上把它返还给我。安慰安慰我,替我想想办法吧。唉!想不到连上天也会捉弄像我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你怎么说?难道连你也没有一句使我可以快乐的话吗?奶妈,给我一点安慰吧!我的心太痛了……

乳媪:好,那么你仔细听我说。罗密欧已经被放逐了;我可以跟你打赌,他不敢回来责备你,除非是他偷偷地溜回来。事情既然发展成这样,我想你最好还是跟那伯爵结婚吧。啊!他的确是个可爱的绅士!罗密欧比起他来只算是一块小小的抹布。说句该死的话,我想你这第二任丈夫,比第一个丈夫要好得多;纵然不是好得多,虽然你的第一个丈夫还在世上,但是对你已经没任何用处,也就跟死了差不多。

朱丽叶:难道说这些话的人是发自内心说的吗?

乳媪:不但是我心里话,它同时也是我灵魂里的话;倘有虚假,让我的灵魂下地狱。我可以在你面前起誓。

朱丽叶:阿门!

乳媪:什么!

朱丽叶:好,我想你已经给我很大的安慰。你进去;告诉我的母亲说我出去了,要到劳伦斯的寺院里去忏悔我的罪过,因为我得罪了父亲。(下。)

第四幕

第一场维洛那。劳伦斯神父的寺院

劳伦斯神父及帕里斯上。

劳伦斯:是在星期四吗,伯爵?未免时间也太局促了吧。

帕里里斯:这是我岳父凯普莱特的意思;他既然这样性急,我也不愿把时间延迟下去。只好选择了星期四。

劳伦斯:您说您还不知道那小姐本人的心思;我并不赞成这种片面决定的事情。你觉得呢?

帕里里斯:提伯尔特死后她因为伤心过度,所以我没有跟她多谈恋爱多接触,因为在一间每天哭哭啼啼的屋子里,我心爱的维纳斯是露不出美丽笑容来的。神父,她的父亲瞧她这样一味忧伤,长此下去恐怕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才决定提早为我们完婚,免得她一天到晚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况且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最容易触景伤情,一旦有了伴侣,或许可以替她排除悲哀和心头的痛楚。现在您知道我这次匆促结婚的理由了吧。

劳伦斯:(旁白)我倒希望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必须延迟的理由。——瞧,伯爵,你所说的这位小姐到我寺里来了。

朱丽叶上。

帕里里斯:您来得正好,我的爱妻。

朱丽叶:伯爵,等我做了你的妻子以后,您才可以这样叫我。

帕里里斯:爱人,也许到星期四这就要成为事实了。

朱丽叶:事实是无可避免的。

劳伦斯:那是当然的道理。

帕里里斯:您来是向这位神父忏悔的吗?

朱丽叶:回答刚才您这一个问题,我必须向您忏悔了。

帕里里斯:不要在他的面前否认您爱我。难道您还害羞吗?

朱丽叶:我愿意在您的面前承认我爱他。

帕里里斯:是的,我相信您也一定愿意在我面前承认您爱我。

朱丽叶:要是我必须承认。那么在您的背后承认远比在您的面前承认好得多。

帕里里斯:我可怜的人儿!眼泪已经毁损了你的美貌。我很心疼啊!

朱丽叶:相反,眼泪并没有得到多么大的胜利;因为我这副容貌在没有被眼泪毁损以前,已经够丑了。

帕里里斯:你不该说这样的话来诽谤你的美貌。因为在我的心里,你的美貌是无与伦比的。

朱丽叶:这不是诽谤,伯爵,这是我的心里话,我是当着自己的脸说的。

帕里里斯:你的脸马上就是我的,你不该当着我的面而侮辱它。

朱丽叶:也许是的,因为它不是属于我自己的。神父,您现在有空吗?或者是让我在晚祷时再来?

劳伦斯:我还是现在有空,多愁善感的女儿。伯爵,现在必须请您务必离开我们。

帕里里斯:我不敢打扰你们的祈祷。朱丽叶,星期四一早我就来叫醒你;那现在我们再会吧,请你保留这一个神圣的吻。(下。)

朱丽叶:啊!神父把门关了!关了门,再来陪着我哭吧。我想是没有希望、没有补救、没有挽回了!一切都没有了。

劳伦斯:啊,朱丽叶!我已知道你为何而悲哀,实在想不出一个万全的计策来阻止这次婚礼。我听说你在星期四必须跟这位伯爵结婚,而且毫无拖延的可能性了。

朱丽叶:神父,请不要对我说你已听见这件事情,除非你告诉我怎样避免它的发生。要是以你的智慧也不能帮助我,那么只要你赞同我的决心,我立刻用这把刀解决眼前的任何一切。所以,神父,凭着你丰富的见识和阅历,请你赶快赐给我一些指教;否则瞧吧,这把带有血腥气的刀,能替我觅得一个光荣解决难题的办法,也做一个公正人。不要老是不说话;要是你真不能指教我一个补救的办法,我除了一死以外,没有别的希冀。这样上天就可以原谅我这叛变的心。

劳伦斯:快住手,女儿;我已经望见了一线的希望,但是那必须用一种非常的手段,方才能抵御这一非常的变故。要是你真的不愿跟帕里斯伯爵结婚,毅然立下视死如归的决心,同样你也一定愿意采取一种和死差不多的办法,来避免这种耻辱;倘若你敢冒险一试,我就可以把办法告诉你。

朱丽叶:啊!只要不让我嫁给帕里斯;只要可以让我活着对我的爱人做一个纯洁无瑕的妻子,我都愿意毫不恐惧、毫不迟疑,决不退缩地做去。请你告诉我吧!

劳伦斯:好,那么请放下你手中的刀;快快乐乐地回家答应嫁给帕里斯。明天就是星期三了,晚上你必须一人独睡,不能让奶妈睡在你的房间;我这有一个药瓶你拿去,等你上床后,就把这里面炼就的液汁一口喝下。那时就会有一阵昏昏沉沉的寒气经过你全身的血管,接着脉搏就会停止跳动;没有一丝热气和呼吸能证明你还活着;就连你的嘴唇和颊上的红色也会变成灰白;你的眼睑紧闭,就像死神的手关闭生命的白昼;你身上的任何一部位都将失去了灵活的控制,像死一样僵硬寒冷。必须经过四十二小时后,你仿佛从一场酣睡中醒过来。当那新郎在早晨来催你起身时,他们会发现你已经死了。然后,按照着我们国里的规矩,给你穿起盛装,用柩车载着你到凯普莱特族中祖先的坟茔里。同时因为我知道预备你醒来,我写信给罗密欧,告诉他我们的计划,叫他立刻到这儿来。我跟他守在你的身边,等你一醒,当夜就叫罗密欧带着你到曼多亚去。只要你临时不变卦,中途不气馁,这个办法一定可以使你避免眼前的耻辱。

朱丽叶:快给我!快给我!啊,不要对我说起害怕两个字!我什么都不怕,我就要见到我的丈夫——罗密欧。

劳伦斯:赶快拿着;你去吧,愿你意志坚强,前途一切顺利!我叫一个弟兄飞快到曼多亚,带我的信去送给你的丈夫。

朱丽叶:爱情啊,请赐给我力量吧!现在只有爱情的力量可以搭救我。再会,亲爱的神父!(各下。)

第二场同前。朱丽叶的卧室

乳媪上。

乳媪:小姐!喂,小姐!朱丽叶!她准是睡熟了,连结婚的日子都忘记了!喂,小羊!喂,小姐!哼,你这懒丫头!喂,亲亲!小姐!心肝!喂,新娘!怎么!叫了这么多声,一声也不响?现在尽你睡去,甚至睡一个星期;到今天晚上,帕里斯伯爵可不让你安安静静休息了。上帝饶恕我,阿门,她睡得多熟!但是我必须叫她醒来。小姐!小姐!小姐!好,让那伯爵亲自到你床上来吧,那时你可要吓得跳起来了,是不是?怎么!可是衣服已经穿好了,难道又重新睡下去吗?我必须马上把你叫醒。小姐!小姐!小姐!嗳哟!嗳哟!救命!救命!我的小姐死了!嗳哟!我还活着做什么!喂,快拿一点酒来!老爷!太太!

凯普莱特夫人上。

凯普莱特:夫人吵什么?

乳媪:嗳哟,好伤心啊!

凯普莱特:夫人什么事?

乳媪:瞧,瞧!嗳哟,好伤心啊!

凯普莱特:夫人嗳哟,嗳哟!我的孩子,我唯一的生命!醒来!快睁开你的眼睛!你死了,叫我怎么活得下去?救命!救命!大家来啊!

凯普莱特上。

凯普莱特:怎么还不送朱丽叶出来,她的新郎已经来迎娶她啦。

乳媪:她死了,死了,她死了!嗳哟,伤心啊!

凯普莱特:夫人唉!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凯普莱特:嘿!让我赶紧瞧瞧。嗳哟!她浑身冰冷;血液已停止流动,手脚都硬了;连她的嘴唇也没有了生命的气息;死像一阵未秋先降的寒霜,竟这般无情,摧残了这一朵最鲜嫩的娇花。

乳媪:嗳哟,好伤心啊!

凯普莱特:夫人嗳哟,好苦啊!

凯普莱特:死神夺去了我亲爱的孩子,他使我悲伤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劳伦斯神父、帕里斯及乐工等上。

劳伦斯:来,大家都准备好了,新娘有没有预备好上教堂去?

凯普莱特:她已经预备动身,去做美丽的新娘,可是这一去再不回来了。啊,贤婿!死神在你新婚前夜先降临到你妻子的身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一朵被风霜摧残了的鲜花。现在死神是我的新婿,是我的后嗣,他已经替你娶走了我的女儿。我也快要死了,我也不活了,把我的一切都传给他;包括我的生命财产,一切都是留给死神的!

帕里里斯:难道我眼巴巴望到天明,却让我看见这一凄惨的情景吗?这是真的吗?

帕里里斯:最可恨的死,是你欺骗了我,杀害了我心爱的她,拆散了我们的美好良缘,一切都被残酷的、残酷的你破坏了!啊!爱人!啊,我的生命!没有生命,只留下被死亡吞噬了的爱情!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凯普莱特:悲痛的命运,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打破、打破我们的盛礼?儿啊!儿啊!我的灵魂,你死了!你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死了!唉!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快乐也随着我的孩子埋葬了!

凯普莱特:我们本来为了庆祝你的大喜日子而预备好的一切,现在却要变成悲哀的殡礼;让我们的乐器变成忧郁的丧钟,婚筵变成凄凉的丧席,把我们的赞美诗变成沉痛的挽歌,新娘手捧的鲜花放在坟墓中殉葬,一切都要相反方向而行。

劳伦斯:凯普莱特先生,您进去吧;夫人,您陪他进去;帕里斯伯爵,您也去吧;大家准备送这具美丽的尸体下葬。上天的愤怒已经降临在你身上,不要违背他的意志,而招致更大的灾祸。(凯普莱特夫妇、帕里斯、劳伦斯同下。)

乐工甲真的,咱们可以收起笛子走人啦。

乳媪:啊!好兄弟们,收起来吧,收起来吧;这对于我们来说真是一场伤心飞来的横祸!(下。)

乐工甲唉,我巴不得这事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补救才好。

彼得上。

彼得乐工!啊!乐工,《心里的安乐》,《心里的安乐》!啊!替我奏一曲《心里的安乐》,否则我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乐工甲为什么要奏《心里的安乐》呢?真是感到很纳闷。

彼得啊!乐工,因为我的心里在低低的唱着《我心里充满了忧伤》。啊!替我奏一支快活的歌儿,以此来安慰安慰我吧。

乐工甲不奏不奏,就是不奏,现在不是奏乐的时候。

彼得你们不奏吗?

乐工甲不奏。

彼得那么我就给你们——

乐工甲给我们什么?

彼得我可不会给你们钱,哼!我要给你们一顿大骂;我骂你们是一群卖唱的叫化子。

乐工甲那么反过来我就骂你是个下贱的奴才。

彼得那么我就把奴才的刀搁在你们的头颅上。并且我决不含糊:不是高音,就是低调,你们听见吗?

乐工甲什么高音低调,你倒装得好像很懂这一套似的。

乐工乙且慢,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彼得好,那么就让我用舌剑唇枪杀得你们抱头鼠窜,落花流水。有本领的,回答我这一个问题:

悲哀伤痛着心灵,

忧郁萦绕在胸怀,

惟有音乐的银声——

为什么说是“银声”?为什么说“音乐的银声”?西门凯特林,你怎么说?

乐工甲是因为银子的声音很好听。

彼得说得好!休利培克,你又怎么说?

乐工乙因为乐工奏乐的目的,是想人家赏赐他一些银子。

彼得说得好!詹姆士桑德普斯特,你怎么理解呢?

乐工丙不瞒你说,我可不知道应当怎么说。

彼得啊!对不起,看来你只是会唱唱歌而已的;我替你说吧:因为乐工尽管奏乐奏到老死,也换不到一些金子。

惟有音乐的银声,可以把烦闷推开。(下)

乐工甲真是个无比讨厌的家伙!

乐工乙该死的奴才!来,咱们且慢回去,等吊客来时吹奏两声,吃他们一顿饭再走。(同下。)

第五幕

第一场曼多亚。街道

罗密欧上。

罗密欧:要是梦寐中的幻景可以代表真实的生活,那么我做的梦预兆着将会有好消息到来;我顿时觉得心君宁恬,整日里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精神境界之中,用快乐的思想把我从地面上托着飘扬起来。我梦见我的爱人来看见我死了——奇怪的梦,一个死人竟然也会思想!——她轻轻地吻着我,把生命吐进我的嘴唇里,于是我便复活了,并且成为一个君王。唉!仅仅是爱的影子,已经给人这样丰富的欢乐,要是一旦能占有爱的本身,那该有多么甜蜜!多么甜蜜啊!

鲍尔萨泽上。

罗密欧:是从维洛那来的消息吧!啊,鲍尔萨泽!是神父叫你带信来给我吧?我的爱人现在怎样?我父亲还好吗?我再问你一遍,我心爱的朱丽叶安好吗?只要她一切安好,一定什么都是好好的。

鲍尔萨泽:她的身体已经长眠在凯普莱特家的坟茔里,她那不死的灵魂和众多天使们在一起。我亲眼看见她下葬在亲族的墓穴里,所以立刻马不停蹄地前来告诉您。啊,少爷!恕我带了这恶消息来,因为这是您吩咐我做的事。我也只好如实报答你。

罗密欧: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命运,我诅咒你!——你知道我现在的住处;给我买些纸笔,雇两匹快马,我今天晚上就要动身。

鲍尔萨泽:少爷,先请您宽心一下;您的脸色惨白而仓皇,恐怕预示着是不吉之兆。

罗密欧:胡说,你看错了,眼花了。快去,把我吩咐叫你做的事赶快办好。对了,神父没有叫你带信给我吗?

鲍尔萨泽:没有,我的好少爷。

罗密欧:算了,你快去吧,把马匹雇好了;我就来找你。(鲍尔萨泽下)好,亲爱的朱丽叶,今晚我就要睡在你的身旁。让我来先想个办法。今天是假日,这叫化子还没有开门。喂!卖药的!

卖药人上。

卖药人是谁在高声叫喊?

罗密欧:过来,朋友。我瞧你很穷,还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这儿是四十块钱,请你给我一点能够迅速服下身体致命的毒药,厌倦生命的人一服下去便会扩散入全身的血管,会立刻停止呼吸而死去,就好比火药从炮膛里放射出去那般快。

卖药人这种致命的毒药我是有;可是曼多亚的法律严禁贩卖,况且出卖的人是要遭受到死刑的。

罗密欧:难道像你这样穷苦,还怕死吗?饥寒交迫的痕迹刻在你那苍老的面颊上,贫乏和迫害从你的眼睛里折射出了饿火,轻蔑和卑贱双重压在你的背上;这交迫世间不是你的朋友,法律也保护不到你,没有人为你定下任何一条法律使你富有;那么你何苦耐着贫穷呢?您就违犯了法律,把这些钱收下吧。

卖药人如果是我的贫穷答应了你,确实那是违反我的良心的。

罗密欧:我的钱是给你的贫穷,而不是给你的良心的。

卖药人把这一服药放在无论任何什么饮料里喝下去,即使你有二十个人的气力那么大,也会立刻送命。

罗密欧:这儿是你给的钱,那才是害人灵魂深处更坏的毒药。在这万恶的世界上,钱比你那些不准贩卖的微贱的药品更具有杀伤力;你没有把毒药卖给我,相反是我把毒药卖给你。再见;买些吃的东西,把自己喂得胖一点。——来,你不是毒药,你是替我解除一切痛苦的仙丹,我要带你到朱丽叶的坟上去,少不得要借重你一下哩。(各下。)

第二场维洛那。劳伦斯神父的寺院

约翰神父上。

约翰:喂!师兄你在哪里?

劳伦斯神父上。

劳伦斯:这是我约翰师弟的声音啊。欢迎你从曼多亚胜利回来!罗密欧怎么说?要是他的意思完全在信里写明,那么快把他的信给我吧。

约翰:我临走时,因为去找一个同门的师弟同我作伴,当然他正在城里访问病人,未料给本地巡逻的人看见了,怀疑我们走进了一家染着瘟疫的人家。把门封锁住了,还不让我们出来,所以耽误了我的曼多亚之行。

劳伦斯:那么是谁把我的信送给罗密欧了?

约翰:我没有法子把它送出去,我又把它带回来了;因为他们害怕瘟疫传染,也没有人愿意把它送还给你。

劳伦斯:糟了!这封信可不是等闲,性质十分重要,如果耽误下来,也许会招致极大的灾祸。约翰师弟,你快去给我找一柄铁锄,立刻带到这儿来。

约翰:好师兄,我马上去给你拿来。(下。)

劳伦斯:现在我必须马上独自到墓地里去;在三小时之内,因为过了这三个小时,朱丽叶就会醒来,她为罗密欧不曾知道这些事情,一定会责怪我。我现在,立即要再写一封信送到曼多亚去,让她先留在我的寺院里,直等到罗密欧来。可怜的没有死的尸体,幽闭在一座死人的坟墓里!(下。)

第三场同前。凯普莱特家坟茔所在的墓地

帕里斯及侍童携鲜花火炬上。

帕里里斯:孩子,把你手中点燃的火把给我;走开,站在离我远远的地方;等等还是灭了吧,我不愿让人看见。你到那边紫杉树底下躺下来,把你的两只耳朵紧紧贴着中空的地面,地下挖了许多墓穴,并且土是松的,一旦有踉跄的脚步走到坟地上来,你准听得见,也感觉得到;要是听见有什么声息,便赶紧吹一个唿哨通知我。把那些花递给我。按照我的话做去,走吧。

侍童:(旁白)我简直不敢独自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墓地上,可是我却要硬着头皮试一下。(退后。)

帕里里斯:这些鲜花替你铺盖新床;

惨啊,一朵娇红永委沙尘!

我要用沉痛的热泪淋浪,

和着香水浇溉你的芳坟;

夜夜到你墓前散花哀泣,

这一段相思啊永无消歇!(侍童吹口哨)

这孩子发出警告告诉我有人来了。哪一个该死的家伙在这样的晚上跑到这儿来打扰我在自己心爱的爱人墓前的凭吊?什么!竟然还拿着火把来?——我躲在一旁看看他的动静。(退后。)

罗密欧及鲍尔萨泽持火炬锹锄等上。

罗密欧:快把那锄头跟铁钳递给我。且慢,你帮我拿着这封信;等天一亮,你就把它交给我的父亲。把火把给我。听好我的任何吩咐,无论你听见什么或者瞧见什么,都远远地站着不许动,省得妨碍我的事情;要是动一动,我就要你的命。我之所以跑下这个坟墓里去,原因一是要探望探望我深爱的人,可是最主要的理由却是我要从她的手指上取下一个宝贵的指环,因为对于我来说有一个很重要的用途。所以你听完我的话赶快给我走开吧;要是你胆敢不相信我的话,回来窥伺我的任何行动,那么,我对天发誓,我要把你的骨骼一节一节扯下来,让这饥饿的墓地上散满了你的肢体。我想此时此刻你应该明白,我现在的心境非常狂野,比饿虎或是咆哮的怒海都要凶猛无情,你可不要惹我性起,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鲍尔萨泽:少爷,我走就是了,决不来打扰您。

罗密欧:对啊,这才像个朋友。这些钱你拿去,愿你一生幸福,也愿上天保佑你。再会,好朋友。

鲍尔萨泽:(旁白)虽然这话是这么说,我还是要依然躲在附近的地方看着他;他的脸色惨白使我害怕,我不知道他究竟打算做出什么事来。(退后。)

罗密欧:你这无情的泥土,吞噬了世上我最心爱的人儿,我要用力擘开你的馋吻,(将墓门掘开)索性让你再吃一个饱!

帕里里斯:哼,这就是那个所谓已被放逐出去的骄横的蒙太古,他不但杀死了我爱人的表兄,据说我的那个她就是因为过度伤心他的惨死而夭亡的。这个时间这家伙又要来盗尸掘墓了,待我去抓住他。(上前)你这个万恶的蒙太古!赶快停止你罪恶的工作,你杀了他们还不够,难道还要在死人身上发泄你的仇恨吗?该死的凶徒,赶快束手就捕,跟我见官去!

罗密欧:我是该死,所以才到这儿来。年轻人,请你不要激怒一个连自己都不顾死活的人,在我没有发作之前,快快离开我走吧;想想这些死了的人,你也该胆颤心惊了。年轻人,更不要再次激我的怒气,使我再犯一次罪;啊,快走吧!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爱你远远胜过爱我自己,因为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跟自己作对,跟其他人无关。别留在这儿,走吧;好好留着你的活命,以后也可以对别人说,是一个疯子发了慈悲之心,叫你逃走的。

帕里里斯:我才不听你这鬼话;你是一个罪犯,所以我要逮捕你。

罗密欧:难道你一定要激怒我吗?那么好,来,朋友!(二人格斗。)

侍童:哎哟,我的主啊!他们怎么打起来了,我得赶快去叫巡逻的人来!(下。)

帕里里斯:(倒下)啊,我死了!——你倘若还有几分仁慈,把墓门打开,就把我放在朱丽叶的身旁吧!(死。)

罗密欧:好,我答应,我愿意成全你的任何志愿。让我仔细瞧瞧他的脸;啊,茂丘西奥的亲戚——尊贵的帕里斯伯爵!当我们一路上骑马赶来时,我的仆人曾经对我说过几句话,那时我心绪烦乱,心里只有我的朱丽叶,没有听得进去;他说些什么?好像他告诉我说帕里斯本来是预备娶朱丽叶为妻;他是这样说的吧?还是是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还是我神经错乱,只要说起朱丽叶的名字,所以产生了这种种幻想?啊!把你的手递给我,你我都是登录在恶运黑册上的人,我要把你埋葬在一个胜利的坟墓里;是坟墓吗?啊,不!被杀害的英俊的少年,这是一个灯塔,因为心爱的朱丽叶睡在这里,她的美貌能使一个墓窟变成一座充满着无限光明欢宴的华堂。死了的人,安心躺在那儿吧,同时一个将要死了的人把你安葬了。(将帕里斯放下墓中)人们在临死的时候,往往会觉得心中非常愉快,旁观者便说这是人死前的一阵回光返照;啊!难道这就是我的回光返照吗?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死虽然吸去了你呼吸中的芳蜜,却还没有十足的力量摧残你的美貌;我相信你还没有被他所征服,在你的嘴唇上、面庞上,依然显现着红润的美艳,不曾让灰白的死亡侵入。提伯尔特,你也裹着血淋淋的殓衾躺在那儿吗?啊!你的青春葬送在仇人的手里,现在我来替你报仇来了,我要亲自动手杀死那杀害你的人。请原谅我吧,兄弟!啊!亲爱的朱丽叶,这种情况之下,你为什么仍然这样保持美丽?难道那虚无漂渺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个多情种子,是想把你藏匿在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妇吗?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要永远陪伴着你身旁,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我要把身心留在这儿,跟你的侍婢,那些蛆虫们在一起;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还我自由。眼睛,仔细深情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拥抱吧!嘴唇,啊!它是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完美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不变的契约吧!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岩上猛烈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饮药)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欺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死。)

劳伦斯神父持灯笼、锄、锹自墓地另一端上。

劳伦斯:圣芳保佑我!今天是怎么了,我这双老脚今天晚上怎么总是在坟堆里绊来跌去的!那边又是谁?

鲍尔萨泽:是一个朋友,也是一个跟您熟识的人。

劳伦斯:祝福你!快告诉我,我的好朋友,那边是什么火把,向蛆虫和没有眼睛的骷髅浪费着它的光明?从火光中我辨认起来,那火把亮着的地方,似乎是凯普莱特家里的坟茔。

鲍尔萨泽:正是我的主人,神父;也是您的好朋友,就在那儿。

劳伦斯:他是谁?

鲍尔萨泽:罗密欧。

劳伦斯:他来多久了?

鲍尔萨泽:足足有半点钟。

劳伦斯:快陪我到墓穴里去。

鲍尔萨泽:恕我不敢,神父。我的主人到现在不知道我还没有走;他曾经对我使用严辞恐吓,说要是我依然留在这儿窥伺他的任何动静,他就要把我杀死。

劳伦斯:那么你先留在这儿,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恐惧降临到我的身上;啊!我怕会有什么更不幸的祸事发生。

鲍尔萨泽:当我在紫杉树底下睡的迷迷糊糊时,我梦见我的主人跟另外一个人互相打架,那个人被我的主人杀了。

劳伦斯:(趋前)罗密欧!嗳哟!嗳哟,仔细一瞧,这坟墓的石门上染着些什么血迹?在这般安静的地方,怎么会横放着两柄无主且已被血污的刀剑?(进墓)罗密欧!啊,他的脸色如此惨白!还有谁?什么!怎么帕里斯也躺在这儿,浑身浸在血泊里?啊!多么残酷的时辰,残忍的场景,造成了这场凄惨的意外!那小姐醒了。(朱丽叶醒。)

朱丽叶:啊,善心的神父!我的夫君在哪里呢?我记得很清楚我现在应当在什么地方。我的罗密欧呢?(内喧声。)

劳伦斯:我似乎听见有什么声音。小姐,跟我走赶快离开这个布满着毒氛腐臭死亡的巢穴吧;因为已有一种我们所不能反抗的力量已经彻底阻挠了我们的计划。来,快出去吧。你心爱的丈夫已经在你的怀中死去;连帕里斯也死了。来,我替你找一处偏僻的地方出家做尼姑。不要再耽误时间来盘问我,巡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来,好朱丽叶,去吧。(内喧声又起)我们不敢再等下去了。

朱丽叶:去,你去吧!我宁死也不愿意走。(劳伦斯下)这是什么?一只小小的杯子,紧紧地握在我忠心的爱人的手里?我知道了,也明白了,一定是毒药结束了他的生命。唉,冤家!你怎么那么傻,一起喝干了,不留下小小的一滴给我吗?我要深情地吻着你的嘴唇,也许这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毒液,足可以让我当作兴奋剂服下而死去。(吻罗密欧)你的嘴唇还是温暖的,亲爱的!

巡丁丁乙:(在内)孩子,带路;在哪一个方向?

朱丽叶:啊,人声吗?我必须快一点了结我的生命。啊,好刀子!(攫住罗密欧的匕首)这就是你的鞘子;(以匕首自刺)你插进去,让我死了吧。(扑在罗密欧身上死去。)

巡丁及帕里斯侍童上。

侍童:就是这儿,那火把亮着灯的地方。

巡丁丁乙:满地上都是血;你们几个人快去把墓地四周给我搜查一下,看见有什么活人就立刻抓起来。(若干巡丁下)好惨!伯爵竟然被人杀了躺在这儿,朱丽叶胸口还流着血,身上热热的好像刚死不久,可是她已葬在这里两天了。去,赶紧,报告亲王,通知凯普莱特家里,之后再去把蒙太古家里人也叫醒了,剩下的人再到各处搜搜。(若干巡丁续下)我们看见惨事发生在这个地方,可是在没有得到任何人证以前,都无法明这些惨事的真相。

若干巡丁率鲍尔萨泽上。

巡丁丁乙:这是罗密欧的仆人;我们看见他一直躲在墓地里。

巡丁丁乙:把他好生看押起来,等亲王亲自来审问。

若干巡丁率劳伦斯神父上。

巡丁丁丙:我们看见这个教士从墓地旁边匆匆忙忙跑出来,并且神色慌张,一边叹气一边流泪,他手里还拿着锄头铁锹,统统都给我们拿下来了。

巡丁丁乙:看上去他似乎有很重大的嫌疑;把这教士也看押起来。

亲王及侍从上。

亲王:是什么祸事发生的这般早,打断了我清晨甜蜜的安睡?

凯普莱特、凯普莱特夫人及余人等上。

凯普莱特:外边这样乱叫乱喊,是怎么一回事?

凯普莱特:夫人街上的人们有的喊罗密欧,有的喊朱丽叶,还有的喊帕里斯;大家全部都沸沸扬扬地向我们家里的坟上奔去。

亲王:这么多人为什么发出这样惊人的叫喊?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

巡丁丁乙:禀告王爷,帕里斯伯爵被人杀死了躺在这儿;罗密欧也死了;让人比较郁闷的是,已经死了两天的朱丽叶,身上还热着,反而又被人重新杀死了。

亲王:大家用心搜寻,把这场万恶的杀人命案真相调查出来,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巡丁丁乙:在您面前这儿有一个教士,还有一个被杀罗密欧的仆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掘墓的器具。

凯普莱特:天啊!——啊,妻子!瞧我们的女儿身上竟然流着这么多的血!这把刀弄错了地方了吧!瞧,它的空鞘子还在蒙太古家小子的背上,却插进了我的女儿的胸前!

凯普莱特:夫人嗳哟!这些残忍致死的惨象就像惊心动魄的钟声,在警告预示我这已接近风烛残年,快要不久于人世了。

蒙太古及余人等上。

亲王:来,蒙太古,你过来看看,你起来虽然很早,可是你的儿子却倒下得更早。

蒙太太古:唉!殿下,我妻子因为过度悲伤小儿的远逐,已在昨晚去世了;难道上天就对我这样不公平,还有什么祸事要来跟我这老头子作对呢?

亲王:瞧吧,你可以亲眼看见。

蒙太太古:啊,你这不敬不孝的东西!怎么可以抢在你父亲的前面,自己先钻到坟墓里去呢?

亲王:暂时先停止你们的悲恸,让我把可疑的事实审问明白,你们知道了详细的原委后,再来领导你们放声痛哭吧;也许可能我的悲哀还要远远胜过你们呢!——把嫌疑犯给我带上来。

劳伦斯:从时间和地点上判断都可以作不利于我的证人;在这场无比悲惨的血案中,我虽然只是一个能力相当薄弱的人,但却是嫌疑最重的人。我现在站在殿下您的面前,一边要坦白供认我自己的罪过,一边也要为我自己做辩解。

亲王:那么快把你所知道的事情的原委全都说出来。

劳伦斯:我把经过的情形尽量用简单地语言叙述出来,因为我短促的残生还远远不及一段冗烦的故事那么长。刚死了的罗密欧是死了的朱丽叶的丈夫,她也是罗密欧最忠心的妻子,他们的婚礼仪式是由我主持的。就在他们秘密结婚的当天,提伯尔特死于非命,这位刚做新郎的人也被从这城里放逐出去;朱丽叶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提伯尔特,才那般伤心憔悴。你们要替她解除烦恼与痛苦,把她许婚给帕里斯伯爵,还要强迫嫁给他,她没有办法了,就跑来见我,神色慌张地要我替她想个万全办法避免这不合法的第二次的结婚,否则她要在我的寺院里自杀。所以我根据医药方面的学识,给她一服安眠的药水;它果然发生了在我所预期的效力,她一服下去就像昏死了一样沉过去。同时我写信给罗密欧,叫他在这一个悲惨的晚上到这儿来,并且帮助把她搬出她所寄寓的坟墓,因为药性时候一到便会消失。可是替我带信的约翰神父却因遭到意外而不能脱身,昨天晚上才把我写给罗密欧的信依然带了回来。我只好按照预先算定她醒来的时间,一个人前去把她从墓茔里带出来,预备把她先藏匿在我的寺院里,等有方便机会再去叫罗密欧来;谁曾料想我在她醒来以前几分钟到达这儿,尊贵的帕里斯和忠诚的罗密欧已经双双惨死了。她一醒过来,我就立刻请她出去,劝她安心忍受这一种出自天意的变故;可是就在那时我听见了纷纷嘈杂的人声,吓得我立刻逃出了墓穴,她在万分悲痛绝望之中不肯跟我去,我想她是自杀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至于他们两人的结婚的事情,那么她的乳母也是与闻的。倘若是这一场不幸的惨祸,是由我的疏忽导致而成的,那么我这条老命愿接受最严厉的法律的制裁,请您让它提早牺牲了吧。

亲王:我知道你一向是一个道行高尚的人。那罗密欧的仆人呢?他有什么话说?

鲍尔萨泽:我把朱丽叶的死讯快速通知了我的主人,他听后从曼多亚急急匆匆地赶到这里,来到这座坟堂的前面。这封信他叫我一早再送去给我家老爷;当他走进墓穴里时,他用严辞恐吓我,说如果要是我不离开他赶快走开,他就要杀死我。

亲王:把那封信给我,让我看看。叫巡丁来的那个伯爵的侍童呢?喂,你的主人又到这地方来做什么?

侍童:他带了许多花来散在他夫人的坟上,他也叫我站得远远的,我就得听他的话;一眨眼的工夫,来了一个拿着火把的人就把坟墓打开了。后来我的主人就拔剑与他互相打了起来,我就奔去叫巡丁。

亲王:这封信证实了这个神父所说的话是真实的,讲起他们恋爱的经过和她去世的消息;他说他自己从一个穷苦的卖药人手里亲自买到一种毒药,要把它带到墓穴里准备和朱丽叶从此长眠在一起。这两家仇人在哪里?——凯普莱特!蒙太古!瞧你们的仇恨已经受到了上天多大的惩罚,上天借手于爱情,夺去了你们最心爱的人;我为了袒护忽视你们的争执,也已经丧失了一双亲戚,大家都应当受到惩罚了。

凯普莱特:啊,蒙太古大哥!把你的手递给我;这就算是你给我女儿的一份最好聘礼,我想我不能再作更大的要求了。

蒙太太古:但是我可以给你更多的;我将要用纯金给她铸一座像,只要维洛那一天不改变它的名称,任何一尊塑像都不会比忠贞的朱丽叶那一座更为卓越。

凯普莱特:罗密欧也要有一座同样富丽堂皇的金像卧在他情人的身旁,这两个在我们的仇恨之下惨遭牺牲的可怜的人儿!

亲王: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

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

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

该恕的、该罚的再听宣判。

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

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同下。) pD0T7KgBalRNdRA5iBcaodYOtujo+EEkZLeHFmbsb7A5D7S5t5pcCB1HnZqQ/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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