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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钟,黛妮丝到了妇女乐园的门口。她想在领日昂去见他的东家以前,先来这里报了名,日昂东家离这里不近,是在郊外堂普乐那边。她平时已经习惯早起,这一天也是来得太早了:店员们现在还没来上班;她怕遭人嘲笑,非常胆怯,在盖容广场上逗留了一会儿。刮起来的冷风已经把马路吹干了。在灰色的天空下,闪耀着微微的白光,可以看到大街上有许多店员们迅速地走着路,为了出乎意料的冬天的初寒,他们把衣领竖上来,手插在口袋里。大多数的人独自行走,进到店铺里面,对他们周围的同事,看也不看;另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同行,匆忙地谈着话,占满了人行道;他们在进门前全用同样的姿势把他们的香烟或是雪茄烟抛进小沟里去。

黛妮丝注意到有几位先生在走过去的时候盯着她瞧。她因而更加不好意思了,她觉得没有气力随着他们走,决心等待这些陆续不断的人过去以后,她再进去,她想到在店门口跟这些男人们挤来挤去,脸都羞红了。可是路上的行人仍在继续,为了躲避他们的目光,她则不停地绕着广场兜圈子。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她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面色苍白、傻里傻气的年轻人也站在妇女乐园的门前,他都来了一刻钟了,好像他也像她一样在等待。

“小姐,”他终于发出不太清晰的声音向她问话了,“您是这个店家的店员吧?”

她听见一个不相识的小伙子向她讲话,紧张地答不出话来。

“您看,是这样的,”他没有底气地继续说,“我想要问问他们肯不肯雇用我,想请您指点我该怎么办。”

他也像她一样胆怯,由于他觉得她像自己一样畏畏缩缩,这才敢向她开口。

“我很高兴这样做,先生,”最后她答话了,“不过我和你一样,也是到这里来找份工作。”

“啊,好极啦,”他不好意思地说。

他们的脸都羞得通红,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他们因为相同的处境感到亲近,可是不敢公然互祝幸运的成功。后来因为他们没话可谈,便忸忸怩怩地分开了,于是又各自站在一边,相距不是太远,开始等待。

店员们陆续不断地走进店里去。现在黛妮丝听到他们的调笑,他们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斜眼向她一瞥。这样被人看来看去,她更加感到不好意思,决定到附近一带作半小时的散步,这时她看见一个青年从马翁门街快速地走来,便又停了一会儿。显然这个人必定是一部的主任,所有的店员都向他敬礼。他身材高大,皮肤白净,相貌端正;他有一双深褐的黄金色的眼睛,清澈透明,在他经过广场的时刻,向她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就若无其事地走进店里去,而她却动也不动地呆在那里,这个目光使她受到一种特殊的激动,心里便七上八下起来。她简直害怕极了,为了有时间恢复她的勇气,她缓慢地向盖容街下行,然后又向圣洛施街走去。

这个人的地位比一部的主任还要高,他就是奥克塔夫·慕雷本人。他一夜没睡觉,因为他参加了交易所经纪人的晚餐会议,又同一个朋友和两个在一家小剧院的后台碰到的女人去吃夜饭。他的外衣紧紧裹住他的衣服和白色领带。他匆忙上楼到他的房间,整理好衣服;当他在夹层楼上自己的办公室的写字台前坐下来的时候,他看起来精神十足,眼睛灵活,皮肤光泽,像是睡过十小时的睡眠一样,完全可以工作了。这间大办公室里摆着老橡木家具,挂着绿色丝绢织物,只有一张肖像的装潢,也就是附近一带的人们还常常谈起的埃杜安夫人的肖像。自从她死后,奥克塔夫对于她还念念不忘,由于婚姻给他带来的幸运,他由心底发出对她的感激之情。他的吸墨纸板上放着一些单据,在他着手签字以前,他对着肖像报以一个幸福的微笑。每逢他尽情地享受完纸醉金迷的生活之后,他不一向是在她的面前又回到工作上来吗?

这时,一个瘦长的青年人走进来了,这人嘴唇薄薄的,鼻子尖尖的,外表很整齐,他那光泽的头发已经有了灰色。慕雷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他;然后又继续签字。

“睡得好吗,布尔当寇?”

“很好,谢谢,”那个青年人回答,他轻松而又自在地来回走着。

布尔当寇是里摩日城郊区一个贫农的儿子,当年妇女乐园还只有盖容广场角上那间店面的时候,他就和慕雷一起工作了。他聪明而且开朗,似乎必然会轻易地超出他的同伴,可是他不大稳重,一个很明显的毛病,便是同女人纠缠不清;不过他没有法国南方人那种热情的才干,不争强好胜。再则,他有一种聪明男人的本能,恭顺服从,所以没有斗争。当慕雷劝说店员们把钱存进店铺里的时候,第一个积极响应的就是布尔当寇,他甚至把出乎意外得到的一笔姑母的遗产都拿了过来存了进去;他经过各种职别,逐渐由售货员到副主任,再做到丝绸部的主任,他现在是老板最亲近和最信任的一个助手,是协助慕雷管理妇女乐园的六个股东之一,这六个人有些像专制国王手下的一个内阁。他们分管着不同的部门。布尔当寇担负总管的责任。

“您呢,”他亲热地说,“您睡得好吗?”

等到慕雷答说他并没睡觉,他摇摇头叽咕着:

“这对身体可不好。”

“为什么呢?”对方很有兴趣地说,“好朋友,我一直精力充沛。你的眼睛都睡得发肿啦,你太规矩,反而弄得你呆板了……你去找点快乐吧,这么做就有精神工作了!”

这是他们经常的友好的争执。布尔当寇当初打过他的情妇,因为她们妨碍他睡觉。现在他公开表示他仇恨女人,当然他在外面是和女人有关系的,可是他并不说起这些,同时这些女人在他的生活里所占的位置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他以讨女顾客的便宜为满足,而他又十分蔑视这种被愚蠢的小物件迷惑了的轻狂女人。正好相反,慕雷假装迷恋,高高兴兴花言巧语地留在这些女人面前,继续不断地热衷着新的恋爱;他一时的感情冲动正好替他的买卖做广告,真可以说他用没什么区别的献媚手段缠住了所有的女人,叫她们昏迷不醒,任他摆布。

“昨天晚上我看见戴佛日夫人啦,”慕雷又说,“她在舞会里真是令人着迷。”

“后来你没有跟她一起吃晚饭吗?”他的股东又问道。

慕雷却大声否认。

“啊!绝不是的!好朋友,她可不是想象的那样……不,我是同快活林的那个小爱洛绮丝一起吃的晚饭。她笨头笨脑的,可是非常有趣!”

他又拿起了一叠单据,继续签字。布尔当寇则在屋子里来回走。他走过去从高大的玻璃窗口向圣奥古斯丹新街望了一眼,然后又回过头来说:

“她们要报复的。”

“谁呀?”慕雷问道。

“就是那些女人。”

听了这话,他引起了兴趣,从他那热爱肉欲的表情里面透露出他的兽性。他只不过耸耸肩,似乎表示等到她们帮助他建立起他的财产的那一天,他便像丢垃圾一样把她们全部丢出去。布尔当寇神色冷静,固执地说:

“她们要报复的……她们中间总有一个要报仇,这毫无疑问。”

“别担心!”慕雷故意打起南方人的腔调叫着,“这一个还没有生下来哩。要是她来了,你知道……”

他挥舞起手中的那支笔,指向空中,仿佛他要用短刀戳入一颗看不见的人的心里去。这位合伙人又不停地走来走去,像平时一样在老板的聪明才智前表示服帖,老板虽然称不上十全十美,却是胜过他的。他这个人,那么精细,那么会考虑,又冷静,绝对不会执迷不悟,可是他还不懂得女人有助于成功的一面,也不懂得巴黎是屈服在最豪放的接吻之下的。

一阵沉默。只听见慕雷的笔声。然后他简短地问了几句话,布尔当寇便把下星期一将开始的冬季时货大倾销的情形提出了一些报告。这个店家把它的命运赌在这上面,因为附近一带的流言并不是凭空而起的,慕雷像一个诗人一样钻到投机里面去,他如此好虚荣,急于扩张,以致他脚下的一切似乎都动摇起来。这是一种十分冒险的生意做法,一种显然狂想的商业经营,这种做法在从前曾经使埃杜安夫人感到不安,尽管现在有了初步的成功,可是依然叫一些投资的人感到恐慌。他们在背后责备老板没有认真考虑而急于行事;指责他不该在没算定顾客的充分增多以前,便把店铺进行危险的扩张;最令人不可理解的,是看见他把所有现存的资金孤注一掷,使柜台里堆满了货物,连一文钱的准备资金都不保留。因此为了这次的大倾销,在付过建筑费的大批款项以后,他们的资金已所剩无几:又一度遇到胜利或是死亡的问题。而他,却保持着胜利的陶醉,坚信自己可以捞进几百万,像被女人崇拜的、不会受骗的男人一样。当布尔当寇表示忧虑,谈到过分发展的某些部门,营业数字不十分清楚,这时他便很有自信地放声大笑着说:

“别去担心,好朋友,我们的店还太小!”

对方简直吓呆了,陷于一种他难以自拔的恐惧里。这个店还太小!一家绸缎店已经有了十九个部,职工人数到了四百零三个!

“当然,”慕雷继续说,“我们在十八个月以内还要扩大……我正在考虑这件事。昨天晚上戴佛日夫人答应我明天在她家里介绍一个人跟我会面……到那个时候,我们再谈吧。”

他签完了单据,站起身来,很友好地敲敲这个合伙人的肩膀。他周围的这些稳重人所表示的恐惧,让他看起来感到很好笑。在一种突然坦白的发作里——他有时会用这种坦白使接近他的人受窘——他声言,他可以说比世上所有的犹太人都更像犹太人:他是受了他父亲的遗传的,无论精神或肉体都像他的父亲,他是一个精于生意的爽快汉子;如果说他有他母亲的一些神经质的幻想,这也许就是使他更能看清他的机会的根由,因为他感觉到他敢于孤注一掷冒险的投资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们是要追随你到底的。”这是布尔当寇最后的一句话。

两个人在下楼到店里去查看一遭以前,又料理了一些小事情。他们看了看一种小型发票簿样本,这是慕雷新发明的用作销货记录的。他发现给店员们的奖金越高,过时商品、滞销货物也就去路越快,于是由此,他想出了一种新式的买卖。他要鼓励售货员把库存的货品全部卖出去,凡是卖出的任何料子,不管如何便宜,都给他们百分比的佣金:这种做法引起了绸缎业的骚动,鼓动起售货员的生存斗争,而老板们从中获利不少。这种斗争成了他所掌握的十分有用的手段,是他经常应用的组织原则。他使人们拿出力量互相竞赛,允许大的吃小的,而他则利用这种为金钱的斗争来获取最大的利益。这个簿子的样本得到了认可;在存根和联单的项目上,上面印有部门的名称和售货员的号码;然后,格式划分得清楚而且详细,有尺码、品种和价格的分栏;售货员在送往会计室以前,只需签个名就行。用这样的方式便于查对,只要把收银台送到核算室的凭单同留在店员手里的存根对一下就行了。每个星期店员就这样领取他们的百分比的佣金和奖金,毫无差错。

“我们将要少些偷漏了,”布尔当寇满意地说,“这个办法的确很好。”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慕雷解释说,“是的,昨天晚上,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想应该在核算室的职工在核对的时候发现了销货记录簿上有了错误的时候,就给他们一笔少数的奖励金……你要知道,从此我们可以肯定他们会认真核过每一笔账的,因为他们宁可多加挑剔。”

他开始笑起来,同时对方赞羡地观望着他。这种运用生存竞争的手段使他很开心,他有行政管理的天才,他正想着用一种利用别人的贪心的手段把这店家组织起来,而使他自己的利益得到稳定的和完全的满足。他经常说,要想使人们努力工作,甚至要人们做到少许的诚实,必须掌握住他们的要求。

“好啦!我们下楼去吧,”慕雷又说,“我们对于这次大倾销要做好充分准备……绸子在昨天已经到了吧?布特蒙一定正在收货。”

布尔当寇紧紧跟着他。收货的地方是在地下室,面临圣奥古斯丹新街。那里紧临行道,搭出一个玻璃棚,货车便在这地方卸货。货物经过查验核对,然后从陡峭的坡道上快速地滑下去,坡道上的橡木和铁箍闪闪发光,这是经常处于货物的摩擦下磨亮的。全部的货物都从这个张着的大嘴吞进去;货物发出如河水的轰响奔流而下。尤其是在大倾销的期间,里昂丝绸、英国毛织品、法兰德斯麻布、阿尔萨斯印花布、鲁昂印度绸,像汹涌奔流的洪流从坡道上流入地下室去;有时货车必须要排列成行;包裹向下滑,然后发出像石头投进了深水里那样的声响。

慕雷经过的时候,在坡道前站了一会儿。坡道上正在卸货,见不到有人从上边用手推只看到一排一排箱子滑下来;它们像是从天上的泉源下降的雨水自己向下倾注。然后,现出了一捆捆的货物,像滚动的石子似地往下滚。慕雷静静地站在一旁,观望着。但是落进他店里的货物,这种在每一分钟便倾进成千成万法郎的洪流,使他那明亮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他从来还未曾像这么鲜明地意识到他所从事的斗争。这就是他要销行到巴黎四面八方去的如土崩瓦解的货物。他的嘴并没有张开,他仍在不停地观望。

在从风窗射进来的灰白的阳光里,有一班人正在接收包裹,另外一班人都当着各部主任的面,打开箱子。地窖里弥漫着一种混乱,这里有铸铁的柱子支着穹隆,赤裸的墙壁涂着水泥。

“你全都收齐了吗,布特蒙?”慕雷走向一个身体强健的青年人问道,他正在核对一个箱子里的货品。

“是的,已经收齐了,”那个人回答,“不过要费一个早晨来计算呢。”

部主任站在一个高大的柜台前,眼睛一面看着货单,一面看着店员们从箱子里取出来放在柜台上的一匹一匹的绸子。在他们的身后边,也同样堆满货物,有一小群店员在进行检查。这是一场卸货的总动员,人们在嘈杂的人声中研究、批评、做记号、仔细地查看。

布特蒙在市场上是很出名的,他有一副十分和善的圆面孔,胡须黑黑的,漂亮的眼睛是栗色的。他诞生在蒙佩利埃,生性好动,在售货方面,他是平庸的;但是在进货方面,无人能比。他的父亲在家乡开着一家绸缎店,把他派到巴黎来,可是等到他学习得够好可以接办自己的生意的时候,他却不想再回到乡下去;从那以后,父子之间便产生了敌对情绪,在乡下完全作着小生意的父亲,看见一个普通的店员能赚到自己三倍的钱,十分生气,而儿子却嘲笑老人的墨守成规,每次他回家,口袋里的钱叮当响,他把家里弄得一片混乱。他像别的部主任一样,除了每年三千法郎固定的薪水以外,还收取百分比的佣金。蒙佩利埃城的人,对于小布特蒙都十分羡慕,经常提起小布特蒙去年一年赚了一万五千法郎;而且这仅仅是个开始,人们向那位大发雷霆的父亲预言,说他还会挣更多的钱。

这时布尔当寇拿起了一匹绸子,用一个内行人的细密眼光在检查布纹。那是一种有蓝色和银色织边的无光薄绸子,就是有名的“巴黎幸福”,慕雷打算用它来获取最后的胜利。

“的确不错,”布尔当寇悄悄地说。

“它的影响要比它实在的好处大得多哩,”布特蒙说,“只有杜蒙台一个工厂能够为我们造出这样的货色……上一次跟高日昂吵嘴的时候,他说他想用一百架织布机造这种式样的料子,可是他的索价每一公尺要多二十五生丁。”

可以说每个月,布特蒙都要到工厂去,在里昂的上等旅馆里住上一些日子,然后敞开了钱包向厂商办理订货。凡是他认为好的他就买,他希望好每一年给他这一部的业务增加到一定比例的数字;甚至算计好他所取得的百分比的利润。不论如何,他在妇女乐园的地位像所有的主任——他的同事们——一样,在这样一座巨大的商业城市里,在经营各种商业的集团里,被看作是一个专门的商人。

“好吧,就这样决定吧,”他又说,“我们标价五法郎六十生丁……这几乎仅是买进的价钱。”

“好的,好的,五法郎六十生丁,”慕雷急忙说,“要是我说了算,我愿意亏本卖出。”

那个部主任发出了快乐的笑声。

“啊!这样简直太好了……那样会把生意增加三倍,讲到我个人的利益又可得到大笔的收入……”

然而布尔当寇却表情严肃,紧咬着嘴唇。他是从总的利润中抽取百分比的佣金,所以他并不要减低价格。监督标价,不让布特蒙因为贪心增加销货数字而以过低的利润卖出,正是他的管理权限。再则,这种广告作用是他想不透的事情,因此他深深地思考起来。他大胆表示了他的反感,说道:

“假如我们的卖价是五法郎六十生丁,就相当于赔本卖出,我们必须先打上开销,那是相当大的……不管是谁都要卖七个法郎。”

慕雷立刻火起来了。他张开手,拍拍绸子,十分高兴地大叫着:

“这个我很清楚的,所以我情愿给我们的女顾客讨个便宜……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朋友,你从来也不了解女人的心理。你要知道她们会抢购这种绸子的!”

“当然了,”那个合伙人固执地说,“可是她们越抢购我们的损失也就越大。”

“在这样东西上我们损失几生丁,没有坏处。以后呢?如果我们把她们都吸引了来,如果我们用小惠掌握住她们,让她们站在我们大堆的商品面前,疯狂地购买,毫无计算地倒空了她们的钱包,这点损失可以说是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我的朋友,是要燃起她们的热火,就必须用一种商品骗住她们。以后,你可以卖其他的货物与别的商店一样的贵,而她们仍然相信你家的东西卖得便宜。比如说,我们的‘黄金皮革’,这种薄绸子卖七个半法郎,随便什么地方都卖这个价钱,也同样可以当作特价品充过去的,那就足够弥补‘巴黎幸福’的损失了……不是这样吗!”

他的话很动听。

“你现在清楚了吧!在八天以内,我要用‘巴黎幸福’造成市场上的大波动。这是我们向幸运的一次突击,它可以挽救我们,它会使我们飞腾起来。到了那个时候,从法国的这一头到另一头都将知道这个蓝色和银色织边的东西……你将听到我们的竞争者唉声叹气的声音。小商家又要失掉一只翅膀了。让那些害风湿病的小商人都葬送在他们的地窖里面吧!”

他身旁工作着的店员们,在老板的四周,微笑静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布尔当寇又让步了。这时一个箱子已经空了,有两个店员又另外打开一个。

“制造商倒是不开心哩,”布特蒙接着说,“在里昂,他们都在抱怨,他们认为您这样贱卖会叫他们破产……,高日昂对我公开地宣战了。是的,他发誓说宁可给那些小店家长期信用贷款,也不肯接受我的价格。”

慕雷耸耸他的肩膀。

“假如高日昂不讲道理的话,”他答道,“那么他会倒霉的……他们抱怨什么呢?我们付现款,他们的产品我们全部收下,这样看来他们所得的方便也就不少啦……并且,受惠的是大众,还有什么话可讲呢。”

一个店员清理了第二箱,布特蒙对照货单清点匹数。另一个店员在柜台的一端,照报出的数字记下来,核对结束了,部主任在货单上签了字,这个货单然后将送到总账房去。慕雷又看着人们工作了一会儿,大家围着卸下来的货物忙碌着,货物堆得高高的,这里几乎都被占满了;然后,他再不多说一句话,现出了一个队长对他的队伍表示满意的神情,走开了,布尔当寇随着他。

两个人慢慢地在地下室里走。有风窗透过光线的地方并不显得太暗;在黑暗的角落里,沿着狭长的走廊,煤气灯不断地燃烧着。走廊里有些小仓库用铁栏杆隔开,各部装不下的货物就放在里面。老板走过的时候,他检查了一下暖气设备,这是要在下星期一第一次开放的,这里还有一间小消防室,里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计量器。厨房和餐室,是由旧仓房改成的房间,在左首,面对着盖容广场的角上。在地下室的另一头,他到了送货部。凡是顾客没有随身带走的包裹都送到这里来,排列在桌子上,并且是分区排放;然后从跟老埃尔勃夫正对面的大楼梯口流出去,装上早已准备好了的货车。在妇女乐园机械化的运转里,米肖狄埃街上的这个出口,就是把圣奥古斯丹新街坡道上所有运送过来的一些货品,经过楼上各部的手续以后,再迅速地吐出去。

“康皮昂,”慕雷向送货部主任说,这人是个长相瘦弱退役的军曹,“昨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有一位太太买了六套床单,怎么晚上没有送到呢?”

“她住在什么地方?”这个职员问。

“在里佛里街,阿尔及尔街角上……戴佛日夫人。”

清晨刚刚上班,放包裹的桌子上没有什么货物,每一分区里只有昨天晚上剩下的几个小包。康皮昂查看了一张登记表以后,就开始搜寻着什么东西,布尔当寇注视着慕雷,心里想这个家伙,即使夜间在酒店的餐桌上,在情妇的安乐窝里,都能处心积虑地做生意。最后,送货部主任查出了错误:收银台发错了号码,因此又退回来了。

“是哪一号收银台发错了的?”慕雷问,“是十号,对吧?”

然后转过头来向他的助手说:

“十号收银台是阿尔倍,对吧?……我们得去看看情况。”

可是在他到店面里巡行以前,他要上位于三层楼上的邮购部去看看。所有各省和国外的订货汇集在这里;每天早晨他要去看看信件。两年以来信件一天一天地在增多。起初这一部只有十个职工,现在有三十个人以上了。人们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有秩序地各自工作着;还有一些人把它们分类,每一件按次序编出一个号码,再写在架子上;然后把信件分发给各部,等到各部把货物送来的时候,对应号码的次序,然后按次序把货物摆在架子上。以后就只有核对和包扎了,这工作是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进行的,那里有一班工人十分忙碌地钉钉子捆东西。

慕雷提出了他照例的问话:

“今天一共有多少封信,勒瓦奢?”

“五百三十四封,先生,”这一部的主任回答。“在星期一的大倾销以后,我估计这些人忙不过来。昨天的工作就多得我们差点儿就做不完。”

布尔当寇点点头表示满意。他没有想到星期二就会有五百三十四封信。桌子的周围,职工们拆信和念信,同时在架子前面货物已开始来去不停。这是店里最复杂和最重要的一个部门:大家都得敝足了劲去干活,因为照规定,每天早晨收到的定货单必须在当天晚上全部发出。

“如果你需要的话,勒瓦奢,再招几位工人没什么问题,”慕雷终于答道,他一看就断定这一部的工作情况很好。“你是知道的,在工作需要的时候,应该多安排一些人手。”

在上一层,是女售货员住的宿舍。这时他又下楼来,走进跟他的办公室相接的总账房间。这间关闭着的屋子有一个铜边的小玻璃窗门,可以看见里面墙壁上有一个大保险箱。两个会计正把销货的会计主任郎姆晚上交来的单据集中起来,随后付给厂商、职工。账房间跟另外的一个房间相通,这里面充满了绿色的厚纸板箱子,有十个职工正在核对发票。其次又是一个写字间——核算室:六个年轻人伏在黑色的账桌上,他们对照销货记录簿算出售货员的百分比的账目。因为此类工作是刚刚创办的,所以办理得并不好。

慕雷和布尔当寇从会计室和稽核室走出来。他们走进另一个写字间的时候,几个兴奋地在说笑的年轻人,他们都吓了一跳。慕雷并不叱责他们,只向他们解说一种制度:他们每一次在销货员记录簿上查出了错误,他就付给他们一小笔奖励金;他走出去以后,这些年轻人停止了说笑,好像受了鞭策,开始热心地工作,寻找错误。

到了店面的一层,慕雷一直走向十号收银台去,阿尔倍·郎姆正在等待顾客。自从时装部主任奥莱丽太太替她丈夫谋得了会计主任的位置,然后给她儿子找到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人们就常常说这是“郎姆王朝”,这个儿子是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干什么都干不成,给她造成很大的忧虑。慕雷到了这个年轻人面前,却避开了:他不希望自己像一个宪兵一样而有伤他的优美,他讲究风度和战术,他想扮演一个可爱的主宰的角色。他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布尔当寇一下,这个一脑袋数字的人,平时专管执法的事情。

“阿尔倍先生,”布尔当寇严厉地说,“你这次又出错了,那包东西被退回来……这是不能容忍的。”

这个收银员认为这时应该替自己辩护,便把扎那包东西的小伙计找来作证。小伙计名叫约瑟,也是属于“郎姆王朝”的,他是阿尔倍同乳兄弟,而且他的工作也是由奥莱丽太太的影响和要求得到的。当阿尔倍要他说这个错误是顾客造成的,他却含含糊糊地说不清了,用手捻着他那带着伤疤的面孔上的颊须,心里起了一个军人的良心同对恩人感恩的斗争。

“别在争执了,”布尔当寇最后大声说,“好了……啊!我们看在你母亲的良好服务份上,这是你的运气!”

可是在这时刻郎姆跑来了。他的账房设在大门边上,从那里他望得见手套部里他儿子的收银台。他平时工作不必太劳累,头发全白了,面孔是松软的,褪了色,好像被他整天算来算去的金钱的反射给消耗得疲惫不堪。他那残废的膀子并没有给他的工作带来多大影响,看见他核算收据,那么迅速地把纸币和金钱从他唯一的一只手——左手——滑过去,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原是夏白里城一个收税员的儿子,到了巴黎在酒码头一家店里当簿记员。他住在居威埃街的时候,跟看门人——一个阿尔萨斯的小裁缝——的女儿结了婚;他很听妻子的话,她的商业才能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在时装部里每年的收入超过一万二千法郎,而他只赚五千法郎的固定薪金。一个女人给家庭赚来这么多的钱,他没有理由不去尊敬她,甚至于连她养的儿子,他也尊敬。

“怎么了?”他悄悄地说,“阿尔倍犯了错误吗?”

于是慕雷照例又出头了,扮演一个善良王子的角色。每当布尔当寇作得叫人害怕的时候,他便想法向人讨好。

“一件笨事,”他小声说。“亲爱的郎姆,你的儿子可真糊涂,他应该向你学习才对。”

不过话锋一转,他愈加显得和蔼说:

“前天的那场音乐会怎么样?……你的座位还好吗?”

老会计的白脸蛋红起来。他只有一种癖好——音乐,一种他自我满足的秘密癖好,他常跑剧场、音乐会、独奏会;虽然他一只胳膊已经残废了,但这并不妨碍演奏号角;因为郎姆太太厌恶响声,他到晚上把乐器用布包好,对于他吹奏出来的非常闷哑的音响,不过仍然感到极端的欢乐。在他那混乱的家庭生活里,可以在音乐上得到一点清净。除了他对于他妻子的尊敬以外,他就只知道音乐和他账桌上的金钱了。

“座位很好,”他眼里闪着光回答,“您真是个好人,先生。”

慕雷以满足人家的嗜好来享受个人的快乐,有些女慈善家拿票子向他强迫兜销,他有时便给郎姆。他索性叫郎姆大乐一场就又说:

“啊!贝多芬,啊!莫扎特……多么好的音乐呀!”

然后他并不等待答话,就走开了,去追上开始到各部视察的布尔当寇。在中间大厅里,用玻璃围成一个内圈,陈列着丝绸。他们首先沿着圣奥古斯丹新街一面的走廊走去,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整个为麻布部占据。一些都显得井井有条,从恭恭敬敬的店员中间慢慢地走过去。紧接着两人来到棉布部和帽袜部,里边也同样是秩序井然。可是到了跟米肖狄埃街成垂直线的廊道上的毛织品部的时候,布尔当寇怒气冲冲地开始训人了,他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柜台上,露出一夜没睡觉的疲劳神态;这个青年名叫李埃纳,是安耶尔城一个富有的绸缎商人的儿子,他低头接受责骂,他在怠惰、无所顾忌和游荡的生活里,唯一担心的就是怕他父亲把他叫回家乡去。从此叱责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降下来,米肖狄埃街一面的廊道里掀起了一场波澜:在呢绒部里,一个睡在本部里的见习店员,到了十一点钟以后才回店;在零星杂货部里,副主任到地下室去抽了一枝香烟,结果被发现了。在手套部里暴风雨发作得最猛烈,事情出在“漂亮的米敖”头上,他是这店家里为数不多的巴黎人之一,是一个琴师的情妇遗弃的私生子;他在餐厅里散布闲言,抱怨伙食。这里共开三桌饭,第一桌在九点半,第二桌在十点半,第三桌在十一点半,他抱怨的是第三桌,总是只有菜汤,而没有菜。

“怎么!伙食不好吗?”慕雷开口说话了,露出一副天真的神情。

厨师是一个厉害的奥威尔纽人,店里划分下来的伙食费只有一法郎半,他还要从中想法向他的腰包里捞进;因此没有什么好食物供应。然而布尔当寇却耸了耸肩膀:一个厨师要开四百客早餐和四百客午餐,每次还要分三批,这已经够他忙的了。

“但是,不管怎样,”老板又做了好人,说,“我希望让我们所有的职工都吃得饱吃得舒服……我要跟厨师谈一谈。”

这样米敖的反对意见算作罢论了。慕雷和布尔当寇站在门口,四周都是雨伞和领带,刚要离开的时候,收到这个店家负督查责任的四个稽查之一的报告。茹夫老头子从前是一个大尉,在君士坦丁得过勋章,样子还很漂亮,他有一个大鼻子和庄严的秃头顶,他所告发的是一个售货员,他仅仅批评了一两句,便被骂作“老混蛋”;于是这个售货员立刻便被解雇了。

这时店铺里没有什么顾客。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家庭主妇从冷落的走廊里穿行过去。在门口,记录店员到达时间的稽查,刚刚合上他的登记簿子。这正是售货员到各部上班的时间,小伙计从五点钟起就给各部作了打扫和洗刷的工作。每一个人都把帽子和大衣收拾起来,他们一幅没睡醒的样子。有的人交谈了几句话,注视着上空,好像在强打精神来迎接一天的新工作;另外的人正在有条不紊地撤去他们头天晚上把商品整理好以后罩上的绿色粗呢布;一堆一堆的货物显出来了,排列得很整齐,整个的店又清洁又有秩序,等待着拥挤的销货再来一次阻塞,展开的麻布、罗纱、丝绸和花边占去了店里的大部分地方。

在中间大厅的明亮的光辉下,在丝绸部的柜台边,有两名店员正在小声谈话。一个是身材不高,面目清秀,腰板挺直,肤色红润,他正在设法配合丝绸的颜色。这个人名叫雨丹,是义威套城一家咖啡馆老板的儿子,生性圆滑世故,继续不断地吹牛拍马,在十八个月之内就做到了一等售货员,他暗藏着一种炽烈的贪心,只是为了乐趣,他想要吞并着所有的人。

“听我说,法威埃,如果我是你,我就打他一个耳光!”他向另一个说,那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脾气暴躁,枯瘦焦黄,他生在北桑松城一个织布工人的家里,在冰冷的外表下掩藏着不安定的欲念。

“那样做没什么好处,”他冷淡地小声说。“顶好是等着瞧。”

两个人谈的是罗比诺,当部主任到地下室去的时候,罗比诺在监视店员们。雨丹却在暗中破坏他,要抢他那副主任的位置。雨丹想法使他难过,要赶他走,所以当主任的位置空出来的时候,他就把布特蒙从外面拉进来,而这个位置原本是答应给罗比诺的。可是罗比诺没有屈服的意思。雨丹梦想煽动这一部全体的人来反对他,想尽各种办法,赶他走路。再则,雨丹的做法是不动声色的,他特别刺激他的下手售货员法威埃,法威埃表面上像是听他领导,可是他十分地沉着冷静,使人感觉到完全有一种私人的战斗不声不响地进行。

“嘘!十七号!”雨丹急忙向他的伙伴说,这一声暗号是告诉他慕雷和布尔当寇快到了,叫他防备。

果然,那两个人正踱出大厅继续他们的巡查。他们走了过来,问罗比诺怎么会有一大堆装在纸盒子里的丝绒乱堆在桌子上。等到后者说没地方放了,慕雷便微笑着叫道:

“我跟你说过吧,布尔当寇,这个房子太小啦。我们必须把墙壁一直打通到沙奢街去……下个星期一你看拥挤的情形吧!”

关于各部正在准备的大倾销,他又向罗比诺询问了一些情况。可是几分钟以来,他边讲边用眼望着雨丹的工作,雨丹慢吞吞地把蓝绸子摆在灰绸子和黄绸子的旁边,接着向后退了几步看看色彩是否调和。他突然插嘴进来:

“可是你为什么想着替人们的眼睛省力呢?不要怕,色彩搭配得更多一些……你看!红的!绿的!黄的!”

他拿起了几段料子,来回抖动,放出灿烂的色调。大家都承认老板是巴黎第一流的陈列家,是真正革新派的一个陈列家,在陈列艺术里建树了野蛮和雄伟的一派。他老是混乱地摆放货物,仿佛是偶然从拥挤不下的架子上掉下来的,他要它们闪耀出最炽烈的色彩,交织在一起。他说,叫顾客出了店门,眼睛必须酸痛。雨丹则不这样去做,是属于古典派的,在配色方面讲究均衡和谐和,他眼看着桌子上如一团火在燃烧着的料子,并没有多说些什么紧闭着嘴唇,像是一个艺术家被这样的一种放荡行为伤害了自己的信念,绷着嘴。

“瞧!”慕雷做完了以后大声说:“好吧……下星期一你们再跟我讲这个能不能吸引住女人。”

正当他回到布尔当寇和罗比诺身边的时候,一个女人进来了,她呆呆地站了几秒钟,面对陈列品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就是黛妮丝。她在街上,犹疑不决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可是她脑中一片空白,就连人家问她的最清楚的话都分不清楚了;她结结巴巴地向店员们探问奥莱丽太太,尽管人们指给她夹层的楼梯,而她也道了谢,可是还是会迈错了步子;像这样有十多分钟,她在售货员的好奇心和不理不睬的冷淡之下,在底层间,走来走去。她很想逃走,而同时又舍不得离开。她觉得自己迷了路,在这个巨大的怪物里,在这个没有开始工作的机器里,她是过于渺小了,她怕被这个四壁已经发出震动的机器的旋转捉了去。她想到又阴暗又狭窄的老埃尔勃夫的小店,更加地认为这个店铺的巨大,在她眼里,它正像一座有大建筑物、有广场、有街道的城市一样,她觉得在这里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可是她不敢冒险一直走进丝绸部的大厅里去,那里高大的玻璃顶,豪华的柜台,殿堂似的气氛都叫她害怕。后来,为了逃开麻布部嬉笑的店员们,她来到了丝绸部,冷不防正好碰到慕雷在陈列货品;虽然她很害怕,可是她的女人本性却复活起来,脸蛋上刹那间红润了,注视着丝绸的燃烧的火焰,忽视了自己的存在。

“你看!”雨丹对着法威埃的耳朵说,“盖容广场上的那个小娼妇。”

慕雷一边看起来像倾听布尔当寇和罗比诺的谈话,一边心里头很赏识这个穷女孩子的感动神情,正像一个侯爵夫人为一个过路车夫的野性的欲望所动。可是黛妮丝抬起眼睛来,当她辨认出这个她以为是一部主任的年轻人,她就愈加慌张了。她看到这个人在严峻地注视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她又一次向她看见的头一个店员问话,他正是法威埃,正好在她身边。

“请问您,奥莱丽太太在吗?”

法威埃,冷冷地只答了一句:

“在夹层楼上。”

黛妮丝避开这些男人的眼光,道了一声谢,转身又向楼梯口走去,这时雨丹又克制不住他那献殷勤的本能了。他一开始以为她是个小娼妇,不过他露出一个亲切的售货员的讨好态度,拦住她。

“不,从这边走,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来替您领路……”

他赶到了黛妮丝的面前,领她到大厅左手的楼梯口下。到了那里,他鞠着躬,向她微笑,他对所有的女人几乎都是这个模样。

“在上边,向左转……对面就是时装部。”

这种温和有礼的做法使黛妮丝大受感动。她像是得到了一份友爱的援助。她抬起了眼睛,打量着雨丹,他的一切——他那漂亮的面容,他那给她带来信心与力量的目光,他那似乎给了她温柔的安慰的声音,都使她受到感动。她因受到如此的款待而激动万分,她在感动下,用她勉强说出来的几句不连续的话,表示她的友好:

“您实在太好啦……您这样太令我不好意思啦……谢谢,先生,十分感谢。”

雨丹已经回到了法威埃身边,用他那刺耳的声音轻声地说:

“如何?真是一个瘦可怜虫!”

年轻的姑娘到了楼上直奔时装部。这个房间很大,四面环围着雕刻的高大橡木衣橱,没涂锡膜的玻璃窗俯向米肖狄埃街。有五六个穿着绸衣服的女人,她们打扮入时非常高贵,非常标致,正在谈着话,动来动去。一个身材高大而瘦削的女人,姿势像是脱缰的马,背靠着一个衣橱,看上去有些疲惫的样子。

“奥莱丽太太在吗?”黛妮丝又问了一次。

那个女店员看了她一眼,露出轻蔑她那身褴褛衣装的神情,然后转向她的一个身材短小、皮肤白净而有病容、略显有些不耐烦的伙伴,问道:

“瓦冬小姐,你知道主任在什么地方吗?”

那个女孩子正按照尺码的大小整理圆形外套。

“不,我不知道,普瑞内尔小姐。”她轻蔑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黛妮丝站在那里不动,这会儿没有人搭理她。可是她等了一会儿以后,便又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您看奥莱丽太太很快会回来吗?”

这时有一个又瘦又丑的女人,一个颚骨突出、头发粗硬的寡妇,这一部的副主任,正在橱柜旁边检查标价牌子,她喊了一声。

“你要找奥莱丽太太,就等着吧。”

于是她又向另一个女售货员问:

“她没有在会客室里边吗?”

“不在,傅莱黛丽太太,我想不会的,”那个姑娘回答,“她没有说要到哪里去,大概不会到远处去。”

黛妮丝听到这个回话,便站住了。那里本来有几把椅子是给顾客坐的;可是,既然没有人请她坐,她就不敢坐下去,虽然她已经站得很累了。显然那些姑娘已经窥察出她是来谋女售货员位置的,她们对她充满了厌恶,很不欢迎她,她像坐在餐桌上的人们默默中怀着敌意,不愿意把座位挤一挤让出位子来给外边饥饿的人。她愈来愈窘了,为缓解一下压抑的气氛,她迈着小步,走过房间,向街道上观望。正在她的对面就是老埃尔勃夫的店,看上去已十分破旧的样子,玻璃窗死气沉沉,从她现在所在的生气勃勃和豪华中间望过去,它显得那么丑陋、那么悲惨,于是她的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难受极了。

“我说,”高大的普瑞内尔身材短小的瓦冬偷偷地说,“你看见她那双短筒靴子吗?”

“以及她那件衣服!”另一个叽咕着。

黛妮丝的眼睛一直都不敢正视她们,自己觉得像是被人家吞下肚去。然而她并不生气,这两个姑娘无论哪一个,她都不认为是漂亮的,那个高大的,她那像马一样的脖子上垂着茶褐色发髻,而那个小身材的,肤色如酸牛奶,面孔扁平,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克拉哈·普瑞内尔是维威森林一个木屐工人的女儿,当一个伯爵夫人用她做针线的时候,马若义堡邸的仆人诱骗了她,后来她离开了郎戈若城的一家店铺到了巴黎,她的父亲曾经用脚踢伤了她的腰,她在巴黎就向男人报仇。玛格丽特·瓦冬,生在格勒诺布城,她家里的人做着麻织品生意的,为了隐瞒一件丑事——她出乎意料生了一个孩子——不得不把她送到妇女乐园来;她在这里工作得还不错,她准备回家去掌管她父母的小店,还要同等待着她的一个表兄结婚。

“你看!”克拉哈又低声说,“又来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人!”

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走了进来于是她们便停止了交谈。这就是奥莱丽太太,她十分健壮,黑色绸衣服把腰身绷得紧紧的,上身撑着滚圆结实的肩膀和胸部。在她那黑色的束发带下,一双大眼睛无精打采,嘴是严峻的,脸盘宽大可是有点往下垂;在她那严肃的外表下,面容凛然像是涂了色彩的罗马帝王的假面具。

“瓦冬小姐,”她发出有些生气的声音说,“昨天你没有把剪裁的大衣样子发还给工作间去吧?”

“还要改一改,太太,”女售货员回答,“傅莱黛丽太太留下啦。”

于是副主任从衣橱里把样子取了出来。当奥莱丽太太认为必要维护自己权威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得表现出佩服的样子。她的虚荣心非常强,以致不愿意人家对她称呼她所讨厌的郎姆姓氏,她否认她父亲那个工作的地方,把他说成是一家小店的裁缝,她只对那些在她面前显得卑躬屈膝善于拍马的姑娘,才会有些好感。从前,她在自己办的一家时装工厂里的时候,她就脾气暴躁,不断地受着坏运道的袭击,老是遭遇到一些灾难,使她十分愤慨;现在她在妇女乐园里获得了成功、每年赚到一万二千法郎的时候,她好像对每一个人还怀着怨恨,她对待一些新手非常苛刻,因为最初生活对她也是苛刻的。

“不要多讲啦!”最后她厉声说,“就这样吧,傅莱黛丽太太……马上就拿去修改吧。”

这个时候,黛妮丝不再去观望街道了。她敢肯定这个人就是奥莱丽太太;不过她的声音那样尖厉,她心中忐忑不安,她站在那里等待着。女售货员看见主任和副主任互相不和非常开心,现出毫不相干的神情去作她们的工作。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想把这个年轻的姑娘从窘困中解救出来。最后,奥莱丽太太这时才看见她,看见她站着不动很是诧异,便问她有什么事。

“请问奥莱丽太太在吗?”

“我就是。”

黛妮丝此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两手冰冷,又感觉到像在童年要被鞭打而浑身发抖的时候那种恐惧。她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她的要求,不过要把话说得清楚就非重说一遍不可。奥莱丽太太的一双大眼睛凝神注视着她,她那皇帝般的假面具上皱纹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多大年纪啦?”

“二十岁,太太。”

“怎么都二十岁啦!看样子连十六岁也不到!”

女售货员们重新抬起头来。黛妮丝急忙接着说:

“啊!我不怕干重活!”

奥莱丽太太耸了耸她的大肩膀,于是说道:

“天哪!我可以给你登记。凡是申请的人,我们都给她登记的……普瑞内尔小姐,把登记簿子给我拿来。”

簿子一时找不到,可能在稽查茹夫的手里。当克拉哈去找的时候,慕雷来到了,布尔当寇始终跟着他。他们把夹层楼上的各个柜台巡查完了,他们走过了花边部、披肩部、皮货部、家具部、内衣部,最后到了时装部来。奥莱丽太太走过去,他们一起交谈了起来,谈她打算到巴黎的一个包工的大厂去定制外衣的事情;平时她是直接购货,由她亲自负责;可是重要的进货,她要同主管人商谈一下。接着,布尔当寇同她谈起她儿子阿尔倍新近的一些错事,这使她很失望:这个儿子真能把她气死;那个父亲,如果说他笨头笨脑的,至少品行是端正的。她是“郎姆王朝”公认的首脑,而他们这些人时时要给她惹不少的麻烦。

这时慕雷很诧异他又碰见了黛妮丝,他探着身子问奥莱丽太太那个姑娘在那儿做什么;等到主任回答她是想要来做女售货员的,那个看不起女人的布尔当寇,像是被这个申请给惊呆了。

“算了吧!”他悄悄地说,“这真是开玩笑!她长相很差劲。”

“的确,不大漂亮,”慕雷说,尽管她在楼下对着陈列品时那一种入迷的情景使他印象深刻,他却不敢替她辩护。

人们把登记簿子拿来了,奥莱丽太太又面向黛妮丝。黛妮丝确实给人们的印象不够好。她穿着单薄的黑色毛织品衣服还很干净;她的贫穷的服装,他们也不以为然,因为店里供给一套制服,一律是绸子的;不过,她看上去非常瘦弱,又有一副愁苦的面容。即使说不一定非要漂亮的姑娘才行,而为了生意总要样子不令人心生厌恶才好。这些太太、先生研究她,上下打量她,好像她是农民在市场上出卖的一匹母马,在他们的目光下,黛妮丝有些沉不住气了。

“你叫什么名字?”主任问,她已经准备好笔,站在柜台一端上准备写。

“黛妮丝·鲍兑,太太。”

“多大岁数?”

“二十岁零四个月。”

她又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睛看着她以为是一部主任的慕雷,她已多次碰到他,而他在面前是使她不安的:

“我外表不大像,不过我有力气干活的。”

人们微笑着。布尔当寇露出不屑的样子打量她;而且她的话是在一片令人胆寒的沉默中说出来的。

“你在巴黎哪一家店铺工作过?”主任又问。

“我是从瓦洛额来的,太太。”

这又是一个新的灾难。按规定,妇女乐园要求女售货员在巴黎小店家里要有一年工作的经历。于是黛妮丝感到已经没有希望了;要不是想到孩子们,她就会结束这一场无用的询问走开了。

“那么在瓦洛额,你在哪一家店里?”

“在柯尔奈耶店里。”

“不错,很好的一家店,”慕雷脱口而出。

他从来不过问雇用职工的事情,各部主任是对其部门里的职员负责的。但是,以他对于女性的纤巧的感觉,他在这个姑娘身上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暗藏着的娇媚,一种柔弱但打动人心的力量,这连她本人都不知道。店家的名声对于新来的人是一件大事;是影响是否录用的重大因素。奥莱丽太太发出更柔和的声音继续说:

“你为什么离开柯尔奈耶呢?”

“由于家庭的关系,”黛妮丝答道,脸红起来。“我们的父母去世了,我的弟弟们需要我来照料……再说,我还有一张证明书。”

证明书是优等的。她又重新有了希望,又一个问题令她难以回答。

“在巴黎你还有其他人事关系吗?……你住在什么地方?”

“在我伯父家里,”她喃喃地说,此刻她犹豫不决了,怕他们决不会收容一个竞争者的侄女。“在我伯父鲍兑那里,就在对面。”

慕雷这时又再度插嘴了。

“什么!鲍兑的侄女!……是鲍兑叫你到这里来的吗?”

“啊!不是的;先生!”

她禁不住要笑了,她认为这个想法很奇特。她的样子起了变化。她的脸发红了,比较大一点的嘴上露出了笑容。她的灰色眼睛呈现出一团温柔的火焰,她的脸蛋上露中两个可爱的笑窝,就连她那无光彩的头发也似乎都在她全身的优美而放胆的快乐中飘动起来。

“她长得还可以,”慕雷把声音放得很低向布尔当寇说。

那个合伙人做出厌烦的姿势,拒绝承认。克拉哈咬着嘴唇,玛格丽特转过身子去。只有奥莱丽太太点头赞同慕雷,这时他又说话了:

“你的伯父没有带你来是不对的,有他的推荐就足够了……有人说他怀恨我们。我们的气魄大,如果他不能在自己的店里用他的侄女,好吧!我们可以做给他看,只要他的侄女肯过来,我们就欢迎她的……请你告诉他,我一直都非常喜欢他,他没有理由怨我,要怨的是新兴的商业情况。你还可以告诉他,如果他仍旧保持那种可笑的老式做法,他迟早会关门的。”

黛妮丝的脸上又完全变白了。这个人就是慕雷。谁也没有提起他的名字,可是他自己说了出来,现在她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她知道为什么这个年轻男人在街上、在丝绸部里以及在眼前,惹起了她那样的一种情绪。这样的一种情绪,她虽然不能清楚地说出来,然而像是一种太重的压力越来越紧迫着她的心胸。她伯父讲所讲述的关于他的故事,她又回想起来了,慕雷被包围在这种传说里,把他变成了这个怕人的机器的主人,而她从早晨起就被掌握在这个机器的齿轮的铁齿里。在他优美的头颅的后面,在他那修整的髭须上,在他那金黄色的眼睛里,她看见了那个已逝世的女人——埃杜安夫人,她的血奠定了这座房子的基石。于是昨天晚上她感觉到的那阵冷气又笼罩住了她,她此刻感到怕极了。

这时奥莱丽太太已合上了登记簿。她只不过想做一个女售货员,而已经有十个人申请登记了。可是她太想讨好老板,所以意志坚定。不过申请要经过一定的程序,稽查茹夫要去查询,提出他的报告,然后主任作决定。

“好啦,小姐,”为了保持她的权威,她庄严地说。“我们会写信给你的。”

黛妮丝还是站着不动,呆了一会儿。在这些人们中间她不知道如何走出去。最后,她向奥莱丽太太道了谢,走过慕雷和布尔当寇面前的时候,她鞠了躬。他们却并不留意她,甚至没有回答她的敬礼,他们正同傅莱黛丽太太非常认真地在查看大衣的剪裁样式。克拉哈以一种漠然的神气观望着玛格丽特,她可能已经看出来这个新来的女售货员是不会给这一部里带来多少的愉快的。黛妮丝无疑也感觉到在她背后的这种冷淡和怨恨,因为她走下楼梯的时候是如她上楼来时一样地不安,受着一种奇特的苦恼的侵袭,她并不清楚,她这次来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绝望。她会得到这个位置吗?她开始又在怀疑,她的恶劣心境使她没有办法去深入了解。在她所有的情绪中,只还有两种情绪,而且渐渐消除了别的情绪:慕雷给她的印象,深得可以说是恐惧;其次是雨丹的友好,这是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的快乐,这一种温柔媚人的回忆,使她深受感动。当她从店铺里往外走的时候,她在探寻那个年轻人,想到再用眼睛向他表示谢意很是快乐;可是,并没看见他,她心里很难过。

“怎么样!小姐,事情如何?”一个人发出动情的声音向她问,这时她又到了人行道上。

她转过身来,原来是早晨同她讲过话的那个面色苍白、笨手笨脚、高大的小伙子。他也从妇女乐园走出来,他看起来比她还要惊慌,他刚刚经过的谈话完全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天哪!我简直不知道,先生,”她回答。

“那么我也是这样。他们在里边观察你和跟你谈话的态度真奇怪!……我是申请进花边部的,我是从梅尔路上连心记里出来的。”

他们重新面对着面,不知道怎样道别,他们的脸开始红起来。那个年轻人在过分的怯懦中为了随便找个话题,便现出善良而笨拙的样子,壮着胆子问道:

“您叫什么名字,小姐?”

“黛妮丝·鲍兑。”

“我叫昂利·杜洛施。”

这个时候他们微笑了。他们共同经历使他们生出了友爱,互相握了手。

“祝你好运!”

“是的,祝你好运!” lptXF2butA9qGRkcmKh/FfGjMFr7lJuHq69coluHJuGqiW9m8jbQxcypfPC1Z0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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